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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雨·北平梅

_8 云五(当代)
“王八蛋!做医生的怎么能这样随便给人开药——不知道会吃死人吗!”
雨庐的几个下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绿槐是平时专门照料二人起居的,在梅季的雷霆震怒下,彻底的懵了,一点也不知道少爷的怒气从何而来,她一点也不明白——夫人睡不好觉,所以让丁医师送了一些药来,为什么会惊起这样的变故?
在这样的鸡飞狗跳和雷霆暴雨下,别说欧阳雨只吃了一颗安眠药——就是吃了十颗八颗也该被吵醒了,她被梅季搂在怀里,只听得耳边一阵一阵惊雷般的怒吼,她才刚刚从睡梦中醒过一点,还没睁开眼,朦胧中听到一阵鸡飞蛋打的,猛的蜷缩了一下,正此时丁医师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梅季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放下欧阳雨,急步冲到丁医师面前,颠三倒四的同他描述着他自己也并不清楚的情况,丁医师也吓得不轻,生怕因为自己给梅夫人开了药,引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一手忙不迭的开着药箱,一手就去切脉。
梅季凝神静气的,生恐打扰了丁医师,欧阳雨被梅季放到床上又是一惊,惺忪的睁开眼来,梅季看到她醒过来,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了下去,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生怕力度大了又惊到了她,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小雨,你……你还好吧?”
欧阳雨双目含疑,尚不知他到底在问什么,丁医师在一旁也小心问道:“夫人……服用了多少安眠药?这药一次……可不能多吃,多吃了对身体是有损伤的。”
欧阳雨仍是不解,她好容易才睡着,谁知被一群人嘈嘈杂杂的惊醒了,脸上倦色未除,身上还有七分睡意,梅季见她一直不开口说话,想当然的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他琢磨着欧阳雨既已醒了,身体有无大碍大可待会儿再检查,连忙朝丁医师使了个眼色,挤在他们卧房里的人马上拾趣的退出去,绿槐顺手替他们关好房门。
梅季望着纸篓里扔掉的那些安眠药的包装,低声急急的劝道:“昨天晚上——”他叹了一口气,仍有些惊惧不安的捏着她的胳膊,触着有些冰凉,忙又拉上锦被替她盖好:“我知道我有千般错处,万般不该,你也……你也别这样想不开,我……”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他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心底虽有千般思绪在翻涌,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小雨,别离开我……”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同她说话——说什么呢?
如果道歉可以挽回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他绝不吝惜一千次一万次的对不起,回家的路上他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只要欧阳雨没事,要他做什么样的牺牲,他都可以接受——谁知刚刚醒过来,看到她空洞无光的眼神,他的心顿时沉到了比英吉利海峡还要低深的地方。
也许最初的错是由他造成的,如果他不提出联姻,她就不需要和胡畔分开,她陪着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每天都沉浸在痛苦和犹疑之中?
如果他开口道了歉,接下来要怎样?承认她和胡畔之间的感情……然后……这绝不可能!
这样的声音在他心中低吼着,他承认他是私心的,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总能慢慢俘获她的心——在昨天之前,她在雨庐的生活已日趋正常,早上她在餐桌上和他谈谈天说说笑,晚上临睡前一起翻看几本外文小说,听听唱片公司送来的唱碟,这原本是多么惬意的生活,竟被他昨天晚上酒醉之后的冲动给毁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认得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欧阳雨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听到白芷的描述时仍遏制不住心中的醋意——他们还有漫长的一辈子要一起过呢,何必为欧阳雨先识得胡畔的三四年耿耿于怀呢?他自忖身材长相气度风采都是远远胜过胡畔的——他不过早认得她几年而已,也真是……太心急了吧?
他说不出别的话,一声接一声的只是同一句:“雨,别离开我……”
他抚着她的后颈,她软腻的肌肤和她披着的丝缎睡袍一样光滑,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早就让他难以自拔——他恼恨的想掐死自己,昨夜他都做了些什么!他知道欧阳雨是怎样倔强坚强的人,竟至于差点被他逼死,幸而没有真的出事,否则他真是要愧悔终身了。
欧阳雨被他这样埋在怀里,背上的温热逐渐蔓延开来,温暖她的五脏六腑,他在做什么?他……看刚才连丁医师都惊动了,似乎……他怀疑她想要自杀?
她生出一丝苦笑,马上她又遏制住这样的想法——他的指尖触到昨夜的残痕,还残留着点滴痛意,她微微一蹙眉——差一点又要被他深泓秋水一般的眼眸给俘获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眸——怎样才能分辨这深瞳里的真情假意?
“少爷,电话——”绿槐在门外敲了敲门,梅季正犹豫着不知要怎样同她剖白自己的愧疚,听到外面叫接电话,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耳边软声道:“我绝不会再做这样令你难堪的事了,你……别做傻事,我去接个电话。”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招了招手要绿槐进去陪着欧阳雨,自己去书房接电话,欧阳雨看着他远去的步子,若有所思,睫毛在眼下垂下淡淡的阴影,“绿槐,关上门”她这样吩咐着,望着桌上的电话机,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话筒提了起来,轻轻一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复卿,刚才你急匆匆的走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所以打电话到府上试一试——出了什么事吗?”
