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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26 王火(当代)
  当家霆和冯村办好注册手续离开"民声新专"出来时,忽然迎面见到走进来一个短发齐耳卷一道曲边的漂亮女学生,个儿高高的,两条长腿 走路特别神气,皮肤雪白,一脸灵秀,穿件淡黄洋纱旗袍,衬得皮肤分外光洁,手里夹一叠书,浑身充满青春活力。
  冯村显然碰到熟人了,叫了一声:“啊,燕寅儿!燕小姐!”
  “冯经理啊!”她笑容可掬,“你到我们学校里来干什么?”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格外悦耳。
  冯村介绍家霆,说:“我的亲戚童家霆,他来报名注册。以后你们是同学了!”
  燕寅儿活泼开朗,大方地点头,伸出手来:“好啊,欢迎欢迎!”家霆握一握她绵软的手,发现她的眼睛长得非常好看。睫毛黑长,左眼 好像有点毛病,却又无可挑剔,反倒使那双大眼变得更光彩、更妩媚了。
  燕寅儿笑着,看得出她性格活泼乐天,问冯村:“你怎么好久不上我们家了?家父前些日子还惦念着你呢!他很寂寞,喜欢同你下围棋,也 喜欢听你聊天。”
  冯村说:“要去的!要去的!”
  燕寅儿说:“来吧!今天我有事,再会!”她同冯村点点头,又同家霆也点点头,微笑着像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走了。
  家霆问:“谁?”
  冯村说:“她父亲是同盟会员,安徽人,名叫燕翘,下半身麻痹瘫痪不能走路。你父亲也认识的。燕翘现在仍是中央委员,也是国民参政 员。”
  家霆没做声。他好像曾听爸爸说起过燕翘这个名字。燕寅儿的活泼妩媚,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 到更想念欧阳了。如果欧阳在这里与自己同学那多好啊!
  两人一同走到街上。家霆问冯村:“刚才陈教务长说'民声新专,立案不批准,将来毕业了文凭算不算?”
  冯村幽默地说:“不承认的人是不承认的。但是,'民声新专'是个客观存在,毕业了你不承认我自己承认,这是没有问题的。将来,毕业 了,当新闻记者有的是门路,新闻界愿意要'民声新专'毕业生的有的是!这有个看法问题,自己应当如何看自己!”
  家霆觉得自己这个被开除的学生,立刻能有学校上已经应当满足,就不做声了,想:反正我高中没有文凭,转学证书上的章也是肥皂刻的 。有一个学新闻的学校能早点走上社会,能早点实现我的心愿,那就很好。想着这些时,他又遗憾起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的死了,暗忖:新闻 界的人消息灵通,进步的也多,不知我能不能在这里找回我已失落的?
  在这种时候,同冯村走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爬着坎坎,他内心感到寂寞、孤独,又忽然感到异常思念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在哪里 呢?走着走着,走到人稀少的地方来了。
  家霆忽然轻轻挨近冯村,悄声问:“冯村舅舅,你是共产党吗?”冯村惊异地看看他,看看四周,说:“莽莽撞撞乱问这种事干吗?我只 是个正直的人,无党无派。”
  “你知道忠华舅舅在哪里吗?”
  冯村摇头:“不知道。以前你问过我了!”
  家霆忽然心头抑制不住一种欲望,想让冯村真正了解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些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他觉得不能告诉爸爸,冯村舅舅却 是可以告诉的。并不是说他不爱爸爸,或对爸爸有什么距离。不!他爱爸爸绝对超出于爱冯村。可是心中这个与共产党有关的秘密,如果讲给爸 爸听,爸爸是会吓一跳的,爸爸可能是会责骂的;同冯村说,冯村舅舅是可以理解的,会支持的。他觉得自己同冯村间,还是隔着一层纸。如 果把心底这件秘密亮给冯村舅舅看,这层纸就捅开了,两人问会一点隔阂也没有了。冯村舅舅说不定会给他帮助,也把心里的真心话说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家霆说:“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两人故意走到人迹稀少的僻静处来了。附近正在修路,拥塞着人,这里不通车辆,行人也少。通过一片开阔地,能居高临下看到下边远处 一些树阴下,傍着山岩建造的一些古色古香的旧房子,fl口挂着鸟笼,种着盆花。这里并肩轻声低语无人听到,也无人会注意的。家霆一口气 将在得胜坝学校里参加读书会与施永桂在一起,先与赵腾老师后与章星老师的关系都讲了。
  冯村静静听着,没有表情地听着。
  家霆更把章星与施永桂不幸翻船遭难以及与徐望北联系未成的事讲了,说出了现在心中的苦闷。
  冯村听了,看得出家霆的真诚,说:“家霆,你真的渐渐趋向成熟了。你的话加深了我对你的了解,我很高兴。”
  “我可不可以到化龙桥红岩村或者曾家岩五十号去请他们找忠华舅舅或者把我同赵腾和章星老师的交往讲出来同他们取得联系呢?”
  “啊,家霆!你这想法没有错。将来到适当时候,这些地方你也可以去,但现在不要急于冒冒失失那样干。你拿什么博得信任呢?现在情况 这么复杂,鱼龙混杂,你应当妥善稳当地追求进步,不要因为形势发生变化失掉关系就匆促乱找。你不要急,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路, 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他叹口气,“现在,你们刚来重庆,我不能不悉心尽力照应你们,帮你们办一些事情。但我要坦率让你知道 ,我现在处境很不好。特务确实已注意我,很难说他们是不是想把我抓到牢里去。我也有可能会离开重庆的,为的是避免无谓牺牲。我同秘书 长及你来往,对你们不好。过了这段时间,我要改变。那时,你应当理解。我宁可去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那样,对安全有好处 ,不会蒙不白之冤!”
  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这好吗?”家霆不解地问。
  “问题不在于同谁来往,问题在于为什么来往?谁影响谁?我来往,是不会受他们影响的。我也不是见了面就向他们宣传什么,我只是使 他们了解我能保护我。比如,刚才燕寅儿她的父亲燕翘吧,老先生是国民党的中委,忠于三民主义的。可是他对今天的贪污腐化深恶痛绝。他 喜欢我陪他聊天,不外是因为他半身瘫痪太寂寞,也不外是他有忧国忧民之心。这样,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只是把帚店里的书刊送他一些。他 喜欢听人念书报,我就念些给他听。我告诉他:现在办个书店很困难。像我这种人居然也招惹了中统的不满,有时盯我梢,似乎想找我的麻烦 。燕老就生气地说:“他们不敢!他们要是找你的麻烦,你来找我!我有机会就耷会上骂他们!”
  家霆懂得,冯村这样说,是在教他怎样注意安全,不要莽撞,不要蛮干。冯村是什么人,这时他似乎更明白了。同冯村在一起,他感到亲 切温暖,有一种依靠。冯村舅舅说的话很对:“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道,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还 要冯村舅舅再说什么别的呢?
  他简直想拥抱冯村舅舅。当然,是在街上,远处有些人走来了,不能这么做。
  两人后来分手了。冯村回"渝光书店”,家霆回余家巷口。家霆到家正是中午,见爸爸已经回来了,正在喝茶休息,扇着扇子。茶几上放着 一大叠已经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历代刑法论》,打算寄赠友人的。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办好了吗?”
  家霆介绍了情况,拿起脸盆去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上打水回来洗脸,问:“爸爸,你去了哪些地方?”
  童霜威说:“我想了一想,书不能都由我自己送,还是由邮局寄赠的好。所以买了些牛皮纸和绳子回来捆扎。上午只去了监察院,没见到 于大胡子。他住在歌乐山山洞小园,我无法去那么远,将书留给了季秘书。同季一谈,才知国史馆的名义是于胡子推荐了才给的。于胡子也算 对得起我了。在监察院又碰到不少熟人,坐到十点半钟,了解了些其他熟人的情况,我心里不痛快就回来啦。”
  “为什么不痛快?”
  “什么都不痛快!时下,这些人拍马的本事越来越大。比如对蒋介石,原先叫'蒋先生'就很尊重了,后来叫'总裁'叫'委员长',上个月林森 一去世,蒋马上代理国民政府主席,这些人立刻都改口一声一个'主席'了!这种时髦我真跟不上!”
  家霆劝解道:“犯不着为这些不痛快。你不跟着叫我看也没什么。”
  “不是叫不叫的问题,而是卑鄙小人就能鸡犬升天。谢元嵩真地要回来了。人还没回来,官已安排好。你猜,他在美国玩了些什么把戏? ”
  童家霆愣愣地望着爸爸,似问:怎么啦?
  童霜威生气地扇扇子:“他在美国到处吹法螺,居然结识了一个美国牧师。通过牧师,在一个什么州立大学获得了荣誉法学博士称号。这 美国牧师当年在华传教,任过新生活运动总会的顾问,最爱中国的字画、骨董,据说谢元嵩这次去送了不少这类东西给他。现在回国,洋牧师 写信保荐,蒋就批了叫监察院于院长重视并予适当安排。信已转到了于胡子手里,季秘书把事情告诉了我,说于胡子有点不快,看批示后生气 地说:'岂有此理!”'
  “那会怎么?”
  “谁知道!”童霜威摇头拭汗,“中国官场的事,谁也猜不透。可是谢元嵩这个浑蛋,看到现在美国人吃香,他又找到美国佬做后台了。 真会投机!”说着,连连摇扇。
  午饭,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人侯嫂送来的菜是:一只炒回锅肉,一只肉丝炒嫩姜丝,外加一只素榨菜汤。菜是不错,只是辣些,天热吃了 火气大。童霜威让侯嫂把菜端回去,说:“你的菜不错,但今天有事,不吃了,我们要出去吃。”家霆纳闷,见童霜威看看手表,说:“走, 家霆,我们今天去吃面,上'陆稿荐'!”他掏出一盒万金油来往额上搽,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
  家霆这才恍然大悟,爸爸又在思念死去的妈妈柳苇了。
  冒着酷暑炎炎,两人浑身汗湿地到了"陆稿荐”。这是一家具有浓厚苏州风味的酒家,经营面食、江苏菜肴、酱肉酱鸡、油酥麻雀及各种卤 菜。”陆稿荐"在苏州出名,在上海也出名。重庆的"陆稿荐"是下江人开的,下江人抗战滞留四川,思念家乡,留恋家乡风味,来吃喝的很多。
  童霜威和家霆走进馆店时,馆店里生意兴隆,两人在角落里找了两个座位。坐定后,童霜威点了一碟油酥麻雀,一碟酱鸭,又点了两碗排 骨面,叹了口气说:“当年,同你母亲在苏州时,有一次去观前街,到'陆稿荐'吃面,她爱吃的是雪菜虾仁面或是鳝丝面,但这两种面,在重 庆都是吃不到的。今天我们吃排骨面来纪念她的生辰,只是她去世已经十二年了!”言下不胜悼念。
  一会儿,菜来了,面也来了,两人吃将起来。童霜威说:“这里的卤菜本来以鲜香带甜、鲜嫩爽口为特色,享誉江南。现在到了四川,味 道全变了!东西一样,滋味不同,没吃头了。可是名气大,货色不好,人家也还是趋之若鹜,怪不得人要图虚名了。有了名声,总是值钱的。谢 元嵩从美国弄个荣誉法学博士头衔镀金归来,也是深谙此道了。”说毕,摇头苦笑。
  见爸爸有些感慨,家霆有意岔开爸爸的思绪,问:“这店怎么起了个这样怪的名字?什么意思?过去我不懂,现在思索了半天也还是不懂 。”
  童霜威说:“这还是你妈妈当年在苏州'陆稿荐'店里讲给我听的呢。想不到,一晃十几年,现在我来讲给你听了。人生的事,真难预料。 提起'陆稿荐'的店名,有段传说:清末苏州观前街上,有家陆记馆店,开张后因为酒菜没有特色,亏损很大,老板想典去酒店回乡务农。这天 睡觉,忽见一个道人来了,老板一看,这游方道士过去常来乞讨,不过现在穿得十分体面,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了。道士说:'我是吕洞宾,特 来辞行,谢谢你平口经常接济。你曾送我一床草垫,我留在我栖身的悬桥之下,那是宝物,速去取来!'老板梦醒,赶到道士栖身的悬桥下,发 现道士已死,便购买棺木掩埋,把草垫拿回家,但看来看去,并无什么奇特,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最后将草垫扔在屋后柴堆上。哪知第二 天,厨师抱柴把草垫也抱到灶前,扯一把草塞进灶去,一股香味充满堂屋。锅内做的酱肉、酱鸭等异香扑鼻。老板忙将烧剩的草垫珍藏起来, 每次取一小节生火,不论做什么菜都特别味美可口。从此,陆家馆店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店名改为'陆草垫'。苏州一些文人说这店名粗俗,取 其谐音,改为'陆稿荐',名气就越来越大了!”
  家霆听了,一边吃着油酥麻雀,一边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看是陆老板生意萧条,编造了这样一个神仙故事招徕生意也未可知。”
  童霜威笑了,说:“也有可能!不过,干什么都要有特色,说不定原来这陆老板用的厨子不行,没有特色,没有看家菜,后来雇的厨子在做 酱肉、酱鸭上有特色,所以兴旺起来。真正'陆稿荐'的酱四喜肉,颜色红艳,肥而不腻,吃到嘴里就化,确是与众不同有特色的。说到这里, 忽然触动情怀,说:“我这人,一生不算得意,主要原因就像做生意没有特色一样,在这魍魉世界,只好门庭冷落,不过我却安之若素!别人哭 笑我不管!”
  家霆问:“怎么呢?”
  童霜威挑着面条说:“有的人会吹牛拍马结党营私抬轿奉迎;有的人会高唱和平卖国做汉奸;有的人会装糊涂百事不问什么正事都不干; 有的人会翻云覆雨投机取巧出卖人;有的人会心毒手辣助纣为虐杀人不眨眼!……都各有特色。可是我呢?这些我都不会也不愿干!于是,只能 成为可有可无不需要的人了。像开了个店面,做不成生意。”
  家霆能体会到爸爸的感慨,这是些牢骚话,又都是真话。见今天是死去的妈妈的生辰,爸爸触动情怀同心里伤感有关,自己心里也不禁耿 耿,劝慰道:“其实,您的特色是有忧国忧民之心!您爱国,有民族气节,希望国家富强。这特色,就值得人称道。”
  父子俩闷闷吃掉了麻雀和排骨面。天热,酱鸭似乎有点变味了,两盘酱鸭只好剩下一大半。童霜威叫家霆去付了账,两人走出"陆稿荐”,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当年与柳苇同在苏州观前街"陆稿荐"里吃了鳝丝面带了一包酱肉、一包酱鸭回去给两个老人吃的情景了。家霆也因为思念起 母亲,连带思念起忠华舅舅和欧阳素心来了。太阳暴晒,日光耀眼,山城的闷热增加了父子两人心上的惆怅。正在这时,忽然迎面撞见一个熟 人:身材粗壮,脸上皮肤粗糙,一脸橘皮疙瘩,近视眼镜下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模样有点愚蠢,行动有点笨拙,热呵呵地说:“啊 呀,不是啸天兄吗?你什么时候来的重庆?”
  童霜威一看,原来是中央委员乐锦涛呀!忙叫家霆:“快叫乐老伯!”
  自从去年夏秋之交到重庆,在于右任公馆见到乐锦涛后,多蒙乐锦涛关心帮助出了个同杜月笙见面的主意,童霜威感情上对乐锦涛亲近了 不少,觉得这个喇嘛似的人还是很厚道很推心置腹的。这是途中相遇,马上寒暄起来,互问近好。
  乐锦涛笑着打油说:“哈哈,啸天兄!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没有汽车坐,你我都步行!”
