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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9 刘玉民(当代)
第二十三章
县委大院坐落在县城西北面的山上。说是山,实际原本不过一道土丘;土丘一
平,一片高地而已。高地也还是山——西山。西山上如何如何,西山上某某人如何
如何;西山就是县委,县委就是西山,县城里的人多少年前就把二者混同了。“文
化大革命”小将造反,把国民党邹鲁、谢持等人的“西山会议派”,和共产党毛泽
东的“东风压倒西风”的名言同时搬出,经过论证,提出了“砸烂西山各味会(革
委会)”的响彻云霄的口号。好在砸烂的不是西山,西山上的县委才得以由那时的
可怜寒碜的几排青石红瓦小平房,发展成今天高楼联幢,庄重而又森严的机关办公
大院。
大城市里的人讲起县城,每每要在前边加上一个“小”字。小县城,不屑一顾
的意思。县城里的官员们也由此遭到褒贬。有部电影竟然把堂堂县令百姓父母,标
之以曰“七品芝麻官”,实在可惊可叹!不管大城市里的人如何不屑一顾,不管电
影的编导们如何褒贬,在方圆数十百里的数十百万老百姓的心目中,县城依然是与
首都大致差不去多少的地方,县委依然是威令四方高可人云的所在。西山上的那个
被高墙围起的大院,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落下几个脚印来的。
岳锐终非寻常百姓可比。走进传达室,通过名报过姓,点出要见的人,不过三
五分钟时间,不过百十米距离,县委办公室秘书便带着一辆尼桑轿车来到面前。车
停下,县委书记祖远已经在迎候着了。
“岳老,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来,我们去就是了。怎么敢让您向这儿跑哇!”祖
远尊敬地扶着岳锐,进到二楼小会客室。他是两天前刚刚从市里开会回来,两分钟
前刚刚又从会议室出来的。
“你们忙,不象我如今闲人一个。”
寒暄几句,岳锐拿出肖云嫂留下的那封信。肖云嫂没能实现亲自送来的愿望,
他是责无旁贷的。
祖远以最快速度把信浏览了一遍,露出异常感动和惋惜的神情:“一个多好的
前辈呀!可惜我来蓬城晚,不认识她,不了解她这几年的处境。”他把信小心地放
起来,又说:“谢谢岳老亲自把信送来。这封信我们一定认真研究,并按信上的要
求转送上级党委。我个人认为,这封信提出的问题,是跟中央有关两个文明一起抓
的精神一致的。一个革命老前辈,临终还这样关心党的建设,我们县委,首先是我,
一定好好学习这种精神!”
几句话暖得岳悦心窝滚沸。他回乡后与祖远第一次接触,就留下了一个不错的
印象。祖远对肖云嫂后事的处理和方才的这番话,使岳锐对这位年轻而文质彬彬的
县委书记,产生了一种特别信任和亲近的感情。
他讲起了儿子。讲起岳鹏程如何负情绝义,打击迫害肖云嫂;如何欺骗他,使
他几乎误过了与肖云嫂会面的机会;如何独断专行、骄横跋扈,把大桑园搞得乌烟
瘴气……他以父亲和老党员的身份,检讨自己无能、没有教育好儿子,要求县委对
岳鹏租进行严肃的批评和教育。
祖远认真地听着,不时“嗯”一声、问一句,但态度变得十分谨慎了。
这对于他,不可谓不是一个非常敏感而且棘手的问题。
祖远大学毕业后当过两年中学教师,又在市委机关当了将近十年大头兵,才熬
上一个副科长。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谁看出他在仕途上会有多大发展。鲁光明调
任市委书记,开始推行生产责任制时阻力很大。他写的一份调查报告,对相对富裕、
集体经济相对发达地区实行责任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进行了论证。一这引起了鲁光
明的注意。很快他当上了所在那个部的副部长。蓬城县委书记缺位后,他被派下来。
