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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8 刘玉民(当代)
众人被惊住了。吴海江、张仁、红鼻子哥哥,不认识似地望着他。初胜利也愕
然地皱起双眉。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上中学时一场糟糕的篮球比赛之后,羸官有过
一次类似的表现。
“行啦!”羸官犹自舞着胳膊,“你们尽了力,我也尽了力!权当咱们吹了一
通牛皮做了一场梦!水泥厂靠边!董事会解散!咱们各人还回去忙各人的事去!开
路!”
他朝吴海江瞟过一眼,径直大步朝不远处的小上海走去。
张仁、红鼻子哥哥垂下了脑壳。吴海江打了一愣,只得随后而去。初胜利这时
却突然绷起眼角,把冷冷的目光盯到羸官脊梁上。
“岳羸官!”羸官来到小上海前,拉开车门要向上跨步时,初胜利突然一声吼,
跃到面前。
“岳羸官!你骂了我们一通、咒了我们一通,抬抬脚就想走?”初胜利指着羸
官的鼻尖,凶凶地:“你说明白,哪个给你的骂人咒人的权力!是宪法、党章还是
你那个无法无天的老子?还有,建水泥厂是签了合同作了公证的,董事会是大家协
商推选的,你想靠边就靠边?你想解散就解散?你好大的口气!”
初胜利的反攻,使羸官愕然地打了几个怔愣。但他留下几束冰冷的目光,还是
钻进了小上海。
这越发激怒了初胜利,他抓住车门扶手吼着:
“滚!你滚!液回你的大桑园去!以后你再说……”
车门关了,小上海一运气力,甩下初胜利等人风驰电掣而去。
一阵尘土飞扬,旋即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初胜利一声悲叹,把半截砖头砸到路边的石阶上。张仁、红鼻子哥哥眼前一阵
发潮,几乎要落下泪水来。
一切都结束了!水泥厂、董事会、“二龙戏珠”,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了片刻沉默之后,初胜利、红鼻子哥哥跟在张仁身后,默默地朝村里走去。
受了半下午气,两人还没登张仁家的门槛,还没喝一口热水呢。
三人沿着街面走出不过一百米,背后忽然一阵车声,没等他们回头察看,那辆
熟悉的小上海已擦身而过,接着“吱”的一声,停在了前面的街口上。
车门推开,羸官神情严肃地出现在三人面前。他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初胜利,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突然,把重重的一拳落到初胜利肩膀上。
初胜利的双眸里荡起了碧波。……
一小时后,小上海重新行驶在通往小桑园的公路上时,羸官已经与来时判若两
人了。他的一通“气冲斗牛”和初胜利的一通“重炮轰击”,使他在倏忽间看到了
自己,看到了自己难以原谅的缺点和弱点。当他终于战胜了自尊心和虚荣心引起的
痛苦,毅然掉转车头,追到初胜利他们面前时,他多么希望同窗好友和伙伴们,狠
狠地骂他一通或者煽他几个耳光子啊!还是初胜利说得对:反对什么,不等于自己
就不存在或者不会沾染、滋长什么;每一个人都必须在生活的浪涛中,不断洗刷和
完善自己。
太阳西斜,镀着金辉的山、树、原野,在车窗外飞逝。羸官倚窗而坐,任随万
千思绪在山林原野中飞翔。一腔热血、一场惨败。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一次涤
荡灵魂的大洗礼,使他仿佛一时间变得成熟起来了。
他想起专业户们刺得耳根子痛的话:“就这帮子人吧,说话没根鸡毛沉!还办
厂子!……”
就是这帮子人!就是要办厂子!
不仅要办厂子,还非要把李龙山翻上几个跟斗不行!