  两人为这在路边哈哈笑了一阵。乐锦涛说:“华严经上云:'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嗔恙无忍,就是烦恼。我对一切事都能看得开,看 得穿,不烦恼。”
  童霜威点头说是,向乐锦涛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乐锦涛说:“好好好,你来重庆比在江津要好。你与我不同,你是有学问的人,迟早还是 要青云得意的。我已经老朽衰颓了,现在闲来无事,就是逛大街。今天路过一家书店,看到一本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的广告,用大字写在 书店门口,我立刻想到了你,却不知你大驾已经在重庆了!”
  童霜威说:“拙作刚刚出书,我正想寄奉一本请你指正呢!”心中却暗愧:啊呀,我送书却把他给忘了,真不应该!
  国才童霜威谈近况时,同方丽清离婚的事没有说。谁知乐锦涛消息灵通,笑着说:“啸天兄,听说你去江津后,办了离婚手续,现今一人 独处,是不是?”
  童霜威只好三言五语,把离婚的事讲了。
  乐锦涛说:“佛经说:四大本空,五蕴非有,缘聚则合,缘散则离!听说尊夫人貌美而不贤,你这下解脱了,也许倒是清净。”他也介绍了 自己的近况,说:“我刚有些事去北碚回来,在北碚缙云山还看望了太虚法师听他讲了经。北碚缙云山风景秀丽,嘉陵江水色碧绿,北温泉可 以沐浴,我在缙云寺里住了一个月,人也发胖了。你不信佛,这我知道。但我劝你不妨到北碚一游,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哩!”说到这里,看 看站在一边始终沉默听着谈话的家霆,忽然似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似的,说:“站在这里谈久了也太吃力。这样吧,改天我到你新居拜望,我有 事想与兄谈谈,我们好好再聊聊。” 两人告别分手。
  家霆敏感地说:“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讲未讲。”
  童霜威也思索着说:“晦!是好像这样。”心里不禁想:他想与我谈什么事呢?
  二
  童霜威怀着一种特殊的心情,独自购了车票,离开重庆,坐汽车去到北碚。
  说他的心情特殊,是因为他并不感到高兴,也已没有当年游山玩水的兴致。为什么居然去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固然,他告诉家霆:“ 我想到北温泉去散散心,住二三天就回来。”实际,去却不仅是为了"散散心”,还有其他的目的。
  那是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家霆去上学了,乐锦涛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来看望童霜威。
  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正好在重庆结束。这几年,共产党和一些名流及民主人士都一再提出应当实行宪政,延安还成立了各界宪政促进会 ,桂林、重庆方面这种呼声也高。蒋介石在大会上宣称:“准备在战争结束后一年内,召开国民大会,制定宪法颁布。”这使童霜威感到一点 欣慰。一是战争的结束看来确是不会遥遥无期了;二是自己这个国大代表还不是完全空空的头衔。他又注意到蒋说:“中共问题是一个纯粹的 政治问题,应该以政治方式解决。”尽管蒋也大骂了一通共产党,派去包围陕北中共根据地的河防大军仍虎视延安驻扎在那里。但有这么一句 话,使童霜威感到形势可能不会太僵。在这次会上,通过了《国府组织法》修正条文:“国府主席为海陆空军大元帅,五院院长由国府主席提 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任。”选举蒋介石正式继任国府主席并兼任行政院长。童霜威觉得可笑:林森做主席时,主席空而无权,林森当了 十二年有职无权的元首,他自嘲自己是"监印官”。蒋自己作了主席,主席马上就有偌大最高权力。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个"大独裁者"一个人 在操纵政权,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民党是法无定规、权从人转的,童霜威不禁慨叹"法治"之沦丧。乐锦涛来,闲谈了一番五届十一中全会 会上的情况,说:“一样是和尚,有的和尚念的是假经!蒋主席反共这一条是不会变的。他说的话凡反共的都是真经,凡不反共的都是假经。” 说得童霜威呵呵大笑。
  后来,换了话题,乐锦涛说:“啸天兄,与你相交,感到你为人有书卷气,规矩、正直而善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君子。那天街头相遇, 公子在旁,有件事我未出口。从六号开始,又去开五届十一中全会凑数,没空前来。我这人历来不爱多事,如今却诚心想为你作伐,能成最好 ,不成电不要紧,希望能听我一述。”
  童霜威摇头说:“啊,锦涛兄,我如今倒也清静惯了,何况很不得意,一时还不想续弦。谢谢好意,是不是免了吧?”
  乐锦涛表情和语气都真诚而固执,说:“啊,佛门弟子恪守五戒、八戒或十戒,戒的犹只是'不邪淫'。你不信佛,正当的媒娶是人之常情 。我如今要给你介绍的绝非普通女子,而是一位高操、聪慧的天下奇女子。这事未必能成功,要看造化和缘分。我只是牵一根红丝线,希望天 下的好人终成眷属。因为我不忍见她十分消沉,又想到你一定也十分寂寞。学佛的人应普为一切生众解除苦难得到快乐。你们均不是风尘中的 俗人,我才多这件事。你就不要坚拒我于千里之外了!”
  童霜威觉察到他的真诚,又对他所说的"天下奇女子"怀有好奇,就耐心地听乐锦涛继续介绍。
  乐锦涛说:“事情是这样的:内子是你们江苏人,世家出身,她最爱的小妹名叫卢婉秋,今年四十二岁。早年,在南京国立东南大学哲学 系毕业,下嫁章铭华师长。铭华黄埔四期毕业,进过湖南人,抗战爆发后转战各地,功勋卓着。三年前,枣宜会战时,率部与日寇血战七天, 敌众我寡,援兵不来,身负重伤,在地图上写下遗言:'误国之罪,死何足惜,愿我同胞,努力杀敌。'日寇骑兵冲击,形势危急。他吩咐所部 突围,自己举枪自戕,壮烈牺牲,时年四十三岁。去年十二月,国府命令表彰并入祀忠烈祠……”
  童霜威听到章铭华师长英勇作战身负重伤,居然还自责"误国之罪,死何足惜”,实在是严于律己,忠勇少有,肃然起敬。回想当时自己正 在沦陷了的"孤岛"陷身在敌伪魔掌之中,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往事历历,不禁叹了一口气。
  乐锦涛继续说:“铭华夫妇,感情极好,人皆称羡。婉秋本来生性爽朗,是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铭华死后,却因感受太深,对人生心灰 意懒,一下子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她本是世家之女,钱财首饰维持生活尚无问题,但从此住在北碚闭门不与人交往。后来,吃素茹斋,诵佛 学经,在缙云山的缙云寺旁,赁得农家三间整洁小屋,独自居住,无异带发修行,成了四川人说的'斋姑娘'了!内子与我前去劝她离开那里来重 庆与我们同住。我们去过两次,她都坚持不肯。这次我又去,仍劳而无功。我见她对人生如此淡泊,心如死灰,与内子心里都十分难过……”
  童霜威插嘴问:“没有子女吗?”
  “有个儿子,本在沙坪坝读大学,被征去做翻译了,随中国驻印军在印度。”乐锦涛接着又说:“内子出了个主意,因为平常听我谈起你 的才貌文章,她就问:能不能作伐,使你们两个有情人能结成伉俪?并且说:这事也只有请啸天兄帮助,即使不成也希望啸天兄劝解开导她一 下,使她不要太苦了自己,有伤身体。当然,这要劳啸天兄你亲自去趟北碚,作一次看望,见见面,互相交谈交谈,有个了解。有缘千里来相 会,我们想到把你和她联结起来.,本身就是一种缘分。这事我们不好先跟女方讲,所以先同啸天兄你坦率地交底,实在是因为你们都是极优 秀的人杰。她过去好读李清照诗词,其实自己的才赋不亚于李清照。”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近年来与方丽清处得多了,在上海到又与尘世中的凡夫俗子处得多了,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样俯视巾帼压倒 须眉,博览群书综观文史,独放异彩的女词人,使他不禁心向往之。并不一定就是想什么结为伉俪,但能认识一位这样的奇女子,谈谈心,也 感到是一种快慰。又想:过去我只觉得乐锦涛面目丑陋,觉得他可能愚蠢,其实人不可貌相,看他刚才这番话,说得多么有才气、有分寸!
  想着,听乐锦涛又说:“她是很大方的!啸天兄,你去,我和内子写封介绍信带着,她一定不会失礼的。我看你在重庆也很空闲,北碚既有 温泉,缙云山又被称作'川东小峨眉',你何妨去一游悠闲几天,不知啸天兄意下如何?”
  童霜威觉得这种事可遇不可求,情不可违、义不容辞。主要不是为了续弦,而是有一种好奇心,一种侠义心肠,而且觉得能同这样一个不 同于一般的殉国将领的未亡人见见面,帮助一下乐锦涛夫妇了个心愿,也是成人之美。所以,终于在这十月艳阳天,独自乘汽车沿上清寺、歌 乐山、赖家桥、青木关直达北碚了。
  北碚是重庆的一个风景胜地。童霜威早听说抗战期间,北碚名流荟萃,文风颇盛。十点钟,汽车到达,下了车,见街道整洁,比起重庆的 喧闹、肮脏不可同口而语,印象很好。童霜威决定按照乐锦涛的指引,到缙云寺去借住。
  雇了一乘滑竿,由北碚顺着嘉陵江边的羊肠山径去北温泉,两个抬滑竿的壮汉徒步行走健步如飞。童霜威坐在滑竿上,有时身子向后仰。 一路瞰望缙云山,只见群峰高耸、巍峨峥嵘,云雾缭绕,岚光滴翠,美丽极了。不到半小时,就到达了北温泉。北温泉地势高于北碚,是一座 小山上的公园,背负葱茏的缙云山,前临翠绿的嘉陵江,早在千多年前,这儿就是游览胜地。江畔,有一断壁残岩,岩壁上镌有"第一泉"三个 草书,字体圆润,刻工精细。可惜荒草湮遮,已弄不清是谁写的。童霜威凝坐滑竿,一路欣赏水色山光,心情虽不急迫,但在滑竿上晃动得有 些害怕,加上天热,仍满头是汗。他回溯一下,抗战军兴以来,几乎已从未有过独自游山玩水的雅兴和机会了。现在却由于一种意外的遭遇, 忽然又漫游在山水之间,而且是有目的又似无目的地去看望一位抗日殉国的中将师长的未亡人,人生际遇多么奇怪。
  到北温泉后,他决定不坐滑竿了。因为缙云山山势更高,他决定步行。向人打听,从北温泉一条山径,可以登缙云山。山,满眼是山,没 完没了的山的巨浪。山巅即是古刹缙云寺,他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山路。
  童霜威来前早已寻找查考过有关缙云寺的记载。寺建于宋少帝刘义符景平元年。唐太宗贞观二十年,赐额"相思寺”。唐禧宗乾符元年,相 思寺经和尚宏济重建。宋太祖开宝四年,又重修过。宋真宗赵恒赐名"崇胜寺”。明代天顺年问,英宗朱祁镇改崇胜寺为"崇教寺”。万历年间 ,神宗朱翊钧依缙云山名,改崇胜寺为"缙云寺"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到此地后,烧毁了这座古寺,到清朝才又陆续重建成现在这般模样。一 路上,只见沿途密楠葱茏,古树参天,松涛滚滚,苦竹青幽。俯瞰山下,蜿蜒如带的嘉陵江,风光秀丽的北碚镇与它对岸的黄桷镇,铁桥飞跨 的观音峡,逶迤如浪的鸡公山,都尽收眼底。
  童霜威一路找人指点,不时在太阳穴上搽点万金油,偶尔在山间坐下歇息一会儿,近中午时分拾级登山到达了缙云寺外。庙宇极大,树木 峥嵘,名僧太虚法师在这里办有"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自任院长。使童霜威想起江津支那内学院今年已经去世了的欧阳竟无大师。他想: 太虚与欧阳渐都是出家人,佛教学者,都为弘扬佛学奋斗一生,但两人的观点颇有分歧和争议。谁是谁非,各有所宗。可见佛门之内也不平静 。人间战争频仍,也就不足为怪了。
  缙云寺门前,有圣旨"迦叶道场"石牌坊一座,明朝万历三十年修建的。石牌坊结构仿木建筑,前边有两只石狮匍伏。童霜威手上挽着早已 脱下身的西装上衣,将松了的黑领带又整一整好,掏手帕拭汗,持乐锦涛的介绍信进入寺内。
  寺内有天顺六年重修寺碑一座,清雍正年问修庙碑一座。两碑文字都已模糊得看不清了。石坊前有石照壁一座,上雕一兽,身披鳞甲,侧 有芭蕉,是麒麟。童霜威见有些游客正在瞻仰大雄宝殿,有的进去行跪拜礼。他走了一圈,看了看佛堂上写着的"昙花蔼瑞"四字和庄严的佛像 ,然后,取出信来找住持联系。
  出来接待的知客僧四十岁光景,出口不俗。看了信,说住持法舫随太虚法师外出了,表示歉意,随即安排童霜威到后边净室居住,并让管 理饮食、住宿等的典座僧前来同童霜威见面,随后由小和尚上茶,又送来了香喷喷的素面。
  童霜威独住一间小屋,自己舀水洗了脸,喝了茶,不由得想起在苏州寒山寺被囚居的情景来了。那时,读了不少佛学经书,目的不外是想" 转迷为悟"、"离苦得乐”,更坚定自己的不屈不挠信心,更坚强地使自己履苦如饴。同时,又以佯作消极出世的态度来抵御日本侵略者和汉奸 的进攻。那段锥心刺骨的日子哟!怎么忘怀得掉?在寒山寺里听到钟声激起心底涟漪的感觉,犹在眼前,回想起与柳苇一同在枫桥镇共同度过的 幸福时日,也犹在眼前。想起那些过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体上的煎熬,童霜威觉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丧时常有过要 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却是来到缙云山去拜访卢婉秋劝她不要消极出世,应当回到红尘中来,岂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 存在并进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灯会元》里有句谚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犹如此,何况是凡胎的人!活在 世上,如果太消极,必然是走向毁灭自己的道路。等待着生命的结束,又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死比生容易,生比死难。自己在"孤岛,陷身 魔掌时就是如此。当时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终于没有用消极态度对待,而是用积极态度战斗的。正是这样,学佛经学佛性看是消极 ,实可积极,终于同忠华带家霆一同逃出沦陷区来到了大后方。这也就是选择。一样学佛读经,可以有出世与人世两种选择;一样生活,也可 以有积极、消极两种选择;一样面对厄运与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让两种选择。我的选择显然是对的。此时,在古刹之中,看到和尚来去、 香客出入,闻到香烟触鼻,他忽然有一种想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在活泼泼的体验中自见自性而开悟的愿望了。他觉得 对卢婉秋谈些这种道理,还是对她对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详细到卢婉秋住处的路途,知道离缙云寺不算远,是在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一条岔路附近,就走出寺来,从寺侧林间幽径顺 路而上。
  中午时分,十月的太阳本来还有点猛烈的余威,但大山披垂绿髯,这里气候凉爽,林幽竹翠,鸟儿鸣啭,树叶清香,安静而又凝满诗情画 意。山上凉爽,蝴蝶成双结队,翩翩飞舞,斑彩之美,难以形容。看到远处山峰峭壁高悬,蜷曲的老树挂在崖边,风光无限,童霜威也不感到 劳累了,坦然地迈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势,按照小和尚指点的路径,走着走着,看到了浓绿的树丛竹林问,一些农舍模样的房子出现在眼际。是建立在一块较平坦的山地 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一摊旧些,一摊新些。旧的一摊房屋多些,约摸五六间,新的一摊 不过三间屋,门窗漆了碧绿的颜色,窗户配了绿纱。门前一条小溪泉水弯曲流过,有石块砌的桥路,通向卵石曲径。
  忽然,听到有悠扬的凤凰琴声,叮叮咚咚,弹着一曲空灵、崇高、超凡人圣的曲子,飘飘摇摇,行云流水般荡逸旋转在山林丛树之间,令 人有陷身梦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来到新建的三间绿窗小屋前,站在湿漉漉苔藓布满的岚岩旁,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女子歌声悠扬地传出来 ,侧耳细听,唱的是:
  “……人天长夜,宇宙腿阎,谁启以光明?三星火宅,众苦煎迫,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昭朗万有,衽席群生,功 德莫能名!今乃知,惟此是,真正皈依处……”
  童霜威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太虚法师写的《三宝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李叔同精于音乐,民国十九年与太虚同在厦门之闽南佛 教院执教。他持律谨严,后人推为近代律宗祖师。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无怪乎如此飘渺高洁,又如此不同凡响。童霜威来到此处,还 未见到卢婉秋却已听到歌声,可以想见其为人。他记得,李叔同当年有一首《满江红》热烈歌颂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赏的。还记得下阙是: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花成精卫鸟,血心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 慨激昂,热血沸腾。可谁知李叔同几年后竞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当了和尚。奇人、奇女子为什么都会这样?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门上了:“笃笃笃!”门是紧闭着的,安着绿纱的窗户则开着。歌声就是从窗里传出来的。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想看看来 开门的是怎样一个人。
  门"吱呀"开了。童霜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呀!一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站在面前。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满头乌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在脑后,乌发黑衣 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像施了粉一般。眉眼长得很美,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在脸上,素净而大方,高雅而又矜持。童霜威凭想象是绝对想象不 出这么一个卢婉秋来的。可是面前这个女性确实必是卢婉秋无疑。
  她有一种冷峻的美,美得异常,没有开口,也在打量着童霜威,态度似是问:“找谁?”
