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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12 李准(当代)
  班子里现在给她吃一分五厘账,还管一顿夜饭。他们现在离不开爱爱了。爱爱如今不光说段子,也会两本‘大书’了。过罢年,光《五女兴唐传》就说了一个月,接着说了《雷公子投亲》,场场客满,一场说下来就是好几十块钱哪。唉!就是钱都叫徐老板分跑了。有啥办法哩,场面、院了都是人家的。爱爱是棵‘摇钱树’,可就是栽在人家家里了!”
  海老清听老伴兴奋地说着,自己有些茫然。什么“大书”“小书”?什么叫“段子”、“折子”?他不懂这些行话。他只懂得“枣芽发、种棉花”,“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他奇怪平常烧火燎灶的老清婶,居然能说出这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话来。怪不得她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洋袜子。
  天快黑时候,雁雁从被服厂下班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老清,先惊喜地叫着:
  “哎呀,爹!……”
  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雁雁就跑过去把头拱在老清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眼泪在雁雁的脸上流着,却向海老清心上滴着。他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说:
  “雁雁!爹不是回来了吗?”
  可是雁雁还在哭着,老清的眼睛模糊了。他感到痛苦,也感到甜蜜,他感到难受,也感到温暖。这是他多少天所期待的眼泪。也是他害怕见到的眼泪。爸爸的泪管和女儿的泪管是相通的,爸爸的眼睛里只要起一片潮,女儿的眼睛里就要下一场雨。
  海老清虽然脾气耿直倔强,对待两个女儿爱得却像掌上明珠。
  每年在老家赶庙会时候,他总是要背一个,扯一个,领她们去赶会。到了会上哪怕自己少买一斤烟叶,也要给两个女儿买点吃食。碰到卖胡辣汤或羊杂碎时,他总是只买两碗给爱爱和雁雁吃,自己从口袋里拿出冷窝窝头,蹲在一旁啃着。……
  雁雁八年那年,天冷得早,过了“小雪”,树上的叶子都落净了,她还没有件棉袄穿。那年老清婶有病,没顾得上给她做,家里也没有棉花,只给爱爱作了件棉袄。雁雁看自己没有棉袄,羊也不放了,坐在家里怄气。老清从地里回来,看她在抹眼泪,就问:
  “雁雁,你哭啥哩?”
  雁雁擦着泪说:“俺姐有棉袄,我没有棉袄!”
  老清听了一声没吭,到地里背回几捆棉柴,一棵一棵地拣着,把上边没有开开的小僵辦棉桃摘下来,又连夜剥了剥,弹了弹,亲自和爱爱给雁雁套了个棉袄。……
  雁雁对老清也有一种特殊感情。有一年,一辆装烟叶的大车翻在路旁,赶车的抬起车装好烟叶赶着大车走后,地下剩了一层碎烟叶。雁雁放羊路过这里,就把小布衫脱掉铺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碎烟叶捡起来,给老清带回家里。老清吸着这些香喷喷的烟叶,心里感到一种特别的慰藉。七八岁的小女儿,已经长了个心知道惦记他了。他喷着烟雾笑着想说一句什么,雁雁却捂着他的嘴说:
  “爹,你不要说。……”
  农民们的天伦之爱是无声的、是质朴的。他们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爱是深厚的,深厚得像地壳里边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外,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
  晚上,长松从城里拉车回来,和杨杏一道过来看望老清,他们各自叙述着别离后的见闻和经历。
  老清兴奋起来,他说:“……戏在人唱,地在人种,掌柜家这三十多亩地,过去他一年最多收六大石麦子,我今年打了八石多。我种了十亩‘和尚头’小麦,一亩地合三斗半,在他们那个村子里数头一份。他们这里地不像咱们老家是沙土地,它是黏土,在下种前全凭一盘耙。那十亩地下种的时候,我锁了三遍,通了六遍,把它耙得像箩面柜子里边的面粉一样,我不信它不长庄稼。”
  长松问着:“你牲口怎么办呢!”
  老清老汉说:“犁耙车辆还是掌柜家的。牲口我买了一匹瞎子马、一头小毛驴,样子都不好看,凑合着能种庄稼。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逃荒在外,给人家当佃户不能讲样子。说起来我那匹瞎子马才可笑哩。那一天我到集上看,老远就看见它了。五尺多高像个骆驼,瘦得却像一座骨头架子,屁股上还有个火印洋码号。我断定它是军队上打筛下来的马。我看了看口,牙齿已经发黄,向外龇着,少说也是二十五岁以上的马了。我用手扇了扇眼,外边一只眼的眼睫毛不会动。我心里清楚了,这是一匹瞎马。不过只是瞎了右边一只眼。常言说:‘里瞎外不瞎’,做庄稼拉犁拉耙还不耽误事,就在这时候,那个卖马的过来了。他说:
  “老汉,我看你是个内行。想要你牵走,给多少钱都行。”
  “我看了看这个人穿着黄军装,没有抽皮带,脸上没有挨饿的菜色,还留了个分发头,很像个司务长的样子。我就说:‘老总,你这马的口和眼上的毛病,我就不明说了,因为你是卖的东西,你说一句话吧,我不还价钱!”
  那个当兵的倒也痛快。他说:‘二十一块钱,一张马皮价钱!’
  “我笑着说:‘老总,我不是杀坊,我不还你价钱。行!就二十块吧!’
  “就这样,我把这匹瞎子马牵回来了。头一天夜里,我割了一篓子青草,又拌了一篓子麦糠。没有到天明,它把两篓子草吃光了。我心里说:原来你是个草篓子啊!行,只要你一顿能吃这么多草,我就有办法。老马和老人一样,人老凭饭力,马老凭草力,没喂上两个月,它拉住一张犁一溜风。其实只有半个驴价钱。就是吃得太多,我一天得给它割两篓子青草。……”
  海老清兴奋地说着他那匹老马,老清婶早打着盹睡着了。
  长松听着他说的情形,心里也痒痒的,不过他觉得他现在还不能去乡下当佃户。他的人口太多了,五六个孩子,嘴接在一块有一尺多长,每天都要吃东西。在城市,他们都还有两只手。不管是在车站扫点土粮食,还是捡些菜叶,眼下还能过得去。种庄稼是隔年下种,不能搭锯见米。再说自己哪儿能遇上那匹“瞎子马”?
  晚上十点多钟,爱爱从书场里回来了,老清听到她在门外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你回去吧!俺妈和俺妹妹恐怕都睡下了。谢谢你!”
  那个人说:“不谢了。明天晚上我还送你。你们这里住的就是太偏僻了。”
  老清给爱爱开了开门,见一个黑影子打着一盏小灯笼向北关路上走去,爱爱急忙关住了大门。
  就在这一刹那间,爱爱的脸红了,她有点心慌意乱,看到爹爹回来,心里又有点激动。两年前,她在老清面前发下誓愿的那个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觉得自己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眼前这些心里的话。
  “我说谁家的驴拴在咱家大门口。真没有想到是你回来了。”爱爱说着低着头,避开她爹的目光。
  老清叹着气说:“唉,我早该回来看看你们了,这年月,父南子北,……”
  “你不要我们,我们还得要你。我打听了多少人。”接着她又看着老清嘴上的花白胡子,她觉得老清的背也驼了:“爹,你老了,胡子都变白了。”
  “我可没有咋觉着。成年也没照过镜子。”
  老清婶醒来了,她忙着把晚饭时烙的白饼熥了熥,又炒了一盘绿豆芽端在爱爱面前,让爱爱吃。
  爱爱吃着新鲜烙饼,不住口地喊着:“好吃!”雁雁说:“这是咱爹今天从乡里带来的面,驮了两大口袋!”
  爱爱说:“我说呢!这么有味。我就爱吃这个面味,乡里自己种的粮食就是好吃。不像城里的洋面,看着怪白的,就是没有面味。”
  老清婶说:“是新粮食都好吃。这是你爹磨的新麦面!”