这温和平静的声音让欧阳雨的心陡的提了起来,她捂着话筒,生怕自己的吸气声传了过去。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祸从口出
章节字数:5222 更新时间:08-12-04 16:20
第二十五章祸从口出
“没有……小雨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有点担心,所以回来看看。”
“不舒服?”那边顿了一下,“天冷,怕是容易病,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
梅季嗯了一声:“让你费心了,我……真有些惭愧,没有照顾好小雨,改天……看来我要去负荆请罪了呢。”
欧阳北辰默然了许久,没有回应,梅季这才想起自己匆忙退场的事:“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吧?你若有什么事,跟我商量和跟郁次长商量是一样的,郁次长是我这边的长辈,可以做得主的。”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声,欧阳北辰的话解答了欧阳雨此刻心中的疑惑:“刚刚休会的片刻我和郁次长就海军改建和鄂省近日的一些事务稍稍谈了一下,我很同意你昨天的观点,之前……各方面压力巨大,父亲不愿意我行事太过招摇,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昨天说得很不错,我们确实应该携起手来,就目前最紧要的一些问题尽我们最大的努力……”
原来如此。
这大概……就是我的用处吧?欧阳雨在心底暗暗的问自己,也是刚才那一声又一声的“别离开我”的真正意思吧?
她悄悄的放下话筒,抱膝坐在床上,稍微一动,身上又丝丝的痛起来——他以为她要自杀,紧张成这个样子,无非是因为欧阳北辰在北平而已。
她曾经对于这婚姻的幻想,在这一刻尽化作镜花水月——他娶她,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为了他的万里河山,千秋功业。
他对她,连一丝附加的感情也无——梅家四少,什么时候缺女人了?明星公司的三公主,他一人独占其二,白芷皎静如芝兰,颜如玉娇艳如玫瑰,又怎能将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女学生看入眼?
门悄悄的开了,又悄悄的关上。
梅季静静的站在床边,欧阳雨仍旧抱膝而坐,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开口。
她连头也不抬,这让梅季从她清醒的欢欣中,又回到现实的痛苦中来。
她心凉如冰,不愿意说任何的话;梅季在自己的痛苦和她的痛苦中徘徊犹豫,不得不做出折中的妥协,他弯下身子坐到床上,从她身后搂住她:“雨,别做傻事……你要什么我都应承你,你要天上的星星,我给你摘下来;你要水底的月亮,我替你捞上来——只要你别离开我。”
谁能摘下天上的星星?谁能捞起水中的月亮?他竟连稍微可靠一点的誓言,也不肯给她么?
她稍微往床侧挪了挪,隔着碧罗纱的帐子斜倚在梳妆台上,她能去哪里呢?她茫然的点点头,梅季得到她这样的首肯,喜出望外——他整个头埋在她颈窝里,贪婪的汲取着她身上的馨香,不意碰触到他昨夜留下的伤痕,欧阳雨嗤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惧的侧过头去:“我想出去走走。”
梅季忙不迭的点头,此刻她之于他,犹如失而复得的珍宝,比之昔日更加珍贵。
他不敢再迫她,生怕她又想不开——他一直也没仔细看,所以不知道,字纸篓里安眠药的包装,不过是欧阳雨四处找药时找出的以前的几瓶过期的药,随手扔进去的而已。
欧阳雨一下子又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她要做什么他都不拦她,她不想呆在雨庐里面对他——这样的对峙时刻煎熬着她的心;又不敢去见欧阳北辰——他又来了一回雨庐,她推说身体不舒服,不敢下去见他,生怕掩饰不好让他和梅季生出什么误会来;最后只好到汇文大学去探望新文社的几个同学——梅季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都在可能失去她的惊惧中都退却了。
新文社的男男女女对梅季颇有好感,一个新入社的女学生跟着她问长问短的:“听说鄂系内乱——连要修的铁路都搁置了,不知道这件事梅总长有没有什么良策?”
“都督代表大会推选出参议院之后,要进行宪法的修正以及其他法律的订立——欧阳姐,你一定要多多劝说梅总长,多为我们女性争取权益……”
欧阳雨很是好笑的瞅着她,当年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她已记不太清楚了,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梅季现在在学生中声望极高,一是因为之前站在风口浪尖力阻政府和七国的和议;二是最近由军部出资,教育司牵头的公派留学生出国计划;三是……欧阳雨有点不敢想下去,她不愿意相信,可是同学们的热切让她不得不考虑到这个可能——她多多少少,起了一些推动作用。
“你有心事吗?”
从新文社出来的时候,胡畔坚持要送她到校门口,她双手插在灰格毛呢大衣的口袋里,天已有点冷了,连同她的心情,愈加的孤寂,从新文社的活动室到校门口并不远,唯独今日,她觉得如此的漫长,恍惚之间,听到胡畔跳到她面前,在她面前挥挥手,让她回过神来。
欧阳雨笑笑:“没有,我在想刚才那个叫杜思媛的学生,年纪轻轻,又有活力,用不了多久,又是一员大将了。”
“是吗?”胡畔忽地有些怅然:“你才是我们新文社的中流砥柱呢,可惜……”
“可惜什么?”
胡畔一惊,忙收拾起心底的失落:“我在可惜我们新文社少了一员得力干将,可是我们新文社的小损失,却是时代之大幸,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欧阳雨好笑的攒着眉:“你又来给我戴高帽了,我有什么能耐,能称得上时代之大幸,听了怕不要被人笑话!”
胡畔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行,无论如何,他总是为欧阳雨现在的幸福感到高兴的:“我昨天看报纸,梅总长接受京华日报记者的访问——昨天有一件大事你知道的吧?”