羸官深邃热烈的目光执着前视。秋野如流,秋山如奔。
翻来覆去做了一夜梦,早晨起来小玉觉得头脑瓜子好不沉重。自打肖云嫂去了
就没断下做梦,那梦多是做时甜蜜醒来悲哀。今天的梦不同,一只好凶好大的老虎
咬住羸官的腿朝山洞里拖,羸官惊慌呼救,而她拼着命想追,衣服却被一丛荆棵死
死拽住……她从惊心动魄中醒来,醒来好一阵心脏依然狂跳不止,使她好不惶惑惊
惧。
起来,穿着衣服,吃着饭,小玉才想起昨晚的事,想起羸官讲的集资的情况和
自己的忧虑。集资失败羸官似乎并没有悲观,但小玉心里沉甸甸的,要多难受有多
难受:那是足以影响“二龙戏珠”计划和李龙山区命运的事情啊!作为李龙山的女
儿和“二龙戏珠”的参与者,小玉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
她想起了昨晚迷迷蒙蒙中萌发的一个念头。那念头大胆得似乎既奇特又荒唐—
—去找岳鹏程,以理相争,要回被截持的那五十万贷款!
这念头是怎样蹦出来的,小玉也说不清楚。小时候,小玉印象中的岳鹏程既威
风又和善,会关心人。岳鹏程与肖云嫂、羸官分手后,那印象虽然没有完全消失,
却被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种印象代替了。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小玉从未再与岳鹏程
有过任何接触,连走路碰对面相互点点头、笑一笑的时候也绝对未曾有过。小玉纯
洁却也执拗,她才不肯答理那种耍弄权术、断情绝义的家伙呢!
可是念头偏偏产生了,并且那样固执而又强烈,搅得小玉心绪如澜,一刻也难
得平静下来。
吃饭时她有心跟羸官透透风,话到嘴边被咬住了。一上午她几次想找淑贞、岳
锐,又几次打消了念头:岳家爷媳与岳鹏程正处在敌对胶着状态,这样的事他们肯
定不会赞成,即使赞成,由他们出面事情也只会更糟;倒不如自己先去闯一趟,成
功了更好,就算不成功,也影响不着岳家内部的关系。小玉拿定主意,下午上班后
跟苏立群打过一个招呼,便过了河,按照一位司机的指点,直奔岳鹏程候客的宾馆
小会议室。
岳鹏程今天等候的是几位东北老客。客人是胡强的老舅。县人大副主任陈大帅
介绍来的,据说有意联营建一座啤酒厂。客人说好下午到,岳鹏程跟大勇几个边等
候着,边交换着对啤酒厂联营的想法。
服务员来报,说是有一个名叫小玉的人要见岳书记。岳鹏程一打愣,记忆中好
像并没有哪个名叫小玉的人与自己有过交往。服务员又说了一句,岳鹏程才猛地回
过脑子,想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疏远得不能再疏远的小玉来。
“小玉?她?她要见我?”岳鹏程的惊疑是不下于听到一件奇闻的。“你去看
看,是不是搞错了。”他朝大勇努努嘴。大勇起身出门,旋即又回来了,告诉说一
点不错,正是那个小玉,正是要求见岳鹏程本人。
岳鹏程好不愕然。在他的想象中,这个肖云嫂的小孙女、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跟他恐怕一辈子也难得有几句话要说的。他断定小玉此来必是为的肖云嫂的后事,
为了不至尴尬,他吩咐大勇去请,同时示意让另外几个人回避。
岳鹏程已经好多年没有端量过小玉,见小玉婷婷娉娉,好一副风韵姿采,心里
不禁一动,觉得羸官还算有眼,这姑娘还算般配可心。
小玉坐到对面沙发,大勇要走,岳鹏程示过一个眼色,他只好在旁边一个位子
坐下了。
“找我有事吗?岳鹏程极力想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心里拿定主意,只要小玉
提出的要求有可能办到,就全部应承下来,给她一个满满意意的答复。——撇开别
的不说,这姑娘实在也够让人可怜的了!
