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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30 王火(当代)
  家霆大吃一惊:“我明天去机场会有问题吗?”
  韦家琪揉着惺忪的睡眼,叹口气:“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是睡吧。”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趿着木屐回隔壁房里去了。
  家霆只好躺上床去。破坏性的大爆炸仍在继续,像打雷,像丢炸弹,像炮轰。这是一个红光满天紧张可怕的夜晚。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 好,被拍死的蚊子,近三十只。
  第二天早上,韦家琪来敲门,说:“走!去司令部吃早饭。”他帮助家霆提了大包,说:“做好随时走的准备!”
  两人走到司令部门口,家霆发现岗哨的卫兵人数增加了。说明什么呢?说明情势紧急,或是今天有什么重要大员来?
  早饭是在伙房附近一间小房里吃的,勤务兵侍候着。吃得很简单:粥、豆腐乳。广西的豆腐乳味道同上海的相似,只是淡些,块头小些。 显然,豆腐乳是特意用来招待从重庆来的新闻记者的。吃这样的早饭,家霆比昨天吃那顿晚饭安心。昨天那只可能是从老百姓家抓来的老母鸡 ,那条打死了的狗煮出来的一碗充满腥味的肉,滋味终生难忘。家霆心里虽记挂着走的事,却尽量使自己平静,一连吃了两碗粥,见韦家琪的 第三碗粥已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韦家琪对他说:“你还到昨天我们谈话的那问房里坐一坐,我去忙点别的事。车子准备好了,马上送你去机 场!”
  他陪家霆到昨天谈话的那间房里,自己匆匆走了。房里,满地烟蒂,痰盂里盛满了茶水和痰涕,脏得恶心,好像昨天有些人在这儿开过会 似的。家霆无意中看到墙上比昨天多了一幅军事地图,走上前去看时,见插小旗的地位比昨天在一三一师师部看到的地图有些变动,心中明白 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急躁地想:前方战事这样吃紧,重庆不知清楚不清楚?如果我不是来桂林采访,简直是糊涂着的。报上有的消息封锁, 有的消息缓登或迟登,有的消息用一种平淡而技巧的语言在玩文字游戏,仍旧把溃败说成"转进”,把失守说成"正在激战”。他心里矛盾:这 次来采访,其实未到前线,匆匆来又匆匆走,太窝囊可笑了。可是如果不走,万一走不脱了,又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手表 ,才八点多钟,还不知几点钟可以动身去机场。一切都是被动状态。昨夜没有睡好,人困乏,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打起哈欠来。
  天上,从清晨起就有飞机声响,响声不停。从窗口看出去,天匕一架P一40型驱逐机疾飞而过。桂林美国空军基地总是给这城市带来这种空 中的噪音。这种噪音使人有安全感。幸亏有这个空军基地,不然,怕早给日机炸得更加墙倒屋塌了吧?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又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种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声,震得窗户都颤抖响动,益加增加了家霆心上的不安。 谁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外边人声叽叽喳喳,司令部的官兵们又在议论爆炸声的事了。家霆耐心坐着,听着爆炸声继续,心想:难道前线撤退得 太快,日寇的炮火已经临近桂林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这样,就麻烦了。真希望韦家琪快来!果然,韦家琪急火火地来了,进门就说: “美国空军基地从昨夜起一直在爆炸!听说是史迪威下的命令,炸毁基地一切设施,以免落人日本人手年!”
  家霆站起身说:“日本人还刚进攻全州,这里就把空军基地炸了,干什么要这样嘛!”
  韦家琪坐下来说:“史迪威很不满,认为我们军事指挥混乱,认为我们已无力保卫桂林。这个基地修建好还不久,花费了不知多少美金和 我们中国人的劳力,这一下全完了!空军的支援也没有了!美国这些大少爷,哼!”
  家霆焦急地问:“我还能上机场去吗?”
  韦家琪点头:“吉普车过一会儿就有。反正,你总得上机场!”爆炸声又连续传来,家霆可以想象得到机场上的油库、指挥塔、办公楼、 酒吧、弹药库、餐厅、跑道……都在爆炸中尘土飞扬变成一片废墟的情况了。在来桂林下飞机时,飞机降落在机场上,他在机场住了一夜。亲 眼见到机场的庞大、设施的先进与完备,亲眼看到机场上停着许许多多各种型式的银色飞机,亲眼看到许多美国空军和地勤人员与中国空军、 地勤人员并肩忙碌。现在,一切全自己毁掉了。他心里焦灼,却只能屏息静心等待。时间呀,过得真慢!简直是慢得难以忍受了。
  九点钟的时候,爆炸声仍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皮肤黝黑、头发稀少、短小精悍的广西驾驶兵进来找韦家琪,说:“韦参谋!车子去机场吗? ”
  韦家琪点头说是,关照那驾驶兵去准备,帮家霆提了大包,说:“走吧!”他那语气和表情似乎因为车子来到了感到欣慰。
  家霆心里也兴奋,随他出了司令部大门,见一辆绿色军用吉普停在门前路右侧的树阴下,韦家琪给家霆和驾驶兵互相作了介绍,告诉驾驶 兵:“童先生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韦司令的客人!”告诉家霆,这驾驶兵"车开得飞快!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中坐他车也保险!”家霆只听到驾 驶兵的名字好像叫"竹箭”。上了车,韦家琪说了句:“一路顺风!”招手同家霆告别。司机驾了车一溜烟就开行了。
  家霆有心多同驾驶兵谈话,联系联系感情,请教他的名字,才知驾驶兵名叫"竺逊”,南宁人。竺逊不爱说话,沉默着开车,对人冷冰冰, 情绪不高。家霆递了一些钱给他作小费,说:“买点烟抽!”他态度才热络一些。车子向机场方向开去,一路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铺有的门洞 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无人,乞丐也很少见到。爆炸声仍偶尔传来,基地该已炸得差不多了吧?
  驾驶兵突然说:“童先生,我看你是恐怕走不掉啦!”
  家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着急,叹口气答:“是呀!我也怕走不掉呢!”
  “我给你开快些!这条路上难民少,还能开车。现在,往西往南去的路水泄不通,车子别说过不去,连抢车子的人都有。有的拔出枪来逼着 你给他开车送他逃难。唉,谁愿意留在桂林等死哪!”
  家霆无心多说话了,暗暗盘算:如果走不掉怎么办?一时,竞想不出好办法来。
  吉普车四轮飞转,在这有山有水的桂林飞驶,有时快得像四轮腾了空在冲锋。
  终于,驶近通向机场大门的公路了,家霆远远就看到那里设着路障,阳光下,停着美国宪兵的一辆吉普车。一些个儿高大的美国宪兵戴着 有M.P.字样的钢盔,在机场大门前站岗放哨。家霆坐的吉普向前急驶而来时,已经引起了这些戴钢盔的美国宪兵的注意。吉普车驶近,他们 作出了停车的手势。驾驶兵缓缓停下了车,家霆走下车来,对驾驶兵说:“我交涉一下,请你等一等我。”这时,飞机场里又是轰然一声,看 到有一股烟尘升起,地面震撼了一阵。家霆掏出记者证件和那张有美国高级军官签名的作为机票用的信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一个有点像美国影 星贾莱?古柏模样的瘦高个儿宪兵,用英语招呼着说:“你好!”
  美国宪兵脸色严肃,却不友好,嚼着口香糖,看了家霆递来的证件和机票,耸耸肩摇摇头,用大拇指指指机场里面,用英语说:“不!不能 进去!”
  家霆反感美国宪兵那种高傲的气焰,用英语说:“我要搭机飞返重庆!我有机票!”
  美国宪兵摇头,又耸耸肩,用英语说:“机场正在炸毁,不可能了!”
  家霆远远看到机场里还停有飞机,而且不止一架,心想:你们这些美国宪兵不也是要走的吗?一定有飞机留给你们走的!因此又用英语把这 意思说了,说:“我有重要工作必须立即返回重庆!”瘦高个儿的美国宪兵摊摊双手,嚼着口香糖做了个鬼脸,摇摇头,用洋腔洋调的中国话 挥手说:“走吧!走吧!”
  家霆对美国宪兵那种轻视中国人的不平等态度难以忍受,克制住火气仍旧用英语说:“请放我进去!我有票!上校是我的朋友!我同他讲定坐 飞机飞回重庆的!”
  话未说完,美国宪兵竞动手推了!用英语大声无理地说:“我们奉命戒严,你快滚!滚!”边上的几个美国宪兵,有的也作手势:“滚!滚! ”
  家霆知道有理说不清了,气得几乎发抖,却无可奈何。只好回转身来上了吉普车,对竺逊说:“美国宪兵戒严,不讲理!只好回去了!”
  刚才的一切驾驶兵都看在眼里,愤愤地说:“这些美国佬,好的当然有!有些坏的在桂林调戏中国妇女,喝醉酒打人,买卖黄金美钞,把些 美国给养拿来卖了赚钱,厌恶他们的人可不少!自认为比中国人高一头,欺压中国人的美国佬我最恨!”说着,飞快地急开着吉普,问:“这下 你飞不掉了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家霆意会到将要面临一场艰难的局面了。一时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从天上飞回重庆已经无望,只有从陆上走了。迟走不 如早走!学校里还等着我去上课呢。何尝想到来此仅仅一两天,局面会变得如此混乱无序。由陆上怎么走呢?他默默思索着。
  受美国宪兵凌辱的怒气撞击在家霆的胸中,久久不能散去。一切不都是由于中国太弱吗?中国人反抗侵略同日寇打了这么多年仗,付出偌 大牺牲,理应受到尊敬,可是西方的偏见却总是把他们自己当作救世主!如果中国人争气,富强了!美国人还敢拿不平等态度对待中国人吗?一 种民族自尊心强烈刺激着家霆。中国,你站起来强大地面对世界的一天什么时候来到呢?为了这,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使中国 人在世界上顶天立地,不再受任何外国人侵略和欺侮!……
  吉普车飞驰,家霆的思绪也在飞驰。一定要赶快想法搭乘火车到柳州去。他脑子里突然电火花似的一闪,想起了"小黑皮"杨南寿。杨南寿 是在柳州空军基地的呀!对了,快到柳州!从柳州可以有两种准备:一是找杨南寿凭我的票搭便机飞返重庆,我那票上写明"中央社战地记者童家 霆先生准予搭乘美国空军基地的运输机飞返重庆";万一实在上不了飞机,由柳州坐火车沿黔桂线往西北走,黔桂线虽然有半条还未修通,就是 步行,经贵州走回四川也好呀!总之,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越快越好。
  真是归心似箭了!很感谢驾驶兵竺逊,车开得再快也没有了。家霆盼望着赶快回到司令部,找到韦家琪,请韦家琪帮助自己上火车。
  路上,收割过庄稼的田地里杂草丛生。一些大榕树周围,有乌鸦和山鹊在飞绕。一条岔路边,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哭泣,声音酸 楚。家霆真想下车问问她为什么哭,给她些钱。但,车子飞快地就驶远了。
  近中午时分,又回到了城防司令部。家霆谢了驾驶兵,提着包,拿出证件给卫兵看,进去找韦家琪。心情同上午离去时完全不一样了!空落 落的一颗心腾空悬着,感到十分狼狈。他发现一路上,连司令部左近的情况也有了变化。见到了从前线撤下来、运下来的大批伤兵。血淋淋的 、污秽不堪的、黧黑枯瘦的伤兵,看了叫人难过。伤兵们,有的席地靠墙倚坐,有的躺在地上,似乎是累极了要歇一歇。街上混乱,散兵游勇 估计都是从前线下来的,背着枪或拿着枪在行走。司令部门口,卫兵少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卫兵的脸是紧绷绷的。
  家霆连走带问,让一个勤务兵找到了韦家琪。韦家琪正在开会,跑着过来,见家霆来了,好像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飞不走啦?”
  见到了韦家琪,他那难看的马脸和招风耳,此刻在家霆的心目中也觉得亲切和温暖了。
  家霆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不求你帮助啦,是否请帮助我乘上火车去柳州?”
