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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2 李准(当代)
  唱曲的那个姑娘本来伏在地上,她看着这个演老汉的和她讲不清楚,急忙爬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大婶,我们这是演新剧。他打我是假的。’’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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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老汉的又忙把嘴上粘的胡子一扯说:“大婶,你看!”那个妇女脸“唰”地红了。她咬着嘴唇跺了一下脚说:“嘿!你看我该死不该死!……那您们演的到底是啥戏呀?连个箱也没有,也不到戏台上去唱。”
  那个姑娘安慰着她说:“大婶,我们演的是新编的街头剧叫《放下你的鞭子》,乡亲们没看过,容易弄错。”
  一个叫王跑的三十多岁农民说:“李麦嫂子,别看你走南闯北跑了不少地方,这一回可是棍子抡到茄子棵里了。怎么半路里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
  那个妇女笑着说:“你丈母娘那脸!我啥时候看过这‘新剧’!……”
  这个妇女名字叫李麦,就是海天亮的妈妈。
  李麦的娘家是本县李大庄人。她有个老爹叫李甲子,因为双目失明,三翟五村的群众都叫他“李瞎子”。李麦四岁那年,豫东遭了大饥荒,她娘饿死了。李甲子从那时起,就领着闺女流落在外边要饭。一根竹竿连着父女俩。李甲子在后边走,闺女在前边领着路。要饭先要到信阳,又要到湖北,后来又从南阳要饭回到老家。父女俩转了一大圈,总算保住了两条命。李麦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锻炼得能吃苦耐劳,胆大泼辣。七八岁时候,就一个人到田里拾麦拣稻,蹭红薯铲麦茬。有时要饭到镇了,她会在粮店门口扫土粮食,菜市上拣菜叶子。春夭,她能爬到一两丈高的椿树上,攀椿头菜;秋天,她会拾些黄豆棵,把豆子剥下来埋在河边沙滩上,泼了水长成豆芽,和她爹一块煮煮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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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书
  她敢和男孩于们打架。有时在路上遇到野孩子向李甲子投掷石块,李麦就拿起棍子冲过去和那些野孩子拼打,直到把那些孩子撵到家里关了大门,她还要向门上吐口唾沫。各种恶狗她都不害怕。走到一一个村子,不管再凶的狗向她扑来,她总是不动声色地理也不理。等到狗扑近了,她抡起棍子狠狠地给一下,那狗就跷着一条腿哼唧着夹着尾巴跑了。有的老狗有经验,看着她那小黑眉毛下边的两只透亮眼睛,从容威严的神气,只把头扭到一一边叫两声,却不敢走近她。
  李麦九岁那年,她和爹要饭来到赤杨岗。那年雨水均匀,麦秋两季收成都不错。地主海骡子他爹海福元还在世,他看着李甲子腿脚还灵便,就对他说:“瞎子,我给你找个活干吧,不比你要饭强。”李甲子说:“那敢情好。这要饭棍虽说不重,谁也不愿意掂。我是个没有眼的人,你看我能给您老帮个啥忙,你就安排吧。”海骡子他爹碗:“我说这个活,还就是你能干得了。给我家推磨。一天推二斗麦,拉一斗牲口料。我管您爷儿俩吃饭。反正吃饭不拿饭钱,干活不拿工钱,你干不干?”李瞎子本来过去是给人推过磨的人,他思忖着这见天推二斗麦子还要拉一斗料,活是够重了。不起早贪黑,根本磨不完。可是又想,这整年饿肚子住庙也不是个办法。就说:“您老先生要是行好,我给您推磨,总不能叫赤身露体吧,是这样:—个月您再拿两串钱,权当您少吸两盒洋烟,我也给闺女买件大布衣裳穿。”
  就这样,李甲子和闺女到海骡子家当起磨倌了。那时候海骡子和他兄弟海香亭还在上学堂。回家来看西院磨坊里住了个瞎子,就老大不高兴。海香亭有一次对他爹说:“爹,怎么叫一个瞎子住到咱家,出来进去多不雅观。”他爹说:“你懂个屁!什么雅观不雅观。喂头驴一天也得吃二斤料!要是再雇个磨倌,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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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吃带拿得多少?我瞌睡着比你们清楚。”
  李甲子给海骡子家推磨,一推就是六年。头几年是李甲子推磨,闺女箩面。后几年李麦长大,李甲子又得了个气管炎,李麦就替她爹推磨,让她爹箩面。一天在磨道里转圈跑一百哩,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可是李麦从不叫苦,不让她爹知道,老地主看着李麦渐渐长大,又是大脚板子,就又打主意了。他来到磨坊对李甲子说:“老李,你虽说是个残废人,可活干得不错。再说小麦如今也能给你帮上手了。以后咱家碾米这恬,我说你们爷儿俩也包起来算了。一年吃不了多少小米,值不得再雇个人。......”
  李麦一听,嘴一噘说:“俺爹老了,一见凉气就憋得出不来气!光速磨面他就受不了啦!”
  老地主笑着说:“咳,我还能亏待你?常言说:贫占富光!富占天光。”他又己对着李甲子说:“老李,你也是个苦命人,别的不说,你将来老了以后,这一口桐木棺材我包了。我说话算话。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李甲子却感动得在磨坊里大喊着:“老掌柜!老掌柜!我给你磕个头!……我给你家碾米,你别请人啦!……”
  李麦说:“爹,你就不要命了?你不知道我脚肿得鞋都穿不上了。”李甲子拉住闺女的手,两只瞎眼里流出两行泪说:“妞!爹咋能不知道你脚肿哩,我看不见我能听出来啊!咱生就的当牛做马的命,有啥法子呢,我跟你说呀,乖乖!爹活不长了。谁能给我买一口棺材哩!我早想着你将来也不过买一领芦席把我卷了。妞!看在爹的老脸上,咱就接住他这碾米的活吧!……”李麦一只手擦着她爹脸上的跟泪,一只手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她说着:“爹,你别哭了,为你这一口棺材,他就是叫每天扛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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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
  我也去扛!”
  从此以后,这父女俩把碾米的活也揽下了。第二年冬天,李甲子的病更重了,每天咳嗽气喘,整夜坐在草堆里不能睡觉。后来他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个偏方:熬点洋金花①喝了能治气喘。第一次熬了两个花喝了,有些见效。过了几天病又犯了,他就又熬了七八个花喝了,谁知道这洋金花有毒性不能多喝,他熬了七八个花过了量,喝了以后,当天晚上在草堆里翻了两个身,就断气了。
  李甲子死后,李麦抱住她爹尸体,整整哭了一天。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多亏街坊邻居来劝她,帮她料理,才算把她爹抬出革屋,换了一件黑蓝土布褂子,一双新鞋。一个姓申的老婆婆也是外来户,她对李麦说:“闺女,你光哭还能把你爹哭活?赶快跟你掌柜家说,他不是答应给休爹一口棺材嘛!”
  俗话说:叫化子也有三个穷朋友。李甲子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会说天南海北,为人也正直,赤杨岗一般穷人都喜欢他。如今停丧在地,都来帮李麦出主意,让她赶快向海家要棺材。几个穷朋友商量了一下,就让海家的老长工老陈领着李麦去见老掌柜海福无。李麦带着孝,见了海福元先磕了个头。老陈说:“甲子今天鸡子叫的时候不在了。您看昨把他置办置办。.他也没个亲戚,就这一个妞。……”海福元故作惊讶地说:“哟!我还不知道。”他又问李麦:“你爹留下钱没有?”李麦说:“俺爹吃药钱都没有,哪里会留下钱。大爷,你不是答应给俺爹买口棺材吗?如今就请您老人家多行好了。”海福元这时却装聋卖哑地说:“啊,这是哪里话,我啥时候答应给他一口棺材?”李麦说:“你可不能忘
  ①洋金花,即蔓陀萝,一种有毒的草药,有平喘、麻醉、止痛等功能。30
  了。就是去年割罢谷子,你在磨坊里亲口许下的,我也在场。我们就是那个时候,揽下这碾米的活。”老陈也帮着说:“是去年秋罢。”海福元脸一沉说:“你这个小妞,人不大,倒会说瞎话。我咋不记得这个事?”李麦看他食了言,服睛都气得发黑了。她说:“老掌柜!我们当牛当马转磨道转碾道,在你家七八年了。我们几时昧过良心说话。你再想想,答应的是桐木棺材,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时海骡子也在场,他发急地跳着骂着说:“你说什么!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跟谁在说话?太放肆了。”李麦把小辫往后一甩说:“我跟人说话!唾沫吐在地上再舔起来,也不恶心!?昧良心!”海骡子拿起条几上的鸡毛挥子就要打李麦,老陈忙拉住说:“骡子,算了。还是叫老掌柜想想。”海福元这时装出一副愁苦脸相说:“算了,‘穷占富光,富占天光’。老陈,到街上给他买一领新席,钱由咱出了。”李麦说:“俺不要!”说罢扭头走了。