  也许童霜威的外表、气度给了她不坏的印象,她带着冷气的面容并没有表露出一种厌烦或拒绝的神情。童霜威礼貌地点了点头,开口说: “我是来拜访卢婉秋女士的。这里有封乐锦涛兄写的信。,'他将信递给门内站着的她,心里想:乐锦涛夫妇给我写的这封介绍信里写了些什么 呢?是怎么写的呢?信,是封了口的,自然是有的话不便给我看到,也自然是为了便于向卢婉秋说些可以不被我知道的话。反正乐锦涛夫妇总 不会写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的。这样倒好,我可以少些拘束,自然一些,随便一些。因此,声音不高不低,拭着额上的余汗,态度亲切有礼地 又说:“我住在缙云寺。”对方把信撕开,没有看完,就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坐。”
  童霜威进屋坐下,扑鼻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味。屋内明窗净几,雅静得很,给人一种特别清洁的感觉。见卢婉秋坐下在细细看信,就打量 起屋里的陈设来。雪白的粉墙下首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一幅字笔走龙蛇,刚健流丽,自成一家,写的是李清照的《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 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李清照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 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之作。使童霜威从挂这幅字上似可窥察到卢婉秋的内心。一幅墨绿彩画,不知出自什么画家 之手,画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仅露一角,只见竹林,不见人迹。题诗云:“深深竹林下,园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闲适。众人 奔名徙,浮世荣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诗画都颇有雅意。
  雪白的粉墙上首却怪,挂的是一幅雪白无字亦无画的屏条,用白绫裱得十分精致,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么回事。这奇女 子确实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里,外问与里屋有门相通,用一块雪白的布帘.罗遮隔。外问是书房,又似是诵经的房间,临窗的一只桌上放着无数佛经 、佛学书籍,一盏煤油灯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侧,有只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侧。桌上有讲究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盘红得像火的橘 柑。西边有张小案,上面搁着一架凤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刚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这里弹琴吟唱的。东边沿墙,放着两只竹书架, 每只四层里里外外整齐地满满放着书籍。童霜威约略一看,多数是线装书,一只竹书架的底层,还放着一副讲究的围棋。书架旁的茶几上,则 是热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无木鱼,却未看到。主人肯定极爱干净,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尘不染。童霜威在一张竹椅上坐着,见卢婉秋 读完了信,脸上平静,掀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干净的盖碗和一小筒茶叶,干净利落地将一撮茶叶倒进杯里,又去冲了开 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说:“请喝茶!”又将一盘火一样的红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说:“请吃点!”
  见她这样,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弃请多坐自叮意思。乐锦涛夫妇已经写了信,无须再说明来意了。他对主人印象甚 好,但却像面对一潭绿水不知深浅,见主人在对面远处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说:“这里真是人间仙境,一路走来,两眼美不胜收。”
  卢婉秋点点头,虽然脸上依然是冷,眉眼问也依然是傲气与悲戚笼罩,却轻声细语地说:“再过些时候,在秋冬季节,如果由此攀登狮子 峰,可以观赏雾海奇景。早晨,茫茫雾海,银浪翻腾,蔚为奇观。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红的太阳在乳涛中跳跃着冉冉升起,还能看到 灿烂的光环,绝不亚于峨眉山金顶的佛光。”
  见她肯说这样多的话,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问道:“缙云寺原名相思寺,我来之前查过典籍,说缙云寺即古相思寺也,寺 前多相思树,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今日来时,知道相思岩在寺东香炉峰下,也见到了相思鸟, 只是竟连一棵相思树也未看到,不知何故?还有这相思竹不知与这门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卢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问得哕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说:“霜老,请饮茶。这是山中特产缙云甜茶,味甘芳,养胃健脾,滋喉润 心,请试试。”
  童霜威道谢,捧起茶杯,水还烫,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卢婉秋自己也喝着茶说:“这问题我也答不好。有人说,当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树全被山火烧光了。有人说,缙云山上根本就不长相 思树,只有另一种红豆杉,只因有'红豆'两字,便与被叫作相思树的红豆树相混淆,皇帝糊涂,就错赐了寺名。至于相思竹,有人说就是夹竹 桃,'形如桃钗',相思岩前不少。另一种说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诗一首:'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钗扫石尘。紫粉 难揩啼梦痕,翠环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罢远江雨,越鸟声多幽谷春。欲向灵山问迦叶,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这种苦竹。其实,这些考证 并无太大意义,知道这点我就觉得够了。”
  童霜威微笑,发现卢婉秋确实既博学又有见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苇。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些共有的东西,如博学强记,如一样都那么美 丽,又迥然不同。这是个消极出世者,柳苇是个积极人世者。这个在带发修行,柳苇却为做共产党献出了热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觉得柳苇 比卢婉秋要高,又觉得卢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处。由于想起了柳苇,引来了感伤和那种曾经沧海的感情。一时间,只觉得应当同卢婉秋好好 谈谈,了解她,并劝慰她,对于乐锦涛夫妇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脑后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墙上那幅雪白的无字无画的屏条,说:“卢女士,这幅屏条怎么没有画也没有字呢?我看到后想了很久,忽然悟 到战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时,见到与歌颂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对称放置的是一块六米多高的'无字碑',上面当时 一个字也没有刻。这是武则天的特立独行。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故而立了这样一块无字碑于乾陵。我想,面前这幅空 白的屏条,也许应该是幅佛像,不知这推测是否有点道理?”
  从她那乌亮、美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卢婉秋似乎感到对方不是寻常人了,带点肃然起敬的态度点头,说:“是呀,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 ?我见无数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 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与众多英烈,也是应当立地成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 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胜唏嘘。见卢婉秋既然已经谈到了死去了的章师长,正好从这下手来进言劝她不要超脱红尘带发修行。因此 ,诚恳敬重地说:“章夫人(为了表示自己心上无邪,童霜威改口了),我来之前,听锦涛兄谈起你自从章师长为国捐躯后,转变了人生观。锦 涛兄夫妇对这极不放心。章师长为抗日战死沙场,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现在抗战尚未胜利,日寇未灭,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与章师 长的抗日爱国初衷背道而驰。锦涛兄夫妇为之忧虑,希望你还是振作起来,不要既伤精神与心灵,又伤身体。应当多为神圣抗战考虑,为国为 民,哪怕尽一分义务也较现在这样与人隔绝为好。不知章夫人以为如何?”
  谁知这话一说,卢婉秋脸上忽然更冷,悲戚与傲气也更足。先是低头沉吟,忽然说:“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对战争,已经深恶 痛绝。战争使无数家庭生离死别,大地上滥开杀戒血流成河;战争使人性毁灭、道德沦亡,社会上肮脏龌龊。面对战争造成的苦难,我的忍耐 已到极限。我无力挽救众生于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于战争,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正是依此精神活 在人间准备了此余生的!何必为我忧虑?”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认真,不忍不劝,说:“其实,佛门虽有杀戒,现在的佛门弟子,即使在国内外有 很高地位的,也在心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虽然未必能去从军作战,但绝不会做汉奸。为什么?因为意识到这场战争是日寇侵华造成的 。如不奋起抗战,只有做悲惨的亡国奴。我们开杀戒是由于敌人杀我们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战争的性质,在日本和德 意轴心是侵略战争,在我们及盟方,则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战争,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笼统不加区别地反对战争。正因如此,我不能不来劝 劝章夫人,你尚年轻,又学识渊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为抗战效力,比在这山野树丛之间,青灯一盏、佛经一叠,要有意义得多。”他说到 这里,动感情了,忽然谈起了自己在沦陷区里的往事,从在上海被敌伪特工绑架,到被囚居在苏州寒山寺诵读佛经,又转移南京潇湘路软禁, 一直讲到逃离沦陷区经过大旱的中原抵达大后方。讲的目的是要说明战争确也给自己带来了大灾难,也给百姓带来了大灾难,这是日本帝国主 义强加到中国人头上的战争。只有将反对日奉侵略的抗战进行到底才行,不能笼统地谴责战争的罪恶。也是为了说明自己虽有过这种生死选择 的危险经历,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艰难,仍没有消极泄气。目的希望卢婉秋能有所启发和回心转意。
  童霜威温和地娓娓讲来,常有威严的表情。经历本来动人,卢婉秋听着听着,既为对方诚意所感,也为对方遭遇所动,态度和缓下来,脸 上出现了一种关切、尊重的神情。听完以后,凄然地说:“霜老,谢谢您讲了一首正气歌,使我很感动。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绍,说 霜老不但是位饱学多才的前辈,而且是位置生死于度外的爱国者,这样一听,就明白了。我实在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见到太多的残忍与沧桑, 生命不过是一场悲剧。我确已看破红尘,这里是我在尘世中的天堂。在无常的法理看来,苦受固然是苦;而乐受,以至于乐极生悲,仍是逃不 了苦。人生是苦,这世界充满着苦,知苦而不贪欲乐,就不为境界所转移了。我念经,但不用木鱼;学佛,但不入空门。一切的一切,只求解 脱烦恼,得到平静,证人涅粲而已,请霜老谅解。”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时我在苏州寒山寺读经看佛书,也曾经消极过。后来,感到涅粲的用意,是要我们省悟世界无常,认识现实,不离 现实而努力,在世广修善行,改造自己烦恼染污的身心,使成清静功德所聚的生命。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缘起,人人与我都有密 切关系,人人对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抛弃大家不管而自己独自去解脱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济他们,愿为众生服劳, 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您是说我应当人世而不恋世,出世而不独善,能舍己为群,利度众生?”卢婉秋问。
  “是的!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点头说。
  可是卢婉秋脸上又深深笼罩着惨然悲戚的神色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霜老的话是对的!只是我早已寂静无染,无欲无求,只求摆脱 无明烦恼,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来了。”说到这里,似乎有送客之意,轻声彬彬有礼地说:“今天辱蒙光I临,谨谢所赐。”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说,起身说:“章夫人,我明天再来,不知可否?”
  卢婉秋既不拒绝也未肯定,只微微躬身,说:“谢谢,谢谢!”也弄不清她这"谢谢"是谢绝呢,抑是表示欢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门外,黑衣乌发的美丽身影瞬即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啊!你这痛苦的美丽!童霜威打算走了。极目远望,群峰耸立, 林壑深秀,周围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气势宏大的山水长卷,悠然挂在面前。
  他迈步下山向缙云寺走去,心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怅怅感情,惋惜,凄然,意犹未尽,也有愤世嫉俗。同卢婉秋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他忽 然已感到难忘她那美丽的身影、乌黑的发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苇来,似乎逊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苇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则 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旧梦难寻,柳苇早不可再得,卢婉秋却可以匹配的。乐锦涛夫妇做媒,应当感谢他们的好意。只是卢婉秋消极出世似乎 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转意重入红尘似乎很少可能,却又恻然于她过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狱 之中,怎么能不好好劝她一劝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在他心头翻腾得更多的是一种矛盾、复杂、愤慨与不平交汇的情绪。两鬓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态人情经历得太多,人问宠辱都已参破, 迄今仍在为缥缈的事业和前程苦苦张罗。刚才对卢婉秋说了那么多,其实自己心里有的旧愁新怨,也是意兴阑珊,也是意马心猿,也是伤怀消 极,何尝没有出世之想?只不过是强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挣扎!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游山观景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倒想起了一 首元人小令,无聊地吟诵起来:“不识字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大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 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吟着吟着,独自摇头苦笑起来。
  缙云寺庙宇很大,太虚办的佛学院,学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轻的僧人。除讲授佛经外,也教些一般课读,提高和尚的文化。教师都是那些 有文化的老和尚。童霜威回寺以后,时候还早,不过四点钟光景。一个执事僧来访,看样子是统领全寺僧众的后堂首座僧。是位年岁较大气质 极好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自报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记住。他极为虔诚地道歉,说太虚法师与住持法舫外出未归,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说 要向童霜威"化缘”。童霜威正想要拿钱布施,老和尚却连连摆手,笑说:“不是不是!”听他说了原委,才知"化缘"是风趣的说法,缙云寺内 常请游客中的名流给佛学院的僧众讲演,把这说成是"化缘”。
  老和尚笑道:“我们不要求布施金银钱财,只要求施主布施些文化知识。”
  童霜威听了,赞许地点头:“真是名山大寺的风范,应当效劳!应当效劳!”
  傍晚,他在佛学院向僧众演讲,讲的就是白天在卢婉秋处叙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学经的经历与体会,结合佛学,宣传了抗战救国的 道理。听讲的僧众,个个都为之动容。这天晚饭,送来的是讲究的素斋。童霜威吃了素斋,天已见黑,一天疲乏,无心再出去游逛,只想静静 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禅房里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月亮像天上一盏孤独的路灯。可以想见,清爽的月色洒进了树丛、飘洒在苍郁的山峦问有多么美丽。寺院里的树影又映在纸 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况相仿,月色无声地溶解着人生的苦乐。猛地想起那年农历年前,方丽清由江怀南陪同来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烟云! 又想起了白天同卢婉秋的会见与谈话。依然是卢婉秋苗条匀称穿黑色旗袍梳发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戚、傲气的黑眼睛……他觉得此刻自己的 心情恰有一首怀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达:“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在叹息声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敲打树叶,秋声搅心,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来,心里记挂着卢婉秋。一看外边天 色阴霾,牛毛雨仍在纷纷扬扬飘洒,觉得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树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伞了,吃了碗素面,匆匆信步走出山门,沿着小 径,向卢婉秋住处走去。
  外边,白雾迷漫,雾气在树丛、山峦间升腾潜漫,流光滴翠,雨丝拂面,雨露浸袜,郁蓝灰蒙的晨光在远处依着晨岚雾气而飘动。红豆杉 、香果树、飞蛾树,加上奇花异草,层层叠叠的浓绿、浅绿、淡绿、深绿,在白色的雾气中变得更加滋润,更加新鲜。眼睛舒适,心胸开放, 浑身凉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但这种凉爽也颇像卢婉秋美丽的脸上的那股冷气,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亲。
  童霜威在如梦的雾里,心里得到极大的自由和舒张。终于又走到昨天来过的卢婉秋的住处来了。脚下踩着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 只是没有琴声,没有歌声。他快步走过石块砌的桥路,踏上卵石曲径,来到卢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绿纱窗外的玻璃窗紧闭着,房门上 挂着一把沉重的黑铁锁。
  主人不在,她到哪里去了?一股怅惘泛起在他心头。世界的万事万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吗?正在徘徊,决 定归去,忽见邻舍里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姑娘,补丁的花短衫、黑色的旧长裤都还洁净,见有客人找卢婉秋,跑了上来,问:“找谁?”