  韦家琪马脸阴沉,家霆知道,他不是不肯帮忙,是感到困难。他摸出香烟放在手里搓捏,半晌,点头说:“试一试吧!听说火车站乱得像马 蜂窝,人也进不去,火车也上不去。这样吧,你去住处歇着,我开完会来找你!”他说着,就急匆匆回身走了。
  家霆也只好依他的话办了。心里明白,韦家琪说的是实话。见他正忙着开会,一颗心好像不在别的事上,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他却想不 到客人还无处吃饭。早上只喝了两碗粥,肚子早唱空城计了,只好忍着,提着大包,挎着小包,往昨夜的住处去。照例被卫兵查了证件,又回 到了二楼上昨晚住过的房里,颓然地把提包放下,仰面躺倒在床上,枕着臂膀,一阵无名的疲乏从心里涌到全身。他还无法想象火车站上的拥 挤情况,但"逃难"这两个字又光临到他头上了!抗战初期逃难的种种情况,一时都浮上心头。
  他等候着韦家琪,肚里"咕咕"地叫。夜里没睡好,这时困极了。有心闭上眼休息,竞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了。
  一觉醒来,听到有人声,也许就是这种嘈杂的人声将他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从窗口向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近处有好几处亮起烟 火来了,是起了火吗?亮起烟火的地方冒着黑色的烟尘。由于是在白天,看不出火焰,肯定是着火则是无疑问的。怎么会起了火呢?
  楼下,有些军人在搬东西,人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家霆吓懵了,心里警觉,迟疑了一下,马上提起大包、挎起小包匆匆下楼。恐怖每每是在一件事情况未明时产生的。他高声追问一个在楼 下搬物件的中尉:“喂,发生了什么事?”
  中尉大约三十来岁,黄脸膛,朝他看看,说:“你看不到吗?起火了!”说着,只顾自己搬着物件,踉踉跄跄地跑了。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满了纸片、空桶、破衣烂袜、旧瓶、书本……大约是刚才入睡时楼下已有人来搬移过物件了。家霆心里纳闷,怎 么城里无事端端会起火的?顿时想到了"焦土抗战"的理论,想起了一九三八年冬当日寇占领武汉进入湖南北部时,长沙似要失守,当时放起了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全城房屋大部焚毁,居民烧死两万多人。后来,日军并未立即进攻长沙,指挥纵火的长沙警备司令壁悌等被作为替罪羊 枪决。难道现在桂林又要历史重演?抑是敌人已经突然来到?不,不大像!难道敌人未到就先要将桂林烧成焦土?谁放的火呢?有这必要吗?
  那几处火头的火势更猛了。天干热,有风,黑烟白烟更浓。
  家霆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莫斯科大火。伟大俄国作家对莫斯科大火的描述,使家霆印象非 常深刻,阅读时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现在,自己陷身桂林,而且眼前看到了大火,他的心情离奇得难以形容。在焦灼与烦恼之间,脑际又幻 化出当年在上海时与欧阳素心一同研讨谈论《战争与和平》时的情景来了。欧阳说:“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 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他理智地反驳她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 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
  可是,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呢?他定一定神,提起大包,急急向城防司令部去,浑身出汗。这时只有去再找韦家琪,才最安全。他终于又进 了城防司令部,并且见到了韦家琪。司令部里乱糟糟,人来人往,满地废物垃圾,一把翻倒的椅子摔在路边,好像司令部也怕火烧过来打算搬 迁的样子。
  韦家琪对家霆说:“城里好几处起火了,原因还弄不清,正在抓纵火的人。刚才,接到电话,全州城郊也是火焰冲天。他妈的,不知出了 什么鬼!”又说:“我为你打听过了!铁路上现在乱成一锅粥了,火车有的堵塞着,根本没有发信号、扳道岔、分管调度指挥的人了!伤兵鸣枪 拦车,火车从卧轨拦车的难民身上压过去。当兵的用枪逼着司机添煤烧汽开快车,可是前边火车一堵,后边毫无办法。”
  “那怎么办呢?”家霆急了。
  “我们现在忙着灭火的事!”韦家琪安慰说,“你别急,急也无用。等会儿吃了晚饭,让勤务兵送你去火车站!”他总算想起了家霆的吃 饭问题,“你要是舍得花点钱,兴许能挤上车去!当然,是闷罐车,那份罪也够受的!”他将家霆带到那问昨天谈话的房里,说:“我去忙一会 儿,等会再来。附近的火势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独无聊地等着。后来,韦家琪果然又来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饭的地方去吃了一顿晚饭。米饭是夹生的,用一盘咸菜下饭。吃完, 他让一个十八九岁的勤务兵陪家霆去火车站,说:“火车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无法去。而且,现在司令部的吉普车都出去了!”他让小勤 务兵替家霆提着大包送家霆走,临别叮嘱:“早点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说:“城里火势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里的火势确实更大了。火一烧,将死气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烧出一些人来了。那些本来留在城里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 些没爹没妈的小孩子,惊惶失措满面凄惶地都从屋里跑到街边来了。街边上堆着些从屋里挪出来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旧箱笼呀,甚至家 具什么的都有。人们脸上都有恐怖、绝望的神态。
  火,正在好几处随风蔓延过来。从屋顶冒出来的浓烟,透出夕阳般血色的反光。没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因为是白昼,没有可 怕的强烈的火光,却有可怕的浓烟。
  小勤务兵十八九岁,有两条长腿,长得挺机灵,走得很快,几乎是跑。家霆飞步跟随。他觉得韦家琪并没有尽心尽力,只不过是敷衍打发 他而已。也难怪,在这种时候,给他添麻烦他哪有这门心思。更何况,上火车太困难,他也未必有什么办法。家霆能原谅韦家琪。反正,有小 勤务兵帮着提包,帮着带路,兼带做伴,已经该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没有人,一些过去挨轰炸造成的废墟和断墙矗立着。离起火处近了,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物冒出的焦糊气味,似乎能听 到"毕剥毕剥"的火燃声了。途中,有放哨的卫兵吆喝着盘问、检查,总算没有拦阻。有两处离火烧地点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响,玻璃窗裂 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飞舞,屋顶爆裂,一块块被火烧红了的白铁皮从上边脱落呼啸坠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有风吹来,就像铁匠的 风箱在吹旺炉火,有焦木和毛织品燃烧的臭味。浓烟呛得家霆咳嗽,热浪袭来,火烤得灼人。可以看到一堵风火墙后,房屋里黑烟中升腾冒起 的隐约火舌,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号声。
  倚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发出大海般的呼啸声,势头要席卷全城。这个原来绿树很多、红顶灰顶各式房子交杂在山水之间的城市,是很 美丽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这个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担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的桂系李济深实行开明 政策,全国许多着名文化人云集过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罗马历史上的那场大火。当罗马城大火燃烧时 ,昏庸的罗马尼罗王还站在高处弹琴饮酒,欣赏着火光熊熊,觉得那是绝妙的奇景。可是,眼面前这场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临其境的桂林民 众来说,却是吓人的大灾祸!这火虽是在日本侵略军来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桂林怎么会遭到这场浩劫?想到这些,家霆更 仇恨灭绝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着走着,浑身大汗淋漓。走到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来了。从这里,仍清楚看到桂林城里的火势正在扩大、蔓延,有好几处火头和黑烟。这 里,难民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多得像蚂蚁窝里一样。火车站里又乱又脏,屎尿遍地,臭气熏天。被丢弃的衣物、杂品什么都有。好不容易挤进 人丛中去,却立刻很难移步了。人挤来拥去的,这里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里有人在辱骂吵架,一些离散了爹娘的孤儿在哭泣。好不容 易,命也挤掉了半条,挤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发现那个机灵的小勤务兵不在身边了!人流比四川集镇上"赶场"还挤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 困难,你想停步也办不到。小勤务兵不见了倒还没什么,但他提的那只大包里有衣物,有姗姗大姐的照相机,有稿纸和笔记本、漱洗用具、药 品等,也有一些钱。小勤务兵那两只机灵眨动的眼睛,使家霆怀疑他是有心这么做的。很可能他是想发横财。但,往哪里去找他呢?这时候, 再挤出去找他,既不现实也太笨拙了。身外之物,只能由它!好的是机票、钱和笔记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里,只要能顺利挤上火车就是胜利 。这处境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家霆硬硬头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挤起来。
  停在月台里外的火车,全是装满了人的闷罐车。闷罐车是运货运牲口用的,黑色铁皮外壳上打着白色车号和吨位数字,笨重的铁拉门紧闭 着。从两侧四只带着铁栅的又高又小的气窗中,可以看到挤得满满的人脑袋。火车顶上也爬满了人,似乎进不了闷罐车只要爬在顶上,也就有 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绝对想不到场面如此吓人。比抗战初期在粤汉路上坐火车时情况要恶劣无数倍了。有什么办法上火车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缠着肮 脏绷带的伤兵在"乒乒乓乓"砸闷罐车的车箱,硬想砸开门进去。当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骂声和嚷嚷声。
  家霆决定:只要给我上火车,我就把挎包里的钱多给他一些也可以。但这里既无人卖票,也无人让位。他夹在人丛中,顺着铁轨往前跑。 见火车拥集,实际后边的火车就是上去了也是开不动、不会开的,决定顺着人流往前沿铁轨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 是离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车再设法上车。
  人流像当年家霆在河南灾区见到过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挤着我,我挤着他,他挤着你,不停地向前蠕动。有的难民不知从哪里跑到桂 林来的,脚已走得粗肿如烟囱,用破布包裹着,像大象似的龙钟蹒跚地走着。有人跌倒了,后边的人也绊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 吟声、怒骂声和吆喝声。
  一个五十多岁背着包袱的老人,拄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绊了一交,家霆连忙扶他,见他淌着鼻血,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只 好扶他向前挤。他千恩万谢,说:“我是个中学教员,这一生只看到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谁要能使中国富强了,不受帝国主义侵略,我死了也 拥护他!”又说:“我是从湖南逃来的!地方丢得太快,没有部队掩护,走不动的乡亲落在后边,成批成伙被鬼子抓着杀了。我侥幸逃了一条命 ,可是腿受了伤,现在也不行啦!”他怕连累家霆,说:一陕走吧!谢谢你,我不连累你啦!”他挣开家霆的手,独自向左边一块裸露的田地里 去了,看样子想在那里坐下歇脚不走了。
  家霆浑身汗湿,继续随着人流走。路边,有一连几辆抛锚丢弃了的汽车,有的已被砸坏,都像死乌龟似的停在那儿,估计是乘车逃跑的人 丢下的。走着走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回首望桂林城内,只见几处大火红光照耀,浓烟仍在夜空缠绕。