欧阳雨稍一思索:“你是说一夫一妻制的新式婚姻法的提案被否决的事情?”她这几天不愿意看报纸——报上的新闻,满满看过去都是梅季、欧阳北辰、梅季、欧阳北辰,好像天下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了一样,她无法面对梅季的欺骗,更觉得无颜面对欧阳北辰,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这报纸就摊在餐桌上,她和梅季却没有就此事发表一个字的见解。
胡畔点点头:“要是提案被通过了,可是妇女解放运动向前迈进的又一大步,可惜政府里顽固分子实在太多,我们都猜测若没有你的出力,梅总长身在军部,一定不会有这样大的动力插手这件事,梅总长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深表遗憾……我们上午自个儿商量了好久,不过怕你为新式婚姻法没有通过伤心,所以不敢和你说……”
欧阳雨白了他一眼,颇有些不服气,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政客的话你也能轻易相信的?”
胡畔哈哈大笑:“原来梅总长在你口里也是政客——他知道一定伤心死了……”他在路上欢快的跳着步子走,不料他对梅季的赞誉已引起了欧阳雨的不满:“你和他很熟吗?这样帮他说好话?”
胡畔真说的欢,忽地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顿时神情尴尬:“不——不熟,我,我只是——”他刚才讲的雀跃,一时被问到,竟然结巴了起来。
往日他提到梅季时的闪烁,欧阳雨从未放在心上,然而……今日她对梅季格外的疑心,她无心的疑问引起胡畔这样大的反应,她立刻停住了脚步,一双秀目圆睁着,狠狠的瞪视着胡畔,胡畔神色尴尬,低着头不敢看她。
“胡畔,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胡畔低着头,苦恼了好久,才挤出来几句话:“其实……也就见过一面,你的身份被公开之后,社会舆论对你很不利,我当然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学校的同学也对你有不理解的地方,梅总长不愿意你受委屈,托我向同学们解释清楚——他身份特殊,不便出面,谁知道事情后来闹大了……”
胡畔的一席话,如在未结痂的伤疤上,再狠狠的刺上一刀,新伤旧痛,一时迸发。所有她愿意承认的,不愿意承认的,都袒露在她面前,华美的外衣之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利用你来公开我离家出走的内幕消息……”
欧阳雨茫然自语,梅季还瞒着她做过什么?他还真是要把她利用的干干净净——一分一毫的好处也不肯丢了去——欧阳北辰说的话没错,梅复卿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
胡畔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失言所导致的过错,急忙替梅季开解:“你不要想的这样复杂,梅总长彼时的行为虽有失当之处,但是也是为了当时的形势着想——那时舆论矛头都对准了你们夫妻俩……他只是不想你被学校里的朋友们误解而伤心罢了……”
愤怒的种苗从濒死的心田破土而出,欧阳雨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仍难抑制气愤之情:“到了现在你还替他说好话?你知不知这人——他是奸诈习惯了的,又惯于做戏——他原本就同一群戏子交好的,学不了十分也有七八分真切了——他……”她一时找不到最准确最尖刻的字眼来抨击他,又急急的补充了一句:“夫妻——夫妻——这也不过是他用来给他的政治前途铺路的垫脚石罢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样的事情他可是最拿手的了……”
胡畔焦急的搓着手,忙不迭的劝她:“欧阳,你冷静一下好不好,梅总长不是这样的人,他——我想他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那天他同我说话的神情,绝难作伪,我想……他对你的感情,一定是真挚万分的,你切不要在气头上,连这个也怀疑起来……”
欧阳雨恼羞成怒:“我倒从未发现你是这样的好好先生,他对我的感情真挚与否,你又怎么知道?”
胡畔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一时哑口无言,自己在心底嘀咕了一句“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欧阳雨没听清这一句,只皱着眉盯了他许久,胡畔哭丧着脸道:“欧阳,算我求你了不成么——你冷静冷静,别因为这件事和梅总长伤了和气……”
“好”欧阳雨念头一转,干脆的答应了他,胡畔张着口不敢相信,她继续道:“这件事我要好好的想一想——你也别掺和了,更不许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胡畔忙不迭的点头,欧阳雨这才撤回怀疑的眼神,定定的看着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初冬而已,已是一树枯枝,连一片装点门面的枯叶都不剩——
到了这步田地,多一桩少一桩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真相如海潮一浪接过一浪,让她苟延残喘的时间都不留——她原本对于未来的生活,生出来的仅有的几丝希望、勇气,被扼杀殆尽,她木然的走在初冬的林荫道上,看着枯叶在地上被践踏,直至消无……
最后一丝温情的面纱,也被梅季毫不留情的撕裂——她一直以为,在她最孤单寂寞,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是梅季给了她最后的依靠,他不在乎她已是江苏的弃子……
她记得,他在她房门口笔直的站了三个钟头,等待她打开心房;
她记得,他向她张开温暖的双臂,一点一滴吻去她绝望的泪水;
她记得他温柔的承诺:“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她记得他在她床畔给她念诗,接踵而至的是缠绵的吻,他滚烫的唇,激越的心跳,坚实的臂膀,像是茫茫大海中上天赐予她的最后一根浮木,被她紧紧地抓住。
原来……他不是拯救她的浮木,而是摧毁她的冰山。
她的沉默让胡畔害怕:“欧阳……你,你没事吧?”
