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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雨·北平梅

_14 云五(当代)
“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一句话截断他所有的劝慰,他脑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灰败的脸上微微抽搐,半晌又重复了一句:“孩子?”
她惨笑着加了一句:“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了,再也没有了”,她的眼神绝望且凄凉,却带着一丝决绝的冷静:“在北平我一个人逃不出去,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只好……只好这样子……我知这样为难了你,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哭不出亦笑不出,两个人便这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忽地印上她的唇,冰凉冰凉的,泪水混在四瓣唇间,丝丝咸味入口,道不清的苦涩,言不明的难为,化作他痛苦地呢喃:“雨,是我错了……当初便不该送你去北平,都是我的错……我一时优柔寡断,害了你一世!雨……你放心,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都替你争来,你要和离便和离……”
阖上眼不忍再想下去,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好像这是一桩传统美德一样。末了有人找到雨庐来有要紧的急事要他回去,临行前他还不忘叮嘱她:“你放心,此事我一定想法子替你做主,粤南最近四处不安稳,我猜复卿在南京呆不长久,北平那边就要催他回去。他此番下野,亦是迫于舆论,等到粤南的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时,你稍作几日忍耐,切不可……切不可做什么傻事,凡事……先遣人知会我一声。”
“你听见没有!”梅季怒不可遏却又明显压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斜瞥了梅季一眼冷冷道:“梅四少有何指教,洗耳恭听!”
他满腔的怒意顿时无处可泻,她只给了他一个清冷的侧脸。梅季气急败坏地低咒一声,不知怎地自己的脾气如今竟是越发的暴躁——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便是父亲罹难之时,他亦能在晴天霹雳之下,迅速收敛伤痛去拟定殡仪,连母亲都震惊于他的冷静,如今这是怎么了?
“谁都可以,北辰不行,你背不起这举世的毁谤!”他执拗的重复着这句话,眉心的紧蹙泄露了他无法平静的心情。不料欧阳雨侧过身,略带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天下人都如同你这般。”
梅季微有些发愣,不知她所说的“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到底是那般,仔细一琢磨之后才隐约觉着有些欣喜,连忙解释道:“雨,我同如玉清清白白,那孩子是方秉仁的,你莫要误会”,话说到一半不禁又有些凄怆,住了口不再言语。倒是欧阳雨听了这话一惊,仔细地看他的神色,片刻间才明白这其中关窍。
原来他同颜如玉亦是演了一出戏与她看,却枉送了颜如玉的性命——连同她腹中方秉仁的孩子!她亦是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人,如何能不明白这样的伤痛?
两人默然无言,半晌后她才低声道:“原来我的罪孽已如此深重了。”
他心中似被大锤击中一样猛地一恸,搂着她连声道:“这不是你的罪过,这全是我一时糊涂,我不该怀疑你,亦不该一时任性……”只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亦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大错早已铸成,便是倾天下之水,亦难洗清这深重罪孽了。
欧阳雨缓缓从梅季怀中挣脱,这一回梅季未再强求,只看到她神色惘然,许久后才低声道:“你迟早是要回北平的,我不会同你回去。南京……这里亦不是我的家了,我不会同北辰一起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稳妥处理此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声名和仕途。”
这是许诺亦是威胁——他若再不肯放手,她便宁可拼个鱼死网破。如梅季这样的人,如何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缓缓地握住她的双手,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你预备……一个人留洋去?”
“这一点你亦可以放心,我不会另嫁让你名誉受损,你毋须担心这些。我不会公开发表任何与你不利的言论,只要你……只要你行事有分寸。”
梅季忽地笑起来,靠在床头上漾开一脸灿烂的笑,似乎是因为和她达成了某种协议而轻松起来。那笑容却看得让欧阳雨心底直发毛,她不敢再多勉强,只是戒备地看着他,皱着眉亦不再说话。
第二日军部对外的说辞是,陆军总长夫人因父丧悲恸过度,前往南京拜祭后便一病不起。此样的声明留与人无穷的回味空间,天下皆知陆军总长爱妻之心甚笃,自然是要留在南京陪同养病。南京的记者发出了夫妻二人出席江苏先督军的头七上欧阳雨形容枯槁的照片,而梅季在一旁所显露的忧虑之色,更是化解了之前一些因直隶苏皖不和导致陆军总长家变得种种传闻。
言外之意是,陆军总长一时半会的,不打算回北平了。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粤南烽烟
章节字数:5024 更新时间:08-12-04 16:27
第四十六章粤南烽烟
军部的公文一出,效果立竿见影的出了来,没两天就听说广州起了暴动。消息传来的时候梅季正陪着欧阳雨在雨庐的院子里浇花,欧阳雨正提着一个铜胎珐琅彩烧的花洒,听到程骏飞给梅季念报纸:“叛军以枪声为号,占领市政府附近的花城军械所,抢获步枪数万支,子弹十万余发。驻扎在广州城外的炮兵营、辎重队亦协同作乱,赶赴花城军械所,叛军人数已达六千余人。叛军向广东邻近省政府通电,广西督军苗逸凡随即宣布脱离北平政府……”
欧阳雨捏着珐琅彩烧花洒的手便紧了一紧,趁着转身去照料那几簇绣球花的功夫,斜眼偷觑梅季的反应。梅季听着程骏飞念的新闻,却是毫不惊奇,淡淡地点评了一句:“苗逸凡的动作倒是快,不过他想要掌控广东的叛军,却是不够份量。”
“苗逸凡不够份量,那照你看……”,欧阳雨踌躇问道,自梅季和她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协议之后,这几日的相处倒是平和许多。只是欧阳北辰每日来探望时,梅季必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定要全程陪同,丝毫不给她单独和欧阳北辰说话的机会。她无奈之下只好委婉的暗示欧阳北辰她如今处境安好,只待时机一到,梅季返回北平,便是她自由之日。
梅季偏着头朝她笑笑,一面挥手让程骏飞下去:“知道了知道了,有新的消息再过来吧。”他转过身来,低头瞅见欧阳雨穿着的银貂皮绒拖鞋上溅上了水,笑吟吟的从她手上接过珐琅彩烧花洒,亲昵笑道:“你这是浇花呢还是浇鞋呢?”