  李麦回到磨坊,俯在她爹尸体上,抽噎着痛哭起来。这时候,徐秋斋来了。这徐秋斋不光会卜课算卦,还会看阴宅阳宅。以前他教过几年蒙学,后来兴学堂,他那一套吃不开了,才转成算卦混日子。徐秋斋曾经想把自己这点小把戏教给李甲子,叫他也学算卦,可是李甲子执意不学。不过两个人还拉得来。徐秋斋来到磨坊后,先对着李甲子的尸体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又哭了几声老哥,擦了擦眼泪,这才问李麦说:“麦,你准备昨办哩?”李麦流着眼泪说:“徐大叔,棺材那个事,俺爹也对你说过。可现在他家老掌柜昧了话。俺爹上当了!”徐秋斋叹口气说:“我早跟你爹说过,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哪怕是四指宽一张条子,盖上他的堂号印章,现在他还能反口!你爹呀!心眼太实了。”李麦说:“谁想到他是人面兽心。我也想了,今天后晌就把俺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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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尸首移到戏坊窟里,我永远不踩他海家的门槛!’’徐秋斋听她这么说,先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闺女,你咋恁憨哩!他巴不得你把尸首移出去。他是东家,你是长工,人又没死在街上路上,死在他家磨坊里,他就得料理。眼下数九寒天,尸首三两天坏不了。你啥话也别醴,只管放大声哭!一天哭它三场,他不出棺材你不让殡人;有钱人家怕晦气,你哭不上三天,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他就是只铁公鸡,这一回也得拨他一根毛!闺女,到那时候,他就得买棺材了!”李麦听他说得有道理,感激地说:“徐大叔,体就是俺的亲叔叔。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徐秋斋红着眼圈说:“情理不顺,气死旁人!闺女,你记住一条:千万可别说是我教你的。”李麦点着头说:“大叔,这个我知道。”
  徐秋斋这个办法果然灵验。李麦白天哭,夜里哭,五更天不明就爹长爹短的哭起来,哭的半个庄子左邻右舍,无不下泪。
  头一天,海福元装聋打呆,只装没听见。第二天,他就觉得有点晦气,可是嘴里还说着:“我叫她跟我抠吧!看能抠出四两麻来不能?”到了第三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一则是家里要吃面,磨坊让尸体占着;二则是他老二闺女听赶集的人说,她娘家院里有人在哭爹,吓坏了,心急慌忙地赶来看他。老头子一看乱戚一团麻,就拍着大腿说:“他娘的!该我破财!”就叫老陈到街上买了一副七个头的薄柳木棺材,算是把李甲子装殓了。
  李甲子殡埋以后,李麦回到磨坊门口,却见一把新牛铃锁把门锁上了!她家的一个破包袱,一只竹篮子,一口破铁锅和她爹用得发红的那根竹竿,一齐扔在门外。李麦看着这些东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在地上。
  “我没有家了!”李麦心里想着,呆果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夕阳把她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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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到哪里去!”她没有了主意。她还有些害羞,等到天黑了以后,她才挎起包袱,提着篮子,拿着竹竿,踽踽地走出海家后门,来到寒冷寂静的村街。
  村子里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着微弱的灯光,有的黑着灯已经入睡了。她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觉得去谁家也不合适。申大婶家吧,老两口一间破草房,吃了上顿没下顿。徐大叔家吧,和他侄子六七口人挤在两间草房里,再说徐秋斋还有烟瘾。……就在这个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一辆小车吱扭吱扭地响着推进了村子。
  小车越推越近,吱扭吱扭的响声越来越大。小车在海骡子家隔壁一间草屋门前停下来了。李麦在黑影里踮着脚看了看,推车人哗地一下打开了大门上的锁,李麦知道,这是推盐的海青牛回来了。
  海青牛也是个穷苦人,家里就他一个。平常靠运盐推脚为业。往徐州推盐,半月一趟,勉强能维持生活。青牛和李甲子也熟,有空也常到李甲子的磨坊坐坐,听大家排闲话。不过他为人老实忠厚,只听大家说话,自己从不插嘴。
  他把盐袋子搬在屋里,拉开风箱烧起灶,正打算做饭的时候,李麦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青牛哥,您推盐要女的不要?”李麦问。
  “……”青牛这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十六七步的姑娘带着孝,掂着锅,半天才问出一句:“是咋啦?”李麦低着头说:“俺爹死了!掌柜家把我赶出来了!我想离开赤杨岗。能不能跟着你去推盐?”
  风箱不响了。青牛低着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会儿,他忽然从转腰瓶里掏出两串钱说:“大叔令年秋天借给过我一块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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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你把这钱拿去吧。看怎么买点粮食。”李麦却不接钱,她说:“买斗二八升粮食,能吃儿天。我这么大了,想自己找个活干!……”她说着眼泪流下来。青牛不敢看她的脸,可是知道她在流泪。李麦又说:“青牛哥,我就是给你拉根绳也好,你不多装几袋子盐!”
  青牛嗫嚅着说:“你……你太小了。’
  “十七八了,还小哩!就你那红车子我也能推动。”
  青牛又说:“不是。……太……太……太……”
  李麦这时说:“青牛哥,你就把我当作你亲妹子,有啥不好哩。我眼前要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会来找你。我这么高了,还能去掂着棍要饭嘛?……’’
  青牛鼻子酸了,眼剧红了。他最后只随了一句:“你淘米吧。”什么话也没再说就扇起风箱来。
  两人做了一锅红薯小米稀饭吃了,青牛夹了条破被子说:“我到老陈的草屋里去挤挤,那上边还有个破棉袍,你今晚上就盖着睡一夜。”他说着走了。
  第二大鸡子刚叫头遍,小车卫吱扭吱扭地响起来了。夜雾中走着两个人,青牛在后边推着车,李麦在前边拉着绳。车上还放丁些破烂行李。
  他们整整四五年没有回赤杨岗。等回来的时候,李麦已经挽起了髻,怀中已经抱着个小男孩了。
  第四章一个不信神的
  女人
  一朵红云飞过崖,
  梦里梦见红军来。
  黄米捞饭豆芽菜,
  我把咱红军没错待……
  ——民歌
  晌午时分,抗日宣传队在会上的宣传结束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散了。有的背着钱褡子,有的扛着新买的扫帚,有的买个牛笼嘴戴在头上。大家走着议论着,抗日救亡的强烈情绪,开始在庄稼人的心头激荡着。
  在赤杨岗的村街上,李麦和那个在《放下你的鞭子》中演姑娘的女战士一块走着说着话。这个姑娘已经换上了灰军服,打着裹腿,挽着袖子。她中等个儿,红扑扑的脸上有两只秀气的大眼睛,看上去显得那么干净、麻利、精神;和刚才那个愁眉苦脸、又饿又累的模样,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李麦问:“你们是从哪里开来的?”
  女战士说:“我们这一次是从南阳来。原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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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的部队是在大别山里。”
  李麦说:“大别山我去过。光山、固始、黄安、麻城我都到过。”女战上说:“你去过大别山呀!去那里干什么?”李麦不好意思说她去要饭。她说:“做生意呗!跟着俺男人去卖木梳篦子。”她又小声问:“你们是红军吧?”
  女战士笑了笑说:“我们现在叫新四军。我们这一部分是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李麦忽然兴奋起来,她攀住那个姑娘的肩头说:“我明白了。闺女,我见过咱们红军哪,在新集还领过你们分的粮食。可是回来后俺男人不叫说。”女战上说:“现在是国共合作,要共同抗日了。他们不敢找我们的事。”李麦点了点头。
  转过十字街口,来到李麦家的大门口。李麦家和海骡子住隔壁。海骡子正在门口站着。他看着李麦领了个女兵,故意讨好地说:“天亮他娘!宣传队王司务长和我说了,弟兄们不用派饭了,都带的有干粮,烧点茶就行了。咳!真是秋毫无犯。”他后一一句话是故意说给女战士听的。李麦也不看他的脸,只是冷冷地“啊”了一声。
  李麦家住着两间草房,一个不太小的院子,还有个破大门楼,两扇白茬大门已经破得豁了牙,院子里有棵大石榴树,开着一树红花,隔着大门看得很清楚。
  李麦说:“这就是我的家。你看俺这大门.要饭的看见就隔过去。”她解嘲地说着顺手推开了门。院子里一群小孩正在玩“娃娃家”。他们正在学着演刚才看过的《放下你的鞭子》。
  一个小女孩站在中间,头上也扎了个红布条,还戴了朵石榴花。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提了个铜洗脸盆当铜锣,鼻子下边粘了几片椿树叶子当胡子,他敲着铜盆嘴里唱着:“小小铜锣转悠悠,黄河南北度春秋。……”念了两句后,就对那个女弦说:“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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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你了!”那个小女孩说:“你还没有念完哩!……”
  他们正在争论,看见李麦和一个女战士走进来,害羞得扔掉脸盆,拔掉胡子,一齐向门口跑去。女战十急忙笑着拦着他们说:“别跑,别跑,你们唱,我听听。我还可以教你们。”
  李麦拉住那个粘胡子的叉黑又壮的男孩说:“小建,唱吧,给你这个当兵的姑姑唱一个。”那个小建却挣扎着喊着:“我不会!。我不会!”
  李麦在他圆圆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爬开吧,狗肉不上桌面的东西。”
  孩子们跑了,那个戴石榴花的小姑娘却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看着这个女战士。
  女战十问:“大婶,这个小妮是……?”
  李麦说:“我一个妞,叫嫦娥。还有个男孩子叫天亮,属狗的,今年十七。我也忘记问你了,你叫什么?”
  女战上说:“婶子,我姓宋,我叫宋敏。”李麦背着:“宋--敏,我记住了。看你们这名字多好听。俺这乡下的闺女们起个名,不是这花,就是那叶,光俺这村里就有三个闺女叫水仙,大家没法子分别,就只好叫大水仙,小水仙,还有一个蒸馍家水仙!”
  宋敏说:“怎么叫蒸馍家水仙,他家卖蒸馍?”