“岳书记,我想跟你谈谈那五十万块钱贷款的事儿。”尽管寻思了不知多少遍,
给自己打了不知多少气儿,坐到岳鹏程面前,小玉心里还是扑扑通通直敲小鼓。有
生以来她第一次扮演这样的角色。她极力平息着内心的慌乱,试图把话说得简练而
又清楚;那话还是打了几个小小的梗儿,把内心的紧张和慌乱泄露出来。
岳鹏程并没有注意小玉心里的活动,引起他注意的是她说出的来意。他完全想
象不出,此时此刻她会为了那件“冤债”找到自己面前。
“小时候记得听你说过,你对咱李龙山区穷成那样儿心里很不服气。可羸官他
们现今为的就是……你怎么就非得……”
想好的是据理力争,小玉的腔调却怎么也“力”不起来。最末一句与其说是
“争”,倒不如说是“诉”了。
小玉提起的是一段往事。那是岳鹏程刚刚接任支部书记不久,一次陪同肖云嫂
去医院,正碰上李龙塘几户人家把被火灾烧伤的家人往医院送。人烧得皮焦肉裂,
可医院问准是李龙山里的人坚决不肯收,非逼着先交押金才行。那几户人家拿不出
钱,呼天号地,把几条上吊的绳子挂到了医院门口的树上。岳鹏程看得心酸,对肖
云嫂说:“我就不信咱们世世辈辈就得这么过日子!总有一天得让李龙山变个样儿
出来!”那话曾经博得肖云嫂和小玉好一番赞叹。旧事重提,岳鹏程虽然说不上有
多少感触,心里确也泛起一缕暖意。只是小玉提出的问题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他思忖了思忖,问: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吗?”
很明显,这样的事如果没人指派怂恿,小玉是不会贸然登门的。可又有谁能够
指派怂恿呢?如果是淑贞,那至少说明岳鹏程在淑贞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完全丢失;
如果是羸官,那其中的意味就更深了,或许那标志着的是父子争雄的胜利和父子交
恶的结束呢!
“没有。是我自己来的。”小玉回答。
岳鹏程好不失望。可这怎么会呢?或许……
“羸官知道你来吗?”
知道没有加以阻止,至少是默许。而默许,同样意味着……
小玉这才好象领悟到岳鹏程的用意,回答说:“不,羸官不知道我来。”
小玉不知道这个回答对于岳鹏程和自己此行的目的有多么重要。不知道只要她
回答一个“是”字,或者含含混混暗示出那个“是”字的意思来,哪怕是作为一种
机谋或者善良的谎话,事情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岳鹏程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
五十万元贷款让出,争一个父亲的大度去自得其乐了事。
“那你这是……”岳鹏程还不死心。他实在无法想象,小玉这样一个女孩子,
会有这样的胸襟和胆识。
“不,的确是我自做主张来的。”小玉满面徘红,多年锁在心中的一腔激情,
突然间冲破理智的封锁,倾泻而出:
“鹏程叔,羸官终究是你儿子呀!……”
话出泪出,清秀的面颊上落下两行晶莹的珠子。
岳鹏程被震撼了。他一动不动地垂着眉眼,心中一股激情泛起,眼窝里顿时湿
漉漉的,好像有泪水在凝聚扩张。他急忙抑制收缩,泪水总算没有涌到眶边。
大勇装作木然地低着头朝向地板,但显然也受了感染,一只手悄悄地在揉着眼
睛。
“谢谢你来找我……小玉,谢谢你……”
沉默了好一会儿,岳鹏程终于又抬起头。
“你回去告诉羸官,让他来找我一趟,我会……”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小玉站起,默默地瞥了岳鹏程两眼,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默默地消失了。
岳鹏程一声不响地站起,一声不响地背起两只手,在地毯上踱着,踱着,直到
胡强风风火火闯进门来为止。
胡强带来的是满肚子得意。小桑园罐头厂两名青工,路过园艺场时摘了几个红
香蕉苹果被抓住了,他们已经把“盗窃犯”五花大绑,准备大张旗鼓押送到镇里
“依法惩治”。
“好小子想逃!没门儿,早就布好口袋等着哪!想不老实,叫我上去给了个老
鳖掀天!行啦,这一次镇委镇政府见吧!妈拉个巴子,不给点颜色看看,还以为大
桑园都是些泥面人捏的呢!”胡强报功连带着张扬。
“人在哪儿?”岳鹏程并没有露出胡强期待的笑脸。
“已经押走了。我让他们挨着个村串,走哪几咋呼哪儿,让大家都看看小桑园
是些什么东西!”