欧阳雨一怔,才发现方才程骏飞念报纸那一会儿,她不止把自己的鞋浇了,连素白的罗袜上也沾上了水,难怪被他笑话。她记得欧阳北辰曾说粤南起事之时,便是梅季回北平之日——没想到这一日到的如此之快,想起来又有些怅然。
梅季扶着她在丘比特雕像旁的长条凳上坐下,一面吩咐下人去拿鞋子来给欧阳雨换。他微抬起她的脚替她脱鞋,除下丝质罗袜后忽地想起先前大夫的叮嘱,言道欧阳雨如今体质阴虚,脾胃虚寒,最不能冻得的地方便是足底。一怔之间握着她玲珑双足,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触握之间柔嫩滑腻,竟是舍不得放下了。欧阳雨脸上微微一红,便往后缩去,不料梅季借势倚在长凳上,教她避无可避。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皱着眉,他握着她一双纤足,更得寸进尺地搂近她笑道:“这凳子……和北平的一样长。”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她更是窘迫,又触到她心底不愿意让人提起的地方,皱着眉往后缩去,想从他强硬的胳臂之间挣脱。梅季的一只胳臂却如钢筋铁骨一样,死活挣不脱,他看着她的眼神却一点一点的深了,那里头竟透着些让她心疼的情绪,让她莫名的难受起来。
“复卿……”
梅季听见这句话便笑了起来:“你总算……又肯叫我复卿了。”
连日里说话她都是硬邦邦的口气,听得他难受,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她同他说话都不曾再这样叫过他。然而他喜欢看她喊复卿的样子,那声音也喜欢,软糯清甜的,直要把他的骨头都酥掉了。她平日里说话都是爽快利落的,唯独在叫他的字时,格外的透着江南女子的那股水气,颇有一股卿卿吾爱的情调在里头。这会子听了这样一句,往日那些枕畔榻边的迤逦,仿若眼前一般,他就势欺上前去,想要重温昨日的缠绵。
欧阳雨别过脸去,依旧是蹙着眉,心里的难受劲越发的上来了,那紧蹙的眉心落在他眼里,直将他的心揪得生疼:“我到底是输给了人,还是输给了……这南京城的岁月?”
欧阳雨蓦地惊住,满是讶异地望着他,偏偏一句话也无法答出来。他没有输给人,亦不曾输给这南京城的岁月,从她遇上他起,输的人一直便是她,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教她如何回答他这问题?粤南烽烟已起,北平政府必然要召他回去,他东山再起之时,便是他们分别之期……她无奈阖上眼,幽幽一叹,直叹到了他心尖上,他越发的不肯罢休,侵上她的唇瓣,吮吸之间仍不放过她:“若你丧母之时,一旁支撑你的人是我;若你受欺凌之时,一旁扶持你的人是我;若你见花月落泪之时,一旁安慰你的人又是我……”
她被他逼到绝处,不想听下去亦不忍听下去,抱着双耳不想再听他任何一句话,歇斯底里的低声叫道:“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你还想怎样!”
在她唇瓣上蛮横索取的双唇倏的停住,她手脚并用的想要挣脱他,一拳一脚都砸在他身上。他拼命的勒住她,一边不停的扶着她的背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只是怕……我真的怕……”,她一边挣一边叫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会冤枉我!”
梅季只是搂着她,全身的力似乎都集中到臂膀之上,狠狠地勒她在怀里,幽深的眸中有转瞬而逝的痛苦与欢欣交织着,愣愣地望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伸出一只手来轻抚着她的面颊,正欲再亲下去,远远的已有下人送了鞋袜上来,叫了一声小姐姑爷又下去了,一双素白的罗袜和一双素缎面的拖鞋,梅季抢过罗袜非要自己替她穿上,他整个人似乎又高兴起来,嘻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老家那里有个风俗。”
“什么风俗?”欧阳雨看他又一时阴一时晴的,只得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生恐一时不合他的意他又不消停。梅季握着她一双纤足却不继续穿下去,握在手中软捏轻揉,似乎是重温昔日二人在闺中的迤逦情事:“我们老家那儿成亲的时候,头一天晚上新郎要替新娘除鞋;第二日早上再帮新娘换上一双新的,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可从未听说过哪里有这种习俗,一定是你胡诌来的。”
梅季瞅着她直笑,拥着她在长凳上不肯放开。长凳后头有些丝萝缠绕,他看在眼里亦觉得欢欣,恨不得这园中万物,皆是缠缠绕绕永为依托的:“穿了谁的鞋,这一世便是谁的人了”,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这答案,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边,辗转吸取她的芬芳。园子里阵阵春风袭来,夹杂着幽幽的花香,直要把他醉倒过去,心上只剩下一个念头,若这是在北平的雨庐,便是人间再无憾事了。
待他轻轻的放开她,她努力平下断续的喘息,羞惭地别过脸去——才同他“讲和”没两天,居然会再一次陷入他的温柔而无法自持,忘掉曾经的苦楚和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一声无奈的叹息,难道他是上天生下来克她的魔星么?她蹬上鞋跳起来,尚来不及说两句反驳的话,梅季却先开了口:“就今日或是明日,挑个时候去看看你大娘吧?以后……许是难见到了。”
欧阳雨初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好心怕她回去了尴尬。他既然将她往日的情形调查的这样清楚,必然也知道如今府上是欧阳北辰的母亲母以子贵,说话算数的。她回来这许多日,因为诸事不便,后来又听说大太太在西苑静养,遣人过去问候,只说大太太身上不大舒服,她一直惦记着要去探望,却被梅季束在这雨庐里不得出去。如今听他说起“以后许是难见到了”,不由得又是一阵怅惘。她若孤身回去探望大太太,确有诸多不便,有他在旁,一则全了她的面子,二则也给他做足了功夫,如此微一思量,便点了点头。
下午欧阳北辰遣了车来接他们,两人又是一副模范夫妻的派头出现在督军府,欧阳北辰纵对梅季有一千个不满,也只得按耐下去。到了西苑,苑中亭亭花木已是一派初春气息,掩映着一幢三层的小洋楼,欧阳雨见梅季微现诧异,便轻声解释道:“大娘一向爱清净,已在这里住了十余年了。”
一行人轻轻的上了楼,四处都静悄悄的,梅季也不由自主的放轻了上楼的步子,远远的看见有丫鬟在临窗的卧榻上绣花,陪着一个中年美妇在旁,慢声细语的:“也不知道雨儿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那天隔得远,我又看不大清……”
“大娘……”
大太太身子猛地一震,扶着雕花卧榻半晌没敢动弹,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来。梅季看过去却觉着大太太眼神茫然,不知道瞧在什么地方。大太太微微站起身来,一旁的丫鬟忙起身扶着她往门口走,梅季这才惊觉原来大太太恐怕是眼睛不好了,连忙执起欧阳雨的手向前走去。欧阳北辰跟在身后轻声道:“大娘,小雨来看您了,前两日有不少要员去拜会姑爷,大娘身上又不大舒服,是以耽搁到今日,大娘不要见怪。”