  家霆身体健壮,脚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不少人落伍了,却又与前边的人群头尾相接,只是比以前连迈步的空隙都找不到的情况好多了 。他奋力迈步,一心想沿铁路找到一列火车攀登上去。从桂林到柳州,一共不过一百三、四十公里光景,火车正常运行,不过两个多钟点。家 霆心里琢磨:如果坐不上火车,全靠步行,日夜兼程,一百三、四十公里,三四天或四五天也可到达。这样一想,心倒定了一些。以自己的体 力,是可以办得到的,他更奋力走将起来。
  心理因素起的作用太大了。日寇未到,但百姓对军队信心不足,拼命要快逃,互相影响,使尚远离战火的地方也乱成一团。火车阻塞无法 开行,难民只要上了火车,不问火车开不开,也仿佛有了安全感,都固定坐着不再挪步了。家霆头脑清醒,分析清了形势,就拼命步行了。
  深夜,沿铁路走到了四塘。看到些卖茶水和卖面的担子,摇曳着鬼眼般的灯火。家霆买了点水喝,又往前面苏桥走。浑身乏力了,不见铁 路线上有火车,只好继续往前走。
  天,忽然阴了,云团掩没了星星,四下墨黑,雾气罩住了散发出淡淡泥土气息的土地,这里好像生机死绝了。家霆正走着,忽然有个在路 边提篮卖熟鸡蛋的年轻乡下人走来叫卖。家霆饿了,尽管价钱贵得吓人,仍决定买些鸡蛋吃一些留些带着。他从小提包里掏出钱来付给乡下人 ,把鸡蛋塞进包里。漆黑抹乌中,后边突然上来两个壮汉,原来同卖鸡蛋的乡下人是一伙的。三个人将家霆架到路边暗处。一个穿军衣的有手 枪,另一个穿便衣的手里有把尖刀。拿枪的说:“把提包拿来!”家霆挣脱他们的手闪身想逃跑,却被拿力的用力戳了一刀,伤在左臂,血流 下来,疼痛难忍。
  遇上劫路的了!家霆明白:逃是逃不脱的,打也不行!他把身上挎的小包拿下来,说:“给我留一点钱吧!大家都在逃难,我还得路上花用。 有些笔记本什么的你们也用不着。你们又刺伤了我的左臂!”他要求留一点钱,目的是防止强盗怀疑他身上还有钱进行搜身。
  穿军衣的也不吱声,将提包一把抢过去,打开包后,将鸡蛋拿了几只给家霆,又把笔记本、机票、针线包都递给家霆,将一厚叠钞票中抽 了一点给家霆,发善心似的说:“拿去!”然后,三个人带着提包快步奔跑,隐没在黑暗中了。
  家霆手里拿着机票、笔记本、针线包和几只鸡蛋、一点钞票,左臂疼痛流血,心想:真是倒霉!”漏屋偏逢连夜雨"!幸亏这三个强盗还把 机票等都还了,也没搜身。他将机票、笔记本、针线包以及一点钞票都塞进口袋。掏手帕用右手靠嘴帮助,扎好了左臂的伤口。还好伤口不太 厉害,他一边走一边吃起鸡蛋来。
  这时候,倒感谢陈玛荔颇有见地了。如果没有针线包,如果不把金戒指和一些大额钞票都缝在贴身的衬裤上,不就成了光蛋了吗?路途遥 远,前程还很难预卜会有什么艰难遭逢,有了金戒指和钞票,使他感到胆壮,虽然受了伤,遭了抢劫,心里仍然没有泄气。半夜时分,到了苏 桥。是个小站,也是个小村庄,难民依然不少。镇上有一列伤兵列车停着,却没有火车头。这列车是光板火车,没有四周铁皮车厢和顶篷,仍 挤满睡满了伤兵,里边也夹杂了不少携儿带女的老百姓。看来是伤兵们挤出地方让难民坐的。伤兵们都缠着血污和肮脏的绷带,令人看了心里 发颤。铁路小站上的人员差不多都走了,只有个老头儿躬着背在道班房里。一打听,原来一些军人逼着司机把火车头摘了钩开到前边去去拉他 们的军车了。
  家霆嘴渴,想讨些水喝,却没有。问老头儿前面有没有火车时,着头儿说:“不知道!”问有没有车子开来,老头儿说:“只有开过去的 车,这些天从没有开过来的车!谁还要把车往这边开呢?”为了要喝水,家霆只好摸黑去到附近村子里讨水喝。嘴渴得难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 在黑暗中走进了村庄。发现这是个无人的村子。既无人声,也无狗吠。找了个高门墙的人家走进去,门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叫了两声:“ 有人吗?”没有得到回答,就迈步向里边走去。主人大约是逃难走了,也许遭过抢劫,满地散乱抛掷着许多旧衣烂袜、破碗碎瓦。家霆怀着一 颗紧缩的心打量着布满恐怖气氛的房子和长满了荒草和蒺藜的院子。在屋右一问厨房似的屋里看到了大水缸,用手舀了点水,嗅嗅舔舔,水不 新鲜,但气味还不大,用手舀水凑着嘴喝了个够。人感到困累了,忽然想:已是半夜,何不在这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拂晓继续赶路向前 走。他摸索着朝一间大房里走去,隐约可以看到有张大床,上边还放着些看不清的东西。房里空气不好,有股说不出的难闻的臭味儿。这屋子 一定久无人睡了。索性把门大大敞开,把窗户也推开,走近大床,家霆想:就在这床上躺一会儿吧。但离床越近臭味儿越大,扑鼻而来。家霆 奇怪,靠近大床仔细一看,黑暗中,瞅见床上躺着个精光的赤条条的人体。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是个死人!呀!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是个 长发的裸体女人!家霆吓得浑身冒汗,心冬冬地跳,“呀"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明白:准是个被强奸杀死的女人!死了也许好几天了!
  带着一种恶心、痛苦、恐怖、厌恨的混合感觉跑出那个院子,把疲劳全忘掉了,心里只想土,胃里冒着酸液。恐怖印象是再也忘不了的!这 使他不禁想到了韦家琪的那句话:“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他继续向铁路方向跑,又见到了夜行的散散落落的逃难队伍,里边还有 许许多多中学生。他夹杂在人群中,感到胆壮了一些,又拖着疲乏酸痛的腿,往前向永福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一路上,看到一些腐烂了的、肿 胀了的、被苍蝇"嗡嗡"叮着的难民死尸,但任何一具尸体都不能给家霆如同那夜走近大床时看到的裸体女尸那么大的恐怖。
  两天以后,他沿铁路线走到了鹿寨。是黄昏时分,有轮火红血色的月亮从树梢升上来。他实在疲劳得要死了。一路上,幸亏他不缺钱用, 用高价换取了不少食物,还拿食物周济了一些贫病的同路难民。在到鹿寨时,他肚子疼痛,开始腹泻,感觉头疼发着高烧。他知道可能是喝了 不洁的水,也许是左臂伤口发炎造成的。伤口始终火辣辣地疼痛,有时又隐隐发胀发痒。
  这时,正巧有当地人驱赶着由两条牛拉的一辆牛车来了。他用一只一钱重的金戒指换得了上车的位置,由牛车将他从小路载到了柳州。
  想不到,依靠着几十万流亡难民的来到,竞出现着畸形、反常的繁华。在这柳江两岸的大街小巷和公路两侧,都搭了许多难民居住的棚棚 ,摆满了出售各种细软物件的地摊。地摊上的物件从骨董、银器、药品、衣服到钟表、鞋袜、食品等等都有。卖吃食的小摊、卖茶水的凉棚, 也到处都是。涂脂抹粉卖淫的女人,也在黄昏灯影下沿街出现。难民的人流到了柳州,都在休整,也都暂时在观望一下。
  家霆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观望休整的念头。他一到柳州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找到一处医生诊所,请医生包扎了左臂伤口,又治了病,拿了药 品服用。然后,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虽然臭虫、蚊子肆虐,晚间难以入睡,但腹痛拉痢,使他不能不在客栈里住了三天。第三天,烧退 了,拉痢情况减轻,他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去到郊外的飞机场。
  他特别高兴的是,在那儿真的找到了老同学杨南寿,并且凭他的机票,可以在第二天搭一架要回重庆去的C一30型运输机去重庆。
  啊!噩梦似的这段艰难征途终于告一段落了。
  五
  家霆左臂上被刀子戳伤的创口发炎溃烂,创口虽未伤及血管和骨头,竟迟至十二月中旬才痂落痊愈。伤口是愈合了,在桂林、柳州的这段 不平凡的遭遇,却像烙在心上似的,印象和痛楚怎么也难以消失。
  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桂林大火,经历过从桂林步行到柳州途中的颠沛,回到繁华热闹的重庆见到爸爸和燕寅儿等时,他恍若隔世。
  当他晚上在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里出现时,童霜威见到他这么快回来了,高兴地笑着说:“啊,孩子,回来得这么快?太好了,我一直不放 心一直在挂念着哩!”说完话就发现儿子的狼狈、消瘦与疲乏了。儿子满脸风尘,衣服肮脏,左臂上缠着纱布,出发时带走的提包和挎包都没 有带回来。他睁大了眼惊奇地问、:“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事啦?”
  等到家霆坐下来,喝着水,把全部离奇的经历枝枝节节都讲了,他才知道原委,苦闷气恼地叹息一声说:“国际战局越来越好,中国战局 却在坍台!这两天,三届三次国民参政会正在举行。开会期间,正逢湘、粤、桂三省战场溃败。许多参政员都纷起责难。有的提出:'万不可靠 同盟国胜利做胜利,致贻我中华民族之羞!'燕翘等对这次何应钦掩饰豫、湘溃败的军事报告责询尤多,认为对拥有四十万精锐之师的蒋鼎文、 汤恩伯在河南丧师失地仅给以撤职留任,太不公平,要求枪毙汤恩伯以谢国人!但参政会只是放放空炮说说空话,闭了幕也就一切都完了。清谈 毫无用处!目前问题也不在枪毙一个汤恩伯,主要问题是要实行民主,组织联合政府,唤起民众,修明内政,挽救时局!不在这上边努力,国际 形势再好,也设有用。胜利虽然似乎可以在望,百姓仍要遭大劫难!”第二天一早,家霆去医院治疗臂上刀伤,兼带化验,根治痢疾。
  左臂创伤化脓,医生建议他住院。他说需要回去商量以后再定,其实,是想先去看看燕寅儿,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去时,燕翘由燕姗姗 陪同去参加参政会的闭幕式了,只有燕寅儿一人在家。见到家霆,她兴奋得几乎像要跳起来,说:“啊!。陕乐王子'!你回来啦?我真高兴!”
  一陕乐王子?什么意思?”家霆笑着问。寅儿本来爱叫他"倜傥”,这又是开的什么玩笑?
  “你一定熟悉王尔德那篇世界着名的童话《快乐王子》吧?我老觉得你的模样像快乐王子,心地也善良得像他。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时,我觉得我如果像那只常常同快乐王子在一起的燕子就好了!”
  家霆语塞了,看到寅儿说这话时,脸上绯红,明白她的激动,也明白她的心意。但理智使他却步,打岔说:“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你快 听听我的冒险故事吧!我一点也不快乐!”
  家霆把这次历险的情况谈了。燕寅儿听着。她是个开朗明快的少女,听到气愤处纠着双眉,听到危险处充满同情,听到悲惨处含着眼泪。 最后,说:“前方战局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我们在重庆对这些情况简直一点也不清楚啊!你准备怎么办呢?”
  家霆没有回答,问:“学校里怎样了?”
  “正常上课。我给你请了假。你这么快就飞回来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想住一段医院治疗一下,同时立刻恢复上课。每晚都向医院请假去学校,上完课再回医院。在医院,我可以把这次去的经历写一写, 总题目就叫《桂林去来》,可以写几篇,每篇总得有二千至三千字,占报上一个辟栏。”
  “你这可以向陈玛荔交代吗?”
  二当然可以!我写好后,给她看。也许她是不会满意的,但我应当按照我的意愿写。可惜,我去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时间长些,我的采访面 广些,能写得更深刻些。现在,只能写点见闻了。不过,这些见闻也太值得写了。”
  燕寅儿关心地说:“我觉得,你首先还是住院,把伤和病治一治。当然,晚上去上课我也同意。写稿的事,别急。我想,你不妨再采访些 人多掌握些材料。比如,可以到车站等候采访那些陆续由湘、桂经过贵州来到重庆的人,向他们多了解些情况。”
  家霆拍手叫绝,说:“主意太好了!这样,可以不断写续篇。将来等我出院了,我们一同采访,也一同写。经过这次桂林去来,我对前方再 也不能忘,再也不能不关切了。只要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了逃难的人流,看到了桂林的大火。”
  燕寅儿留家霆吃午饭,家霆急着回去同爸爸谈住院的事,不愿留下吃饭,说:“晚上再见吧!请替我向燕老伯、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问好燕 寅儿送他一直到离余家巷不远才回去,临走带着感情说:“也不知怎么的,你走了,我一直好像在等待你回来,有许多话像要对你说。可是见 了面,又不知那些话跑到哪里去了。”她显得有些伤心,为了家霆面上的冷淡。
  家霆其实也是一样。在桂林,在回来的途中,都常想起寅儿。一回来,也希望立刻见到她。见到了她,又自己警惕、克制起来。尽量使自 己平静,保持距离。难道这不是爱情?这当然是一种爱情,却是自己不愿陷入的爱情,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有了欧阳。自己深爱着欧阳, 又喜欢寅儿,怎么能损害欧阳又损害寅儿呢?怎么办呢?似乎也只好维持现状拖下去了。现在,听了燕寅儿的似乎平静实际热情的表述,家霆 那种警惕和克制又来了。长久以来,他经过思索,相信:一个男子的一生是可能遇到好几个可爱的女子的。无论多么可爱,总不能是见一个爱 一个。因为爱是神圣的!爱情中不能包含着背叛、亵渎与对别人的侵犯。爱情中只应该包含忠诚、尊重与牺牲,用任何冠冕的语言或理由为自己 的背叛、亵渎来声辩或解释,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侮辱。他本来想热情地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 回身匆匆就走。这是要伤燕寅儿的心的,但他觉得只能这样。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家霆回到家里吃午饭,童霜威也刚由程涛声家里回来,情绪很高,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喝着水,说:“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了!”
