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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雨·北平梅

_3 云五(当代)
梅季这才侧过头来,月光正映在她脸上,他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的,真切的打量她的长相——比鹅蛋略瘦一些的脸型,眉目都很浅淡,只是眼里带着坚毅刚强,他早意识到她和以前他所认识的各类千金小姐是不同的,他照着自己一贯的想法,让她回家做少奶奶,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欧阳雨有些懊恼,总之她答应了梅季这桩婚事,那么以后什么打算都是空谈,更糟糕的是,梅季要同她订婚,大约是为着她身后的家族,可是——她这时候才开始担心,她早已同父亲脱离了父女关系,说是父亲把她赶出来的也好,说是她自己脱离家庭的也好,梅季大约是无法从这桩婚姻里获取实质的好处。
她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可又不敢告诉他整件事情的真相……梅季也许并不相信欧阳履冰会狠得下心抛弃唯一的女儿,如果他知道了她实际并无一点可利用的价值,他还会这样苦恼的寻求阻挠政府和七国和谈的方法吗?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提出联姻,又为了什么要拒绝联合声明?她隐隐的觉得也许梅季本就是不愿对外妥协的,可她……又不那么拿得准他的心思。
“以后许多事可能和你原先预想的有些出入,这也是没法子的,你知道的”,梅季看出她脸上的犹疑,以为她是在担心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可能,她都念了四年大学了,想必是不愿意放弃学业做个官太太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也不是顽固的旧式分子,你若有什么计划,说出来我们还能有个商量。”
“也没什么计划,我是想在学校里继续跟着系里的教授做些研究,可惜我们现在的设备还很落后,比起西洋那些国家差了许多”,她说到这里住了口——她原来的想法,是希望念到一定的程度,能再到西洋去往更深的方向学的,这些显然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梅季隐约记得她在大学里是念物理的,于是开怀笑道:“原来你的理想是做一个物理学家,同那个什么……居里夫人一样拿一个国际上的奖项吗?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后悔,嫁给我这样一个……行伍粗人,连携手并进的机会都没有了?”
欧阳雨笑笑,心情渐渐放松:“我倒没有那样大的心志,只是我总觉着这些方面我们差西洋太多了,所以处处受人欺负。”
梅季赞许的望着她,他这一天里常常会想——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又常常会否定自己——她和别的学生,总还有许多不同。她不单是不像旧式家族里的千金小姐,也不像现在的新女性,具体怎样,他也说不明白,却觉得自己是十分了解她的,又觉得她是能了解他的。
娶了回来要好好的待她,算是弥补她为这桩婚事所牺牲掉的那些理想——他心底暗暗定下这样的决心,空气中隐隐浮现的如兰似麝的浅香又有点让他迷醉,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话轻笑道:“我不会欺负你的……”
欧阳雨一愣,他才惊醒这话说的唐突——他白天同她开玩笑时说过更轻浮的话,也只觉得那样逗她是很有趣的事情,现在真的说出了心里话,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急促的站起身来,生怕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女性所特有的馨香再将他迷醉:“这几天就先委屈一下吧,我书房里有些书,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看的,尽可以拿去看,有什么要的我吩咐程副官去买就是……”,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觉得自己就此夺路而逃似乎又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又不着痕迹的牵起她的手走进自己的书房,指着占满了一面墙的几个书橱:“你自己看看罢,可惜我不曾专门学过物理,没有那些书。”
欧阳雨一眼望过去,大约有四个书橱,她从门口的那一个开始看起,尽是一些西洋的小说,放得很杂乱,她推开玻璃橱,看到几本莎士比亚的译本,她手指按在书脊上划过去,仔细数了一下似乎并不齐全,正疑惑着回头想问问是不是梅季拿出来了,就听梅季的声音在身后解释道:“三姐有一回过来看到这些书,说是教会学校里的女学生想借几本过去排戏,拿走了就没有还回来——她也是做少奶奶做的无趣跑到教会学校学人做善事,八成是去了头一回就没有下文,那几本书也就有去无回了……”
欧阳雨点点头,再里两个书橱都是各式各样的军事书——理论的,实战的,从《孙子兵法》到《高卢战记》,不一而足;最靠近梅季书案的书橱里则是古式的笔记杂谈,宽大而长的紫檀书案上还摆着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和两本《曾国藩家书》,她这样巡视了一圈后回到最外边的书橱前,取出一本易卜生的戏本,又捡了两本莎士比亚的集子:“我先把这几本拿过去看,谢谢!”
梅季笑笑点点头,送她回了房,嘱咐她早些睡,她关上房门,看着搁在床头的几本书,顿时觉得心里安了许多,于是很快就入睡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起来。
起来的时候,梅季已经回军部去了,程副官留了下来,要司机开着车陪她出去买衣服,她想着事情已成定局,一切便由得梅季来安排——可她已有几年没有穿那些太太小姐们穿的衣裳了,忍不住还是挑了几件学生装:浅白色的软料褂子,湖蓝色的裙子。
回到雨庐时已经近傍晚了,日头渐渐沉下去了,她这才用心慢慢的打量这北平城里的雨庐,西式的构造,中式的家具,雕花的栏杆,大理石的立柱——东方和西方的风格在这里融合的天衣无缝,山水的立幅点缀在最适合它的地方,天使的雕像阴嵌在壁橱里,看不出一丝矫揉造作,不知道主人在这里花了多少的心血,她陶醉在这无声的音乐之中,直到梅季从军部回来——那时她正坐在花园里的爱神丘比特雕像下看书,初夏傍晚的日头没有正午时那样烈,稍微晒一晒也不要紧。
她看书入了神,没听到轿车的声音,仍侧着脸看书,似乎看到什么入迷的地方,微微有些笑容,梅季从车上下来,一同下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影像的器材,梅季远远的看她一身素净的学生装,竟显出几分出尘的气质——小时候在学堂里念过的古文里许许多多美好的词句,一时都涌上心头,那些……不正是用来形容眼前人的么?