  老清一句话没有说,他看着自己的闺女,一口一口地咬着自己种的麦子烙的白饼,感到一种快慰。美中不足的是,他看到爱爱嘴唇上抹的口红染在那雪白的烙饼上,他深怕那口红的味道搅混了他的烙饼味道。
  爱爱吃完了烙饼,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说:“爹,你爱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冠生园’的酱肉,‘福盛斋’的鸡蛋糕,可好吃啦,你不是爱吃甜的吗?”
  老清说:“吃什么?什么也不用买,我看到你们,比吃什么都好。甜东西再甜还能甜过红薯?我今年种了一亩多,都是干心掉辦儿,秋后我给你们驮来两口袋。”
  爱爱说:“红薯和点心甜得不一样,我明天一定给你买两斤。”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卷钞票说:“妈,你数数,这是今天分的账。他们说是四块多。”
  老清婶一张张地数着钞票,老清没有敢看那些钞票,他只听着老清婶把它数得沙沙作响。
  爱爱这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报说:
  “爹!你识字,你看看这报上登的……”
  海老清认识几个字。他看着她指的地方是一方小广告。上边印着:“春华书场,海爱琴主演《海公大红袍》。”下边还有几行小字,老清眼花看不清楚。
  雁雁对老清说:“这个海爱琴就是俺姐的名字。前几天还登了她的像片。”
  海老清看了看报纸,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盯着“海爱琴”三个字,心里真想把那个“海”字抠下来。鉴于上一次回来的教训,他只是说着:“这说书还登报?”
  爱爱说:“这是广告,别看那么一小块,登一天五六块钱哩。”
  海老清想着说:“啊,你们还说《海公大红袍》啊?”
  爱爱问:“爹,这个老海瑞和咱是一个海字不是?”老清说:
  “怎么不是?过去你爷爷就给我们讲过,咱赤杨岗姓海的这一支,就是海瑞的后代。别的姓海的都是小教不吃大肉,惟有咱这一支海姓是大教,就是老海瑞的后代。老海瑞刚强啊!他常说一句话,‘为官不为民作主,枉吃百姓俸禄恩!’……”
  爱爱笑着说:“你们那个唱词里有这两句!”
  海老清又说:“老海瑞不怕昏君奸臣,他被贬到江南以后,阎王悄悄派个金甲神暗暗跟着他,只要他有一点行为不端,就用金鞭打死他!有一天,老海洗了脸,他端起盆想泼洗脸水。忽然想到,泼到地上,污了土地爷爷,泼到煤炉下边,污了灶君,泼到水里,污了龙王,因此就想自己喝掉,可是在他端起水盆的时候,才从水影里照出金甲神正在他背后高举着金鞭等着!老海瑞笑了笑说:‘我的行为不亏,你再厉害的金鞭,也打不成我这无罪之人!’……”
  爱爱稀罕着说:“爹,你还知道老海这些事儿,我们那大书上没有这一段。”
  海老清说:“如今说书都是卖钱的,从前的说书都是劝善的。
  自然不会有这一段。”说罢,他又叹了口气。
  “这都是老古话了。如今世事变了,人的脑筋也得跟着变。
  比如说,从前不兴女的说书、唱戏,如今我看很多军队和学校演的那些新剧,好多女孩子们都登台,看得多了,也没有人再说什么不好。”
  老清这一段话,是在路上早想好的。他想和女儿妥协。他想让女儿知道他的脑筋在改变。但是,“卖艺不卖身”那句话,他没有好意思讲出来。因为在女儿面前,这种猥亵的话是不能讲的。
  爱爱早理解他的意思了。她知道这是父亲在和她和解。她也知道像海老清这种农民能够说出这种话来,是经过多么痛苦的思索才产生出来的宽宏。她可怜父亲,低着头说:
  “学生们演新剧和我们还是不一样。她们是学生,她们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我们还是艺人,凭卖艺吃饭,社会上瞧不起我们这些说书唱戏的人,今天捧你,明天就想害你。不过人还是在自己,‘树直不怕影子歪’,‘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你总不能把我吃了,也不能把我扒个坑埋了!”
  爱爱理直气壮地说着,老清连连点着头说:“就是,就是。”
  因为天气热,老清拉了条席,睡在窑洞外边院子里。他看着天上的流云和月亮。月光是那么皎洁,像洒在地上的水,又像飘在地上的雪。他沐浴在这洁白的月光里,矇胧中嘴里说出一句话:
  “我自己的闺女,我相信她!”
  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
  一一民谚
  一
  天麻麻亮,海老清把睡的席子卷了起来,看到窑洞门还关着,就到附近地里给驴子薅几把青草。
  夜里天气晴朗,早晨草上落了一层白茫茫的露水,那些露珠晶莹透明,颤动在草叶子上,好像绿色翡翠片上缀着颗颗圆润发亮的珠子。空气是那么清新,老清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只有清早这一会儿,城市才又回到了质朴的大自然中。
  薅了一捆草回来,看到老清婶在门口刷牙,他觉得怪不是味儿。一个年岁半百的老婆子,还用个牙刷在嘴里乱搅和,嘴角流着白沫,将来要是回到农村老家,岂不被人笑话?
  爱爱和雁雁都到城里了。老清婶看他满手是泥水,递给他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说:“你洗一洗。”老清没有用香皂,也没有用那条雪白的毛巾。他在脸盆里用手捧着水,在脸上抹了两把,从腰带上取下粗布汗巾擦了擦。他闻不惯那股刺鼻的香皂味道。
  “夜里蚊子咬吧?”老清婶问道。
  “没有啥感觉。”
  “五更头露水重,有潮气吧?”老清婶又问。
  “也没有感觉。嗨!雪地里都睡过,还怕露水?”老清不在乎地回答。
  老清婶解嘲地说:“我说你啊,真是铁打的人。整年铺天盖地,连蝎子蜈蚣都得怕你。昨天晚上我和爱爱说了半夜,打算叫你回来。一个孤老头跑得那么远,我们心里也下不去。回到洛阳干点什么,还能顾不住个嘴?就是找不来活干,爱爱如今也能养活你。”
  “我不叫人养活!”海老清最怕听这一句话,“我养活了一辈子人,上老下小。我自己到死也不叫别人养活,真到爬不动的时候再说吧!”
  吃早饭时候,他对老清婶说:
  “叫我说,咱一家人都到伊川县乡下去,到那里有吃的,有住的,还干咱的庄稼老本行。种庄稼不丢人,也不过费点力气。人来世上就是劳动的。在这里称米买面,每天拿着个小笸箩向人家收钱,唉,我都不敢想……”
  老清婶说:“如今说书场是卖票的,不是……”
  “卖票也排场不到哪里去,还不就是卖唱吗?俗话说‘生意钱,一阵烟,种地钱,万万年’,干什么都不如种地!”
  老清婶说:“我就知道你这老脑筋还是想不开。世上七十二行,都是人干的。你愿意翻你的土坷垃你还翻去,我可是不能跟你去。这一年多,我得了个膀子疼病,到乡下连张膏药也买不到,我可不能去。再说爱爱好容易熬出师了,叫她去跟你种地?”
  老清说:“爱爱愿意在这儿,就让她留在这儿。”
  “她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老清婶说。
  两个人正说话间,忽然门外有人小声喊着:
  “大婶!大婶在家吗?”
  老清婶听到声音,忙开开门喊着说:
  “哎哟,关处长,快进来!快进来!”