  童霜威说了是找卢婉秋的。
  姑娘说:“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卢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雾海,是避不见面,免动凡心哪!他只好怅然而返。
  山,巍巍从远方来,又巍巍然向远方去。沐着牛毛雨,在大雾中,脚踏雾絮,有时身在雾外,有时身在雾中,远望在雾气中被吞没了时隐 时现的苍翠的狮子峰,如大海中的岛屿。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领进天外的世界里去么?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觉 。其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东西常会遗憾。卢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块空白,使他 在回到缙云寺后,心里一直感到失去了什么似的空虚。
  童霜威决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访卢婉秋,如果仍不见面,就算人事已尽只好回去。那么,这一天怎么度过呢?他决定看看宋代状元冯时 行的遗迹。冯时行宋宣和初年在缙云山读书,自号"缙云先生”,宣和六年考中状元后,历任奉节尉、江原县丞、左奉议郎、石州知州等官职, 绍兴八年奉诏入朝,觐见天子。他主张抗金、反对议和。由于坚持抗战,不附和议,不合宋高宗偏安之意,也为奸臣秦桧所恶,绍兴十一年, 岳飞风波亭被害,冯时行也被罢官回乡,后来在缙云山侧办学。
  童霜威带着凭吊冯时行的同情心游览遗迹。冯时行有一首题缙云山的七律:“借问禅林景若何?半天楼殿冠嵯峨。莫言暑气此中少,自是 清风高处多。岌岌九峰晴有雾,弥弥一水远无波。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诗写得平平,但想到他的为人,童霜威觉得诗昧也就 增加了一些。童霜威漫步游览了缙云寺右冯时行的洗砚池,逛了冯时行清晨迎着朝阳朗诵诗文而命名的洛阳桥。中午回寺,忽然收到家霆从重 庆发来的一份加急电报,电文是"有要事盼速归”。有什么事呢?童霜威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觉得纳闷,决定仍按原计划进行。午后,休息了 一下,就又去寺左冯时行课余散步的相思岩游览。游览中,他忽然想:明天一早如果能见到卢婉秋,一定要同她谈谈冯时行。冯时行不信佛教 ,他诗中说的"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证道"就是"悟道”,冯时行是不在缙云山出家的,他的坚持抗战不附和议,被黜后悲愤 办学,不消极而仍积极,难道不值得钦佩赞扬而对人有所启迪吗?
  但,第二天清晨,童霜威去卢婉秋处,又扑了个空。依然是那个农家小姑娘,也依然是同样简单无情的回答:“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 子峰看雾海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意思是很明白了。童霜威觉得无可强求,取出身边自来水笔,将小本子的纸撕下一张,想留个条给卢婉秋礼貌地告别,又觉得难以写什么 。终于突然想到,何不把冯时行的诗写了留给她呢?也许对她有些启示,也等于我当面又劝了她一次。就在小纸上将诗写了一遍,最后写上: “抄录冯时行七律一首请婉秋女史一阅藉作告别”,下边署上了"童霜威"的名字,交给了那个小姑娘。
  离开缙云山时,心里惆怅,同来时心境迥异。他感到心里疲乏,不想步行了,雇了乘滑竿直到北碚。一路上似乎总看到卢婉秋那双傲气又 悲戚的黑眼睛。
  抵达北碚,才十点钟,童霜威到兼善公寓,找了个二楼上的房间休息。他未来北碚之前,早听说冯玉祥来北碚就常住兼善公寓。这里清洁 幽静,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了中饭,然后就搭车赶回重庆。他实在想不出家霆会有什么重要事打急电来催他回去,很怕是家霆得了急病 ,所以虽留在北碚休息,心里也很不定。
  洗了脸,喝了茶,轻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打算上街去逛逛,看看这北碚实验区的面貌,无意中却在兼善公寓门口,碰见了方脸盘高颧骨 戴着近视眼镜的程涛声。程涛声穿件夹克衫,手执一卷报纸,走路有点八字步,微笑着点头上来说:“啊呀,啸天兄,你怎么到北碚来啦?”
  童霜威避而未答,碰见程涛声出乎意外,高兴地说:“振亚先生,上月就听说你去广西了嘛,怎么是在这里呢?”
  程涛声哈哈笑了,说:“是我开了一个声东击西的玩笑,放的空气!我说我要去广西,军统就要忙乱一阵。我没去,他们却先派了人去了。 其实,我是到这里来读佛学书的。北碚水色山光好。我是远离尘嚣来追求清静的。”
  原来程涛声也住兼善公寓二院二楼,两人就一同去到程涛声房里谈心。 -
  坐定以后,泡了一壶茶。程涛声说:“大作《历代刑法论》我已经拜读,写得很好呀!现在,国民党法无定规,有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特务 横行,又根本不要什么法律依据,更加上刑不上裙带至亲,怎么能振奋人心争取抗战早日胜利?大作看来是在论史,是专门性学术着作,其实 用心良苦,颇多对当今权贵逆耳之言。你这书是有爱国民主思想的,我读后颇受教益,应当祝贺。”
  听程涛声这样说,童霜威意识到他确实是读过《历代刑法论》了,就将自己本来打算写一本《三朝三帝论》的计划讲了。
  程涛声大口喝着茶说:“哈哈,这本书如果写完出版,必然轰动,只是恐怕你就家无宁日了。再说,如今要出版,也很困难。我看,你如 有写这书出版的胆量和决心,倒不如干些实事。”
  “干些实事?”童霜威凝望着程涛声,想听他说些什么。
  程涛声说:“是呀,国民党被一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日益腐败,专制独裁世界难找,实在应当促进它实行民主改革啦!我们都是主张抗日的国 民党内真正忠实于孙先生提出的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信徒,应当在国民党内部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同当前逆时代潮流的一些人和 事斗争,谋求国民党组织的彻底改革。”说到"斗争"两字时,他把"斗争"念得像"捣针”,声音很高,使童霜威吃了一惊。
  童霜威一想:真大胆!也真有了不起的想法!他感到这次谈话是上次江津之谈的继续,显然比在江津时诚恳而且坦率得多了。鉴于上次的教 训,由于对当前时局的不满与忧虑,再加上自己的不得志,童霜威感到,此时此地,应当像冯村在去年八月我刚抵重庆时提示过的:“从长远 看,我要劝您在看看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离开国民党另立门户,另找出路。”那么,程涛声的谈话 就不是可听可不听的了。显然,程涛声他们,似乎都有一种打算,一条道路。他们这批国民党左派,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我这中间派,难道一 直要在中间游荡,左也不要你,右也不要你(要当然也不会去!),这多可怜哪!因此说:“振亚先生,你说得好,请往下讲!”
  程涛声突然笑笑,欲擒故纵地说:“江津那次见面,我要谈的已经谈了,今天要讲的也讲了。如果你确有决心,请多体会我的话,也请再 作等待,做些应该做的事。我想到适当时候,我们是一定会携手并肩(他念作'小手奔加')一同有所作为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童霜威宁愿今天有这样一个结局,心中想:是呀!看来,我的出路说不定是在这里!为官荣贵,只不过多吃些筵席,安插些相知,住洋房, 坐汽车,玩女人,银行里有钱,箱笼里充实,有什么意思!真正为抗战出点力,为国家民族前途出点力,也出出胸中这点不平之气,那才是做人 之道!想到这里,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但愿能如先生所言。”
  后来,两人一同吃了午饭,程涛声突然说:“啊,我把重阳节都忘了!原来你到北碚是来登高游览的?”童霜威顺水推舟地点头,把在缙云 寺住了两天游了缙云山的情况谈了,当然隐去了看望卢婉秋这一段,风趣地说:“重阳登高,饮菊酒,佩茱萸,吃重阳糕,从古相停,可是我 这次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登高四望,既未饮酒,也未吃糕。”程涛声约童霜威再一同盘桓两天,童霜威把家霆电报拿出来,说明急欲赶 回重庆,表示了心中的焦虑,午饭后就与程涛声握别。
  在往南回重庆的途中,童霜威在公共汽车上,一边静观窗外景色,一边沉思默想:这次来北碚和缙云山,委实太有意思。我是以一个既积 极又消极的中间派规劝已经皈依佛家完全消极遁世了的卢婉秋,希望她回返积极的。可惜未能奏效。遇到了程涛声,他表面上虽也信佛读经, 实际却是在高叫"捣针"和"小手奔加”。他是一个应当消极却能十分积极的政治家。他三言两语就将我说服了。同样一个世界上,不同的人正在 演出不同的角色!卢婉秋那样是不足取的,有机会我还应当劝她。而我,虽仍犹豫,已不惶惑。我的道路也许会有危险,但地藏大士说:“地狱 未空,誓不成佛。”用佛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来做个正直的党人,我的心是会安的。我的精神也是会得到寄托的。我将不会感到空 虚,我也将生活得有意义。
  他脑际不知为什么,老是出现卢婉秋壁上那张既无字又无画的屏条。卢婉秋确实是个富于神秘色彩的冷艳而又贞洁的奇女子。从缙云山带 回的怅惘,刹那问在思索这些问题时似乎消散了一些。
  只是,他挂心的是家霆那份急电。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既是急电,肯定是严重的事呀!
  三
  十点多钟,童家霆到设在都邮街街口的邮电局,打了急电到北碚缙云寺给爸爸童霜威以后,心情非常恶劣地从邮电局走了出来,打算回家 。
  天气阴沉沉的,他从邮电局出来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悲郁的面孔。他隐隐感到在他记忆的极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挣 扎着呼唤着拼命地想钻出来。那是对冯村过去和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岁月和事情的回忆,都是些难以忘怀的回忆。
  战前,家霆小时候,冯村在南京潇湘路做童霜威的秘书时,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带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钓鱼。那天钓到 好多大鲇鱼,回来时划的小船离岸有一丈多远时搁浅了,真急人啊!冯村脱掉皮鞋和袜子往岸上远远一甩,卷起裤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战爆发后到了武汉,那次在东湖的谈话是难忘的。是冯村将妈妈柳苇死的秘密讲给他听。……
  然后是在重庆见面,几次动人的有启示的谈话。半个月前,村翻阅了《间关万里》的原稿,满意地说:“好啊,我太高兴了!《生活文艺》 里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给他们看能否连载。”隔了几天,来说:“家霆,他们决定用了,只是可能有些删节。祝贺你!”啊,冯村舅舅的关 心和爱护岂是能轻易忘怀的?
  冯村在家霆心里是一片光明,但现在冯村快像一面要被打碎的镜子,闪闪灼灼的光彩将破灭了。
  家霆用茫然的目光看着面前摩肩接踵的店面、房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和自行车、人力车,额上出汗,心里布满忧郁和伤感。 好诡异的人生!一切常常扑朔迷离!他意识到情况险恶,现在只有希望爸爸快回来拿主意,好赶快想法营救冯村舅舅。早上,家霆在家里为晚报" 重庆今昔"栏赶写文章。这个专栏每天刊登一篇关于重庆的知识性、趣味性短文,六百至一千字。晚报总编辑是"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兼职教授 储忠侨,冯村的熟朋友,他教新闻采访课,看中了家霆的采访才能和文字功力,又受冯村嘱托,给家霆练笔的机会,特约家霆固定写这个连载 。家霆刚把文章写完,“渝光书店"的会计甘汉江急火火地跑来找到家霆,见童霜威去北碚了,慌慌张张告诉家霆:“冯经理出事了!”
  甘汉江这人,脸色古板,其实内心充满激情。他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家霆知道他是冯村的贴心人。他现在激动得说话像打机关枪,告 诉家霆:冯村失踪已经两天了!失踪之前,有个姓张的中央社记者找过他,谈了很久。这姓张的,听说是中统的。现在据了解,冯村确是被中统 秘密抓走了。大约关押在中山二路川东师范学校内的中统重庆首都实验区行动科牢房内,请霜老立即想法救他一救。
  听到甘汉江谈起姓张的中央社记者,家霆马上想到了张洪池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和"格格"的笑声。这个坏蛋',一会儿记者,一会儿特 务,一会儿在沦陷区当了汉奸,一会儿在重庆又恢复了原来身分,变来变去,跳来跳去,真是个特殊人物啊!
  家霆焦急地问:“怎么肯定知道他被中统逮捕了呢?”"我们通过一些熟识的关系调查过了!”
  “是用什么罪名抓他的呢?”
  “偷偷摸摸秘密抓人,军统和中统都在干。既是秘密抓,自然无须要什么罪名。冯经理无党无派,为人正直,一心只是想把书店办好。为 了事业,偌大年岁,一直独身,连婚都没有结。他是个大好人!快救救他才好。我们书店的股东也有一些大人物,我们自然也设法救他,这请放 心。”
  家霆心里难过。自己固然在洛阳、在江津都被逮捕过,可是由于有爸爸在,被囚禁的时间短,也没有受过刑罚。窦平、靳小翰被捕,则受 了重刑,一个死了,一个毫无音讯。冯村如今被捕了,他会怎么样呢?既是秘密逮捕,比公开逮捕更坏。怎么办呢?越想心里越酸楚,只好对 甘汉江说:“甘先生,我马上去发急电,让家父回来。你放心,一定努力救他!”
  甘汉江急匆匆回去了,家霆就赶来打电报。发出电报,估计爸爸一定及时赶回来。但自己心里却觉得这事爸爸回来了怕也难办,心里空落 落的。
  失踪!冯村失踪了!在这之前,欧阳素心也失踪了!冯村的失踪,一定是叶秋萍下毒手的。可是,欧阳素心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呢?人海茫茫 ,相处过的人,生离死别的太多了!混杂着悲哀与痛心的情绪,他茫然地迈着步子,感到两腿都非常沉重。特务的凶残与可怕,使他背脊凉丝丝 的,额上的热汗也仿佛全变成冷汗了。除了等候爸爸回来之外,简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本来想就近到"渝光书店"去一下,告诉甘汉江电报已 经发出,可又感到少惹特务注意为好,就不打算去了,决定回余家巷住处吃午饭。正在彷彷徨徨走,听到后面有个好听的女声在叫他:“喂, 童家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寅儿。燕寅儿浑身鲜亮,洋溢着青春气息,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人世的忧愁、烦闷似乎与她无缘。她劲头十足, 连走起路来那两条漂亮的长腿都带弹性。她今天没穿旗袍,白衬衫,黄咔叽裤,头发上扎一根天蓝色的处女带,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引人注目 。自从在民声新专同学后,有过不少次接触,家霆同她已经很熟。家霆喜欢这个女同学的真诚无邪和直率大方。她有点男孩子脾气,似乎很喜 欢同家霆接近。家霆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逛书店的,没什么好书可买。看到令尊的《历代刑法论》,要不是令尊给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买一本回去呢!”燕寅儿说,“ 令尊的这本书,家父夸说写得不错。”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实笑得有点苦,说:“是吗?”