鲁光明说得很明白:“下去锻炼锻炼,提高提高全面领导工作的能力,以后有机会
再上来。”
然而,蓬城的一把手却不是好干的。蓬城在全市算得上“地大物博、人口众多”
的县份。黄公望在这里惨淡经营将近十年,拉起一个相当可观的“统一阵线”。黄
公望以市政协副主席身份离开蓬城后,市委从邻县选拔了一位颇有才能和魄力的常
务副县长前来接任。这位新的一把手,一上任便大刀阔斧,急于改变蓬城经济上封
闭、政治上保守的局面。他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那个由利害关系、亲缘
关系,以及其他种种复杂关系结成的“统一阵线”的力量。只干了一年稍多,便不
得不离开了事。祖远接受前任的教训,对老干部尊敬有加,处理问题稳重灵活,使
“统一阵线”对他无怒可发无冤可申。在这个前提下,他大张旗鼓抓了两件事。一
件是开展“文明村”创建评比活动,一件是外引内联“攀高亲”,搞横向联合。两
件事一抓,局面大变。在这个基础上,他才十分策略地把几个关键性的岗位抓到自
己手里。这样做,不可避免地使他建功立业的宏图大略受到影响。但他只能这样做,
只能把更深的心机寄托到“统一阵线”的几名年龄过线的“领袖”体体面面下野之
后去。他获得了成功。创建“文明村”活动和“攀高亲”的做法,在全市得到了推
广和表扬。稳重、能团结人、有魄力的评价,也由此而生。前几天在市委开会,鲁
光明透了口风:准备下一步安排他当市委副书记,已经给省委领导汇报过了。这是
个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又传来了关键性的好消息:邢老从电话上告诉他,大小桑园
进行经济改革发展商品生产的经验,已经给省委汇报过了。省委领导很重视,准备
作为几种不同类型致富之路中的主要的两种,提到省委农村工作会议上讨论,并在
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上,予以重点介绍推广。这无疑是一件了不起的喜
事!不仅对于蓬城县的工作成绩是一个充分肯定,对于他的那个“下一步”,也无
异于在省委领导面前争得了一张无可置疑的“王牌”。
偏偏在这种时候,大小桑园闹出一连串风波。先是石衡保告状,惊动了省里领
导。他得知石衡保这个人确实是个“惹祸精”、“告状油子”,大桑园态度很不错
之后,总算放心了。接下是肖云嫂的丧事。大桑园主张作为一般丧事处理,小桑园
则力主按革命功臣对待。他指示民政局和登海镇委提出意见后,反复掂量,又请示
鲁光明同意,作出了既不同于一般丧事,又不同于革命功臣的处理决定。事情也总
算得到圆满解决。现在,岳鹏程的父亲、蓬城革命的元老,又来反映起儿子的问题
来了!
对于岳鹏程的一些问题,对于蔡黑子等人拉帮结派、贪污腐化的一些问题,登
海镇委书记向他作过汇报。有关蔡黑子等人的问题,他指示组织力量查清,该怎么
处理就怎么处理。有关岳鹏程的那些问题,他的态度是:爱护、教育、疏导、扶持。
这不仅因为岳鹏程是鲁光明亲手树起的一面旗帜,不仅因为岳鹏程在发展商品经济
中确实做出了贡献,也因为岳鹏程的命运,或多或少与自己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但
这些,他怎么能对这位革命老人讲呢?老,人反映的情况和表现出来的义愤、希望,
是符合事实和合乎情理的。即使他站在老人的位置上,或许也要这样做的呀!
虚与应付不行,不表态也不行。可怎样才能处理好这件事?怎样表态才能既使
老人满意——这种革命老人的能量是不可小视的,又不至于使岳鹏程受到伤害?
人们只羡慕这位一把手坐小尼桑,喝茅台、五粮液、前呼后拥,何曾想到过他
的难处?何曾想到他的一个不慎重或不周全的表态,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影响,甚
至是悲剧性的影响呢?