  老清婶高高撩起竹帘子,从窑洞外弯腰进来个矮个子的男人。他有四十多岁年纪,扫帚眉毛,宽鼻子,两片鲜红的圆嘴唇,一双混浊的大眼睛。他穿着一身米色横罗裤褂,脚上穿着一双大眼黑皮鞋,头上没有戴帽子,又粗又黑的卷头发上抹满了凡士林油。
  “俺妹妹不在家?”你操着洪亮的山东口音问。
  “进城去了。”老清婶笑着说:“等会儿就回来。进来坐,进来坐。”她说着先递给他一把扇子,又给他拧了个毛巾擦汗,接着又端出一盘瓜子,随后又泡上了茶。
  这一切动作都是那么熟练和有条不系,老清这时才明白这个屋子里摆设的用场。
  “昨天晚上你又去场子里听书了?”老清婶倒着茶问。
  “去了。我还能不去给俺妹妹捧场?我坐在头一排。”关处长指着自己的嘴说:“你没听出来,我把嗓子都喊哑了?喊好比喊操都费劲,我得吃点‘八卦丹’。”他说着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后“哗”地一声把一口水吐向墙角,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墙角坐了个老头。
  “婶子,这位是……”
  老清婶笑着说:“这就是爱爱他爹呀!”
  “唔一一!”关处长像拉警报似地喊着说:“原来是大伯呀!
  大伯!你上坐!你上坐!”说着,他拉海老清往桌子旁的大椅子捺。
  海老清挣着说:“不,我坐这小凳子舒服。”
  关处长却死活拉着他说:“不,大伯,你上坐,你是长辈。”说着又把提来的两匣点心“刷”地一下撕开,拿出一块塞给海老清说:
  “你吃,大伯,这是马蹄酥。”
  老清忙说:“我不吃,我不吃。”
  关处长又拿起一块说:“你吃这个芙蓉糕:放到嘴里就化了。”老清还是推让着说:“我不吃甜东西。”老清婶说:“你别让他了,你大伯就是不吃甜的。”说着自己拣了两块豆沙馅的糕饼,放在嘴里吃起来。
  “这月饷发下来了?”老清婶吃着点心问。
  “发下来了”关处长吃着马蹄酥,拍着身上的点心屑说:“长官部军需处的人好磨牙,要来清点人数。一个屌留守处能吃他几个空名?还要清查名额,十三军一个连三十几个兵,领的都是一百多个人的饷。他们怎么不去清点?他们怕武胡子。‘会说浙江话,就把电刀挎。’第一战区长官部这一群龟孙,都是浙江人,他们是一窝老鼠不嫌臊,专找我们老‘西北军’的碴儿。老蒋这一点比我们老冯差得多。他不能一碗水端平,总要有个厚薄。”
  老清婶问:“来清点了没有?”
  关处长说:“来了!我临时到车站雇了二十个难民,换上军装,打上绑腿,他们来点了点,一个也不少。屁也没放就走了。
  老子不过花二十斤蒸馍钱。饷他们还得照发,搞个鬼、弄玄虚、吃空名这一套,老子搞二十年了!”他说着,忽然两只眼睛一眨巴说:“嗨,下一个月发饷时,叫大伯也去顶个名!”
  海老清忙说:“我……我……我不行。我老了。”
  “没关系。”关处长指着他的胡子说:“你把胡子一刮就行了。
  这个事还不是扫帚戴帽一一顶个数儿就行了。”
  二
  关处长叫关相云。他原是山东韩复榘的部下,是“西北军”
  的旧部。抗日战争开始后,韩复榘在河南设立了一个“中原留守处”。关相云任处长。这个“留守处”名义上是转拨粮秣给养,实际上是韩复榘把一部分武器辎重和十几辆汽车存放在河南,准备将来在河南有个落脚地方。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鬼子占领山东,韩复榘率兵南逃,被蒋介石抓到武汉枪毙了。他的部下被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接收。关相云这个“中原留守处”是在接收中漏掉的单位。亏得关相云为人机灵,在官场又有熟人,通过请客送礼,央人说合,把自己这个留守处,变成了六十四军留守处。
  牌子番号换了以后,趁着交接中的混乱,关相云把十几部汽车扣留下来,悄悄开到宝鸡,成立了一个运输公司。就这样,关相云一面当着他的留守处长,一面当着运输公司经理。半官半商,官运虽然倒了靠山,没有大希望,财运却算亨通。十几辆汽车跑着广元宝鸡线,每个月都有金条从宝鸡带回来。关相云这个处长是个闲差事,他又特别爱听河南坠子书,所以爱爱的说书场,几乎天天必到。关相云原来有个老婆,是他原来军长的妹妹。年龄比他大五六岁,个子还比他高出一头,样子又十分难看。前些年关相云慑于顶头上司的势力,勉强和她凑和。韩复榘倒台后,“树倒猢狲散”,他的部下烟消云散,关相云就趁此机会和那个大个子女人离了婚。
  大约是关相云吃了十几年那位性情暴躁的老小姐的苦头,离婚后却不结婚。他要“自由”几年,不想马上成立“家”,让“家”
  来管束自己。另外,他要仔细挑选。他不喜欢知识分子,他觉得他和她们没有什么话说,什么钢琴啊,跳舞啊,美国电影,巧克力,他全不感兴趣。他喜欢《水浒传》上的英雄好汉,“真不同”的红烩海参。另外就是河南坠子书和养鸽子。
  关相云喂了一百多只鸽子。什么“脑纹”、“嘴纹”、“两头乌”
  金眼短嘴的名贵鸽子,他都有。他听说鸽子吃豌豆,翅膀根子硬,能飞得远,一次就买了一石豌豆喂鸽子。孟津县有个老头会做鸽子戴的多眼胡哨,他专门把这个老头请来,做了半月胡哨给鸽子戴。
  一个人的审美爱好,大约总是自己身上缺少的东西。关相云自己长得又短又粗,却非常喜爱那些洁白秀气的鸽子。他喜欢鸽子羽毛平整的小头和丰满的胸脯,喜欢鸽子像红珊瑚颜色的两只玲珑的脚。特别是鸽子眼睛,给他一种善良、安静、胆怯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
  一年前,关相云在“人”的身上找到了带着这种善良、安静而胆怯的眼睛。那就是爱爱的眼睛。他到说书场去听说书,无意中看到了爱爱。爱爱那天说的段子是《余宽休妻》。《余宽休妻》是《周老汉送女》中的一段。初上来,关相云看台上走出来个姑娘,穿着一身淡青色中式绸子衫裤,梳了两条大辫。衣服袖子有点长,显然是借人家的服装。她低着头走到台前,没有抬头就向观众鞠了一个躬。当她拿起檀板正要打的时候,一块檀板忽然从手中脱落在地上,台下边的人“轰”地一声笑了。关相云开始向台上注意起来。那个姑娘急忙拾起檀板略微镇静了一下,又抬起了头。檀板在她手中有节奏地响起来,声音是那么清脆,明快有力。她雪白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就在这时候,关相云发现了她那一双善良而又带着胆怯神情的眼睛。
  在关相云眼中,爱爱不算漂亮。但她有一种味道在吸引着他。她不像那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浓妆艳抹,身上几乎能喷出火焰来,也不像那种举止娴雅的古典式美人,叫人看了浑身发寒。她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家常,两条细细的眉毛,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特别是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得既开朗、又天真。
  好像她一辈子也不会说出一句难听的话。
  坠子琴奏了一阵清脆悦耳的过门,随着檀板的节奏声音渐渐压低,忽然响起像空谷莺啼的声音,从爱爱的嘴里吐了出来。
  “阳春三月柳青青,阳关大道有人行。前边走的是周老汉,他身后紧跟着女儿周秀英。周老汉连连不住把气叹,周秀英低头不语泪双倾……”
  关相云在台下,一下子被这凄婉而缠绵的声音把魂儿摄跑了。他张着嘴,瞪着眼,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声音。
  特别是爱爱在表演周秀英被丈夫休出的神情时,俯首低眉。委屈饮泣,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关相云的眼中,她简直变成了一只真的鸽子,有时还像一只小羔羊。
  会唱曲的“鸽子”毕竟要比只会打咕嚕的鸽子可爱得多。关相云确实着迷了。他一连去听了三天。最后一次竟忍不住偷偷跑到后台的席棚外边,把头贴在席子缝上看爱爱卸装。
  爱爱的老板徐韵秋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她正在后台抽烟,看见外边席缝上有个黑眼珠,她还以为是些街上的半大孩子在淘气,就转到席棚边去赶他们。她刚喊了一声“喂!……”却发现是一个穿着黄呢子军服,领章上带着两根杠两个星的军官,就急忙转身向回缩,关相云慌忙抬起头来,两个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徐韵秋认识关相云。她后悔自己不该在这个不大文雅的场面下看到这位处长。关相云更是尴尬,一张脸红得像猪肝,他咧着嘴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徐韵秋有经验。她笑着说:“关处长,你丢了什么东西!”