他这样看着她,又觉得那些形容凌波仙子的词句,此时也不足以完整的表达他的感受,一时间失了神,直到身后的中年男人摆好影像的架子问他:“四少,是在花园里拍吗?”他才醒过来,欧阳雨听见人声,偏过脸来,疑惑的目光在他和那个中年男人之间打转,却并没有开口问他什么。
梅季走上前来,在她坐着的硬木椅旁站得笔直:“这样拍就好,也不用换衣服了”,他自觉身上深青色带铜纽扣的卡其布军装和她这一身浅淡的学生装正好相衬,欧阳雨见摄影师要给他们拍照,捋了捋头发,坐正了身子,让摄影师影下他们微笑着的照片。
拍完了一张正式的合影,梅季忽然往她身后挪了一步,弯下腰让欧阳雨倚在他的臂弯里,欧阳雨一愣,伸手想去拉开他的手,摄影师以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这一刻——微昂起头的欧阳雨与俯身的梅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对方,两人的手正交叠着贴在她胸前。
“怎么无端端的想起要影像?”
“放在你房里,我时常在军部不能陪着你——你可以对着照片想想我”,梅季带着点孩子气的笑着,她却并不领情,一副懒得理会他的模样,梅季于是又加了一句:“我让人多洗几张,也在军部放一张,不就扯平了?”欧阳雨拿他没有办法,叹了一口气,任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第三天她就明白梅季那日为何要带人来给他们影像了,他们的照片刊在《京华日报》的头版头条上,标题很正式:昔日为汝囚,一朝成佳偶。
欧阳雨看见那占据报纸四分之一版面的相片,脸色煞白——和相片上她温和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急慌慌的看那条新闻的内容,原来是正式宣布陆军代总长梅季要和汇文大学女学生欧阳雨订婚的消息。
她准备让绿槐挂电话给军部,质问他为何这样大张旗鼓的宣扬他们的订婚,他明明答应了她要低调处理,不让人知道的!电话才接通她就明白过来了——她向梅季要求的是不要让同学们知道她的身份,而梅季确实没有公开她的江苏督军独女的身份,他只是说他们将要订婚而已。
“小雨,有什么事吗?”
她的心沉了下去,欧阳北辰看到这新闻,会做何感想?
“没——没什么”,她脸色灰败,梅季问了几声她才恍然过来,“我……我只是看到了报纸而已。”
梅季在那边笑得得意,他正饶有兴趣的拿着程副官送来的一大摞报纸挑挑拣拣:“京华日报?你应该让绿槐去把外面那些小报买回来看看,你知道都写了些什么吗?”她撑着桌子,努力的支撑住自己,全然没听到梅季藏不住笑意的话:“……写的最精彩的是一份画报,标题好像叫做……哦,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八章  江南突变
章节字数:5109 更新时间:08-12-04 16:11
第八章江南突变
挂上电话后,她才明白“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什么意思,第二版的新闻上,军部的几位元老公开表示,所谓军部镇压学生运动的言论,纯属讹传,只是游行时事态激化,军部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让学生们留得有用之躯报效国家,才不得已照顾了他们几日。
证明军部并无镇压之心的最直接证据就是,陆军代总长梅季已经亲自出面,要求政府在八方会谈上拒绝七国的联合声明,他的声明简洁而有力,掷地有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从不轻易发表政见的梅家四少,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梅季走出了第一步——至于他暗中是怎么操作的,他如何敢在如今这种态势下公然和内阁唱反调,欧阳雨并不知晓,她能接触的只有雨庐的下人和侍卫,梅季接连几天回雨庐时都已是深夜了。这里是梅季的私人别墅,外人轻易不会进来,便是这些天到雨庐来准备订婚典礼的人,不是军部的人,就是经由军部的人送进来的——拍照的,量身的,金铺的……
没几天小报的记者们也得知了消息,预备在雨庐外围追堵截,想从雨庐纯钢锻制的雕花大门的缝隙里,探知一两丝迤逦的讯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增加一些饭后谈资。可惜雨庐门禁森严,梅季好不容易在这钟灵毓秀的地方建了一处宅邸,岂容人随意打扰?