领导人的才能,大量的、有时甚至是主要的,表现在对于这类复杂微妙的事情
的处理上。
耐心认真地听完岳锐的话,祖远亲自为他添着水,贴心贴意地安慰着,同时表
态说:听了岳老的话他很吃惊,很理解作为父亲和革命前辈的心清。自己到蓬城来
得晚,又有点官僚主义,听说过岳鹏程工作作风方面的一些问题,其他问题就不了
解,岳鹏程有他的功绩,应该肯定。但在对待革命前辈,对待群众,对待党的组织
原则方面存有问题,同样应当批评教育和纠正。这不是一个父亲有能无能、教育好
没教育好子女的问题,而是党的上级组织和领导干部,对于下级缺少教育和管理的
问题。岳老对于县委提出的希望和要求,表现了老前辈对我们县委的信任。我们非
常感谢这种信任。对于岳鹏程的那些问题的处理,以及对他本人的批评教育,我跟
县委其他同志通通气,就尽快采取措施。岳老尽可放心。岳老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和
要求,对蓬城的工作还有什么意见或希望,欢迎提出。县委,首先是我这个班长,
保证诚恳接受,坚决照办或改正。
祖远估计得完全正确。他十分诚恳地讲完这番话后,岳锐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了。在搀送岳锐下到楼梯半腰时,岳锐甚至把岳鹏程与淑贞的关系的变化也告诉了
他。
“岳老,这种事你千万别生气。必要时可以跟鹏程谈谈,您终究是他父亲。也
算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嘛!”祖远亲切而又颇有意味地说。
从河滨公园回到办公室,岳鹏程给商场经理打过电话后,就被山大管理系来招
生的两名副教授缠住了。他们听说岳鹏程的企业办得不错,想请他介绍介绍管理方
面的经验,同时聘请他当一名“名誉教授”。岳鹏程对大学那套所谓“现代管理科
学”,一向不感兴趣。“管理科学没管理!你们到那些大学里去看看,有一个象样
的没有?管理学教授到我的企业里还是小儿班!”岳鹏程时常贬斥说。经验自然也
就无从介绍。至于社会名誉职务,岳鹏程头上顶着不下十几个,开始还觉得荣耀,
现在早已成了负担和累赘。正愁得驱逐不得脱身不得,商场经理打来电话,说给他
搞到一台原装进口全自动滚筒洗衣机,脏衣服放进去,按一下开关,静等着朝身上
穿干净衣服就行了。岳鹏程觉着新奇,立刻借机甩开两位副教授回到家里。
洗衣机虽然不象商场经理吹得那么神乎,也确是不同凡响。岳鹏程高兴了一阵
子关门要走,见一辆熟悉的小尼桑向这边开来,以为县委书记有事来找,便停下等
候。等到看清车上下来的是岳锐,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爸,回来啦。”他打个招呼,急忙要走。
岳锐得知肖云嫂真情后,一个劲儿要找他算帐,而肖云嫂不早不晚又在这个时
候死了。岳鹏程想象得出老爷子会气成什么模样。因此只好退避三舍,想等老爷子
气消了或回城里去之后,慢慢再说。这会儿被意外截住,他自然不想乖乖巧巧成为
老爷子的猎物。
“你哪儿去?回来!我有话说!”岳锐自然也不肯放过机会。
“我有事!”
“什么事也不行!”
逃是逃不脱了。也罢,不过早晚轻重的事儿。听听老爷子的高见,让他发泄发
泄也免了以后麻烦。岳鹏程这样想也便坦然了,随在岳锐身后又回到院里。
恺撒先前讨了欢心,被赏了一盘猪肝、几块酒心糖,此时扑过来又要撒欢,被
岳鹏程一脚踹开了。它委屈地低吠着在一旁打着盘桓,同时朝这边瞟着黄黑相间的
眼珠儿,不明白今天这位一向宠爱自己的主人,何以如此喜怒无常。
岳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用力沉静着心神。也许是方才祖远那几句话起了作用,
也许是自知一切过火的行为都没有丝毫价值可言。此刻,他只想认认真真地跟儿子
谈谈思想。
“坐吧。”他朝儿子做了一个手势。
儿子并不领情,依然站立一旁。
“找你多少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儿子等待着的是雷霆和风暴。
“怎么不回家来?”
“忙。”
“就那么忙?”
“是。”
“对你云婶的事,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没有?”
“我不该瞒你,不该让你……”
“就这些?”
“对。”
“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讲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按我的话做了没有?”
“做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岳锐声调越平缓、沉稳,岳鹏程觉出的威慑胁迫越大、
越沉重。他无法忍受这种威慑胁迫,哪怕来自他的亲生老子。他的语调不由地高出
了八度。
“做了?你是怎么做的?”岳锐疾言厉色。儿子的骄横跋扈使他痛心疾首,他
同样不能忍受这种强硬和狡辩。“你登门骂娘。断情绝义,也是按我的话做的吗?
啊?你说说清楚!”
岳鹏程并不正面回答,说:“爸,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
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管教。可你以前管教我多少?我和俺
爷一起吃的那个苦,你知道吗?我当兵回来遭的那个罪,你问过吗?我差点被关进
大牢,你管过吗?现在才想起朝我这样,不有点晚了吗?”
