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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雨·北平梅

_10 云五(当代)
欧阳雨的心也一下悬到嗓子眼来,甚至于闭上眼不敢看结果——只听到周围的人都吸了一口气,而后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她知道这下梅季是做成了,才缓缓的睁开眼,果见梅季正立在另一匹马上,似乎还回头往这边瞧了一眼,等两人又跑了一圈回来时,才听到欧阳北辰同梅季说:“在马上的时候,你或许就不那么记得翻鞍上马了,学这一手也就快些,等你演练好了,再从平地飞身上马,也就容易得多了。”
梅季悟性极好,欧阳北辰立在一旁指点了几回,不多时他便能从马后飞奔而上,以跳马的方式飞上马背,如此学了几回,梅季笑着同聚过来的一班士官笑道:“今日欧阳参政当教官不收钱,你们还不赶快跟着学两手?”
一些年轻的士官果然就聚了上来,围着梅季和欧阳北辰,极为艳羡的想学成这漂亮的一手,梅季以切身的学习经验指点几位士官,谁知闹腾了一下午,竟没有一个人学成,梅季不免有些自得,朝着欧阳雨得意的眨眨眼,欧阳北辰拉了拉马缰送马回去,临行时又回头远远的瞧了欧阳雨一眼。
仿佛是告诉她,从今往后,有另外一个人,替代他往日所有守护的责任;
又仿佛是告诉她,从今往后,只要梅季再骑马,她便再也无法将他忘却。
第二日,欧阳北辰连同南京的其他代表,乘专列南下。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同心难结
章节字数:5174 更新时间:08-12-04 16:18
第三十二章同心难结
窗棂上沾了些雪花儿,欧阳雨站起身来,顺着雪花儿望过去,又看到花园里的那个爱神丘比特雕像了,喷泉到这个时候已停了,还结了些冰柱子,去年的冬天并不见得冷,今年的春天却是严寒未退,她看着模模糊糊的冰柱子,心里难免又生出些怅然来了。
这一个多月梅季格外的忙,他又如新婚时那样,恨不得天天在雨庐里陪她,可电话总是接二连三的来,欧阳雨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每回电话来了他的眉毛又要皱好久,有时候她问他,他也是含糊其辞,大约是郁廷益在山东那边督办铁路矿务的事情办得不是很顺畅——自去年郁廷益补了铁路矿务督办的缺,接手的第一件就是督办山东省内的铁路,这自然是在梅季的暗示下进行的,山东的督军一直在摇摆不定,梅季老早就想染指山东内务,之前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出面,终于在去年的都督代表大会上想办法让郁廷益兼理了铁路矿务督办,这才好名正言顺的直入山东省内,对督军以下的各级官员进行渗透。
这样详细到细节的事情,梅季是很少和欧阳雨议论的,他一般仅就一些潮流性的东西问她的意见,这些意见往往比政府当前的政策要来的激烈突进的多,梅季往往从中调和,按政府当前所能接受的尺度,一样一样的提到内阁去审议。
最近这些日子他几乎不在欧阳雨面前提起这些事了,在雨庐里欧阳雨对他还是若即若离,他丝毫不敢越了雷池一步,每每按耐不住想要踹开她的门揪起她来问问她的真心,又怕如头几次那样弄巧成拙。
欧阳雨原本内心已是备受煎熬,此时自然更不愿意理会这些事情,梅季每天照旧陪着她,看着她的眼神总教她害怕——她觉得他的心思越来越沉,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可就是不肯同她坦白究竟为什么,他睡了两个月的书房——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不知道他最近两个月为何对她这样的迁就,就差……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到她面前了。
她禁不住一阵苦笑,事情冷却下来,翻来覆去的想,她仍无法明了,他对她到底……有无一丝半毫的真心?
她始终拿不准这个人,那时白芷和他的电话如大石一般一直压在她心口,让她不敢有片刻或忘,胡畔无意中透露出的讯息,让她清楚明白的了解到,她以为自己孤苦无依在世间找不到半点依靠而投向他的怀抱时,他心底有多么的得意——因为这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笔。
在从胡畔那里得知这一切之前,她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他的臂膀成为了她最后的依靠,如茫茫大海中寻到的最后一只方舟,他怎样温柔的劝慰她,替她吻去一滴滴的泪水;在从胡畔那里得知这一切之后,她就更加无法忘怀这一切了,彼时的怀抱有多温暖,回想起来心底就有多冰凉,她宁可从最初她就一直是孤孤单单的,也不愿意领略这种从云朵中被抛到地狱里的剜心裂肺的感觉。
她时时刻刻用这些来提醒自己,因为她隐隐觉得——她居然又渐渐的要被他的温柔给融化了——梅季每天晚上主动的回书房休息,倒让她能稍微清醒并喘过那么一口气来,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每天夜里她辗转难眠的时候,梅季还要在她身边布下再一次的温柔陷阱,会是怎样一番结果——或许她明知是个陷阱,都保不准自己不会跳进去呢!
