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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24 王火(当代)
  “马猴"来劲儿了:“施永桂很好!这是蒋委员长——”他像个小丑似的,很可笑地立正,又稍息,“——的着作,你们都应当好好读一读 ,应当关心中国的命运嘛!”
  家霆怕他再"训"下去,说:“早自习的时间都占了,今天还要测验数学哩!”
  “马猴"铁面无私地说:“爱听,我要讲;不爱听,我也要讲。”然后,三人才被"大赦”,临放又叮嘱:“这次算了。只是给了你们点颜 色,可不要开起染坊来啊!必须懂得,你们应该当一个被训育主任信得过的好学生。”
  这天,上午课排得满满的,三人也没再谈"马猴"找岔子的事。下课时,邹友仁等关心地上来探问,有林震魁在,三人都没吱声。中饭后, 施永桂说:“家霆,你去找窦平到山顶逛逛,我约小翰、'南来雁'同你们在山顶见面。”
  中饭和晚饭后散步,是习惯,一般都是几个好朋友一起到山顶或四周逛逛。蜘蛛穴山顶风景很美,远处有碧绿的橘柑林。葱茏的橘柑林中 ,树上已有绿色的橘柑。要是到了秋天,橘柑树上点点红火似的结满了累累的橘柑,真太美了!平时,学生们常站在山上欣赏着映照在几江上的 夕阳和西天的彩霞;有时,在大黄桷树下迎风伫立,眺望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梯田和雾气缭绕的村庄。如果夜晚月色好,这儿就会有"星垂平野 阔,月涌大江流"的景色了。家霆约了窦平到山顶上去。其实,“山顶"仅仅是个高岗。刚走到岗下,迎面就见到了"老大哥"、"博士"和"南来雁 ”。五个人边走边谈兴致勃勃地往山岗上爬。窦平是个东北流亡学生,放声唱起了《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博士"说 :“别唱了!唱得人心酸干什么?”他把早上"马猴"叫去对证训话的事说给邹友仁和窦平听。听完,邹友仁骂了一声:“妈的!”窦平说:“以 后,倒要格外小。我们传看的书怎么也不能让’狗'衔去!”施永桂说:“对了,约你们来逛,就是商量一下这事。大家看,以后该怎么办?” 家霆的心,好像飞翔着,追逐着缥缈的记忆。
  读书会,是"老大哥"他们在高一时秘密组织的。那时,永桂、窦平、小翰、友仁四个都爱好文学,后来就在国文教师赵腾帮助下组织了读 书会。赵腾老师三十多岁,大脑袋,高高的个儿,戴副黑边眼镜,脸上常有开朗的笑容,体格匀称,有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常穿旧蓝布长衫 ,有时穿蓝布学生装。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成都人,四川话很好听,讲课吸引人,批改作文认真,同学都喜欢他。永桂后来常去他寝室聊 天,知道他结过婚,没有子女,妻子在重庆教中学。他博学多才,有正义感,给永桂、窦平、小翰、友仁介绍很多进步的中外作品,谈一些新 鲜、正确的观点。组织读书会由赵腾辅导大家读书,赵腾有个约法三章:第一,秘密。他说:“你们都是进步青年,大家都对当今的社会不满 ,共同的奋斗目标是要求抗战、要求进步、要求团结、反对独裁、贪污、倒退和分裂。大家都忧国忧民,渴望能读到些好的进步书籍和报章杂 志来广知识,增进对大局的了解,好做有用的人才。但现在动辄给人扣红帽子,特务又多。因此,我们这个读书会要秘密。”第二,不要急于 发展人参加。他说:“不要自己随便拉人进来。因为那样要出问题,而且书也不多。我可以从重庆弄些书报杂志来给大家传阅讨论,不可随便 给读书会外的人看。”第三,你们同我之间不宜表现得过于亲密。他说:“要防止引起坏人怀疑,甚至引起县里稽查所和县党部的注意。”家 霆来校后,在同"老大哥"加深了解后,因为窦平被学校安排迁出了二号寝室,家霆搬进二号寝室,让家霆参加读书会阅读方便,所以破例吸收 了家霆,赵腾老师在同家霆接触后也很喜欢他。家霆阅读了许多以前没有读过的书:《中国的西北角》、《红星照耀着中国》、《塞上行》、 《华北前线》、《士敏土》、《母》、《石炭王》……但,以后就发生了赵腾老师匆匆离开而又渺渺无讯的事。大家非常怀念他,家霆心里一 直怀疑赵腾老师可能是共产党,怕是国民党特务暗害了他。虽无根据,没有信息总是怀念。
  接着,寒假开学来了个穿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国文教师章星。据说是教育部里一个什么人向学校推荐,从重庆应聘来的。章星来后 不久,就同施永桂也像赵腾老师一样亲密了。一天,施永桂和家霆在章老师处聊天,施永桂提出了过去组织读书会的事,说:“现在赵腾老师 走了,希望章星老师像赵老师一样给我们指导阅读。”章星马上答应了。每一本好书每一张进步报纸或每份杂志,都像一盏暗夜里的明灯,五 个人依然袭用了赵腾老师的“约法三章”,一切挺好。谁料,邵化使学校里弥漫了恐怖气氛,使读书会的事竟颇为棘手了。
  现在,“老大哥"提出要大家商量读书会的事,“博士”第一个就开口了,毫不在乎地说:“怕什么,照样不变,只要秘密,不让‘狗'发 现就行!”
  跨过一片草丛,踩着沙砾碎石,逛上山岗。有一条潺潺的泉水,绕过一块洼地向下流淌。五个人在水边席地坐了下来。家霆说:“只怕秘 密不了!邢斌和林震魁两条‘狗'东窜西跑,紧盯紧咬,今后我们要尽量避免公开在一起,免得引起注意。章老师那儿,也只准让永桂一个人悄 悄去联系,别人都别往外跑,免得连累她。”邹友仁、施永桂和窦平都点头说对。窦平是条大汉,虎头虎脑,一副固执、倔强的神气。他身强 力壮,胳膊、胸脯隆起肌肉疙瘩,一生气脸就红,五个人中他年岁最大,二十三了。十多岁时,他就从关外流浪到关内,又从华北流浪到四川 。来国立中学上高中前,单身闯荡过。干过小工,帮川江上的木船拉过纤。在重庆抬过滑竿,吃过许多苦。为人正直,就是性格有些粗鲁。这 时,攥着碗大的拳头说:“邵化一来,‘八宝饭'每顿都不够吃,‘什锦粥'更稀了。于豌豆和牛皮菜里一点点油星星也没有。这都是邵化带来 的总务主任陈胡子的德政!光是退让可不行!要是软弱,他们就达到目的了;咱偏不软弱,他们举拳也得看看打的是块豆腐还是块石头!”
  “博士"学究式地说:“这符合阿基米德定理。”
  家霆说:“你的话痛快,但蛮干不行,读书会的活动还是得暂停。
  几江边上,有拉纤的船夫唱着动听的“江号子”,号子声随风飘来:“……伙计们,快上前啊!……太阳的光已上山巅!……啊哟哟啊哟哟 ……”大家都静静谛听。施永桂点头说:“家霆的话值得注意,不能蛮干。我们多联络些同学不吃他们那一套还是有用的,至少要使他们干坏 事有所顾虑。鲁迅说过:'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灭这厨房,则是现在青年的 使命。'我们要巧妙地干。”他背诵鲁迅那段名言时,不知为什么,家霆听着竟觉得血也热了。
  “博士”靳小翰老是在地上拔起一些野草藤蔓随手扯断了玩,说:“大家快想点办法吧,只要想出一个好办法警告邵化和他的狐群狗党, 使他们以后有所顾忌,我就出力干!”
  窦平出主意说:“先打两条‘狗'怎么样?” 邹友仁拍着巴掌:“妙!可是不能明打,要暗打。”他长得又矮又黑,厚嘴唇,显得憨,是个 慢性子。”博士"常说他"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现在对打"狗"倒颇有兴趣。
  家霆说:“明打,我们又得被'马猴'叫去训话了!暗打怎么个打法?”
  窦平说:“既是暗打,就得利用黑夜来打。”
  施永桂忽然来劲了,说:“对!夜里打,叫两条‘狗'以后夜里不敢出来咬人"说这话时他朝家霆看了一眼。家霆忽然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了。 他那夜和章星老师一起在十字路口等待骡马和囚犯运煤队的情景,又浮现在家霆眼前了。”老大哥"是嫌邢斌和林震魁这两条"狗"碍事。是呀, 两条"狗"常常出人不意地出来咬人,谁说他们半夜不会出来逡巡呢?打一打,叫"狗"老实些,确有必要。家霆提议说:“我有个好办法,你们 看行不行?”刚要说,“博士"突然从地上拾起块碗口大的石头,大声嚷了起来:“狗!”话音刚落,石头脱手飞出,扔在右边的杂树乱草丛中 。
  琼霆和大家回头一望,可不是吗。黑不溜秋的林震魁不知什么时候跟上高岗来了,躲在右边坡旁浓绿的杂树乱草丛中。他探头探脑站起身 来了,恼火地大声说:“靳小翰,你他妈的干什么?差点砸了老子的脑袋,这么大的石头能开玩笑吗?”
  “博士"揶揄地朝林震魁打招呼:“老子还以为是条黑狗呢,哈哈……”
  大家哈哈哈地笑开了,开心的笑声在山间回响着。”打狗"的事,突然被一件外来插入的事耽搁了。那天,男生分校全体学生接到通知:过 江到校本部听冯玉祥将
  军演讲,并参加献金大会。冯玉祥是为发动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来江津的。
  上午十点,冯玉祥来演讲,上了台。台下聚集了县里好几个学校的男女学生:体专的、艺专的、女中的、国立中学的都有。人黑压压的, 将大操场挤得满满的。学生们整整齐齐排队站在下面,家霆在前排离台很近。冯玉祥那高大粗壮的身材穿着一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戴一顶鸭 舌便帽,足登黑布鞋。邵化和其他一些人,包括女中校长周秀珍等站在冯玉祥身边,比他足足要矮一头半。自从去年初秋在重庆见面后,瞬忽 半年多了。冯玉祥那张方脸上两腮鼓得圆圆的,面色依然健康,声音也依然洪亮。一听他的声音,家霆就感到亲切。站在台下,听着冯玉祥生 动而有鼓舞力的讲话,他心里想:冯玉祥历来都尊重有学问的人,他同爸爸早就认识,又有去年那次谈话。他到了江津,爸爸很可能已同他见 过面了。家霆暗暗作了决定:散会后,找个机会溜回家去,听听爸爸跟冯玉祥谈了些什么。
  冯玉祥讲了将近两个钟点的话。讲他因为看到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可怜,又加上军政部和财政部整天都在嚷着"没钱没钱”,所以决 定发起节约献金救国运动。起初自己卖字献金,后来到处演讲,发动民众,民众捐款非常热烈,也捐了很大的数目。因为大家都懂得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来抗日救国的道理。他讲了许多动人的献金事例:有的人把自己母亲留给孙女作嫁妆的四十石谷子折合法币十万元献给了国家,自 己不愿说出名字。有的县商会的人不肯多出钱,学生们就向商会的人跪下了,叫他们要救国家不要只管自己。有的老太婆把她祖母留给她的银 镯子都献了出来。镯子是黑绿色的,这是她们家一辈传一辈在家切猪草染上的绿色。在有的小县里,民众献了金戒指一千二百多只,军鞋一万 二千双,黄谷三万石。在成都华西坝,向大学生讲话后,男女学生把身边的钱都拿出来献给国家了。有的穷学生把毛衣和棉袍也脱下来献了。 天气冷,冻得打冷战。冯玉祥两手叉腰含着泪说:“我当然不能剥穷孩子的衣服,不肯接受他们的捐献。可是这些纯洁的青年,他们爱起国来 ,连命也不要!中国老百姓的良心里,有的是文天祥、史可法,若不发掘,是无法看见的。……”
  听着冯玉祥的演讲,家霆又热血沸腾了。会议结束后,献金开始,窦平和施永桂等同全班同学酝酿了一下,决定全班绝食三天,节余伙食 金献给前方将士。
  家霆同意这样做,但想到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是十分穷苦,有一部分还没有家。没有任何亲友在大后方的流亡学生,如果真的三天不进食, 那本来已很瘦弱的身体怎么支撑得住?就想:我还是回一次家,同爸爸商量,带点钱回去,好让同学们不致真的三天不吃饭。他又想起了欧阳 留下的首饰,想取出最后一只金戒指捐献出来,用欧阳素心的名字。他相信:欧阳如果参加这大会,是一定会把首饰都捐献出来的。
  献金大会场面热烈,许多人都从手指上抹下金戒指捐献出来。跑上台去献金的人更多。冯玉祥背着手站在台上,大声说:“同胞们!我把我 在成都兵工厂做的钢铁戒指带了一些来。这种戒指上面刻有'献金救国'和'冯玉祥赠'等字,献一个金戒指,就给一个钢戒指留下一个纪念抗战 的东西。当年德法战争时,德国军费难办,就想出用钢铁戒指换金戒指和宝石戒指的办法。五六百万只戒指也能值很多钱。到了第一次世界大 战后,一个钢戒指就值十万、二十万元了!可见纪念的价值是很大的!”他在那里,将一只盘子里放着的许多钢戒指分递给捐献金戒的人,一人 一只。
  会场上人们情绪激动,有些乱了。家霆对施永桂悄悄说:“'老大哥',我要溜回去一下,你给照顾着些。”他觑个便悄悄走了。经过会场 后面时,眼睛感到一刺。在后面人丛里,他看到稽查所长鲁冬寒像个幽灵似的夹在人丛中,不动声色地张望着台上的冯玉祥。家霆向南安街九 号走去,快要到家了,却在路口突然遇到了吕营长。吕营长高声叫家霆:“小老弟,你怎么今天就回家了?”他是知道家霆每逢周六下午才回 家的。
  家霆如实告诉了他听冯玉祥演讲并参加献金会的情况。
  吕营长忽然说:“小老弟,我正要找冯玉祥。我上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的状子,像小石头丢进了汪洋大海,水花也不起。只有拼着命再 告。听说冯玉祥敢替百姓讲话,我一定要把状子送到他手上。冯玉祥住在东门外电灯公司里。那里边有讲究的招待要人的住处。我本可去找他 。听说稽查所派人在那儿监视,禁止人近前,我又不想去了。我向你们家看门的老钱打听,说冯玉祥来后上你家看望过你父亲。”
  家霆老实地说:“我还不知道。但父亲是认识他的。”
  “这不就行了!我把状子交给你,你代我找机会递一递,好不好?”