  家霆问:“什么会?”
  童霜威说:“国事如此,我岂能老是沉默,老是像泥塑木雕不说不动?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多人过几天要集会要求改组政 府,成立联合政府,实施民主宪政,唤起民众,挽救危局,还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程涛声邀我参加,我答应了!”
  家霆看到爸爸的情绪热烈,感到高兴,问:“有哪些知名人士参加?”
  童霜威笑笑说:“一次大团结的会,连共产党的董必武也在内。其他冯玉祥、张澜、黄炎培、章伯钧、沈钧儒等不说,国民党的覃振、邵 力子等也参加了!会上要我讲话,我也打算认认真真讲一点。”"您打算讲什么呢?”家霆饶有兴趣地问。
  “我想说点心里话:惟有刷新政治,团结全国,才可挽救抗战危局,才能谈到以后的建国!我也想说,在这抗战空前危机的时候,只有团结 各种力量,才能度过困难。你从桂林回来,谈的许多触目惊心的情况,我打算用来好好讲一讲。”
  “不会有麻烦吧?”
  “不管那些了!每每,头面人物反倒安全。你看,许多头面人物,包括程涛声,特务虽多,怕影响大,轻易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现在觉 醒的人多了,许多事,也总得受着点约束!”
  家霆欣赏地说:“爸爸,您真是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行动了!我真高兴!您刚才说这些话时,我感到您变得很年轻了。不但思想年轻,模样 也年轻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家霆感到爸爸很久没有这样开怀朗笑了。是呀,一个人当思想和行动找到出路时,就像一条奔腾的江水欢快地向前穿行 ,驰向辽阔腾波的大海;而一池死水是只能沉默、废置甚至腐臭的。爸爸在孤岛上海面对敌伪由消极拒绝到积极冒险逃出魔爪,这是奔跃了一 大步。来到大后方后,由失望、黯然,经过斟酌、思考到毅然决定,顺应时代潮流走向进步,这又是奔跃了更大的一步,多么可喜!要是冯村舅 舅没有死,他该多么高兴!要是忠华舅舅看到了,他该多么激动!
  后来,父子两人一同吃侯嫂送来的午饭。家霆谈了住院治疗并每晚仍去上课的事,童霜威当然同意。谈到写《桂林去来》的事,童霜威说 :“我赞成你写。这样的情况应当让大后方的人知道。但不知能不能发表?陈玛荔希望你写的恐怕不是这样的文章。”
  家霆说:“我一时还不打算同她见面,想等住院后把文章写好再去见她,那时再说。不过写文章我总该根据事实,睁眼说瞎话的事我是不 做的。”
  这天晚上,父子俩谈到夜深。家霆说需要些钱买一只金戒指还给陈玛荔,并赔还她的一些钱。同时,想买一只照相机赔燕姗姗。童霜威赞 成他这么做。父亲在这方面的为人,同儿子是一个类型的。童霜威将储藏在皮夹里的八十元美金拿出来给家霆,说:“你拿去办吧。”
  当时,外汇比价:官价法币二十元折合一美元,黑市则是五百多元折合一美元。美钞与黄金之比约在三四十元之间一两。家霆明白,这些 是爸爸积蓄下来的一点钱,但也只好收下。
  童霜威叹口气说:“想起欠欧阳素心那孩子一大笔首饰和情意,我到今天心里总是耿耿。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了。”
  家霆无从回答,只牵动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买金戒指、照相机并办理住院手续,童霜威则去北碚讲课。家霆买了一只照相机托燕寅儿还给姗姗大姐。燕寅儿责怪 了他。他说:“同意我这样做吧。不然,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燕姗姗知道后,生气地说:“童家霆,难道你叫我大姐,我们之间连一只照 相机的情感也没有?你这人太拘谨了!”家霆脸红了,姗姗大姐说得对。可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安心。他说:“大姐,原谅我这一次吧。 如果下次再上前线,丢掉了你的照相机我一定不赔!”姗姗也拿他没奈何,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正派。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陈玛荔在医院里 见面的。他人院经过化验,竞患的是顽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发炎化脓的伤口竞很难愈合。由于每晚坚持要请假去上课,使医疗受到延误 和影响,住院的时间就拖长了。
  在医院里,家霆坚持着写了一组《桂林去来》,用第一人称写的,一共三篇通讯特写,每篇都在三五千字。一篇以韦家琪谈的为中心内容 兼及桂林状况;一篇以郭绍勇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离开桂林返回重庆一路艰辛为中心内容对大批难民寄予同情。出乎意外的 是他离开桂林后,桂林之战并没有立刻开始。虽然他离开那天,桂林空军基地炸毁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烧了,全州郊外,也被陈牧农的九十三 军放火烧了十几天,但日军进攻桂林是迟至十月上旬才开始,十月十七日全线发动总攻的。桂林还正在激战,这些通讯发表正是时候。燕寅儿 看后,认为写得真实、动人、有感情,发表出来会引起读者轰动。燕姗姗看了,认为使人如身临其境,抨击了前方腐败不合理的现象,使大后 方读者看了能头脑清醒一些,使执政者看了或许能下点决心纠正错误改善危局并救济难民。她说:“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发表。”但家 霆想了一想,说:“这次,是陈玛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让她过目就发表了,不合适。我回来也这么多天了,虽然因病住院,还是应当去看看她 作个交代,把文章先给她看一看的好。”
  家霆是个重情义、信守诺言的人,经过治疗,阿米巴细菌性痢疾快要痊愈,伤口也逐渐合拢,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陈玛荔家,看望看望。
  谁知,这天中午,一阵淡雅的香水味飘来,陈玛荔却突然出现在家霆的病房里了。
  她态度高贵,举止优雅,带了两盒水果和一听克宁奶粉来,打扮得很朴素,一件深蓝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妆,梳了个 好看的发髻,摇着头,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焕发地笑着说:“请原谅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为你担心,心里不安,不断打听着前方的情况, 怕你出事。尤其担心桂林机场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庆了。怎么竞保守秘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给我呢?”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说 :“伤了,也病了!又忙着把文章写好。想等伤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听说你每天仍去学校上课,那是能起床的哕?”陈玛荔看见病房里还有几个病人,嫌谈话不方便,皱皱眉,说:“我们得好好谈谈呢。 走吧!我的车子在外面,找个地方谈谈去。快换衣服!”
  家霆说:“好,我是该把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这次是死里逃生!”
  陈玛荔亲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闻。你学校里我也不是不认识人。走吧走吧!快换衣!”
  家霆从病床上起来,去房里门边的屏风后换下
  ①《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是美国着名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一部名着。
  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装,打了领带,出来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东西,又去枕边拿了一叠原稿,向进房 来的一个护士说:“我有事出去,下午回来。请向医生说一下。”
  他随陈玛荔出去,那辆蓝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街边,家霆随陈玛荔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嘉陵宾馆!”就迅速点上了一支香烟。途中,陈 玛荔说:“快开始讲吧!我真想听听你那死里逃生的
  《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①呢!你的伤现在不要紧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飞扬潇洒,伤病中也仍这样,说:“那我就把惊险故事讲给您听吧!”
  他如实地讲着,陈玛荔专心听着。陈玛荔自然与燕寅儿不同。她听得有滋有味,却不像燕寅儿倾注着感情。家霆的冒险经历,仔细讲起来 还是很生动很长的。当汽车停在嘉陵宾馆门口时,话只讲了一大半。陈玛荔丢了烟蒂,开启汽车门,说:“下车,我们吃中饭,边吃边讲,好 不好?”
  在重庆可以算得上豪华的嘉陵宾馆,人都知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每逢圣诞节都要在这里举行宴会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鸟瞰到一些开阔景 色的一张桌旁,陈玛荔和家霆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送了菜单。陈玛荔做主点了冷盘、牛尾汤、白汁桂鱼和英国铁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后说 :“Adonis,继续说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继续讲述,发现说到在桂林机场被美国宪兵拦阻凌辱无法乘机和桂林大火时,陈玛荔似乎受到了震动,在说到沿铁路步行见到女尸和 遇劫被刺时,她也显得不安。说完,冷盘来了,陈玛荔招呼家霆吃冷盘,带着感情地说:“太后悔让你去冒这次险了!你飞机上天后,我就后悔 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来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诚地说:“我倒觉得吃这些苦值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是宝贵的。也许,有利于以后我可以做一个比较好比较成熟的记者 !”
  陈玛荔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说:“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这样危险,只以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谁知竞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问:“现在,政府正号召十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们学校里动得怎样?你不会从军的吧?”政府正在发动" 十万青年十万军”,要知识青年从军。但在民声新专,却没有人去从军,倒不是缺乏抗日热情,而是看到役政腐败,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 表明能控制学生得到学生拥护,又想要知识分子从军成立一支青年军将来好用来打内战。对待这种诱骗,抵制的办法。所以陈玛荔提到这,家 霆笑了,说:“那当然!”
  陈玛荔也笑了,亲切而关心地说:“你是个抗日狂热的人,但前线到底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推到陈玛荔面前,说:“这是我临走时,您给我的几个金戒指和钱。我按照您的嘱咐,缝在身上才保留 下来,现在原璧归赵。”刚才叙述时,故意没把花了一只金戒指坐牛车的事讲出来。
  陈玛荔吸着烈性烟,又摇头微笑了,说:“唉,你这个人呀!我知道,你有极强的自尊心。”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收下。”她 把纸包拿过去,随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着冷盘里的芦笋,说:“针线包呢?你不还我?”
  家霆说:“遗失了!”他并不愿意说谎,想起那首英文小诗,只能这么说。
  “里边有一首小诗你没看到?”
  “看到了!”家霆说,“我当时忙,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就丢了!”
  “那也好!”陈玛荔把香烟揿熄,说,“我本意是介绍给你,让你将来送给燕寅儿的!这首诗好像适合你们之间,你说不是吗?”很难猜测 她的真意,家霆吃着冷盘里的鸡肫,笑笑说:“可是连针线包一起丢了!”
  “好,丢了就算了!我并不要你赔偿!”陈玛荔风趣地吃着鸡心说,“Adonis,我越来越了解你这个人了!我喜欢你许多方面,不但包括你 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内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为人!勉强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这我懂。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你就 真把我当作是你的就好了!我愿意你同燕寅儿成为美丽的一对。”
  家霆连忙声明:“不,我同燕寅儿并不是一对,您误会了!”
  “是啊"陈玛荔笑笑,“那是另有别人哕!我并不追究这是谁,但你能谈谈你在爱情方面的观点吗?是孔子那套封建的,还是柏拉图式的精 神恋爱?”
  侍者来上汤了,端走了冷盘。
  家霆坦率地说:“我年轻,事业心重于一切。在爱情上,我喜欢专一,喜欢严肃,喜欢负责任,不喜欢随便,不喜欢损害自己也损害别人 。您说我这样不对吗?”
  陈玛荔喝着汤,笑着说:“你雄辩,善于表达,你的话我应当欣赏!”说到这里,她问:“刚才你说你同燕寅儿不是一对!那是谁呢?为什 么不能把这秘密告诉我呢?我很愿意知道!”
  家霆觉得说了也有好处,就坦率地简单讲了欧阳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欧阳在重庆见面和欧阳去上海的事,只讲到在重庆江边重逢后她 又失踪就不再讲了。
  陈玛荔专心听了,似乎感动,说:“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接着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打算写些什么文 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陈玛荔面前,说:“写好了,也带来了!是想请您过目的。”说着,他把文章的题目、写法与中心内容大致都说了一说 。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叹口气说:“有些情况也许你知道一点,也许你不清楚。我应当告诉你: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由 于丢失全州,已经被扣留,估计是要军法从事的。桂林现在外围战激烈,敌人攻势虽猛,尚难得逞。现在九十七军即将由重庆凹发去增援桂林 。我说这些,是告诉你:赏罚还是分明的!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坚决勇猛,增援部队正在派去,情况不像你说的那样消极悲观,指挥调度也不像你 说的那样徇私不当!”