岳锐猛地被撞进墙角。这正是他自感愧疚的。大儿子是部队南下前生的,先放
在老乡家里,他在南方落根后,才接去住了不到两年便又送回家乡来。那时家乡穷、
父亲多病,少年的儿子伺候父亲吃了多少苦,他远隔千里万里,自然难以顾及。岳
鹏程当兵是他同意的。他曾打算等他从部队回来就把他接到城里。但儿子复员时,
他正作为“机会主义代表人物”,在接受审查批判,与儿子见一面的要求也遭到拒
绝。媳妇、孙子是在几年后才认识的。至于儿子一家因为黄公望的一个批示落难。
他是住进干休所之后,才听别人当作故事讲的。城里的小儿子和女儿,尽管跟着他
这个爸爸吃过苦头,但终究是他抚养大的,得到过他的父爱的培育。而这个被遗弃
在家乡土地上的大儿子,无论是那个早逝的母亲还是他这个健在的父亲,都没有给
予过多少雨露滋润。他象丢落山中的一棵幼苗,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坚韧和顽强才得
以生存,并且长成一棵大树的。岳锐曾经为这个儿子骄傲过,也曾经为这个儿子惭
愧过。岳鹏程的话,戳到了他心灵的伤痴。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这个当父亲的欠了你的债,你朝你云婶行威作
恶就有理由了是吗?”沉吟了片刻,岳锐反问道。
“我没有埋怨爸爸的意思。”岳鹏程狡猾地躲避开去,“在对云婶的态度上,
我承认有些不妥当。但我和她闹崩不是我引起的,不是因为私事。”
“为的什么?”
“我要改革,让大桑园富起来,而她……阻拦!”
“你倒卖钢材是改革吗?”
“是。乡镇企业本来就是拾漏补遗。我需要钢材,有人要卖,我为么个不能买?
我买得多,别人需要,为么个不能卖?”
“好一个理论家!这么说,你打人骂人、搞个人独裁,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外交,
也是改革啰?”岳锐本想在“乌七八糟的外交”后面,把“欺骗淑贞、乱搞妇女”
一条也加上。但他觉得有些拗口,话到嘴边时删去了。
“是,不那样就改不动革。”
“你混蛋!”岳锐的沉稳和耐心被打破了,“你张口改革、闭口改革,你改的
什么革:人都逼死了,共产党的章法都踩脚底下了!我看你是地地道道挂羊头卖狗
肉!”
“这由不得你说!”岳鹏程处之恬然,言语却变得锋利起来。他无法接受父亲
这种审讯式的指责。你有你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你否定我,我也否定你;不能
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我就装鳖装猴,屎尿一口吞!“八百块钱家底是谁留下的?
几千万家业是谁创下的?‘企业家’‘改革家’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千秋功罪得让
老百姓说话,让事实说话!你倒革命、云婶倒革命,你们干了那么多年革命,老百
姓吃饱了穿暖了,还是买上电视机、电冰箱了?大桑园盖起几座大楼、公园,还是
建起了几个工厂、学校?你们那是么个?”
“你混蛋透顶!”岳锐成了一头毛发怒坚的狮子,跳起,急促地来回走动着。
恺撒发出几声惊吠。风与雕零的梧桐树叶喳喳吵闹。一只红脸大公鸡,高傲地
昂起脖子,发出“咯咯咯”的呐喊。
“你混蛋透顶!”岳锐站住了,手指颤抖着指向大逆不道的儿子:
“大桑园的家业是你一个人创下来的?日本鬼子扫荡时你在哪儿?土改合作化
的时候你干了什么?你连祖宗都不要了,几十年的革命都否定了,你还有脸谈改革!
功劳!我告诉你我的大改革家,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胡作非为,总有一天要倒
霉!不信你就等着瞧!”