即便如此,这日子也够难熬了,哪里都逃不开他的影子,哪里都避不开他的踪迹。
她没有法子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尤其是……昨天郁廷益竟然一早趁梅季在军部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约她下午在永福戏楼碰面。
刚刚从山东回来的郁廷益会打电话约她单独见面,是她从未料想过的事情,她一向和直隶系那些元老们并不甚接近,梅梁郁三家因是通家之好,她才算是熟识一些,即便如此,除了回梅家旧宅时偶尔会碰面外,郁廷益在私下不曾和她有过任何接触。
接到电话时她便满心疑惑,思量老半天也不知道郁廷益在打什么主意——难道郁廷益有什么事不方便和梅季说要她转告?也不太像,直隶系中绝没有人比郁廷益更心腹的了,“郁世叔,复卿他……”她心底一点谱也没有,不知道郁廷益所为何来,和梅季有什么关联?
“夫人,是郁某有些事情要请夫人帮忙,夫人可否为郁某保守这个秘密?”郁廷益虽是梅季的长辈,以前也老四长老四短的叫来叫去的,随着梅季逐渐掌控实权,郁廷益人前人后对他便放严肃了许多,连带对欧阳雨也是客客气气的。
欧阳雨沉吟半晌,答应了郁廷益的要求,叫老张开车到了郁廷益指定的一个戏园子里,和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在小酒楼聚会一样,老一辈的这些人,也有他们常去的地方,在京里数一数二的戏园子里,总有他们固定的包厢,欧阳雨到的时候,郁廷益的侍卫早已等着她了,她和老张叮嘱了一声,便随着神情严肃的侍卫官向郁廷益的包厢里走去。
郁廷益打了个手势,立在一旁的另一个侍卫立刻接过欧阳雨脱下的灰格毛呢长大衣挂在衣架上,另一个侍卫躬身为欧阳雨斟上茶,郁廷益起身向她问了好,笑道:“这是去年冬天取的雪水煮开沏的茶,请夫人品鉴一二。”
欧阳雨笑笑,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并未对茶水做任何点评,而是单刀直入:“不知郁世叔此行所为何来,侄媳愚钝,还请世叔明言吧?”
郁廷益微微一笑,眼神中颇带赞许:“夫人果然是开门见山的人,看来郁某也不用兜圈子了。夫人兰心蕙质,必能体谅我等一片苦心……夫人自入了梅家的门,军部上下……还有我们这些一半入了土的人,无不赞赏夫人在外的风姿气度,见识卓越……”
又是半刻钟的高帽子砸下来,欧阳雨心中暗暗叫苦,这抬举的人越高,开口要求的事便越难,只是想来想去,郁廷益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找她办的呢?
她已说过一次要郁廷益明言了,郁廷益还是这样绕弯子,她也没有办法,好在今天是郁廷益要找她,总不会无功而返的,她只能就着礼貌推辞几句,等郁廷益切入正题。
“听说夫人最近在向母校的刘教授学习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如今的年轻人,还记得这些老古董的真不多了呀!”
欧阳雨依旧微笑颔首,郁廷益所说的,是她这两个月窝在一位国学系教授那里学些习字和古玩鉴赏,纯粹只是为了逃避开在梅季和欧阳北辰之间可能存在的种种利益争斗而已。胡畔通过了公派出国的考试,最近听说教育司增开了一个什么外文授课班,请了外文老师来给这些学生做出国前最后的操练,她也不便去打扰他,甚至于连报上的新闻她也不敢去看了,这样鸵鸟的心态,让她每天除了在雨庐看书,就是在和几个学校的老教授学习一些书法古玩上的学问。
郁廷益从国学书法,谈到古董鉴赏,又谈到国民教育,最后谈起欧阳雨在汇文念起的专业,问及她在结婚前的打算,欧阳雨被他绕的云里雾里,仍是客气的回答:“原本是打算在学校里继续做理论研究,也想过做一些应用的研究……”
“听说这些理论研究的东西,在西洋的研究设施要发达一些,夫人为了复卿,实在是牺牲良多。”
不知道你们现在又变着主意要我牺牲什么了,欧阳雨默默的在心底添了一句,估摸着时间,这都已经谈了快一个钟头了,郁廷益似乎才刚刚开了头。
她还是没弄清郁廷益绕了这一个钟头的圈子,到底为了什么,又不得不陪着他绕圈子,她这个没怎么开口的,茶已经换了几碗了,反而郁廷益面前的茶水只吃了一半——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绕的圈子也全是准备好的圈子,欧阳雨颇有些无趣的朝窗外瞧了瞧——这戏园子的包厢,是两隔间的,一间朝里的是用于平时看戏的,一间朝外的,可以看看临窗的风景,喝喝茶谈谈天,谁知这一看,她的目光就没法挪动了。
今天这永福戏楼并没有名角登台,她来的时候四周冷清清的,现在朝下看去,竟有好几辆轿车停在戏楼外面,又有许多人在戏楼左近转悠——他们已尽量装作行人了,可是……她最熟悉的两个人,梅季和欧阳北辰都是经过军事化训练的人,一看这些人走路时笔直的腰板,轻微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泄露了一个事实——这都是经过军事训练的人!