大太太哆嗦着伸出手去,摸到欧阳雨一双手,又伸手去摸她的脸,恨不得上上下下都看看方能确证真的是欧阳雨回来了。这样把她从头到手的摸了一回,方才平下心神来,却止不住怜惜道:“这孩子又瘦了,一个人在外头,也不晓得好好照料自个儿……”,她正说着,梅季便趁机上前拜见岳母大人,大太太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连连笑道:“原来雨儿现在也是做人媳妇儿的了,姑爷是做大事的人,我们雨儿还是这幅小孩子模样,姑爷平日可要多多担待……”
梅季和欧阳雨两人扶着大太太坐下,欧阳北辰轻声细语地在旁边同大太太说着梅季平日里做何职事,待欧阳雨如何极致体贴。这本是安慰大太太的话,此时停在梅季耳里,却觉得格外痛心,大太太又不住的问欧阳雨一些日常的琐事,譬如北平的天时冷暖,住的地方可还惬意等等。罗罗嗦嗦地一直问到早几年留洋读书的事情,事无大小巨细无遗的都要问个遍,欧阳雨和梅季在一旁只管挑好的来答。
如此问了大半个钟头,有下人来报,说是粤南的叛军一路向北,又有几座南方重塞陷入叛军之手,不过半日的功夫,已有电报传来,原来福建的督军亦宣布易帜了。欧阳北辰无法继续作陪,向大太太告了罪,嘱咐欧阳雨和梅季晚上留下来一同用餐,便回正厅去同几位军中要员商讨最新局势去了。
大太太拉着欧阳雨细话家常,不经意叹道:“北辰这孩子也大了,从早到晚的都忙这些个正事,连自己的家事也不顾了!这一回,只怕又要等三年了。”
欧阳雨一惊,知晓大娘言语中的意思,连忙劝慰道:“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都要大哥一个人打点,等过了这一阵,请人慢慢物色不迟,要紧的是找到合大哥心意的人先定下来。”大太太听了她这话方才稍微放心,转头跟先前绣花的丫鬟叮嘱道:“翡翠你去把东厢房从左第三个檀木衣箱里的那张相片拿过来”,又朝梅季和欧阳雨笑道:“你们可别怪老爷,他这个人一辈子都是个拧脾气,有什么话都闷着不说出来。你同姑爷行礼那会儿,他还在我这儿坐着呢,心里也是怪着紧你的,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说。”
不一会儿翡翠便捧着一个红木雕花盒子回来,大太太摸索着开了锁,里头是一对黄铜景泰蓝质地的龙凤相框。大太太摸索着拿出下头一个,凑近看仔细了才指着向欧阳雨笑道:“这是你和姑爷在天主福音堂行礼的那天,老爷让人影了像送过来的,另外一张是你和姑爷去天津的时候影的……”
头一张相片上,梅季和欧阳雨正在天主福音堂交换戒指,潇洒俊逸的新郎官,明眸皓齿的新娘子,颦笑之间蕴着温情万千,此时看来,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梅季瞅着那张相片默默不语,那上头欧阳雨的笑容宛在昨日,不过大半年的时日,两人却到了此番境地,又怎不让人心头惆怅?
欧阳雨轻声应着大太太,不经意间触着梅季的目光,融融之间甚有暖意,只是如今又怎地经受得起?大太太一边埋怨着欧阳雨诸般不懂事的地方,一边要梅季日后诸多担待,大抵母亲叮嘱女婿,总是要贬损自家的女儿,却是带着无限的宠溺来说这些话的,梅季笑着应道:“小雨在我家可是承了上下人的欢心,但凡有什么不乐意的,家里母亲便要动用家法来治我!”
大太太听了这话才笑了起来,讲了几句闲话后忽地欲言又止起来,犹疑半晌后方笑道:“你们可别怪我一把年纪了嘴碎,有一桩事情我倒要审审你们。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凡事都喜欢朝西洋学,听说最近流行什么节育、晚育,你们可不是也想要学这些个洋鬼子吧?照我看趁着年轻好生养,有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才是正经。雨儿你莫不是去了西洋一回,也学了这些名堂?这事可由不得你任性……”
欧阳雨顿时脸色惨白,如同尚未好全的伤疤又被人无意间揭了出来,鲜血淋漓的,连拂拭的力气都没有了。梅季怔怔地望着她,伸手去握住她兀自颤抖的柔荑,心中痛悔之情,更是难以言表。大太太眼神看不真切,不知身边二人这千回百转的心思,还在叮嘱欧阳雨为人妻之道:“便是姑爷疼你,你也不可在这些事上任性,让家里婆婆姑姑担心……”
梅季连忙止住大太太的话头道:“小雨年纪还轻,家里母亲也不急在这个上头”,这话听在欧阳雨心里,不由得更是一阵心伤。明明是分离之期临近了,偏偏还要在人前把这戏码做足了,连同日后回去备给亲家母的礼仪,大太太都预备下了,他们还得一边应着,一边同大太太讲些日后的打算——他们日后哪还有什么打算?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疏月灯影
章节字数:5462 更新时间:08-12-04 16:27
第四十七章疏月灯影
晚上是一家子人一起用餐,大太太又开口留梅季和欧阳雨就在府里住下,两人也不好推辞,只好答应下来。大太太饭后又拉着欧阳雨叮嘱了种种在梅季这样家庭里做媳妇的细微要节,大约是因为欧阳雨婚前并不曾受过这样的教育,所以恨不得此时一次性的全部补过。
梅季陪在一旁听,人前人后均是孝顺姑爷的模样,却瞒不住心底的酸涩,心道大太太叮嘱的那些,欧阳雨往日在他家也尽是做的很好的。新婚那一阵,他常常陪着她在家里和母亲、姐姐几个打牌,端茶递水的殷勤备至。母亲一边和牌一边笑话他,说人家家里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自家的儿子,却是娶了媳妇才记得原来自己是有娘的。
如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了呢?他自己也记不真切,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柔情蜜意变成了风刀霜剑,那些言听计从变成了冷语闲言。他脑子里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人同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入耳。晚上又住在欧阳雨以前在督军府的闺房里,从正厅里回去,走廊里是有灯的,下人手上还提着灯笼,映得廊边的花木的影子皆疏疏落落的。欧阳雨的手仍在他掌心,软腻腻的似乎出了不少汗,然而在人前还是不得不做出这样恩爱的模样。
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长长的回廊上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惨淡的月色衬着昏黄的灯笼,她脸上都映上一层薄薄的淡色光晕,朦朦胧胧的,倒好像他们曾在北平院子里看月亮时的模样。他一个转身,她来不及收脚,整个人都陷进他怀里,在人前应付了大半天,此时身子竟跟软了一样,他的唇印在她耳畔颈间,便如一团火在她身上烧起来了一样。她脑子里一阵空白,只听得他在耳边低声地呢喃:“我不甘心,雨,我不甘心。”
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笑还是什么,淡淡的,似乎有些嘲讽的意味,许久之后才幽幽地叹了一声:“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这话不知道是用来骗人,亦或是用来骗自己,梅季反手将她困在一根廊柱上,月色映在他脸上,他的脸上竟也苍白得有些怕人,终是不甘心地问道:“我们,我们就真的……”
欧阳雨垂着头,他的一双手还箍在她的腰上。她今日出门穿的是一件月白缎面的旗袍,更衬的腰肢纤细,他的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只听到她低声地问道:“你能还我一个孩子么?”