刚毅冷峻的青年将帅,清秀文静的女大学生——在这个年代,再也找不出能比这个绝配多一点的才子佳人范例了,也难怪大报小报都欢欣雀跃。
欧阳雨没有心思去看各类报纸上的种种猜测:
倾向代总统的报纸,直斥欧阳雨为红颜祸水,谴责梅季置大好前途不顾,被一个女学生迷的七荤八素的——就差没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了。
而一直以来相对独立自由的一些报馆,则对梅季和军方的示好表示了谨慎的欢迎——这个时候,一致对外才是最紧要的,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
长期以来只谈风月的报纸,此时最为活跃,揣摩出的种种可能大致分为四大美人版本:
西施版,认为欧阳雨为了阻止政府和七国发布联合声明,不惜牺牲色相,引诱梅季,而梅季果真如吴王一般,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惜为了讨好佳人,公然和代总统对抗;貂蝉版,认为欧阳雨受不明势力的掌控,意图挑拨梅季和代总统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杨贵妃版,认为梅季在审问学生领袖时,对欧阳雨一见钟情,为讨佳人欢心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无关政治,只因风月;王昭君版,认为梅季本来有意拒绝七国联合声明,三大校为了争取一切可能联合的对象,不惜行和亲之策……
总之是描绘的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从政局杂谈到鸳鸯蝴蝶,应有尽有。
可惜现在的欧阳雨,只想知道江苏督军府的版本,她知道,这一天迟早都是要面对的,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希望这一天晚点到来,一连几天都没有从江苏来的消息,她只能靠每天下人送来的《京华日报》知道外面的形势,今天的报纸送来了,她还没来得及摊开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梅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近了,她抬起头来,颇有些讶异,陆军总长不是应该很忙的吗,看他每天晚上书房的灯都要亮到二更就知道了,今天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尽管讶异,也只是以眼神相询,不料梅季阴着一张脸,从上了楼梯拐过来之后就直直的盯着她,让她甚是疑惑。
“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吗?”
欧阳雨有点发蒙,接着他的话不自觉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真是小瞧了你”,梅季近乎是咬牙切齿的吐出这句话,将攥在背后手中的报纸摔在她面前:“你究竟目的何在?”
“你父亲还真是煞费苦心,为了用这一招美人计,不惜把你折腾到监狱里去!难怪你在军部监狱里也安之若素,原来早就有恃无恐,警署的方靖仪根本就是你们江苏督军府的一条走狗!你一进宫把马群方弄下台,二进宫就把目标对准了我梅季是不是?”
欧阳雨满脸诧异,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梅季忽地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要装下去吗?你可以功成身退了,我梅季没有为难女人的习惯!你父亲和你哥哥今天暗地里捅我的这一刀子,算你们有种,只怪我急于求成,才着了你们的道……不知道你下一回再要出击的时候,目标是谁呢?你父亲倒真是舍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是不是?”
他双手背在身后,紧攥着手心,压抑住自己冲上去掐断欧阳雨脖子的冲动,原来美女蛇可以长成这副模样,他想。
他自问也算是万花丛中过了,没想到在欧阳雨这里失了手,他分明还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居然先被这个看起来清秀文弱的学生给连下数城——传出去只怕要笑死人吧?更可笑的是,他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没有人知道他现在陷入了怎样骑虎难下的境地,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真恨不得扼断她那看起来雪白的颈子,撕开她脸上这一层清秀的面具,看看这张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面孔下来,藏着怎样险恶的用心!
方秉仁昨天从上海到北平来,在颜如玉那里呆了一晚——方秉仁的家庭是绝容不得颜如玉这样的出身的,所以处处都要他帮忙打掩护,作为回报,方秉仁不时为他提供江南诸省的消息。今天一大早方秉仁就通了电话来找他,知会他方靖仪可能是江苏方面的人——方靖仪的原配和欧阳履冰的二姨太数年前似乎有旧,也难为了方秉仁连这些陈年旧事都能翻出来,方靖仪的女儿,嫁到了安徽,顺着婆家查下去,也是和江苏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方秉仁因为长年在北平和颜如玉厮混,瞒得住外人,到底瞒不住方家老爷子的眼线,上个月被家里十万火急的催回去,昨天才得以脱身,和颜如玉一番小别胜新婚之后,立即将自己这段时间在上海收集到的情报知会与他,其中最紧要的就是和方靖仪有关的,方秉仁告诉他这些,不过是例行的公事,备他日后查阅而已,不过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心底当时一惊,许多原本存疑的事情,一件一件的串联起来……
警署的上一任司长马群方因为年初的学生运动下台,方靖仪走马上任……方靖仪显然应该是知道欧阳雨的身份的,却在欧阳雨移交到军部后并不知会他,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他差一点就要被蒙在鼓里,让她和她的父兄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甚至于,在得到方秉仁的情报,他派人将那一摞一摞的卷宗送到军部详细查阅之后,确证方靖仪绝对和江苏方面脱不了干系后,他还在找各种理由为欧阳雨开脱。
也许方靖仪并不认识欧阳雨,所以在欧阳雨冲撞了他之后迅速的将欧阳雨送到了军部的监狱,毕竟——那是一个修罗场,万一欧阳雨就出不来了呢?
可是,他要怎样解释,欧阳北辰自始至终连一个询问的电话都没有过的异常行为?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人知会他欧阳雨是欧阳履冰的女儿,为什么这件事是马群方转达给郁廷益的,为什么方靖仪和欧阳家有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把欧阳雨往军部监狱里送?
马群方并不能算是直隶系的嫡系,顶多也就算是一个旁支,他下台的时候正逢上父亲的丧事,他内忧外困之下,也没有去详查其中缘由,若不是马群方那时知会了郁廷益,恐怕欧阳履冰父子会像炮制马群方一样,给他预备下同样的下场吧?趁着现在直隶系内部尚未聚心同德的时候,制造一点事端,彻底毁掉他的政治前途——这大概就是欧阳履冰的打算吧?他知道这种老一辈人的想法,就像郁廷益那些人一样,认定欧阳北辰将是他未来政途上最有潜力的敌人,早一天了断早一天安心,欧阳履冰大概也是想替爱子早日除掉未来的心腹大患吧?