“你混蛋!”岳鹏程踱过几步,突然把手一指。“你好大胆!谁叫你这么办的?
赶快把人给我追回来!追不回来,小心我撸了你的官翅子。
胡强猛地惊住了。“想法抓住小桑园点‘熊事’,臭一臭他们的名声”,是作
为对小桑园和羸官进行“回击”的“任务”,几天前由岳鹏程亲口交待的。为了完
成这个任务,他费了不少心机呢。
“还不快去!”岳鹏程又一声吼,大勇上前又推又搡,胡强才懵懵懂懂出了门。
出了门也还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岳鹏程今天是招了哪路邪、犯了哪路“神经”。
小玉回到小桑园便四处找起羸官。一趟“单刀赴会”虽说没有达到既定目标,
小玉心情却明朗多了。这不仅因为岳鹏程已经透出可以归还贷款的意思,更主要的
是,小玉依稀看到了岳家父子重归于好的可能性。那种可能性对于未来的岳家儿媳
妇的小玉,不能不是一个鼓舞。她急于找到羸官把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他,急于劝他
到大桑园跟岳鹏程见见面,可找了两圈连羸官的影子也没见到。这个“坏小子”,
到哪儿去了呢?
羸官一整天都在为集资的事奔忙。按照昨天跟初胜利、张仁他们商量的办法,
十几个董事开了一头午的会,把群众的情绪和各方面的情况、问题,透透彻彻做了
一番研究;决定针对群众的不信任心理,采取新的行动,确保集资任务能够如期完
成。会散后,羸官、吴海江又到县里去办了点事。此时,小上海正悄无声息地朝马
雅河方向驶来。
“停!停!”车出县城,羸官突然发现了什么,拍着司机的肩,同时指挥着:
“掉头!……那个门!
小上海驶进一座低矮、狭小的院门。院门上挂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板牌子:
“登海花炮厂”。
车停人下,那个不过三十几岁的胖子厂长,已经喜眉笑眼迎到面前。
“哎呀我的小岳经理!你这大驾能登咱这小门槛儿!欢迎,欢迎!”
“哎,胖子,刚才走你这儿,我忽然想参观参观,怎么样?”羸官说。
“你是大神,到咱这小庙来还有不行的事儿!”胖子爽声应着。
花炮厂是城关宋村去年才挂起牌子的小厂。宋村有几户人家,从老辈起传下做
花炮的手艺。往时每逢新年春节临近,总要忙活一阵。但人少势孤,不成气候。眼
看这几年花炮生意兴旺,钱都让南方和潍县那边的人挣去了,去年村里才以几户人
家为基础,建起了这座小厂。
花炮是个节气活。旺季还得一两个月才到。眼下厂里正在试制新品种新花样,
为大批量生产和抢占市场做准备。
“你一年能干多少?”羸官参观着问。
“去年产值五万,利润两万多一点。今年想把产值搞到三十万,利润搞到十三、
四万。”
“哎哟胖子,好买卖呀!”
“关键是销路,还不知道打开打不开呢。”
来到挂炮组,羸官问:“一挂多少响?”
“有一百、二百、五百的,还有一千的。”
“一千就是最大的了?”
“现在是。”胖子眼珠一骨碌,“要做,多大也不成问题。”
“吹!”
“吹?你小岳经理敢要一万响的,我做一万响的;你小岳经理敢要十万响的、
我做十万响的。差你一响,你拿我胖子的屁股打响听!”
“你那屁股暄不拉遢的,打也打不出个响来。”吴海江逗趣说。
“那你拿炮仗朝我眼珠子上崩!”
“好,胖子!说话算话,我就要十万响的!”
“君无戏言。”胖子立刻盯上了,“你小岳经理真要十万响,我给你打八折!”
“那些待会儿再说。我可是急用。五天以内必须交货。”
“没问题!我胖子豁上这身肉不要啦!”
出了车间,胖子热情地朝办公室里让着。同时吆喝着:“没见贵客到了?快拿
龙井、三五烟!”