  李麦说:“不是。他哥叫‘蒸馍’!”她这么一说,宋敏实在忍不住天真地笑了。李麦说:“你觉得可笑吧,这庄稼人没见过啥,他爱啥就把孩子叫啥名字。蒸馍他妈就是喜欢吃蒸馍,铁锅他爹就是喜欢一口铁锅。比如我这个名字吧,叫个麦,俺娘就是喜欢小麦,虽然她那一辈子也没吃上几顿麦子面。”她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叫着:“嫦蛾——”嫦蛾跑了过来,李麦小声叮嘱说:“烧锅,先把咱那个瓦罐里那点大米淘淘,全淘了!”嫦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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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头跑进屋里了。宋敏忙过来说:“大婶,你可千万别麻烦,我们部队带着馒头,我坐一会儿就走。”
  李麦把她按到小木凳子上说:“你别管,我这不是招待你,我是招待咱红军。那一年逃荒到大别山,要不是红军我们早饿死了。好容易来到我家,这顿饭非吃不行。”她说着走过去,在一个土地爷的神像小窑窝里赶出来~只母鸡,从窝里悄悄拿出三个鸡蛋,交给嫦娥。
  宋敏笑着问:“大婶,你家母鸡就在土地爷的窑窝里下蛋呀?”李麦也笑着说:“是啊,我不敬神呀!俺这赤杨岗就我一家不敬神!敬神有啥用啊,咱穷人照样穷,财主家照样发财。土地爷也是长了一双狗眼,谁家富,他就巴结谁。过去俺家还有六亩老坟地,收他家讹走了四亩。”她指着隔壁海骡子家的砖瓦大院。宋敏问:“是不是就是刚才在门口眼你说话的那个高个子?”李麦说:“对,就是他。小名叫海骡子,大名叫海南亭。如今是俺这第二保的保长。你别看他酷话呲着牙笑着,心黑着哩!俺两家是死对头!”
  宋敏说:“我们在这儿要住下去。已经和县政府说了,下个月要进行一一次保长选举,由群众自己选,选出来的保长还要办训练班,要真正抗日的保长。”
  李麦高兴地说:“要是真叫大家选,一选就把他选掉了……”正说着,门外那几个小孩又回来了。他们对着大门高声唱着:“不怕你关山千万重……我们是抗日的开路先锋……”他们奶声奶气地大声唱着,好像是故意叫宋敏听。宋敏对这几个小家伙很感兴趣,她叫着:“来来!咱们一齐唱。”可是小建那几个孩子一看她走过来,就哈哈大笑着一窝蜂似地跑了。
  李麦说:“别理他们,都不出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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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敏在大门口做着鬼脸,故意逗他们玩,李麦乘空儿爬在院子里一棵香椿树上,攀了几枝嫩一点的香椿菜。宋敏回来听见树上咔嚓咔嚓地响,仰脸一一看,见李麦爬在树上,笑着说:“大婶,你还会上树?”李麦不好意思地说:“如今老了,身子笨了,过去就是俺村头那大杨树,我也能爬上去。”她说着已经攀着树干溜到了地上。
  约莫吸一袋烟工夫,饭已经做好了。还炒了两个菜:一个香椿炒鸡蛋,一个韭菜炒豆角,还有一碟新腌的蒜苔。李麦用大碗盛了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放在宋敏面前。可把宋敏稀罕坏了。她随:“大婶,到你家还能吃上大米饭!真是不容易。”李麦说:“我有个孩子叫天亮,过年时候,他从开封捎回来儿斤,没有吃完。我知道你们大别山南五县的人爱吃大米。”
  宋敏问:“你儿子在开封干什么?”李麦说:“在黄河上学撑船,当艄公。”
  两个人说着刚端起碗要吃饭,徐秋斋拄着棍来了。这时他已六十多岁,人也瘦了,头发也全白了,眼也花了,就是鼻子还相当灵敏。老头子爱吃个嘴,这几年请他的人也少了,就越发有点馋。所以这半条街上,不管谁家来个亲戚,待个朋友,杀个鸡、炒个菜,他总能闻到。农村里都是粗茶淡饭,一动荤腥,香味儿就飘满半个村,他总是在人家刚炒好菜时,就“闯香下马”了。不过他这个人平素常给穷人办事,嘴也会说,到谁家吃一顿饭,农民们也不在乎。李麦为人爽直大方,只要他来,好坏没空过他。因此他就成了常客。
  徐秋斋一进门就说:“天亮他娘,晒的烟叶还有没有了?给我一把。”李麦知道他不是来要烟叶,就在锅里盛了一碗饭,加了一双筷子说:“大叔!你先来吃饭,还炒了几个鸡蛋。”徐秋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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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香椿味可真鲜!饭我不吃了,我吃几口菜算了。”李麦说:“做着你的饭哩!”老头不好意思地“嘻嘻”了两声,正要坐下,这才看到宋敏。
  徐秋斋说:“这位老总是哪里的客?”李麦说:“宣传队的。就是上午在会上演新剧的。人家是个姑娘。”徐秋斋忙说:“啊!巾帼英雄!女孩子们能从军打仗,可真是难得。”吃着饭,宋敏问他:“老先生,我们今天演的戏你看了没有?’’徐秋斋说:“我看了。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小日本国本来叫‘倭奴’,他如今欺负咱中国,是自取灭亡。你们那个军歌唱的好!‘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王。’这‘王’就是王道吧?……”宋敏纠正他说:“‘一齐来救亡’,是‘亡国灭种’的‘亡’。不是‘王道’那个‘王’……”徐秋斋这才恍然大悟地酷:“啊!我说呢,现在又没有朝廷了,救哪个‘王’啊!”
  李麦说:“大叔,要是天亮在家,我就想让他跟着军队当兵去。日本鬼子太欺负咱中国人了。我看咱中国人要都起来跟他们拚,不活剥了他们的皮!?’’徐秋斋说:“是啊,不过天亮是孤子,听说抽壮丁还不要孤子呢!”“老头吃得慢,李麦把鸡蛋拨在他碗里两大块。老头吃着吃着话更稠了。他从岳飞抗金兵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谈起,一直谈到秦桧设的“风波亭”,又从“风波亭”谈到天运气数。宋敏说:“老先生,你是做什么营生的?”徐秋斋说:“我是个寒士,一辈子也不走运。早年耕种几年‘砚田’,后来有病就回家了o"宋敏说:“什么‘砚田’?”徐秋斋说:“我们这一行叫作‘砚田无税子孙耕’。’’李麦说:“大叔,不用说你那陈年古董的事了!你不就是当过教学先生嘛!”.这时,正在吃饭的小嫦蛾也插上嘴说:“俺爷爷会算卦,还40
  会送鬼!”李麦“啪”地一下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说:“吃你的饭,死妮子就你的嘴快。”宋敏觉得好笑。徐秋斋忙解释说:“我是‘诸葛马前神课’,都是死数推理。”宋敏说:“老先生,以后要多宣传抗日。你是识字人,多给大家讲讲时事,讲讲咱们中华民族不能作亡国奴!要坚持抗战到底。……”
  宋敏正说着,从大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长得五短三粗,一双细眯而灵活的小眼睛,一个长鼻子。他刚进门就喊着说:“嫂子,我用用水桶。”李麦说:“那不,在水缸边上,你拿去吧。”徐秋斋这时却说话了。他说:“王跑啊!我说你也是个木匠哩!箍个桶在你手里算个啥,从村西头跑来借桶,你就不嫌跑腿?”
  这个叫王跑的农民说:“大叔,你是不知道,我连针扎的空儿都没有,‘剃头的头发长’,越是自己的活,越顾不上。”徐秋斋说:“光知道解板做风箱卖钱,你可真称得起‘钱串’儿!”王跑说:“我是顺便回去捎担水。”他说着又向李麦说:“扁担我也使使。”说罢,挑起水桶走了。
  王跑走后,徐秋斋叹了口气说:“你随这些人你能叫他去抗日!整天光有‘钱’心,没有后心。光想占小便宜,你要发给他一枝枪,说不定他敢当铁卖了。…
  李麦说:“大叔,你也把王跑说得太不值钱。百人百样,十个指头伸出来也不一般齐。他也不过是小气点儿。
  徐秋斋说:“嗨!我没屈说他。就我那一杆破水烟袋,他抱住呼噜噜、呼噜噜,啥时候把烟末吸完才放下?人家说棒棰打他手里过一下,也要剐掉四两末,挑担水打他门前过一下,他也要匀一碗。前年秋天,我故意试了试。我从河滩里扛了块石头从他门前过,看他怎么占便宜!反正这石头我是压酸菜的,他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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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给。后来我扛着石头走到他门口了,他这人嘴甜哪!老远就喊着:‘大叔,歇歇。’我观:‘歇歇就歇歇。’我刚把石头一放,你算没想到,他拿起一张镰说:‘嘿!我这张镰该磨了,你多歇一会儿,叫我在这石头上把镰磨磨。’你说你有啥法子!”他说罢,宋敏、李麦都呵呵大笑起来。老头子却不笑,只顾往嘴里夹菜。
  这时候,宣传队的集合号忽然响起来了。宋敏忙说:“我们集合了,回头咱们再拉,你慢慢吃,大爷!”说罢起来跑了。李麦在后边喊着说:“要是部队在俺村驻扎,你住到我家来!……”
  “好!——”宋敏答应着已经跑到街上了。42
  第五章唢呐情话
  铁打链子九尺九,
  哥拴脖子妹拴手,
  哪怕官家王法大,
  出了衙门手牵手。
  ——民歌
  战争一天天的吃紧了。