  家霆喝着汤说:“我是实地亲身经历体会的,我也注意到了将士们的抗日情绪。关键不在将士不用命,关键在于上边太腐败了,而且抗战 消极,将实力保存着将来准备另作他用。”
  侍者前来收去汤盆,送上白汁桂鱼。
  陈玛荔往桂鱼上洒番茄沙司,似是不理会家霆的话,自顾自地边吃鱼边说:“你这观点同史迪威倒相仿了。关于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 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将的军衔,却无意同我国最高当局合作。他在中国竭力要同延安进行接触,不断攻击我们腐败无能。他缺乏政治头脑与战略 ,给我们造成困难,现在终于滚蛋了!魏德迈已代替他成为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兼委员长的参谋长。与史迪?威持相同政见的美国驻华大使高思 也辞职回国,赫尔利少将来代替他。你应当注意到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着鱼说:“我们中国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却想靠美国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说:“就像我拿了那张机票到桂林机场想上美 国飞机,可是美国宪兵说:滚蛋!”
  “这不一样!”陈玛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并不是一张废机票!你到柳州不还是靠了它才飞回来的吗?”
  家霆摇摇头说:“政府正处在危机之中,人民都起来在要求改组政府,要求团结,要求反对独裁、特务统治,日本侵略者又在发动豫湘桂 战役,前线节节败退,不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进步,寄希望于美国人来主宰,怎么行?”
  侍者又来上英国铁排。陈玛荔说:“菜上得太快了!”却仍让侍者把两盘未吃完的鱼都收走,开始用刀叉切割起铁排来。
  家霆陪着陈玛荔吃,用刀叉将铁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番茄沙司和辣酱酒。
  陈玛荔忽然笑着,看着家霆用上海话说:“勿得了!勿得了!”家霆抬起头来,说:“怎么?”
  陈玛荔笑着说:“上月下旬,重庆有一批人集会,打着各党派、各界、各阶层代表的旗号,声势不小,确实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联合政府 ,实行民主,修明内政,挽救危亡等等,后来通过了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闹得很凶!不过,我们的报纸上连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这 次会令尊也出席了,还讲了慷慨激昂的话。这下好,你们父子都这么进步,怎么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语气讲的,家霆也只好随着她笑。英国铁排很老,嚼起来费力。陈玛荔咬了一块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饿的情况 ,不愿浪费,慢慢嚼着,也感到无味,说:“这_定不是嫩猪肉,很可能是老母猪肉。”
  陈玛荔忽然变得严肃一些了,语气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惊动魄的经历,当然想写出来。但此时此刻,该怎么写呢?必须注 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线,目的是要你写点东西露露头角,同时也可以让你进新闻学院,为将来去美国深造打个基础。你写的东西如果是左的, 就不可能给你带来这些好处,我的苦也白费了。你懂吗?”
  家霆嚼着无味的老母猪肉,说:“我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左的。再说,不能不如实地写。老是说'以空间换取时间',骗人的话人们反感了 !”
  “我虽然没有看你写的这些文章,“陈玛荔说,“但我刚才听你讲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你写了些什么。目前,不需要这类捣蛋、毁谤的 文章!”
  家霆决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烂的铁排了,放下刀叉,说:“读者还是需要的!现在再来粉饰太平,说假话,指黑为白,指鹿为马,怎么行?”
  陈玛荔拿出烟来吸,摇着头说:“Adonis,你别使我失望!怎么一律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着僵硬地说:“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学习要做什么,并且也要决定不做什么'!”
  侍者送来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经没有吃的兴致了。
  陈玛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调动,吸着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分量重了,和缓地说:“Adonis,别老是固执嘛!我们在一起,应当高兴 些。像那次一同游慈云寺,像那次一同吃饭看《卡萨布兰卡》,你还记得《时光流转》那首歌吗?”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种追忆和幻想中。
  家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没有加糖。
  陈玛荔又回到本题上来了,用和缓的口气说:“听我的,Adoni,你的《桂林去来》不必写三篇,写两篇就行了。一篇写一下你到桂林,并 去了前线,要写出我们是用精锐之师在抗日的,并非保存实力无意抗日。写一下前线将士同仇敌忾,上下齐心,誓与阵地共存亡,写一下全州 的失守是经过激战的,主要是我军武器装备差,盟方给的物资装备太少了!”
  家霆说:“我没有去前线,我只到了桂林!”
  陈玛荔笑了:“'无冕之王'应当有这种写作的本领嘛!你还以为所有记者写的东西都是要亲眼目睹的吗?在这方面,记者应当有小说家、剧 作家的本事,没有想象力的记者不是好记者!”
  家霆也笑,说:“胡编乱造,难道就算好记者?如果坐在家里也可以闭门造车,我就不必到桂林去这一趟了!”
  陈玛荔说:“Adonis,别在这种小地方纠缠、钻牛角尖!去过同没去过当然不同。正因为你去过,写的东西就可信,作用大。你听我说:第 二篇你专门写一下那个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作为一篇专访,写他写遗书给家属,写他的必死决心,好好渲染。这篇总不算臆造的,这是你自 己也认为很感动的事嘛!写这不困难吧?”家霆说:“阚维雍的事我写了,不过没有作专访来写,也未渲染。怕那样不好,他的遗书我未亲眼看 到,也未同他见面。”
  陈玛荔把桌上那叠一直放在那儿的文稿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文稿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只好点头,说:“好!我希望还是照我这样来发表!”陈玛荔笑笑:“世上有许多智慧的格言,却都不能阻止人们去做傻事!我希 望你别傻,这次你要听我的。稿我看了再说,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吧。”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来,用小手绢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红涂了一下嘴唇,说:“Adonis,我们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来结账。他抢着看了账单,掏钱付账并给了小费。
  陈玛荔摇头笑着叹日气说:“唉,你这个人呀!我对你越来越失望!”
  家霆笑笑,没有说话。西菜很贵,他掏钱付账感到安心。
  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医院。告别时,轻声用英语妩媚地说:“Adonis,也许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说不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你。 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为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陈玛荔分别后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这雨细小得无须打伞,淋在脸上很舒适。
  家霆从雨中提着小箱子和杂物回家时,见爸爸正送乐锦涛出门。爸爸手里拿一个卷轴,脸上神色怆然。家霆叫了一声:“乐老伯!”也陪 同童霜威将乐锦涛送到门边。乐锦涛走后,家霆陪童霜威进屋,问:“爸爸,乐老伯来干什么?”
  童霜威将一幅卷轴递给家霆说:“他的妻妹卢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枣宜会战时英勇殉国入祀忠烈祠的章铭华师长。一个独子名 叫章继书,随中国驻印军新编三十师与美军五三0七支队去年三月在缅北作战牺牲。卢婉秋女士是位有学问不同寻常的女子,与我也认识。死前 ,有些遗言,这个卷轴是让送给我留作纪念的。”
  家霆接过卷轴一看,卷轴外,乐锦涛题了一段话在上面:
  婉秋妹为去佛国寻找一片净土,于十月十一日凌晨五时圆寂于缙云山,遗言中有云:“空白卷轴一个,请代转赠霜老,偈云:'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爰代转呈,以志纪念。
  乐锦涛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
  于渝州
  家霆打开屏条卷轴一看,更奇怪了!卷轴是白绫精裱的,一片雪白,无字无画。
  家霆诧异地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屏条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点头说,脸上似乎透露出一种疲劳,“是空白的呢!她说过:'这应当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许多佛像 ,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尘世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 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也是应当立地成为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现在,她自己也圆寂了!但这幅空白的画上,何尝没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种不凡的哲理。他不知道爸爸曾两上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的事。从爸爸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 言传的感情。他将屏条卷好,轻轻地递给童霜威,看着爸爸将卷轴珍贵地拿进里屋收藏起来,心里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为什么这样伤感? 这个卢婉秋怎么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起过?他不喜欢爸爸这种黯然的神态。忽然发现童霜威独自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 天空,若有所思,怅惘而又寂寞,轻轻似在诵诗。爸爸在心情不快时,是常常这样的。
  家霆刚想进去说些什么,好帮助爸爸排遣些不快,听到了脚步声,有客来了。走到房门口朝外边张望,意外地看到来的是燕寅儿,颀长美 丽的寅儿披一件绿色风雨衣,使家霆顿时想起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也有一件绿色的风雨衣,只是比寅儿的这件淡,绿得美极了!唉,欧 阳啊!欧阳!
  燕寅儿脚步匆匆,见到家霆,说:“我去医院里找你,才知你出院回来了。我带了两张报纸来给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儿是有急事来找的,也听得出她话音里带着一种情绪,说:“什么报纸?”
  “你的大作今天发表了!”燕寅儿把折放在风雨衣袋里的两张报纸摸出来打开递给家霆。粗糙发黄的报纸散发出的油墨味扑鼻而来。
  家霆心里奇怪:怎么我的文章发表了?文章不是在陈玛荔处吗?一看,一张是中文系的《中央日报》,一张是复兴系的《扫荡报》。在两 张报的第三版上用辟栏都赫然刊登着署名"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还加上"战地通讯"的题头。
  《中央日报》的一篇,题为《将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来之一》。
  《扫荡报》的一篇,题为《访誓死为国的阚维雍师长——桂林去来之一》。
  家霆耳朵顿时红了,心跳加速,说:“什么?我成了他们的特派记者啦?用眼一目十行地将两篇文章浏览了一下,只见两篇都是按陈玛荔 那天在嘉陵宾馆吃午饭时在桌上谈的内容和要求写的,但确实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现成语句,只是经过小小的穆敌补充和删削,移花 接木,偷天换日,完全不是原来那么一回事了!这成了两篇完全符合陈玛荔的要求有心给当局涂脂抹粉贴金的"战地通讯"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还从未遇到过在写作上使自己这样难堪与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新闻界流行的一句话:“强奸民意!”这不是强奸民意是 什么?
  他放下报纸,大声说:“岂有此理!太坏了!太坏了!”
  童霜威听到燕寅儿来,又听到家霆气恼地大声在吼,从里房出来,问:“怎么了?”他见家霆手里捏着报纸,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燕寅 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老伯!”解释说:“《中央l的报》和《扫荡报》上发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写的两篇通讯,还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 的名义,但同他写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是他拿去发表的!”
  家霆站起来,把报纸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都是陈玛荔捣的鬼!我写了三篇通讯给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图写,我不同意。她把文章拿 去了,说看后再联系,现在却自作主张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发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了!真气死我了!我是不愿这样写的, 更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用什么特派记者的名义发表东西!她真是言而无信自作主张!我上了大当了!”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默看报,也是一脸愠色,边看边说:“你们年轻,我早年办过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确实,家霆,她是在利用你!毕 鼎山是个卑鄙小人,陈玛荔我还以为会有些教养不至于像毕鼎山。现在看来,这女能人也有谢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儿遗憾地说:“今天,这在我们学校里可要成为一件大新闻了!这下你这个自命公正进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里了!”
  家霆毅然说:“我马上打电话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嘱说:“登都登出来了!她已经占了上风。所好这两篇文章虽属粉饰,尚不反动。你可以找她,但要掌握分寸。以后注意,是最重 要的。”
  家霆对燕寅儿说:“陪我一同去打电话好吗?”
  燕寅儿跟着家霆,两人一起走出门来,爬石级走上陕西街,找一家米店借了电话打。先打到陈玛荔家里,说不在;又打到图书杂志审查会 ,果然,陈玛荔在。一听是家霆,她语气由高傲变为柔和,说:“有事吗?”
  家霆气急地说:“我刚才看到了《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正要告诉你呢!两篇通讯都发了呢!发在显着地位,你的名字用的三号字,加了头衔。一稿两用:今天发《中央日报》作为'一' 的那篇,明天《扫荡报》作为'二'来用;今天《扫荡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中央日报》也作为'二'来用!”
  家霆愤愤地说:“文章都是你胡乱改写过的,是不是?”
  “怎么用'胡乱'两个字呢?你好好看看,我是认认真真替你修改的!”
  “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我反对这样做!完全不是我的文章了!”
  “照你原来的样子,是发不出来的!影响也不好。你不该固执,我完全是为你好!你年轻,你的文章难道改不得吗?”陈玛荔语气亲切,仍 带着笑意。
  “我不同意乱改我的文章!我也根本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文章,更不愿加头衔!”"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呢!你跑一趟桂 林,总该出成果呀!怎么反倒生气了呢?不要轻视别人为你所花的心血!冷静一点!”陈玛荔说,“你的文章在我们这里反应很好。我是慎重为 你考虑过的。这样,你可以有机会进重庆新闻学院。”
  家霆打断她的话,生硬地说:“我不希罕!我反对未经我同意就这么让我上当!您不该骗我!”