  家霆有点为难。按吕营长说,冯玉祥已经看望过爸爸,那么他们还会见面吗?何况吕营长说冯玉祥住在电灯公司,有特务监视,就不免有 点为难。但他是个热血青年,想到吕营长要办的这件事是正义的,就排除顾虑了,说:“好吧,我跟你去拿你的状子。”
  吕营长说:“哈哈,小老弟,我随身带着呢!”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厚厚的状子,说:“要写的都写在上面了!你只要说是有一个渝江 师管区的营长吕大鹏亲自写的就行了。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豁上了等着看下文呢!”说着,对家霆拱拱手,说:“小老弟,拜托了!”
  家霆把信揣进口袋,见吕营长脸色不好,眉眼间颓丧,问:“你过得顺心吗?”
  吕营长似笑非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唉,大后方住腻了,看不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干和不干都不行,天天生气。我宁可早日上前线 !”
  家霆关心地呜噜了一句:“军人是该上前线,只是前线总是危险。”
  吕营长笑笑:“其实未必。我也想过:留在后方当然安全,送到前线不外两个可能:受伤和不受伤。不受伤无须担心,受了伤也是两种可 能:轻伤和重伤。轻伤无须担心,重伤仍是两种可能:能治好和治不好。能治好无须担心,治不好还是两种可能:不死和死。不死当然不用担 心,死了的话么——也好!因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眼一闭、腿一伸,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后两句话时,他的神态、语气 都是调侃的,对家霆作了个怪脸。
  家霆被他逗笑了,心里却有点苦味。吕营长同家霆打个招呼,说:“我还有事,小老弟,再见吧!我的状子千万别忘了递!”说着,迈步走 了。
  家霆独自往家里走。抱着小女儿的老钱和坐在小板凳上忙着择空心菜的钱嫂在门口看见了他,老钱报喜似的说:“大少爷,你回来了!告诉 你,冯玉祥来发动献金,我和钱嫂商量后,将她娘留给她的一根发簪送到电厂献给冯玉祥送给抗日将士去了!这发簪我们再穷也没舍得卖了花用 。现在,为了抗日早点胜利,我们献出来一点不心痛。”家霆听了,心里感动。老钱又说:“昨天冯玉祥来看秘书长了。嘻嘻,冯玉祥一到江 津,找他告状伸冤的人好多好多,听说把电厂门口都挤满了。”钱嫂插嘴说:“大少爷,今天我炖了真正的鸡汤,可不是鸡的洗澡水啊!你回来 得正好,我马上就开饭!”家霆径直走进书房,见童霜威正在写那本《历代刑法论》,案头堆满了书卷和资料,他叫了一声:“爸爸!”
  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十分高兴,说:“好呀,你怎么这时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冯玉祥来了,今晚我要回看他,你正好陪我同去。”
  家霆坐定,把听冯玉祥演讲和参加献金的事讲了,又把回来想取点钱并且拿一个欧阳的戒指去捐献的事讲了。童霜威说:“钱,把我手里 有的都拿去,欧阳的戒指你看着办!”
  家霆问:“听说昨晚冯老伯来过,谈了些什么?”
  童霜威摇头说:“有趣得很,他来看我,除了他带的秘书和副官外,陪伴的人一大批。李参谋长来了,李思钧来了,刘县长来了!
  县参议会议长来了,鲁冬寒也来凑热闹。还谈什么!只是寒暄了一番,又被那伙人众星拱月般抬走了。临走,我对冯焕章说,我要去回看他 。我确是想同他谈一谈。”
  家霆听说昨天冯玉祥来时鲁冬寒也来了,把刚才开会时看到鲁冬寒的事讲了。童霜威皱眉听着,想到了程涛声同冯村走时在江边河坝船码 头上见到鲁冬寒的事来了。鲁冬寒苍白、阴险的面容和两只诡秘的小眼睛使他厌恶,说:“汉朝的十常侍,明朝刘瑾的东厂、西厂,清朝雍正 的血滴子,恐怕也没现在军统、中统这种水银泻地无空不入的伎俩了。我是一定要把这些事说给冯焕章听的!”家霆没有回校。当晚七点半, 童霜威带家霆到东门外电灯公司看望冯玉祥。
  电灯公司的客房在江津算是接待贵宾的地方,比较宽敞,外边有会客的客厅,里边是卧室。客厅里陈设着沙发、桌、椅、茶几,其实也并 不讲究。进电灯公司的时候,有些人貌似接待,实际是稽查所安排的人。因为告状要求伸冤的太多,昨天起远远就有些宪兵和军警穿着便衣, 将告状伸冤的人驱散了。童霜威带着家霆,稽查所的人认识。冯玉祥的副官昨天到过南安街九号,也认得。见了名片,马上客气地请进去到客 厅坐下。
  客厅里倒是清静。副官敬上沏好的香茶,冯玉祥满面春风地大步出来了。他没有戴帽,穿的仍是家霆上午看到的那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 。家霆叫了一声:“冯老伯!”他高兴地请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啊,童先生,我刚来时,找到这儿的县太爷谈献金的事,他 说:'想发动献金捐款恐怕不容易。'我说:'你放心吧!他们捐千千万,你摸不着,我也摸不着;他们一文不捐,你穷不了,我也穷不了!你不要 管那些,请你把此地父老们和军队、机关、学校的首长请来,我同他们谈谈就成了。'这不,我的话没有错!今天一天,就献了七十多万!”说 到这里,笑着对家霆说:“早上我演讲时,看到你站在台上的!”
  家霆说:“是的,听了冯老伯的演讲,我同大家一样都十分感动。”
  童霜威想:从抗战到现在,冯玉祥一直没有事干。表面上党政军里挂着些空头衔,但几乎一点权也没有。开会时他都持不同意见,蒋当然 讨厌他。他向来爱动不爱静,老是闲着怎么憋得了,就单枪匹马发起献金,动员各界人士为抗日出钱。这种精神实在司敬。但这也只有他的声 望地位才能这样干,换了别人,上边既不叫干,下边局面也打不开,说:“冯先生,你这面大旗打开一号召,当然会一呼百应。除了汉奸卖国 贼,中国百姓哪个不爱国!而且,大家相信你冯先生不会贪污,拿出钱来交给你放心。”
  冯玉祥摸着头挥着大手说:“对!账目是绝对清楚的。我起初自己卖字献金,每月收的钱都直接送给蒋介石,并且都有收据。如今献金有专 人管理,一丝不苟。”
  童霜威急着想同冯玉祥谈谈心里话,就转换话题说:“冯先生,昨天人多,无法深谈。最近的时局使人不安,不知先生有何指教?”冯玉 祥本来兴奋的激情,听到这话在脸上消失了,胸中似滚动着难以平息的浪潮,鼻孔里仿佛喷出了两道怒气,滔滔不绝地说:是呀!把嫡系部队、 美式装备部队都放在陕西北部包围着八路军,好像不怕鬼子,就怕八路军,真是怪事!前不久,蒋忽然问我:关于共产党的事,你有什么意见? 我想了想说:你这样的虚心,我有话就不能不说了。我看最重大的事也就是关于共产党的事。共产党要求多编几个师抗日,要向中央要饷要粮 要子弹,为了抗日应该发给他们。不能幻想共产党可以压服,压是压不服的。只有从抗日上出发来考虑团结的问题,不要分裂和倒退。只要团 结了,国内和国际的观感马上就不同了,敌人也就马上害怕。不过这件事情非得你自己当家不可,不要同恐共病的人商议,更不要同仇共病的 人讨论,自己毅然决意地拿定主张把这件事早日办好。只要这件事办好了,全国的事就算办好了一大半,你也就不朽了!”童霜威说:“冯先 生这样说,他怎么表示的呢?”
  冯玉祥说:“我劝告蒋先生,共产党敬百姓一尺,我们要敬百姓一丈,争着替百姓服务。他那天居然点头说:'喳喳喳,好好好!'可是,我 心里明白,我的话他历来左耳进、右耳出。早在民国二七年十二月,蒋在重庆邀见周恩来等,就说过他要坚持取消共产党。他说:'我的责任就 是将两党合成一个组织。”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一切均无意义。'从一九二八年到现在,蒋和他的左右一天到晚以为我准是共产党,或者以为 我是共产党的尾巴。其实,我是为了抗的反对侵略,为了国家的统一、团结和富强。”说到这里,冯玉祥把大脑袋摇了又摇,“我来时,听说 九十军、五十七军的好多部队都已调到了陕西,又听说何应钦、白崇禧、胡宗南等要开作战会议了。《中央口报》在大力宣传马列主义已经破 产、中共必须解散。蒋先生的《中国之命运》出来后,我看了这本书,就料到会有好戏唱的。”童霜威忧心忡忡地问:“会自己打起来吗?”
  冯玉祥那张淳厚的面孔上露出一种坚毅的神态,忽然站起身来,忽然又坐下往沙发背上一靠,压得座下的弹簧"吱吱"响,说:“抗战以来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磨擦不断发生,只是战前剿了十年共也剿不了人家,现在谁相信能达到目的?吃亏的是抗的大业。自己害自己,自己打 自己,不要日本人亡我们,我们自己就亡了我们。禁止人家抗日,取消人家抗的的资格,简直是神智不清。说到这种事,我心里就冒火!”
  童霜威点头说:“冯先生觉得我们应当怎么办?”
  冯玉祥朝童霜威脸上看看,见那张脸上神态真诚,叹息一声说:“要改变错误政策,恢复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①。我看,除了国民党外的 政治力量以外,还要联合一切不满现状的国民党人共同奋
  ①一九二四年一月,孙中山在广州主持召开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确立了孙中山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 策。
  斗!”说到这里,问:“我听程涛声说,他上次来江津,已经跟你大致谈过了?”
  童霜威想:冯焕章到底直爽,说话清清楚楚,使人听了感到像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心里舒畅了。对比下来,程涛声说话含蓄,有时转弯 抹角,谨慎小心,点头说:“是的,他来,我们谈过。”说到这里,想起上次与程涛声谈话的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心里怏怏,又模棱两可了, 想:如今特务横行,反共的声浪高嚣,我是深有不满,忧国忧民,感到政治上没有出路。但立即偏向左边去值得吗?是要费斟酌的。”老大嫁 作商人妇"的事干不得吧?心中想着,叹息一声说:“程涛声来,想不到此地稽查所一直在监视他。我送他上船归去时发现,稽查所长也在船码 头上。”
  冯玉祥听了,瞪圆了眼睛,气哼哼地说:“是吗?”忽又摇摇头,“不过,也不奇怪。我到眉山县发动献金时,就有特务人员向当地绅士 造谣,说我发动献金是绑票式的,把你请去非捐多少钱不可,不捐就不放你回去,鼓动绅士们逃到乡下去。我在新津县时,特务多得很,打着 幌子说是维持会场秩序,其实是破坏献金。这次来江津,听说特务对商会的人说:'最好你们不要献金,看冯玉祥有什么法子!'我明白,我来这 里,特务也在监视。”见童霜威点头,又说:“我来后,有些喊冤的人来,状子递了一大堆。此地军政部的监护队,把百姓的菜拔了五六船运 到重庆去卖。那些士兵进城到戏园子看戏,不买票,同这里维持秩序的军警督察处的士兵开枪打了起来,把百姓打伤了二三十个,有这样的事 没有?”
  童霜威点头说:“确有此事,发生在去年我们刚来不久的时候。”接着不禁说:“唉,这种事多得很哪,管也难!”他知道冯玉祥好管闲 事,有些是非之事就不愿多说了。
  家霆这时却插得上嘴了,他年轻气盛,初生之犊,讲话无顾虑,先讲了伤兵医院的事,递交了吕大鹏的状子,又将听吕营长讲的渝江师管 区的事说了,更谈了鲁冬寒监视爸爸的事。正讲着,不料听到人声和脚步声,正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副官陪着鲁冬寒进来了。
  一见鲁冬寒,家霆停止了讲话。冯玉祥外表厚道,其实是个绝不糊涂的精明人。这时,见鲁冬寒满面微笑又跑来了,心里窝着火。他早认 识这个稽查所长了,忽然好像不认得地对副官说:“我正陪童先生谈话呢,你怎么把生人带进来了?”