  这时徐州会战已经结束。日本侵略军正调集各线兵力,向津浦铁路南北两段集结。土肥原贤二的十四师团,也由濮阳南渡黄河,向兰封、开封一带进攻。这些天里,豫东战场不断发生剧烈的遭遇战,五月下旬砀山、归德相继沦陷,国民党军队开始大批西撤。赤杨岗正临着大路,每天都有从东线撤退下来的大批军队经过。他们拖着大炮,扛着机枪,挑着行李背着锅,一队一队地向西走着。穿着蓝布旗袍的军官太太,有的骑在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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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驴子上,有的坐在炮车上,在尘上飞扬的大路上,嘴里还吃着从地里摘来的甜瓜。
  赤杨岗村头有一家小饭铺,饭铺的掌柜叫陈柱子,老婆叫月莲,人长得很干净利落,她有个外号叫个“白菜心”。村里的年轻人大多简称她“老白”。端阳节近,平常这时候是卖油条的季节,一根带枝的竹竿竖在门前,上边挂满黄焦的长油条。这些天,因为老过兵,柱子没有敢开锚炸油条,也没有敢打烧饼。那些国民党兵不是跟他老婆无理取闹,就是故意用大钞票找零寻衅找事c柱子看生意做不成,就把火熄了。,准备晚几天麦子熟了和他老婆到地里拾麦。他自己没有种地,老白手快,过个麦天,拾也能拾个百八十斤麦子。
  早上,两口子在院子里吃早饭。有人来叫门,柱子放下碗开了门,原来是本村的吹鼓手蓝五。
  蓝五说:“兄弟,有牛舌头烧饼给我拿两个。”
  柱予说:“五哥,两夭没升门了,你没看火都没生。”
  蓝五“唔”了一声,扭头便走,院子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却喊着:“还不把五哥请进来,他一个人才回来,烧锅燎灶多费事,一块吃了算了!”这是老白的声音。蓝五忙说:“我吃过了!"柱子一听有老婆的“指令”,便一把把他拉进院子里来,蓝五刚刚坐下,老白已经把一个卷好的大麦面烙饼塞在他的手里,又满满地给他盛了一大碗大麦仁稀饭。
  蓝五接过稀饭,先喝了-一大日,顿时心里热呼呼的,又低着头吃着烙饼。老白说:“这几天你上哪儿了?”蓝五说:“十里铺有一铺白事,一个面坊老头去县城里进面,叫日本飞机丢炸弹炸死了。几个出门的闺女看他爹死得苦,凑钱请了一盘鼓乐,想尽尽心。谁知道我去了以后,那村里的驻兵不让穿孝衣、搭灵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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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两天,也没弄成事就回来了!现在啥生意也做不成了。”
  柱子说:“那村里住的是中央军吧?”蓝五说:“可不是。比咱村住的宣传队差远喽!咱村这宣传队给老百姓挑水、扫地,那村的鸡子快叫他们杀吃完了。”柱子说:“这宣传队可真不赖,住了这半个月,那么多弟兄,连赊个烧饼账的都没有。”老白笑着问蓝五:“五哥,听说李队长不是叫你参加他们的宣传队吗?”蓝五说:“那是说笑话。嗨!我要是年轻十岁嘛,我可真去参加!新四军这些弟兄们家常得很,像我这样的……算是下九流了吧?可人家不论是当官的还是底下的弟兄,一见面就拉住手!……”他说着发黄的脸上泛出一层兴奋的红潮。
  原来这蓝五在赤杨岗是个光身条子,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响器班子拍小钹,饥一顿饱一顿,吃两天大酒大肉,喝两天黄菜叶子稀粥。他人倒聪明,十四五岁时候,跟着老师傅朱全水学吹唢呐,不到一年,一杆五眼唢呐,学啥像啥。同是《上轿调》,他吹得嘹亮、柔和。同是《百鸟朝凤》,他吹得委婉细腻,学什么鸟叫,像什么鸟叫。不光学得像,小过门加得也热闹欢快。那几年刚兴留声机,农民们叫“洋戏”,卖针的总是带着一部。他一有空就蹲在卖针的摊子边上听。不到两年,二簧戏、河南梆子、河北梆子、曲子、越调、四股弦、坠子书,样样会吹。他有几出拿手好戏:《秦香莲》、《二进宫》、《对花枪》、《穆桂英挂帅》。在这不大唱戏的农村里,农民们听着这婉转凄清的唢呐,觉得比看大戏还过瘾。那时蓝五在“朱家班”里,掌着大笛,朱全水抽几口鸦片,再加上人也老了,全凭蓝五项门面。县里东关有个“阎家班”,曾经和“朱家班”比赛过两次,都比输了。“阎家班”凭的是花样多,三杆唢呐撂着吹,鼻子吹,嘴吹,可是不管怎样名堂多,都比不过蓝五那一杆唢呐。蓝五只要一个飞板吹下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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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就是一片掌声,再加上他那又含蓄、又洗炼、又奔放的曲调,吹得人们如痴如醉、似颠似狂。人们的评价是:“阎家班”吹的“脏”,“朱家班”吹的“干净”。
  蓝五出了名后,周围几十里的农村办红白大事,少不得要请他去。那时蓝五还年轻,每一场事下来,分的钱也多一些,分发头也留起来,绸子褂子皮底鞋也穿起来,还戴了两个镏金戒指。就在这时候,却惹出一场祸来。
  项城县袁家殡埋袁老八,叫了三盘鼓乐,蓝五也被叫去了。整整吹了三天三夜。这个庄子里有一家姓刘的地主,是袁家的一门远亲。他家有个孩于是个白痴,平常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长到一二十岁还尿床。可是刘家有钱,有庄子有地,这个白痴却娶了个漂亮媳妇。这个媳妇叫雪梅,也是穷人家闺女,说是嫁到刘家,其实是卖到刘家。才嫁来时不懂事,只知道有吃有喝,就算到福窝里了,后来渐渐长大,特别是人前人后,看到那个傻子尽闹笑话,少不得在屋子里对镜垂泪,自叹命苦。刘家自知自己的孩子憨,衣服首饰也尽她穿用,后来还从开封省城里给她买来一部留声机,叫她解闷儿。
  这雪梅有了留声机,感情算是有了点寄托。每天在屋子里摆弄唱片听。她本是个聪明过人的姑娘,几十张唱片不到一年就背得滚瓜烂熟。不管曲子、梆子、坠子,各名家的调门、唱腔都暗暗记在心里;她本来都学会唱了,因为家里规矩大,从不敢启唇哼过,只是把一堆旋律、节奏、音韵、声调深深埋在心里。
  袁家埋人的头天夜里,她换了件雪青竹布褂子,黑府绸裤于,脚上穿了双白鞋,来袁家厅堂上听吹唢呐。这时鼓乐还没有开场,厅堂里外却已经挤了不少人。雪梅站在人群边上瞧着;只见雪亮的煤气灯下坐着一班子吹鼓手:有抱笙的,拉弦的,掌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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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板的,敲梆子的,大家围着桌子坐着,有的抽烟,有的喝茶,有的在用火柴棍算卦猜有没有酒喝,有的在卖弄风情说笑话。北边板凳上坐着一个青年,二十四五岁年纪,漫长脸,高鼻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神态自然。停了一会儿,袁家的管事拿来一条红锡包香烟,对朱全水说:“老朱,这是大姑爷的赏赐。”朱全水咳嗽着说:“谢谢驸马爷的赏赐。”原来,民国以后,袁世凯在老家的宗族亲戚,因为老袁当了几天皇帝而身价百倍。这个和袁世凯不知拐了几道弯的远房族侄,也在那个时候,被一些想要攀龙附风的乡下地主称起“驸马老爷”来。朱全水是个久跑江湖的老艺人,袁世凯虽然倒了,仍然习惯地叫着“驸马爷”。
  烟拿来后,朱全水自己拿了两盒,剩下的往桌子上一推,大家抢起来,那个青年却好像没看见一样,原来他不吸烟。过了一会,朱令水拿起鼓板敲了两下,那个青年从桌子上从容地拿起了唢呐,人群中一阵低声叽咕:“蓝五!蓝五!”
  雪梅不知道“蓝五”是什么人,所以也没有理会。
  头一出戏吹的是河南坠子《林冲发配》,学的是老艺人赵金声的调,只头一声,那凄婉裒绝、悲壮苍劲的声音,就使得全场几百个人鸦雀无声了。
  雪梅最喜欢这本坠子戏,每一句台词地都会背。不过她听的唱片,是天津一个女演员唱的,蓝五吹的是男声,显得更加浑厚苍凉。当吹到:“那林冲接过来一杯酒,两眼不住泪纷纷,他说道:俺林冲平日爱交友,把谁都当作知心人。那陆谦和我同窗是好友,谁知晓他人面兽心,害得我居家两离分。俺林冲若有出头日,回头来开封府,仇报仇来恩报恩!……”
  唢呐虽然吹的是曲调,雪梅却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特别是蓝五那悲愤的表情,男性粗犷豪壮的声气,使这个少妇完全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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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八百年前的开封街头,她好像看见那个披枷带锁的落魄英雄林冲在仰天长叹。
  委婉凄凉的唢呐,像大漠落雨,空山夜月,把人的情感带进一个个动人心弦的境界:生离死别的泪水,英雄气短的悲声,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最后吹到林冲出了开封城,被押解着走七了阳关道。那两句是:“往前看——千里迢迢抢洲路,往后看
  ----------一条大路还接着我的家门哪!”当那个“门”字最后的余韵还在低徐回荡,雪梅眼中的泪珠,却像珍珠断线似地洒落在雪青竹布衫的衣襟上。
  人散后,雪梅如醉如痴地回到家里。她忽然感到世界是这么美好,月亮是这样柔和,连她平常讨厌的老黄狗向她跑来时,也忍不住抚摸了它一下。当她走进自己屋里,一眼看到那个傻子已经鼾声如雷地横躺在床上时,她下意识地想到这一句话:“你也是个人!”