这一句话听在他耳里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其实事情发生已有许多日了,然而他们从不曾真正摊到面上来说。他心中早有悔悟,可是这样的事,他又是这样好强的人,怎么开得了这个口?不意她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一双手登时垂下来,夜间一阵风袭过来,她不自觉地缩了缩,梅季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极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大约话总是第一句难开口,说出来之后后面的话便好说许多,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她一双妙目:“这事情我是万死难辞其咎,我知道怎样道歉,也是弥补不了的了。便为了这一桩事情,你怎么能轻易放过我呢,你若真同我和离,你是难以再嫁的了,再看着我娶别的女人,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依我看,倒不如”,倒不如你就此辖制我一辈子……
听着他这样奇怪的论调,欧阳雨禁不住笑出声来,哪有人像他这般,千方百计地劝着人不要便宜了自己,这笑到了后来却又变成凄怆,她摇摇头笑道:“也没什么,你看教会里那么多修女,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孩子,不也照旧那么过下去了么?”
梅季的声调陡然拔高:“你不会是要去做修女吧?”
欧阳雨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这事又怎么能算是没什么呢?只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不过打一个比方”,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眼前一切都蒙上一层淡淡的月光,白天摇曳的花木此刻也显得虚无几分,连同很久之前曾经期盼过的幸福,都变得飘渺:“我不是怪你。我也有许多错,叫人知道了,或许只会说一声少不经事,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哽在我心底难受,总不能当没有发生过。”
“大娘说得很是,你是做大事的人,做你的妻子,总得多体谅你的难处,不能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夫妻间便有什么一时不和之处,也不能妨了你的正事……”,她一句一句的重复着今日大太太的叮嘱,末了才低声道:“可是大错已经铸成,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梅季却一直摇着头,不敢附和她这样丧气的话,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她,最后听得急了,不耐烦地嚷了一句:“可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老是抱着过去伤春悲秋的,这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这话才说出口,便意识到多么的不对,抱着过去——今日的过去,不正是他一手造成的么?他连忙急急地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说到这里又是一顿,他想说什么呢?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看着欧阳雨温和的笑,心里疑惑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她又如何明白呢?
欧阳雨看他一脸疑惑的样子,淡淡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在我们学校很有名。”
梅季一怔,不知她怎么说起这样一句不搭边的话来,“就是父亲遇难之后”,欧阳雨笑着解释:“你刚刚上任的时候,有一份小报报纸,写了一则你的花边新闻,其实也不算花边,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报纸上写你当时赶去南方迎父亲的遗体回北平,甫一见到父亲,伤痛欲绝,竟在众人面前昏了过去。”梅季摇头道:“伤心是真的,倒没有这么夸张”,欧阳雨接着道:“报上说在场的要员莫不为你的孝心感动,纷纷表示会替你打点好葬仪,可是到了夜里,你一个人还没睡,从殡仪的规格到邀请来参加殡仪的宾客名单,一一拟定完全,毫无错漏,比在战场上还要冷静万分。”
“我们看到报纸的时候,正是你代任陆军总长的时候,有同学说你白天里的伤痛乃是作伪,装给人做样子的,哪有人白天如此伤痛夜里便平静过来;也有同学说这正是你临危不乱的表现,能够在威海以少胜多的青年帅才,必有些过人之处。”
“那你呢?你当时如何看我?”
欧阳雨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很钦佩你”,梅季扬了扬眉哦了一声,欧阳雨接着道:“因为我做不到。”
“是么?”梅季自语一声:“可我以为,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话虽如此说,勒在她腰上的手终是放松了。欧阳雨倚在廊柱上,唇角还噙着凄凉的笑意:“我知道,只是忘不掉。”
“金陵虽好,可我母亲吊死在这里,人人都说我母亲傻。如果我母亲能忘掉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心甘情愿做一个督军的姨太太,又怎会落得投缳自尽的下场?可是我母亲忘不掉;大娘常跟我说,要我勿走我母亲的老路,我以为我娘会那样,是因为不识字,不开化。现在我才知道,这同念没念书懂不懂道理没关系,我骨子里便是这样一个人。”
“我忘不掉这孩子连一丝阳光都没见着,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我忘不掉颜如玉在我面前倒下去,听说她肚子里孩子也三个月了……”,她一字一句,都敲得他的心生疼,纵然自己怎样用种种理由来激励自己,却也说不出半句劝慰她的话了。“前两天听说方三公子转卖了在北平的报馆,将款项捐给了粤南的叛军?”
梅季闻得此言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知道这消息了。”
“你的精力,该放在这些事上才是”,她低眉敛目的,并不看他一眼,说的话似乎也和自己全无干系,却听得他心里暖意融融的,原本苍白的脸上也生出些许笑意,一双眸子又神采奕奕地盯着她:“我的精力该放在这些事上,那你呢?”
“我?”她瞧了他一眼,又迅速的移开视线,慌张的像受了惊的小鹿一般,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只怪当初太不懂事了,以为自己……”,她自嘲地笑笑又摇摇头:“或许我还是呆在实验室里好一些。”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又牵起她的手,提起掉在一旁的灯笼往前走。一路上两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许多,回到房里他甚至还陪着她看了两页书。他拥着她在她旗袍领子上来来回回地磨蹭,她试着往后退避,等发现他一意如此时,也只得由着他了——这样尚有几分温存的日子,又有几天呢?只是此时重温那样的柔情蜜意,又不晓得日后没了这共枕暖衾的人时,怎样度过那漫漫长夜?