  听冯玉祥的语气,一看冯玉祥威严的态度,童霜威明白要有精彩场面了。果然,鲁冬寒一听,马上满面献媚,躬着身子连连点头,说:“ 啊!冯副委员长,是我,鲁冬寒,昨天来过,今天一早也来过。”"啊,你是军统的是不是?怎么样?有事吗?”冯玉祥问,颇有当年做总司令 时的威仪。
  “没有……啊……是来看望冯副委员长的!”鲁冬寒诚惶诚恐,朝童霜威望着,似是请童霜威说几句情。
  童霜威拗不过情面,话中有话地说:“他确是稽查所所长,昨天陪冯先生你到我那里去的人中有他。”
  “啊!”冯玉祥点点头,铁着脸对鲁冬寒说,“我身体好,用不着多看望,没事你就回去吧!我跟童先生要好好谈谈呢!你不必奉陪了!” 说着,不再理睬鲁冬寒。见副官将十分狼狈的鲁冬寒带出去了,他咧开嘴对童霜威父子笑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把白开水一仰脖"咕咚咕咚" 喝了个够,说:“我性子直,这还是客气的。要不,能用棍子把狗打出去!”他笑着亲切慈祥地对家霆说:“来,家霆,你再接着往下说。当 然,我只希望能了解些情况。”他扬扬吕大鹏的状子,“解决问题,找我告状,我是心有余力不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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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08 PM | 只看该作者
  第 二 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1943年6月——1943年7月)
  我想通过生与死的严峻搏斗,来体现历史的凝重。
  “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在那段"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的战争岁月中,人生海洋中的风暴、震啸、急浪、漩 涡、礁石,随时会出现;复杂的天象,曲折的航道,变幻的气候,总常会展现在生命之路面前。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欧阳素心的下落仍旧渺渺无讯。
  冯村从江津回重庆后,来过信给童霜威和家霆。他到中华大学找了谢乐山,详细询问了谢乐山瞥见欧阳的情况,但就像谢乐山信上所说的 那么一点点,并无其他漏写的情况。冯村曾花费了好几个夜晚,到七星岗上兴隆街附近伫候,希望侥幸撞见欧阳素心,可是失望接着失望,欧 阳素心隐没在茫茫人海中无处可觅踪迹。冯村拿了童霜威给杜月笙的信去找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童霜威在信上托杜月笙向军统打听欧阳素心 的讯息。戴眼镜、圆脑袋的胡叙五很客气,约定电话联系。后来.他在电话中告诉冯村:军统答应帮助寻找,需费些时日或能打听到消息。
  给叶秋萍的信丝毫未起作用。冯村拿了童霜威的信找叶秋萍,请叶秋萍帮助寻找欧阳素心。叶秋萍本人未见,让秘书代见,态度冷淡。隔 了几天,冯村打电话去询问,秘书平淡地回答:“找过了,没有找到。”
  冯村在信末结束时说:“情况确像大海捞针,使人心情懊丧,我当继续努力。”
  一直珍藏着的欧阳素心留下的"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的纸条,家霆常一遍一遍地看。纸条已经摩得发毛卷角了。'看着纸条,往事难舍, 怎么能不更加思念欧阳呢?
  心事缭绕在欧阳素心身上。在看到雾中的青山时,就会想起欧阳在上海环龙路那间幽静的画室里绘的那幅油画《山在虚无缥缈问》;在淋 洒霏霏细雨时,会想起在上海法国公园里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后面,那段甜蜜的回忆。当时,欧阳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 钻石的美冠,眼里像闪着青春的火苗。他和欧阳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时,带着的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迄今仍使他温暖。
  家霆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他能意识到毕业班的大考和毕业会考以及大学考试这三个"关口”,要通过是严峻的。能不能通过这三关,关系 到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不能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痛苦、消沉的情绪中蹉跎岁月。他仍旧使自己驱散心上的凄凉与思念,安心地听课,安心地复习 ,安心地迎接将要来到的"三关"考试。早上,他与"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等起得很早,去读英语。晚上,大家又一同睡得很迟,在冒 着黑烟的桐油灯下做代数和解析几何的习题。
  只是,邵化加给学校的法西斯气氛,总是在威胁侵犯着他本来不平静的心。
  那天下午,有一节自习,家霆在茅草顶的竹笆屋教室里做物理题。从窗户里向外看去,天空被破棉絮般的浓云布满了。教室的门开着,微 风袭袭吹来,不断翻动面前桌上的书页,不由使家霆想到第一次在欧阳素心家,在她房里看到晚风从窗口里吹进来拂动桌上那本书页的事了。 正在凝神,“马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童家霆,来!”家霆只好跟着他到办公室去。
  说的内容,是想诱家霆说说同学中哪些人思想左倾,也想逐个了解班上同学的情况。他的眼神在搜索中带有挑剔,甚至用表扬的口气给家 霆戴高帽子,说:“你是很好的嘛!前些天献金,你表现得很突出,班上绝食三天捐献,你怕大家饿了,掏钱买了大批大饼、油条和红薯给班上 同学充饥,听说还悄悄化名捐了个金戒指,说明你富有正义感和爱国。我问你的事都很重要,你应当如实告诉我嘛!”
  教官"蓝舅子"平日对学生非训即骂、横眉竖眼。”马猴"平日对学生态度尚好,但家霆嫌恶他的纠缠,说:“我不爱管闲事,我只管我自己 。功课太重,我自顾不暇。”
  “马猴"笑容相向,要家霆坐下,腔调变了,说:“其实,青年时代,思想左倾并不奇怪,年轻人不满现状也不奇怪。我也不主张对青年人 用高压政策。同你谈这些,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反感。我是训育主任,职责所在,应当多同学生接触,多谈心。”
  家霆心里想:这家伙!真是硬软手段都用到了。
  “马猴"又说:“现在正在抗战,非常时期。训育主任总得让学生懂得如何在非常时期不触犯校规、刑律的道理。老实告诉你吧,你们平时 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了如指掌。”
  家霆马上想起了两条"狗”,恨得咬牙,又不禁想起了"马猴"那夜也跟踪章星和施永桂的事,虽闷不作声,心上却波涛汹涌。
  “马猴"眼里有一种变幻着的光彩,问:“你在想些什么?”家霆没好气地说:“想物理习题!”
  “马猴"笑笑:“施永桂这个人怎么样?”"他不错,功课挺好,人也老实。”
  “他半夜里有过起床到外边逛悠的事吗?”"不知道。”
  “马猴"眼里透着冷笑:“有人看见的,向我报告过。”
  “确实不知道。”家霆心里恨死邢斌、林震魁了,一定是两条"狗"提供的线索,“有些人无事生非,胡七八扯乱打小报告恐怕也是有的。 比如上次我拣到张报纸,不就交给你了吗?”
  “马猴"笑笑:“我越发肯定你不简单了。你很有思想,也很有头脑,很有应付我的策略呢!”
  “你把我占有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懂。”
  “从另外一个角度和立场上说,你倒是一个坚定可靠的人,不泄露一点你认为不该泄露的秘密。”
  家霆朝他看看,装作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马猴"咯咯地笑了,说:“我想收买你,但我明白无用。我只是想试试你。现在试过了 ,你是一个挺有主见和信念的学生,可贵。我也不逼你。但你自己要多注意。学校里很复杂的呀!你可以好好体味体味我的话。”
  家霆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觉得这人很厉害,提醒自己:要十倍百倍地注意,无论如何在他面前不能松一点口、露 一点蹊跷。他装作平静地说:“如果没有事,我要回去复习物理了。”
  “马猴"笑笑,说:“一会儿施永桂会来的。我刚才通知他在我同你谈话后隔一会儿叫他也来,我还要同他谈话。你可以在边~L听着。听 听对你也有好处。”
  家霆心里纳闷:他找施永桂谈什么呢?怕是谈那夜的事吧?唉,真糟!……正想着,果然永桂出现在门口了,高叫:“报告!”
  “马猴"清了清嗓子:“进来!”
  施永桂进来了,先打量了家霆一眼,家霆故意显得平静。”马猴"居然客气地指指一只凳子,说:“你坐!”施永桂就坐下了。
  “马猴"发动突然袭击了:“施永桂,你是中队长,是个好学生,我是信任你的。有件事我要问你。有两次夜晚,运煤队经过我们这儿蜘蛛 穴山下的时候,你睡觉后又爬起来出去干什么?”
  施永桂装出思索,说:“我夜晚睡觉的呀。当然,也出寝室上过厕所。”
  “要诚实嘛!”"马猴"说,“我是有'耳目的!'你们读过希腊神话吗?希腊神话上的'百眼神',不分昼夜总轮流张着五十二只眼睛不闭。哈 哈,我的'百眼神'向我报告过。”
  施永桂机灵地说:“邢斌、林震魁的话不可靠。”
  “不可靠?”"马猴"笑笑,“我问你,熊氏家祠宿舍前东边有棵大樟木树,是吗?”见施永桂点头,又说:“那就对了!从那里看你,你看 不见人,人可看得清你。这能不可靠?”
  家霆想:“马猴"这坏蛋,虽似老练,却考虑不周,他无意中泄露了两个机密,既泄露了两条"狗"是他的"百眼神”,又泄露了大樟木树是 两条"狗"窥察的地点。只听"马猴"又说:“我的耳目是可靠的嘛!有一天夜晚,我亲自去了,看到了你施永桂,不但你,还有你——”他突然指 指家霆。家霆脸都红了,胁下淌汗,心想:糟!那夜我以为他没看见我呢!原来,他没有走,继续躲藏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哩!
  施永桂忽然点头,很老实地说:“啊,对了,有那么回事。”
  “马猴"的目光扫来扫去,说:“还有一个女的,我点穿了吧——教国文的章星老师。”
  家霆和施永桂强作镇定,家霆心想:不承认不行。可是,老实说也不行。因此,轻声嘀咕着说:“啊,我当什么事呢,是为了'泽漆麻'嘛 。”
  “什么'泽漆麻'?”"马猴"嘘了口气。
  施永桂解释说:“章星老师有病,心脏不好,得了个土方,要在这季节的半夜里,在野外路边上找'泽漆麻'。这是种草药,用它的根g-卜 煎水喝,有特效。女老师夜半独自找'泽漆麻'当然不行,我是班长,陪她找草药。”
  “马猴"突然问家霆:“是吗?”
  家霆点头:“是这么回事,我是好奇偷偷跟着看的。”"马猴"倒似乎有点信了,问:“挖到了没有?”
  施永桂好像是为了留一手:“难找,挖到了一些,很少。”
  “马猴"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啊,是这么回事。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弄清情况。我还没有向邵校长报告。既然你们没什么问题,我也不准 备报告了。邵校长强调治乱世用重刑,治坏学生也要舍得下手。我觉得你们两个都不错,是采取爱护态度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蓝教官是军统 的,是个喜欢见风就下雨的人。碰到他跟遇到我可不一样。……哈哈……”他用几声异样的笑吞没了下面的话。
  家霆心里转着轴想:真是"老虎数念珠”,说得好听,讨好我们。勉强忍住反感听下去。
  “马猴"站起来踱着方步,又讨好地说:“劝你们注意:一是夜半老是起来违反学校作息制度,不好!人要看到了又要来向我报告的。二是 找'泽漆麻'当然无可指摘,要防止同女老师过于接近,引起闲话!”他突然对施永桂说:“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学生,要特别注意。”
  施永桂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装得十分老实地说:“是啊,马主任,您说得对。不过,'身正不怕影斜',邢斌、林震魁他们无论怎么说, 事实总是事实。”
  家霆胁下刚才都叫冷汗湿透了。这时说:“马主任,我们以后注意就是。现在,我可以回去自习了吗?”
  “马猴"和颜悦色,但有命令口气:“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听清了没有?”
  家霆和施永桂走出"马猴"的办公室,吐出了一口胸中的闷气,家霆骂了一声说:“坏蛋!”
  “老大哥"也骂了一声,说:“这家伙也可能在注意章星老师了!他曾经在晚上去章老师处,东拉西扯一坐两三个小时,也不知目的何在。 章星老师很厌烦他。”
  家霆气愤地说:“可要叫章星老师小心啊!以后,我们暂时不去或少去章星老师那里才好。我看'马猴'很阴险!”
  施永桂也有些沉重,但轻声决断地说:“无论如何,先打两条‘狗'!”
  决定打"狗"!研究了怎么打,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问些什么问题?布置就绪,只等机会。
  施永桂说:“打了‘狗'以后,大家都绝口不提打的这件事!但要在同学中宣传,让大家都知道邢斌和林震魁是邵化的两条'狗',每月拿津 贴,专干特务勾当,孤立他们!”