任欧阳雨早已见惯了各种大场面,此时见到一群一群的便衣出现在永福戏楼周围,仍是吃了一惊,她意识到这些全是伪装过的士兵后,迅速将视线收回,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向郁廷益点了点头,听郁廷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圈子,一边盘算着郁廷益今天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便衣的人数大概在一百以内,是郁廷益带来的吗?她稍微一思索,便做出了肯定的判断——除了郁廷益自己带来的,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敢在北平城对郁廷益下手不成?那么……郁廷益带这么多便衣来做什么?
“听说夫人对西洋的文学也甚为热衷,复卿去年还从上海世界书局把他们的英文编辑请到北平来,可花了不少的功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郁廷益想起这事都觉得不可理喻,梅季那时候正忙,没有功夫离开北平,偏偏上海世界书局的那位编辑甚是清高,三请四接的不肯过来,最后还是方秉仁亲自出面,软磨硬泡的才把人接到北平来,“可见复卿对夫人一片挚诚之心,以夫人所爱为爱,以夫人所恨为恨……”
欧阳雨偷偷的往外瞟了一眼,戏楼下的便衣仍在左近徘徊,偶尔朝他们这个方向望望,郁廷益还在絮絮叨叨的追述梅季对她的种种关爱,只是越听越不对味——郁廷益那话,怎么听怎么都只听出来一个意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那些便衣……既然不是冲着郁廷益来的,那么只能是冲着自己来的了,郁廷益说了许久,只在西洋上打转,一会儿说西洋的物理研究好,一会儿说西洋不似国内这般流乱……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她便没有耐心再听郁廷益再废话下去,端起面前那猫蝶纹青花茶碗,碗上那只猫正伸出利爪扑向青花蝶,她不紧不慢的抿下一口茶,向郁廷益绽颜一笑:“今天侄媳如果不肯去西洋的话,不知道这戏楼下这么多便衣,预备将侄媳如何?还请郁世叔指教。”
郁廷益脸色陡变,眼睑下的肌肉几近抽搐的抖了几抖,这做了将近一个礼拜的准备,在欧阳雨这一瞬间的明眸皓齿下,大水崩沙般的溃败下来,他真是一直以来小瞧了这看起来文雅秀致的少夫人……他尚未来得及回答,欧阳雨唇角又带着一抹讥讽的微笑问道:“侄媳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要劳动世叔这样大费周章的,屯着这么多便衣在这戏楼外面?”
话虽说的强硬,她心底却不禁有些惶惶然了——郁廷益为什么要背着梅季做这样的事情?她前后连起来一想,郁廷益和军部的诸位叔伯一定是为着欧阳北辰的事情,要迁怒于他,梁纯佑不就曾有过红颜祸水之说么?
这已是近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以梅季手下这些人做事情的效率,不至于要这么久才查得出来是欧阳北辰做了手脚吧?
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用这样调虎离山的法子?趁着梅季不在雨庐的时候约她出来……她心中一惊,梅季真的不知道此事吗?
还是……他仅仅是觉得不方便出面?
刚刚武装起来的铁嘴钢牙转瞬间消失了,她失神的盯着茶碗里微漾的波纹——梅季他知道吗?
“既然夫人这样开门见山,廷益也就废话少说了,请夫人一切为复卿的前途计,暂时离开北平吧,对外会公布说夫人继续深造去了”带着一丝虚浮惨淡的微笑,郁廷益仍是说出了这番有些残忍的话,口气坚定的不容欧阳雨有丝毫拒绝。
“夫人请放心,廷益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夫人怎样,预备的人手,只是……”郁廷益眼帘一垂,轻声叹道:“廷益也知道夫人和复卿夫妻情重,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复卿和令兄如今的关系实在敏感,也请夫人谅解。”
他说得愈谦卑,眼神中透露的信息愈决绝。
欧阳雨默默无言的拨弄着茶碗盖,拧着上面的小圆珠,一圈一圈的旋着茶碗盖,渐渐的手上的汗沾到茶碗盖上,她使劲的想继续旋下去,茶碗盖却稳稳当当的覆在茶碗上,就在郁廷益以为她要抵死不从,预备拨开窗格的时候,听到欧阳雨细若游丝的问道:“今日之事,复卿……知道么?”
郁廷益收回已搁到窗格上的手,轻叹了一声:“复卿对夫人之心,发自肺腑,不忍和夫人有今日之别……”
“这样也好”欧阳雨听到他的答复,脸上掠过一丝虚无的笑容——他到底还是不相信她么……如同他们初相识时一样,一有风吹草动,便怀疑是她做的手脚?
她蓦地想到另一个可能,还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连请她出洋,也不屑于亲自出面?