指甲狠狠的刺入掌心,她努力的想让自己从这种痛彻心扉的狂乱中清醒过来,甚至——她还挤出了一个笑容给胡畔:“我刚才太激动了,我快到了,家里的司机在前面,你也早点回去吧。”
胡畔很不放心,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晃了很久,诚挚的劝道:“这件事我也是有错的,你要怪我我也决不敢有怨言,梅总长是做大事的人,他……或许要考虑很多事情,你……别一时气上来了,伤了夫妻间的和气……”
伤到极处,早已不知痛是什么滋味,欧阳雨此刻才发现,自己和梅季在一起久了,连掩饰情绪这一点,也不知不觉的学会了几分,她朝着胡畔笑笑:“你说得很对,我不该一时冲动的,不过——以后再有什么事,你可不许瞒我。”
她退着步子同胡畔挥手告别,回雨庐的路上,她难得的一路笑着,和老张聊天。
老张是梅季拨给她的司机,起初听说她是金陵来的千金小姐,只敢恭恭敬敬的答话,后来慢慢的发现新夫人并没有大家小姐的架子,才慢慢的熟捻起来,老张是个老实人,每天除了给欧阳雨开车,就是老婆孩子,他自觉这些东西和新夫人说起来,未免太过鸡毛蒜皮了一些,于是说来说去总是少爷长少爷短,往日她听在耳里,心里禁不住欢欣——夸得是她丈夫,可不就跟夸她一样么?
今天听起来格外不同,老张说起这两天报上的新闻——欧阳北辰这几日十分的瞩目,老张便夸欧阳雨有福气——有这样的哥哥,这样的丈夫,天底下还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幸福?
欧阳雨在心底冷笑,是啊,收买人心一向是梅季的强项,雨庐上下谁不是对他服服帖帖的?就连新文社的同学们,也都对他推崇有加,她初入雨庐的时候,不也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结果如何呢?一样被他的连环计给俘获,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对他死心塌地了。
“接万国酒店,谢谢”欧阳雨此时才醒悟到欧阳北辰刚刚答应和梅季的合作,回到雨庐后第一件事,就是挂电话到万国酒店——她明了她已彻底的亏负了欧阳北辰的情感,万一……万一梅季利用她的关系,再对欧阳北辰有所算计,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你好,我是欧阳北辰。”电话那头是欧阳北辰温润清和的声音——他前两天又来过雨庐一次,却连欧阳雨的面儿也没见着,只好抑郁而返了。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劳燕陌路
章节字数:4560 更新时间:08-12-04 16:20
第二十六章劳燕陌路
“北辰,是我”猛然再听到欧阳北辰的声音,她哽咽不成语,“北辰……”
“雨,你怎么了?”
“雨,雨,你说一句好不好!雨,你别哭……出什么事了?”欧阳北辰一贯平静的面具,大概只有在碰到欧阳雨的时候,才会出现罕见的隙缝。
欧阳雨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捂着嘴,她早该听欧阳北辰的劝的,只怪她太不自量力,恨错难返,是的,恨错难返——可是,欧阳北辰不该被牵连过来,梅季敲着多么如意的算盘,既然夫妻之间可以这样,那么他口中所谓亲如兄弟的欧阳北辰,又会有怎样的待遇?
“北辰,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她陡然间对梅季不放心起来——接踵而来的真相,让她不知道梅季的手伸得有多远,梅季的计划有多缜密,梅季的耳目多到何种地步,“我想我还是和你见了面再说吧,老地方陆羽茶庄——你知道的?”
“那……见面再说吧”欧阳北辰挂上电话,猜度着欧阳雨找他的理由……那一夜欧阳雨的话音犹在耳边,“没有人逼我和你在一起,也没有人逼我背弃你——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错也好,对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
为着这一句话,他也无力奢求更多了,只是他怎样也想不通,梅季为何要这样对她,他亲眼目睹了梅季眼中的神采,他挽着欧阳雨的时候,整个人都放着光一般,又怎么忍心……他全然不敢想象,每想一回便多一回眩晕,而如今梅季做的事情不由得更让他寒心了。
合作,是的,合作,兴办实业,开放教育,修建铁路,梅季的手能伸多长,他便伸了多长,山西的煤矿,山东的铁路,甚至于——鄂省的水利,哪里他都要插上一手,以往他能蜗居江南,因为那个人是梅季,现在……现在他还能毫无芥蒂吗?
不知道……欧阳雨来找他,所为何事,他心底升起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她——还有重回南京的一天么?梅季这样待她,她真的就……他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等欧阳雨来给他答案。
挂上了电话,欧阳雨这才稍稍定下心来,马上她又开始踌躇,见了欧阳北辰,她要如何开口呢,她知道他是顶顶聪明的人,只怕她一开口,反而让欧阳北辰生出别的疑心……换衣裳的时候,不经意碰到胳臂上的瘀痕,她不由得又丝的吸了一口气,前儿晚上梅季端着药膏瓶子进来的,他一伸手,她便不由自主的往后缩开了去——她只是怕看到他,那天夜里黑漆漆的,和母亲投缳的那个夜里一模一样,她记不清母亲是怎样死的了,单记得那天夜里黑的厉害,黑沉沉的仿佛要吞没一切,而梅季看她的眼神,仿若那天晚上的黑夜一般,看不出一丝亮光。
挑了老半天,终于找了一件高领的湖蓝夹绸短袄,从梳妆奁了拣出一根水钻别针将鬓发压好,恰好掩住耳后的一点红痕,梳妆奁里正好散着那天解下来的那根北极星钻坠的链子,一咬牙,捡了一个天鹅绒的盒子装起来,一路上她都惴惴不安——若梅季真对欧阳北辰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她又能怎样呢?但愿……他还能有一丝良心,她这样想着。
出门十分顺遂,除了身后的尾巴,她和梅季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不敢拦她,对她的监视却较之往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到陆羽茶庄时,招呼她的依然是茶庄的老板李贤达,见她来了,径直引她去老早前欧阳北辰惯去的包厢,她这才放下心来,知道欧阳北辰是早到了,进去的时候看到他正默默的品着一盏明前龙井,一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顿时卡在喉咙管里。
“我前两日去看你,听说……你身上不好懒着不想起来,现在可好了?”倒是欧阳北辰先开了口,欧阳雨被他一句话问的方寸全乱,千言万语也无法言说了,欧阳北辰看她这副模样,眼神略微闪动:“难道是……复卿不让你见我?”