  偏巧,晚自习后,机会来了。晚自习以后,临睡之前,照例学生寝室里十分热闹。学生们用两三根灯草做芯,点着了桐油灯。拉二胡奏刘 天华《病中吟》的,唱戏的,唱歌的,聊天的,洗脚的,打闹的,都在苦中作乐。窦平的歌声最高,也最凄凉,他总是唱《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邹友仁也照例拉起京胡引吭高唱:“我好比——南 来雁,失群飞散……”突然,“博士"靳小翰回到寝室,他侦察来了消息:邢斌、林震魁偷偷摸摸都到"马猴"办公室里去了。”博士"到窗前偷 听,听不清讲些什么,发现"蓝舅子"也在,四个人是在商量什么事儿。这可是个好机会,天又不下雨,行动方便。商量完事儿以后,邢斌和林 震魁一定会从办公室下山回寝室来睡觉的。靳小翰说:“本'博士'宣布:机不可失!马上行动!”吹了熄灯号,“马猴"办公室里的油灯仍亮着 ,纸糊的窗子上映出人影,四个"瘟神"还在议事。施永桂、窦平、家霆、靳小翰、邹友仁五人决定出马。准备了长绳索和短绳子之外,窦平把 他从伙房里悄悄拿来的两条伙夫用的蓝围裙也带着,大家都用旧衣裹住了头,卷起裤脚,光着脊梁,将衣服翻过来披在身上,在领口扣上了钮 扣,一起去到邢斌、林震魁回来必经的大黄桷树和山坡上的野坟堆里设下埋伏。
  夜色沉沉,四野空气清爽宜人,到处隐藏着一种黑黝黝的神秘感。五人分了工:“老大哥"和"南来雁"在路上两人横拉一条绊马索;家霆和 "博士"与他们相距十多步,再横拉一条绊马索。窦平是大力士,指定他专门对付健壮得像打手似的林震魁。靳小翰会画画,掏出粉笔来,给每 人在脸上横七竖八画了几道直线。说也有趣,一张脸上加了几道粉笔线,对面也认不出谁是谁了。大家都悄声叫好,忍住笑等待着"狗"入陷阱 。
  这夜,老天爷帮忙,特别黑暗,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躲在疏疏落落的槐树林子里,风瑟瑟一吹,凉爽得很。四外寂静,有不知名的虫 子此起彼落奏鸣得热闹。听到遥远处农家偶有犬吠声。”博士"等了一会儿,急躁了,说:“我再去侦察侦察!”他刚想挪步再去"马猴"办公室 左近侦察,听见了"嚓嚓"的脚步声,又传来了轻轻的歌声,邢斌吹着口哨,林震魁在哼歌哩:“……也是微云,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只不见 去年的游伴,只没有当日的心情。”
  施永桂轻轻"嘘"了一声,手打招呼意思是说"来了!来了!”大家马上屏息等待。
  果然,两条"狗"来了!前边邢斌,后边林震魁,踉踉跄跄,走着下坡路,急匆匆往回宿舍的路上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绊马索起效了!第一道防线是施永桂和邹友仁的,只见邢斌一个狗吃屎"哟"的一声,张着两臂"乒"地滚着栽倒在地上,嘴里嚷嚷:“他妈的 ,谁?谁?”接着,林震魁也"哎"了一声,跳舞似的"咕咚"栽倒在家霆和小翰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窦平带头扑向林震魁,狠狠用拳头揍了 几下,家霆和靳小翰连忙上去帮忙。窦平打了几拳,用蓝围裙将林震魁的脑袋包起来,家霆和靳小翰也将林震魁的双手用短绳反绑起来。这家 伙有股牛劲,到底有窦平对付,加上跌倒在地经不住三个人的一顿揍。他刚想喊叫,当脸门又挨了窦平一拳。窦平变了嗓音故意用四川话尖声 说:“再吼吼叫叫?老子揍死你。”他孬种了,低声哼着,不敢再动弹。家霆在黑暗中,回头看时,见邢斌早给施永桂和邹友仁用蓝围裙包住 了头,双手也反绑起来了。
  两条"狗"挨了揍,头被套住了,手被绑住了,不敢吱声,都变老实了,被牵到野坟地里。四外无声,只有野坟地里的小虫"吱吱""吱吱"呜 叫。家霆和施永桂、靳小翰、邹友仁四个都闭嘴不说话,让窦平一个人变着嗓音用四川腔讲话。但靳小翰两手不闲,一会儿在邢斌腿上掐一把 ,一会儿用鞋底抽林震魁的脊梁一下,发泄仇恨。两条"狗"心里一定估计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敢吱吱唔唔地轻声哼哼,怯声怯气讨饶。邢斌哀 求:“饶了我们吧!要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请多包涵,以后一定注意。”但他忽然出人不意地伸出手来将窦平的脚摸了一下。这坏家伙,他 想摸摸是谁呀!幸好窦平机警,将脚一缩,狠狠在邢斌脸上打了一拳,打得这个狡猾家伙"哎呀""哎呀"哀声求饶。
  窦平开始审问:“你们跟邵化啥子关系?”邢斌推托:“没什么关系。”
  “不老实!”窦平用力撕邢斌的耳朵,又用力扭林震魁的耳朵。两条"狗"都"啊呀""啊呀"地叫。
  邢斌说:“早先,邵化在合川做中学校长时,我们是他学生。他带我们转学到这里,我们就跟来了。”
  窦平变了声音:“你们都拿津贴,对不对?”
  邢斌闷声不响,林震魁哀声抵赖:“扯啥把子哟,硬是没有拿哟!”
  邹友仁气得揍了他一拳,家霆也"啪"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又哼了起来。
  窦平变着嗓音说:“你们别捂着鼻子闭眼睛。你俩是核桃命,只服铁锤敲?老实讲,拿了津贴没有?”
  林震魁点头,邢斌也点头。他俩不想用嘴说出来,可又不敢不承认。
  窦平用四川l话说:“你们以后拿津贴吃油大我们不管。如果有心跟大家作对,打小报告乱开黄腔,叫我们活不下去,那就对不起了,要有 一天再落到老子手里,哼哼!老子的话你俩听明白了没有?”
  两条"狗"连忙说:“听明白了!”"听到了!”窦平又说:“二天不准到各寝室乱窜乱跑!吹熄灯号后,不许出来活动!不许偷听同学说话! 做得到吗?”
  两条"狗"自然不敢说做不到,弓着腰不断点头。
  窦平说:“你们才两个,我们人无数。同我们作对,没好结果的。以后,邵化他们要你们打小报告,就说一切没问题。井水不犯河水。不 然,叫你们爹妈断子绝孙。”真是"驴子不捂眼不推磨”,两条"狗"低着脑壳连连点头。窦平问:“今夜你们在商量些啥事情?”邢斌说:“商 量在学生里发展三青团员的事么!这是邵化叫办的。邵化让马悦光兼管发展三青团的事,准备每班发展几个,要我们物色人选。”
  “还谈了啥子?”
  “邵化想让大家办壁报。通过壁报,找找左倾的学生。”
  家霆心里想:听说邵化要来,各班壁报自动都停了。高一新生一般都不愿多事;高二总是跟着高三干的。现在高三的两个班是想等着看一 看,看看邵化有些什么花招。大家对邵化有戒心,看来这戒心对了!
  窦平又问:“还谈了啥子?”
  两条"狗"都不吱声。施永桂做手势将他俩分开。窦平和家霆拽着林震魁往前跑了一小段。他见将他和邢斌分开了,心里害怕,说:“别拽 别拽,我说!我们还商议了要注意监视童家霆,看他跟谁接触,也要监视施永桂和靳小翰。这都是蓝教官的主意。”
  “还有呢?”"没有了!”大家相信了他讲的。因为邢斌正在那边招供,供的同林震魁
  一样。
  窦平轻轻附身问施永桂:“还有事儿要问吗?”
  “老大哥"附耳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只听窦平又变着声问:“那个徐望北,是个什哭着腔回答:“他是县党部的干事兼录事,写得一手好 毛笔字,很巴结邵化。县党部派他在邮局检查信件,也派他同邵化联络在学校里加强党务工作。”
  “他为什么常来学校?”
  林震魁要表现自己,抢着说:“蓝教官怀疑徐望北在追求章星。邵化说:'也许可能,不过他们是表亲,主要是接近接近了解了解,这事我 知道。'“
  家霆听了,心里奇怪。章星老师怎么跟徐望北密切交往?她这位表亲可不怎么样啊!
  窦平威严地变着嗓音说:“今天就到这。今后你俩不准胡踢乱咬!叮嘱的话听清没有?”两条"狗"连连点头。窦平说:“我们走了,你俩怎 么办呢?教你们个办法。我们把你俩分开,离开三十步。我们走后,隔半小时你俩自己爬到一块儿,手不是反绑着的吗?背对背,你给他解, 他给你解,解开了回去睡。不准声张,不准报告,听到没有?”
  邢斌和林震魁当然还是点头。窦平拽着林震魁到一块野地,把他揿得蹲在地上。五个人一阵风跑回寝室,赶快用湿毛巾拭去脸上的粉笔线 ,大家像打了胜仗似的高兴,轻轻脱衣上床,兴高采烈又安安静静地躺着。
  但,以后事情会怎么发展?谁心里也无数。
  不久,从牛角沱到辰溪的运煤队又经过山下青石板小路了,听着那"滴铃!滴铃!”的声音,也说不出为什么,家霆心里压抑,久久不能人 睡。
  清晨,吃早饭时,伙房工人抬着两只比轿子还大的盛满薄粥的木桶放到食堂天井里。粥又稀又少,八个人一桌站着吃,每只桌上小瓦盆里 盛的一点点腌牛皮菜已经腐烂,议论纷纷的人不少。家霆草草喝了一大碗薄粥,看见同学们已在抢着用木瓢刮桶底了,也没吃饱,洗洗碗筷匆 匆爬坡到教室里去。
  第一节,章星老师仍像往常一样地来高三一班上国文课。
  三十多岁的章星老师,看上去给人一种宁静、清高的印象。她长得很一般,气质上却使人感到美。她朴素得毫不修饰打扮,墨黑的头发虽 短,却风韵有致。她平口不是穿深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就是穿浅蓝色洋纱旗袍。可能由于生活的清苦和她沉湎在工作和书本中,面容略显苍 白,身材略嫌瘦削。她平时较沉默,少说话,也很少见到她笑。间或笑,也是淡淡的微笑。但同学们都喜欢她,主要是爱听她讲课。她不但能 把国文课本上俞平伯的《灯影桨声中的秦淮河》讲得使人沉湎于思乡情愫之中,激起抗日激情,也能把曹丕的《典论》这样一类艰深枯燥的课 文讲得生动有趣。当然,在向几个读书会的学生讲起作品来时,因为无拘无束,就讲得更动人了。有一次,她讲鲁迅的诗:“大野多钩棘,长 天列战云。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情情……”简直使家霆到了神往的地步。在家霆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是一个关心爱护学生的老 师。由于参加读书会的关系,家霆等对她特别亲近,她对这几个学生也特别亲切。家霆也说不出为什么,见到她总会想起郭沫若《女神》那首 诗中的序诗: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同的人。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自从发生了《新华日报》事件以后,家霆和小翰等都避免再上她那里去了,只有施永桂以班长的 身分收发作文本,还同她保持着联系。施永桂将分散在几个人手里的书报杂志集中交还章星老师收藏,章老师也嘱他通知:暂停读书会的活动 ,不要去她那里。早上,章星老师来上课,态度平静,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快下课时,她忽然说:“同学们,昨天,邵校长找我谈话,要 国文老师发动同学们仍旧把各班的壁报办起来。我就来放一遍留声机。这壁报怎么办?怎么才符合邵校长要求,大家可以考虑考虑,我做国文 老师的不来'越俎代庖'。你们都是高三的同学,年龄也都不小了,什么事都该有主见,可以自己研究一下。”她讲得有点不着边际。下课号一 响,夹着课本就走了。
  她走后,“老大哥"对家霆作了个眼色。家霆假作闲逛,走出教室,与"老大哥"走到西侧一处岗子上,这儿可以看到远处依山势而筑的稀稀 落落掩映在竹林中的农舍。家霆轻轻问:“永桂,章老师的意思,壁报我们该办还是不办?”
  “老大哥"说:“办!当然办!”"你怎么知道?”
  “课前,去她那里拿批改过的作文本时,她建议我们:壁报办,政局时事暂不必谈,可以集中谈谈伙食问题,建议成立伙委会推选学生自 己管理伙食。学生体弱,伙食太坏,不允许邵化的亲信陈胡子再贪污中饱。她说,可以到各班联络一下,遵命办壁报,但写稿含意要深刻,语 气可和缓,要讲究策略。”
  “不是说邵化想从办壁报上来找左倾的学生吗?”
  “暂不谈政局时事正是为了这。利用他要我们办壁报来改善生活条件,你不觉得巧妙吗?”
  家霆心里折服,说:“妙极了!”又说:“这下窦平一定满意,他准会在壁报上打第一炮的。学生自己办伙食,监督陈胡子,不让他吸血 ,太好了!”家霆得意忘形,忽见"老大哥"摸摸左耳。这是约定的暗号,要家霆注意。家霆立刻收敛起兴奋。原来林震魁站在教室门口正在瞅 着呢!昨夜"两条狗"挨了揍,今晨吃早饭时见到他俩,都像霜打过的茄子显得萎了,脸上似乎有心事。但现在朝家霆瞅着时,眼神却带着讨好, 似乎是说:我猜昨夜揍我俩的一定有你,司我们也不想惹你们,大家互相都心里明白装糊涂吧!家霆装作毫不介意地和"老大哥"打打闹闹,说笑 着回到教室里去。
  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穿褐色旧西装打黑领带的大高个儿经过教室门口往西边走去。这个大高个儿,是县党部的徐望北。这家伙,家霆见过 多次。他总是铁板着脸,又到学校里干什么?忽然,他身后过来了章星老师,徐望北停步稍等十——十,同章星一起往西去了。他是到章星住 处去了!家霆不禁又纳闷了。
  下一节数学课,家霆想让脑子静下来,可惜办不到。脑子里浑浑沌沌,无法专心听讲。数学老师姓蒋,福建人,年岁老掉了门牙,说话像 拉风箱。他讲解析几何本来枯燥无味,这时家霆更听不进去了。老在想着章星老师的事,觉得这人奇怪。她是来接替赵腾老师职位的,据说重 庆的教育部的人介绍了她来,徐望北也介绍了她来。家霆问过施永桂,施永桂说:“弄不清楚。不过,章老师是好人,你放心。”家霆对徐望 北的印象可坏了。过去邓宣德做校长时,他也偶尔来过。邵化决定来校上任前,他来过一趟。家霆亲眼见到他在学校里到处看学生办的壁报。 那时,有些壁报上颇有些针对时弊指摘当局的"投枪"一类的杂文,诸如《投机与囤积》《通货膨胀何时休?》《谈大批将领投敌》《民主何在 ?》……其中《民主何在?》一文就是窦平写的。没想到,徐望北看了,竞动起手来"哗哗"把壁报全撕了!当时,学生上去质问:“为什么撕? ”徐望北板着脸轻轻巧巧地说:“新校长邵化要来了,难道用这样的壁报欢迎他?我是县党部的,有权这么做!以后这样的壁报不准办!”他把 撕下来的壁报卷起带走了。其中,也有家霆在班上的壁报《盍旦》上写的一篇杂文《论楚怀王》,是读了郭沫若话剧剧本《屈原》后有感而写 的。看样子,徐望北是讨好他的主子。可是章星老师竟跟这样一个人交往,也许是她无法不敷衍他?要不,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家霆当然知道政治情况复杂,好人坏人有时混在一起。国民党、三青团公开挂牌子,有的特务却是暗藏的身分。共产党人在重庆的头面人 员旗帜清楚,一般的共产党员夹杂在群众里,却不挂招牌。过去对赵腾老师,家霆怀疑他是共产党。后来,对章星老师,也有点怀疑,问过"老 大哥”,他却说:“弄不清。反正她跟赵腾老师一样好。”施永桂比家霆老练、有主见。而且,他过去接近赵腾,现在接近章星都比家霆多。 靳小翰、邹友仁和窦平也对章星与徐望北交往大惑不解。因为信任施永桂,又对章老师本人印象好,就不追究了。家霆心里却总是有个未解答 的方程式。他把神思拉回到数学课上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蒋老师用那咬硬蚕豆似的福建官话讲枯燥的解析几何。
  中午,吃罢午饭,施永桂轻轻招呼说:“'秀才'!走,散步!”两人走到办公室祠堂后的大片竹林里,看看四边无人,家霆忍不住把早上看 到徐望北来和对章星老师的看法讲了。这也是试探"老大哥”,想从他嘴里听到关于章星老师的情况。可是施永桂持重地说:“你不是读过鲁迅 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文的吗?鲁迅形容过刘和珍的为人。鲁迅说: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人,无论如 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人不可貌相,更不可从一些表面现象来判断一个人。章星老师不是一般的人, 她像刘和珍一样,办起事来是有一种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的。你将会了解她。”
  体味着施永桂的话,似有所解悟,又似不可捉摸。家霆相信,“老大哥"对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评价总是不会错的。又问施永桂:“读书会的 事你和章老师商量过了吗?什么时候能恢复?'狗'给揍了一顿,似乎老实些了!”