百味杂陈,连去年冬天积下的雪水泡的上好明前茶,都涩到舌尖。
郁廷益再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郁廷益今天的话太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已懒得去分辨,如同她已不想再分辨,这些日子来梅季对她的事事迁就,是为了什么一样。
连戏楼外一阵尖锐的鸣笛声,骚乱声,她都听不见。
直到有人一脚踹开包厢的门,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之后,一把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重重的砸在桌子上,青花茶碗震了一震,差点溅出水来,欧阳雨抬起头来,见到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郁世叔,我叫你一声叔叔,是尊重你是长辈,你不要得寸进尺!”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碧海青天
章节字数:5173 更新时间:08-12-04 16:18
第三十三章碧海青天
郁廷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事态变化到这般地步,是他不曾料想到的,他使了个眼色,想叫人先把欧阳雨架出去,直接一路送到天津去,上了船也就一了百了了,梅季抓起茶碗往门口扔过去,砸到一个正在梅季的盛怒之下不敢执行郁廷益命令的便衣身上:“你们反了是不是?现在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
茶碗直直的飞过去,被砸的人不敢闪避,被茶水淋了一身,青花碗跌到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梅季一手拉起欧阳雨,一手抓起那支1911,向郁廷益吼道:“郁致远的帐,我没有和你们家清算,是给三姐一个面子,这也算是你的家事,我不便插手!”
“至于我的家事,你们最好也给我站远一点!”
他拽着欧阳雨大踏步的朝门外走去,回手一枪正好打掉郁廷益面前那盏青花碗概上的小圆珠:“今日所有到永福戏楼的人,回去自觉给我到二处去报到,郁世叔——”梅季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出来的匆忙,没料想郁廷益带了这么多人出来,一时不好为难他:“此事明日和你再议!”
欧阳雨几乎是被他拖着下的楼,她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梅季拖上了他那辆银色幽灵,上了车梅季还紧攥着她的手腕,生怕谁把她抢去了一样。
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用不着再说什么话了,不用再去问他的真情假意,不用再去问他的连环计,不用再去问她到底有何用处……他在永福戏楼出现,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么?
梅季偏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哭什么哭?平时不是比谁都聪明?今天不是我来你一条小命都没了!没见过你有这么蠢的时候!”
“那你还来?”她哭的涕泪横流,什么高雅持礼全扔到一边去了,梅季没好气的抱怨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欧阳雨哭过了又接着笑,就着梅季攥着自己的手,拉上来就用他的袖子蹭眼泪,一边蹭还一边抽抽嗒嗒的:“幸亏你没学着那些个俗人,在衣服上挂一堆的肩章胸章的,不然……”
梅季这才放松紧绷了老半天的心情,嗤的一声笑出来,转过身伸过手来,轻轻的拥她入怀,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他沉默不语,欧阳雨亦是一言不发——纵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此时无声的拥抱。
他手上的劲道一点一点的加强,她听到他突突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击着她的心房:“先前听说……鄂系的水利修饬计划没有拿下?”
“嗯。”
“是……我哥哥做的。”
“郁廷益告诉你的?”梅季嘴角微翘,郁廷益竟敢做这样的事情,敢情是他平时太过纵容了,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难怪他急急忙忙的从山东赶回来,这事情恐怕不是他一个人的计划,郁家的事情他不曾插手,算是给郁廷益一个面子,谁会知道他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所有的人都瞒着他——他们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的妻子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那全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他们一再的在他耳边吹风,欧阳北辰如此迅速的在和他结盟之时,轻刀快手的把鄂系来了个一锅端,必是有内鬼的,三番五次的说,他不是没有警告过他们,谁敢动欧阳雨一根毫毛,那就是公然和他对抗——谁知道他们连他这样的话也视若罔然!
想来是他这个陆军总长做的太失败了,失败到让属下联手起来想要实施兵谏,“真是胆大包天……”他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他们敢做出这样的事,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你不怀疑我吗?”
梅季讶然的放开手,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郁廷益这群人做的好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来也不是万全的事,这是直隶和苏皖之间的事情,和你我无关。”
欧阳雨默默不言,这两个月……他们一日说不过三句话,见面如此,不见面亦是如此,他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应该要怀疑她的……以前他不就这样么,一时怀疑她和父亲勾结算计他,一时说她和人眉来眼去,怎么现在最该怀疑她的时候,反而……
轻声的叹息和迷茫的双眸泄露了她的疑惑,梅季将她的双手包入掌心:“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和北辰,真的兵戎相见,要拼一个你死我活,你会希望谁活下来?”
“我……”她一时哑然,真会有这样一天吗?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无可避免了,她的呼吸顿时窒然,若真有那样一天——她倒宁愿自己先死了的好。
现在她才明白在这时局面前,她有多渺小无力,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徒增心伤而已,梅季一伸手又将她揽入怀中:“你看,你连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来骗我,又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梅季紧紧的抿着唇,脑海中还翻涌着刚刚在永福戏楼所见到的画面,他知道就差那么一点点,郁廷益就要把欧阳雨强行送往天津了,今天下午就有一班去法兰西的航船,那时他要阻拦,也来不及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梅季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想让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继续笼罩在她心上,他不自觉勒紧的双臂却泄露了他的紧张情绪:“以前我误会你太多,我……这两个月难受的紧,这样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想再多过了。”
他温热的气息,从他怀抱里一丝一丝的渗入她的心肺,这温暖比往日尖刻的言语、怀疑的眼神更让她难受,他不惜和军部的元老们对抗,也要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他,真是……
她还来不及对梅季说抱歉,又想到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若不是到了针尖麦芒的地步,郁廷益何至于瞒着梅季做这样的事情……
“我愿意出国去。”欧阳雨强忍住哽咽,从梅季的怀抱里挣脱。
他一双剑眉瞬时便挑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愿意出国去,这样对大家都好是不是?”郁廷益今天敢冒着被梅季生吞活剥的危险,也要抢先下手将她送离北平,可见军部里对她的怀疑,已到了什么地步。郁廷益一向是梅季最心腹之人,若不是梅季和叔叔伯伯们的对立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只怕也不会下这样的手吧?