  雪梅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留着那个青年唢呐手的形象,耳畔仍然回响着喷呐悲凉动人的声音。她又打开留声机,放了放那个女演员唱的《林冲夜奔》,她发现调子都是一样,但总觉得比唢呐轻巧、浅淡,不像唢呐那样厚重浓烈地把一个个字砸向自己的心头。
  第二天上午她听说要举行“迎匾”仪式,“朱家班’’要从大街上经过,这个平素不大爱去街上蹓逛的小媳妇,却挑了一件玫魂红颜色的衫子换上,准备到街上去看。她不到二十岁,乌黑的发髻梳在她的头上好像还不大相称。临出门时,她又打开好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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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用过的胭脂盒,在白嫩的双颊上轻轻擦了一层胭脂。
  大街上挤拥着看热闹的人群。八个礼生过来了,几个孝子过来了,雪梅都像没有看见,她只注视着鼓乐班子里那个吹唢呐的人。她故意拉着几个姑娘跟着唢呐看着,时而前,时而后,总是站在蓝五的迎面,两只眼睛直盯着蓝五,可是蓝五却一直没有发现她,她深恨自己衣服的颜色还不够鲜艳夺目。人家说黄颜色是上色,在人群里最惹眼,她叹息自己还没有一件鹅黄色布衫。
  “迎匾”回来的路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其实这挂匾也是很一般的黑漆金宇木匾。袁老八是袁世凯的远房族侄,一辈子除了抽鸦片打牌什么也不会。不过地主总是爱排场,虽然袁世凯倒了,一些小劣绅还尾给他送了这挂匾,上边写的是“德被桑梓”四个人家,也算装点门面。
  “迎匾”人流走到十字街口,有一家染坊店掌柜搬出一条板凳挡住,上边放了一盒香烟,意思是让鼓乐吹一段。蓝五吹了段《二上轿》,大家鼓着掌撤掉板凳放行。就在染坊小伙计撤掉板凳时候,那盒烟却掉落在雪梅脚前。雪梅灵机一动,抬起烟径直送到蓝五跟前说:“给您的烟!”就在蓝五接纸烟时,他发现两道清澈明亮的日光直适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一阵发寒。
  雪梅把烟塞在他手中,又看了他一眼,轻盈地笑了笑,蓝五急忙避开她的目光,雪梅这时脸已经兴奋地发红了。
  这天一整天,蓝五不管在哪里,都感到有两道像电一样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蓝五穿的虽然颇为光鲜,可人是老实人,他不敢迎接那两只眼睛,他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个穿玫瑰红颜色布衫的人,在人群中晃动。
  夜里,鼓乐又吹打起来。人更多了,连卖糖的,卖花生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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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贩也来摆了摊子。这天夜里,蓝五吹了两出戏,一出是《抱琵琶》,一出是《小二姐做梦》。特别是后一出戏,把一个春闺少女向往爱情生活的强烈情绪,像小河流水一样倾诉出来。使人感到一个新鲜活泼的生命,在向束缚她的樊笼撞碰。
  雪梅不会背这一段戏词,可是整个旋律,她听起来完全像她自己几年来的积郁在倾吐,她自己好像变成了那支唢呐。散场时,她像木雕泥塑一样呆呆坐着。一个提篮的小贩走到她跟前说:“大嫂,要点啥糖?”
  雪梅迷惘地说:“蓝五,……”
  卖糖的吓得目瞪口呆地走开了。雪梅这才清醒过来,低着像红布一样的脸,慌慌张张地走回家里。
  第三灭是正式殡人的日子,虽然纸扎铭旌,童男童女,汤猪汤羊,塞满了半条街,雪梅却没有出来看。夜里鼓乐班又吹戏仍没见她。蓝五也有些纳闷。不过他心里只像掠过一阵微波就平静了。谁知道她是哪村的。再说自己是个“下九流”,不敢造次。
  当第四天早晨,朱家班的一班鼓乐手,背着褡裢、拿着乐器叫家,他们刚走出村,,一个景象使他们呆住丁。
  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衣服的少妇,站在路边柳树下,两只眼睛里满含着晶莹的泪水,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蓝五一眼认出了是她,她好像消瘦了许多,脸有点窄长了,鼻子尖有点红。他哆嗦了一下,想停下来,朱全水是老江湖,经过的事情多,他吆喝着说:“快赶路!”蓝五低着头从她身边擦过去。他不敢看她,却感觉到她的泪珠在往下滚动着……50
  半个月后,蓝五在邓城镇一家地主办红事吹夜场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个穿玫瑰红布衫的少妇。他大吃一惊,这里离项城有七八十里,怎么她来到这里了?这天夜里他再也吹不下去了,他胡乱吹了个《小放牛》,就推说肚子疼离开场子,来到村后的沙河边上。
  雪梅也跟着来了。河水呜呜咽咽地流着,人们都去听鼓乐了,河堤上静得像月亮上一样。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雪梅只是在哭,她抽噎着,身体抖动着,一颗颗眼泪在月光映照下,滚落在大堤的草丛里。
  “你怎么来到这儿了?”蓝五问。
  “不知道!”雪梅擦着眼泪答。
  “你从哪儿来?”
  “我从俺娘家来,我跟你半个月了。大辛庄、黄集我都跟着看你了,你没有看见我o"
  一阵热血涌向蓝五心头,他的眼睛潮湿了。
  “蓝五哥,咱跑吧!”雪梅恳求地说。
  “上哪儿跑?”
  “往新疆跑,那里没人认识咱。”
  “可我是个下九流,你……”蓝五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蓝五哥,我不嫌弃你。我也是穷人家闺女。蓝五哥,你放心,我要以后变心,你杀了我,你宰了我。我嫁的那个女婿是傻子。你就从火炕里把我拉出来吧!……”雪梅像疯了一样倾吐着自己的苦衷,蓝五为这个少妇的可怜遭遇激动了。他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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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啥?”
  雪梅说:“我姓宋,我叫宋雪梅。蓝五哥,咱俩跑出去吧!就是跟你要饭我也情愿!……”
  就在这天夜里,这两个年轻人“私奔”了。他们步行向西走着。他们觉得路就是自由,路就是幸福,一走上路好像什么羁绊都没有了。雪梅拿了个红包袱,还带着几件首饰。走了一个月,走到卢氏县。他们准备到灵宝搭火车。雪梅拿出一只金镯子叫蓝五到街上去卖。蓝五没经验,再加上口音不对,就在卖镯子的时候,被刘峙驻守在卢氏县的军队盘住了。他们起初说蓝五这只金镯子准是当土匪抢来的,蓝五当然不承认,说是他妻子的。接着,他们又到小店把雪梅抓来,团长亲自审问,三审两问,把蓝五办了个拐骗妇女的“拐带罪’’,交卢氏县监狱看押。至于雪梅,蓝五在被抓以后,只和她见了一面,以后就不知下落了。
  蓝五在卢氏县监狱整整住了两年半。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个人了。要饭回到老家,也不敢露面。他打听雷梅,雪梅并没有回来,打听他师傅朱全水,朱全水就在那年他逃跑后,被刘家地主派来的人砸了铜器捧了笙,还把他痛打了一顿。朱全水年纪大了,又有一口烟瘾,挨了这顿打,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蓝五打听明白后,夜里跑到师傅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痛哭了一场。后来就离开项城县,到处流浪,最后在赤杨岗住了下来。他人变老了,也不大爱说话了,平常有时打打短工,有时也外出跟跟轿,分发头早不留了,穿得破破烂烂,又学会了吸旱烟,看去完全像个农民了。人们只有在他吐烟的痛苦表情中,才能看出这个潦倒的艺人,内心的创伤是多么难以平复。52
  第六章拉差车故事
  老太大,泪汪汪,
  坐在炕上骂“中央”,
  先把鸡子吃个净,
  又把油瓶倒个光,
  箱子、柜子翻一遍,
  鞋子偷了好几双。
  ——民歌
  蓝五在柱子饭铺里吃罢早饭,正说要回家,忽然听见村街上像捅了窝的马蜂似的,乱成了一团,鸡咯咯咯地飞着,狗汪汪汪地叫着,马嚷儿嚷儿地嘶着,油桶碰着铁锅的声音,水壶、子弹带撂在地上的声音,“砰砰砰”大声敲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柱子说:“又是过兵了吧?”月莲爬在大门下边的破洞口往外看了看,只见满街都是穿黄军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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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来来往往,满街乱窜。有的在劈柴,有的在抓鸡,有的在挑水,有的抱着从地里割来的小麦在喂马。柱子问:“什么兵?竹月莲回到院子里说:“中央军呗!”话音还没落地,门外响起了砰砰砰的叫门声。只听见门外喊着:“老乡!老乡!快开门!”月莲说:“你们到屋里去!小心他们抓伕子。”她说着走到门口,顺便把墙上挂的两辫子新蒜撂在瓦缸里,才去开了门。门外是两个国民党兵,其中一个手里掂丁根藤棍,看去像是个当官的。他问:“你们这村的保长在哪里住?’’月莲说:“在十字街保公所。”“保公所没有人,他家在哪里住?”月莲说:“他要不在保公所,兴许是到联保处开会去了。”掂棍的人说:“我问你,他家在哪里住?”月莲支吾了一下说:“在十字街北,五间临街瓦房。”那个下级军官说:“你给我领去。”他说着把手放在月莲的肩膀上,月莲把身子一摆说:“你鼻子下边长了嘴,鼻子上边长了眼,你不会去问、去找?”说罢“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这个军官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他骂着:“嗬!他妈的!还挺硬的。”说着就用那根藤棍狠命地擂起门来,嘴里像杀猪似地叫着:“开门!开门!”叫了好大一会,门开了。迎出来的却是蓝五。
  蓝五说:“老总,你有啥事?”