“我等着瞧哪,爸。”岳鹏程干笑一声,说:“共产党也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
你那一套,恐怕只能到干休所去说啦。”
“好!好!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呀!……”岳锐忽然大笑着坐回到石
凳上;声腔颤抖着,一手捂住额头埂咽起来。
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岳锐终于止住埂咽,抬起头来。他打量着空空荡荡的院
落,毅然进屋,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和衣物、被褥……
第二十四章
回家,还是一个孤冷空荡的医院,还是一地碎纸杂物,还是只有盛在井筒里的
凉水,秋玲还是系起围裙一阵清扫之后又做起了饭,但那情态神气儿,那举手投足
的节奏韵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这些天,秋玲恰似置身于太平洋中的狂涛区,整个身心一直经受着一个波澜又
一个波澜的冲击。最先是贺子磊“变卦”,引起的她要与岳鹏程结婚的冲动。但肖
云婶丧事上,羸官由亲热到仇恨的突变,羸官及一家老小簇拥淑贞的情景,使她恍
然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淑贞的强大,明白了岳鹏程对于结婚态度迟疑的因由。同时
也明白了,自己一旦同岳鹏程结合所必然面临的危境——不仅淑贞、岳锐、小玉,
就连她所钟爱着的羸官,也必然把她视为寇仇宿敌;那时,被剪破的或许就不仅仅
是一件蝙蝠衫了。
她感到了悲观和绝望,从未有过的、彻头彻尾的悲观和绝望!那悲观和绝望使
秋玲心力交瘁,仿佛就要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不是工作逼着撑着,如果不是家里
还有一个彭彪子和向晖等着她伺候,秋玲怕是早就爬到炕上起不来身了。命啊!看
来这一辈子,秋玲是确确实实不会有几天好时辰过的了。
屋子收拾好,饭做好,院门那边传过几声嗒嗒的声音,象是敲门。秋玲以为是
向晖回来在摆弄门鼻子,没在意。那声音又传来几下,不紧不慢清清楚楚,秋玲这
才聚了聚神,拢了拢头,喊过一声去:“谁?进来!”
随着喊声门被推开了,门前出现了一个高挺的身影——竟然是贺子磊。贺子磊
穿一件毛呢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惯常难得擦一擦的皮鞋上也露出了
光亮。
“你?你来干什么?”
秋玲愕然地注视着这位不久前还寄托着自己美好情思的男人。她断定他是来报
复和羞辱她的,拿定主意,不等他话说完,就把他轰出门去。
“……秋玲……我这几天忙……”贺子磊却是满脸憨笑,一双大手用力搓揉着。
“秋玲,那天曲工都跟我说了。……”
“什么?”秋玲茫然了。
“哦不,是徐大姐——淑贞经理那天跟曲工拉呱……”
那天,淑贞好像无意地跟曲工讲过一番道理之后,晚上曲工便把那道理连同淑
贞来时的情形,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贺子磊。
“怪了!”贺子磊一阵惊讶之后说,“我总觉得这里边好像有点什么事儿。”
“你别钻那个牛角尖。你就说人家讲的那个理儿对不对吧!”
贺子磊默然不语。
曲工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秋玲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你就
真的品不出来?”
“真心,那倒好像是……”
“那不得啦!擂鼓战金山的梁红玉是什么出身?血染栖霞山的李香君原先是干
什么的?我看你呀,早晚闹个后悔药难吃!”
曲工的一番话,在贺子磊心中激起了深长的波澜。他与秋玲相识并建立起特殊
关系的半年多里,几度波澜几度平息。先是耳闻秋玲与岳鹏程如何如何,使他不寒
而栗——他被原先那个妻子吓破了胆,即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肯再找那样一个女
人了!秋玲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发誓一辈子对他好,对得起他。他与秋玲交往中,
也觉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不像是前妻那样的人,才算宽释了。但那风言风语在他
心底深处造成的阴影,并没有泯除干净。那天“浪漫”引起的风波,把他心底的阴
影重新勾了出来;尤其当他问明,那天学校那儿并没有发生过彭彪子耍酒疯的事之
后,断然割断了与秋玲的一切联系。然而,淑贞似乎一全然无意的话,曲工掏心剖
腹的劝导,使他的决心不知不觉动摇了。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他终于鼓起勇气,找
到秋玲门上。
“真的,我真的想通了。”面对秋玲一脸冷漠矜持,贺子磊想过多少遍的话,
也变得零碎了:“只要你……你以后真心真意跟我好,我保证……秋玲,我可是特
意来向你赔不是的,你要是觉着……”
秋玲惊喜交汇,却一时难得吐出一字,脸色依然呆板冷漠。贺子磊见状,只得
转身向门外去。
“你站住!”秋玲突然一声喊,拦到门前。她动情地注视着,猛地扑到贺子磊
身上,把大颗的泪滴和雨点般的拳头,落到贺子磊胸膛和面颊上。……
他们很快确定了婚期。悲观和绝望望风披靡,秋玲的生活又飘扬起歌声。
因为月牙岛上马的事儿,岳鹏程连日召开各种会议动员部署,每次会议都要通
知秋玲参加。那天会议结束时,岳鹏程把她单独留下了。
“秋玲,你那个接待处我想换个人,你看谁合适?”岳鹏程坦然地问。那次答
应结婚以来,除了开会,秋玲没有再找过岳鹏程,岳鹏程也没有再找过秋玲。工作
上的事儿之外,两人甚至没有额外讲过一句话。
“换人?换什么人?”秋玲觉出意外。
“换接你的人哪。”
“接我的?”