“怎么会呢”欧阳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笑着否认:“我听复卿说,你们总算能坐到一起,做一些……你们许多年前就盼望着能大展拳脚的事情”欧阳北辰毫不留情的截断她的掩饰:“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欧阳雨定定的看着他,抿着嘴老半天才说了一句:“北辰,我记得,我们以前也常常闹别扭的。”
欧阳北辰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的叹道:雨,你是已经太不了解我了呢,还是……已经太了解梅季了?你一说谎,眼睛就往地上瞟,你……在担心什么?
“雨,跟我回南京。”
这一句话让欧阳雨讶然的抬起头——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南京……
“我忍了太多年,已不想再忍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复卿在你心中,只能排到第二,我——,我如今能位列三甲,已是感激涕零了,我不想同你兜圈子,你知道的,复卿分得清轻重,我分不清!”
欧阳雨霎时愣住,他这是——他这是在威胁她吗?他竟然这样孩子气的同她说,要拿断掉和梅季的合作来威胁她吗?然而她看到他垂下的眼睑,倏的失笑出声,到底是她太幼稚了,她怎么竟没想到,欧阳北辰是和梅季四年同窗的,他既然早能判断出先前她离家出走的事情是梅季动的手脚——他远在千里之外,亦能将这事情拿捏得分毫不差,又怎会需要她来担心这些事情?
他既然分得清这些事情,前几日还要答应梅季做这私下的联盟,必是有所决断亦有所准备的,倒是她虚担了这许多心。
她不由记起梅季在天津同她说起的那些事,梅季彼时对欧阳北辰赞誉有加,总该不是骗她的,他也毋须拿这些事情来哄她,她——倒真是白操了这些心,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她心底这才踏实起来,这样一来——她也该做个决断了。
她缓缓的打开带来的银丝手提包,掏出那个天鹅蓝绒的盒子,托出那闪着夺人心魄光芒的北极星钻坠链子,放到欧阳北辰面前:“北辰,我知道是我负了你,往年你待我的好,我再不配戴着这条链子了,以前的事,总归……是过去了,你也三十了,三十而立,不是么?”
欧阳北辰几乎是咬着牙听她说完这句话的,欧阳雨看着他这样子,仍是忍着心上密密麻麻的扎痛加了一句:“这些事情,复卿并不晓得,你不会告诉复卿的,对不对?”
她不敢再去看欧阳北辰的神情,她明明知道,是的,欧阳北辰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梅季说这样的事情的,她却偏偏还要将这句话说出来,明明知道他听了要怨她,怨她不明白他的心,怨她这样的时候还要维护梅季,怨她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她晓得他舍不得,却偏偏要逼他去舍得——世上的事,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可是覆水难再收,一如时光不可倒流,到头来,她不过是赌他的一颗心罢了——她拿不定梅季的心,反而要煎迫这一直以来最关切她的心……
欧阳北辰捏着那天鹅绒的盒子,闭着眼不说一句话,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如今望着他的是一双怎样的眸子,他只是不愿睁开眼,许多事情是不用睁眼去看的——
例如他明明晓得梅季不过是要借修饬水利的计划行吞并鄂省之实,却要佯做不知;
例如他明明又晓得她不过是拿这些违心的幸福想让他安心回南京,还要装作相信。
如果……如果时光真能倒流……他脑中兴起一刻这样的心思,又颓然下去,纵使时光倒流,他还是……不敢拿她的性命来赌吧,从头到尾,都是他输了,从他在她母亲忌日的那一天看到她时,他就输了。
他在回廊里看到她,怯生生的,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开开心心的和女伴们一起荡秋千的,她却躲在这个大家庭的一隅,怯怯的看着所有的人,带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警戒。
她本来可以像所有的千金小姐一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毁掉这一切的人是他,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
他偷偷的带她出门看杂耍,她却常常为被杂耍人系着的猴儿落泪;他们在夜间一起捉萤火虫,她拿着纱笼袋装他捉来的萤火虫,挂在碧纱橱里;他教她念李义山的诗,她每每念到“相见时难别亦难”总要惆怅许久,再念到“一寸相思一寸灰”更是要发痴……他有愧与她,又因为那愧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放任自己对她的眷恋,直到他给她造了雨庐,父亲才惊觉宠坏了他,所有的甜蜜到此嘎然而止。
那时她真如一朵幽静的贞莲,在夜里月色下,悄悄的为他绽放,临别前的最后一夜,松林清风伴着他们的山盟海誓,北极星的钻坠从今后将替他守护她——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丝丝恨意在他周身的血液里蔓延开来,伴着刻骨铭心的痛,昔日的兄弟,为何这样对待他视若珍宝的人?若是不曾在意,何必吹动一池春水?他又何尝不知道,梅季一边同他提出了种种实业合作、兴办学校的计划,一边也在暗中对苏皖势力所控的省份实行合围之势,以往他可以视若罔然,反正梅季想要实施之政令,和他大抵相仿,他又何必计较政令所出呢?