  关相云乘机顺水推舟说:“钥匙,我的钥匙好像掉到这里了。”
  徐韵秋故意说:“我帮你来找找。”
  她捡了一根小棍,故意拨着地上的碎草破纸,好像很认真地给他找着。关相云也瞅着地上踢踢这儿,扒扒那儿,好像真在找钥匙的样子。
  徐韵秋假装问:“你记得是掉在这儿了?”
  “记得。刚才我来这儿解小手。不……”说到这里关相云猛地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书场左边明明有个厕所,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解小手?他恨自己的脑袋瓜子,今天怎么糊涂得像一盆浆糊?他更感到发窘了。
  徐韵秋装着没有听见。她一本正经地说:“关处长,回头我叫烧开水的老吴给你找吧,找着了给你送去,只要掉在这里不会丢的。”
  “好啊!好!好。……”
  发生这一出小小喜剧后,徐韵秋自认晦气。常言说,“知人隐私者不祥”,这些国民党军官老爷们,又要偷鸡摸狗,又死要面子,真担心他老羞成怒,借机寻衅闹事。说不定又要摔茶壶茶杯,向台子上撂砖头。粗瓷茶壶,几毛钱一把,摔几把问题也不大,倒是关相云下那么大身份向后台偷看,引起了徐韵秋的担忧。
  凭经验,她知道这些黄鼠狼不知道又看上哪个小鸡了。徐韵秋轻轻叹了口气。她自己一辈子的经历,简直像一团乱麻。无法回忆。这些年来教出来的几茬徒弟,都是刚刚能抬起手赚钱,就被人掐走了。她要下决心保护这些女孩子,也为了保护她自己的“摇钱树”。
  关相云却没有来找她,把她这个“门槛”给隔过去了。
  关相云慢慢地打听出来爱爱家住在北关烧窑沟,家里还是从黄泛区逃难来的难民,就买了四盒点心、五斤挂面来爱爱家了。
  老清婶正在刷碗,看见进来个朗帽金圈的军官,吓得她腿发颤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找谁?”
  关相云笑着说:“大婶,我就来你这儿坐坐。”
  爱爱正在梳头,扭头看了一眼,手挽着头发走了过来。老清婶忙用身体把闺女挡住,嘴里嗫嚅着说:
  “长官,俺不认识你。你走错门了吧?”
  关相云又笑着说:“大婶,我是来看看你们。我是六十四军留守处的。咱们也算是小同乡。”他说着把脖子伸得老长,想让老太太看清他的领章上的两根杠杠和两个花。
  老清婶却不向他脖子上看,只糊里糊涂地问着:“你也是逃黄水出来的?”
  “不!俺是山东省的。直、鲁、豫三省都是大同乡……”
  爱爱毕竟见过些世面,她把她妈推到一边,问关相云:“长官,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关相云涎着脸说:“没有见过窑洞,想看看你们这窑洞。”
  “你看吧。”爱爱又梳头去了。关相云抬起头,装着看窑洞的墙壁,眼睛却不住地往爱爱脸上瞟。老清婶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闺女,她觉得女儿的脸太嫩太白了。她恨不得立即抓一把锅底灰抹在女儿脸上。
  关相云讨了这一场没趣,却没有走开。他看见门旁边有个小板凳,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他脸上热辣辣的,心里还有些生气。他想,不识抬举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台上看着怪漂亮,台下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就说脖子吧,长得像只大雁,长脖子人就不是什么福相。可是他又恨自己的脖子也太短了,老是遮住这个校官领章。
  他虽然努力寻找着爱爱脸上的缺点,可是两条腿一步也不想往窑洞外挪。爱爱的一头长发,又在他眼里变作像黑缎子一样的波浪。
  “大婶,你这个闺女说书说得真好啊。我就爱听她的书!”关相云用沙哑的嗓子,又向老清婶没话找话说着。
  “是啊,长官。俺这闺女太小了,她才二十一岁。”老清婶答非所问地说着,心里直发怵。
  关相云又问了几句没有盐的谈话。爱爱听得不耐烦。就提了个篮子对老清婶说:
  “妈,我到车站去了!”
  “还秤一斤杂面条吧!”老清婶交代着。
  关相云忙说:“大婶,我给您带了五斤挂面。”
  爱爱接过来说:“长官,咱们素不相识,我们家也不吃挂面!”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爱爱走了以后,老清婶的心好像踏实了一点。关相云却像木雕泥塑,坐在那里发呆,还是老清婶心软点,她问:
  “长官,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出头了。”
  “几个小孩了?”
  “没有小孩。男的女的都没有。”关相云又恢复了他洪亮的嗓音。
  “唔!……”老清婶没有说什么。
  关相云看到老清婶善良的弱点,就又关心地问:“大婶,你身体怪好啊!”
  “不好。”老清婶叹口气说:“肩膀一直疼,天阴下雨时候,疼得连切菜刀都拿不起来,我说是住窑洞受了潮,俺们老家不住窑洞,都是住房子。不管瓦房、草房,都是房子。”
  关相云说:“哎呀,你这个病好治,和俺娘害的一样病,我给她请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最后还是李占标的狗皮膏药治好了。
  李占标的膏药好着哩,里边有麝香、三七、鹿茸、冰片,贴上就见效。”
  “这膏药恐怕价钱很贵吧?”老清婶羡慕地问。
  关相云忙说:“大婶,你不用买,我家还剩有几张,反正俺娘病也好了,扔掉还不是白扔掉。”
  就从这两张膏药开始,关相云把老清婶这一关闯过去了。
  他今天送来两张膏药,明天又送来个煤炉子,后天再叫勤务兵抬来两块床板,就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地和老清婶混熟了,有时候老清婶还能和他聊半天闲话。
  初开始,爱爱跺着脚对她妈说:“妈,以后你什么东西都不要收他的!他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老清婶却说:“这个老关人还不错,你没看嘴唇那么厚,是个厚道人。”
  后来关相云就来得多了。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点心吃食,就是衣料穿戴。爱爱看她妈那样子,知道也禁不住他来,自己却暗暗下了个决心:你拿东西白拿,想讨点什么便宜,瞎了你的眼。
  有时候,她也和关相云说几句话,因为关相云确实还懂得一点说书的知识,何况关相云又天天给她唱赞歌,这多少满足了一点她在同辈竞争中的虚荣心。
  三
  海老清看着眼前这个像陀螺似的人,眼睛里射出两道敌意的寒光。他好像绵羊头上要长出两只角来,他希望自己有两只坚硬的角向对方牴过去。他又希望自己身上长出两只翅膀,这两只翅膀能够把他的女儿翼蔽在自己身边。他有一次犁地时,亲眼看见过一只母鸡和一只老鹰搏斗。母鸡领了几只小鸡在地里玩,一只老鹰忽然从天空扎下来捕捉小鸡,那只母鸡急忙张开翅膀把小鸡翼蔽起来,用自己的嘴向老鹰的眼上拼命地啄。老鹰扑了几个回合,抓不住小鸡,就挤着眼睛伸出尖爪,硬往母鸡翅膀下抓。就在这时候,那只勇敢的母鸡把老鹰的一只眼睛啄流血了。老鹰在地上踅了一圈,飞走了。母鸡在拼上性命的情况下,居然能战胜老鹰。但是人呢?人是比老鹰狡猾得多的动物。
  快晌午时候,爱爱从城里回来了。她一看到关相云在家里,他爹在对面坐着,脸先白了。
  关相云看她回来,就笑着大声喊着说:
  “哎哟,大妹妹!成功!成功!”