她抬起头来,只一眼,他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她不愿意自己因为她的缘故,和叔叔伯伯们针锋相对,吞并鄂省的计划上失了手,对梅季在军部的威信打击已是不小,若他这样一意孤行,为了她的缘故,让直隶系内离心离德,她又于心何安?
欧阳雨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在此刻流下软弱的泪水——她已没有心情再去猜测,当初梅季到底为何而娶她,怎样的算计她,真也好,假也好,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相守。
“我愿意离开北平”她第三次说出自己的决定,不止是为了梅季,也为了她自己。她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说她不曾将一颗心遗落在他身上;她亦没有办法坦白的告诉梅季,她和欧阳北辰的过往种种,因为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南京,她是早已回不去了;北平,又让她如何面对梅季呢?
她知道梅季会为了这个生气,倔强的再一次重复着这句话:“我愿意离开北平”梅季不怒反笑:“你也太小瞧我了是不是……你以为他们能奈我何?我梅季是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人吗?”
“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局面,何必……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和诸位叔伯们闹别扭?”
“小事?”梅季的声音陡然提高:“雨,你这是看轻你自己,还是看轻我?”
“复卿……”银色幽灵在雨庐的大门口停下来,梅季一手攥着欧阳雨,疾步流星的冲进门去,拖着她蹬蹬蹬的冲到二楼,一脚踹开卧房的门,砰的一声又踹上,他压抑了一路的话再无保留:“我情愿和你死在一起,也不愿和你活着分开!”
他眼里红通通的布满血丝,她知道他这几天忙,都是为了直隶和苏皖的事情,有几回到半夜才回来,她心底悔意更深,他为了她不惜和诸位元老翻脸,她却怀疑了他这样久,这样久。郁廷益一向最放心他的,现在也被逼的自作主张,可见……可见直隶内部闹得有多厉害……
梅季紧紧的勒着她的腰,她原来只是裹着的灰格毛呢大衣掉下来跌在地毯上,他双手所探之处,只觉不盈一握,温温的,软软的,如同心底某个软软的角落,一同被触到,他箍着她软软的身子就倒在床上,四瓣冰凉的唇,纠缠在一起寻找热源,她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上涌,只听到他喑哑的喘息:“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也别想……”
死寂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迸发,沉积千年的热情伴着炽热的浆岩,蓄积,喷发,然后再度沉寂。
梅季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初春的气息透过窗格扑面而来,他头一次觉着外面的鸟叫也是如此的悦耳,他伸手往旁边一捞,已有两三个月他没有睡在这间卧房了,每一夜都睡不安稳,昨夜竟睡得格外的沉实,他伸出手去,竟扑了个空,梅季这才清醒过来——欧阳雨竟然不在身旁,他睁开眼,欧阳雨正立在梳妆台旁,袅袅娜娜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睡衣,他喉头一紧,身上又燥热起来,觉着自己竟像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盯了她老半天,只说了一句:“天冷,进来再窝一会儿。”
他伸手便要去拉她,谁知欧阳雨退了一步,她垂着眼,他这才看到她的手搁在电话机上,她犹豫了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我想……我稍微离开一段时间,或许让你没那么难做……”
梅季猛的一拽,把她按到怀里:“不许再说这种话!”
“我刚刚打电话给郁世叔了。”
梅季的手倏的一松,他无力的望着她,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什么来,“你,你……”她眼中的迷蒙早已说明一切,她又何尝想和他分开,不过是……形势不由人罢了。
昨天,如果不是梅季及时赶到,郁廷益会将她怎样?
“你就这样舍得?”梅季的问话亦是如此无力——他舍不得,她自然也舍不得,只是……现在的局面,他若真如昨夜所说的那般潇洒,又……真的能甘心么?江北已是他囊中之物,迟早……迟早他要和苏皖有一次交锋的,以前他以为欧阳北辰是淡泊宁静的人,现在他竟然有些拿不准了,到那时——到那时,如果军部的诸位叔伯再有所动作,他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及时赶到吗?