  “我要找保长!”那个下级军官喊着。
  “找保长,好,我领你去。“
  “……”那个军官看了蓝五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在门上故意写了“二连连部”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这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走!”跟着蓝五往十字街口走去。
  到了海南亭家门口,正碰上保丁王尾巴。蓝五说:“尾巴,这位老总找保长。”尾巴大模大样地说:“保长不在家,什么事跟我说吧!”那个军官看着王尾巴尖嘴猴腮的样子,也大模大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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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淫东流去
  “我姓崔!”后边跟的那个当兵的说:“这是我们崔副官!”王尾巴勉强堆着笑说:“啊,崔副官。昨天六十三师的赵团长刚从这儿过去,我给他找了一辆轿车子。你们认识吧?”这个崔副官看他那个样子,心里早就窝了火。他说:“我们部队有紧急任务,要往漯河开拔,病号辎重需要三辆牛车,十个小伕子,马上给我派来。”王尾巴大约是因为这些天迎送国民党军队太多,见了不少大官儿,因此自己也觉得有点官气。他用带点京腔的话说:“差车嘛!可以商量,小伕子,没有!县政府有指示,过往军队一律不准要小伕……”他还没有说完,藤条子已经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那个崔副官一面打着,一面骂着:“我操你妈的,什么吊县政府,一个臭保丁敢跟我抬扛,我看你眼睛长到头顶上了。泼妇刁民!老子抗日打仗,你们不支援!我打死你这汉奸坯子!”他骂着打着。王尾巴想跑也没跑了,把一件绸子褂也撕破了,身上背的一个新于电筒也摔在地下,把玻璃摔碎了。
  这时海骡子家的大门开了,海骡子从大门里走出来。看见保丁王尾巴挨了打,连忙走过来又拉又劝。那个崔副官才算停了手。他气咻咻地问:“你是什么人?”海骡子满脸堆着笑说:“到家里坐!到家电坐!”接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崔副官看那名片上印着:“县戒烟委员会委员”、“第二师范学校校董”等一大串职衔,脸上的怒容忽然像竹帘子似地卷了起米。
  海骡子把他让到家里,先让烟,后泡茶,还让他看了看他兄弟海香亭的照片;海香亭是现任县田赋管理局的局长。经过讨价还价,送烟送酒,最后算是讲定出一辆差车。小伕子就算了。因为这村里还住着新四军,宣传队还没有走呢c
  当那个崔副官把烟酒塞在挎包里,嘴里不住地感谢说:“海保长太客气了,你说吧!那个车户在哪里住?我们去找。”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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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说:“我领你去。这一家可不是盏省油灯!”崔副官把藤棍一掂说:“他长有几个脑袋!”
  海骡子领着那两个国民党的兵,走到大街上,在十字蹄口正碰上王尾巴往胳膊受伤的地方擦万金油。崔副官从他身边走过,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对海骡子说:“小伙子多棒!”海骡子笑着点着头,王尾巴噘着尖嘴对崔副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走到街西头海老清家的门口。海老清已经五十多岁了,是赤杨岗有名的老庄稼筋。村里边耩麦种谷,开犁动锄,全都看他。该种麦时,大家只要看他一开耧,都跟着耩起来。种答时候,他看墒情最准,只要跟着他下种,保险全苗。他不但扬场放磙,摇耧间苗是能手,还能给牲口看个病。再加上他辈数长,人正派,家里土地不多,在村里却享有很高威望。
  老清正在门口接套绳,他结的核桃疙瘩四楞四正,又结实又好看。海骡子走过来说:“老清叔,收拾套绳啊!”老清抬头一看他领着两个国民党兵来,忙站起来搓了搓手说:“哎,一件旧牛套。到家里坐吧。”骡子说:“不用了。跟你说个事,这是十四军的弟兄们,要往漯河开拔,要一辆车。你准备准备跟他们去吧!”
  老清老汉一昕忙说:“哎哟,骡子,我倒糊涂了,上半月我才拉了一次长差,去许昌送军稂。怎么没过半个月,又轮到我的车了?”海骡子说:“如今事多差稠,早轮过一遍了。”老清沉思了一下说:“骡子,你们是办公事的人,我是个庄稼老土,按车牌,你家是十三号,我是十四号,这两天我也没见你家车出什么差,怎么就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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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骡子笑着说:“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才出了一趟差。去刘集。”
  “那是送你闺女回婆家,我见了,一辆轿车子。’
  “学校陆老师也在里边坐着。他放麦假回家。”
  老清说:“哦!这五六里地送闺女捎个教员,也算一趟差?这号差事怎么老轮不到我的头上,苦差、长差却总是轮到我!”
  海骡子沉着脸说:“这是按号排的,各凭运气。…
  老清说:“运气怎么光认识你家那个大门?……”他正说着,那崔副官早就不耐烦了,他凶煞恶神似地跳过来说:“你这个老家伙!我问你,你抗日不抗日?”老清蜕:“老总,这说不上抗日不抗日,出军粮、枪款我们没少交一分!常言说:不患贫而患不均,我们这小农户吃亏快吃死了!他大骡子大马十几条,我就一头牛犍子。难道说撩住鼻子往水里浸,还不叫说话吗!老天爷长的有眼,这不公道!”
  骡子也跳着说:“老清,你嫌不公道,这保长你干好了!”海老清说:“我没那脸面!我屁股下没有那两顷地!”
  两个人起了高腔,老清老伴和两个闺女也从家里赶快跑出来了。老清婶劝着海骡子说:“骡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老了,糊涂了。”大闺女爱爱也推着老清说:“爹!你不会少说一句吗?你不知道人家有势力!”小闺女雁雁才十四岁,她还不懂劝架,只噘着个小嘴暗暗骂着:“死鬼保长!死鬼保长!明天你走路,掉进河里淹死你!”
  两个人吵了一阵。蓝五、王跑几个人昕他们越吵越凶,怕老清吃亏,也跑过来拉架。海骡子临走时说:“这差车今天是派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吃罢晌午饭套车。”崔副官也骂着说:“老家伙!我告诉你,你要误了我们的军情,我可叫你吃不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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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兜着走!”两个人说罢扬长去。海老清在地下蹲着,这些话他全听见。脸红涨得像霜柿叶一样,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一口气没叹出来,一滴泪没掉出来,像泥胎一样呆呆地蹲在地上。
  晌午,老伴给他端出一碗绿豆面条,拿了两个大麦面烙饼。他仍然闷着不吭声。老伴说:“你吃吧!你不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有啥理可说哩!你吃吧,后晌还得上路,我去给你烙点馍做干粮。”老伴说着进家了,海老清在筐上坐着,仍然没有吭声。
  “啤——哞——”那条小牡牛的叫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近小牡牛,用手抚摸着小牡牛的脊背……
  这条牛有四尺四、五寸高,长川身子大项领。四条又粗又短的腿,前胸脯足有一尺半宽,能放下个粮食斗。看着它个子这么大,其实才长一对牙,还不到四岁口。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青里透亮,特别是那一身黄膘毛色,像绸子一样光亮,最近才脱罢毛,更显得滚瓜流油,像泥捏面塑一样的漂亮精神。
  两年前,海老清在三关庙庙会上买这条牛时,它还是个牛犊子,当时又瘦又丑好像骨架没长在一块,松松垮垮,走起路来晃晃当当。老清一到牛市上就注意这个牛犊子,它的前胸脯那么宽,脖项又那么长,知道它将来一定是个大胎儿,有力气,再看看那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也是个好德性儿。就是腿短一点,不过牛腿短不算病。常言说:买牛要买抓地虎。喂上两年一定能拉张犁独耙。
  就这样,海老清卖了一季收的四石粮食,再加上平常的积攒,把这个侉牛犊买回家了。为这条牛,他一家人整整吃了一冬红芋干。牵进村后,街坊们看着它又瘦又丑的样子,都说海老清这一回失了跟,怎么把个大鸭子牵回来?可是老清任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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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末流去
  只是笑而不答。
  从春天起,春风第一次吹醒了嫩草芽,老清就每天给它割新鲜青草吃。夏天,圪巴草、抓地龙、圪针芽都是它的好饲料。每天干活再累,老清总要给它捎回来一筐。热天怕牛上火,自己吃饭做莱都舍不得放盐,却总要给牛洒一把。每年种半亩黑豆,家里连发一次豆芽都不叫吃,牛却每天少不了两大碗豆料。
  小牡牛就这样过了两个春秋。经过老清的辛勤照料,小牡牛就像吹糖人吹的那样,一天一个样子。它每天看见老清,也总要亲呢地用奶腔“哞!哞!”地叫两声,老清乐得心里像熨斗熨了一样。他眼里的这条牛简直成了他的大孩子。他把一杆白铜水烟袋和铜匠换了一个响铜牛铃。每天夜里牛吃罢草,倒着沫,牛铃均匀地叮哨叮哨地响着。在老清听来,这就是最好的音乐c
  这条牛去年麦罢才试着搭套,老清还没敢让它干重活。王跑说.:“老清叔,它那么大的个子,怕啥呀?还能累着?”老清说:“个子大、骨头嫩,不能伤了力。”过罢年,老清才试着叫它拉犁拉耙。拉犁时去掉犁面,只是川川地,拉耙时候,老清人不上耙,在耙上放一筐土,自己在后边跟着跑。直到今年春末,老清去拉了一趟煤,装了八百斤,看它拉着一路小跑,就像玩儿一样。这时老清才掂量出它的力弋:看来这个侉牛犊子是长成了。