  “什么成功不成功啊?”爱爱不敢看他。
  关相云说:“你说的《海公大红袍》太好啦!这一比,连金玉风也给比下去了。你这个唱有乔清秀的坠子味,还有刘宝全的京韵味,后来我听着还有几句我们山东说武老二的快书味。真好!像吃沙瓤西瓜一样!又清、又脆、又甜!……”
  “妈,该添锅做饭了吧!”爱爱打断他的话。
  关相云却意犹未尽:“昨天晚上,我给你拍了十几次手。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喊哑了。你没有看见我?”
  爱爱没好气地说:“你拍的次数也太多了。该拍的地方拍,不该拍的地方也拍。像失火一样在台下喊着,把我唱的声音都盖住了。人家是听你喊,还是听我唱?”
  关相云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冷,他弄不清楚原因,只咽了口唾沫:“是……是多了一点。”
  老清婶看女儿说话这么冷淡,有些不忍心,就对关相云说:
  “关处长,你别光说爱爱唱得好,你得给她提提,看哪里还有不到的地方,你们听书听多了,见多识广,多多调教她。”
  关相云忙说:“我就是要说的嘛。大婶,唱得是真不错,就是念白儿还差一点点儿。有的地方说得快了一点,有的地方吐字吐得不清楚。常言说:‘千斤白,四两唱,说比唱难。’你看人家徐韵秋老板,别看人老了,嗓子倒了,白口还是亮字亮明,清清楚楚。”
  关相云在说着,爱爱却好像没有听见。她如坐针毡,看着门外说:
  “哎哟,树影都快正了,快晌午了。”
  关相云经不起她三番五次催促,只好站起来说:“我走了。”
  爱爱顺手掂起他放在桌上的另一个小包袱,送他到窑洞门外。
  关相云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件旗袍料,你怎么拿出来?”
  爱爱小声地斩钉截铁地说:
  “你赶快拿走!这几天你千万别来。你不知俺爹这个人,他脾气倔得很。我求求你!”
  “啊!是……是……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关相云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觉得甜丝丝的。因为他第一次听到爱爱向他吐露苦衷。……
  四
  海老清本来打算在洛阳多住几天,但他只住了三天就住不下去了。他渐渐觉得他和老伴、女儿中间有一条沟。这条沟在破坏着他们家庭的淳朴关系。从前他们在农村,用鸡蛋换盐,用芝麻换油,用麻绳头和头发换钢针,钱对他们几乎是陌生的。在他们整天的说话中,很少提到钱。现在每天都在说钱,挣多少钱,分多少钱,花多少钱,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穿戴,无一不是和钱有关系。光他们家里就有三个钱包:老清婶一个,爱爱和雁雁各有一个。老清婶每天还要和女儿算账。老清婶变多了。她每天刷牙,身上还居然穿了件男人们穿的细纱汗衫。特别是吃东西,她自己会拣着点心往嘴里吃,每天吃罢饭还泡一杯茶喝。
  从前在农村过年时,有的亲戚家也送来过点心,如果不是老清让拿出来大家吃掉,点心能霉在抽屉里,也不会有人去拿一块尝尝。他拿来的两个老南瓜,放在桌子下两天了,谁也不理它。老清觉得有点黯然,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这老南瓜,引不起家里人多大兴趣了。
  晚上,老清婶和爱爱去说书场了。只有雁雁和老清在家。
  雁雁问老清:
  “爹,街上卖的南瓜,都没有你拿来的这两个大,是不是伊川县的地好?”
  老清说:“伊河川的地,土质是不错。光凭土质好也不行,得会种。我种的一棵南瓜比他们种的十棵南瓜都结得多。拿来这两个还不是最大的,大的一个有五六十斤重。”
  雁雁说:“上粪多!”
  老清说:“也不是光凭上粪。打顶、坐胎、浇水都有规矩。特别是浇水,别看这旱南瓜,浇水多了也不行,浇水少了也不行。
  人得知道它的饥渴寒暖。我种的南瓜有个绝法。南瓜苗放出四个大叶子,该爬秧子的时候,把它连根带母土挖出来,找些破布破棉套包住根,再挖个大窝把它埋进去。破布和棉套子吸水,在土里又不容易散发,隔几天浇一次水,南瓜根上的土老是湿漉漉的,好像给它嘴上挂个小壶。不缺它吃的,不缺它喝的,它自然长得大。”
  雁雁显然对种南瓜发生了兴趣,她问:
  “用这个办法种西瓜行不行?”
  老清说:“怎么不行。种西瓜、甜瓜都行。我在谷子地里种了十几棵杂皮甜瓜,绿瓤黄籽,比蜜还甜,吃过我的甜瓜的人。再好的西瓜都不想吃了。”
  老清和雁雁说了一阵瓜豆桑麻,就试探着问:“雁雁,那个姓关的军官经常来吗?”
  雁雁说:“三天两头来。”
  老清问:“他来有啥事?”
  雁雁说:“有什么事儿,来就坐在椅子上,像焊到上边一样,一坐半天。谁知道他干什么。”
  “你妈也不管?”老清又问。
  “人家送东西呗。”
  老清吁了口气,又问:“你姐对他啥态度?”
  雁雁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时候不理他。有时候又和人家说说笑笑。”她停了一下又说:“俺姐还认识一个人,我看她和那个人不错,就是俺妈不喜欢。”
  “谁?”老清急切地问。
  “中华照相馆一个相公,叫彦生。……”说到这里雁雁不说了。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嘴太快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海老清没有好意思再问下去。他觉得,他心中的篱笆已经被践踏坏了,他无法保持心中的那一块净土。
  在这个家里,他觉得唯有雁雁还能够体贴他。他对雁雁说:
  “雁雁,我这次来,本来是想把你们都接到伊川县农村去种地。现在看来,你姐不会跟我去了,你妈也不会去了。雁雁,你能不能跟我去?”他又带着乞求的口气说:“雁雁,我老了,一两个月没吃过一顿面条,我不会擀。常言说:‘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我一辈子能用得着你们几天?”
  海老清浑浊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雁雁也哭了。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海老清的肩膀,这个肩膀曾经像一匹马,让她从一岁骑到六岁。她扑在老清的怀里:“爹!你别难过。我跟你走,我陪着你。我给你擀面条……”
  第二天一早,雁雁收拾好了一个包袱,跟着老清要到乡下去了。老清婶也没有阻拦。爱爱却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老清备好驴鞍,刹紧肚带,把雁雁抱到毛驴背上。回头对爱爱说:
  “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常言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不是自己用血用汗换来的东西,一根断筷子都不能要。你爹姓海,你也姓海,姓海的老坟地里不长弯腰树。人人要活得干净,活得清白,活得正直,活得有志气!”