半个小时后,一个消息从花炮厂传出:小桑园的岳羸官一下子掏了一万块钱,
订了三挂十万响、两箱新花样,准备五天后水泥厂奠基时过过瘾!消息是如此具有
权威性和传奇性,一夜之间便刮遍了整个县城和登海镇。
那消息传到半路时,不知被谁加上了一句评语:那小子九成是疯啦!
第二十二章
一连几天,岳鹏程一门心思集中在筹划月牙岛开发上。这是一个关系全局的大
动作。人员要重新调配、招聘,财力物力要统筹安排,岛上准备上马的几个项目也
要具体考察和规划:码头水深多少,容得下多少条船?油罐怎么改造,油源怎样才
能确保?游艇到哪儿去搞,海上旅游线路能否顺利开通?……岳鹏程如同一位临战
的将军,精神亢奋,脑子一直处于空前活跃的状态。
顺水行舟,偏又刮起鼓帆的风:与东北老客的谈判取得了成功,双方决定,联
营建一座年产千吨的大型啤酒厂。岳鹏程决定把啤酒厂作为开发建设的主要项目之
一,建到月牙岛上去。为了考证落实,齐修良和大勇跑了县市几个权威部门,得出
的是一个危险的结论:由于供大于求和原料没有保障,以及海岛的水不适宜造酒等
原因,啤酒厂建成之后,很有可能使大桑园背上沉重的包袱。两人鼓足勇气,如实
向岳鹏程作了汇报。然而陈大帅极力鼓怂,岳鹏程雄心正炽,咬定只要抓住对方一
切都不成问题,断然在协议上签了字。齐修良、大勇明知后果不堪设想,却也只有
暗自摇头叹息的份儿。
展现在岳鹏程面前的是一片阳光灿烂。他自信月牙岛开发。啤酒厂联营,必将
在大桑园的发展史上谱下新的篇章。岳鹏程再也不是一个小小乡村的小小支部书记
了,“农民企业家”桂冠上的那个“农民”二字,是注定要丢进博物馆陈列柜里去
的。岳鹏程将以更加令人羡慕的形象,踏上更加广阔、壮丽的人生舞台!倚在会客
室的沙发上,岳鹏程仿佛看到了自己雄视阔步的未来。
“叮铃铃!……”电话响了几遍,岳鹏程才从梦幻般的陶醉中惊醒过来。打电
话来的是银屏。她中午忘记带钥匙了,要岳鹏程回去给她开门。
“你妈哪?”
“我怎么知道?”
“你爷哪儿去啦?”
“你净问我,我问谁去呀?你回来不回来?迟到了你负责呀?”
“你等等,我这就回去。”
岳鹏程跳起来。他足有一个星期没登家门了,趁淑贞和岳锐不在,正好回去看
看。
那天秋玲突然提出结婚的要求,为了摆脱困境,岳鹏程不得不慨然应允。他把
希望放在秋玲冷静下来之后。果然,这两天秋玲没有再找他,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
儿。这使他为又赢得一着好棋暗自庆幸。但秋玲的意外冲击,使岳鹏程心里产生了
一种若隐若现的念头:那个已经破裂的家,真的那样值得自己留恋和维护吗?自己
与淑贞什么时候才能够和好?即使和好,淑贞还会像过去一样对自己那样痴情和挚
爱吗?与秋玲结婚,真的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严重和不可能吗?离了婚,得到新
的幸福又得到重用的干部,不是也不少吗?……这种种念头只是偶尔冒出,在脑子
里盘旋几圈便溜走了。然而,岳鹏程对于自己与淑贞关系的态度,确实无形中在发
生着一种微妙的变化。
家中似乎还是原先那个样子。恺撒听到岳鹏程的脚步声,立刻迎到面前,摇头
摆尾狂喜不禁,娇嗔地表示着亲热和抗议——这位主人不在家,它的地位不知要下
降多少倍。尤其是这一次,简直到了遭受虐待的程度!