  “胡说些什么呀!我全是为你着想的,希望你好,难道这你都不明白?好吗?我现在很忙。下午三点,你到我住处来,当面好好谈谈。”
  “不!我现在要您答应:明天停止刊登!我还要求报上刊登一个更正启事,声明童家霆的名字用错了。用什么名字随便,但不可以用我的名 字。”
  “那怎么可能!”"那怎么不可能?”"下午三点见面谈吧,好不好?”
  但家霆倔强地说:“不!我不想来!我只要求停止刊登,要求更正!”说完,“乒"地挂断了电话。
  燕寅儿在边上说:“你说得很对!、但你真拉得下脸面!”
  家霆简直气恼得想落泪。他有一种壮士手被毒蛇噬咬以后拔剑断臂的气概和感情,说:“唉!怪我自己不好!其实,我早该跟这种人断!要不 是为了当初救冯村舅舅的事,对她有些感激,我早该……”他满心的话,可是无法都说给燕寅儿听。
  “可这次去桂林,是你自己愿意去的。”燕寅儿快人快语,话说得括辣松脆。
  “谁知道笑脸下藏着阴谋呢!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呢?”说到这里,家霆心里谴责自己了:天下事是复杂的!陈玛荔这个女人也是复杂的。 其实,她也未必真是笑脸下藏着阴谋,设下圈套陷害。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她也许自认为是一种好意,一种"我是为了你好”,但政治观点不同 ,立场不同,在她认为"好"的,在我就认为"坏"了!家霆秉性善良,话说过了头,觉得同陈玛荔的交往断就断了,但自己不应该这样,就只好闷 着气不再说了。
  “'倜傥'!怎么办呢?”在回去的路上,燕寅儿问。
  家霆摇头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吧?我想,明天会停止刊登的!当然,更正启事估计不可能登。但我可以用嘴向同 学们解释。”
  燕寅儿惋惜地说:“那三篇通讯要是当初交给姗姗大姐拿去发了多好,就没这些事了。”
  家霆坚决地说:“这事不算完!我准备重新写一写。而且,你那个很好的建议我们不能丢弃,我俩当初决定要继续进行的采访也该进行。我 要用这种成果来弥补一下这次的过失!”
  燕寅儿从家霆忧伤的眼神和豪迈的语气里,看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她喜欢看到家霆这种神态。在这种时候,她觉得他真像那个童话 中的~陕乐王子"!她说:“好!我一定同你一起采写!”
  《中央日报》和《扫荡报》第二天"战地通讯"的文章照登,但将"童家霆"的名字取消,署名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家霆看了生气,却 无可奈何。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家霆和寅儿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前方传来的总是坏消息。这场溃败得使人难以相信的战事,使重庆和大后方的 人M瞪口呆、震惊惶惑。一九四四年的这最后两个月,气候寒冷,物价跳跃,在抗的战争史上,由于前方的大溃败,使大后方十分灰黯,人心较 前更加惶恐和不满。
  形势的迅速发展,使家霆感到再重写《桂林去来》已经失去意义。但他和燕寅儿的新打算却始终在坚持完成。
  十一月十一日,桂林、柳州同时失守。这消息使得大汉奸汪精卫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由大汉奸陈公博在沦陷了的南京城代理伪 国民政府主席的新闻也令人不感兴趣了。日军在攻占柳州后,拼命追击,占领宜山,进入贵州省。十一月初,日军一个旅团孤军突进,经过六 寨一直冲到独山、丹寨地区,离贵阳只有一百二十里。重庆和大后方的一些有钱人已经去西北和西康一带逃难或正在准备逃难。家霆和燕寅儿 及一些同学则酝酿着万一敌人来到,就组织起来去缙云山打游击。童霜威也表示决不再逃了。复兴大学的学生们在酝酿组织游击队。童霜威说 :“我虽老了,也要留下来,随你们进华蓥山!”独山失守那天,家霆在爸爸桌上看到一首随手写来尚未修改的打油诗,边上注的是:“心神 不定,忧思绵绵,打油八句,聊抒愁怀。”诗的字迹潦草,韵律也不工整,足以看出爸爸的不安,但却也表露了他的心迹:
  浩荡寇深国将亡,问君再退去何方?河南浩劫逊湘桂,贵州灾难震川康。百万国军如纸扎,一亿百姓成秕糠。何不原地打游击?碧血丹心 耀华岗!所幸,从第六战区抽调的两个军到了黄平、镇远,第八战区抽调第二十九、第九十八军,第一战区抽调第九、第十三、第五十七军,进 至贵阳以东地区,准备夹击侵入贵州之日军。孤军深入的日寇仓惶退走,大后方局势稍定。十二月十日,由越南北上的日军第二十一师团到达 绥录,与广西日军会合。至此,日军打通了从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半岛的通道。这对日寇是件大事,但重庆和大后方的许多人对这并不顶 关心。顶关心的是保住大后方的稳定。日寇已从贵州退走,大家也就开始安定下来了。
  家霆和燕寅儿,课余采访从湘、桂、黔逃难到重庆的难民,了解到不少报上未曾发表的消息: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是在被扣留后按照军法 执行枪决的。守桂林的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在守卫桂林中正桥以北沿河阵地被日军突破后举枪自杀,实践了他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六寨是个 大集镇,被日本飞机炸平,烧成了焦土。独山大火半月,烧成一片瓦砾。日寇在南丹、金城江、六寨、独山等地屠杀的难民及本地居民,总数 在十万人以上。家霆和寅儿写了一组"访湘、桂、黔难民谈片"的系列报道,目的是催促当局赶快调大军上前线增援,希望当局妥善倾听民众呼 声、关心难民的安置和救济。既赞扬了坚决抗战的前方将士,也谴责了偷生怕死扰民害民的酒囊饭袋。报道在姗姗大姐所在的那张报纸上发表 ,很受读者好评。但以后再发表,每次都被新闻检查机关删节,后来干脆奉命停止刊登了,理由是"有不良影响"云云。
  燕寅儿说:“听大姐说,这是陈玛荔干的!”
  家霆苦笑笑,摇着头说:“当然可能是她!就是没有她,别人也会这么干的!关键是这个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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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11 PM | 只看该作者
  第 六 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1945年3月——1945年9月)
  有句名言:“武力的本身虽值得称颂,不过当它高踞宝座的当儿,已经埋伏下埋葬它的基础了!”
  现在,回忆当时那段历史,或前或后,这句名言,对穷兵黩武者确有思索和回味之处。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下午,在由北碚回重庆的公共汽车上,童霜威坐在中间的一个倚窗座位上,一路上头脑里仍萦绕着在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情景。车里 很挤,站着的人满满的,人声嘈杂,每到一站,上车下车就造成全车混乱。尽管如此,并没有干扰他的思绪。
  春雨霏霏,从半夜里就下开了。雨,挡不住童霜威要去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心意。
  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卢婉秋离开人世时就有了。太多的哀悼使他不愿立即去看那凄凉的一坏黄土。他甚至是有意尽量回避思念。人 到这种年岁了,还何必这样多情?何况,仅仅不过是同她两次见面,并无深交,更没有流露过深一层的感情。只是,乐锦涛送来的那幅空白卷 轴以及卢婉秋的遗言,却使童霜威回味无穷。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洁净的屏条一样,让你加上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无穷无尽,无边无垠。为什么 要送我这幅卷轴呢?为什么要题偈诗呢?她心中难道没有我吗?她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早早就离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无我,是不会遗言 要把这幅卷轴送作纪念的!她的思绪一定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也许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许我当时 吐露了我的感情,会使她更加困扰和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愿的。人世间在感情上的变化与进展,比秋天的云彩还要奇异,难以预测,也难以说 清。每每事后惋惜,留下的只是绵绵长恨了。
  冒着沁人肌肤的冰凉细雨,坐滑竿上山。然后,循着当初熟悉的路径,踩着碎步,飘飘逸逸到了她的墓前。她就葬在原先住处附近的一丛 竹林边上。被洗净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气格外清新、芳香。一杯黄土的小坟,坟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坟前,竖着一块石碑,该是乐锦涛夫妇 立的吧?石碑上写着"故抗日英烈章铭华师长夫人卢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肃穆寂寥气象。去年六月下旬,来看望卢婉秋时,她那种消沉,出乎 童霜威意外,现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她在中国驻印军里当翻译的儿子去年三月间在缅北作战牺牲了,噩耗传来,可能是将她仅存不多的生 机一下子完全从根砍断了吧?啊,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战争为什么要把一切灾难都降临到她的身上呢?
  没有带鲜花来,也没有带纸钱来,只带来了伤逝眷怀之情和深深的悼念。往事历历,山野间有一种不知名的翠绿小鸟在雨中哀啼。霏霏的 细雨,像落不尽的无边无际的苦泪,湿了头发,湿了衣裳。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凭吊么?我不能说这是一种爱情 ,可是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爱情。奇妙的就在这里!对柳苇,我们因爱结合,因恨分手。但当她离开人世后,我对她只有爱没有恨,每当想起她 时,就爱得更深。对方丽清,我欣赏过她的美貌,却厌恶她的心地丑恶,同她分手有一种甩掉重负的轻松感。对卢婉秋呢?我们没有谈到过结 合,也没有形成爱情,却有一种钦慕。当她死去,留给我的却是深重的同情、遗憾和哀思,为什么?
  其实,她如不是非常消极,仍是可以积极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贡献,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来抗口为死去的丈夫、儿子 报仇,为国家民族出力。可是,却让悲伤埋没了自己,让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战争的残酷将生的意志销毁了。热情熄灭了,只能 早早落下这一杯黄土!
  其实,我也何尝不可以消极?我因这场战争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难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不过,我 始终是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下奋斗。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优秀之士在抗击外侮时都有一种强劲的爱国精神。战争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 苦,战争总是使无数人流血丧生,对人们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极难愈合的创伤。但,人必须清楚认识不同性质的战争以及战争的复杂性。只看到 战争的残酷、痛苦与伤害,而不去区别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笼统地一概否定战争,正像笼统地一概歌颂和平,都不可取。秋瑾有诗说:“世 界和平赖武装!”①她绝非好战,她是说列强入侵,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武装!国家强大了,帝国主义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我从我的人生经 历中深深体会到这一点,靠祈求和祷告是得不到和平的。人如陷身战争,必须坚强地面对现实。所以,我虽曾在抗战之前担心战火的燃烧,却 能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心直到如今。我虽知道和平的可贵,却鄙视汪伪汉奸揭橥的屈膝投降的"和平”。为这些信念,宁死而不悔。也正因如此, 当现在日寇未败,眼见大后方狐鼠横行、贪污腐败溅却毅然舍弃个人得失与安危,为了国家民族,愿意走向进步。
  可惜,我以前没有更多机会能把这些都好好同卢婉秋敞开深谈。可惜她也不让我有机会多多同她探讨。这是我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何以竞 就因消极出世和悲观厌世类似自戕地离开了人世?还是忠华说得对,人生何时何事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命题。错误的选择使卢 婉秋早早就长眠在这一坏黄土之下;正确的选择使我现在能依然保持着朝气。我虽然也在寒山寺里念过佛经,学过佛学,那是在抗御敌伪的威 逼利诱中,作为消极对抗作为一种姿态来学的,是寓含着积极态度来学的。我没
  ①此句出自秋瑾诗《宝刀歌》。
  有作消极出世的选择。倘若卢婉秋同我有一样的认识,她会怎么样?
  啊!……童霜威是伤痛的,许多遗憾,想不完也说不尽。
  一路上,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想着。车窗外仍飘着牛毛雨,微微细细的雨丝,已经早将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树木和行人的雨伞淋得湿 透了。此刻,缙云山上的一手不已萌生青草的黄土小坟该也湿淋淋的了。愿那雨不要扰乱她的安宁!……
  童霜威到达余家巷家中时,已是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家霆正准备吃了晚饭后去上课,见爸爸回来了,十分高兴,说:“爸爸,今天怎 么回来得迟?你看衣服都湿了。”
  童霜威不想把凭吊卢婉秋的事说出来,这种说不清的情感难以表达也难以使儿子了解,随N说:“动身迟了。”就去里屋换衣。雨,仍在下 ,越下越大了。童霜威问:“这两天家里有事吗?”家霆说:“别的事倒没有,就是燕翘老伯要请您吃饭,我以为您今天早早就会回来,所以 约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饭。”
  “有什么事吗?”