他竟然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还是被自己四年同窗的旧友,和这个刚刚和他订下婚约的看起来清纯活泼的女学生给联手摆了一道!
不知怎地,当年英国教官褒奖欧阳北辰的话跃入脑海:“欧阳,我想有一天我会后悔教了你,因为……也许我为自己的国家培养了一个最强劲的敌人。”
最强劲的敌人……怒火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单知道一件事——欧阳雨骗了他,她骗了他!
马群方知会了郁廷益,再者他原本就没有严惩学生的打算,才迫使欧阳雨改变策略吧?
他居然会相信她那可笑的说辞!什么和家庭决裂,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他居然信了个十足,还想着一旦她嫁给了他,也能为她在家里增加一注砝码……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的可笑,甚至于可悲……
欧阳雨茫然的看着他从进门时的震怒,到现在的隐忍——那看起来完全是雷霆暴雨的前兆,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功成身退,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父亲?
欧阳雨倏然一惊,难道是欧阳北辰做了什么?
她还记得她负气的同他说要答应父亲安排的婚事时他说的那句话:“雨,你别逼我,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抓起梅季摔在她面前的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赫然便是:苏皖浙闽四省协议江南互保——这是坏消息吗?她全然摸不着头脑,仔细看了看内容,原来原来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的督军发表了联合声明,一致表示即使政府与七国签订联合声明,四省也拒不执行,并结成互保同盟,一致对抗代总统原本所决定对外妥协的诸多政策。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呀?她心底的大石稍稍落下,马上又提了起来——欧阳北辰这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原以为他会生气的,再想一想他倒真是在生气呢,和往常一样,他不高兴了,就几天绷着脸不和她说话,那时她最怕的莫过于此,宁愿他狠狠的训斥她几句,也不愿意他皱着眉一句话不说,那模样想想就觉得怕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梅季笔直的站在她身前,冷冷的问道。
欧阳雨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不解问道:“这不是好消息吗?”
如果有更多的地方省督军支援军部头几天的声明,共同抵制代总统派系的妥协政策的话,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吗?这怎么会值得他雷霆震怒?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他方才所说的什么美人计所为何来?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在我面前做戏吗?你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你不是原本就和你父亲串通好了来拆我的台,可不就等着如今我左右为难的局面,然后你父亲就可以名利双收吗?”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代总统相信江苏方面和他在暗通款曲,却在万事俱备的时刻,一不留神刮了一阵西风。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疏忽,代总统那样的老狐狸,又怎会视而不见?
“枉我自诩阅人无数,却被你这张清纯的面孔给骗了!前有马群方,后有我梅季,都毁在你这样一个小女子的手里,你一定很得意吧?我很想知道,接下来你准备如何金蝉脱壳,或者你准备在婚礼上……再羞辱我一次?”
欧阳雨终于对他的明嘲暗讽忍无可忍,立刻反唇相讥:“我实在不知道我父亲和兄长做了什么事,值得梅总长你这么生气!但以学生之见,这种时候本就该联合诸省的力量,一起向代总统施压,不知道梅总长为何竟然会恼羞成怒?”
“你!”梅季伸手紧拽住她的手腕,又愤怒的甩开——她要是敢再顶撞他一句,他一定会忍不住勒死她!
“我怎么样?我原本就只是汇文大学的一个普通学生,梅总长撞人在先,轻薄在后,因为我在大街上驳了梅总长您天大的面子,被警署的人抓到监狱里去了,我一没喊冤二没闹事,是杀是剐想放想留都悉听尊便!”
“可结果呢?结果是你梅总长自己跑来,第一面就提出要和我江苏督军府联姻,学生已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过梅总长,学生早已与江苏督军府脱离关系,即便是联姻,梅总长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实际的利益——梅总长你不信,一意孤行的要订下婚约,还以破坏七国联合声明相要挟——这一切都是你梅总长自导自演的,现在居然一股脑推到学生头上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况且我父亲公开拒绝政府和七国草签的联合声明——这本来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说明我四万万同胞,同仇敌忾之心——又谈何拆台?”
“枉我还以为梅总长是政府里难得的明理人,看来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欧阳雨噼里啪啦的一串,接连不断的朝梅季讥刺而来,她原本就是在学校里辩论讲演惯了的,别人一说话她就能挑出点错处,更何况梅季今天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顿冷嘲热讽,她可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刀俎相加!况且她这两天心中正是烦乱不堪,一时担心梅季知道她于江苏方面只是废棋一颗,会重新衡量这场交易;一时又担心欧阳北辰知道她和梅季订婚的消息,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如今他毫不留情面的羞辱她,她又何必给他留一丝半毫的情面?
这一席话如一壶冷水浇到梅季头上,他顿时清醒过来,他这是怎么了?事情出了岔子,他不想着怎么去解决,想到的第一件事竟只有她对他的欺骗,他半分也忍耐不得,马不停蹄的从军部冲回来,对她劈头盖脸的一顿羞辱?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九章  山盟犹在
章节字数:4267 更新时间:08-12-04 16:11
第九章山盟犹在
一回过这神来,他往常所有的判断力全回来了:“为什么你在军部监狱呆了那么多天——北辰和你感情这么好,怎会一个招呼也不和军部打一声?”