昨天郁廷益只是想将她送往法兰西而已,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把她送到一个安全一点儿的地方——只是又舍不得,他一向以为自己在大事上拿得定主意的,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是欧阳雨,比他更为决绝,倒是他自己,成了他往常所最鄙弃的,优柔寡断的人。
船是从天津码头开出的,梅季亲自开着车从北平送到天津,一路上一言不发,程骏飞一句话也不敢插,郁廷益给欧阳雨安排的自然是最头等的舱位,梅季送着她上了船,离开船的时候还有一两个钟头,军部随行的人都便装留在码头上,梅季亲手提着行李,不肯假手于人,程骏飞看了也只好离了几步跟在后面。
“你……早些回去吧,送到哪里,都是有个尽头的。”
“我怕我这一松手,你就从此不见了。”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船员收起了海底的铁锚,解开岸头的缆绳,汽笛缓缓的鸣动,伴着海浪拍打的呜咽声,近处停泊的小船随着海浪轻轻起伏,而远航的船只,在海浪中不为所动,在汽笛的鸣叫中渐渐远去,直至成为无际的海岸线上不可见的小点。
船从天津港驶出,要途经威海,欧阳雨在舱房里闷了一天,翻了几本书——徒增伤心而已,那几本书还是梅季亲自收拾的,从他书橱里一本一本的取出,她还记得他的手指,缓缓的从书脊上划过,那样专注的神情。
推开窗,远远的瞧见甲板上一阵喧闹,她不知那群人在热闹什么,仿佛这天地间一切的事情,再和她没有干系,航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即将去一个遥远的国度,天际有海鸟飞过,成双成对的,她的心顿时又惨淡下去……
此生此世,怕是再没有见梅季的机会了吧?
口上和梅季说的是暂时避开,这暂时要有多久,只怕和永远有多远这个问题一样让人难以回答……长不过三五年,短则一两年,直隶和苏皖必有一争,那个时候的态势,比现在只会更复杂——现在直隶的元老们已容不得她,何况将来?
一阵风吹过来,只觉得有些眩晕,或许是晕船,她想着,成日里坐在舱房里,怕是要闷出病来。
甲板上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她蓦地记起上一回她来天津,梅季陪着她在永丰号上练枪……天边的飞鸟,拍打的海浪,尽是往日的回忆,他眼角眉间的笑意,眸中的丝丝温柔,终究是让她无颜以对。
那一天是她的生辰,晚间在舱房里,他拥着她在窗边,看隐在无边黑夜中的一轮明月,在她耳间唇上辗转:“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再清晰的往事,也如航船下的滚滚波涛,湮没入大海中,转瞬而逝了。
“欧阳……欧阳……是你吗?”
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叫她,真是奇怪,这船上怎会有认识的人?一转身,胃里翻江倒海的涌上来,似有东西要呕却又呕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仿佛和这个世界永别。
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咫尺天涯
章节字数:5262 更新时间:08-12-04 16:19
第三十四章咫尺天涯
整整三天,梅季将自己关在雨庐里,不去军部,不见客,不回梅家旧宅——
唯一一个得以进出雨庐的是副官程骏飞,也见不到梅季的面,又过了两天,从威海来了电报,程骏飞匆匆的赶到雨庐来,听绿槐说梅季在楼上书房,让绿槐去通报,说是威海拍来的电报,加急密封的,程骏飞心底纳闷——威海那边最近并无什么大事,怎么会发加急的电报过来?
绿槐才上去就下来了,说四少要看电报,程骏飞心中更是疑惑,连日来的公文送到雨庐,梅季一一批示了再送回去,倒不曾见对什么事有这样上心的,他心底也知道梅季为什么不肯回军部——一旦回去,必然是要找郁廷益等人秋后算账的,然则梅郁两家毕竟是累世的姻亲,梅季那天情急之下发火是自然的,正要冲着郁廷益下手,如今并不是时候,他心底咽不下这口气,自然不肯回去。
上去的时候梅季正气定神闲的看《高卢战记》,程骏飞知道那是罗马皇帝凯撒所作,正是梅季十分赏识的人物,看他进来了,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威海来的电报?”
程骏飞点点头把电报递给他,梅季接过来拆了封,若不是程骏飞一直留神细看,只怕要以为梅季脸上的笑意和转瞬即过的杀机是自己眼花了,再等他仔细看时,梅季微抿着唇,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份电报,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笑容没有了,杀机也没有了。
梅季把另一只手上掂着的《高卢战记》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来去拨电话:“接教育司梁次长。”
程骏飞又是一愣,斜眼瞟见梅季方才一本书甩下去,正好把书案上另一本书砸开,露出下面一张写了字的纸,纸上墨迹未干,显是还没干透时就被书给压上了,墨都有些散,头一句看不清,后面一句隐隐约约的认出来,似乎是“别后方觉爱情长”程骏飞这才恍然,原来刚才进门时四少气定神闲的看《高卢战记》那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姊夫,公派出国的那些学生,坐的是哪一班船?”