  “阁下好像不太高兴?”燕寅儿机灵地已经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强了。
  “是啊!”家霆如实回答,“是不太高兴。”
  燕寅儿忽然感兴趣了,说:“走!我们上茶馆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饮!一个女学生独自上茶馆喝茶有点别扭,碰到你正好,陪 我去行吗?你让我解解渴,也许我能帮助你解解忧。”她话说得风趣,始终笑容可掬。
  家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识冯村的!她父亲又是国民参政员、老同盟会员。这件事告诉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 亲燕翘出出力岂不是好?这一想,倒觉得应当陪她喝茶了,说:“好吧!我们去茶馆喝喝茶聊聊天吧。”
  两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晓园"的旧式茶馆店,里边墙上贴着副红纸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全是躺椅,瓷杯盖 碗,屋后有扇门通风,茶馆凉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许是被咖啡店和一些类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抢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们,有的躺在靠 椅上嗑葵花子或咬着干炒蚕豆和花生.,有的撑起身子慢拂盖碗啜茗摆龙门阵,有的吸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悠闲得很。
  两人找了个边上无人的清静地方坐了下来。燕寅儿像个男孩子似的对着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幺师!”①叫完,却脸红了,朝家霆笑。
  ①幺师:四川称茶堂倌为"幺师”,“幺师"也即"茶博士”。
  她实在太渴了,巴不得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来哕!——”过来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个有点白胡子的老头,白布缠着头,穿套干干净净的白褂蓝裤,围着围裙,双手连 碗带盖捧着摞得高高的十几副盖碗,稳稳当当地过来。
  燕寅儿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摆好茶碗,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大铜茶壶快步来冲茶了,他扬臂运腕将那把十几 斤重擦得锃亮的铜壶高举得与肩相平,娴熟地左手揭开茶盖,壶口的沸水银龙似的一个弧线准准地直射进茶碗中间,滴水不漏,水斟得刚好齐 到碗口,不多不少,一点不溢出碗外。在这同时,茶碗盖轻轻盖在茶碗上,老头已经转身去别的桌上掺茶去了。他的一举一动,稳稳当当,富 有节奏。
  燕寅儿看了,赞赏地说:“怎么样?真是艺术吧?我看,你那'重庆今昔'连载,也可以写篇重庆茶馆的今昔。在这山城,每天在茶馆里消 磨时间,聊天办事的,何止几千上万人。这种'幺师',你说他平凡也平凡,实际却身怀绝技。我听说好些作家、记者、演员常常都在茶馆里泡 ,你不妨就写写他们和茶馆,准有人看。”
  家霆觉得题目出得不错,热情地说:“你来写吧!好不好?那个连载以后就由我们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儿笑了,“以有合作机会的。我想一定会有的!”她急着喝热茶,脸上出了汗,用一种对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 和态度看着家霆,改换话题说:“喂,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眼光和态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关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点像欧阳素心关心自己时的神情了,心里有点警惕,说:“唉,我遇 到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
  “什么事呢?”燕寅儿又喝了两口热茶,茶烫,她实在太渴了。她脸又红了,说:“说出来,如果我能帮助,一定尽力。”
  家霆终于压低嗓子,将冯村突然失踪的事如实讲了。
  燕寅儿听了,愣了一愣,皱皱眉。杭菊花被开水泡开了,一朵朵洁白淡黄,鲜花开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壶又来掺水,一道 银水龙划一道曲线,从家霆背后飞流直下,将燕寅儿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满。开水浇下来时,好像要烫了家霆的耳朵,氤氲的水汽在茶碗上稍 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后,燕寅儿带着气愤,认真地说:“我等会儿回去,就同我父亲说!现在特务真横行霸道。父亲对冯经理印象很好,他一定 会出力托人办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说话有一股侠义气概。
  家霆表示感谢,说:“冯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战前是我父亲的秘书。后来做过新闻工作,所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他为人正派,是个 无党无派有正义感的人。他会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汉,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个妹妹一家在武汉。他在重庆举目无亲……”
  家霆说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儿对冯村有一个无党无派的印象。谁知燕寅儿打断了他的话,率直地说:“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产党我也 要叫父亲救他。我对特务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别急,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她确实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没有喝,她见家霆碗里的水比她碗里的凉,说:“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几气,“咕 嘟咕嘟"喝干了,站起来说:“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办这件事,好在今晚上课还要见面,有消息我随时会告诉你。”
  两人匆匆分手,燕寅儿修长、敏捷的身影一会儿就混在转动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忽然对燕寅儿的侠义与豪爽产 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带点男孩脾气的女孩子,倒确是适合做个新闻记者的。女孩子带点男孩脾气,家霆并不觉得好,妙在燕寅儿一方面带点男 孩的豪迈与直爽,一方面却确确实实又是个女孩子。她有女性温柔妩媚富于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丽的笑容中有一种对男性的吸引力。这 种笑容,欧阳素心也常有。童家霆转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为在等待爸爸回来之前,能先托燕寅儿办一办救冯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过去。晚上在民声新专上课时,见到了燕寅儿。燕寅儿主动告诉他:“家父决定让家姐燕姗姗拿他名片去找中统和军统的人。他 说首先要保住冯经理别遭毒手被杀害,然后再进一步设法救他出狱。”
  家霆曾听燕寅儿说起过她的"姗姗大姐”。燕寅儿说她这个姐姐十分能干,交游广阔,在一家民办报纸做采访主任。姐夫于浩本是一个中学 校长,不幸在民国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轰炸中负伤去世。”姗姗大姐"实际排行第二,燕寅儿的大哥燕东山,是齐鲁大学内科毕业的,私人开 业。医术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严重心脏病,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燕东山就成为一个嗜酒酗酒借酒浇愁的人了。现在,听说 燕姗姗出面去办冯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热切盼望着爸爸快从北碚归来。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儿来余家巷了。从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觉情况不妙。果然,燕寅儿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着义愤的光芒,告诉家霆: 姗姗大姐昨晚连跑了三个地方,都不得要领。军统与此事无涉,确是中统干的。听说冯经理的问题很严重,说他同共产党、左倾文化人都有联 系,牵涉到替共产党送情报的事,是叶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来跟爸爸谈了,都觉得棘手。
  家霆几乎叫嚷起来:“说冯村舅舅送情报完全是胡扯!他对我说过:做经理需要交游广阔。书店的股东里,军界、政界的人郡有!”
  燕寅儿浅浅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刚的个性,两只乌亮的瞳仁神光闪闪,说:“你也别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办法。我想,伯 父也该回来了吧?”
  家霆说:“我想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昨天的急电论理晚上也该到了!”他忽然问:“大姐她的观点是'右'还是'左'?”
  燕寅儿笑了:“是'中'!她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认为做记者应当不偏不倚、不党不派,应当公正,才像'无冕之王'。她是个自由主义者, 说实话,我也正是受她影响才进民声新专的。我看没有职业比做记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儿讲姗姗大姐的话,值得咀嚼。他一时还不能完全理清这段话的内容,觉得不对,又难以用凝练中肯的几句话来说明 是非。同燕寅交不长,已在麻烦她姐姐搭救冯村,一下子就来挑剔也太不礼貌。从燕寅儿日常言谈中,他感到燕寅儿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 再做声,心里想到冯村在特务手里,说不定已经动了酷刑,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坐立不安。
  燕寅儿看得出家霆的痛苦与烦恼,见他情绪不好,也不多坐,热情地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找父亲和姐姐继续出力,然后告辞。她走了。 家霆觉得该留她一留。留她下来谈谈总比自己独自苦闷的好。同燕寅儿谈话还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讲话时没有 顾忌、隐讳,也没有做作,纯情、纯真。他猛然感到,近来的相处,使她和他,两个本来陌生的青年人,产生了一种相互的吸引,是一种建立 在互相信任和友好关心上的并非男女之爱的友情,这使他在心上产生一种宁静和快慰。
  从早到下午,家霆始终在烦躁不安与苦恼等待中度过。直到暮霭悄悄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归来,家霆才感到一点安慰。同爸 爸在吃晚饭时,家霆把冯村的失踪与托燕寅儿搭救冯村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了。晚上,他没有去民声新专上课,留下来同爸爸商量该怎么办。
  童霜威听了家霆的叙述,认识到冯村的被捕肯定是叶秋萍下的毒手,张洪池也在中间起了坏作用,估计到这次搭救将很艰难。他沉默着, 回忆着许多往事。终于,气愤填膺地叹着气说:“为了搭救冯村,我要尽一切力量!不管怎么样,非把他救出来不可!”家霆问:“爸爸,你找 谁?”
  “当然先找叶秋萍,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万一他不买账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于右任、冯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于管监察,居管司法,冯主持正义,杜有他的邪门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势 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后再考虑找别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翘老伯不好吗?他已经开始办这件事了。您同他见见面,一是再当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个人计议。”童霜威点 头。提起燕翘,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与老同盟会员里极有威信的赵声①是江苏丹徒同乡,赵声比他年龄要大七八岁。辛亥革命前,有一 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见过赵声。赵声身材魁伟,长面竖眉,声音洪亮,模样威严。当时在南军新军三十三标任标统,大家称他为"活关公”,年 轻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赵声住处,童霜威第一次见到了燕翘。当时燕翘刚从清朝监狱里出来,背上还拖着一条大辫子。那是晚上,在灯光下看 见他满面胡须,形容憔悴,讲话声音刚劲有力,给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①赵声(1881——1911):近代民主革命者。字伯先,江苏丹徒人。一九。二年江南陆师学堂毕业,次年游历日本。归国后在江阴训练新军 。一九。六年在南京参加同盟会,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领导广州起义(黄花岗之役),不久病逝于香港。
  赵声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一同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去香港积忧成疾,常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句,痛哭流涕, 不久即抑郁病逝。一晃二十几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过一次燕翘家里。燕翘已经半身瘫痪,住在南京鸡笼山下考试院附近。那次见 面,谈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但燕翘家客堂里挂的一幅条幅却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赵声亲笔写的一幅条幅,裱得素净精美,挂在墙上,写的是:
  录旧作《送皖南友人吴樾①北上》七绝一首淮南自古多英杰,山水如今尚有灵。相见襟期一潇洒,朔风吹雨太行青。燕翘老弟 留念丹徒赵 伯先书于白下
  这首七绝是吴樾去北京谋刺清朝五大臣前赵声送赠的。吴樾之去北京,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赵声又将这首诗写赠给同是安 徽人的燕翘,自然寓含鼓舞勉励之意。燕翘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几年之后仍挂这幅条幅,自然是作为一个老同盟会员永志不忘的意思。这 使童霜威不禁
  ①吴樾(1878——1905):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安徽桐城人。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东站谋炸出洋考察宪政的清朝五大臣。弹发, 载泽、绍英受伤。吴樾在爆炸中牺牲。
  肃然起敬。童霜威听人说过:燕翘这人一直还保留着一股当年的豪气,也敢仗义直言,对现实多有不满。到底半瘫痪了,虽有参政员头衔 ,只是将他当元老一般养着,点缀门面,毫无实权,说话常等于不说。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不少熟人,是块老牌子,拉他出来自然是好,因 此点头说:“好,家霆,你马上陪我去吧!”
  燕翘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离余家巷不远。晚饭后家霆陪童霜威到那里时,燕寅儿去学校上课
  了,燕姗姗也未回来。燕东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较场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翘正坐在轮椅车上,与一个侍候他的年 轻男仆下围棋。见有客人来了,一盘黑子白子的残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当年在南京挂着的那幅赵声的条幅仍悬挂着。只不过 ,年代久了,屏条早已发黄陈旧了。
  家霆还是第一次见到燕翘。童霜威同燕翘多年未见,见燕翘虽老了不少,脊背挺直,坐在那里,看不出是下身瘫痪。他剪的平顶头,面容 苍老、清秀,两只眼炯炯有神。见童霜威带儿子来了,显得极为高兴,“哗啦"推掉棋子,说:“啊,童先生,我记得你是喜欢诗词的。我闲来 无事,近年也读点诗词。我这是'老来博弈岂荒耽?饱食终嫌不用心。藉免出门撞扰扰,犹胜午枕梦沉沉。'哈哈,老朽了!老朽了!”
  童霜威热情同他握手,说:“'世途黑白混难分,翻覆输赢总未真。'棋中的学问太大了!翘老!一别多年,我是才从江津迁来重庆的。从冯 村处知道你的近况,与女公子又同学。这就更想念了,寄上过一本拙作,想已收到?”
  坐定,男仆来上茶。燕翘说:“童先生,你那本书写得极好。我读过了。既有丰富的史料,也很有见地。我们这个国家,从古到今确实都 既说有法而又从不依法办事。封建时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杀人,杀人就合法。你的书里用了历朝历代许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 。当年,我们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败和那些混账的做法。可谁想到媳妇成了婆,有野心,想独裁,还是用的老黄历!”
  童霜威叹口气摇摇头,说:“翘老感慨得对,我今天来,是为了冯村的事来烦请翘老鼎力相助的。听小儿说,翘老已经在出力营救了,不 知情况如何?”。
  燕翘生气地摇头:“难哪!冯村有时来我这里,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欢他。他对时局有时不免不满,依我观察,意见并不错。这次 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号的熟人,打听到确是叶秋萍亲自下令捕的,还说问题严重,是个大案。要释放,我看颇费周折。我再努力, 你也去努力。我们两方面一同来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点头,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国民参政员,可是老了。时下当局对这些老人嘴上说"尊重"实际是"丢弃”,他 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听燕翘说:“我想,最后一条路,是我来写信给最高当局,让他来干预。不过,我也明白,他对这种事是怂恿支持的,叶秋 萍这种坏东西,那时候一定不承认抓了冯村。他们这种事干得多啦!当年,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嘛!”
  童霜威黯然,觉得心上全是皱纹。家霆听了,打了一个寒噤。童霜威想:燕翘的话已经说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问:“翘老,你说 ,你这封信早一点写好呢还是晚一点写好?”
  燕翘说:“写信容易放人难!我是想早写,可是,同小女姗姗一商量,怕的是一写这信中统反倒来个不承认,事情就僵了。万一他们暗中将 冯村杀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暂时不写,先从各种路子上来营救,把那留到最后来办。”
  童霜威说:“翘老的话确有见地,那就这样办吧。我马上去叶秋萍住处找他!过去我们在南京是邻居。”
  燕翘点头赞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请随时来谈。”又看着家霆对童霜威说:“听小女讲起过你的公子,说他中文外文都 好,尤其是文笔极有功底。今天见到,发现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兴。以后,有空请常来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谢了燕翘,同他握手作别,由年轻的男仆送出大门,来到灯火闪烁、馆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变了,说:“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还是明天我找监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车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别 让人家觉得太寒碜。现在人情势利,不坐汽车,到门房挡了驾反而不好。”
  家霆心里对搭救冯村固然十分着急,不能不认为爸爸说得有道理。爸爸身体并不好,又已上了年纪,让他走路、挤公共汽车东颠西跑,自 然不行。于是,点头说:“好!我们回去。”
  父子俩情绪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这一夜,家霆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窦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会儿,又梦见冯村在监牢里被特务在 狠狠拷打……有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口对准冯村……第二天,童霜威打电话从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处借到了一辆汽车,是一辆半新的福特 牌汽车,比起童霜威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拥有的"雪佛兰',蹩脚得多了。再蹩脚到底是汽车,坐着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场得多。只是,童霜 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里时,心事阢陧,人也疲劳,见到家霆就说:“劳而无功!劳而无功!”