安排银屏吃饭,给了恺撒几个安慰,岳鹏程进到内室。内室也没有明显变化,
只是他和淑贞的卧室里显得有几分乱。一床小被叠也没叠,可怜巴巴地被冷落在炕
上;枕巾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绣着白石老人大虾的枕头。岳鹏程完全想象得出淑贞
起床时的情态:无情无绪,被子一掀,趿上拖鞋,只拢了一把散乱的头发,便快快
地出门去了。往常的淑贞可不是这样。她手脚麻利,起床后叠被、梳头、洗脸、擦
地、做饭,井井有条。等这一切忙过,岳鹏程还躺在被窝里没睁开眼。有时喊了两
声不见动静,便爬上床先在脸上亲一口,然后揭开被子,在那光溜溜的屁股上叭叭
落下两巴掌。于是岳鹏程像当年听到起床号一样,从床上弹起,套秋衣、穿裤子、
系鞋带、上厕所,十分钟以内完成一切动作程序。然后便静等着热牛奶和早点端到
面前,喝完吃完嘴唇一抹,逗恺撒蹦几个高撒几个欢儿,大敞大扬出门去了。淑贞
伺候完他和孩子,还得赶紧收拾洗刷,然后马不停蹄朝班上去。自从这座新舍落成,
不,早在他们结婚和他当上支部书记的时候起,他和她便经常是这样生活着的。
岳鹏程被那仿佛已经远逝的夫妻生活的乐趣温馨着。他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时,
微微地阖起了双眼。淑贞给予他的爱太多太稠,似乎已经无从追忆了。但那落在屁
股上的两巴掌,此刻却出奇地真切、清晰,仿佛还带着脆亮的响声和麻沙沙的痛感,
出现在耳边眼前。一切值得留恋的回忆,都蓦然浮现眼前;如文火烘烤,如细雨滋
润……
这样坐了大约五分钟,岳鹏程重新睁开眼睛时,忽然发现墙上出现了一片扎眼
的空白——那正是原先悬挂结婚照的地方。他惊讶地把目光四处搜寻,才在电视机
橱后的墙旮旯里发现了空空的一张框子,照片和覆盖照片的玻璃不翼而飞了。他心
里突突几跳。打开抽屉、橱子一看,自己的东西,包括用过的茶杯。烟斗、钢笔、
印戳,以及写着自己名字的信件,统统不见了。这显然是被专门清理过的,而且清
理得十分干净彻底。
他的心发出一阵颤抖。随着颤抖,他嗅到一股气味,一股不应当出现和存在的
气味。他搜寻着,在墙角一个烟灰缸里,发现了几撮烟灰和烟蒂。他不在家,谁会
来呢?会不会是淑贞……岳鹏程一个激灵,警觉起来。他出屋来到伙房。
“你妈这两天还病着吗,屏?”
“俺妈病不病你不知道?好官僚!”银屏白过一眼。
“你妈病得重不重?——我是说。她这两天役给你说么事儿?”
银屏不回答,只顾吃自己的饭。
岳鹏程:“屏,你想想,你妈叮嘱过你么个没有?”
银屏:“你问这呀!今儿早上还嘟囔个没完!”
“都嘟囔些么个?你跟爸爸学学。”
“还能嘟囔么个?‘好好学习,长大才有出息!’‘也别太累着,别成个四眼
子!’”银屏不无调侃地学着淑贞的腔调。
岳鹏程微微一愣,又问:“你再想想,今天早上你妈还给你说了么儿?”
“哦,还有。”银屏调侃的矛头转移了方向,却依然学着淑贞的腔儿:“长大
了要跟你哥和你小玉姐学,千万别跟你爸似的!……”
岳鹏程:“千万别跟我怎么的?”
“哎呀,爸!你怎么这么烦人!”银屏丢下饭碗甩手走了。高考班是一种特殊
生活节奏,除去吃饭睡觉,课堂便是唯一去处。银屏对这种节奏已经习惯了。
大门“叭达”一声,留下一颗空虚的心。
……床上凌乱……结婚照和物品被清除……不该出现的烟气……对银屏的叮嘱……
疑惑和警觉变得真实而明朗起来了。
淑贞那种性格的女人,对于丈夫的不忠行为是决然不会放过的。从一开始,岳
鹏程便设想出她可能采取的追查、哭闹、上告、离婚等种种行动。这些天淑贞一直
没有行动,没有闹出使他难堪的事情来,先前他暗自庆幸。然而现在,岳鹏程却发
现了比原先的设想和忧虑严峻得多的情形——绝望!淑贞在用一种绝望的形式,对
他的不忠行为进行报复和控诉!