可是,复卿,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他还记得他们结婚的那一日,她戴着雪白的礼帽,穿着长长的洁白的婚纱,浑如天使一般,牵着梅季的手,走过铺着长青藤的长廊,他看着他们宣誓,那简直是他这一生来最难受的一天,他后悔欧阳雨和他私奔时他的犹豫;他后悔后来在北平和她的争吵,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劝服自己,盼望梅季对她能有一丝半点的真心——可是,这所有的后悔,都不及他现在心中的悔恨。
哪怕他恨她,也强于她今日明明被梅季伤害,却强颜欢笑来瞒他。
从陆羽茶庄出来,逢上了北平城今冬第一场雪,欧阳雨伏在车座上,再难抑制自己的悲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个不停,过去的一切,南京,欧阳北辰,紫金山的雨庐,渐渐的远去了,她脑海里不知怎地,想起在金陵女中时,音乐课上学的小调——
无言上西楼,残月正如钩;劳燕已分飞,何日重聚首……
劳燕已分飞,何日重聚首——他们纵在北平聚首,也是一水隔天涯,好去莫回头了……
“夫人,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家了”老张在前面轻轻的说了一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哭了这一路,她知道老张的意思,是啊,快到家了,她不能用这幅样子回去见梅季的,她从银丝手提包里拿出手绢,又瞟到手绢上绣着的徽州墨——徽州墨,她又记起欧阳北辰先前跟她说的……雨庐里那盆徽州墨,我带过来了,下午我已让人送到复卿那里了……
那是欧阳北辰从她出生的地方,花了高价买来的,他带到北平来送给梅季,他做了什么打算可想而知——她竟然还拿这些事情来迫他,她宁愿他狠狠的骂她一顿,骂她负心,骂她背诺,也好过像今天这般,他不爱说话,也不像梅季那样每时每刻总能想着法的逗笑她——他有的,不过是一颗真心罢了,她却狠狠的捏碎了这颗心。
老张停了车,她拉了拉衣领,雨庐的鹅卵石小道上,已铺了一层洁白皑皑的雪粒了,望着远远的墙面,亦是雪白一片,雕着天使的廊柱,挥舞着翅膀的丘比特雕像,远远的看着,雪花在她眼前片片飘下,她痴痴地看着,只觉着这一切,恍然如梦。
雪一片一片的飘下来,渐渐的把绿草也盖住了,再下半天,只怕……
“我见到白雪融尽,原本被纯白所掩埋的种种黑暗,顿时又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我心情甚是抑郁,觉着只有来一场急风骤雨,才能冲刷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和梅季的婚姻,何尝不是如是呢?
亦曾有临窗画眉的迤逦,亦曾有剪烛共读的温存,等到这白雪融尽的时候,原本被掩埋住的种种真相,难免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
只是……似乎还不到急风骤雨的时候呢……她不自觉的又拉了拉衣领,大风也好,大雪也好,她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缘铿一线
章节字数:4891 更新时间:08-12-04 16:20
第二十七章缘铿一线
梅季恼火的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古巴产的雪茄——这还是在外务司的三姊夫郁致远送来的,欧阳雨管着他不让他抽,他若是夜里看公文看久了,不小心抽了一根提神,她一定不让他进房的,他低声诅咒了一声,他在军部忙得焦头烂额,一心想快点处理完各种事务回来陪她,谁知道在院子里园丁马叔就说夫人今天从汇文大学回来没多久,又出了门!
“她出去多久了?有没有说去哪里?”
吴妈在一旁诚惶诚恐的摇摇头,看见梅季颇不耐烦的又狠狠吸了两口雪茄,她微微后缩了一下——在这样的人家帮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在梅家的旧邸做事,姨太太们小姐们多,三姑六婆多,说长道短的多,后来少爷在北郊起了这座宅子,她正好被挑到这里来,日子看起来是无聊了许多,说话的人也少了,可胜在清静,少爷大半的日子都不回来的,做事情也轻松,后来——后来少爷娶了新夫人,她从未见少爷笑得有这半年这样多,原本冷冰冰的宅子也热闹了许多,少爷人高兴了,自然也什么事都不计较,只是——这几日看起来怪得很,夫人每天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少爷似乎……比老爷刚过世时脸色更难看了……
一根雪茄抽完了,梅季不自觉的伸手去摸雪茄盒,打开来一看,刚刚抽掉的居然是最后一根,他狠狠的将雪茄盒摔到地上,砸在厚实的墨蓝地毯上,一点响声也没有,吴妈又是一个激灵,“绿槐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绿槐下午就出门了。”
梅季的眉头拧的更紧了,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不满:“我这里就这样留不住人?一个一个的都恨不得逃掉是不是?”
吴妈不敢接口,焦急的望着大门口,也许是平时菩萨拜得多,竟然让她盼到了救星——绿槐可不正沿着那条鹅卵石子路进来呢,她高兴的搓着手:“少爷,绿槐回来了,你看——”
她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少爷脸色并不好看——绿槐回来了,绿槐回来了有什么用!