  原来,先到两路口川东师范中统局找叶秋萍不在,又到国府路一七十八号住处找叶秋萍,也未能找到。递了名片,门房说他去成都了,问 什么时候回来,门房答:“不知道!”看样子,门房倒不是说谎。叶秋萍这种人反正不会老是蹲在家里的。童霜威只能懊丧地去歇台子找冯玉 祥。
  汽车出重庆市区,绕过复兴关,再驰了七八里路,到了歇台子村。这是个小镇,正逢赶场,非常热闹。挑筐背篓的农民乱纷纷地挤来挤去 ,小镇那条街是用大石条铺垫的,本来狭窄,加上街面顶上又遮起了瓦篷,阴暗潮湿。在歇台子村西北的罗汉沟内,冯玉祥盖了一座简陋的小 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童霜威到"抗倭楼"前,又失望了!冯玉祥也不在,又到下边县里发动献金去了。
  怎么办?童霜威叫司机把车开到莲池沟司法院内找居正。这湖北佬,在公馆里未去办公。见了面倒是寒暄了一番,态度不错,也感谢了童 霜威赠书。但当童霜威提到冯村的事后,马上退避三舍了,说:“啊,中统方面我倒没有知交呢!这种事怕是不好办的。……”看他这样,童霜 威决定走了,居正客气地送到门口,只说:“有空常来坐坐,来谈谈。”
  童霜威离开居公馆,叫司机把车开到监察院找到了于右任。于右任心情不好,他虽未说,童霜威明白外边的传言是可靠的:林森死后,未 将国府主席给老于却由蒋自兼,而且堂堂监察院连打个苍蝇都有困难,老于当然心里生气。于右任对冯村的事表示同情,答应设法,但如何设 法没有谈,只捋着大胡子说:“你那个冯秘书,我记得!是个好青年哩!”随后,又告诉童霜威:“你的《历代刑法论》写得很好。那天,复兴 大学校长张友山来,我拿着书对他说:'你们放着这么个大学者不聘多可惜!法学院或文学院应当请他去讲学的嘛!'友山说,下学期一定聘请你 去做教授,每周讲几节课。我看,啸天,他们聘你,你不要拒绝。”
  童霜威倒被于胡子这点诚恳的关心感动了。这时,已到午饭时间,予右任留他吃午饭。于公馆照例吃饭总是一圆桌坐得满满的。老于自家 的人就他自己和季秘书,食客却很多,多数童霜威都不认识。吃的也仍是小米稀饭和馒头,桌上十几个盘碟,有炒菜也有小菜。一个副官把司 机邀去吃饭。童霜威匆匆吃完后,敷衍几句就向于右任告别,驱车去中国通商银行找杜月笙。
  在那里,见到了胡叙五。光头戴眼镜的胡叙五,态度总是十分谦和、热情。他告诉童霜威:“杜先生在南岸汪山,有什么事,可以去汪山 ,或者由我转达都可以。”
  童霜威想:有些话见面反而不好讲,不如让胡叙五转述。把冯村的事说了一遍,提出希望杜月笙设法营救。
  胡叙五点头,说:“我一定尽快转达。只是军统的事好办一些,中统的事可能要多费些周折。”说到这里,特意殷勤地说:“上次就是您 那位冯秘书来托代打听令媳的事。后来军统方面倒是给了回音的。说是仔细查找过了,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童霜威谢了他的关心,心里懊丧,觉得自己过得浮浮沉沉,有如浪里行舟,想:就怕冯村的事,将来中统给个回音也说"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那就棘手了!
  最后,童霜威告别胡叙五,由原来的车子把他送回余家巷。他厚厚地给了司机小费。这天从上午跑到下午,简直是竹篮打水,毫无所得, 不禁怅怅。所以,见到家霆开口就说"劳而无功”。
  家霆给爸爸倒茶,听爸爸讲了经过,也觉得情况不妙,心里忧戚。
  童霜威喝着茶坐在那里,叹息着说:“现在,是特务世界,特务比人要大三级!想不到我竞无用到这种地步!”他感到到处都受到牵掣,被 牢牢套住了四肢,无法动弹。
  见爸爸泄气,家霆只好劝解:“其实,爸爸也不必懊丧。我看,你托了别人,别人也需要时间去办,一时不可能就有回音的。等两天再催 催,看怎么答复。再说,叶秋萍那里,爸爸不如写封信给他。信佰总是能收到的,看他怎样答复!”
  童霜威点头说:“唉,为了冯村,我只有写封信给这个王八蛋!”说着,走向写字台前,揭开墨盒,拿起笔筒里的毛笔,铺开信笺写将起 来,脸上有悒郁和不快。
  家霆站在童霜威身边,看着爸爸写信。天色有点暗,他给爸爸开了电灯,见写的是:
  秋萍我兄大鉴:
  久未晤面,思念良深。弟上月已自江津迁至重庆余家巷二十六号居住,昨日造访,适蒙大驾外出,怅甚怅甚。兹有一事恳托……
  正在写,忽然有脚步声走近门边。父子俩一同回头看去。童霜威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高非常神气的姑娘。两只好看的眼睛闪烁着光 芒。她是特意打扮过的,神采飞扬。
  家霆叫了起来:“燕寅儿!”忙给燕寅儿介绍,说:“爸爸,这就是燕寅儿!”
  燕寅儿大方、热情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移步进门。
  童霜威停止写信,端详起这个女孩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这个女孩子长得也这么可爱。从她对家霆的微笑和态度猜 度,他感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很喜欢家霆。是啊,家霆是个漂亮的青年,教养好,有才干,是讨人喜欢的。但家霆别因为见了燕寅儿就把欧阳忘 掉了啊!童霜威对欧阳素心有感情,觉得欧阳可怜。现在,欧阳在哪里呢?……
  只听燕寅儿说:“家父让我来看望童老伯,有件关于冯经理的事,他让我对童老伯说一下。……”
  童霜威请燕寅儿在门边的一张椅上坐下,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和蔼可亲地说:“好好好,说吧。”
  “家父请童老伯设法托一下您的一位熟人,说让他和他太太设法,可能搭救冯经理有效。”
  “是谁呀?”家霆给燕寅儿倒了茶来,在燕寅儿左边一张椅上坐下问。
  “毕鼎山!”燕寅儿说,“家父说,毕鼎山战前与童老伯是同事,一定是很熟识的。”
  童霜威差点七窍冒烟,捺住性子问:“找他?有用吗?”
  “有用!”燕寅儿说,“他是大将,现在掌握中惩会的大权,又一直是兼着法官训练所的所长。法官训练所大量收的是中统的特务人员, 是依照党务人员从事司法条例参加受训的。司法党化嘛,所以他与叶秋萍和中统的关系十分亲密,说话自然管用。而且——”
  童霜威想:唉,我对司法界既疏远又孤陋寡闻,不正是毕鼎山之流的排斥造成的么!想不到,他已经成了参天大树了!又听着燕寅儿继续往 下讲。
  燕寅儿说:“更重要的是,毕鼎山的太太陈玛荔,她是蒋夫人喜爱的亲信。原在励志社挂名当副总干事。后来,去掉了励志社的职务,一 下子任命了两个新职务:一个是三青团中央团部女青年处处长;一个是中央图书杂志审查会的副主任,实际还兼着战时新闻检查局的副局长。 她现在同许多首要人物有来往,她的工作同中统要打交道,又是个通天的女人,人家都恭维她、巴结她。”
  童霜威鼻子里不由自主"哼"了一声,忆起了去年同叶秋萍在重庆歌乐山双河街"林园"参加鸡尾酒会时,见到的那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 袍的年轻妖媚的漂亮女人了。那天,叶秋萍向他介绍过这位毕鼎山的新太太的。谁想到,今天为了冯村,自己竞要去求毕鼎山和他的新夫人了 呢!想起这些,心里好不受用。
  燕寅儿说:“家姐为冯经理的事,找了不少人。最后,她认为,如果找陈玛荔和毕鼎山——其实要找陈玛荔,也许不动声色、不落痕迹就 能顺利办成。同家父商量后,决定让我来向童老伯禀报一下情况。家姐也认识陈玛荔,只是没有什么深交。老伯这边出面找陈,效果会好些。 ”
  家霆一直听着。这时,皱眉思索。他明白爸爸同毕鼎山的关系不好,也明白爸爸为人狷介,不愿卑躬屈膝去乞求毕鼎山。可是燕寅儿提的 建议可能有效,怎么办呢?
  只听童霜威点头说:“寅儿!谢谢令尊和令姐了!我考虑一下,看看怎么进行好。请令尊和令姐也继续帮帮冯村的忙。”说这话时,他声音 有些沙哑。在家霆听来,爸爸是控制着感情做出决定的。家霆被这种感情激动了,明白:爸爸为了搭救冯村,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的什么自 尊心、面子都丢到一边去了。
  后来,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用托盘送晚饭来了。为了便于家霆上课,晚饭总是早早就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坚决留燕寅儿吃晚饭,燕寅 儿大方地留下吃了晚饭。童霜威同她谈话,感到这女孩不仅长得好,而且确是大家风度,极有教养,说话有分寸,礼貌很周到,谈吐表露出渊 博而有才华。虽不免聪明外露,确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晚饭后,家霆与燕寅儿一同去学校上课。天又下起小雨来。童霜威孤身一人,意兴萧 索。摆在眼面前的事是找毕鼎山夫妇帮助。怎么去找?他想:既然找毕鼎山不如找陈玛荔,就找陈玛荔为好。找陈玛荔,我前去倒不如让家霆 代表我找燕姗姗陪同前往。家霆办事已经很能干很老练了。让他代表我去面陈一切,如果对方给面子,就同我自己前去完全一样;如果不给面 子,也有个回旋余地。作出了决定,他内心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既有失意,也有怨尤和伤感。
  绵绵的雨飘洒着,使他想起去年秋天同冯村在一起时的那种灰暗的心情和日子。但去年秋天还并不这样苍凉。
  四
  毕鼎山、陈玛荔的公馆在上清寺、曾家岩口,附近就是中央党部。这一带,住的要人不少。
  晚上,家霆没有去学校上课,换了整洁的衣服,由燕姗姗陪同来找陈玛荔。
  从上清寺公共汽车站下来,走在路上,燕姗姗像讲故事地说:“陈玛荔本来叫陈玛丽,后来将'丽'改成了'荔'。这时候,毕鼎山一般总不 在家。他在外边常有应酬,老不正经,喜欢到都城饭店或嘉陵宾馆跳舞。陈玛荔却不同,爱跳舞但不随心所欲。她每每只在蒋夫人举行家庭舞 会时才去参加。她处处学蒋夫人,也是讲究穿戴、讲究饮食,吸烈性香烟。烟瘾很大,像英国名牌烟"茄立克"、三五牌、"白锡包"等都不爱, 爱吸的是美国的进口(骆驼牌)。她爱看美国电影,爱听小提琴独奏曲,也爱看京戏,爱用舶来化妆品。
  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蔻丹,经常打扮得十分俏丽。但在一些会议上露面或到机关里去时,有时也特别素静大方。”
  家霆明白:燕姗姗在使他了解陈玛荔这个女人。家霆同姗姗大姐还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早就熟识了,一见面就学燕寅儿叫燕姗姗"大姐”。 姗姗大姐做报馆的采访主任,养成了"自来熟"的本领。她该有三十五、六岁了,长得年轻,一副职业妇女的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有一副 讨人喜欢给人好感的外表,穿得朴素,但风度洋派,潇洒得很。不是那种华丽、美艳的人,却像玉兰花似的,给人素雅的美感。她不胖不瘦, 不高不矮,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皮,两只乌亮的大眼睛同燕寅像。她好像很喜欢家霆,把家霆当作弟弟似的带着,l隘进陈玛荔公馆的门时, 还叮嘱家霆:“这个女人很高傲,在美国留过学,上的是文特贝尔大学,有很多洋脾气:讲究礼貌,讲究仪表,讲究守时,讲究效率。今晚, 是我预先打电话同她约定的时间……”燕姗姗看看手表,夜光手表正指着七点缺三分,说:“正好!我们到达时一分也不差!记住,她忙,不宜 多坐,把事谈完,我们就走!”
  陈玛荔、毕鼎山的公馆,看来可能是哪位川军将领或四川实业家的房子借给他们住的。在这天色已暗的时分,看到这种在重庆属于要人居 住的青砖公馆洋房,使家霆明白毕鼎山确实是走红了。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有个司机坐在车里。燕姗姗一看车号,轻声说:“是中统 局的汽车,有客人在里边。”
  家霆佩服燕姗姗的机灵、聪敏和对车号的熟悉,觉得这本领包括她刚才在路上介绍陈玛荔时所掌握的丰富背景材料,都是做一个名记者必 备的条件。跟着燕姗姗正往里走,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里边匆匆走出来。近前了,映着门房的灯光可以看清这人约摸三十七八岁,留着对 分的西装头,有两只看上去叫人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右手夹着香烟。家霆心中一惊,马上认出:是张洪池!就是那个中央社记者兼着叶秋萍部 下特工职务的张洪池。这个神秘人物,冯村的被捕显然同他有关。他到陈玛荔公馆来干什么呢?家霆怕被张洪池认出,忙掏手帕假作拭脸,随 着燕姗姗走向门房,避开了张洪池,然后走进陈玛荔的公馆里去。
  “啊,你们很准时啊!”陈玛荔见到燕姗姗和家霆时,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晚报,第一句就用满意的口吻这样说。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
  这是一问宽大的、布置得简洁又很有艺术气息的客厅。地板打了蜡,光灿灿的,看来是可以用来开par十y用的。墙上一边挂着两幅风景油 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挂着一张陈玛荔的全身巨幅油画像,神采风韵,飘飘欲仙。像框讲究,金色叶穗的阔边古色古香。一套沙发上蒙着墨 绿色布罩,一只小圆桌上有景泰蓝花瓶,小茶几上有一套西式花瓷茶具,还有彩色烟灰缸和一罐三五牌外加一包骆驼牌香烟。此外,中问一张 奶油色大横几上,排列着满满的原版外文书和许多中文书籍,还有不少《Life》(《生活》画报)、《Reade。Diges十》(《读者文摘》)、 (Crown)(《王冠》杂志)等美国杂志。精装书里有《圣经》,中文书里有童霜威的《历代刑法论》。家霆想:爸爸那天寄书给毕鼎山时,是抱着 一种讽刺态度去寄的。当时,哪想到为冯村的事竞要来找他们帮忙。
  三人都在沙发上坐下。燕姗姗介绍了家霆,家霆把爸爸的信交给了陈玛荔,陈玛荔抽出信笺来看。家霆打量起陈玛荔来了。这女人,脸不 太漂亮,却窈窕、华贵而有风韵。总该有三十出头了吧?却显得很年轻。她头发梳成一个小圆髻,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苗条而丰满,配上高 跟鞋显得亭亭玉立。
  “哦哦哦。”陈玛荔从茶几上拿起骆驼牌香烟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啪"地点燃了,看了信,吸着烟,朝家霆看看,点着头,声音飘飘 柔柔,“令尊和我们,关系是很好的,我知道!(家霆想:关系好什么?)令尊的大作我们也早收到了,很钦佩啊!不过,关于这件事——”她扬 扬手里的信,“我在你们来之前,了解过情况,恐怕不是很容易办的。人到底在哪里,也摸不准。我想,我来努力一下,你们对外也不必声张 。过些时候,我给你们个回音,怎么样?”