“月牙岛上马,人员不调整不行。我想让齐修良上岛,你把他现在这一摊儿顶
起来。你看怎么样?”
秋玲猛地惊住了。连日通知参加会议,秋玲觉出岳鹏程可能有些想法用意,却
绝没想到会让她去接那样一摊责任。在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不管实际权利大
小,常务副总经理是仅次于岳鹏程的第二把交椅;部队下来的团职干部、国营厂子
来的县级领导也得向后排。
“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干得了……”
“么事不是人干出来的?原先你想过能干好那个接待主任?原先我想过能干好
这个总经理和总支书记?”
“不!我怎么能跟你比!我实在就不是那个材料。……”
岳鹏程见秋玲态度坚决,倚到沙发上稍许沉吟了片刻,说:“秋玲,你也得替
我想想。摊子越铺越大,真正能干事业的人有几个?咱们一起创业的年轻些的还有
谁?你不干、我不干,总不能眼看着这笔家业晾到太阳地里不管吧?”
见秋玲还要坚辞,忽然一转话题道:“听说你和贺工结婚的日子定了?”
秋玲决定结婚没有告诉岳鹏程,也没有打算告诉他。听他问起,心里不觉一动,
嘴上依然不肯吱声。
岳鹏程并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径直又道。
“秋玲,你要结婚、安家立业过新生活的心情我都理解,也从来没有阻止过你
吧?不过个人生活得要,事业也得要。人活的不就是个滋味?趁着年轻有滋有味干
一场,死了也闭得上眼!咱们一起把大桑园翻了几个个儿,再一起把月牙岛开发出
来,那就是一座纪念碑!就算咱们有天大的错儿,一万年以后这座碑也没人推得倒!”
秋玲心中掀起一层热浪。她何曾没有一颗不甘寂寞荒凉的肝胆!何曾不是那颗
不甘寂寞荒凉的肝胆,促使她跟随岳鹏程经历了众多的风风雨雨。
“你考虑考虑。不但你,贺工下一段我也想给他在建筑公司挂个衔儿;没个衔
儿,工作起来不方便嘛。”
岳鹏程扔下几句话走了。秋玲带着一腔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踏进了贺子磊
的那个“工程师室”。
“工程师室”里静悄悄的,贺子磊正伏在案前。秋玲悄悄入内,有心跟他再玩
一次捂眼猜谜的小游戏,见他正用笔尖胡乱地在面前的几页白纸上戳刺着,显出心
烦意乱的样子,只好住了手。
“你这是发的什么呆呀?”秋玲奇怪地问。
贺子磊似乎没听见,只用笔尖戳着,把旁边一份油印件推到秋玲面前。
那是一份保证书。
尊敬的岳书记并总公司:
我叫×××,是×××的×××。我自××年到大桑园工作以来,受
到岳书记和总公司的很多关照和教育。这次岳书记批准把我的户口迁到大
桑园,更是对我的极大关怀和爱护,我从心里感激不尽。今后我保证,一
切服从岳书记和总公司的安排,一切……
秋玲秀眉紧蹙:“这是让你也照着样子写?”
“昨天就拿来了,说是迁户口都得写,书记说了谁也不能例外。”
秋玲的目光骤然冷峻起来,拿着保证书的手禁不住打起颤抖。迁户口写保证书
是大桑园多年的惯例,往常秋玲并没有觉出什么,此时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一股凶猛
的浪潮。
“嗤——”保证书油印件被撕作了两半。
“秋玲?……”
“嗤——嗤——”保证书变成了一撮烂纸。烂纸又被丢进了墙边的垃圾桶。
“子磊,咱们结婚迁户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凭什么低三下四给他写这种效忠
信!天下大得很!发挥能力的地方多的是!咱们凭什么偏要困在这儿,受这种窝憋
子气?子磊,咱们走!”