  施永桂摇头说:“别急。时局常有风云变幻,我们必须谨慎。邵化代表的是县党部、稽查所、宪兵队。不能轻易往虎口里送。我们反抗, 可以使他们的欺压有所顾忌,也能使那些看不清他们真面目的同学能看得清并且思索何去何从。但策略必须重视。最重要的是防止裸露。急躁 每每有害,耐心不可缺少。”"老大哥"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在他童年时就死了。他从小家贫,亲友资助上了小学。抗战爆发,在从浙江到大后 方的逃难途中,母亲死于轰炸,他流浪到了重庆,被收容在难童中学里。初中毕业后,当过铁工厂的学徒、杂工,后来才考进了这个享受公费 的国立中学。平时不露锋芒的"老大哥”,说这番话时,慷慨激昂,面部仿佛出现了一种光彩,使家霆从心里面喜欢他,觉得"老大哥"在思想上 越来越成熟了。是读书会里读的书启示了他,还是赵腾老师和章星老师同他接触得多影响了他?家霆忍不住说:“'老大哥',我听你的!”
  施永桂诚恳地看看家霆,说:“你是信赖我的,你把你母亲牺牲的事都告诉了我。我也信任你!我们互相之问有深刻的了解和情谊。正因如 此,我正想跟你谈谈呢!我本是一个愚昧无知的青年,后来起了变化。从前,当未接触赵腾老师之前,我常吟诵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可是后来逐渐懂得多了,认识到:我们的希望,我们所想追求的一切,都是在延安,不是在这里。”
  去年夏天,家霆与忠华舅舅一同骑马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舅舅说过,在黄河那边就有八路军在浴血抗口,延安就在陕北。舅舅说 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河的那边,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啊,多么向往啊!家霆急急忙忙地说:“你?'老大哥',你已经参加 了?”
  施永桂没有点头也不摇头,说:“你有那种想法和愿望吗?”见家霆点头,他说:“让我们抱着同样的信念干,你能同我完全一致吗?”
  家霆热血沸腾,说:“能!我一定能!”他突然对"老大哥"真正了解了,过去常嫌他胆小怕事,他不爱出头露面,有时在一些场合表现得谨 小慎微是有原因的啊!
  竹日散发着清香,有鸟雀在竹林中"吱啾"欢叫。施永桂看着鸟雀飞来飞去,说:“你有正义感,有热情和热血,坦率爽朗,但性子急躁, 有点诗人气质,好打抱不平。有时任性,像把火燃烧似的!这要注意。现在'马猴'他们总在注意你,得加倍小心。”
  家霆剖心沥胆地说:“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有些事你对我还保守秘密不讲呢,叫我心里老揣着把打不开的锁!”
  施永桂说:“这你不要计较。你要相信,到需要时,你一切都会明白的。今夜,就需要你帮我把风,做一件事。”
  竹林里,地面湿润。天,阴沉沉的,稀疏的竹枝被风吹得瑟瑟抖动。家霆急切地瞅着施永桂的脸,说:“快讲吧!什么事?”
  施永桂突然说:“你可能要大吃一惊:赵腾老师,他被秘密逮捕了!”
  家霆"啊"地惊叫了一声,急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在离开这学校以后,由此地到重庆的轮船上。”
  羔他现在在哪里?”
  “他差不多每夜都经过这里。”"什么?”
  “被逮捕后,先押在重庆稽查处大牢里。后来,又转到牛角沱的监牢里。”
  家霆吃惊了,继续听着"老大哥"讲:“鲁冬寒串通商人勾结上司稽查处的特务,在牛角沱开了个大煤窑。这一段就拿被关押的犯人做无偿 劳力,挖煤、运煤。因此,赵腾老师现在常常半夜从我们这山前的青石板小路上经过。”
  家霆突然有些明白了:啊,半夜里"老大哥"和章星老师是为了看望赵腾老师去的呀!不禁问:“章老师认识赵老师吗?”
  施永桂点头:“今夜,没有月光,我们要利用夜色同赵腾老师见一次面。”
  “不能救他吗?”
  施永桂难过地摇头:“动过这脑筋,不行。通过公开途径由重庆红岩村提出,他们一定是不认账并且可能会立刻采取残酷手段秘密处决的 。事实上,皖南事变逮捕的人,到今天还被关在集中营里。要是秘密营救,每次押送的武装士兵有六名。这儿是渝江师管区的地带,枪声一响 ,很不好办。何况,他腿上还拴着铁链和铃铛。他们随时可以开枪'格杀毋论'的。”
  家霆心头哽咽,急切地说:“我也想看看他!”
  “老大哥"叹口气说:“你的心我了解。可是,你知道,我们看他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要向他拿一样东西。”
  “拿一样东西?”家霆诧异地问。
  老大哥"点头:“对,他突然被捕,太仓促了!有样要紧东西藏在他头脑里,没能交出来。现在必须拿到它!早几天,好不容易同他联系上了 。他已经看到了章老师和我,当然明白我们要的是什么。那夜,也是漆黑抹乌,我假装过路人,在青石板小道上等候着。路很窄,运煤队的骡 马和犯人挨身而过,我和章星老师故意说话让他听着。我们说着双关语让他知道,我们要他把东西交出来。他挑煤经过,我又特意用手电筒照 了一下章星老师的脸,也照了一下他的脸,这就算联系上了。他看到了我们,是信得过的,会把东西交出来的。”
  “能问一问是什么东西吗?”
  除了章星老师,连我也不知是什么。估计,他会利用经过我们面前时,把东西扔出来的。虽然以前在运煤队前露过脸,我们可以改变服饰 。为了避免引起押运士兵怀疑,又怕赵老师扔下的东西体积小不好找,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因此,今夜要你同去,你也可以看看他。要注 意他扔下的东西,哪怕一个小纸团,只要拾到手,就算大功告成。”
  家霆说:“章星老师半夜出来活动,不方便。其实,你我两人也可以了。”
  过来了。”老大哥"说:“要谈的就这些。来吧,采些竹芯回去泡水喝。”
  竹芯是竹子刚抽芽还未展开的嫩叶片,绿得透明,它清火解毒,味道清香。家霆和"老大哥"一人采了一大把。
  二
  天,阴沉沉,下起霏霏细雨来了。远处梯田问,有扑朔迷离的薄雾。雾在流泻,弥漫、回荡在橘柑林和山峦之问,它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挡住了山,隐没了路,遮住了浩瀚的几江,使人们的眼前泛现出一片茫茫的白色。
  下午,有两节空堂。有人兴高采烈地在谈报上登载的关于空军英雄周至开的报道。空军第四大队中队长周至开单机起飞,驱退入侵梁山机 场的日机,击落敌轰炸机三架,击伤多架,创造空战光荣纪录,叫人听了兴奋。”博士"说周至开是他哥哥的好朋友,说到周至开的事,他特别 兴奋。
  这两节空堂,多数同学用来自习,也有人在写壁报稿。班上的壁报名字仍旧叫《盍旦》,是赵腾老师在时取的名字。他说过:“盍旦,一 种鸟名。盍旦鸟在天将亮之前夜鸣。它叫了以后,东方就露出鱼肚白,天就亮了。它是追求光明的象征。”赵老师走了,大家认为这名字好, 仍保留这个壁报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赵腾老师。自从知道赵腾老师被捕,并且常常夜间在运煤队中经过山下青石板小路后,家霆脑际老是出 现赵老师的面容,仿佛看到他那蓬松着黑发的大脑袋,那热情的眉眼表情和嘴角的浅笑,又似乎老是听到耳边在重复着他有一次说过的话:“ 童家霆,一个人不能坐等别人把社会环境改造好了,才开始选择自己的目标。你如果忧国忧民,发现国家存在着什么严重问题,你就应当自己 首先起来为之奋斗,把"老大哥"摇头:“危险确有,不能不这么办哪!她必须露脸,赵老师才信得过呀!”
  “为什么?”
  “老大哥"没回答,说:“万一遇到人,还是那句借口:我们是帮章星老师挖'泽漆麻'的!”
  家霆心里纳闷:赵腾老师交出的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他见到章星老师就可以信得过呢?
  见家霆点头,“老大哥"说:“为了牵制押运的丘八,也为了多磨蹭些时间,今夜,我佯装酒醉,好挡住运煤队的道。听到运煤队那铃声一 响,就起来到十字路口等候。”
  家霆突然想到地说:“那我们三个够吗?”
  竹林里一片沉寂,抬头张望,透过被树叶割碎的天空,看到有铅样的彤云遮闭了上空,天有雨意。”老大哥"说:“到十字路口去拿东西是 够了,要对付'狗'还不够。我也准备好了,对付'狗'是要借窦平、靳小翰和邹友仁的力量一用的。”
  “跟他们说了吗?”
  “还没有。你记得上次'马猴'不小心透露出的那个情况吗?邢斌、林震魁是躲在宿舍东边大樟树下居高临下监视我们的。今夜,要让窦平 、小翰和友仁埋伏在那儿再打一次'狗'!最近这两条'狗'好像收敛了,实际'狗'心未死,说不定夜里还会监视我们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
  家霆说:“'马猴'这坏蛋,却供给了我们情报,你这步棋精彩。但是,我们的事告诉窦平他们三个吗?”
  “老大哥"脸上很诚恳地说:“他们可以信任。但目前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等到需要知道时,会让他们知道的。目前,只能说帮章老师 挖'泽漆麻'。他们只要能对付'狗',将'狗'吓跑,就完成任务可以去睡觉了。”
  有脚步声传来,“老大哥"警惕地回头张望,是些散步的同学走它当作自己的事业目标。不要自卑个人力量的渺小,只要懂得团结更多的有 识之士,一起战斗,生命就会充实而有意义。”可是,谁能料想啊!赵腾老师竟被秘密逮捕作为囚犯在忍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了!……家霆思索着 ,神思恍惚,只好强制自己定下心来写壁报稿。他同"老大哥"等商定:有意识地和同学们个别接触,谈论伙食必须改善,发动大家写稿。家霆 自己就执笔写一篇貌似心平气和实际内容尖锐的稿件,题为《对伙食的感想和建议》。”感想"谈的是伙食每况愈下的现状,“建议"是提出必 须成立伙委会,由学生自己推选信得过的同学办伙食,要邵化表态并照办。家霆随意起了个"为众"的笔名署在稿件上。大家谈起伙食问题,谁 都没有忌讳,谁都很气愤也很敢说。有趣的是连林震魁也在教室里跷着二郎腿,慷慨激昂地说伙食如何如何不好,大骂陈胡子贪赃枉法,害得 大家肚里一点油水也没有,肚子里整天唱"空城计”。他骂得口水飞溅,也许是出于真心,因为这同他的切身利益有关。再说,都是邵化的走卒 ,也不能就不狗咬狗呀!可是,家霆心里防他一手,怕他是'假话,引大家上钩。又想:既然你林震魁也骂骂咧咧,总比闷声不吭好,就故意说 :“林震魁,你也写一篇嘛,把你刚才说的写上!”林震魁却不干了,连连摇头,尴尬地笑着说:“我写不来,也写不好。你们写了,就代表 我了!”家霆故意说:“行,我把你的意见全写上,带你署名。”见家霆这样说,他一脸为难,连声说:“不不不!”找个机会就溜走了。见 他那副狼狈样,大家都哈哈大笑。
  家霆正埋头写抄稿件,忽然,去小便的"博士"风风火火回来了,叫嚷着说:“学校出布告了!高二有两个同学给记了大过!”邵化来后,亲 自用"违犯校规"等理由,已经无理处分过好几个学生了。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为什么?”怎么一回事?”有的人已 经出门奔下坡岗去办公室前构布告栏看布告去了。教室里的空气紧张,秩序也乱了。
  博士"靳小翰说:“昨晚熄灯号后,'蓝舅子'到高二的九号寝室偷听学生谈话,谁知有个大水盆放在寝室门口。'蓝舅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 跨进寝室,'哐'一脚踩翻了水盆,'哗啦'泼得脚上、腿上湿淋淋的。”
  大家听了,哄笑起来。”博士"继续说:“'蓝舅子'发火了,昨夜在九号寝室里追查时,动手打了一个同学的耳光。今晨又到高二查这事, 说是胆敢侮辱教官云云。结果查明了是谁放的,放水盆的两个人都记了大过。现在布告贴出来了。”
  大家气愤地议论纷纷。这个说:“到底谁不对啊?是偷听的不对还是学生不对?”那个说:“放盆水有什么错啊?不是你'蓝舅子'自己偷 偷摸摸踩进水盆里去的吗?怨谁?”又有人说:“'蓝舅子'凭什么打人耳光?”