当他试图为欧阳雨辩护的时候,这样一个疑惑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只要她能解释得通这一点,那么……他是不是该重新考量考量?
欧阳雨被他问得一愣,他方才所有的戾气消失殆尽,现在她面前的梅季,又是一贯温和的模样,除了他紧紧攥着的手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了他心底的矛盾。欧阳北辰为什么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这也是她伤心的地方……北辰,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当年为什么犹豫?如果你一直认为这是错的,为什么又要放任着开始?
梅季目不转睛的盯着欧阳雨,她若有一丝半毫的惊惶,那么他就可以断定她是在做戏;可他又想到,也许她早料到有这个问题,准备好了也说不定——这样看起来,他似乎只是在和自己较劲,到底是该怀疑她,还是该相信她。
她的反应让他松了一口气,欧阳雨垂着头,黯然半晌后才答道:“也许……是父亲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大哥也不敢插手我的事情吧。”
他在客厅里转了几步,突然走回来到她身侧坐下,阖着眼整理思绪,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到欧阳雨正疑惑的瞅着他,“对不起”,他突然开怀的笑起来,“是我错怪了你”,欧阳雨眼里仍带着一点儿不服气,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何前后转变这样突然。
“今天事情来得太突然——是我疏忽了,忘了先和你父亲通个电话的。”
他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哦,不……他没忘。
在学生面前,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政府里唯一或可信赖的开明将帅;在军部大佬的眼里,他能否成为那个一锤定音的人,还有待观察;在代总统的心中,他挟军部和江南诸省的势力意图在内阁多分一杯羹……
偏偏欧阳履冰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江南四省合力互保——学生方面和军部那边倒还好说;代总统那边,定然已经知道他和欧阳履冰并没有约定好一致行动——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这样的阴差阳错,极有可能毁掉他布置好的整盘棋。
欧阳雨气犹未平的瞪了他一眼:“先将人打一顿棒子,再送一颗糖吃——这就是梅总长一贯的行事风格吗?”
梅季心中仍然有许多的疑问,却也不由得被她这句话逗笑:“我都忘了你原来是这么会说话的人。”
他猛地摇摇头,在代总统面前自现其短,让他现在的心情极度阴郁,他试图驱散这样的情绪,偏过头去打量欧阳雨的神情——她有些恼怒,瞪了他几眼之后又拿起报纸细看,不时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马群方的下台和方靖仪的上位,和欧阳雨真的没有干系吗?方靖仪真的不知道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吗?即便是家族秘辛,以方夫人和欧阳履冰二姨太,也就是欧阳北辰的母亲的关系,不至于一丝风声也不知道,这绝对不是巧合!
也许……我真的是这段时间绷得太紧,所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梅季在心里问自己,然后他不那么确定的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他直觉欧阳雨是没有骗她的,她是坦荡荡的人,一如他对她坦荡荡的心:“你在想什么?”
欧阳雨不解的回过头:“我父亲的声明,打乱了你的计划吗?所以——你这么生气?”
梅季微微点头承认,过了一会儿又微有不甘的补了一句:“你倒真是生的聪明,让我都有点嫉妒了。”
他没有主动和欧阳履冰联系,是有原因的——他心底尚存的一丝骄傲,不容许他低头去向欧阳履冰要求结盟,再者,他以为凭借他和欧阳北辰四年的同窗之谊,欧阳北辰会将欧阳雨的相片放在钱夹子里,兄妹感情定然是不错的,看到欧阳雨和他订婚的消息,焉有不联系他之理?
难道欧阳家父女失和竟至如斯境地?
“你知道的,今年十二月要召开第二次的都督代表大会,再进行第一次国会议员选举,效法欧美各国,成立第一届国会的上下议院。”
欧阳雨点点头,根据她以前在学校从各种渠道得到的消息,梅季的父亲梅方思和一同遇刺的先大总统并不是同一派系,基于各方势力平衡的需求,今年十二月的选举,梅方思极有可能成为新任的国务总理。可惜今年三月梅方思在陪同先大总统南下视察时,和大总统一同遇刺,这多多少少影响到了梅季的政治前途。
“你的意思……你想代替你父亲去参选,领导即将成立的内阁?”欧阳雨问得不太肯定——以梅季现在的资历,进入内阁恐怕都算勉强。
梅季摇摇头:“以我的资历,怎可能现在竞选国务总理?当务之急是……让直隶系……在上下两院中获得应有的席位”,他确实曾有计划要进入内阁,父亲的死打乱了他们既定的许多计划,他不仅要维持父亲的部下们的原有既得利益,还要谋取自己的政坛发展,台前幕后都要自己张罗了,再加上如今内忧外困的环境,真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他那位未来的老丈人的名字,似乎送给他更加合宜。
若不是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他也无需兵行险招,才见了欧阳雨一面,就开口要求订立婚约了。
“我不妨告诉你,代总统看我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他斟酌着字句,“父亲尚有一些余威”,已经遇刺的临时大总统无派无系,靠着在民众间的精神号召力制衡着各方势力的平衡——其中当然也包括梅方思所属的直隶系,然而梅方思是同大总统一起遇刺的,这顿时成就了梅方思一生奉公的名誉。
“代总统并无一定的把握,成为正式的大总统——他之所以能成为代理总统,只不过是因为……大总统遇刺之后,各个派系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莫衷一是之下,最后决定用一个傀儡来平衡局面”,可惜这个傀儡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傀儡身份,又没有办法从地方势力获得支援,只好求助于外力,希望向西方势力妥协,借以赢得他们的支持。
“我一向不支持他这种对外妥协,对内铁血的政策,你不要以为我是个行伍粗人,就格外喜欢流血杀戮,军人的职责在保家卫国,不在对内镇压。当初逮捕你,也是迫不得已,不希望事情闹得更大,白白牺牲了你们的性命”,他微微一笑,“你们是第一批毫发无伤从军部出来的人。”
“你也知道,现在各个派系内斗不止,许多……号称支持民主,追求共和,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梅季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同时将欧阳雨的表情收入眼中,她听得很认真:“你父亲——算是较为开明的一派,所以原本我应该先和你父亲通个电话,详细谈谈怎么处理这次的事情。”
他摊着手笑了笑:“我没想到你和你父亲闹得这样僵,我以为……既然我们都要结婚了,你多多少少会知会你父亲一声。”
欧阳雨认真的考虑着他说的每一句话,猜测现在出现的问题:“你想和我父亲联手牵制代总统,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些偏差?”