  老头子说着,硬是憋着泪水没有让流出来。他不愿自己的女儿看见他的眼泪。他转过身去。爱爱流着眼泪点着头,她没有敢看她爹的脸,老清赶着驴走后,爱爱跑到黄土崖头上,一直看到那头驮着雁雁的小驴隐没在邙山脚下一排柳树荫中,她似乎看到她爹还回头望了两次。……
  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当街上打脸,茅厕里赔情。
  一一民谚
  一
  洛河上有两座桥,一座叫天津桥,一座叫林森桥。天津桥这个名字很古了,“天津桥月”本来是洛阳八大景之一。抗日战争开始后,这座桥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毁,只剩下下边的一座林森桥。这座桥是北伐后修建的,用国民党元老林森的名字命名。这座桥没有天津桥古雅漂亮,但现在却变成洛阳到豫南的一条咽喉要道。每天南来北往的汽车、胶轮车、运送军粮的卡车,还有黄包车、架子车和手推木轮车,把这一座不到半里长的河桥挤得水泄不通。牛头撞马尾、车轮碰车轴,走一步,挪四指,整个桥上的人畜车马,就像塞在香肠里的碎肉一样。
  海老清牵着驴子和雁雁来到桥上时候,才是上午九、十点钟时分,可是到了中午,还没有过得桥去。海老清的毛驴本来是在乡下种庄稼的,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越是人多,它越是拧头掉尾哼唧着尥蹶子。几个开汽车的国民党士兵,看着驴背上骑了个小姑娘,就故意把汽车喇叭捺得哇哇直响来吓唬驴子。气得海老清没法,只是抱着驴子笼头乱抖,却不看那些当兵的一眼。在他的眼里,好像他们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畜生,是一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雁雁从驴背上跳下来,脱下自己身上穿的小布衫顶在头上。
  她一方面是为了遮太阳,更重要是为了遮断那些从汽车上射过来的贪馋眼神。
  到了桥南头时,人群流动开始快了一些。因为多天没有下雨,桥南头的马路被轧得坑坑凹凹,尘土飞扬。人们的嘈杂声和互相叫骂声混合在一起,汽车喇叭声好像是这个乐队的大提琴。
  不过人们很少在这里停下来打架,因为都要争抢着赶路,骂声在这里只是为了开道显示出来的威风。
  走上往龙门去的宽阔柳荫大道,人群渐渐地拉开了。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栽的,这时已长得有合抱粗。千条万条的柳枝,从高高的树干上垂下来,又互相偎依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公路上空织成一条浓绿色的网。公路边是“古洛渠”的淙淙流水。人们在这个绿色的走廊里忽然又变得文明了,他们开始点头、打招呼,有时候嘴里还谦和地喊着:“借光!借光!”
  海老清和雁雁在公路旁的水渠里洗了把脸,在一个叫作“安乐窝”的村边一家卖凉粉摊子前歇了歇,每人买了一盘凉粉吃了吃。老清让雁雁还骑上驴子,他在后边赶着驴,向龙门口走去。
  二
  这龙门,又叫伊阙,两边青山对峙,一条清澈的伊河水从中流过,是洛阳有名的名胜地方。东西山上,名刹古寺林立,幽泉奇松掩映,特别是那些石窟内的佛像,大大小小不下十万余尊。
  从远处看去,西山头上那些石窟佛洞,密密麻麻就像蜂窝一样。
  东山上的香山寺、琵琶地等几处名胜,红楼回廊,松柏苍翠,也确有仙境的感觉。
  海老清到了龙门街上,已是半下午的时候。他盘算着要是赶到家里,还有四五十里路程,还得过一条伊河。俗话说,“能隔千山,不隔一水”,硬着头皮赶二十里夜路是小事。过不了河留在荒滩野渡上,却叫人担心。常听说龙门南这一带土匪多,清朝末年的大土匪老架杆“烂袄片”、“张黑子”就出在这里。现在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杆子”了,但劫路的、抢人的,还是经常听说。自己一个人好说,还有雁雁和一头毛驴。他正在犹豫,忽然路旁传来一声亲切的喊声:“进来歇歇吧,后边有槽能喂驴。”
  老清扭头看了看,见是一个中年白净汉子,系着白围裙,站在一家饭铺门前向自己打着招呼。
  老清有些犹豫,他盘算着如果要在这儿住一夜。最少也得一元多钱。“住店不住店,先吃两碗面”,这是这里的规矩。另外被子钱、席子钱,再加上喂驴的草料……他想到上午在林森桥上的拥挤情景,觉得本来是起早贪黑一天的路程,却被那座桥把时间耽误了。他心里有点懊丧。
  “哪里的客?”那个饭铺掌柜又问。
  “闻鹤的。”海老清不好意思再不回答。
  “赶不到家了!”饭铺掌柜说,“你就是赶到伊川县城也得摸黑。住下吧,这是你女儿吧,领着你这姑娘逛逛龙门。这是天下有名的福境宝地。看看蛤蟆泉、莲花磨,抱抱奉先寺佛爷的粗腿,一辈子有福气。住下吧,老掌柜,有单独住女眷的房间。”
  雁雁听他说着,脸都兴奋红了。她在洛阳住这几年,常听人家讲起“游龙门”的故事。对于这个难民的女孩子,她除了熟悉篮子和饭碗以外,别的东西几乎想都没有想过。现在她也来在龙门山下了,而且是骑着驴子来的。饭铺那个掌柜,又向她爸爸一句“老掌柜”跟着一句“老掌柜”喊着,虽然是路上的随便称呼,却使雁雁下意识把腰挺直了一些。她把自己的一条辫子撩向背后,学着姐姐在台上的动作。
  太阳的夕照,把龙门两岸的山色换上了一种绮丽神秘的情调。西山已经藏在太阳光的背阴中,山谷变成了含黛的深蓝颜色,山峦变成了滴翠的浅蓝颜色。缭绕在深谷石崖下的岚气,好像湛蓝的海水在流动着。山坡上隐约可见的佛洞古寺。更显得深邃神秘。
  一群乌鸦向东山上飞去,乐山上这时由于太阳夕照,变成一片灿烂辉煌。香山寺大殿的屋瓦像镀了一层黄金,玲珑的钟楼上的红色门窗,变成了耀眼的桔红颜色。山峰上的每一个皱褶,山坡上的一棵棵柏树,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近在眼前,就连很远的琵琶地上的一棵棵桐树和竹林,也都历历在目。
  雁雁被这神话般的奇幻景色吸引住了,她看得有些发痴。
  这些青山,这些碧水,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她又好像在哪里似曾见过。是梦中?她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画中?她没有看过这样的画。大自然的美是通俗的,大自然这本书谁都可以读得懂,只要他们的心灵像大自然一样美。大自然用美陶冶着人们,人们又用心灵上的美偿还给大自然。美和美是相通的,它不需要介绍人。
  “雁雁,咱住下吧?”老清和女儿商量。
  雁雁笑吟吟地低着头说:“咱赁他一领席,就在这河边坐一夜。”她怕她爹心疼花钱。
  “唉,要住就住下,穷家富路,好店也不过一宿,咱也游游龙门。”他回头又交代饭铺掌柜说:“掌柜的,我这驴先拴到你后院,我们到山上转转,回来再吃面。”
  掌柜的接过来驴缰绳说:“不耽误,你们就放心去转吧。”
  由伊河岸登上石级,便是向西山上的小路。雁雁高兴地跑在前边,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他们先来在一个水泉旁,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被石栏围着,泉水通过水池。又从一个石头雕的蛤蟆嘴里流出。水石中间长着一个石笋,绿茸茸的苔藓长满了一身,峭拔可爱。上边还刻的有字,海老清老汉只识得一个石字,下边那个字他不认得,就领着雁雁继续往山上去。
  一阵嘈杂的叫卖声音传过来,原来是在一座石崖下卖碑帖的,地上摆着几个摊子,都是用毛头纸新拓下来的字帖。
  “谁要‘龙门二十品’!”
  “哎,这里有两套‘龙门五十品’,四十块钱一套,便宜卖!”
  “喂!买一张字帖吧,这是陈搏老祖用西瓜皮写的诗:‘开张天岸鸟,奇逸人中龙。’你看,写得多有劲。”
  卖碑帖的吆喝着,拿着带墨香的一张张字帖在游山的人们脸前乱摇晃,可是真正买的人却很少。他们看着海老清的打扮,知道他不是买主,就撇开他向别人兜售。一个老汉却朝着老清喊着:
  “喂,老先生,买一张吧,‘一心无私”,远看是画,近看是字!
  你看,这个戴毡帽的老头跑得多欢,其实这是四个字:‘一心无私。’一块钱一张!”
  海清老汉红着脸说:“我是种地的,不要这个。”
  “没关系,买回去贴到墙上避邪!”