这样在督军府上又捱了两日,粤南的叛军和政府军在江西境内对峙,政府军节节败退。北平城里要陆军总长复起的呼声越来越高,粤南的叛军甚至也通电全国,希望各省有识之士能同心协力,共谋民主共和之新路,同襄义举。粤军甚至开出了一张名册,延请海内外有名望的士绅襄助义军,首当其冲的便是“陪同夫人养病”的梅季,欧阳北辰亦在名册的前几位上。
赋闲南京的梅季一时之间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北平政府生怕梅季因一时之气,真的去襄助粤南的叛军,如此一来政府军又有何人能抵挡得住粤南叛军的锋芒?代总统一日之内连发三封急电,请梅季以国事为重,早日回京主持大局。欧阳北辰把政府发下来的公文递给梅季,梅季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就扔在茶碗旁边:“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
“再等两日,相信代总统为了让你出山,会不惜一切条件的。”欧阳北辰脸上仍是一丝不苟,一身笔挺的西装上套着黑纱,随手抄起一张地图,和梅季一起分析如今粤军和政府军对垒的局势。
一个礼拜之前两个人见了面还是剑拔弩张,如今外敌当前,于公于私二人不得不摈弃前嫌。几日来研究的结论是粤军北上的锋芒必不可当,从广西和福建二省督军迅速易帜,亦可窥得一二豹斑。欧阳北辰手掌苏皖兵力,正是奇货可居,可以和粤军好好地讨价还价;梅季更可利用欧阳北辰手中兵力和粤军的势力以要挟政府,等政府不得不退至底线给予梅季最大实权之时,梅季更可以据江北重兵和粤军和谈。
这计策由欧阳北辰提出,梅季斟酌甚久之后亦觉无懈可击,如今不过是等待最佳的时机,以求一击即中。再一次的合作背后,少不了一些附加的条件——例如欧阳雨出洋,亦是默而不宣的和议之一。
二人和各自嫡系心腹在侧厅里将计划从头至尾地合计了一番,正觉口渴之时,欧阳雨带着下人正端着雕花红木茶盘上来,给众人一一换了茶。下人撤下旧茶碗之后退下,欧阳雨便坐到梅季身侧,梅季轻啜了一口新冲上的六安瓜片,透翠的嫩芽在茶碗中轻轻漾开,梅季忽地笑道:“六安瓜片是难得的好茶,粤军占了半壁的江西,不知道你这茶储了多少,可别因战事一起,连像样的茶都喝不到了。”
欧阳北辰见他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不由笑道:“这已是去年的旧茶了,今年的新茶要等谷雨才摘下的,恐怕你是不能在南京等到今年的新茶了”,说到此处他亦有些怅然,向欧阳雨淡淡道:“往年你最喜新摘的六安瓜片了。”
梅季拍拍欧阳雨的手,微微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等你大哥把今年新摘的茶送到北平,我让人给你送到瑞士去。”因欧阳北辰替欧阳雨联系就读的学校要到九月份才入学,梅季便提出自己在瑞士有一处房产,坚持要欧阳雨可先在瑞士暂居,趁此小半年的空闲四处游历一番,欧阳雨几次推拒不成,只得暂时应承了他。
欧阳雨嗯了一声,被握在他掌中的手却涔涔的冒着汗,她微微斜过身子看着他,只觉他这几日似乎又精神了起来。或许这便是政治家的敏锐,一嗅到丝毫复起的契机,他便浑身抖擞如捕食的猎豹,连眼神里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因梅季不在北平,政府最精锐的部队无人能调遣得动,政府连日的急电,一次比一次催得紧,新来一次电报,梅季便更容光焕发几分。纵是人前都是一副不上心的模样,毕竟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他心底踌躇满志的心思,如何瞒得过她?欧阳雨替他高兴之余,亦不由有一丝心酸——拿得起,放得下,或许才是成就大业之人该有的气度,单从这一条讲,欧阳北辰不如他,她亦不如他。
他指尖尚在她手背上摩挲,许是察觉到她手心的薄汗,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转过头来朝她笑道:“看你手还是这样凉,等我回了北平,让绿槐过去照顾你好不好?她跟得你久,凡事也能合你心意,这样我也稍微放心一些。”
“绿槐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让一个小姑娘家飘洋过海的就为了服侍一下茶水,也太过了一些,况且我只是要去读书,你这样大费周章的,也太招摇了。”
“那……”,梅季一心要弥补昔日的罪过,欧阳雨如今的虚寒之症,亦有他的过错在其中。再则他总想着能多一个他的人照料她,那他们之间总还是有些联系的,欧阳雨却是一心想要断掉和他的种种过去,惆怅之下梅季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放下身段低声央道:“北平那边准备了专列,我估量着大致就在这两日,无论如何,你送我这一回可好?”
侧厅里人虽不多,却尽是苏皖和直隶两方有分量的人,听得梅季如此低声下气地向欧阳雨哀告这样一件小事,讶异之余亦有些恻然。欧阳雨心中本已是十分不忍,又瞟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一处,若连这最后的要求都驳了梅季,以后他在下属面前脸面上也不好看。她偷瞥了一眼欧阳北辰,他脸上亦有些凝重怅惘之色,她见欧阳北辰并未有言语阻拦,便笑着答道:“这是自然的,这一路也有两千余里,等定下时候,我再备些糕点你路上带着,可不许嫌我手艺差!”
往日在北平自是不须欧阳雨亲自下厨的,偶尔她试过几回洗手做羹汤,也不过是刚刚及格。然而这意外之喜却让梅季欣喜异常,连连笑道:“不嫌不嫌,你就是做穿肠毒药,我也照吃不误。”话音刚落,侧厅里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梅季亦知这马屁算是拍到马脚上了,讪讪笑了两声,却是难掩眸中欢喜,融融目光交汇之处,不觉涌起阵阵湿意,欧阳雨忙别开头去,那双星眸之中的苦涩怅然,却是烙在她的心头,如何也化不去了。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鹬蚌相争
章节字数:5199 更新时间:08-12-04 16:27
第四十八章鹬蚌相争
果然不出梅季和欧阳北辰所料,政府的电报催的越发急促,北上的粤军势如破竹,一路逼近江苏安徽两省,已是摧枯拉朽之势。北平和南方的电报每日里雪片般的往督军府飞去,终于在谷雨这一日,梅季通电全国,言“民主共和之大计,乃我亿兆国民之共愿,今粤军北上,九州沸腾,季不可为一己儿女之私,致锦绣山河复临生灵涂炭之惨况……昭昭此心,天日共鉴。”
这电报发的甚是含糊,于北平政府而言,只以为是梅季终于满意于代总统的妥协,愿意调动直隶军以拒北上的粤军。而于对梅季寄予殷切希望的粤军而言,梅季的此封电报,只表明他不会于此事袖手旁观。至于究竟是兵戎相见,还是谋求和谈以避免进一步的伤亡,却是半点表态也没有的。何况他电报之中只说“粤军”,并不像北平政府的电文中所称“叛军”,亦给北上的粤军不少希望。
蒸汽列车突突的吐着浓浓的白烟,道道白烟在初春的拂晓中渐渐消散,而一声声的鸣响却不停的回响,呜呜的汽笛萦绕不绝,催着梅季和随行的直隶警卫,“四少,该上车了”,程骏飞低声催促了几遍,梅季却恋恋不舍的看着欧阳雨,一同来送行的南京方面的官员见此情此景,慨叹之余纷纷告辞,给这临别的小夫妻一点单独的告别时间。
“大哥让我代为告别”,瞥到众人告别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欧阳雨脸上泛起阵阵红晕,低声跟他解释今日欧阳北辰临时有事无法前来送行。梅季却是性急之人,不待众人走远便欺身上前拥住她,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辗转至她耳畔、唇上,时而轻若鸿羽,时而辗转咬舐。
尚未走远的诸人见这对年轻夫妇如此热烈作派,不得不低下头加快脚步。欧阳雨急忙伸出手想推开梅季,“有人看着呢”,梅季丝毫不理会旁观的人群,箍着她的双手反捆到她背后,温热双唇继续在她面上流连。欧阳雨又羞又急地想要挣脱他,拼命的扭动之中,忽听到喀嚓一声,手上一凉,再要挣脱时才感觉到双手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铐住了。梅季放开她双手往后退了一步,朝后打了一个手势,低声喝道:“带夫人上车!”
“复卿!”欧阳雨使劲地扭着双手,无奈双手被纯钢所铸的手铐铐住,挣扎不过是增添苦楚而已:“复卿,你做什么?”