梅季耸着肩笑道:“我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有幸能娶到你这样聪明的太太!”
欧阳雨轻吐一口气,她一直在揣测让草签的联合声明破产,对梅季有什么好处——想不明白这一点,她便总是放不下心来,她固然没什么值得梅季去欺瞒的,但知道他目的何在,她总能安心些。
原来是为了年末的议会选举和内阁改选——他们这些人做事总要顾及政治利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的部分目的和她一致,有他这样一个从思想和经历上都和她更加靠近的盟友,总比孤军奋战的好。
“那我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
梅季往沙发上靠了靠,捡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向远处侍候的绿槐吩咐道:“绿槐,倒两碗茶来。”
“我想,我需要和你父亲谈一谈。”
只要在事态恶化之前,和欧阳履冰达成某些一致的协议,让欧阳履冰暗中向政府施压,足可弥补他现在在代总统那里所失掉的城池——看来他是高估了他和欧阳北辰的交情,他以为欧阳北辰看到报纸会主动联系他的,谁知道竟然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江苏那边……看来在北平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不过目前这些可以先撇在一边,一致对外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欧阳雨微一愣——如果他是要她做别的什么,她一定毫不犹豫,可是……她心中唯一的秘密,她无法对他坦诚,她的踌躇落在梅季眼中,梅季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正因紧张而交叉搓揉的双手:“我不知道你和岳父大人有什么失和的地方,可是我想……现在民族大义、国家安危才是最紧要急迫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下……你觉得呢?”
欧阳雨抬首触到梅季如融融春水的目光,却突然间感到很压抑。
她挣扎良久,觉得同梅季结盟对欧阳北辰如今也是有益无害的,父亲就算一直以她为耻,却绝不可能放弃任何对欧阳北辰政途有益之事,当年要嫁她出去,不也是出于巩固势力的考虑吗?左思右想之后她点点头,梅季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往书房里走,摸到她掌心全是汗,梅季笑了笑:“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你怎么就怕成这样?”
欧阳雨抽回手,在他书房左侧的小床上坐下,不自然的笑笑:“好些年没跟我父亲说过话了,怎么能不怕?”
她永远也记得,当年欧阳履冰对她说:“你但凡有一丝良心,就该知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只要你做这样小小的一件事来回报,你居然都不肯——就算是一条狗也知道要回报,你连畜生都不如!”
她不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要追求自己的未来,欧阳北辰把她藏在紫金山上的雨庐里,如他豢养的金丝雀一般,养在金屋里,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抓了她回来,要她嫁人。她哀求欧阳北辰带她走,得到的却是欧阳北辰冷静的拒绝,那时她只觉得整个天空都碎了……她赌气的同他说,你不肯带我走,就让我嫁人好了!
欧阳北辰冷着脸,瞪着她不说话,她以为这多多少少能激出他几句真心话,谁知道他只是说:“雨,你别逼我,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一贯沉静的双眸,那一刻简直像要吃人一样,随之而来的痛楚和欢欣,充溢胸田,这甜蜜而痛楚的回忆……以后只能是回忆了吧?
前程往事,不堪追忆。
他总是说,雨,再等等……你不嫁,我也绝不娶……她找他追问等待的期限,他居然回答了一句——“待共和革命成功之日,好不好?”
她负气而走,心里恨恨的想,我倒要看看,这共和革命,有多难?
因为漫长,所以誓诺。
四年的时间,已足够她了解,这是怎样的漫漫长路,她常常想起他原先教给她的李义山的诗: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有时又想起另外一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啊,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是走一步,悔一步,悔一步,再往前走一步,终于愈走愈远,再也回不了头。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十章  骑虎难下
章节字数:5305 更新时间:08-12-04 16:12
第十章骑虎难下
梅季挑了挑眉,表示出自己的惊讶,却也没有追问,欧阳雨耸耸肩,手抓住梅季平时坐的皮椅,将头搁在胳膊上:“我父亲准备把我赶出家门的——不过我抢先一步跑了,所以也不知道算是他赶我出家门,还是我离家出走。”
梅季抿着嘴笑,他听她偶尔提起和家里的矛盾,猜测必是因为她追求新思想的缘故——试想欧阳履冰那样的家庭,怎么容得女儿这样抛头露面,还动辄上街游行和政府对抗?
“你该不会是……在读金陵女中的时候就上街闹事和岳父大人唱反调吧?”