  态度不冷也不热,听来似乎有点应付、打发的味道。
  燕姗姗忽然说:“玛荔处长,这件事别人办不行,你办一定能行。这个冯村,为人极好,太冤枉了!你就帮这个忙吧。”
  陈玛荔听燕姗姗这样说,有点高兴,却岔开话题,吐着烟说:“姗姗,你是个人才,我是最爱才的。我老想劝你到中央社,如果你到中央 社,我让他们重用你,让你出国去做特派员。你们那个报纸是没什么前途的。”
  燕姗姗摇头笑笑说:“不行啊!让我做个自由主义者吧!我喜欢做个无党无派、不偏不倚的记者。再说,我的英文不流利。倒是他——”他 指指家霆,“他是在上海教会学校渎过的,年轻有才,英文中文都棒!等他从民声新专毕业了,你好好栽培他吧!”
  “哦?”陈玛荔突然好像才发现家霆的存在和不凡的风度了。她吸着烟,看着家霆,看得那么仔细、认真,竞使家霆有些不舒服了。她那 不太漂亮的面庞在烟雾吞吐之间,透着一股坚定、自信,有一种成熟、世故的风韵。她用上海话问:“你是上海人?”她忽然注意到他的那双 眼睛了!啊,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哟!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家霆点点头,用上海话说:“我生在上海,在上海住过多年。”陈玛荔突然用英语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上海来重庆的?”家霆用英语 回答后,陈玛荔用英语说:“好极了!你的发音很好。”她变得高兴起来了,说:“我见了上海人就亲三分!”又突然看着家霆笑笑,用英语说 :“你非常漂亮!”大约在这时,她发现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确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但这句话却使家霆不太受用了。
  燕姗姗听了,也笑了。她明白,这种话美国人说说极平常。这位玛荔处长真是美国脾气!她为了引起陈玛荔对家霆的重视,有利于把冯村的 事办好,指着茶几上那张晚报,说:“玛荔处长,你没注意吗?你可能看过童家霆写的文章哩!这晚报上有个专栏——《重庆今昔》,每天都是 他写的连载哩!”
  “啊啊啊……”陈玛荔确实更重视了,她揿灭烟蒂,去拿起那张晚报,看了一看。晚报上《重庆今昔》栏里,用"家霆"署名写的一篇文章 是《山城茶馆花絮》。她说:“我看了!从文化角度写的,写得很有趣,很有意思。”她看着家霆微笑,“看来,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名记 者!”
  家霆谦虚地摇头笑笑。陈玛荔却问起家霆的情况来了,从年龄问到学校,从爱好问到志向。谈了一会儿,家霆乏味得很,只记挂着冯村的 事,把话转到正题上来,说:“我是从小把冯经理叫作舅舅的。那时他是家父的秘书,他太冤枉,是个非常好的人。陈处长(他本来想叫她"伯 母”,觉得她太年轻了,只好依燕姗姗的叫法了),望您一定……”
  陈玛荔打断家霆的话说:“家霆,别叫我什么处长,叫我Aun (姑母、姨母)吧。我想这样——”她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亲切了,看着家霆 说:“我去努力办!你好在已经认识我这里了,后天,星期四,下午三点钟,你来,我把办的情况告诉你。”
  事情似乎有了较好的变化,家霆心里高兴,看看燕姗姗,似乎是征求意见:我们是否可以告辞了?燕姗姗会意地站起身来,说:“玛荔处 长,我们回去了,谢谢你。”
  陈玛荔已经闲闲地又点燃了一支"骆驼牌”,呛人的烟味,使人受不了。她吸这种烈性烟,一口牙齿却洁白如珍珠,不知是什么道理。她也 没有挽留,临别,亲切地对家霆说:“好吧!后天下午,我等着你。”
  走到外边,夜色漆黑,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燕姗姗忽然说:“看来,家霆,她算是应承了。不过,她这种人,既老练,又能干,也忙 得很,见的事多了,有时就像四川话说的不免有点'水'。这件事就怕她不放在心上。你后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准时去,多催催她,免得靠不住。 ”
  家霆答应着,心里觉得燕姗姗真是热心、诚恳,说:“大姐,我知道您忙。这事太麻烦您了。以后来,我就不用您陪了。我一定准时来找 她!”
  他们分手时,燕姗姗同他握手,说:“家霆,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以后,有空常来我们家里玩。我们一家,不仅寅儿,我想都会欢 喜你的。”说着,她好意地朝家霆笑笑。笑容,很亲切,使家霆感到她话中有话,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希望,希望家霆与她的妹妹寅儿能够要好 。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太敏感了?家霆还回答不出。
  按照约定的日期和时间,家霆又出现在陈玛荔那在重庆算得精美讲究的客厅里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堆书,横七竖八,看样子,陈玛荔刚才坐在沙发上正在翻阅。家霆发现她今天打扮得素净,看上去却特别顺眼。她一头 黑发,未梳发髻,长发披肩,穿一件合身的茶色旗袍,配的是高跟鞋,身边有一只书本大小的黑色皮夹。她的打扮有点像个大学生,但高贵的 派头难以形容。看到家霆准时来到,她表示高兴,看看手上的金表,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人守时守信,你能守时,说明你很有教养,我喜 欢。”
  上次来时,茶也没有。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佣送来了两杯喷香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她端详着家霆,态度十分友好,眼光流波闪烁,说:“家霆,你的事我确实办了!但你的冯村舅舅,问题严重。他是一只往灯上乱扑的飞蛾 。现在关押在一个秘密地点。由于主事的人去成都了(家霆想:这是指叶秋萍吧?),必须要等他回来才能找他解决问题。按规定,中统不能捕 人,其实他们也像军统一样捕人。不过捕了人总不肯承认。因此,不能把事情弄僵,急是急不得的。”"但,冯村舅舅是个好人!”
  “好人?”陈玛荔笑了,“怎么好法?对谁好?”"如果中国人都像他,抗战早胜利了!”
  她笑出声了,露出一口皓齿,说:“你说这种话真像个孩子!别急吧,等几天,我们再碰次面,你说好不好?”她要家霆喝咖啡,自己却慢 悠悠地在吸骆驼牌香烟。
  家霆端起咖啡,心想:也只能这样了。真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说:“好,谢谢Aun十!”喝了一口咖啡,甜得太腻,糖放多了。听到 家霆彬彬有礼地叫她"Aun十”,陈玛荔又笑了,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娴熟、优雅,用英语说:“我喜欢听你叫我Aun十!你是个讨人欢喜的男孩 子!”接着,却问起家霆和燕姗姗的关系来了。家霆如实作了回答。陈玛荔笑着问:“你同燕寅儿在谈恋爱?”
  家霆连忙否定,诚实地说:“没有,仅仅是同学!”
  她又笑了:“其实,你这年龄,也是该谈恋爱的时候了。她一定很漂亮吧?”
  家霆只好微微笑笑,又摇摇头,问题使他难以回答。心里却想起欧阳素心来了,心想:等冯村舅舅的事办完了,或者托托陈玛荔再帮着寻 寻欧阳也好。正想着,记起了燕姗姗上次的叮嘱,站起身说:“Aun十,您忙,我回去了。”
  谁知,陈玛荔笑了,吸着烟说:“别走,我是忙,但今天下午这时间是留给你的。我们该好好谈谈。你看,咖啡只喝了一口呢!”她语气 十分亲热,像个Aun十,也像个大姐姐,出乎家霆意外。
  家霆只好仍旧坐下,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陈玛荔突然指指身旁几上堆得高高的那些书,说:“你看,这是将要取缔的一百多种剧本,不准出版,也不准演出!你看,Aun十的权力大 不大?”
  家霆斜眼看去,堆放着的剧本中有郭沫苦的《高渐离》、曹禺的《原野》,还有田汉、熊佛西、洪深、阳翰笙等的剧本。他不喜欢陈玛荔 骄傲、自夸的语气,问:“为什么要取缔这么多呢?”
  陈玛荔笑笑,将烟揿灭:“有个内部检查手册,凡不符合的就取缔!报纸要检查付印的大样。对共产党和那些跟着往左边跑的进步人士,只 有把他们的嘴巴贴上橡皮膏封严才老实。”她说这话时,轻松随意,透过她美艳的嘴唇说出来,使家霆产生一种反感。他沉默了,又微微喝了 一口甜得发腻的咖啡。
  陈玛荔忽然问:“听说令尊为冯村的事找了杜月笙,是吗?”家霆诚实地点头。
  陈玛荔笑了,亲切地说:“其实,中统的事现在找他用处不大。我不是中统的,你来找我倒是或许有用。我告诉你吧!蒋主席下了个手令给 中统局,要中统就帮会问题作出建议,以便中央决定对帮会问题做出适当决策。这事杜月笙也知道。他现在揣摸不透上头对帮会的态度是什么 ,是不愿多惹是非的,对中统的事,他更不敢去碰。即使答应给你们办,也是嘴上说说,这点你要心中有数。”家霆叹口气说:“所以,Aun十 ,我只有指望您了!”
  陈玛荔笑了,带感情地望着家霆,说:“相信我,我把你的事当作我的事。”她忽然说:“家霆,你喜欢诗吗?”
  “喜欢!”家霆点头回答。
  “背首英文诗我听,好吗?”她说,“短的!选你喜欢的背诵一首。”
  家霆感到她是在测试他的英语水平,想了一想,说:“那我就背诵一首。”他背道:
  ere are words like freedom(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Swe的 and wonderful 十o say.
  说起来真是美妙动听。
  On my ear十s十rings freedom sings
  自由在我的心弦上All day every day.每天从早到晚歌唱不停。
  ere are words like liber十y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a十 almos十 make me cry.听起来几乎要使我哭泣。If you ad Known wa十 I Know
  假如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You would Know why.
  你就会晓得这是为什么道理。
  他发音准确,诗句念得铿锵悦耳,音调抑扬,带着深沉浓厚的感情,脸上仿佛有一种向往和探求的神情。当他背诵完,陈玛荔赞叹地用英 语说:“太好了!聪明的年轻人!”她忽然惊叹于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了,说:“家霆,你是很有才华、很能干的。 我要好好培养你。你将来一定是可以出人头地通过做名记者成为大人物的。你知道,'无冕之王'这职业是最好的上天梯!你有极好的条件,仪表 、教养、中英文的基础都好。其实,我做你的Aun十实在太年轻,不过这不要紧,我愿意把你当作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应当听我的话, 我可以把我的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作为忠告使你知道。你能体谅到我的这种好意吗?”摸不清她话里的含意有多么丰富了!是什么意思呢?有些 话是好理解容易理解的,有些话不那么好理解和容易理解。摇头是不礼貌的,家霆只有点头。
  陈玛荔又点燃一支烟,亲热地说:“你将来,毕业后,,要做一个名记者,我可以介绍你到中央社!你可不要受燕姗姗的影响,她那样,其 实没有前途。当然,她的活动能力很强,她也很漂亮,又死了先生,有不少人,什么党派的都有,都喜欢她。所以她采访起来也比人方便,办 起事来也常路路通。但政治上,她这样是不会得意的。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很好,意大利完了,德国在走下坡路,第二战场如果开辟后,欧洲 形势会改观。日本同美国在太平洋上硬拼,等待着日本的必然是大失败。中国的抗战虽然仍艰苦,最后胜利是不容怀疑的了。战争为人们出类 拔萃创造了好机会。蒋主席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国民党领导抗战博得民众的衷心拥戴。你出身于世家,令尊是国民党人,你应当继承衣钵,做 三民主义的信徒。有这一条,我保险你将来前途无量。”
  家霆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得出她的确是真心实意一片好心,又面临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的局面了,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有 些事只好等毕业后再讲了。”
  “不不不!”陈玛荔笑着摇头,似乎感到家霆的天真幼稚,说:“你到底年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劝你,从现在起,就要走自己的路! 迟起步不如早起步嘛!过些时,我找人介绍你参加国民党。现在有些年轻人,一天到晚爱骂国民党腐败。腐败确实有,正像一棵树上总有烂果子 的。但烂点果子算什么?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你对国民党要有信心!你在学生时代就该出名,让名字被新闻界和文化界都知道。我可 以出些题目提供些条件让你写文章。我能给你拿去发表,出书也方便。到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到美国留学。你说,你有了这个Aun十好不好?”
  家霆仿佛被她逼到门边了!要么挤进来,要么退出去。为了冯村舅舅,怎么能"出去"呢?怎么能使陈玛荔不快呢?
  家霆斟酌了又斟酌,含糊而模棱两可地说:“谢谢Aun十!”却岔开话题,用礼貌的态度说:“毕老伯战前在南京时我曾经见过。那时我还 小。一晃这么多年,他见到我恐怕记不得了。他现在一定也很忙吧?”
  陈玛荔喷一口浓浓的青烟,平淡地笑笑说:“我们各忙各的,各人不管各人的事。”她脸上的表情对毕鼎山似乎有点鄙视,突然神情阴冷 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怨艾说:“不谈他吧!”
  家霆敏感地想到,她和毕鼎山可能是很不协调、很不幸福的。童霜威说过:毕鼎山贪污腐化,在法国除了跳舞玩女人,什么也没学到,是 靠蝇营狗苟爬上去的。姗姗大姐也介绍过毕鼎山是"老不正经”。谈毕鼎山既然会引起不愉快,家霆只好沉默着不说话了。陈玛荔将吸剩的半支 烟揿灭,高贵、淡妆的脸上倏地收敛了一些刚才的幽怨和愠怒,说:“我喜欢年轻人,同你在一起,使我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我感到快乐… …”她似乎本来还想讲什么,结果没有讲。她的情绪不稳定了,似乎已经扫了兴。家霆感到自己应当走了,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告辞。
  陈玛荔没有再留,站起身来,忽然说:“我要送你两套你穿了一定非常好看的衣服!”
  家霆感到突然,也感到奇怪,说:“啊,不不不!”
  但,陈玛荔已经去横几上把一只装衣服的纸盒拿来了,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穿这种衣服一定非常好看。一套是美军的 橄榄绿毛料空军服,一套是美军的丝光咔叽空军服。是我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现下最时髦的!只是有的人穿了不好看。而你,穿了一定非常漂亮 。”
  家霆摇头,他从来不喜欢接受人家的馈赠,说:“不不不,Aun十,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有衣服,我不要!”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少爷!当然不会没有衣服。这是我的一分心意。你怎么能不领Aun十的情呢?收下,不收我就不给你办事!听我的 话!乖!……”她简直把家霆真当小孩子了。
  家霆感到真难对付,被陈玛荔将装衣服的纸盒硬塞到手上,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耳朵也红了,说:“那怎么能行呢?”
  她摇摇头,爱怜地看着家霆,说:“我一点也不是说假话!确实是因为上次见到你后,看到人家穿这种衣时,我觉得你穿了一定非常英俊, 所以才想到要送衣给你的。下次来,你就穿这衣服中的一套来,好吗?”