  “博士"说:“高二同学中激起了公愤。'蓝舅子'专门体罚学生!前天上军训课时,在沙滩上罚两个高一的学生双手平举步枪弯蹲着腿晒太 阳!高一学生也恨死他了。布告栏那里嚷成一片声了,说要去找学校当局讲理。”
  犬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扯开了。有的说:“对,是该找学校讲理!”有的说:“太欺侮人了,法西斯!”有的说:“这'蓝舅子'军校毕业 后,不上前线,依靠裙带风到学校里来耍威风。要由着他这样横行霸道,今后日子怎么过?”有的说:“把他赶走,让他滚蛋!”
  家霆心里气愤,看着教室窗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和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胸里感到湿热郁结。见"老大哥"坐在一边沉默着思索,心里就提 醒自己了:今夜有重要任务呢!可不能节外生枝出岔子影响了夜里的大事啊!最好能平平静静暂时不出事,等今夜把同赵腾老师见面的事办妥了 再说。这么一想,就不吱声了。
  可是,“博士"不了解这一点,见"老大哥"和家霆不说话,高声嚷道:“你们俩怎么闷声大发财?不气愤吗?”
  家霆沉住气说:“当然气愤,可是光气愤有什么用呢?要从长计议嘛!看看应当怎么办。想得周全些,不要一哄而起,又一哄而三二的窦平 他们刚好拿了壁报去张贴,壁报上对陈胡子开了炮,要他公布账目,指摘他做了手脚,提出要学生自己管理伙食。这下布告栏那里闹翻了天! ”
  “博士"催促:“说得快点行不行?”
  “南来雁"说:“'马猴'躲着不出面,教务主任许平连影儿也不见!”这矮小的老头儿——教务主任许平是邓宣德赏识的人,一个有点学问 但不爱多管闲事的老老好。邓走后,他很少讲话、露面。实际并不起教务主任作用,只不过排排课表,自己兼一点化学课。平时来了就躲在办 公室里,上完课就回家。他负担重,小孩多,在附近农民家租房住,有空常在家整理菜地。他是时刻准备着被邵化免职的。
  “南来雁"继续说:“结果,'陈胡子'和'蓝舅子'出来了,陈胡子'哗啦'将壁报撕了。大家围上去,窦平同陈胡子闹起来了,叫我来搬救兵 !”
  “博士"顿脚:“嗨,搬救兵你还不快讲!”果然,听到下边办公室那儿人声鼎沸。”博士"把手中画笔一扔,说:“走哇!这还了得!快支 持高三二班去!”他一号召,同学们七七八八都跟着他出教室,一条龙地向下边办公室方向跑去。
  家霆急忙看看"老大哥”,用眼睛问:怎么办?
  “老大哥"皱了皱眉,忽然跑到门口大声招手:“靳小翰,你们大家停一停!”大家脚下煞车,靳小翰转身跑过来几步,问:“怎么?”" 老大哥"像下命令:“你留下!还有——”他指指另两个在写稿的同学:“你和他,也留下来!”又指指家霆,“你也留下来,别人都可以去!你 们快把壁报赶好,马上贴出去,用这来抗议陈胡子撕壁报不比什么都好吗?我们的《盍旦》只功亏一篑了!”
  没有他后几句话是留不下"博士"的。他一说,“博士"认为在理,马上说:“对,我立刻划拉划拉,保证三分钟内完工!”家霆也说:“我 只剩一个尾巴了。”家霆有心草草收兵,好下去支援窦平他们。
  散。那样,可对付不了'吊死鬼'!”
  “老大哥"真有主见,这时接着说:'秀才'的话对!大家不要急着就闹。现在,不是要出壁报吗?壁报是学校让办的,就用壁报来达到的的 。除了改善伙食,用壁报把蓝教官的跋扈揭露出来,反对他的法西斯作风,反对学校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处分学生。……”正谈到这里,看见林 震魁突然又走进教室来了。施永桂闭上了嘴。”博士"故意上去,说:“林震魁,看到下边的布告没有?”
  林震魁看看大家的脸色和眼神,感到孤立。挨揍后,同学中传开了他和邢斌每月拿津贴,更没有人多沾他俩了。有的见了他俩远远就咳着 嗽:“咳咳,‘狗'来了!……当心,有‘狗'!”现在,他心里明白"博士"是挑弄揶揄,站起身说:“没有没有!我……看是看了,弄不清怎么 回事。”转身想溜,不知谁故意嚷嚷:“你不要走,你谈谈!”话音未落,林震魁已狼狈走了。大家哄笑起来,赶走了"狗”,人人心里痛快。
  见林震魁走了,“老大哥"马上说:“大家快写!早点将《盍旦》贴出去。”
  家霆说:“对,我的稿马上抄好了。”
  “博士"说:“我抓紧画壁报题头!”他会写美术字,会画水彩画和漫画,历来壁报上的美术装饰是他一手包办。
  班上的同学电都欢声笑语,有的说:“我这就赶写一篇稿评评出布告这件事,题目叫《评牛头不对马嘴的布告》!”有的说:“我写一篇 《反对偷听》!”有的说:“我写一篇《谈狗》!”有的说:“我出个题目:《热烈欢送蓝教官上前线杀敌》,谁写?”大家嘻嘻哈哈一阵笑 ,埋头复习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忽然,“南来雁"踱方步似的走进教室来了,瓮声瓮气地说:“下边闹起来了!”他头发和衣服都被细雨淋湿了。
  “老大哥"忙问:“怎么了?”
  “南来雁"说话慢:“高一、高二的同学围了一大堆看布告。高那两个同学,本来写了一大半,也都抓了纸笔坐下。别人都一阵风地向布告 栏跑去。家霆等在这儿用飞快的速度赶编壁报。
  家霆第一个交卷,说:“'博士',交给你了!”说着,向施永桂打招呼:“永桂,我下去看看。”
  “老大哥"点头,对靳小翰说:“'博士',你完成后马上带他们张贴,越快越好。我也下去看看!”说着,和家霆一起顺坡向下边的布告栏 跑去。路上,他轻声说:“'秀才',这事乱闹或大闹都不行,要适当克制,站在理上,叫邵化他们被动。要达到我们成立伙委会的目的,浇一 浇'陈胡子'和'蓝舅子'的气焰。”家霆点头。
  牛毛细雨已经停了。两人急忙跑下去时,只见布告栏前人头攒动。人群中央,“陈胡子"正同窦平面红耳赤地在大吵大闹。穿绿军装佩武装 带的蓝教官在指手画脚,帮着"陈胡子"打嘴仗。窦平周围一大伙学生也在帮着窦平点点戳戳。学生的情绪汹汹涌涌,像波涛冲击岩石。”陈胡 子"和蓝教官涨紫了脸、口沫横飞,正在想用凶恶的眼神和语句阻挡怒涛。
  “……快去上自习!这样胡闹成何体统!”蓝教官摆出教官架子,挥手要学生散开。
  “学校的事有校长和我们管!学生不能干涉!”"陈胡子"放声怒吼。
  学生嚷嚷成一片,大家都流着汗。窦平虎头虎脑,声音最响:“你们乱处分学生,把伙食办得不如猪狗食,却还要撕壁报!我们忍无可忍了 !”有人在嚷:“撤销布告上对高二两个同学的处分!”也有人在嚷:“要求学校对撕壁报的事件进行处理!”不知从哪里有人高叫了一声: “罢课!”顿时,“罢课!”"罢课!”众人的声音像山呼海啸,震得人人的心像要跳出胸膛,血都沸腾了。
  “蓝舅子"低估了学生,横眉竖起三角眼,大吼:“谁敢挑动罢课?开除!”
  “陈胡子"也想威胁:“早听说你们中问混杂了坏人!谁敢说罢课?”
  话,像石头扔进了沸水锅,锅里的沸水溅射出来了。后边的学生拥挤前边的,前边的学生都挤到蓝教官和"陈胡子"身旁来了。推推搡搡, 有喊的,有骂的,有想动手打的。蓝教官和"陈胡子"连声吆喝:“你们想干什么?”"不准推!”
  窦平被后边的同学拥得一肩撞在蓝教官胸脯上,蓝教官"哎哟"一声,挥起巴掌,恶狠狠"啪"地打了窦平一个耳光。家霆一见,浑身发烧。 学生们"啊!”"啊!”哄叫起来。窦平捂着苍白的脸,鼻血流了下来。他瞪大了眼,攥起拳头,向闪身往"陈胡子"背后逃避的蓝教官正要挥手 回击,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右臂。家霆看到,是"老大哥"!”老大哥"高声说:“窦平!克制一下!”
  学生见蓝教官打了窦平,齐声哄叫:“反对教官打人!”"揍死他!……'打!”蓝教官自知理亏,惊慌失措。窦平鼻血涂得一脸,怒目相向 ,蓝教官和"陈胡子"像过街老鼠,想从学生堆里钻出去逃跑。可是学生围成的圈子里三层外三层,他俩像被网裹住逃脱不了。放在别人来阻止 性如烈火的窦平,是阻止不了的。施永桂的话窦平听。窦平左手拭着鼻血,右手捏拳对蓝教官说:“要讲打,我三拳就能打断你的脊梁骨!…… 我等着看学校惩不惩凶!不惩凶,我得打还!”
  家霆站在施永桂和窦平身旁。依家霆的性子,恨不得和同学们冲上去,一起将蓝教官和"陈胡子"揍个半死。但家霆懂得"老大哥"这时劝阻 是相当高明的。窦平一还手,势必将蓝教官打得遍体鳞伤不可收拾,事情闹得太大了,说不定邵化会将宪兵队什么的都找来,学生会受损失的 。再说,今夜的重要任务也可能受影响;蓝教官挨打后,就有了互殴的借口。现在,是教官打了学生,将学生打得血流满面,是非很清楚,更 易引起公愤,邵化也讲不出理来,可以要求学校惩办打人凶手蓝教官和撕壁报的"陈胡子”。家霆觉得自己完全懂得"老大哥"的意图,也懂得他 这个人能不露面是决不显山露水的。所以,家霆举起右臂像呼喊口号似的高嚷:“同学们,要求学校惩办打人凶手!要求学校处理撕壁报的坏蛋 !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一说,同学们冷静下来,不再嚷打了。有的高叫:“开除打人凶手!”有的高呼:“不要打人凶手做教官!”……这边正在吵吵嚷嚷不 可开交,将围在中央脸上流汗的蓝教官和"陈胡子"逼得狼狈不堪。那边,“博士"带了两个同班的同学已经编抄好《盍旦》来张贴了。家霆回身 一看,“博士"在壁报栏上方先贴上了一条用美术字写的大标语:“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撤换贪污主任'陈胡子'!”有人高声喝彩。学生们差 不多全拥到这儿来了,密密麻麻黑鸦鸦,足足有三百人。一见"博士"等贴的壁报,大家又"嗬""嗬"哄叫起来。蓝教官、"陈胡子"被推推搡搡挤 在学生中间,更加胆战心惊。
  一些在学校里的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都早已出来观看了。有的看看就走了,有的还远远站着作壁上观,没有上来干涉的。教职员工们都知 道蓝教官和"陈胡子"是邵化的亲信,也都知道这两个坏蛋一个飞扬跋扈,一个贪污中饱私囊把伙食办得很糟,见学生这样,都给予同情,心里 痛快。邵化平日像兔子三个窝,有时在县党部里,有时到校本部,有时在江津县城他公馆里,有时到这儿来。今天,他不在。能来劝阻拉架的 只有训育主任马悦光。马悦光挺乖巧,竞没露面。邢斌和林震魁那两条"狗”,早吓破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马悦光的办公室窗户紧闭,实际从 窗户里是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的。家霆猜,“马猴"一定在那里朝外张望。家霆举目逡巡,看到章星老师和教数学的蒋老师等都站在远处冷眼旁 观。转瞬问,就不见章星老师了,不知她是回住处去了还是怎么。就在这时,听到有学生嚷嚷:“看,邵化来了!”"吊死鬼来了!”
  家霆回身朝同学瞩目处一看,果然,邵化同一个人一起,由蜘蛛穴山下沿着湿润的青石板小道向山上走来了。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仔细 一看,看清楚了,是徐望北!又是这个穿褐色西装不见笑容的徐望北!
  邵化来了,蓝教官和"陈胡子"像盼到了救命观世音菩萨,用力挤着想冲出学生的包围圈。蓝教官嘴里嚷嚷:“放我走!”"陈胡子"也大声 狂叫:“校长来了!我要找校长!”窦平把臂一拦:“走?没那么容易!”蓝教官和"陈胡子"一见窦平的气势,都像漏了气的皮球。学生们也都 不让他俩走,铁桶似的紧紧围着他俩。同学们见邵化和徐望北来了,胆大的故意把口号叫得震天响:“反对教官打学生!”"反对总务主任撕壁 报!”"严惩打人凶手!”"反对胡乱处分学生!”"要求成立学生伙委会改善伙食!”有胆小的,见邵化来到,站在前边的忙把身子往后边缩。 极少数三青团员,有想改善伙食的就不吱声,有的却在轻声嘀咕:“乱闹什么呀!”"校长来了就别这么闹了!”
  邵化穿一套浅灰派力司中山装,手拿一根"司的克”,在学生们的口号声和鼓噪声中,顺着青石板小道的石阶,带着大高个儿徐望北一步一 步地上来了。他剃的平头,皮肤白里透红,脸上长满酒刺,表情阴阳怪气,两眼一大一小,看起人来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也真有趣, 他一出现,“马猴"也从办公室的门里走出来了。看来,“马猴"机灵,怕邵化责怪他为什么学生闹事他不出场。他出了办公室的门就迎着邵化 和徐望北迅步走去,似是向邵化报告什么。
  学生仍在"哦""哦"起哄,有的仍在叫口号。家霆见"老大哥"用手一碰窦平,说:“找邵化去f,'又悄声对身后站着的"博士"和"南来雁"说 :“让大家看住那两个坏蛋!”
  窦平出着热汗,脸上涂着未擦净的鼻血,被簇拥着向邵化、徐望北和"马猴"所在的方向走去。
  “马猴"一定已经把事情扼要向邵化报告了。邵化见一大伙学生拥着满面鼻血的窦平上来,皱着眉,脸上更加阴阳怪气了。他装出关切地摆 着手说:“你,快去洗洗脸躺一躺吧!满脸是血,很不雅观。事情由学校调查后处理。一切我会管的!”