欧阳雨有些讶然,看他笃定的神情突然失笑出声:“你一定以为我现在这样大胆,所以以前也是因为这个才触怒了父亲。”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个很伤感的人,看见月亮缺了要伤心,看见花儿惨了也要落泪”梅季瞪大了眼,口张的大大的,夸张的表示着自己的不信,她无奈笑道:“那时谁也不相信我会忤逆父亲,他给我安排了一桩婚事,我不肯……后来他逼迫我,我逃了出来……”
梅季扬扬眉:“当时定的是哪一家?”他戏谑的笑着,心里却在暗自窃喜,差一点这块的璀璨瑰玉就变成别人的了,上苍真是何其厚待与我!
欧阳雨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反抗的那么激烈,还离家出走?”
“我不喜欢啊,我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要由家长作主?现在是新时代了,女性也应该拥有婚姻和爱情的自主权!”欧阳雨说得理所当然。
梅季两眼晶晶亮的瞅着她——欧阳雨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说女性应该拥有婚姻和爱情的自主权,岂不是说她愿意嫁给他,并非出于政治联姻的需要,而是……爱情?她慌忙补充道:“我是说,不管怎么样,都要由我自己决定,不想让别人来替我安排!”
即使是作为一样利益交换的砝码,也应该是由我自己决定,她固执的想。
她以为梅季定然会抓住了机会来嘲笑她——他总是真真假假的,谈正经事的时候,要不正经的跟她调笑两句,惹得你恼了,他却说他是有正经事要谈的,现在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漏洞,岂有不追根究底的?谁知梅季却轻叹着问道:“你那时那样的性格,从家里出来——后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的?”
她心底微微一颤——从来没人问过她一个人在外乡,过得好不好,她固然衣食无忧,但是从最初那个多愁善感的二八哀婉少女,到现在北平学界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
又有谁知道她一路走来,有多艰辛?
即使是欧阳北辰,也没有这样问过她——他后来到北平参加政府会议,顺道去看她,却闹了个不欢而散,之后竟然就僵持了三年,各自都以为,自己的方法是对两人的未来最好的选择,不肯相让。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欧阳雨耸耸肩,长舒一口气,避开这个问题:“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梅季拉过她撑在皮椅上的手握在掌心,欧阳雨别样的坚强竟勾起他不自觉的怜惜,他一丝不苟的说道:“我也一个人在外面念过书……那滋味……不好过。”
她听了一怔,很有些不自然的笑笑,想从这略显暧昧的气氛中跳脱出来:“最初是难些,后来……认得的同学多了,然后又被交换到法国去读书,去的地方多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我现在就是看到暴雨打梨花,也不会觉得难过的!”
梅季笑着点头,心里对欧阳雨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欧阳雨的身家历史,送到他这里的材料都查的清清楚楚:欧阳履冰的三姨太所生,三姨太死后被大太太抱去抚养,从小是在家请先生教认字的,十五岁的时候送入金陵女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入校的时候十分谨慎,并未公开她的身份——是以现在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她是江苏督军的千金;十六岁从金陵女中退学,其后又不知因何原因离开了南京——当然,他现在知道竟然是为了逃婚。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了,形形色色的,旧式的,温婉的,新式的,激进的,西方的,热烈的……
母亲已经絮絮叨叨了许多年,他总是不肯——初始时他还肯给母亲几分薄面,跟人吃顿饭,陪人看场戏,后来就厌倦了。母亲为了让他中意,几乎是寻遍了她认为门当户对的北平城里的名媛,各色各样的,拿来让他品鉴。
旧式家庭里的贤淑闺秀,那是决计入不了他的眼的——他是见过世面的,对于这新世界还有许多的野心,那种裹着脚的女人,他光看着,就觉得该送进棺材里去,还怎么过得下去日子?
新式的小姐他也见过许多,那些喊着热烈的口号,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对世界充满了热切的幻想——以为绞了发辫,解了小脚,入了学堂,就能打破一切枷锁,迎来新的时代——如果有那么容易,他何苦这样殚精竭虑,整日里周旋于一群他看着就要作呕的政要之间?
至于那些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女人,他是怀着决然的抵制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欧阳雨之前,让他觉得稍微看得过去的女人,也就颜如玉一个了,可惜沦落风尘——他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到底出身阶层不同,他欣赏她,同情她,所以愿意去捧她的场,即使偶尔被场面上的人讥讽颜如玉是他的禁脔,他也并不介意——这一行就是这样,若没有个靠山,任谁都能把她捏圆捏扁,他和她到底相识一场,帮她撑个场面,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
梅季微微愣了一下——这么说起来,欧阳雨算是他如今评价最高的女人了?
他不由自主的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欧阳雨,瘦是瘦了些,想到这个他不禁勾起了唇角,想起母亲那天晚上临走之前跟他说的话:“这位欧阳小姐……哎,瘦了些,只怕不好生养,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要是就喜欢这个,妈也不拦你……”
身材也是单薄了些,难怪母亲担心不好生养,一再的叮嘱他,还说要从梅府那边调几个厨子过来——母亲想要他结婚想的就快发疯了,听两个姊夫说,已经在计算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的事了——他这才明白,为何母亲这样痛快的同意了他的婚事,除了郁世叔的帮忙外,母亲自己急心才是最大的原因。
见她的第一面,她抽了自己一耳光——他自嘲式的笑笑,怎么会有这样窝囊的开局?他当时纯粹是觉得这个女学生面熟,若他早一步想起她是欧阳北辰的妹妹,估计也不会被她误会成登徒子了——小报上说他对她一见钟情,他很是得意的回味了一下那些文章,心里真恨不得那些都是事实,可竟然不是……若真是一见钟情该多好?