“去哪里了?”梅季皱着眉,一脸狐疑的看着绿槐。
绿槐抱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答话:“夫人上个礼拜给了我一张取衣单,让我过一个礼拜去东郊的邵记制衣店将她订的西装取回来。”
“西装?”梅季一听制衣店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就不明白了,人才长相家世,他有哪一样不如那个胡畔?这欧阳雨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他待她还不够好么?
他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放眼整个北平城,哪家总长的夫人像她这样三天五头的往外跑,哪家的少爷像他这样准点回家点卯用餐?想起来他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怎能不恨呢?
她和胡畔在婚前有私,他怨不了旁人,如今呢?
知道她喜欢看西洋的小说,他专门出资将上海世界书局的英文编辑请到北平来任职,请同时兼修中国文学和英国文学的翻译家来给她专门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她和他说国内尚无莎翁文集的全译本,一直深以为憾,她说了一回,他立刻留心上了,几个月马不停蹄的翻译,已经发行了两本喜剧和三本诗集;
知道她不喜欢闷在家里做少奶奶,他也不曾拘束她的行为,原先她在学校里忙着做实验和组织学生活动,现在整日整日的闲着,剪彩也好,讲演也好,他一概遂了她的意,他一再的告诫自己,她既说了不会对不起他,夫妻之间总该有相互信任的默契——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见胡畔,要置他于何地?如果是一般的同学,他倒也罢了,偏偏是胡畔——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被白芷几句话拨弄得大失风度?
他恼怒的站起身来,省得听绿槐说起他不爱听的事,绿槐走到他身旁,打开那个蓝布包袱,笑嘻嘻的向梅季道:“少爷你来看看,这是夫人给你订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梅季听了这话愣在那里,盯着绿槐摊开在沙发上的那一套新制的西装西裤,连带着蓝纹的领带,蓝白格纯棉的男用手帕,这——是欧阳雨给他订做的?难道……他竟误会了她?那日她和胡畔去制衣店,竟然是……
“就这一件?”他心底隐约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又存着些怀疑,绿槐笑着接口:“听邵裁缝说,夫人不知道少爷的尺寸,怕做不好,先做这一套试试,要是少爷喜欢,以后再去订——夫人上个礼拜给我取衣单的时候说的就是一套。”
梅季听了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这些日子堆积在心头的疑云陡然散去,连带着种种不愉快的心情,也烟消云散了,他喜滋滋的拿起那套西装,绿槐在一旁也欢喜的问道:“少爷要现在试试吗?”
梅季提着西装左看右看,美式的单排扣西装,他平时是不大穿这些的——他习惯了卡其布军服,喜欢军服穿在身上威严庄重的感觉,他隐约记得欧阳雨提过,说他到哪里都是一身的军装,有些场合,颇不恰当,他只当她是习惯了新式做派,没想到她居然亲自帮他订了一件!
他心底乐得都要开出花来,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坐回沙发上,随手抄起一张报纸:“着什么急呢,拿上去挂到卧室的衣橱里吧,有空再说。”
他看着绿槐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绿槐从他和欧阳雨的卧室里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报纸居然拿反了,幸亏吴妈不识字,他打发绿槐去给厨子帮忙,前脚觑着绿槐往厨房的方向去了,后脚就一个箭步窜上楼,心情无比的愉悦,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这是欧阳雨第一回送给他的礼物!
他送她的倒是多,正式的节日,非正式的纪念日,珠宝首饰也好,小说诗集也好,她总是笑着收起来,有时候把首饰拿出来戴,有时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睡——可从来没见她特别喜欢哪一样东西,他为了讨她欢心可谓是费尽心思,公使们送给姊夫舶来的新鲜玩意,他自家里世传的翡翠琉璃,外面的人孝敬来的古董唐三彩,无一不奉到她面前来任她择取——他以前常常讥笑唐明皇为了一个杨贵妃,差点丧了江山,现在才知道,若换作了他,为了讨得心上人开颜,千里飞骑送荔枝又算得什么?
他观察了许久,也不见她对什么格外的留意,他们结婚时收到的那样惊世的贺礼——缀着前朝太后凤冠上珍珠的绣鞋,她也颇不当一回事。当然,也没见她对什么不满意,这样的认知让他更觉得挫败,只觉得他们之间老隔着点什么似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天津送给她的那把美产M1911A1手枪,他看见她有机会就从抽屉里取出来看看,把弹匣取出来又放进去,爱不释手的,让他啼笑皆非——她这爱好,和一般的女子也太不一样了些!
我这是着了什么魔呢?梅季有点苦恼的思索着,穷人家的小孩过年的时候得了新衣,也不及他现在欢欣之万一,他摸着轻软的纯毛衣料,好像是触着她丝缎般的肌肤一样,那感觉真是醉人……
卧室里的自鸣钟准点报时了,梅季猛然一惊——他这是在做什么?只有那些整日无事可做的太太小姐们,才有心情在一件衣服上试了又试,他不禁为自己刚才对一套西装所产生的迷恋感到羞愧,不过是套衣服,就试试穿上身如何吧?