  就在前一个月,海老清一连出了两次差车。去许昌送军麦那一次,来回八天,路上又遇到连阴天,满路都是红胶泥;牛累得把脖项都磨肿了,把个老清心疼得像割破了手指头。好在回来时候是空车,还算没累下大病。如今回来不到五天,叉要出长差了。天这么热,路那么远,老清闷闷地看看自己的牛,牛不懂事地看着他。就在这个时候,老清端起自己的一碗绿豆面条,哗地一下倒在牛槽里,顺手拿起拌草棍,把那碗面拌在青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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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老清大娘正和闺女爱爱在烙饼。大娘擀着面,爱爱在鏊子里翻着饼。像平常一样,逢到这种时候,老婆婆便唠叨起来了。她说着:“还不如没有这条牛,有这条牛整天得去支应差事!天热得像下火一样,叫个老头子出长差!他腿还有病,能受得了吗?海骡子的眼都装到裤裆里了。……”她说着赶快用擀面杖翻了一下饼又说爱爱:“你没看糊了!”爱爱说:“哪里糊了?你擀你的。”大娘又接着骂起来:“要你们这些杀才有啥用?要是个男孩子嘛,也能帮你爹一把,饮饮牛,拌和草,他也能休息会,儿。可尽是些出不得门、上不得路的吃货!我哪一辈子得罪送子奶奶了,叫我一辈子作这个难。……’’
  大约是海大娘骂惯了,爱爱听着只是不吭声。原来海老清只有这两个女儿,没有男孩。两个女儿,说小也不小了,爱爱今年已经十七岁,长得苗条身材,瓜子脸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再加肤色像她蚂,雪白细腻,就像玉石雕出来的人一样。大娘因为老想要个男孩,所以不管黑白好丑,总是嫌闺女多。老清却和她不一样,看见自己哪一个女儿都喜欢。他常说:“我不嫌闺女多。女孩子听话,男孩子费气,你不养活我养恬。”平常他待这两个女儿特别娇,从没打过一巴掌、骂过一句,家里币管再困难,过年时总要给两个女儿买一双袜子,扯两尺头绳。
  大娘擀着饼,越说越生气。爱爱说:“妈,要不我跟俺爹去吧,到路上也能帮他抬桶水,烧烧饭,省得你操心。”大娘看了她一眼说:“你能去?一个女孩子家能出门拉差?”爱爱说:“那有什么不能。人家新四军的宣传队里,不是那么多的女孩子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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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敢上台子唱戏,打枪扔手榴弹,咱出去跟个车拉个差有啥不行.,就咱这乡下人老封建!”大娘昕她这么说,想了想也是个办法,就说:“你和你爹说说去,你要去了,就不用带那么多饼了,带点面就行了。”
  爱爱来到门外,和她爹说了说,老清开始不同意。后来爱爱说:“你不是说叫我学赶车哩!这一次出远门,我一趟就学会了。”老清看女儿一心想往外边跑跑,再加上自己腿脚确是笨了,想着有个帮手也好,就答应了她。
  爱爱见爹答应后,兴奋得像去赶会一样,又是梳头,又是换鞋。她一个人给牛装了一大包草料放在车上,把带的干粮、料口袋、水桶、水瓢收拾整理齐备,又拣了个半旧草帽,用针在破处缝了缝,戴在头上。
  那个崔副官来的时候,老清正在饮牛。崔副官说:“老乡,套车吧,该出发了。”老清说:“这就套。”就在这时候,崔副官看见了爱爱。他看着这个姑娘穿了件蓝底白花布衫,翠蓝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下边是两只黑乌乌的大眼睛和一张红扑扑的脸。
  爱爱用绳子在绑水桶,他爬在车杆上说:“这个妹子,你是他家什么人?”爱爱听着外乡人叫“妹子”,脸先红了。她低着头说:“他是俺爹哩。”崔副官问:“老汉一个人去啊!”爱爱仰起脸说:“我也去。我还要学赶车。”崔副官一听就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今年多大了?”爱爱说:“十七了。”崔副官说:“你这次可以去漯河看看,‘小上海’啊,袜子、手巾、雪花膏、桂花油要什么有什么……”爱爱说:“俺没有钱买。”崔副官小声说:“没关系,我给你买……”
  老清饮罢牛,正要套车,猛然看见那个国民党军官正在挤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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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眼地和闺女说着话,爱爱又不懂事,和人家说笑着,他早恼了。老伴把车油瓶添了点油挂在车上问:“还缺啥不缺?”老头说:“不缺了。”老伴又把个夹袄递给爱爱说:“你带上,夜里冷。”老清却说:“爱爱不用去了。”老伴说:“怎么又变卦了?”老清说:“你少说话。我自己能行,爱爱,你回家!”崔副官说:“老先生,叫你这个闺女跟上吧!她好帮你干点活。也到漯河看看。”老清把他的胳膊一推说:“这不用你操心!”说着把牛拉进车辕里。
  海老清套好牛赶着车走了,海大娘又埋怨起来:“也不知道是啥脾气!一天三变。说得好好的叫爱爱去,一会儿又变了。”爱爱噘着个嘴不吭声,把草帽从头上拿下来,撂在地上。62
  第七章长松买地
  麦子上场,小孩没娘。
  ——民谣
  阵阵南风把浓郁的麦香吹进了村庄,庄稼人的鞋底上像抹了油似地闲不住了。大自然把一封封漂亮的书信传递给人们,人们读着这些熟悉的笔迹:柳絮飞舞了,榆钱飘落了,蝴蝶和落在地上的油菜花瓣依依惜别,豌豆花变成了肥绿的嫩荚。这是春天向夏天告别的最后一幕。这一幕需要的道具是如此之多:男人们整理着套绳、磙框、桑杈、扫帚;女人们收拾着簸箕、篮子,缝补着破了的口袋。特别是早晨;月落星稀,一声声清脆的夏鸡啼叫声:“夏季了——嚓,夏季了——嚓!”把人们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各家茅屋前的磨镰刀声音,扩成了一一股强大的音流。
  大麦已经收割了,小麦也快黄熟了。人们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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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听着那清脆的夏鸡声,不再是安慰、喜悦,而是焦虑和忧愁,隐隐约约的炮声已经听得见了,清新的宅气里混杂着一股火药和汽油味道,三架一群的日本鬼子飞机在天空中来往飞过,看来战事更吃紧了。隔年下种,累断筋骨种的这几棵麦子,也不知道能吃到嘴里不能?
  李麦在院子里露天睡着觉。这是她多年的老习惯。一到麦子黄梢,她就开始在院子里睡觉,一直睡到八月中秋节后。一条芦席,一个石头枕头。她没有用过扇子,农民们的扇子是在大自然手里拿着的,白天在地里,顶着火伞似的日头干活,总有一股凉爽的千里风吹来;夜间躺在院子里,凉风吹拂着他们疲劳的身体。夏天的风是大自然送给农民们特有的礼物,这体现了她的公平。
  李麦在院子里睡觉,一方面是她从小流浪生活的习惯,一方面是她要看她那本“大日历”。她的“大日历”不是精美纸张印刷的,而是那整个广阔碧蓝的夜空。那一条银光璀璨的天河,是她最熟悉的历书。“天河吊角,南瓜豆角”;“天河南北,西瓜凉水”;“天河东西,收拾棉衣”。她根据大河的方向,安排着自己的生括。
  当夏鸡卫在她家院子里的椿树上叫起“夏季了!复季了!”的声音,李麦和别人不同,她总要感激地向树稍上喊一句:“如道了。’’她开始把镰刀找出来,准备磨镰刀。她先用镰刀削了个木头钉子,钉在墙上。然后找了根嫩柳枝编了个圈,缚了根攀,又用小瓦盆盛了大半盆水,放在这个圆柳枝圈里,把瓦盆吊在墙上钉的木钉上。她又用两节大麦秆子接住放在小瓦盆里,一头向下垂着,她用嘴吸了一口,大麦管子里的水,便滴答、滴答,一滴接一滴地滴在磨刀石上。它滴得是那么均匀、准确,磨刀石上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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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一阵柔和滋腻的声音。
  顶着破大门的小板凳倒了,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宋敏。宋敏打着绑腿,束着皮带,她一进门就满面春风地说:“大婶,我们要走了,我来和你告别来了!”李麦听说宣传队要走,忙放下手中的镰刀说:“不是说要住一个多月吗,怎么住了十来天就要走?”宋敏说:“前线吃紧了。日本鬼子从濮阳、陈留偷过黄河了,中央军的战车团、骑兵师全溃退下来了,我们新四军准备去接防让婶子,这一回我可真的要到前线打仗了。”李麦说:“闺女,枪子儿可是没托眼哪,你可得小心点。我看你们整天操练在地下爬,你爬时头低一点,枪子钻到土里就没有劲丁。’’宋敏笑着说:“婶子,你还懂得这个呀,没关系。一到战场上,战斗一打响就不害怕了。我这一次还准备消灭几个日本鬼子呢!”李麦深情地看着她说:“胜利后一定回来,还回到咱这村子来。咱俩好好拉拉家常,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跟你说,一说就得流眼泪,我眼睛这几天也不好,吃椿头菜吃得上火了。”她说着又想了一下说:“哎,你看吧,你们返一走,海骡子就又该支杈起来了。夜个儿把海老清的车派到漯河出长差了。眼看焦麦炸豆,又是送国民党的队伍。明摆着轮着他的车号,却硬给老清搁上。我听说后气得饭都吃不下!把个穷老汉往脚下踩,他算个啥保长?你们不是说要选举吗?为啥不赶快选?我敢说,只要让选举,一选就把他选掉了。人服是秤,村里各家小户早就恨他恨得眼睛发黑了。”
  宋敏说:“婶子,现在来不及了。为这件事我们和县政府商量了几次,后来县政府同意了;专员公署的专员又不同意。说是抗日非常时期,不叫更换地方人员。现在是搞统一战线,得征求他们同意。”
  李麦说:“他们都是穿连档裤的,官官相护。八辈子也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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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宋敏说:“婶子,咱们要发挥抗敌协会的作用。抗敌协会是群众组织,可以对他进行监督,这是县政府同意的合法组织,你们不要怕,可以开会,算他们的账,查他们的车差粮款。婶子,什么事难斗争不行!组织人伙起来和他斗争,一斗他就害怕了。咱们不和日本鬼子斗争,咱们就要当亡国奴。咱们不和国民党斗争,他们就要投降。咱们不和海骡子斗争,他就要贪污刮地皮。以大比小,什么事都一样,比如床上的臭虫,我们才来那两天,害怕极了,后来烧了儿壶开水浇了浇,它不敢咬人了。和臭虫也得斗争。”李麦兴奋地听她说着,觉得这话最合自己的心意。她说:“是这个理。就说我们这村里的女人们吧,一看见海骡子就小声骂他是跳锅贼……”
  宋敏问:“什么叫‘跳锅贼’?”
  李麦说:“就是咒骂他。有朝一日掉到锅里给煮死!其实我看他这一辈子也跳不到锅里。也没有那么大的锅,我跑了这么多地方,只见过登封县少林寺里有一口大锅他能跳进去,可他卫不去!这些骂一点用处也没有!”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宋敏说:“婶子,我们住的时间太短了,要是住的时间长,我真想教你识字。”
  李麦说:“我能学会吗?”