在军部见她第二次之前,他以为她也同那些天真的以为扯了裹脚布就获得了思想解放的新女性一样,谁知她只是淡淡的低着眼帘不看他,低姿态的问了他一句话,就牢牢的锁住了他的眼睛。
她从和他一样的家庭出身,明明白白的知道旧世界是怎样的顽固,却义无反顾的闯了出来,孤身一个到北平求学,漂泊海外,在国势积弱的今天,明知可能丢掉性命,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阻止政府怯懦妥协的行为。
他当时甚至都有一丝惭愧,他也不愿意签订联合声明,然而除了他自己的意愿外,他不停的权衡着各个势力的平衡,考虑着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如何在风声鹤唳之时谋取军部最大的利益——不如她这样坦坦荡荡,知其不可为,仍无所畏惧。
不过他这种惭愧也只是暂时的,他马上就为自己辩驳——欧阳雨不过是一个人,他却要为父亲的部将负责,为直隶系他所掌控的军队负责,弱国无外交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又怎么是学生上街喊几句口号就可以解决的事?
欧阳雨在梅季若有所思的注视下显得有些窘迫,紧握的拳不自觉的敲着自己的腿,她头越发的低下去,梅季伸出手捧起她那张素净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觉着……她该明白他的意思的。
她被这一吻所施下的魔法定住,她是看着他的吻落下来的,居然忘了要躲开,直到她意识到梅季粗砺的指腹在她脸上摩挲出的温度,才慌张的跳了起来,一扭头正好看到书案上的电话,忙找了个话题岔开:“我想……你可以叫人接通到我父亲那里的电话了”。
通往江苏的电话接通了,欧阳履冰并不在督军府,欧阳雨犹疑片刻,想问问那边的话务员能否让督军府的大太太来接电话——她有很久没有和大娘联系了,大娘曾想方设法的托人给她送一些生活上的补贴,她想既然已经脱离了督军府,一切都要靠自己,于是让人将大娘送来的钱和衣物又辗转送了回去——就算隔着一层肚皮,到底也养了她一场,现在她突然成为报纸的头条,要和与她大哥齐名的梅四少订婚了,总是要交代一声比较好。
“你大哥在,要不要叫他来听电话?”梅季握住话筒,以唇形向欧阳雨征询——照理他应该先和欧阳北辰谈一谈,可是今天报纸上的事情实在让他很恼火。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欧阳履冰在知道他和欧阳雨订婚的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和他交涉,而是这样明摆着拆他的台,也许……让欧阳北辰先和欧阳雨谈谈比较好?
欧阳雨微有些怔忡……是欧阳北辰吗?迟疑许久后她微微点头,从梅季手中接过话筒,等了几分钟后话筒那边传来欧阳北辰熟悉而平静的声音:“小雨,是你吗?”
“大哥,是我。”欧阳雨抿着唇,有些犹豫怎样进行接下来的话题,直截了当的告诉欧阳北辰希望他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和梅季保持步伐一致节奏相同?他……是否会误会自己变了心,认为自己是出于梅季的利益考虑而做出的这个选择?她决心要为二人无望的感情划上一个句点,又不愿意欧阳北辰对她有所误会……
她不自觉的瞟了梅季一眼,梅季猜测她或许有些话要单独和欧阳北辰谈,虽有些不放心,仍点点头,带好书房的门,留她和欧阳北辰单独通话。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她知道他在,欧阳北辰生气的时候,是一点粗气也不喘的,这一点和普通人大不相同,她试图收敛心神,瞟了瞟关好的门,轻声问道:“北辰,我知道你在生气。”
仍是一丝呼吸声也没有,欧阳雨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在学校所学来的所有逻辑,说服欧阳北辰:“北辰,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局势,任何个人都没法轻易扭转困局,但是……你和梅……梅总长合作的话,不仅能遏制政府中妥协派的势力,对于你今后的前途,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雨,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回答我。”
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顿时卡在喉咙中,哽咽不成语。
“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从来不考虑,你做了决定,我们大家只有接受的份,现在是怎样?我欧阳北辰需要靠出卖女人来得到政治援助吗?你以为他梅复卿的那点能耐,我会放在眼里?”
“北辰——我不是故意要做了决定再来通知你……而是……总之这件事一言难尽,当时的情势,我没法犹豫也没有选择,你同父亲去说,他可以不要我这个女儿,可是如今时局艰难,就让我,再为你做这一件事,好不好?”
“不用转达父亲了,我拒绝!你要嫁尽管嫁,我欧阳北辰不需要梅复卿这个妹夫!”欧阳北辰的愤怒,清晰的从电话那头传来。
“北辰……这么说,你是不赞成这门婚事么?”
“小雨,请你告诉我,你要我怎样赞同这桩婚事——登报公开表示对你和梅复卿的祝贺吗?你——真的需要我的祝贺吗?”
“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的婚姻做出祝福,相反地,我不吝以最恶毒的咒语来诅咒这段婚姻!”
“他梅复卿不就是想要和江苏联手和总统唱对台戏吗?告诉他别痴心妄想了,我倒想看看,他梅复卿怎么收拾这个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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