  “说想同您谈谈。”家霆说,“晚上我同燕寅儿要上课,所以放在中午了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也参加。”他在给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过茶杯,说:“谈些什么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同他谈谈的,也喜欢听燕姗姗谈谈内幕新闻。”
  家霆说:“我同燕寅儿打算筹办一个刊物,姗姗大姐说她可以去设法通过关系登记获准,不会有问题。我同燕寅儿还有三四个月就毕业了 。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个刊物就可以当事业干。再说,刊物敲锣打鼓先办起来,可以壮壮胆、张张门面。如果 办了,燕寅儿做女社长,我做总编辑,姗姗大姐说她算半个人尽义务做我们的特约编辑,帮我们掌舵。两个半人办一个刊物,很经济。地点么 ,牌子就挂在东山大哥的诊所里,实际稿子是在燕寅儿家里和我们这里编写。”
  童霜威在椅上坐下,说:“打算非常好!资金呢?办个刊物也不简单。纸张费、排版费、印刷费、发行费……挺麻烦呢!”
  家霆说:“姗姗大姐说,纸张她可以借到,集资她可以拉一部分,印刷她有熟人。当然,我在想,资金的事爸爸你也帮我找人筹措些。比 如找找'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甚至褚之班这些有钱人,一人捐一点也就行了。”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历来不喜欢麻烦人,这你知道。可是,你们要办刊物是好事,我当然尽力设法。不知你们这个刊物打算怎么办?叫 什么名字?”
  “刊名我倒想了一个,姗姗大姐和燕寅儿都说好,就是上次那空白卷轴上的偈诗中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上的'明镜台'三字。刊物 名字叫《明镜台》,爸爸看如何?”
  童霜威被触动心事,又想起了缙云山上雨中那一坏黄土的荒冢,点着头说:“《明镜台》,倒是可以。你们这刊物应当使读者感到是一台 明镜,照出尘世的污浊,照亮行人的道路。”
  “就是这意思。我们要办一个使人能沐浴着光明走向进步道路的刊物。燕寅儿主张不偏不倚,不党不派。我则说,主要是八个字:抗馘, 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她也拥护,办刊宗旨就有了。你觉得如何?”
  童霜威念了一遍"抗战,团结,民主,进步”,说:“很好!”喝着茶又说:“主要对象是谁呢?”
  “当然是有知识的青年为主要对象!”家霆说,“我想只要有时代气息,办好了,上年岁的人也爱看的。我们要办得使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都爱看都想看!”
  “谁给你们写文章呢?”
  “我们自己当然要写。有一批老师和往昔毕业的校友都在新闻界、出版界。我们还可以扩大作者队伍,像爸爸,你就可以写。像燕老伯, 他去年在参政会上的发言和提案精彩得很,当时如果发表,影响一定很大。”
  “是份政治性的刊物?”
  “综合性的!当然都离不开政治。我们从报道、通讯特写到评论,都可以有,形式不拘。反正要办得言之有物,新鲜些,多样化,丰富多彩 ,有特色,使人爱读。”
  “好倒是好。”童霜威走过去"啪"地开了电灯,说,“只是我怕检查官的剪刀等着你们呢!”
  “是呀!”家霆点头说,“这点也想到了。姗姗大姐是个自由主义者,说:'要办成民间的、中立的,不把"抗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 字印在刊物上'。”
  侯嫂开饭来了。她的泡菜肉末和麻婆豆腐始终是童霜威和家霆最欣赏的。到四川的日子久了,吃惯了川味,觉得诱人食欲,反倒不常想江 南那种清淡的菜肴了。父子俩边吃边谈。雨还在淅沥下着。不知为什么,童霜威听着雨声,虽在同儿子谈话,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缙云山上凄 凉寂寞的黄土小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满头黑发梳着一个好看的发髻,素净大方,有一种傲气 与悲戚笼罩脸上,肃雅而又矜持,在漫天飞舞的雨丝中,怕冷般抱着臂,淋着雨,无语地望着缭绕在缙云山顶的云雾……连带着,他又想起了 荒凉的雨花台。那里埋葬着被枪杀了的可爱的柳苇。沦陷了的南京,今夜或许也在下雨?春寒料峭,柳苇她在地下冷吗?南京已常有飞机去空 袭轰炸,她在地下安否?……童霜威从灯下家霆的脸上又仿佛寻觅到了柳苇那脱俗的气质和美丽的眼睛。这使他不禁心里酸楚而凄切。人生伤 心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窗外,是黑黝黝的雨夜。家霆早离开他去上课了。外面隐隐传来陈太太敲木鱼念经的声音。童霜威觉得:今晚将会失眠。他摆脱不了对许 多往事的思念。
  第二天中午,当家霆陪童霜威到达燕翘家吃中饭时,厅里桌上已经放好了筷碟汤匙和几只冷盘。燕翘正同儿子东山兴致勃勃地下围棋。东 山已经败局,见童霜威来到,起立叫了一声:“童老伯!”说:“爸爸,棋差一着满盘输,我输了!和平吧。”
  燕翘坐在推车上哈哈朗笑,说:“'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赢来何足奇?'你输了就叫和平,这种假和平我是不要的!”转回身来对童霜威 说:“啸天先生,好久没有见面畅谈了。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摆摆龙门阵。快请坐,请坐!”
  家霆叫了一声:“燕老伯!”让童霜威在燕翘对面的沙发上坐了,陪侍在旁。一会儿,燕姗姗、燕寅儿都出来招呼童霜威,叫:“童老伯 !”专门侍候燕翘的年轻人名叫李耀宗的上来敬茶。
  童霜威说:“本该常来看望,只是在复兴大学兼了些课后,增加了负担。最近,国史馆也常开些无聊的会,我又在酝酿写点东西,脚就懒 了。”说完,哈哈一笑。
  燕寅儿活泼地说:“童老伯,今天姗姗大姐亲自动手为您做了一道名菜,您猜是什么?”
  童霜威打趣道:“我猜这道名莱是'内幕新闻'!”
  燕寅儿撒娇说:“不对!哪有什么名菜叫'内幕新闻'的!”
  童霜威笑了:“名菜我固然爱吃,更爱听姗姗谈点时局,听点内幕新闻。所以我希望这只名菜叫'内幕新闻'!”
  燕东山说:“姗姗的烹调手艺蹩脚得像汤恩伯打仗!她做不出什么名菜来的!今天精彩的是酒!我带了真正的泸州老窖来。”家霆笑着说:“ 东山大哥爱酒,可惜这里除你之外,缺少酒的知音!”
  燕寅儿说:“童老伯还没有猜出姗姗大姐今天做的名菜是什么呢?”
  燕姗姗只是笑。童霜威看着她说:“神仙葫芦里的药是猜不出的。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真高兴,使我感到自己也年轻了。怪不得翘 老不老!”
  燕翘说:“还是我来打破这个哑谜吧!今天姗姗做的名菜是'轰炸东尿'“
  童霜威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道名菜闻名已久,还不曾吃过。今天欣赏一下,真叫人高兴。”
  原来,自从民国三十一年四月日、美机首次袭击日本东京后,日本大为震惊,当时怀疑轰炸机是从浙江衢县机场起飞的,日寇打算破坏美 国空军在浙江的航空基地,遂在五月发动了浙赣战役。那时童霜威父子正在上海打算到大后方来,曾因浙赣路发生战事路途中断,而延迟到六 月才启程由南京绕道安徽过封锁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轰炸东京是起了极大鼓舞人心的作用的。会做生意的重庆大馆店里,立刻创制了一道 既有抗战意义又激励人心的名菜,名叫"轰炸东京”。实际这同"锅巴三鲜"类似,端来一大盘脆生生的油炸锅巴,有的馆店甚至在锅巴上加点酒 精,然后用一锅沸滚的烩好的腰花、蹄筋、鸡片"哗啦"倒在油炸锅巴上,顿时如同轰炸似的,“嗤啦"一声,锅巴遇热炸裂,酒精还会发出蓝火 燃烧,颇有遭到轰炸的象征意义。食客十分欢迎,宴席上有这一道菜增加不少热闹气氛。从去年六月起,美机轰炸日本本土的次数多起来了。 今年二月中旬,千架以上美机,包括大批B一29重轰炸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八幡、长崎、名古屋,馆店里这只名菜就更吃香,怪不得姗姗 要做这道菜招待客人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姗姗招呼说:“童老伯,请入席吧。不过,不是酒席,是便饭!”
  燕翘也说:“主要是谈谈,谈谈。”
  大家一起入座。姗姗和李耀宗又端了好几只菜上来。燕东山马上打开了酒瓶,一股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燕翘提醒儿子,说:“东山,少喝一点!”
  燕东山笑了,说:“还没喝,就先打预防针了!”他替童霜威斟酒,童霜威只肯要一点点,别人谁也不要,都让酒杯空着。
  燕寅儿打趣说:“别人没兴趣,酒成了你的专利品,太便宜你了!这顿喝了还想喝!”
  童霜威欣赏这家人家的和谐欢乐气氛,举杯说:“翘老,我祝你健康长寿!祝合府兴旺康乐!”
  燕翘举举空酒杯,说:“愿我们都老当益壮!愿我们两家都兴旺康乐!”
  燕东山干了个满杯,笑着说:“为这些好话我不能不先干一杯!”
  大家都笑,然后一起吃菜、闲谈。
  燕翘转脸说:“啸天先生,我今天请你来,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下月将公布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了。按参政会去年九月修正公布 的组织条例,我找了人与我一同向国防最高委员会提出你为候选人,并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定。这事本来似已认可,但不知是哪个好 事之徒将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及你去年九月在那次会议上的讲话向上头打了小报告,在遴选时竞被上边删去了名字,使我十分生气。本想 不告诉你,觉得不告诉你不好。告诉亍你,你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而且我很想知道这是谁打的小报告,这个人你也许猜得出。”
  童霜威吃着凉拌菜,坦率地带笑说:“多蒙翘老盛情高谊,要推荐我为参政员。李白在《梁甫吟》中说:'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 毛。'我虽忧国忧民,但觉得做点实事,像教教书、写点文章,必要时参加些活动说说心里话,比干什么都好。删去我的名字,看来是怕我将来 会像翘老你一样在参政会上放炮。但说话不一定非做参政员才能说,只要说得有道理、应当说的,今后我仍然要说,要写文章!”说毕,哈哈 笑了。他感到自己现在比从前颇有不同。放在从前,听到这样的事,确实会生气。现在,并不生气,名利之心淡薄了,对国民党是看透了,才 如此的吧?与此同时,眼面前却浮起了叶秋萍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孔,那双冷冷的眼镜下有肃杀之气的蛇眼。他敏感地觉得小报告很可能是叶秋 萍打的。《历代刑法论》送过叶秋萍,冯村的事找过叶秋萍,自己的一些活动,也未必全逃过叶秋萍手下那些特务的眼睛,却忍住没有说。
  燕翘听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捐弃贤者、埋没人才,总是祸不是福啊!你不气,我为这事却气了几天。”
  燕姗姗端菜来了,说:“来来来,'轰炸东京'了!”她一手放下一盘油炸锅巴,一手举起滚烫的烩三鲜往锅巴上浇,锅巴马上发出清脆悦 耳的炸裂声,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燕寅儿带点天真地笑叫:“好啦!东京挨炸啦!”用筷子马上去扑灭锅巴上的火焰,有些锅巴已经焦了,她说:“但愿那些反战的日本人不 要中炸弹!”
  燕东山独自品着酒,说,“炸弹不长眼的!东京的医生有事干啦。”
  大家动筷子吃"轰炸东京”。
  童霜威不禁感叹地说:“唉,当年在东京时,日本的同学和朋友不少,现在也都该是些双鬓斑白的老人了。轰炸东京,的确振奋人心,也 使蒙受侵略的中国人得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却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无辜的口本人。他们有的反对日本侵华,有的对中国人友好,只是无能为力 。炸弹下去,不分青红皂白,谁知要死多少人。”燕翘吃着锅巴点头:“是啊,啸天先生,你这是仁者的胸襟,军事家是不会这样想的。”
  燕寅儿对家霆说:陕趁热吃!你去年秋天吃过'火烧桂林',今天尝尝这'轰炸东京'的滋味如何!”