  宋敏说:“怎么学不会?我看你心灵着哩。”
  李麦说:“要说记性,我的记性还不坏。唱的那些戏文,我听一遍全能背下来,就你们唱的那些歌儿,我也能背下来。”宋敏说:“你背背,我听昕。”
  李麦说:“我又不会唱,只会背联儿。”
  宋敏怂恿着说:“我听你背背。’
  李麦被她逼得无奈,只得说:“开头不是讲:‘小小铜锣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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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悠,黄河南北度春秋。’……”她一气把整出剧背完,又背了两个歌曲,把个宋敏高兴得拍起手来。她说:“婶子,你干脆参加我们宣传队算了,演老婆不用化装。”谁知道这句话居然把李麦的脸说红了。她说:“那人家不说我成疯子了……”她说着低下了头。
  也不知道是宋敏这句话拉开了李麦眼前的生活帏幕,还是道中了她埋在心底的理想火花,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她迟了好大一会才说:“斗争,什么事都得斗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要足从小能上上学该多好。”她说着陷人了沉思。
  宋敏说:“现在也不晚哪!我教你。”
  李麦说:“你就先教我两个字,”她说着伸出手掌说:“把斗争这两个字给我写L。”
  宋敏看了看她,掏出自来水笔,在她手掌上写下“鬥争”两个大字。
  李麦审视着这两个字,笑着说:“这个‘鬥’字不是两把钥匙吗?”
  宋敏说:“对了。”她又深情地说:“婶子,它就是两把钥匙!一把钥匙打开咱们身上的锁链!-一把钥匙要打开咱们建设新中国的大门。婶子,咱们将来会有一个新中国,比现在日子强得多的新中国!婶子,我走了,吃罢早饭就要出发,再见!”
  也不知道是“新中国”这个词在李麦的感情上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还是和宋敏的离别恃绪触动了她,她的跟泪夺眶而出,抓着宋敏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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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抗日支队的同志们以后,李麦像掉了魂似地脚软腿困,浑身无力,村头离家里只几百步路,她却走了有吸一袋烟工夫。刚到门口,隔壁长松从地里推着空粪车子回来。他说:“婶子,你快去地里看看吧!你家的麦子叫中央军昨天夜里糟蹋了一大片,足有两耙宽,全倒在地上了。”
  李壹听说后,赶忙叫嫦娥把镰月和篮子拿出来,赶到地里,只见从麦地中间斜着碾开了一条丈路,把一块麦地分成了两半。麦子都倒在地上了,有些麦穗踩在泥里。
  李麦家就种着这一亩六分坟地,除了十三个坟头,也不过一亩二分米地。李麦平常人勤手快,再加上她会拾粪,赤杨岗临着大路,她每天拾一筐粪,一年往地里上三茬粪,虽然她家没有牛犋车辆,这块地却种得不错,一年两季,李麦总要收它三四百斤粮食。
  李麦看着倒在地上的麦子,心疼地骂着:“这些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东西!能步走几步路,就硬要往麦地里来踹!就不知道老百姓种点庄稼有多难!就凭这种德行,还抗日哩!抗体娘那脚!”
  小嫦娥蹲在地头看着踩在地上的麦子,恨恨地说:“妈!叫他们赔咱!”李麦说:“你往哪里找他们去?听说撤退,比兔子跑得还快。割吧!把地上的麦穗拣起来。”
  李麦割着地上踩倒的麦子,嫦娥拣着麦穗,她栋得很干净,连踩在地上的一颗颗麦粒也拣在篮子里。她一边拣着一边问:“妈,这十个麦穗磨成面,够烙一张饼不够?”李麦说:“不够。”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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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东流去?黄河东流去
  娥叉问:“那几个麦穗够烙一张呢?”
  “一百个。”李麦割着麦子漫不经心地和闺女说着。
  “我已经拣了一百多个了,你回去可要给我烙一张白面饼。”小妮说着,嘴已经快流口水了,她好像闻到了白面烙饼的香味。
  快割到一半时候,长松又推着粪车子来了。他把粪倒在地头,说:“婶子,糟蹋了多少?”
  “有二三分。”李麦说着,长松掏出烟袋说:“婶子,过来歇歇吧!等会儿我把麦捆给你捎回去。”
  李麦和嫦娥走了过来,在长松家的地头上坐下,两个人说起话来。
  长松和李麦两家是“地挨边房搭山”,平素就互相照顾,关系很好。长松这块地是今年春天新买的,一共七亩多,麦口才税了契正式成为他的土地。
  李麦看着地头一堆堆粪堆说:“长松,这块地恐怕有十来年没有上过粪了,收罢麦你先上这一茬粪,秋天收罢秋你再狠狠上它一茬;要不了三年,就喂过来了。常言说:‘地没坏地,戏没坏戏。地在人种,戏在人唱。’”
  长松兴奋地抽了口烟说:“婶子,这是我对你说的,我倾家荡产买这块地,是叫化子拨算盘——穷有穷打算。好地咱买不起,只能买这种一葫芦打两瓢的砂礓坡。可咱有力气,不怕吃苦。我计划了:把种的这几棵麦子割下来以后,打算用镢头把它全倒一遍,大砂疆全部拣出来,然后一亩地上它三十车子粪。我计划种三亩谷子,二亩高粱,剩下的全部种成红薯。人冬我再把红薯磨成粉作成粉条,就凭这一季红薯,我就要还清海骡子的债!”
  李麦说:“是个好主意。可是步子也别迈得太大了。还要顾惜自己的身体。这几晚上我听着鸡子叫头遍,你的推粪小车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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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响起来,累坏了不行。一口饭还能吃成个胖子?东山日头还长着哩,一步一步来吧。”
  长松低着头说:“实不瞒你泣,婶子,我这些天哪里睡过觉?人家说,紧张庄稼,消停买卖,节令不等人哪,这一堆粪推不到地里来,我心里就像火燎一样。唉,就是咱的茶饭赶不上,要是能吃饱,我能叫这块地翻个个儿c’’
  李麦说:“我说怎么你的眼睛都熬红成这样了。不能这么拚命,要不你把我这点倒伏麦子弄回去磨磨先吃两天。人是铁,饭是钢,这么重的活,总得填饱肚子啊。”
  长松叹了口气说:“不用了'。再困难也对付不了几天了。受憋也就是这几个月,到秋后我就有点指望了。”他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必奋的表情,看着他这块瘠薄的可爱的土地,好像地里已经长出茁壮肥绿的庄稼。
  长松也姓海,在赤杨岗他也是个贫苦农户。他今年有二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爸爸了。家里七八口人,只有二亩多土地。平常打的粮食,只够两个月吃,全凭他去连云港推盐,挣点脚力钱勉强过活。长松在赤杨岗农民中,是个最能干活的汉子,他身长五尺多高,宽肩膀,长胳膊,高鼻梁,大嘴巴,两只细长有神的单眼皮眼睛。平常人家吃饭端的是碗,他端的是个小号盆。他有一身好力气,去推盐,一辆红车子能推八百斤,比得上一辆牛车。这些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长松却发起愁来。小碗都换成大碗了,二号锅换成大老吊锅了,每顿饭勺子刮锅的声音只要一响,两个大闺女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碗,其实她们并没有吃饱。
  长松每逢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就很难受,他觉得对不起孩子们。特别是他想到孩子们渐渐长大,以后说亲更困难,人家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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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哩?一打听家里七八口人,才二亩多地。这是最经不起打听的了。上半年,火车不通,推盐的脚力涨了点价,长松赶着推了几趟,手中攒了六七十元钱,从这时候起,他的老婆杨杏就对他说:“这钱咱一个也别动,有合适的地,咱买二亩,地是根本,得为孩子们想想。”
  当时地价比较高,六七十元钱,最多能买一亩地,长松虽然省吃俭用地攒着钱,也只能望洋兴叹。
  就在今年春天,有一块地要卖丁。就是海四维的这块砂礓坡地。海四维是海骡子的亲叔,他和海骡子家分家时,也分了一顷多地。他这个人有个外号叫“衣裳架子”,年轻时候,住在开封,专门爱穿衣服摆阔气,后来又吸上一口大烟,他那一顷多地,慢慢就从大烟枪里变成烟雾飞跑了。他的好地大多叫海骡子家买走了,坏地佃户们都不想种,他就更急着卖。这块砂礓地,他本来扬言要卖三十块钱一亩,可是这年头粮重差多,出粮出款都要照地亩摊派,这块地有那么多亩数,打不下粮食,谁也不敢买‘邑。
  一个月前,海四维从开封回村子一趟,他突然把地价落到二十元一亩。就在这时候,长松眼红了,他和杨杏商量过一百遍,还是拿不定主意。买下吧,肯定要负债吃苦受大症;不买吧,过去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啥时候能拿一百多块钱买七亩地?
  夜里,土地经纪人陆胡理来找长松。他说:“长松,我给你透个信,海老四这块地,小马庄的马滴流可是想要买。咱们是一个村的,我不能隔过你的门,我要是你,我钻窟窿打洞,砸锅卖铁也要买下它!一大群孩子,……”
  陆胡理还没说完,长松颤抖地说:“老陆,钱币够怎么办?”陆胡理问:“现在手头有多少?”杨杏激动地插了一句:“七十二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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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陆胡理一拍腿说:“行了!办吧,我再给你借四十元。剩下的你再想点办法……”
  为买这块地,长松把长得还不到一百斤的猪卖了,把院子里一棵人榆树也卖了。还是不够。叉把杨杏陪嫁来的仅有的一个板箱卖了,一条毛毡也卖了,最后,连他爹留下的一个驴鞍子也拿去卖了。等到他把这些钱凑够,送到晦四维手里,换成一张白棉纸地契文书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是米光面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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