陪同欧阳雨前来的下人和警卫也被这陡然生起的变故吓到,几个下人张口结舌不敢动弹,另外几名警卫冲上前想把欧阳雨从梅季手下的警卫手中抢回。无奈专列上都是梅季心腹的警卫兵,只听得喀啦啦一阵弹匣拉动的声响,冲上来一排警卫,将梅季和欧阳雨挡在身后。
“夫人得罪了!”又一排警卫冲上前来,将欧阳雨强行拖上专列,梅季在警卫的层层护卫下退向车门,一边向南京方面的警卫们喝道:“转告欧阳北辰,梅某人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夫人,请他毋须担心!”
突突突,突突突,蒸汽机车冒着更浓烈的白烟,呜呜的汽笛如声声嘶鸣在南京郊外回荡,黑色的蒸汽机车舒展着硬朗的身躯,在缓缓升起的朝阳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启动声,穿过幽静的山谷,跨过奔腾的江河,离南京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欧阳雨被扔在梅季私人的包厢里,押着她的警卫们连连告罪:“夫人,这是四少的吩咐,夫人莫要为难我们”,扭打挣扎一阵宣告无效后,欧阳雨不得不安静下来,“梅季呢?叫梅季过来!”
包厢的门刷的一下打开,梅季唇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挥挥手让警卫们出去,顺手锁上包厢的小门,闪身在欧阳雨身侧坐下,在她面前晃晃手中的钥匙,嘻嘻笑道:“我也想给你打开手铐,可我怕我一放了你,你一个耳光就要?到我脸上来。”
“无耻!你言而无信,你明明答应我和大哥和我和离放我出国的!”
梅季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她一古脑宣布完他的罪状,他才微微笑道:“兵临城下,我不答应你大哥的条件,又怎能安然无恙地从南京脱身?”
欧阳雨被他这样赖皮的话气得咬牙切齿,硬着头皮问道:“你就不怕现在把我强行带走,我大哥反悔和你的协定?”
“北辰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想大局当前,何去何从,他该知道如何抉择”,梅季胸有成竹的笑道:“况且你在我手上,他无论如何也要投鼠忌器吧?”
他一边悠闲地解答欧阳雨的疑问,一边伸手从小案上的果篮里捡起一枚沙糖桔,剥了皮,撕下一瓣喂到欧阳雨唇边:“这一路可有两千多里呢,这蒸汽机车走得再快,也要一天一夜,你润润喉咙,可别只顾着骂我,坏了自个儿的嗓子。”
“你!”欧阳雨这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千不该万不该,梅季都已经把她押到了车上,她这一个你字尚未说完,梅季已把那瓣沙糖桔轻轻地塞进她口中,细腻的桔肉甘甜多汁,吃下去甜丝丝的,倒叫她有气无出发了,咬牙切齿地吞下一瓣桔肉,不甘地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你都发电报回北平让人整理瑞士的房子了?”
梅季微微一哂,将剩下的沙糖桔你一瓣我一瓣地吃完,才捡起案几上的湿汗巾擦了擦手,然后抽出钥匙,圈起欧阳雨替她开背后的手铐。他故意放慢动作,搂着她不肯放开,温热的气息喷薄到她的耳畔,只听得他轻笑道:“你大哥心细如尘,不如此又怎能让他相信我是真的肯对你罢手呢?”
欧阳雨难以置信的盯着梅季,他一脸成竹在胸的笑容,仿佛一切事情尽在他掌握之中。从认得他起他就是这般模样了,凡事机关算尽,层层相扣,不留人一点挣扎置喙的余地,她心底又难过起来,他脸上淡淡的笑便如一根又一根的针,针针扎在她的心上,隐隐作痛。等双手一放松,她便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步,低声喃喃道:“你连我都骗过了,你不止骗我大哥,在我面前也是日日做戏……你何苦如此呢,难道我大哥真的会害你?就是没有我在手上……”
梅季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握着她胳臂的手陡然使力,捏的她手腕生疼,他眯着眼怒道:“你再说一次试试看!你以为——你以为我强带你上车不过是为了挟制北辰?”
她抬起头,脸上浮起凄迷虚无的笑,秋水眸中此刻尽是惘然:“我不敢信,我不敢信”,她不住的摇头,梅季脸上怒意更甚,肌肉一块块抽搐得怕人。哗啦啦的一声,梅季一甩袖子,把案几上的几个果篮全掀到地上,金灿灿的沙糖桔滚了一地,香荔、龙眼也伴着蒸汽机车的晃动在地上摇来晃去。他站在欧阳雨面前,按在案几上的大掌青筋暴显,恨不得伸出手去将她的心掏出来,把自己所思所想,尽数刻在上头,才免得她这样冤枉他的一片心意!
两个人便这样如赌气似的谁也不理谁,倚在一张沙发上过了大半日,中午警卫送膳食过来,看见地上滚着一地的沙糖桔、香荔、龙眼,也不敢多问,稍微收拾了一下又出去了。再到傍晚时分,欧阳雨仍是咬紧牙关不同他说一句话,梅季不得不软下来劝道:“你总说我心深、心沉,凡事要拐三道弯儿。可这本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怎么你倒想不明白呢?”
欧阳雨别过脸去不愿理他,远处绿油油的稻田飞驰而过,只余下一片鹅黄淡绿在眼前晃动。忽地眼前一黑,一点光线也没有,四处黑漆漆的,她忍着惊骇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后一双臂膀连忙支撑住她,他的体温隔着一层卡其布军服传过来,只听得他醇厚的笑声:“别怕,过隧道呢。”
她轻轻地挣开他,他却一直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时光都停留在这一刻,不愿往前走了。忽地列车发出一阵不正常的响声,晃动的厉害,整个车厢都摇动起来,她一惊之下又被他搂入怀中。外面突然吵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车厢仍在剧烈地晃动,梅季伸出一只手去拉着包厢墙壁上的铁环,另一只手紧紧的环住她。人在车厢里,一阵阵的晃动如山崩地裂一般,欧阳雨亦有些惊骇,梅季听到她因剧烈晃动而喘息不定,低声笑道:“幸亏带了你上来,要是这会儿死了,也是死在你身边,我可真是此生无憾了。”
欧阳雨气苦,好气又好笑地怨道:“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没脸没皮的!你又怎么知道我愿意同你死在一处?”
梅季吃吃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你恨我恨到骨子里去,可我要真是死了,你恐怕会更觉着生不如死呢。”
整个车厢仍在不停地颤动,纵有梅季拽着铁环固定着,两个人仍免不了摔得东倒西歪的。外头的土块喀啦啦地砸下来,轰隆隆的余音不绝于耳,简直像是要天崩地裂了一样,到处传来惊恐的叫喊声,差点淹没欧阳雨低低地泣语:“要是这会儿死了,我可要后悔死了……”,“后悔什么?”这样万难的时刻,梅季居然还不放过这片刻的机会追问她根由,只听得她在身畔细若蚊蝇的回答:“后悔……没同你好好地过过几天日子。”
话音刚落一切便寂静下来,四周仍是黑漆漆的,梅季伸手去摸她,摸到她脸上一阵臊热,还忍不住调笑道:“看见没,刚才是老天在帮我,你一说真话,这劫难马上就没了。”
欧阳雨顿时羞窘到极处,偏偏话一说出口,又收不回来,两人在黑暗中扭捏不休,忽地听到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梅季吃吃地笑了一声,放开双手让她从怀里挣脱,伸手将小门上的插销拉开,程骏飞在门口持着一个简易的火把递给梅季:“四少,前面出了点事,弟兄们已经下去看了,恐怕得费一会儿功夫,四少先拿这个将就用着,别碰着什么烧着了。”
梅季接过那火把,原来只是一段浸了点柴油的木头,虽不甚亮,也比方才全然漆黑要好了许多。欧阳雨稍稍平定下来,连忙问道:“前面出了什么事了?”