  家霆不禁笑了,见燕姗姗一直进进出出忙着,这时从厨房里解掉围裙来入座了,说:“姗姗大姐,快来吃吧。今天忙坏你了!”舀了一匙 鸡片和锅巴到燕姗姗面前的碟子里,说:“你自己快吃点'轰炸东京'吧!吃了你的这道名菜爸爸正等着你的'内幕新闻'呢!”燕东山又干了一杯 酒,说:“姗姗,你就说点内幕新闻给我下,燕姗姗忙着给大家盛饭、端饭,寅儿也去帮忙。燕姗姗说:“希特勒的末日可能今年就要来临!太 平洋上进展很快。美军已占领菲律宾、硫磺岛和冲绳。日本国内经济崩溃、政治危机严重。滇湎路、中印公路最近完全打通。这大家都看到报 了。在敌后战场,华北、中原、山东、苏北都在局部反攻,听说新四军在杭州、嘉兴、湖州地区活动频繁,苏浙皖一带都巩固了抗日根据地。 传说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要拟定中国战区总反攻计划了。”
  燕东山脸红红地带着醉意摇头:“这些谁都知道,没听头,下不了酒!要听的是内幕新闻!”
  燕翘见儿子有点酒意了,说:“东山!别再喝了!'猫',给他把酒瓶拿掉!”
  燕寅儿照父亲的话做了,说:“大哥,你不爱听,我们爱听,你别打岔行吗?”
  燕姗姗笑了,说:“好吧好吧,讲点内幕,也不太多。可不是讲给辞兔听的,是讲给童老伯听的!”
  童霜威笑道:“我洗耳恭听。”
  燕姗姗有条有理地说:“上月,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召开的雅尔塔会议,参加的是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没有我们号称四强之一的委 员长。据说斯大林不肯同他见面,他很不高兴。虽然公报中说,会}义讨论的是从东西南北四面击败德国与帮助欧洲被解放国家建立民主政府等 计划,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必然要讨论打败日本的问题的。不让中国参加这个会,实际是不尊重中国的主权,也无视中国的作用。新闻界听 说,他们还以中国'保不住密'为借口,连会议情况也不及时通报中国!”
  燕翘气愤:“从历史上看,远东方面战后问题的焦点很可能是中国的东北。我估计苏联最后必然要出兵打日本,打了日本,必然要提出分 战利品。倘若雅尔塔会议上背着中国有这方面的默契,那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美国现在摆出盟主的样子,强权政治的色.彩很浓。我历来对 这些列强,都是有保留看法的”
  童霜威陷入思索,说:“当前最重要的事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打败德国和日本。战争旷日持久,人心渴望胜利与和平。大敌当前,团结一 致来夺取胜利是大家的心愿。但战后的问题怎么办?中国应怎样才能真正跻身四强?现在都提到日程上来了。目前自己不争气,许多迹象都很 不好啊!”
  燕姗姗笑着说:“我只管客观报道,不管评论。我再讲第二件:国共谈判,毫无结果。这个月初,蒋在宪政实施协进会上发表演说,以召 开国民大会的主张来对抗组织联合政府并召开党派会议的要求,还说政府准备组织一个三人委员会来管理整编共产党军队为国军的一切事宜。 三个委员中,一位代表政府,一位代表中共,一位是美国军官。延安公开驳称:蒋介石如果不是疯了就该组织一个人民的委员会来管理与整编 蒋介石所统率的军队。蒋介石指挥无能,应予撤职查办,应给抗日有成绩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以褒奖,禾必请出外国人来压迫异己,对于召开国 大,老百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童霜威笑了,自嘲地说:“我是国大代表,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
  大家都笑着吃菜,李耀宗将一沙锅蹄髓汤端上来。童家霆说:“姗姗大姐,继续讲吧。”
  燕姗姗说:“我是个不偏不倚中问路线的记者,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有个内幕消息:盛传最近美国大使赫尔利少将可能会发表一个声明 ,宣称美国只同蒋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倘若这一来,就怕国共问题更加复杂,团结合作更谈不到了!”
  童霜威说:“抗战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军队,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实际,也办不到。何况中国的事,被 弄得如此之糟。我们国民党腐烂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么事都一个人说了算,那怎么行?”
  燕翘说:“我并不欣赏共产党!但大敌当前兄弟阋墙,实在糟糕。我是希望国共两党捐弃前嫌的。现在,我这种老家伙不值钱了!说话不如 放屁!对国民党,我领教得够了!物必自腐然后人侮之。国民党现在自己不争气,又不思上进,非垮不可!我是老国民党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 多,也不想管,你们自己选择!走中间路线也好,左倾也好,要用脑子定,不要老子来定。但我自己,这一辈子是做定国民党人了!我不愿做打 倒国民党的事,骂国民党我是要它好而不是为了要推翻它。死了碑上给我写上'同盟会会员燕翘之墓'是我的心愿,不必写我是国民党员!蒋先生 抗日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这大后方与前线的种种丑恶腐败,病根子说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却又死顽固以为自己最正确,不肯廓清政治 ,也无容人的气度与让贤纳贤的居心,饭只想一个人独吃,把中国当作他的私产,连话都不让人讲。我去年在参政会放了一炮后,就有人奉命 来劝我别那样!这个国家靠他是治不好的。拜倒在美国佬脚下想靠美国人治国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燕东山带着酒意大声嚷嚷:“别谈这些了!一谈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刚才被寅儿拿了放到茶几上的酒瓶。
  燕姗姗拦阻,说:“我也谈完了!你也别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大家虽然都并不愉快,但用一种解脱不快的态度笑了,一起继续吃饭、喝汤。
  饭后,燕东山怕诊所有事,急着先走了。家霆和姗姗、寅儿三个一起谈论筹办《明镜台》的事,谈得兴高采烈。燕翘和童霜威两人一起去 促膝谈心。谈话声音很轻。谈到两点多钟,童霜威招呼家霆,说:“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们回去吧。”
  父子两人同燕翘一家亲切告别,走出来到了街上,决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对家霆说:“你知道今天翘老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事吗?”
  “是告诉您关于参政员被上边删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摇头,“是为了你和寅儿的事。他提出做个亲家。看来,对你印象很好。寅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脸红了,问:“您怎么说的?”
  童霜威叹息一声:“我很矛盾,我也喜欢寅儿,这家人家我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忘记素心。我也知道你不能舍弃她的。只能如实把事情 告诉了翘老。”
  “他听了怎么说?”
  “通情达理!认为我们父子很有道德,说:'好在他们还年轻,就看事情的发展顺乎自然吧!'“
  家霆点头,说:“爸爸,您如实告诉了燕老伯,很好。我同寅儿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学的友谊。对欧阳,我怎么也不会舍弃她的。真不 知她现在怎么了?我真想念她啊!”说到这里,他略略沉默,又说:“我真希望抗战赶快胜利。胜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许能追踪找到她的 !”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午后阳光和煦,街边走路的人来往挤碰。家霆并排同爸爸走着,问:“爸爸,您说,是谁打了您的小报告又把《历代 刑法论》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叶秋萍吧?这种人,于的是这种事!许久以来,我有意不同政界红人来往,更不同干这种血腥勾当的人来往。 送他书是因为怕得罪他,也是为了冯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烦。我内心只想同那些为了抗战、为了国家民族前途呕心沥血夙夜匪懈的人来往。但 很可能就更得罪了叶秋萍这种人。世道人心太坏了!”
  两人正走着,没想到迎面驶来的一辆黑色小汽车,忽然靠边"暾"的一声停了下来。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只见车门开了,出来的是穿一套 黑色中山装手拿"司的克"的叶秋萍!
  正是"谈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一愣。
  谁知,叶秋萍一反平的的阴阳怪气,满面微笑,亲热地拱手说:“啊呀,啸天兄,久不见面了!一直非常想念。今天路遇,太好了!请上车 吧,到舍间好好叙叙!”他见到家霆,又说:“公子也一起去吧。”
  童霜威同他握手时,心里就想起冯村,看到叶秋萍就不能忘记冯村的死。听着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对他近视眼镜下那双蛇眼心里反感 。但无法用冷淡来对付他的笑脸,见他热情地用手拉着往汽车上去,心里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今天这种态度。下午好在闲着无事,童霜威对家霆 说:“你回去吧!我去谈谈就回来。”家霆站在那里,心里忐忑,酌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陷害,点头同叶秋萍打个招呼,就回身走了。再回 头时,见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轿车,车子向前疾驶而去,背后扬起一阵灰尘。
  在车上,童霜威问:“近来可好?”
  计秋萍呵呵一笑,说:“啸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下的手令是十个宇:'免去本兼各职,永不录用!'已办了交接手续。现在是 归去来兮超然于物外的闲人了。这辆小汽车,再过几天我也不坐了!”说罢,苦笑。
  弄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简直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哈哈,“叶秋萍脸上又阴阳怪气了,说,“等一会JLN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谈谈,一起都告诉你。我现在很怀旧,老想起战前在南 京潇湘路做邻居时的事。唉,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其实,飞鸟越来越多,我这把弓并不破旧,鸟未尽而弓藏,可笑!”说完,有一种无 声的叹息。
  童霜威知道他当着司机有些话不便说,闭上了嘴。车子开到了国府路七十八号,这里是叶秋萍的公馆。
  秋萍请童霜威下车到家里坐,说:“我也快搬离这儿了。房子已经找到,远远的在歌乐山附近,打算过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进一幢两层楼的灰砖洋房,叶秋萍带童霜威进了客厅,马上有一个高身材的中年女佣送了茶来。童霜威看看客厅的布置,同叶秋萍战前 公馆里相仿。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仍旧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仍是 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和他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墙上雪白,衬着青沙发套,依然有一 种肃杀、寒冷、阴森的感觉。
  叶秋萍对女佣说:“吩咐厨房弄几只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女佣应声走后,叶秋萍说:“啸天兄,我难得这么清闲。自古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啊!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下来,真叫人 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为人忠厚,我同你谈谈抒抒胸中苦闷也不要紧。我这次倒霉,本来并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又很明白是为什么!”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阴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丧失了,问:“是为什么?”
  叶秋萍笑笑,笑得难看,说:“军统捣我的鬼告我的状,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头子的宠爱,这是二!有人说我贪财爱色,其实戴笠他才是 贪财爱色,却平安无事。可见主要是老头子觉得我这把手枪不称心,想换支新手枪用用了!”
  女佣和厨师的手脚麻利。一会儿,女佣走来请到隔壁吃饭问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会喝酒。叶秋萍热心邀请,他又想听听叶秋萍谈些什么,就随着进了吃饭问。见一张小圆桌上已放着好几个冷盘和筷、碟、匙 、酒杯,两人坐下对酌起来。
  叶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说:“我们这社会弱肉强食。你在台上时,吹捧你、巴结你的人拼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脸 的人或许就是当年鼓掌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陈越好。远亲不如近邻!你啸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学问的正人君子。我喜欢你这种 朋友!”说完,把酒喝干,自己又添满一杯。童霜威只是举杯轻轻一舔,便又放下。
  叶秋萍说:“前年,为捕人的问题,上头认为我们行动粗鲁,不讲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响,面斥过我。其实,我明白,是军统告的状。 军统找了美国人做娘,早想独揽这种大权。去年,中央党部内突然发现一条标语,这就不得了啦!严令我们彻查。我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一无 所获,这就糟啦!认为我'有失职守'!”
  童霜威不禁问:“什么标语?”
  叶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喝净,说:“八个大字:'总裁独裁,中正不正'!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又将酒 杯斟满,叹口气说:“难办哪!谁知是谁干的?去年的一次会报年,询问河北、山东敌后共区的情况。我事先未准备,戴笠他早有准备,说了一 大套,就认为我不行。还有那张可恶的《新华日报》,让我们监视、封锁,又不许放手干。《新华日报》不仅在重庆发行广,送到成都、贵阳 等地的时间也比《中央日报》早!诸如此类的事,我在上头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况还得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 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 ,有什么理可讲?”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 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 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 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 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 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 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问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哕?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 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 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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