  家霆未置可否,心里尴尬。
  她又郑重叮嘱:“记住!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准时来,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来,我希望那天我能把冯村的事办成了,告诉你好消息!我们 可以庆祝一番。”
  她提到冯村,像打出了一张王牌,家霆觉得只能答应,就点头了。他离开了陈玛荔,一路上都在想:陈玛荔为什么这样?他觉得陈玛荔的 态度、眼光和有些话,有时有些暖昧。如果这样,这使他不安,也使他厌恶。但怎么该往那种事上去想呢?这种沾染美国风的女人,就是很热 情很大方很随便的嘛!他感到她有时确实像个Aun十,有时像个大姐姐,她也许确是愿意帮助我,也认为我优秀。她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是右的 ,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指点也往右的路上走。但我有我的选择。愿冯村舅舅能够得救。以后,我是不会同她很亲密的。
  家霆回到家里,见到了童霜威,发现爸爸正伏在桌上写东西。他急着想把今天同陈玛荔谈的话都告诉爸爸。当然,有关陈玛荔的一些有点 暧昧的眼光、态度和言语是无法讲的,讲的只是一些大致的情况,最后说:“她约我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再去,希望那时冯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 决。”
  童霜威听说后,点头说:“那就好了!看来,陈玛荔倒还通情达理。”又感慨地说:“她谈的杜月笙的事看来也不是捕风捉影。我真想不到 ,搭救冯村,我竞心有余力不足到这种地步!”
  家霆走到桌边,突然吃惊地发现,原来爸爸在开始写他那本一直想写而始终犹豫不决而未写的《三朝三帝论》了!稿纸上端,爸爸写着《三 朝三帝论》五个大字作书名,苍劲中见秀隽,流畅中带疏狂。在家霆眼中,五个字闪闪发出寒光,使他想到小说中形容荆轲在秦时,图穷匕见 ,宝剑飞跃出来,熠熠如电去取秦王头颅的描述。童霜威见儿子发愣,笑道:“我可不能'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啊!我这书是为冯 村写的!”家霆明白:爸爸开始写这书,不是草率决定的,是时局、国事、冯村被捕的事促成的!他感到激动。望着爸爸日渐苍老仍坚强挺拔而 未衰颓的面容和身影,一刹那间,他竟热泪盈眶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二,下午五点钟,童家霆第三次准时去到陈玛荔公馆。他学校里上课请了假,心里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冯村舅舅的好 消息。
  家霆是个守信的人,遵嘱换上了那套美军橄榄绿毛料空军服。对着镜子,他自己也觉得这套衣服确实抬人,使他看上去既英俊健康,又十 分潇洒,倜傥得很。那种橄榄绿发出柔和的光,衬得人遍体生辉。美国人在战时把最好的衣料、式样、颜色献给军人。好像也是吸引人去献身 的一种手段吧?家霆走近陈玛荔公馆门口时,看到停着一辆蓝色的小汽车。经过门房,走进青砖洋房到了那问熟悉的客厅时,闻到一阵优雅的 香水味。他眼前红光一闪,看到陈玛荔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他了。
  陈玛荔今天一身红。火红的旗袍上,是一件瘦腰身的火红西式短上衣,脚上是一双火红的高跟鞋,身边放着一只火红的带金链的皮夹,涂 着口红,分外艳丽。她坐着对家霆笑,用英语说:“我的孩子,你真守时!你穿这套衣,太漂亮了!我注意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着, 站起来,卖弄地问:“我穿这套衣服好看吗?”家霆有点窘了,应付着说:“好看!”
  她笑了:“走,今晚我们一起享受享受。我陪你去吃晚饭,还看一场电影!”说着,走近过来,香水味更浓烈了。她提着皮夹,说:“走 吧!”家霆完全出乎意外,说:“呀,Aun十,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啊,出乎意料,叶秋萍到今天还没有回来。”陈玛荔摇着头,“据说,近几天一定会回来。回来我就办,你放心。”她补充说:“别把 今晚约你出去纯粹当作是玩,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冯村就有希望。”她说得神秘,使家霆不能不跟着她走 了。
  出了门,原来蓝色小汽车是停放着等她的。上了车,陈玛荔说:“盟军招待所!”司机似乎很熟悉,点头"晦"了一声,汽车飞快地驶行在 马路上。陈玛荔介绍说:“盟军招待所属于军委会战地服务团,实际就是属于励志社的。我曾是励志社的副总干事,同他们有点老关系。现在 ,招待美军的费用大得很。那里吃得舒适些,我们可以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家霆心里不快活。冯村的事使他心里有疙瘩。陈玛荔的作为又使他感到像一个谜。哪有什么心情去吃饭。何况,他历来不喜欢沾人家的光 。连在上海那次初遇到欧阳索心在"白拉拉卡"吃饭时因为身边没有钱,当时都使他红了脸。今天,随着陈玛荔去吃饭,多么别扭。他处在一种 不好说也不好问的被动境地中,只好抱着客随主便的态度,进了嘉陵宾馆附近的那个美军出入的"战服团"招待所。
  充溢着乡下浓汤和蕃茄牛尾汤香味的餐厅,很大很大,布置得洁净明亮,约摸有二十多只小圆桌,每只小圆桌上都罩着雪白的桌布,摆设 着花瓶和鲜花,陈列着调料瓶和锃亮的刀叉。音乐正播放的是《蓝色的多瑙河》。墙上贴的是一些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美军宣传画,宣传报国 和扞卫民主自由,宣传从军的人马上有工作、有收入,能到欧洲、亚洲和中国旅行。白衣侍者好像都认识陈玛荔,见到她带了客人来,特别恭 敬。时问还早,只有西边屋角一只圆桌上坐着两个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在喝啤酒吃冷盘。
  刚坐下,侍者拿来了菜单,恭敬地站在一边。陈玛荔看着英文菜单,说:“我来做主点菜好吗?”家霆点头说:“谢谢!”陈玛荔夹着英 语向侍者点菜,点的是:蔬菜浓汤、冷盘、白汁桂鱼、英国铁排鸡。又用上海话对家霆说:“改吃蜡烛鸡好吗?是一道俄国菜,要皇磊油作馅 心,外面卷一层鸡脯肉,外形像一支蜡烛。俄国人不敢恭维,这道菜蛮好。你也许没有吃过?”
  家霆确是没有吃过,只好点点头。
  陈玛荔最后又点了布丁和咖啡,叫了两小杯红葡萄酒,说:“这地方不错吧?”
  唱片换了《圣母颂》,家霆忽然又想起与欧阳素心在上海"白拉拉卡"里吃饭谈话的情景了,不由地一边点头,一边神思飘荡起来。她看着 他,问:“你怎么啦?”
  家霆连忙回神,笑笑说:“没怎么呀!”他的脸显得非常敏睿,眼深沉明亮,笑起来好看,坐的姿势有风度。
  你似乎不太高兴?”她说,“今晚,我想让你高兴高兴的。把你冯村舅舅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吧。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我答应貅搿盏鞘 昙釜簧器。警来的美军渐渐她又把他当孩子了!家霆只好点点头。达"术日天千川州多了,门口老有汽车声、吉普声,进来的美军散散落落坐满 了好几只桌子。侍者已将红酒、冷盘和浓汤端上来了。家霆将白巾展开铺在膝上,用瓶插软纸拭净了刀叉和汤匙。高脚杯的玻璃哩竺翼最盂的 辉映凝聚到杯边的一星亮点,犹如红宝石戒指映眨薹惑譬眼。她同他碰杯,用英语说:“祝你快乐!”花影迷离,酒色鲜红i警磊了一口酒,两 颊渐次泛出红色。家霆只是用嘴碰了碰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他不会也不爱喝酒。
  她笑眼望着他,说:“Adnis!我以后叫你Adnis,好吗?”家霆问:“Adi?”他在上海上教会学校时,读过英文的希腊神话。A。是 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恋爱的女神维纳斯的爱人。
  她笑笑,开心地说:“是呀,Adnis!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难以回答,家霆只好仍旧笑笑,显得拘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心里都没 有空隙要用她的感情来填补,也不感到自己应当同这样一个Aun十发生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他觉得局面很糟。陈玛荔只喝了几匙汤就推开了盘 子,侍者收去汤盆。她用叉选着芦笋吃。家霆见她这样,汤也不喝了,吃起冷盘里的鲍鱼来。她忽然神秘地问:“Adonis,你有隐瞒我的事没 有?”"Adonis"的名字似乎她已做主确定了。
  家霆为难了,指的什么事呢?本来嘛,我的事你知道得不会多的,我也没有向你好好谈过我自己。是指的什么事呢?因此问:“您指什么 ?”
  陈玛荔笑笑:“《生活文艺》上开始在发表一个连载《间关万里》是你写的吧?”
  家霆"哟"了一声,说:“怎么?您看到了?我还没有见到呢?他们早说要发表,我以为发表还早呢!”
  “我是今天上午见到的!刚出刊。”陈玛荔吃着冷盘里的牛肉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笔很好,但不该写这样的东西。我感到再往下写 ,写到河南灾情等等,估计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样做。这对国民党不利,对抗战不利,会帮共产党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艺》的背景可 疑,不该在它上面发表文章。”
  家霆露出一点愠色来了,闷闷吃着冷盘。
  陈玛荔语气缓和过来了,说:“以后,你写了好的东西,拿来交给我,我给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发表。当然——”她笑着看家霆, “Adonis,你发表东西我总是高兴的。这说明你是聪明有才能的,年纪轻轻,出手不凡,前程远大!”
  家霆总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却又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只好也笑笑说:“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最弱的人, 集中精力于单一目标,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强的人,分心于太多事务,可能一无所成。'我其实很笨,并不聪明。只不过,那个阶段能集中 精力,才写了点东西。像现在,有了冯村舅舅这种事分心,简直书也读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写了。”
  她又笑了,脉脉地看着家霆说:“上帝赋予你了才能,应当珍惜。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好像包括两部分,过去的是一个梦,未来的是一 个希望。我曾热衷于我的事业,希望使事业成为我的喜悦,使喜悦成为我的事业。可是,梦醒来却未能给我喜悦,我只有把喜悦寄望于未来。 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为一个名记者,成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为我贴心的助手。我能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愿意把你的事业看作是我 的事业。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她说话常常一泻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与思维的丰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里蕴含着一种他说不清也不愿去想 的光波,坦然地摇头,但语气平和地说:“不太懂。”
  她宽宏地笑了,带嗔地说:“好吧,你以后能懂就行!”
  这样谈谈说说,吃完了晚饭。其实,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后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厅里的桌子坐满的已占大半了。陈玛荔看看腕 上的金表说:“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去看《卡萨布兰卡》,影片是美军空运来重庆的,在隔壁放映厅里放映。男主角亨佛莱?鲍嘉专演铁汉;女 主角英格丽?褒曼美得叫人动心。我看过一遍了,这是陪你看。”
  家霆说:“不看了吧!我想早点回去。自从冯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说的实话,也是用这话催促陈玛荔出力。说出口以后 ,想到陈玛荔说的"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出你冯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问:“您说的也许能见到的那个 人,会在这儿吗?”
  她笑了,说:“我真想抽支烟,可惜这儿不能吸!”又说:“等会儿看电影时,也许能见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萨布兰卡》吧!” 她似乎喜欢把与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简直没奈何了,只得由陈玛荔摆布了。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约摸二十六、七岁的美国人,戴一副眼镜,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锐的观察力,步履轻快,看得出他的 精明强干。陈玛荔轻轻向家霆说:“Adonis,这个就是美国《时代》杂志的记者十eodore Wi十”
  正说着,美国记者过来了,同陈玛荔握手寒暄,家霆听到他们互相问好。美国记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陈玛荔说:“这个人,我检查过他 的稿件,他是不受欢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从洛阳未经检查,就把电报发往纽约,报道河南大灾,说老百姓正在饿死,夸大耸动。 消息在美国传播,蒋夫人正在美国活动,十分生气。他后来求见蒋主席,说什么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尸首,灾荒纯属人为,未对灾荒进行控制 等等,蒋主席大发雷霆。这使我想到你写《间关》,你是不是该把后面的部分删一删、改一改?”家霆忍不住了,说:“Aun十,你不知道!我 是亲眼目睹的,我经
  过河南大灾的无人区,真是人间地狱!今春《大公报》发的通讯和社论《看重庆,望中原》并不失实。事情有过而无不及”
  四周"嗡嗡"的人语,像荡起的波涛似的浮动。陈玛荔看着家霆的眼睛,不再说什么了。她似乎已经察觉到家霆是有个性的,她不愿使家霆 不愉快,说:“好了,Adonis,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来是出来找快乐的。我是想使你高兴高兴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语说:“不 该去谈这些不相干的事。”
  侍者拿账单来时,家霆抢先掏钱,陈玛荔笑笑,说:“你付他们也不会收的。这里有我的户头,他们会记账的。”又说:“你这孩子,太 见外也太要强了!”
  后来,两人同去看电影《卡萨布兰卡》。放映间里,大部分是美国军人,也有些西装革履的中国人。熄灯看电影时,家霆始终没有说话, 专心看着。影片的故事引起他很大的兴趣。陈玛荔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影片故事写的是一九四。年巴黎陷落后,一个名叫里克的人为了逃避 法西斯迫害,来到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开酒店度日。一天,他的情人伊尔莎跟她现在的丈夫,两个反法西斯的地下工作者避难来到酒店, 他不顾个人安危,巧妙地帮助伊尔莎夫妇摆脱德军追捕安然出境。影片中的主题歌《时光流转》,曲调特别动人,却不知为什么,曲调和歌词 又使家霆深深地想念起了欧阳。
  那"也许能见到一个人"的事,看来是一场玩笑。陈玛荔没有提,家霆也不再提。家霆怀疑:是陈玛荔编了出来骗他,让他陪着"过一个愉快 的夜晚"的!有什么办法呢?
  电影散场后,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余家巷。车子停在上边陕西街口。分别时,她轻声用英语说:“Adonis,今天快乐吗?”
  家霆礼貌地点头,有分寸地说:“Aun十,谢谢!”接着又问:“我什么时候再听您的回音?”
  陈玛荔说:“下星期二吧,下午三点。”
  她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家霆怅怅地回到家里。童霜威正在灯下写书。家霆把不得要领的情况告诉了童霜威。父子俩都感到怅怅。童霜 威将燕寅儿晚间来过留下的条子和一些讲义、资料交给家霆。家霆看见留条写的是:
  今天你未上课,发的讲义望收。另外附的资料是给你写《重庆今昔》用的。我估计你心不定连找资料的情绪也没有,所以代你在图书馆借 了些资料,用毕归还,勿遗失。你写一篇重庆城门的史话如何?你看,我老爱替你出题目做文章!希望明晚上课时见到你能听到冯经理的好消息 。
  看了留条,家霆心里感动。过了一会儿,家霆强自定下心来,在灯下替《重庆今昔》栏赶写《重庆城门史话》,心里纷乱。冯村舅舅能不 能被释放?似乎一点把握也没有。陈玛荔的种种,使他有直感却又无从肯定捉摸。他痛苦的是:心里的事,无从告诉别人。如果欧阳素心在, 她是惟一可以被告诉的人。可是,欧阳在哪里呢?自从冯村出事以后,反倒把找欧阳的事放下了!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欧阳是哪天也没有忘怀 过的呀。
  五
  天,总是彤云密布,阴沉沉地下着冷雨。
  空际飞飘雨星,纷纷扬扬,沾满头发,濡湿衣衫,地上也总是水淋淋、潮济济的,两只脚踩上去非常难受,裤腿也常溅着泥浆。夜里,蒙 蒙细雨随风无声无息地洒到天明。潮湿的气息,使童家霆身上发冷,心里也发冷。寂寞和凄凉,总弥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叶秋萍始终未回重庆。童霜威给他写的信,他没有作复。为了冯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时淋得浑身湿透了回来。跑的都是些 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应帮忙,却没有下文。官场上这种答应了不办的做法并不为奇。陈玛荔的努力也没有结果,似乎必须等叶秋萍回来,冯 村的事才会有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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