程骏飞看看梅季,颇有些为难的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用巨石把隧道出口给塞住了,咱们察觉的早,可还是撞了上去……”
梅季一拳砸在案几上,眼中精光陡现,冷哼了一声:“我倒低估了你们的兄妹情谊!”欧阳雨一惊,难道是欧阳北辰知道自己被强行带走的消息之后一路追赶过来拦了梅季的专列?她尚不及为欧阳北辰反驳,又听到梅季自语道:“不对,不是你大哥。”
梅季瞟了欧阳雨一眼,欧阳雨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欧阳北辰一路追赶过来,决不至于在隧道出口处设下这样阴险的机关,那可是一个不小心要车毁人亡的。二人正面面相觑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人设伏时,又有警卫兵一路小跑到梅季的专用包厢前,气喘吁吁的禀道:“四少,南京的追兵到了,欧阳参政在隧道入口处喊话,若四少肯留下夫人,欧阳参政愿派遣手下警卫协同我们开路!”
啪的一声,梅季又是一拳砸在案几上,脸上阴晴变了好几变,柴油火把在漆黑的包厢里发出呲呲的爆破声,火光明明灭灭地晃动。梅季眉头紧锁,许久之后倏的站直身子,拉着欧阳雨蹬蹬蹬的出了包厢,一路走到车尾,往外走渐渐的有些光亮,原来这枣庄的隧道是一头宽一头窄的,列车进来的那一头较为宽阔,车尾处尚明亮,此刻已被欧阳北辰带来的苏皖军团团围住。
事起仓促,况且梅季随身尚有百余警卫,欧阳北辰来不及备车,只得带了数百警卫兵一路骑马追赶,此刻一队队的骑兵正将车尾团团围住,欧阳北辰正拿着大喇叭向梅季喊话:“舍妹身体不适,不宜车马劳顿,请梅总长顾念夫妻情分,且留舍妹于南京养病……”
梅季一声冷笑,打开最后一节车厢的车窗朝欧阳北辰的方向大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隧道出口的铁路,是不是你遣人堵上的?”
欧阳北辰尚不及回答,只听得苏皖军后方有人高声叫道:“参政快进隧道,后方有伏兵!”
二人脸上同时勃然变色,欧阳北辰掉转马头,拿起?望镜往后一看,只看到数十辆军车载满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朝隧道方向开来。欧阳北辰脸色惊疑不定,望着梅季踯躅甚久后方才问道:“山东督军府的,你事前联络的?”
梅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片刻之后脸色大变,从车厢探出大半个身子叫道:“快让你的人进隧道!”
马上欧阳北辰和一众苏皖警卫兵便下了马,按次序挤上梅季的专列,梅季从欧阳北辰手中取过?望镜,拨开车窗向外张望,远处传来阵阵枪声,显是苏皖军的后队,已经在和山东兵交上手了。通过?望镜隐隐看到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从军车上下来,荷枪实弹的朝隧道方向紧逼,欧阳雨看到片刻前还对峙的双方,此刻竟迅速融为一体共抗外敌,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焦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北辰神思复杂的望了她一眼,梅季敲着?望镜一边扫视一边说道:“还真是老熟人啊,孙继昀,山东陆军检阅使,北辰你还记得吧?”
欧阳北辰凝着眉,半晌后才无奈笑道:“趁火打劫,莫过于此啊。”
梅季放下?望镜,拍拍他的肩膀,把正在一旁张望的欧阳雨扯过来:“错了错了,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欧阳北辰难得的挤出一丝笑容,同他一唱一和:“这么说也太小瞧咱们俩了吧,你还不如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黄雀?他孙继昀想当黄雀,还早了点吧?”
欧阳雨见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竟似不把当前的变故放在心上一般:“你们俩少说几句好不好?这孙继昀带了多少人,咱们——咱们……”,她一咬唇,也是急得没法子:“孙继昀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他在枣庄对你们下手,难道出去了还能活命不成?他——他和咱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会在这里……”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落日余晖
章节字数:5259 更新时间:08-12-04 16:26
第四十九章落日余晖
梅季攥着她的手,拽着她坐下来,似是耀武扬威地朝欧阳北辰瞟了一眼,裹着她的手笑道:“还不是自作自受呗,有人不从南京那么大老远的追过来,咱们也不至于在这里来个群英会呀!”
他又转过头来揶揄欧阳北辰:“欧阳,我说你和孙继昀是不是约好了呀,怎么都挑着枣庄这么个地儿?”
一声轰隆隆的,从隧道山洞顶砸下一大块土坷垃,欧阳北辰神情严肃,一边拍着从火车顶掉下来的土,一边还咳了几声:“刚才你是不是说前面的出口也被堵住了?”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不远处一排枪声,专列上一阵骚乱。不断的有警卫兵下车加入战斗,不断的有伤员被抬上车来,轰隆隆的枪炮声,达达的马蹄声,乱做一团。梅季拉着欧阳雨往里退了几个车厢,这样对峙约大半个时辰后,正在隧道里几个车厢来回探视的程骏飞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四少,外边只怕是要强攻,咱们……等得到从北平赶过来的援兵吗?”
梅季猫着腰跟着程骏飞过去看了两眼,他去南京的时候,不过从北平带了一百随侍的警卫兵。加上欧阳北辰追上来的几百号人马,在把京宁铁路从枣庄过的这一段儿给堵住,偏偏就挤在这长不过数百米的隧道里。孙继昀若真要强攻,只怕里面还真熬不住多长时间,梅季回来的时候脸色较之方才果然凝重许多:“怕是……我们的人来了,也进不来,被孙继昀这样掐做两段,会合不了,也只能被各个击破。”
欧阳雨夹在二人之间,也只能干着急,只是想不通,孙继昀就算和梅季、欧阳北辰有天大的过节,就算在这里下了手除掉他们两个,难道就不想想事成之后,怎么向直隶和苏皖的人交代?任是哪一边——也不会轻饶了他呀?
“山东陆军检阅孙继昀,奉上峰之令,在此围剿由粤地流窜至此之乱党,各位若能放下武器,孙某必网开一面——诸位切莫负隅顽抗,有负上峰殷切之望……”
“粤地?乱党?孙继昀在说些什么?”
欧阳北辰拨着专列的窗户口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孙继昀趁着粤军北上,趁火打劫,你这个笑面虎的丈夫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只怕就失在这儿了!”