岳鹏程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震撼了,眼前闪现出淑贞悲愤的神情。那神情飘
飘忽忽,沉没到马雅河宽深的流水中了。
岳鹏程脑壳一阵膨胀,立刻撒腿向院外奔去。罪人!岳鹏程决不愿意做那种千
人侧目。万人诅咒的罪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淑贞、拦住淑贞,哪怕磕头下跪,
也要把她从自我毁灭中抢夺回来!
他跑出村,来到马雅河桥上。桥上桥下没有任何异常。他忽然想到,淑贞既然
要走绝路,就不会选择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立刻撒腿又向下游水深无人的地方奔
去。
沿着河滨公园的长堤奔出不远,岳鹏程蓦然停住了:下游河边的一方石阶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洗衣服,那正是淑贞。
岳鹏程紧绷的心弦霍然松脱,身上一阵酥软,瘫坐到河边的一方石凳上了。
他忽然想起,淑贞因为自小在河边洗衣服,腿和手都落下关节痛的毛病。家里
那台洗衣机坏了几个月了,淑贞几次让他找人修一修,他都忘到了脑后。
“马上!马上让商场送一台洗衣机回去!”岳鹏程心里默默地说。
淑贞拿准主意,明天无论如何要上班去。一者花卉公司人原本少,自己又是个
头儿,甩下几天人家急急惶惶,自己心里也空空落落;二者经过了几天,心情基本
趋于平稳,觉着老是闷在家里太没味道,身子也容易出毛病。头午屋里屋外拾掇了
一遍,下午见日头好,又硬撑着,把春天欠下的债——一家人没有拆洗的棉衣,和
几件应该收起来的衣物翻弄出来。别人的自然没话可说,岳鹏程的那几件着实让她
翻肠倒胃好一阵折腾。你个丧了良心的!烂了臭了我也不管!她把那几件衣服扔到
地上。扔到地上也觉得扎眼,又用脚踢着,“驱逐”到屋外的廊台上。她对岳鹏程
的怨恨是无法用言语描绘的。单身孤影,夜半醒来,泪水多少次湿透枕巾,想止也
止不住。她只好爬起,坐一会儿,或者跑到院里,在秋夜的群星和凉风下呆立,直
到心情平静下来才重新回到屋里。而一阖上眼,又挡不住一场恶梦或一场甜梦。恶
梦和甜梦给予她的是同样的一件东西——怨恨。往日她对岳鹏程的爱累积起来有多
深多重,如今她对岳鹏程的怨恨也便有多深多重。她恨岳鹏程,也恨这个年月。如
果不是这几年翻天覆地,还是过去扛大枪、钻山洞、修大寨田,岳鹏程也不见得坏
到如今这种份上。作为大桑园的一名群众和花卉公司经理,她不能不承认这种翻天
覆地带来的好处。作为一个女人和妻子,她却是宁愿要那个穿一身旧军衣,啃着玉
米饼子地瓜干,一手老茧一身臭汗的大头兵和临时工的岳鹏程,而不愿意要这个坐
小车住洋楼,财大气粗八面威风的“岳书记”和“农民企业家、改革家”!
把银屏、羸官小玉和自己的棉衣拆完,棉絮晾起,外罩、里子和其他要洗的衣
物搁进盆里端起要走,屋外廊台上那几件衣物却又址住了她。她终于不得不闭着眼,
把那几件衣物也收拾起来,搬到河边。收拾着、搬着,心里又是恨——恨自己没个
好命,不顾死活恋上这么个负心郎;恨自己本老实没本事,没有看住岳鹏程;恨自
己没出息心太善,一肚子苦水没出来,倒又给欺负自己的人……“痴心的老婆负心
的汉”,老天爷呀,你可真够公道的啦!