  窦平不依,说:“蓝教官打人,我的血在面上摆着,还要调查什么?我要求惩办打人凶手!”
  一群簇拥着窦平的学生马上哄叫起来:“立刻处理!”"惩办打人凶手!”
  邵化用"司的克"指指蓝教官和"陈胡子"被包围的地方,高声说:“把人放了!”他装作心平气和,“有问题可以商量。非常时期,用公费 让你们上学,闹事可不行!学校是求学的地方,不容许闹事。我要提醒大家,这个学校很复杂,你们年轻幼稚,别受坏人利用。今天的事要相信 我邵化来处理!”他咳了一声,又说:“先把教官和陈主任放了,你们有要求可以提嘛!这个学生,你叫什么名字?”他指指窦平。
  窦平昂头说:“窦平!”
  邵化点头:“好,是东北人吗?Ⅱ母,鼻子淌血我看见了,快去歇歇。你们的壁报不也出了吗?我们得看一看,研究研究!要给我们些时间 来解决问题嘛!大家看,我这样说在不在理?”
  “马猴"见邵化来了,又活跃了,在边上插嘴帮腔说:“邵校长是教育家,言出必行,大家散了吧!把蓝教官和陈主任放了,大家都回教室 去,不要影响读书。”
  大个儿徐望北居然也在一边说:“大家散了吧!听邵校长的话!”
  窦平挺身上前一步,说:“我们可以散,但学校明天一定要答复!”
  邵化脸上阴沉得像头顶上灰暗的天空,居然爽气地冷冰冰说了两个字:“可以!”
  学生纷纷散了。蓝教官、"陈胡子"满脸仇恨灰溜溜地从学生包围圈中走出来。家霆和大家一同向回教室的路上走去。西边天际凝聚着浓密 的灰云,天有大雨的迹象。辽阔的山野间,覆满橘柑林的山峦,变得朦胧不清,犹如一片将要呼啸的浪涛。家霆心里不禁想:为什么邵化这么 爽快呢?有什么阴谋诡计吗?
  往常,这些家乡沦陷的游子,心头酝积得最多的是乡愁。夜晚在宿舍里,临睡前,常常唱《思乡曲》:“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个静静的黑夜里,忆起了我的故乡……”只要思乡了,大家对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牢骚就更多了。今天下午,出了"陈胡子"撕 壁报和蓝教官打人的事后,熊氏宗祠改成的寝室里气氛紧张,大家忘了思乡,下午发生的事成了谈论中心。”南来雁"也不拉胡琴唱"我好比南 来雁"了。蓝教官当然不见影子,邢斌、林震魁也不知去向。可能,两条"狗"正在邵化的办公室里参加议事,也可能他们不敢早早回来睡。他们 虽不在,在家霆感觉上,老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双鬼眼在闪烁窥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天,擦黑时分下起了"沙沙沙"的小雨,雨声清 脆地打在大黄桷树叶上,打在屋顶上。
  点灯的桐油少,大家都没掌灯。天闷热潮湿,每间寝室里,蚊子嗡嗡叫,学生都摸黑坐着摆龙门阵。除了极少数还想置身事外的人,大家 都在揣测明天邵化怎么答复,怎么处理。谁也不认为邵化会处分他的舅子,谁也不认为邵化会撤换他的心腹总务主任。事情如何发展呢?
  施永桂和家霆心事重重。
  家霆的心事复杂。最担心的是"马猴”。这坏蛋,看到他那种令人云山雾罩的表演,总觉得此人不简单。想到他上次夜里跟踪的事,家霆更 不安了。他会不会下毒手?家霆晚饭后同施永桂谈过。”老大哥"说:“我也担心这,同章老师研究过。她说'要防备!接受赵腾的教训,我们会 尽早得到消息尽早采取预防手段的。”'家霆有点不解,说:“他真要下毒手,我们怎么能早早知道呢?”施永桂似乎也回答不了,家霆也只好 又纳个闷葫芦。
  比下午发生的事更使家霆挂心的,是今夜要见赵腾老师了。今夜要从赵腾老师那里取到那件重要物件了!心情紧张,只要一想到夜里听到" 滴铃……'滴铃"的铃铛声,只要一想到夜里要采取的行动,家霆的心就像打鼓似的咚咚蹦跳。望着木栅的玻璃窗,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雨丝正在 飘拂,玻璃窗上淋漓地交错着雨水凝成的泪痕。家霆用一种等待的心情盼着同学们早点安睡,盼着能在夜深人静时远处响起每夜都能听到的运 煤队的铃铛声、铁链声和蹄声。
  淅淅沥沥的雨啊,带着一点初夏夜晚的潮热,在无边无际降落。飘飘洒洒,近乎无声。雨大时,像有千万条针线,密密地把漆黑的天地都 严实地缝合在一起。在这种时候,几江江水的汹涌流淌声是听不到的,全被雨声盖没了。家霆和"老大哥"、"博士"、"南来雁"都躺在床上。” 博士"还在火冒三丈地谈着下午发生的不平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咬牙切齿地说:“浑蛋的'蓝舅子',最好将他赶跑!他是邵化的一条大腿, 砍不掉也得一棍打瘸他!”
  “南来雁"咯咯笑了,竹床"嘎吱嘎吱"响。他瓮声瓮气慢吞吞地说:“对!砍不断也要叫他拄拐杖。”
  “博士"从床上支起身子,插科打诨地说;"邵化决不会拿出'辕门斩子'的气度来对待'蓝舅子'的,明天答复如不满意,干脆趁大家都在火 头上,发起赶走教官!到处贴上大标语!我想好了一句上联,'秀才'你来对个下联贴在他门口好不好?”
  家霆问:“上联是什么?”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秀才',你就对个下联吧!”邹友仁说。
  “好,我来试一试!”家霆想了一下说,“我对: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
  邹友仁说:“精彩!”"博士"和"老大哥"也被逗笑了。
  “博士"说:“还有横批更精彩呢!横批是'马革裹尸'!”大家又笑。
  外边,雨仍在飘飘洒洒,雨声时紧时松。有蚯蚓在墙角砖缝下呻吟。可以想象得出,此刻山屹梁上的树木、梯田、橘柑林和小路,都被细 密的雨幕和夜色遮蔽成混沌一片了。几江的灰黄色的湍急而有漩涡的江水,漂浮着泡沫、树叶、柴草,转着弯在奔腾地流。”老大哥"惦记地说 :“窦平怎么还不来?”
  “博士"霍然从床上坐起,说:“我找他去!”
  话声未落,只听见门"吱呀"一响,窦平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寝室里没有点灯,窦平一进来,“吱嘎"朝"老大哥"床上一坐,就哈哈 笑起来了。”博士"和"南来雁"也都下床挤到施永桂和家霆竹床上坐。”博士"性急,埋怨地说:“还笑呢!你再不来,我要去找你了!”
  窦平又咯咯笑了:“你们猜,敝人在干什么?”"老大哥"说:“别打哑谜了,快说吧!”
  窦平说:“天老在哭,依我估计,两条'狗'不会淋着雨往外跑。下午出了事他们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夜咱根本不必在大樟木树下等 他们。……”
  家霆打断他的话说:“别大意失荆州了!万一'狗'去了呢?”窦平说:“去不了啦!刚才,我见他俩悄悄摸进宿舍来了,鬼魂似的踮着脚怕 人看见,悄悄踅进自己那间小房,轻轻掩上了门,灯也不敢点。我想,干脆让他们出不来,省得咱淋雨空等,就轻轻上前,把他们门上的锁锁 上了。这下,别说现在他俩出不来,明天早上也出不来,除非将门踢破。不过,门很牢,踢破也不容易。”
  “博士"咧嘴笑:“这一手漂亮!”家霆和施永桂、邹友仁也都笑了。
  施永桂点头说:“窦平把'狗'锁住,干得好。那你们安心睡吧!”
  窦平说:“下午的气还憋在肚里,睡不着,我就盼着黑夜快过去。天亮后,明天看邵化怎么办?他要是不处分'蓝舅子',我决不甘休!非出 这口气不可!”
  施永桂忽然说:“只是为了出自己的一口气,就什么条件什么后果也不考虑了吗?得有一个目的,不能蛮干,也不能乱干。”
  “老大哥"话说得高明,大家都在思索。”老大哥"又说:“快睡吧!不早了,别的寝室也静下来了。明天的事看情况找对策。估计不会很顺 利,必然有艰苦的交涉在前面啊!”
  四下里,只有雨声散落在各处,发出各种各样轻的、重的、脆的音响来。窦平站起身说:“好,我去睡了。”他轻轻踮脚走了。
  空气湿得能捏出水来。”博士"和"南来雁"也回到自己床上去了。家霆和施永桂默默无声地躺着,听着雨声滴答,等待时间到来。时间这东 西最怪,你盼它快过去,它偏慢得要命;你希望它慢点走,它却消逝得飞快。一会儿,“博士"又"咯吱咯吱"咬牙了,“南来雁"又打起他波浪 式的鼾声来了。周围非常静,家霆不知"老大哥"在想什么,躺在竹床上,脑际不断浮现出过去同赵腾老师相处时的片段回忆。仿佛看到他穿一 件旧蓝布长衫,戴黑边眼镜,用手掠一掠大脑袋上的浓密黑发,脸上带着笑容说:“童家霆,那本书看完没有?觉得怎样?”又仿佛听到他有 一次在朗诵诗句:“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家霆心酸了,明白像他这样被秘密逮捕了的人,命运难以预卜。脑海里又突 然浮出幻影,似乎看到赵老师蓬首垢面,眼镜也没有了,肤色苍白,涂满煤黑,满脸胡髭,穿着破烂的衣服,脚上拴着铁链,系着铃铛,挑着 沉重的煤炭担子,正在骡马和囚犯组成的运煤队中艰难地走在青石板小道上,迎着扑面的风雨,满身水淋淋……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
  见"老大哥"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家霆担忧地悄声问:“天气恶劣,现在还听不见声音,会不会今夜运煤队不来了?”
  “老大哥"似乎也愁闷,轻轻说:“等着吧!”
  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似的,在雨声中,遥远处传来了渺不可闻的铃铛声。家霆兴奋地轻轻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趿鞋,见"老大哥"也坐起 来了。
  “老大哥"压低嗓子兴奋地附耳说:“来了!”他将早就准备下的两顶蓑笠从床下拿出来,递给家霆一顶,自己戴上了一顶。两人悄悄出了 寝室掩上了门,心上打着小鼓,摸黑绕着回廊小道走出了熊氏宗祠宿舍。
  外边,漫天是淅淅沥沥的雨水,雨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有小风裹着细雨往身上、脸上扑来。戴着蓑笠撩起裤腿,在黑水洋般的夜色中, 衣裤很快就湿了。雨和夜色,简直像一面天罗地网裹着两个人。家霆用巴掌抹着满脸的雨水,跟着施永桂迈开大步挟风裹雨地向山下青石板小 道方向走,不禁想:好大的风雨,章星老师一个女人,独自出来,多艰难啊!听到了铃铛声,她现在该也和我们一样正向同一方向在走吧?
  远处,暗夜中荒凉的几江上,一定有一只渡船靠在江边。船上点着半明不灭的一盏小灯,星星似的在浓黑的天地间一闪一闪,这算是目光 所及范围中惟一的一点萤光般的光明了。周围的山峦全部融没在黑暗和细雨之中,使人想起杜甫写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家霆跟着"老大哥"高一脚低一脚深深浅浅地走着,运煤队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晰。在这夜雨的时分,铃声特别 凄怆,铁链声和蹄声也逐渐听清了。自从知道赵腾老师在这运煤队里以后,铃声听来有了一种和从前更加不同的感觉了。原先,夜间听到铃声 ,心里也有难以形容的凄侧,却不像现在这么沉重。现在的夜雨闻铃,使人心碎肠断,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和雨水混和在面颊上了。血沸 腾着,家霆心里像有火在燃烧。今晚,漆黑的雨夜,能看见赵腾老师,能看清他的面孔并且让他也能看见我吗?……雨声和"滴铃"的铃声中, 铁链的"哐啷"声和"托托"的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看到赵腾老师的时刻快到了!运煤队正由西向东走来。心像要从嗓门里跳出来,感情也更 激奋更难以控制了。
  不知何时起的雾,纱一样的在空间缭绕。家霆的两条眉毛上挂满了水珠,潮湿的蓑笠上也在滴水。突然,树后出现了一个披风雨衣的人的 身影。
  “老大哥"和家霆迎上前去。黑暗中,接近了,见章老师穿着湿透了的风雨衣,风雨衣裹着她纤弱的身材,使她变得比平时多了一些英武之 气。天虽黑,在迎面时,发现她苍白的脸上,两只很美的眼睛黑得发亮。一见面,她第一句话是:“啊,你们浑身都湿透了!”她的声音带着 感情,有不安,也有安慰。她从手里递过来一束"泽漆麻”,分了些给家霆,又分了些给施永桂,说:“我提前来了一会儿,'泽漆麻'已经采到 了!”她想得真是周到。
  斜风细雨,三个人一起走,要赶在运煤队来到前在十字路口同运煤队碰面。脚步匆匆,脸上水花晶莹。初夏的夜雨,也是冰凉沁人的。一 股清爽的夹杂青草树叶味的雨腥气扑鼻而来。道旁梯田的水沟里,响着汇集的雨水经过缺口冲入田间去的沙啦声,间或有些蛙鸣声"咯咯"传来 。运煤队里传来的铃声、铁链声和蹄声,像一曲哀伤而沉重的交响乐,越来越响地奏起在耳边。终于,三个人到达青石板小道的十字路口了。
  他们没有停步,由施永桂带着头向西插去,迎着运煤队来的方向在青石板小道上向前走去。有心在狭窄小路上同运煤队迎面相遇,使小道 堵塞,耽误些时间,然后好通过同押运士兵的谈话,让赵腾老师看到是谁,好拿到他要交出来的重要物件。
  果然,施永桂当先,章星老师随后,家霆在最后,三人同运煤队迎面在狭窄的青石板小道上相遇了。听到施永桂打起四川腔,装得像个醉 汉似的说:“你们……啷格……不先吆喝一声嘛!”