程骏飞在梅季的身后,一丝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不知……出什么事了?他清楚的看到他笔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只手摁着桌子角,青筋陡现,“为什么是今天……”梅季喃喃自语了一句,那边梁纯佑尚不自知已触到了霉头,笑着答道:“老四,不是你说越快越好的么……”
电话啪的一声被挂上,又啪啦的一声,电话机被摔在地上。梅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第一批公派出国的学生,正是坐五天前从天津出发的那一班船……
他倏的起身,程骏飞连忙把视线从那一行模糊的字迹上移开,“骏飞,备车,回军部。”
程骏飞愣了几秒钟没回过神来,明白之后马上立正答了一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望了梅季一眼——梅季正从那本书下抽出那张纸,一点一点撕的粉碎。
“少帅,咱们这是……”程骏飞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
程骏飞全没想到梅季会回答的这么干脆,梅季侧过头来,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我要杀人。”
梅季往后座上微微靠了靠,阖上眼:“我累了,到军部再说吧。”
梅季走进军部的司令部时,军部上下顿时又是一阵骚动,稍微有头有脸一点的人,大约都在为郁廷益和一干元老们的命运担忧,此次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郁廷益擅自调兵,人数虽不多,却已有僭越的嫌疑,然而有一干元老作保,是以一众中级军官都莫名所以,再则郁廷益一向是梅季最心腹之人,所以这形势就更蹊跷了。
梅季上午回的军部,下午各路人马就齐聚军部了,除开郁廷益,已退了休的宋钧宪,前两天才从山西赶回来的赵昆山……直隶系内当年和梅方思有些交情的人,齐齐出现,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梅季近来言行大异于寻常,他们也不如早前那样,以为先斩后奏,法不责众,梅季必不至于对郁廷益下手的,现在……没人敢猜测,有什么事是这位四少不敢做的。
“人都到齐了?”
郁廷益稍稍使了个眼色:“有些事情,涉及山东之行的机密,诸位同袍还请先回避一下。”他姿态摆的极低,倒让梅季有些诧异,只是他现在早没了心情去揣度谁的心思谁的算计,心中满满的只有从威海发来的电报:
夫人有孕与胡姓男子于威海港下船。
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直冲往脑门,他心中一片茫然,满脑子里回响着梁纯佑漫不经心的答复“汇文大学那个姓胡的学生,你不是说要重点栽培么,我也放第一批了”……
他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去听,他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这个胡畔,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他不想再这样和她穷耗着了,他日复一日的耐性,换来了什么?他纵容她和胡畔的会面,又换来了什么?她至今对那个空有一脑子理想抱负的穷学生念念不忘!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一了百了,寻个机会让他消失的彻彻底底,省得他们这般的藕断丝连,纠缠不休,有孕,有孕……他们几个月未曾同房了,这孕从何来?若孩子是她的,这两三个月——也早该发现了,她又怎会对他冰冷至斯?梅季猛的摇摇头……欧阳雨不会这样对他,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如果只是巧合,胡畔为什么要和欧阳雨一同在威海下船?莫非……他艰难的止住自己的念头,不愿意也不敢再想下去。疑心如噬骨的小虫一般,密密麻麻的噬咬着他的心,无论如何,这个胡畔,是留不得了……
他背转身去,屋里靠窗向阳的地方放着的那一盆徽州墨刚刚开了花,长长的叶子如剑一般伸了出来——仿佛刺到了他的眉间,微微蹙起,这盆徽州墨,还是欧阳北辰从南京来时带过来的,就在他约他去雨庐的那一天派人送过来的,第二天他问欧阳北辰,怎么无端端的从南方运这一盆花过来,欧阳北辰淡淡的应了一句“兰蕙乃王者之香”过了一阵又加了一句“养起来不易,复卿可要勤加照料”他听说这徽州墨是喜阳光的,专门摆在这里,有几次凑近去看,虽未到开花的时节,剑叶中若隐若现的浅香却依稀可辨,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不禁会心一笑,欧阳北辰送个礼,也这样拐弯抹角!
此时那长长的剑叶也格外的刺眼,才开的一点徽州墨……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又把这一口气吐出,一呼一吸之间,徽州墨淡淡的香沁入心肺,他微眯着眼,看着好不容易齐聚一堂的众位叔叔伯伯。
直隶系的这些勋旧友,听了郁廷益的话,看他表情凝重,犹疑着退了出来,单留梅季、郁廷益和程骏飞三人在里面,郁廷益将来时便一直紧攥着的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递给梅季:“复卿,看过之后,你要怎么办,我……决无怨言。”
郁廷益知道为着叔卉的事情,梅季心中已生芥蒂,这一回直接动到欧阳雨头上,就算死罪能逃也绝对是活罪难免的,他们这一回擅作主张,也不过是……为了他罢了,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梅季接过档案袋,厚厚的几摞资料,他略微翻了一翻,尽是些陈年旧事,他早调查过的:“我这里还有更详尽的,世叔要不要看一看?”