  海老清又抱歉地说:“老哥,对不住,我还真买不起。”
  那个卖字帖老汉说:“没关系,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着又向别人兜售。
  雁雁悄悄问:“爹,这一张纸就卖一块钱,怎么这么贵?”
  “这都是从石碑上捶下来的字帖,字帖都是圣人写的字,自然卖得要贵。”
  “这山上有圣人吗?”雁雁又问。
  “圣人早死了,现在是乱世,没有圣人。”海老清说着,又指着石崖下几堆人说。“你看,那不就是拓字帖的。”
  他们来到石崖前看了一会拓字,只会有人向石刻上蘸着墨,有人贴着白纸,有人拿着粽捺子有节奏地向石头上捶着,石崖边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个老和尚,拓字的人每拓下来一张向他的铜钵里放一毛钱。
  又登了一段石级,他们来在一座大佛窟前。
  这座石窟宽阔宏大,里边供着三尊佛像,中间盘膝而坐的是释迦牟尼,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弟子迦叶和阿难。佛像是北魏时期的雕刻,浑厚质朴,粗犷生动。也不知道是石窟里边凉,还是由于敬畏心情,海老清跑得一身热汗,这时顿然消失了。
  雁雁没有见过这么大佛像,她看着那大佛细眯的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小声问:
  “爹,他是女人,还是男人?”
  “……”海老清没有回答。
  雁雁又装着懂事地说:“爹,我磕头吧!”海老清老汉“嗯!”了一声,自己也跪下了。雁雁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海老清按照“神三鬼四”的规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海老清本来不大信神信鬼,在老家时,除了逢年过节随着大溜敬个天爷、灶爷、门神、土地之外,最多再给祖先牌位摆个香炉,至于平常他决不让巫婆、神汉进门。他对敬神的看法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何妨碍!”他对算卦、看阴阳宅这一套也不大相信。他常说:“算命若有准,世上无穷人。”不过来到这龙门,他还是跪下给菩萨叩了三个头。一来这里是名山古寺,好像这里的佛爷是真佛爷,佛像又那么巍峨庄严,不像巫婆们敬的狗仙狐圣,值得跪下叩几个头;其次是因为这些年逃荒在外,颠沛流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总希望有个神来保佑。海老清的命运就在今年这一季秋庄稼上。他种的几亩谷子、玉米和绿豆,如果风调雨顺能丰收的话,他在闻鹤村就能站住脚了。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把这个希望也暗暗告诉了菩萨。
  又看了几个佛洞石窟,海老清不再叩头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佛像,抬抬头是佛,扭扭脸又是佛。这龙门山上共有十万多尊佛像,大的几十丈高,小的有落花生那么大。常言说,“佛多不灵,眼大无神”,海老清和雁雁转了半天,把这些佛像只好当作景致看了。
  到了奉先寺,海老清和雁雁算是开了眼界。一座大山从中劈开,几十丈高的大佛像就刻在劈开的石崖上。这座释迦牟尼像虽然高大雄伟,却刻得精细传神,宛如活人一般。据传说这是唐朝武则天时候刻的。当时监造佛像的官员,为了逢迎武则天,故意把武则天相貌特征揉化在佛像脸上,想使她借佛化己。受万方香火。所以这座佛像看去,不但平眉细目,眼角含着笑意,就连那丰润的面颊和饱满的嘴唇,也极像一个婉约富丽的贵族女人。
  两旁站的迦叶和阿难像,刻得也栩栩如生。迦叶像清癯慈祥,看去就像一个智慧的化身;阿难像浑厚天真,好像代表着生命。
  海老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佛像,他想着这古时候的人也真有气魄,刻这么大的石佛,得用多少人,得花多少钱!要不是太平世事,哪能兴动这么大的工程。
  到了奉先寺,游客们都要抱抱佛爷的粗腿。这个佛爷的粗腿,其实就是左侧一个天王像的粗腿。千百年来流传着能抱住佛爷粗腿有福气的神话。来游山的人,大都要抱一下,日积月累,这座天王像的小腿部分,竟然磨得油光发亮,滑膩如玉。雁雁看着人家都在抱,她也想去抱抱,可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去人群里挤。海老清总是把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看待,他看出了雁雁的心事,就问雁雁:“雁雁,你想过去抱抱佛爷的粗腿么?”
  雁雁微笑着说:“人太多。”
  海老清说:“多怕什么,他抱他的,咱抱咱的。走,我领你去!”
  海老清领着雁雁分开众人,来到那座佛像腿前,把雁雁抱到佛爷脚上,让她去抱。雁雁努力伸长胳膊抱了一下,两手却不能合拢。海老清又说:“你别慌,头朝下抱。”
  雁雁又头朝下伸长胳膊抱了一下,这一次两手合拢起来。
  因为传说能抱住佛爷腿的人,不但一辈子有饭吃,还福大命大。
  雁雁兴奋地跳起来,拉着老清的手说:
  “爹,你也去抱抱,你也去抱抱。”
  老清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一辈子苦日子快过完了,还求什么福。”
  雁雁说:“你去抱抱怕什么,又不要钱,人家说老来福才是福哩。”
  海老清说:“你有福就是爹的福。”
  太阳衔在西山嘴上。橙红色的余晖铺在伊河水面上。山上几座峭拔的山峰倒映在河水里,奉先寺的大石佛也随着石崖倒映在闪着万道金线的波浪里;它们在水里静静坐着,时而又被从优乐山上放下来的竹筏,把影子荡碎,变成一条条起伏的涟漪。
  海老清宁静地坐在石凳上吸着旱烟袋,望着女儿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喝叫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只见一群人围着四个穿黑衣服的巡警,巡警用绳子绑着两个人。
  雁雁跑过来喊着说:“爹,快去看吧,逮住了两个大烟鬼!在佛爷耳朵里逮住的,他们钻在佛爷耳朵里抽大烟,被警察逮住了。”
  海老清走过去看了看,只见巡警吆三喝四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两个抽鸦片的“烟民”,一个耷拉着头,一个却满不在乎地嘴里叼着纸烟跟着他们走着。
  一个年轻警察为了耀武扬威,嘴里喊着:
  “走快点!”说着用枪托捅了那个叼烟卷“烟民”的屁股一下。
  不料那个“烟民”反倒恼火了,他把烟卷吐在地上说:“×你娘,耍什么威风!老子吸的这烟土,是从你们王警长家里买来的!
  ……”
  那个巡警吼着说:“你混蛋。你胡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说:“你想跟我到顺城街他家里看看吗?五花鳖肉一样的烟膏子,还有两罐子!地方我都能给找到。”
  另外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巡警忙挤过来说:
  “哎,有话到局子再说!有话到局子再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往地上一坐说:“我不走了。我要找你们的王警长……”
  “你别装蒜。”巡警说。
  “我烟瘾没过透,走不动。”“烟民”说。
  那个年轻的巡警把腰中皮带一解,喝叫着说:“我看你是皮子痒了!”说着“啪!啪!”地打了他两皮带。
  那个抽鸦片的却趁势往地上一躺说:
  “你今天可是打我了!我记着你小子,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咱们走着瞧。”说罢闭上了眼睛。
  那个年轻巡警又要抬起脚去踢他,却被那个年纪大的巡警拦住了。他对那个抽鸦片的喊着说:“想上厕所是不是?”
  那个“烟民”躺在地上不吭声。
  那个年纪大的警察向另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说:“走吧。他要上厕所,给他送到厕所解手。”说着两个人架起那个“烟民”,那个“烟民”由他们搀着进到奉先寺附近一个厕所里。
  厕所里一阵吆喝,几个解手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提着裤子,有的系着腰带,有的小声地嘟哝着:
  “嘿!人该倒霉,连解手也选错了时辰!”
  巡警和那个抽鸦片的在厕所里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停了一阵子从厕所出来了。那个“烟民”嘴上又叼上了烟卷,而且绳子只缚了一只胳膊,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个年轻巡警。
  另外一个脸黄得像鬼一样的“烟民”吸着鼻涕说:“老二,给我个‘蚂蚱’。”
  吸烟的“烟民”给了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火,由四个巡警挥着下山去了。
  这时,看热闹的人都议论起来了。
  有的说:“真会找地方,跑到佛爷耳朵里抽烟!”