秋风凉,河水也凉,她还是愿意到河边来洗。那个家让她伤心,憋闷得要死。
而河边的清风流水中,漂荡着她许许多多美好欢乐的记忆。
衣服洗完,淑贞回到家里刚刚躺下,徐夏子婶吵吵嚷嚷进门来了:
“我说你这个贞子呀!你是不要命啦!”
这段时间,徐夏子婶每天都来跑几趟。来给淑贞煎药,来给女儿宽心,来发泄
对那个未来的儿媳妇的怨恨——大勇和小林子并没有因为她的阻拦,改变拆迁东厢
房的蓝图。
“贞子,你这是怎么着!拖个病身子朝河边上跑!你要拆洗东西说一声儿,妈
给你拆洗不得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这往后的日子……”
徐夏子婶坐到炕上,摸着淑贞的手和头数落着,干瘪的眶子里又发了潮汐。
淑贞见她这样,安慰说:“妈,没事儿。我是想到河边去清亮清亮。哪儿就那
么娇惯!”
徐夏子婶抹抹眼角,道:“贞子呀,不是我说,你那心里可别老是那么问憋着。
敞亮些!那些事就别去寻思啦!英雄爱美人哪朝哪代都一样。从前哪个有能耐本事
的人,不是三妻六妾?银屏她爸能不撇下这个家,也就算……”
“又是这些歪理!我不听!”淑贞拉过一条枕巾捂到耳朵上。
“好好,不听。我不说了行吧?”徐夏子婶下炕要去煎药,嘴里却又嘟哝着:
“你个贞子呀,性子比你妈还犟!犟也好,我要是你,就跟那个骚狐狸精去争争试
试!我就不信,你们一起过了那么多年,有儿有女,鹏程就定准能让那个狐狸精争
了去?”
“妈,你说么嘎?”淑贞一骨碌翻身坐起。
“好好!你妈该死,你妈该死!”徐夏子婶连忙找出药铫子,进厨房去了。
……跟那个骚狐狸精去争争试试……不信……鹏程就定准让那个狐狸精争了去……
徐夏子婶的话带着强大的电磁波,蓦然打开了淑贞封闭、沉闷的脑壳。是的,为什
么不去争呢?岳鹏程是自己的丈夫,丈夫被人抢走了,为什么不可以再争回来呢?
争!淑贞呆坐片刻,一个主意便在脑子里形成了。她下床梳洗一番出门,穿街
过巷,直朝建筑公司奔去。
来到建筑公司,淑贞同值班的文书拉了一会儿呱,这才推开了“工程师室”的
门。
“哟,曲工在呀。”淑贞走进,朝正在伏案忙碌的曲工递过一个笑脸,“我还
以为你们建筑公司没个活人呢!”
曲工是贺子磊大学时的同学,又经贺子磊引荐来到大桑园,两人可谓莫逆之交。
贺子磊与秋玲关系中牵扯着淑贞,他是知道的。
“哦,是徐经理。”曲工带着一种莫名的忐忑,连忙站起。
“我找你们经理有事儿,可好,都锁着门!贺工也上工地啦?”淑贞完全是一
副随意的神情。
“嗯……”
“你忙,你忙。”淑贞佯作出门,一脚出门却又站住了:“哎,你们贺工结婚
的日子定了没有?”
曲工见问到这件事上,支吾道:“这我可说不好。”
淑贞似作惊讶地说:“你不是跟他是好朋友吗?他跟秋玲谈了半年多,怎么连
个日子到现在还没……”
曲工大惑不解地瞟了淑贞几眼,心下反倒平稳了,说:“听贺工的意思,好像
是有些不大放心的事儿。
“哦,怪不得呢!这八成又是哪个背后嚼舌头根子啦!”淑贞激愤之情溢于言
表。片刻却又不无责备地说:“嗨!你们贺工也真算是个有知识的!他今年多大岁
数、么个情况?人家秋玲多大岁数、么个情况?要是我说呀,别说人家秋玲不定有
那些嚼舌头根子的事儿,就算是原先有点么个大不了的,只要人家现如今真心诚意
跟他贺工过日子,那也是他的福分!你曲工评评,我这话在不在理儿?”
曲工被说得一愣,随即赞许地连连点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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