贺子磊对写这种保证书,正气得牙根发痒,愁得没有办法。见秋玲如此决绝,
对自己如此真诚忠贞,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决然而又神圣的感情。
“秋玲,你说吧!到哪儿去我都跟你一道!”
秋玲只沉吟了不过几秒钟,便毅然地从贺子磊抽屉里,找出了那封来自潍坊的
邀请信。
第二十五章
羸官在办公室坐了不到一小时,电话铃至少响了七人次。本来是要研究几项工
作。一项是农工补差。小桑园的土地,一部分口粮田早已分到各户,另一部分一直
由几个自愿组成的生产队组承包。由于这几年工副业发展快,为了保证粮食稳步增
长,村里每年都要拿出相当一部分资金往农业上投。如免费购买化肥、优良品种,
免费机耕机播、浇灌收割等等。但就个人收入而言,农业承包队组与从事工副业的
人员仍然存在一定差距。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势必影响农业承包队组的积极性。秋
收秋播时节已到,必须尽早拿出章程稳定和鼓舞人心。另外一项是村规民约的检查
评比。一个村子经济发展起来固然不易,形成一个良好的村风村气更不容易。小桑
园的村规民约不是仅仅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每年都要专门组织检查、公布奖惩。
羸官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并不在办轧汁厂罐头厂之下。
但是,三番五次的电话把个会议搅得七零八落了。电话来自四面八方,但张口
一律找的岳羸官,张口一律问的一万块钱、十万响花炮。
那天从花炮厂回到村里,小玉把去找岳鹏程的情形讲述了一遍。羸官对小玉的
举动好不惊讶也好不气恼。那个人已经把他和“二龙戏珠”逼进死胡同里,眼下正
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小玉竟然“求”到“仇人”头上——即使撇开“仇人”二字不
说,你力争也罢不力争也罢,你找到人家门上的本身,就是穷途末路的表现,就是
束手无策的表现,就是“熊”和“草鸡”的表现!而这些表现跟投降、求饶并没有
多少明显区别。这是羸官现在——尤其是现在,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的。他朝小玉
瞪了好一通眼珠子,直瞪得小玉泪眼汪汪把他赶出门去,扑到床上大哭起来。也直
到这时,直到站到凉风嗖嗖的月亮地里,听着小玉委屈怨恨的号啕声,羸官才慢慢
地品出了小玉的心思,品出了岳鹏程答应有条件地归还贷款的内在涵义:那作为胜
利者和作为父亲的双重意义上的宽容。对于那“胜利者”的宽容,羸官有的只是轻
蔑和自信;而对于作为父亲的宽容,尽管眼下他不甘于认领,心底深层还是泛起了
一重暖暖的涟漪。他好不容易叫开了小玉的门,道着歉赔着情儿,连哄带劝、发誓
赌咒,格外还加上学鸟叫装狗咬,才好不容易逗得小玉抹干了香腮。
知道了十万花炮的底细和羸官他们的对策谋略,小玉自然也只有拥护赞赏的份
儿。
十万花炮消息的传播,已经使之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大事件了:不仅人人皆知、
人人皆惊,人人都千方百计希求证实,而且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注意。昨天镇委办公
室来过电话,要求说明情况和意图。办公室请示怎么回话,羸官只一笑:“我买挂
鞭炮放响听也得汇报?再问,就说我这个人从小好玩炮仗,毛病到现在还没改得了。”
“叮铃铃!叮铃铃!”
羸官只好让吴海江通知总机话务员,把找他的电话一律接到办公室,一律回复
不在。
但吴海江刚刚去通知过,办公室又找来了:“镇委新调来的白副书记说有重要
事,非找羸官商量不可。”顶头上司,羸官只好自食其“令”了。
“白书记,我是羸官。你有什么指示?”
几句寒暄之后,便是关于十万花炮事件了:“羸官同志,你那十万花炮,该不
是成心要把李龙山崩个窟窿的吧?”
“哪能啊,白书记。不过真能那样,可就太好啦!”
“哎哟哟,我的同志!上边正在抓党风,你这么闹得满城风雨怎么样啊?蔡镇
长昨天就发了脾气,帅书记的意见是让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就别那么张扬了,啊?”
“哎呀白书记,详细情况我以后汇报。那十万响我是给花炮厂签了字的,人家
要是告到法院,那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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