出乎意料的合身,他摸着袖口的墨蓝铜扣,再将蓝黑纹的真丝领带系上,对着衣橱上长长的穿衣镜,打量着自己——他自觉气度非凡,颀长的身材配这纯毛料的西装,欧阳雨挑衣裳的品位着实不错,他穿上这一身西装,自觉比往日每天穿着的严肃刻板的卡其布军服更多了一分亲切,现在的老牌制衣店也算厉害,不过几年工夫,就能将洋人的衣裳做的平整服帖。
“谢谢你,雨”晚饭桌上,梅季的目光一直胶着在欧阳雨身上,这让她有些如坐针毡,刚一回家就发现他换上了她上个礼拜给他订做的西装,可惜……现在的心情和当天真有着天壤之别,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那一天遇到了白芷和颜如玉……
西装很合身,她看得出来,梅季原本长得就好看,剑眉星目,神采俊逸,他平时是极随和的人,偏偏喜欢把自己筒在深青色的卡其布军服里,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他的严肃一样,现在换上时尚新潮的西装,别有一番出众神采,尤其是……他又喜欢用这种深邃的眸子胶着在她身上,她十分不甘——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制衣店给他订做这套西装的!
吃晚饭的时候他换下了西装西裤,随意挑了一件长裤穿上,上身就只一件单衬衫,她差点就忍不住想提醒他天冷,咬了咬牙,活该——关我什么事呢,冻死了少一个祸害!
大约是她多看了几眼,梅季的眼神愈加温柔缠绵,欧阳雨并不搭理他,他却不依不饶,她不咸不淡的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上楼,他也跟着上楼去——二十七阶的楼梯,他再一次将她圈在怀中,她不耐烦的想要闪开,他力气总是大过她的,她奈何不了他,只好执行无抵抗主义,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在楼梯上这样俯视压迫着她,迫使她不得不昂着头,他眼里闪着火花,她明白那代表着什么,别过头去闭着眼,手已打起颤来。
“夫妻总没有隔夜仇的,小雨”耳垂上是他若有似无的拂拭和炽热的气息,痒痒的,麻麻的——他拿准了她的弱点,试图一举突破趁胜追击收复失地,“娘子大人有大量,饶过为夫这一回可好?”
他像是笃定了她拗不过她,冰凉的手指在她泛着淡淡光泽的粉颈上摩挲,他拿惯了枪的,指腹上磨出薄薄的茧子,这往日让她欲罢不能的触电感觉,如今直让她禁不住的颤栗,浑身都绷了起来,直到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她终于忍无可忍,狠狠的咬了下去——梅季被她这一下咬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没扶稳楼梯,欧阳雨趁机挣脱他的控制跑上楼去,剩下他一个站在楼梯上,呆呆的捂着唇角。
反锁上房门,她索性也不管不顾了——她现在都没有明白,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在生气什么?什么叫做,她和人眉来眼去?或者,他根本就是本性如此,平时他做戏做的还少么?人们常说酒后吐真言,可见此话不假,喝了酒,少了顾忌,才说了真心话吧——他压根就是看不起她的,在心底拿她当玩物看,只怕是连玩物也不如,他心底不知道在怎样笑话她吧?
他对她越温存,她脊背上越觉着发凉——门上想起笃笃的叩门声,伴着梅季温柔的声音:“雨,你再不开门,我可就一直守在这儿了?”
她不自觉的想到那一回梅季在她门口站了三个小时军姿的事,曾经让她觉得多么心甜的回忆,现在再想起来,徒增恨意——他挖了一个陷阱,在一旁悠闲自得的看她跳了下去,他当时该是多么的得意?现在想想,她差点将一颗心全奉上给他——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他的,那只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多半也是被他在门外的等候所感动吧?那时她认定这是一门政治婚姻,他却为了她的心伤在门外默默守候,怎能让她不把一颗破碎的心,遗落在他身上呢?
接连几日他都没敢碰她,或许是因为那天误会她要自杀的缘故,这样也好,她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省得她烦心。
可现在——她刚刚咬了他一口,颇觉解气,并因此生出一股勇气,她倒想看看,他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做到什么地步?
娶一个并不爱的女人,每天对她呵护备至——这对他似乎也并无害处,反正他多的是“红颜知己”在她这里受了气,多的是人排着队想要安慰他,优伶名媛都不少,记得有一回她上三姐叔卉家里做客,三姊夫郁致远家里的小妹妹看梅季那眼神可就不一般,要不是郁家和梅家早有叔卉和郁致远这一层姻亲关系,指不定那郁家小妹就要把他视作梦中良人了……
现在他和欧阳北辰的私盟,想必他也花了不少心血,她随便闹一闹,他一定不敢在这个当口将她怎样,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心酸之余她又多了几分快意,深提一口气,旋开门锁,梅季大约是没料到她这一回这样轻易的开了门,眼神里满是诧异,带着一丝欣喜的看着她,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雨庐就是我的家,也是——你送给自己生命中灵魂相契的伴侣的宫殿,是不是?”
梅季显然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她这些天对他冷淡的很,他知道她是生他的气——梅四少以前夸口说“我从来不哄女人”的话,也正式破了例,他低声下气的和她赔礼道歉,她也不理他,他心里恼火的程度可想而知,不幸中之万幸是她没有再寻短见的迹象。战场上纵横捭阖,他有的是经验,海军陆军他都从未怵过,谁知在讨自家夫人欢心上,不得不屡败屡战,结果还是屡战屡败。
看到欧阳雨上一刻还怒目相向,这一刻却笑靥如花,他又怎能不目瞪口呆呢?
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果然一点没错,他暗自头痛,除了点头之外,一时不知该表什么情。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鸳梦难温
章节字数:5219 更新时间:08-12-04 16:20
第二十八章鸳梦难温
“既然是为我所有了,谁能住这儿谁不能住这儿,我能说了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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