  有的说:“捕役个个都是贼,这两个抽大烟的准是和警察局通着的,要不他也不敢那么撒泼耍赖。”
  “他们到厕所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人就顺顺当当地跟着他们走了。”有人问着。
  一个人说:“反正没有好话,好话不会拉到茅厕里说。”
  老清听着大家议论,没有敢插话。刚才那股高兴的劲头,也一下子全没了。他平素为人谨慎,又来在外乡。常言说:“离家三十里,就是外乡人。”谁的脸上也没有贴帖子,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凭多年的经验,在是非场所,他是恪守“只用耳,不用口”。
  不过他心里清清楚楚,“私盐越禁越好卖”,鸦片烟也是越禁越好卖,民不敢卖官卖!
  下山回到龙门街上时,他又看见那几个巡警抓来了两辆洋车,让那俩抽鸦片烟的烟民坐上,拉着去洛阳城了。看到这样情景,他不由得暗暗叹息着:“真是‘贼口出圣旨’!可苦了这两个拉洋车的下力人了。”
  三
  回到店里,掌柜的已经挂上灯笼,过路的、打尖的、做小买卖串乡的,也都来投宿住店。
  掌柜的看他们父女回来,把桌子抹了抹,先端上两碗面来。
  那盛面的碗倒不小,是禹县神屋烧的大白粗瓷碗。按这里的习俗,饭铺卖的都是麻酱拌捞面条。海老清看着那放在桌子上的两碗面,倒也凸堆喧腾,高山碗沿一大截子,用筷子搅了搅,只见碗下边有一多半是绿豆芽,真正的面条,也不过两大筷子。海老清又尝了尝,说是麻酱面,也闻不到芝麻酱味,倒是青辣椒汁子放的不少。海老清叹了口气吃起面来,他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大路边的买卖人,是哄死人不抵命的!反正“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吃亏上当也就在这一回。
  饭铺掌柜又端上两碗面,老清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没舍得吃。
  全都挑给雁雁。他从手巾兜里取出了个干馒头,就着碗里的绿豆芽吃着。吃罢,他足足喝了两大碗煮面条的面汤;因为面汤是不要钱的。
  吃罢晚饭,雁雁到后边一间住女客的房间里去了。海老清就留在前边临街的大屋里。这里说是个通铺房间,其实就是在地上铺几领席子。屋子里睡了十几个人,由于蚊子多,大家睡不着觉,就坐起来抽着烟扯闲话。和海老清挨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新乡县人,长的圆脑壳、尖下巴,再加上头上谢顶,看去活像个倒挂葫芦。登记店簿时候,海老清知道他姓申。这人说话倒和气,见人乱点头,身上好像钻着几个跳蚤,一会儿躺下去,一会儿坐起来,好像浑身上都是机关。
  他身边放着一副挑子。一头是个箱子,一头是个筐子,筐子上踅着十几个揪木罗圈,还竖了一捆竹篾子。海老清看他这个挑子,自然知道他是个张罗的,就和他聊起天来。
  “哪里客?”老清问。
  “新乡县的。”
  “一张铜丝底罗多少钱?”
  “现在哪有铜丝底罗!上海路不通,一年多都没有买到铜丝底了。现在就只有丝罗底、马尾罗底,就这还缺货哩。”他说着把屁股底下坐的一个白布包袱,塞进箱子里,一会儿却又拿出来枕在头下,他问老清:
  “大叔,这店里不知道有贼没有?”
  老清说:“我不是此地人,我也说不清楚。你睡觉操点心就是了。”..
  那人连忙点着头说:“是的,大叔,是的。”说着又把个包袱抱在怀里。
  老清看他瞪着眼不睡觉,估量他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心里想:你这么个架势,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久不通风。店不露白”,真的要有小偷,你自己先把幌子打出来了。他看着他那个难受样子,就劝他说:
  “你就把包袱枕在头下算了,别那么抱着。”那个人又千恩万谢地枕在头底下。
  海老清问:“你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吧?”
  那人说:“是的。我是新乡县人。我们家乡起蝗虫了。只两天工夫,把秋庄稼全吃光了。蝗虫飞来时,遮天盖地,高低庄稼一齐吃。眼看就是饿死人的年馑,我才跑出来了。”
  海老清听说黄河北岸起了蝗虫,忙问:
  “这蝗虫是从哪儿来的?”
  “从东边。”张罗的说,“有人说是从黄河故道滩里来的,黄河扒开口子,大水向南流后,原来向东流的故道,几百里长全是水滩杂草,你想,蚂蚱在这种地方,还能不繁生!唉,这就苦了俺们那里老百姓了。先来‘皇军’,后来‘蝗虫’,人算没法过了。”
  说起来蝗虫,插话的人多了。一个武陟县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我前天才从家乡出来,我们武陟县一个县的庄稼。全叫蝗虫吃完了。人家说,老天爷本来对蝗虫说:你到下界去吃武陟县的庄稼!蝗虫耳朵聋,它听错了,它把‘武陟’县听作‘五十’县。看起来这蝗虫不吃完五十个县,它是不会走的。”
  “这蝗虫群能飞过黄河不能?”老清关心地问。
  “这说不定!”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降灾给哪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海老清没有再说话,他不相信蝗虫是“神虫”,可是忽然一年工夫生这么多,原因他弄不清楚。
  他担心着他在闻鹤村种的庄稼,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蚂蚱
  这个大蚂蚱是从奉先寺大佛的耳朵里飞出来的。身子像他一般大,两只带着酱色斑点的翅膀展开两扇风车,眼睛像两只黑色的大瓷碗扣在头上,两条后腿是草绿颜色,竟然像两根椽子那么粗!特别是那一张嘴,像两片铁犁片一样开合着。
  这个大蚂蚱在黑沉沉的天空上转了几圈,后来竟然像日本鬼子的飞机一样插着头向老清身上俯冲过来。老清喊叫着、踢打着,忽然觉得他被这个大蚂蚱拖住了!他感觉到那个大蚂蚱在向他的脸上嘘气,这种气味很像牛吃草时喷出来的那种气味,带着酸苦的青草味道。老清狠命地用脚踢着它,他的脚被蚂蚱像锯齿一样的小腿拉得鲜血淋漓!他又用手去掐它的脖子,却怎么用力也掐不住!他挣扎着大喊了一声,惊醒了!房间里的人都打着鼾声,月亮光照射在窗户的白棉纸上,他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才清楚地意识到刚才是在作梦。
  老清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个奇怪的梦好像在他心里塞了半截袜头。伊河水在龙门山下哗哗响着。月亮光还是像水银一样洒在窗户纸上。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到了一阵从远而近的风声,月亮光忽然昏暗下来了。老清还以为是天快亮了,因为天亮前总是黑暗一阵。可是他觉得又不大像,这种昏暗颜色里闪动着千百万个黑色的影子,而且越压越低。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纸忽然“叭哒!叭哒!”地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着窗户纸。他急忙坐了起来,响声更大了,也更密了,好像猛雨敲打在荷叶上,他还以为是真的下雨了,可是当他站起来到窗子前看时,窗子上已经落满了密密麻麻一寸多长的黑色影子一一这是蝗虫!
  “蝗虫飞过来了!蝗虫飞过来了!”他大声喊着,他冲到门前去开门,刚开了一扇门,一群飞蝗像一股风一样,蜂拥地飞进屋里。
  屋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跳着叫着,像夜惊一样乱成一片。海老清这时还清醒,他急忙跑到后女眷房间喊着:
  “雁雁,雁雁,快起来!快起来!”
  雁雁揉着眼睛出来了,蝗虫群在她头上、身上乱撞,她惊恐地叫着:
  “爹!这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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