欧阳雨又转过头来看看梅季,只见他眉间攒在一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估摸着前前后后的事情,大致把事情给想明白了——先前都督代表大会的时候,梅季和欧阳北辰一人独霸江北,一人横扫江南,为着修铁路的事情,都把手插到了山东,简直视山东督军府如无物。先前直隶系和苏皖系势头最为迅猛,山东督军府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孙继昀正是江苏督军的心腹之人,作为山东代表参与了都督代表大会的全程议程,对梅季和欧阳北辰岂有不恨之理?
梅季急着从南京赶回北平,无非也是为了粤地新军起兵之事。谁知道此次粤地的新军势头这样猛,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席卷大江南北。各地督军府纷纷易帜,又同上一回民主革命一般,墙头变幻大王旗——换一身衣服,督军还是督军,总长还是总长。想来山东督军府也是赶着这个热闹,梅季北上的专列要从枣庄经过,如此天赐良机,山东督军府又怎能放过?
“虎落平阳遭犬欺”,梅季苦笑一声:“真想不到我梅季也有今日”,他又转过头来问欧阳北辰:“你说当年项羽被困乌江边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你们俩可真有心情!”欧阳雨气急败坏地抱怨了一句,梅季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试图让她轻松下来:“那边车厢里,有几个伤员,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稍微学过一些护理的知识。你也知道,车上都是大老粗,你若能帮忙看看,总比几个男人粗手粗脚来得强。你放心,我早料到你们兄妹情谊深厚,当初定计骗你来送我的时候,已经遣人送信回去,要援兵来接应了。只要前面抵挡住一阵,等援兵到了咱们便万事无虞了!”
欧阳雨这才依了他的话,跟着程骏飞往中间的那个车厢去,梅季和欧阳北辰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的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人……早就到了吧?”欧阳北辰低声问了一句。
梅季全没了方才脸上那样不正经的笑容,重重的在车窗上捶了一拳:“刚刚我去里头看了看,听说是在北边堵着过不来,我怕她担心……”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轮流用那个?望镜观测外边的形势。欧阳北辰带来的一小队亲随试图突围,孙继昀却并未调用大部兵力去围堵,想来一是外部还有援助,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出去的不过是小队亲随,并不是孙继昀今日的目标所在。梅季轻叹了一声:“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
“小雨——”,欧阳北辰闷闷地说了一句,又住了口,他当然明白梅季刚才一个劲的同他说笑,无非是为了让欧阳雨不那么紧张——她到底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这种混战厮杀的惨烈,梅季只好拿他的援军未到来安慰她,让她还存着一丝希望,以为援军到了,他们自然有获救的希望……
可他们方才同山东兵交战的时候,欧阳北辰分明已听见了北边骑兵的号角声。这片刻不过的功夫,外面枪声一片,炮声轰隆,光这隧道里的几百号人,哪能惊起这么大的动静?想来是孙继昀早派了军队去北边拦截可能的援兵,结果碰上遵从梅季吩咐南下救援的直隶军,已经交起手来。如此看来,直隶援军并未讨到一丝便宜……
“我们若是这会儿冲不出去,山东军只会源源不断的过来,那时……那点子援军,只怕也都要……”,梅季焦躁的拍着小包厢里的桌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莫非我们三个人,竟要丧命于此地?”
欧阳北辰默默不言,心中考量着孙继昀带来的山东军和直隶苏皖兵力的对比,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原本调来的有多少人?”
梅季哼了一声:“一千多而已,我怎么知道会遇上这么一茬事?我想你就是再张狂,也不敢千军万马的往山东开不是?”欧阳北辰苦笑了一声,亦是无可奈何,他听说欧阳雨在送行时被梅季强行带走,仓促之下只能调集数百骑兵。梅季是早预着了他不会带大队人马追击,是以安排援军也是克制了数目的,以为是一物克一物,谁知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让孙继昀钻了这么个空子。
“欧阳,是我连累了你——孙继昀冲着我来的,倒把你拖下了水……”
“复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欧阳北辰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梅季所说的那一句话……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如果,如果孙继昀能撤开包围在隧道口的兵力,让隧道中这一队人马和梅季手下从直隶赶来的援军回合的话……也许会有转机……
梅季是事到末路,不急反笑:“你说……咱们是不是还要学楚霸王,唱一句天亡我也,英雄末路,非战之罪?”
“事已至此,有些事,我想同小雨说明白。”
此言一出,梅季登时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他只觉得欧阳北辰的口气怪怪的,却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欧阳北辰眯着眼瞅着他,眼里竟有难得的笑意:“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怕什么?”
梅季面上一红,讪讪的不好回击他,不多会儿欧阳雨便被叫了回来,身上沾着血污,显然伤员们的情况并不乐观,梅季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拿着手帕帮她擦胳膊上沾上的血迹,欧阳雨笑笑:“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梅季却不管这些,只是轻轻的替她擦着沾上的血污,他拿着手帕,从桌上的茶壶里蘸了一点儿水,轻轻的帮她把血迹洗干净,欧阳雨微微抽开手道:“咱们不定在这里困多久呢,我听说……这种时候水是最要紧的了,你怎么这样浪费呢?”
“说不得咱们仨就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多浪费一点儿水又有什么干系?”他口上和她开着玩笑,心底却不免遗憾,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真是人生的一场笑话……又怎能甘心呢?欧阳雨前一刻才肯面对他说出真心话,下一刻上天却告诉他可能马上就会死……他心底说不出的千般滋味,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呢?
外面又是一排枪响,子弹的声音穿梭往来,原本在隧道口守望的士兵们也不断的往专列上退,偶尔也有一两颗子弹打到专列的铁皮上,发出一声声砰砰的声音。直隶和苏皖的士兵们此时倒是同仇敌忾了,连同没有受伤的马匹,也往隧道里边拉。欧阳北辰打了个手势,叫底下的人把完好的马匹和士兵都清点清点。底下的人听了吩咐过去清点马匹了,他这才转过头来,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光听着已知道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雨,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欧阳雨一时愕然,抬起头来看到欧阳北辰漠然的面孔,沉稳的一如之前数千次数万次她所看到的欧阳北辰的脸。她隐隐的觉着和往常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那不同在哪儿:“我……我猜是因为……因为……”,尽管心里知道那可能性是什么,可真要剖开了说,一时竟那样难以说出口来。
“因为父亲知道了你不是她亲生的,可是你知不知道……是我设计让父亲知道,你的生辰比大娘告诉他的,早了一个月?”
“你?”欧阳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欧阳北辰一口气说了下去:“大娘将你母亲送到别院去安胎,以为这样可以瞒天过海,谁知道……纸包不住火……”
梅季一时也有些讶然,这些事情他前不久才知道真相,为什么……欧阳北辰这时候跟欧阳雨说起这些?无论如何,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况且以欧阳北辰当年的立场,这并不能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无须……这个时候来忏悔吧?
“我娘知道了这事,很想在父亲面前告上一状。可是那会儿父亲正疼你疼到骨子里去了,她要是去说这些是非,父亲一定以为她不过是争风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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