他冷笑着从自己书案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搬出三寸高的资料,郁廷益这些人,也太小瞧了他吧?早在他要和欧阳雨订立婚约时,就调查过她一次了,后来江南出了事,他又委托方秉仁把在南方所能查到的资料也送了过来,若要论详尽,他这里只怕都可以编一本欧阳雨的传记了。
他把厚厚的一摞资料往郁廷益面前一推,发现中间夹杂着一小摞胡畔的档案,这样的东西他自然不愿意让郁廷益知道,阴着脸将胡畔的那一份档案抽了出来扔回抽屉。郁廷益认真的检查了一番后从自己送来的那一摞资料里抽出小小的一沓递到梅季跟前:“这是新的,复卿你恐怕还没有看过吧。”
那是陆羽茶庄的老板李贤达的卷宗,梅季接过来一页一页的翻下去,原本眯着的眼睛里精光乍现而逝。
原本不甚清晰的蛛丝马迹,凝成一串一串的珠子,在他眼前狂乱的弹跃。
他在上海有方秉仁,欧阳北辰在北平有李贤达;方家是沪地的报业巨鳄,李贤达是北平的富商善人……
梅季将记述着李贤达近年活动的那几页纸紧紧的揉在掌心——一个在北平沉寂多年的富商,突然从四年前开始大做善事,且十之八九拐弯抹角的和汇文大学扯上了干系……李贤达和欧阳北辰的关系可想而知……欧阳雨每每出门,必是和人约在陆羽茶庄……
欧阳北辰异军突起拿下鄂省的实际控制权之后,他不是没有疑心过,军部之内是否出了内鬼,暗中他也查过几回,独独没有想到,竟然是自家的后院起火,竟然是……他从未想到过的那个人,背叛了他,他什么事都不曾瞒她,而她却这样回报他。
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心心念念的卿卿吾爱,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理他?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避如蛇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出入陆羽茶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从他身边逃走?
照理说她是不会计划的这样周全的,定然是欧阳北辰从中帮她谋划……梅季猛的捏紧拳头,黑铜袖扣被他捏的近乎要嵌入掌心,真可笑,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她辩护——她和欧阳北辰,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又有什么区别?
斜眼觑过,那一盆徽州墨正在春光下摇曳的欢,他记起有一晚盘桓于她的颈间:“你用的是哪里舶来的香水,淡淡的怪好闻的,不像是法兰西的香水,有点像……报岁兰……”她脖颈上最是怕痒的,一边伸手推开他的头一边笑道:“别往我脸上贴金了,那可是王者之香,我可高攀不起……”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过那一盆徽州墨的花茎,今早才开的那一朵花应声而落,簇着的一片又一片长长剑叶,却连一丝半毫的摇晃也无。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方才出去的众人听到枪响,愕然之后慌忙闯进来,一众人等看看梅季又看看郁廷益,之后是面面相觑,不解方才的枪响所为何来,看到郁廷益手指所向,这才明白梅季不过是拔枪打落了才开的一朵兰花,惊诧和放心之余,尴尬顿生,程骏飞抢上来说了一句“四少好枪法”旁边诸人干笑几声,心有余悸的望望郁廷益,郁廷益摇摇头,示意他们出去,他们正在眼神交流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现在才拿来?”
梅季转过头来,直摧花心的那一枪,并未冷却他眼中仇恨的火焰,他完全无法理解——郁廷益他们明明就有这些实据,为什么一定要私下强行让欧阳雨出境?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被美色所惑,就忘了家业根本的人?”他抓起那一小沓纸张中附带的几张照片扔到地上,欧阳雨脸上和婉的笑容一张一张的散在地上,似是对他无声的嘲笑:“你们,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他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一向以为,这天下事,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瞒住他的道理,然而——他们竟然瞒了他这么多,郁廷益,欧阳雨……
郁廷益使了个眼色,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梅季双目直直的盯着郁廷益:“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郁廷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复卿,你一出世,我就看着你了,你识字读书,出国留洋,我都看着的,是不是?”
“现在不要扯这些陈年往事!不要以为凭着这些交情,你们就有理由什么事都瞒着我!”
“复卿,我们要是不瞒你,你预备将夫人怎样?”
梅季眯着眼,胸臆间尽是奔涌的恨意:“戳骨扬灰,她下一世也别想好过!”
郁廷益半天没答话,梅季恨恨的捏着拳,只恨不能现在去把那对狗男女从威海上捉回来,郁廷益半天没答话,一脸忧心的看着他,他恍然间如醍醐灌顶,明白这一众叔伯们的苦心——
他们之所以不告诉他,正是怕他如此。
爱之深,恨之切,郁廷益等人固然对欧阳雨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却同样知道,他若知晓了欧阳雨的种种背叛,切齿愤怒,必远甚于郁廷益,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那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
他别过脸去阖上眼,不愿面对郁廷益略带同情的眼神。
“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
梅季睁开眼,眸中一丝波澜也无,郁廷益担忧的望了望程骏飞,程骏飞咬着牙想了一阵,还是朝郁廷益打了个出门的手势,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轻轻的把门把带上,在门口很呆了一阵,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郁廷益几次伸手想推门进去,都被程骏飞制止了,程骏飞摇摇头,拉着郁廷益往远处走了两步:“依我看,四少这一回是不会轻易干休的,何必……哎,何必非要把这些东西拿给四少看?”
郁廷益叹了一声:“再不拿出来,只怕我们这些老头子连命都保不住了,让他断了这个心思也好,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大丈夫何患无妻!”程骏飞无奈的摇摇头:“郁老,您是不知道……哎!”
程骏飞摇了半天头才憋出一句:“你看四少刚才那幅样子……四少一向是脸上笑得越乐和,心底越跟明镜儿似的;现在……面儿上看着没事,只怕越发是要出事……”
郁廷益咬着牙:“早知如此,不如趁早了断,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程骏飞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照我看,夫人也不是这样的人呐,平日里和四少看起来也挺……哎!”
两个人正嘀咕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季冷着脸站在门口:“备车,颜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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