  一个丘八上来,凶狠地开口就骂:“格老子,耳朵聋听不见铃声吗?”
  家霆用四川话回嘴:“骂人做啥子啊!不要急嘛!这路两边不好下脚,我们退回去让你们就是。”
  施永桂故意打着酒嗝,说:“章星,童家霆,你们退就退!老子不退,路是大家走的嘛!”
  章星老师说:“施永桂!童家霆!让让让!”
  家霆在细雨飘拂的夜色中,睁大两眼想寻找赵腾老师,只见青石板小道上黑压压一长串,有骡马,有押运的丘八,有囚犯棚5儿辨得谁是赵 老师呢?家霆高声说:“章星!你退回去,退到十字路口等着我们!我和施永桂靠边挤着让一让就是!”
  背枪的凶恶的丘八不愿意了,厉声说:“不行,这么窄的路啷格能挤啊?把骡马挤到两边摔下去,你们负不了这个责!快退回去!”
  施永桂仍打着酒嗝说:“格老子,老子喝了酒头里晕糊糊,退不回去了。我站到下边烂泥地里让你们!”说着,他真的往下边田地里一站 ,烂泥陷到了他的脚脖子。他这样做,是想挨近运煤队好先同赵腾老师联络呀!
  家霆和章星老师连忙往后退。退到十字路口,等着运煤队在面前过去。家霆想:“老大哥"是第一关,我们就算第二关。在十字路口一个一 个地顺序看,一定会看到赵腾老师的。运煤队里几个押解的丘八,骂骂咧咧,“快走!”"快!”手执鞭子打得"啪啪"响,驱赶着骡马和犯人又 开始走动了。在鞭子的驱赶下,运煤队走得很快。家霆紧盯着从面前过去的犯人看:第一个,不是赵腾老师;第二个,又不是;第三个,仍不 是!他心里紧张极了。在雨中咽着唾沫,急切地观察、等待。
  一个中等个儿的犯人走过家霆的面前,朝章星老师和家霆看看。忽然,他在滑溜溜的小道上"乒"地滑了一交。挑的一担煤从他肩上"哗嚓" 滑下来撒了一地。他正摔在家霆和章星老师之间,摔得很重。家霆以为是赵腾老师,“哎"了一声忙去扶他。细细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有白胡子 的陌生人。他这儿刚一摔交,押运的丘八就过来了:“鬼儿子!”骂声刚落,皮鞭像雨点似的"啪!”"啪!”打在犯人的背上。章星和家霆怀 着同情心,扶着犯人起来。忽然,家霆感到黑暗中犯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橘柑。啊!怎么一回事呢?一个想法立刻像火花一闪亮在心上:会不会 就是今夜我们要来取的那个重要物件呢?可这只橘柑有什么用呢?天黑,又洒着雨,看不清,也没有时间看清。家霆灵机一动,迅即将湿淋淋 的橘柑朝裤袋里一塞。那个白胡子犯人早巳爬起来,在丘八的皮鞭下,不断用双手将洒了的煤块捧入箩筐,挑起担子,脚上响着铃铛和铁链声 ,拔步在雨中走了。
  心中怀着一种异样的感情,看着那人走远了,在黑暗的雨线中消失了背影。家霆浑身湿透,和章星老师站在十字路口。家霆忍不住深深叹 了一口气,沮丧地说:“奇怪,怎么没有?”
  章星老师也叹了口气,说:“是呀,没有!”
  黑糊糊的天空,像一只满是砂眼的锅底,雨丝在筛落下来。施永桂跑过来了,把脸凑在家霆和章星之间,轻轻说:“没有赵老师。今夜, 白来了!唉,怎么的呢?”
  家霆急忙说:“有件怪事:刚才一个白胡子犯人在我和章老师跟前摔了一交,我去扶他,他悄悄塞了一只橘柑在我手里……”话未说完, 章星老师忙说:“一个橘柑?快!童家霆,拿给我看!”
  家霆将裤袋里的橘柑拿出来。橘柑冰凉,橘皮湿湿的。家霆递到章星手里。她说:“一定就在这里了!一定在这里!”语气带着欣慰,又说 :“带回去看吧!”又挂念地说:“不知赵腾怎么没有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呀,家霆和施永桂都沉默着。
  施永桂终于说:㈠陕回去吧!章老师,我和家霆送你一程。天太黑了,这倒霉的雨,老是下得不停。”
  章星老师也不拒绝,说:“你们俩没有雨衣,可受罪了。但希望这个橘柑里有我要的东西l,,
  三个人匆匆向回来的小路上走。雨仍旧扑面飞来,调皮地将水珠洒在脸上、脖子里。虽是六月天,夜晚淋了雨仍可以冻得人打'颤。白昼中 午时的暑天余威,毫不存在了。
  黑夜中的雾气雨帘遮拦了视线。运煤队逐渐远去,铃声像远在天边似的,终于听不见了。
  三人踩着泥水和沾满雨水的野草、岩石,抄小道走向西边章星老师的宿舍去。中学的教师,有家属的大部分是在得胜坝镇上或对江县城里 自己租屋居住。章星老师是住在学校里的惟一单身女教师。她的宿舍在靠近高三教室西侧那片房屋里。在她的寝室周围,有总务处的贮藏室, 有两个单身教师的寝室。学校新近又将"马猴"的寝室安排在不远处。现在,已是半夜,雨仍在不停地"沙沙"下,到处偃灯熄火。脚踩过被水浸 泡透了的长着小草的地面,发出"噬嵫"的水声,常赶得青蛙跳出来。绕过一些槐树丛,快走到通向章星老师寝室的一条小路时,章星老师轻声 说:“你们回去吧。”
  施永桂和家霆立定了脚步。施永桂说:“章老师,您回去吧。我们在这站着,等您到了寝室,点亮了灯,我们就回去。”
  章星老师刚说了一声"好!”忽然,家霆吓了一跳。发现在身边那棵老槐树旁边,站着一个黑黝黝的披雨衣的人。家霆说:“呀!谁?”施 永桂也问:“谁?”章星老师停住脚步,又回身走了过来。
  那人的手电筒一亮,又熄灭了。天哪!家霆心急如火!看清了,是"马猴"!这坏蛋躲在这儿监视着呢!啊,家霆真想握着拳头上去狠狠揍他一 顿。但他忍住了,知道不能冒失,冷冷地说:“你在这干什么?”
  “马猴"过来了,用一种异常平和的声音说:“学校今夜不平静!本来这一片分工让蓝教官查夜。我说我住在这儿,分给我吧。章星老师— —”他转身说:“你们是采集'泽漆麻'的吧?采集到了没有啊?”
  听来觉得话里有话,可又估摸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只听章星老师平静地说:“采到了一些,多亏这两个学生帮忙。这是个偏方,要下雨天 半夜采集的'泽漆麻',治病效果才好啊!”听得出章星是耐着性子回答的。假戏也要真做嘛!果然,施永桂扬扬手里的"泽漆麻"说:“天太黑了 。不然,你就看清这草药是什么样子了。”"马猴"也不知心里安的什么机关,说:“你们这两个学生,我对你们印象不坏。不过,闹事儿可得 注意,不要乱闹。事儿闹大了不会有好处的,你们得要注意。还有,你们回寝室,说不定会碰上邢斌、林震魁,同学之间要和气,不要闹起来 半夜三更惊动全校!”章星似乎不爱听,说:“你们别多谈了。我,回去了。太迟了!”
  她的脚步声和身影轻轻地远了。家霆也不想听"马猴"哕嗦,心里好笑:你"马猴"知道个屁!”两条狗"早给窦平反锁在寝室里了。家霆说: “我们得回去睡了。雨淋得身上凉冰冰的,都起鸡皮疙瘩了!”
  施永桂说:“马主任,我们回去睡了。”他有个本事,在学校这些主任、校长、教官面前,总是特别老实,特别有礼貌。
  “马猴"说:“去吧!我也要回去睡了。”他背着手冉冉走了。
  雨仍在下,雨星凉森森地落到头上。家霆觉得一颗灾星悬在上空,不知会有什么祸殃要降临!他脚步沉滞,和施永桂往熊氏宗祠寝室这边走 ,绕的仍是小道。施永桂忽然长吁一口气,说:……秀才';我心里不踏实呢!'马猴'今夜又监视我们。他的话越说得平和没有火气,我越不踏 实,老觉得有些捉不到、摸不到的可怕东西在我们周围。我不是胆怯,是觉得要警觉啊!”
  家霆紧锁双眉地懊丧地说:“是啊,真倒霉!事儿反正麻烦,我看'马猴'一定会报告的。真想象不出会怎么样!”
  夜色在流动,到处如有无形的黑墙,阻挡着,又阻挡不住。
  家霆脑子里乱糟糟的,又说:“我想,明天,我们干脆发动同学们把事闹大,转移目标,赶走蓝教官!事儿闹大了,就是'马猴'报告了邵化 什么,邵化也顾不上追究了。你说怎么样?”
  施永桂叹气说:“不行不行!事闹大了,邵化狗急跳墙会下毒手的。他们干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你没听说过?有些学校风潮闹大了,最后总 是抓人、开除!”
  “那怎么办呢?”
  “唉,可惜马上不能再去找章老师商量。这么大的事要我们拿主意太难了。可是回去找她,再遇上'马猴',更糟了!”
  两个人浑身湿透,十分小心地悄悄钻进了熊氏宗祠宿舍。所幸,既未遇见"狗”,也未碰上"蓝舅子”。他俩轻轻进了二号寝室取下蓑笠, 脱下了湿衣裤,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了干衣,便匆匆躺下。
  黑暗中,“博士"仍在咬牙。他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为社会的黑暗和不平咬牙切齿!”邹友仁也仍在打鼾,像拉风箱。他也慢吞吞地笑着 说过:“我是为了唤醒民众而在黑暗中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家霆盖上散发出霉昧的被子,身上仍凉津津的,心里很复杂。他知道:“老大哥"一时也是睡不着的。没能见到赵腾老师,使他心里凄楚又 遗憾。今夜那只绿色橘柑是怎么回事?任务算完成没有?”马猴"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明天,邵化会怎样答复学生的要求?
  心中充塞着不安与忧虑。仿佛听到几江的江水在奔腾流淌。脑子里交杂着许多问号,终于在"沙沙沙"的雨声中睡熟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鉴于学校形势,家霆决定下午不过江回家。早上,雨停了,操场泥泞,没有升旗,远山近岭,云封雾锁。
  在熊氏宗祠寝室里,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天亮以后陆续起床漱洗。邢斌、林震魁起来,门仍反锁着。他俩在屋里伸出手臂来,拿着钥匙哀 求:“X x X,谢谢你给开开门!”"×X,帮帮忙!”谁知,没人理睬,被叫的人和周围的人,都装作听不见,有笑的,有唱的。急得两条"狗" 七窍生烟。最后,高二一个姓金的绅粮家的少爷清早来学校,他是住在得胜坝家里的,一早来上课,见学校罢了课,准备回去,到了熊氏宗祠 寝室,经不住邢斌、林震魁请求,给他们开了门,才将两条"狗"放了出来。
  早饭照例是喝不饱的"什锦粥”。大约为了表示学校有心要改善伙食吧?早饭从每桌一点臭烂牛皮菜改为一碟油炒豌豆,豌豆是先煮熟后炒 的,里面有一点点油星味。炒时油委实太少了,豆子多数都炒得焦糊了。尽管如此,比腌牛皮菜强得多。吃粥时,大家议论起来。”博士"说: “好苗头!好苗头!”"南来雁"说:“不反抗一下,连这点油星星也没有。”窦平敲着饭碗走到家霆桌旁来,说:“听说'蓝舅子'到江边迎接邵 化去了,早饭后要紧急集合。我们要看看'吊死鬼'怎么答复?”大家心里都打着问号,等着揭晓。
  所谓"食堂”,也是"礼堂”。下雨时星期一举行纪念周,就在这儿行礼如仪唱党歌听训话。这是李氏宗祠进门来有明柱的祠堂大厅。开饭 时摆上一个个方桌,开会时将方桌挪到一边叠起来。方桌是竹制的,很轻巧。大厅做"食堂"的时间长了,在这雨后潮热的天气,空气里弥漫着 一股馊昧。平时,吃早饭时,“马猴"和蓝教官都会露脸,站一站或者巡视一下,今天早晨蓝教官去接邵化了,“马猴"也不见面。邵化的公馆 在对江县城里。昨天天黑后开完会,据说"蓝舅子"送到江边,他在徐望北护卫下冒雨回去了。他今天还没有来,学校里表面还平静,实际却像 一场紧锣密鼓的戏快开场了,空气使人压抑。
  喝粥的声音"沸沸"响,议论的声音也震得食堂里发出"嗡嗡"的回音。忽然听到有同学嚷嚷:“邵化来了!'吊死鬼'来了!”一嚷,大家一窝 蜂都跑到食堂大门外向下张望。家霆也忙捧着碗往大门外拥去。
  穿着灰色中山装的邵化拄着"司的克”,正向山上走来,后边跟着的,一个是穿褐色旧西装的徐望北,另一个是挎武装带穿绿军装佩上尉衔 的蓝教官。再后面,还有两个腰挂"盒子炮"的宪兵。家霆心里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邵化带了人马来,是为了保驾,还是为了镇压?假如他 很顺利地答应学生的正当要求,不会采取这样的阵势吧?……正在想,见同学们也有同样的预感了。有的说:“看!带宪兵来了!”有的说:“ '吊死鬼'要耍硬的了!”施永桂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在家霆身边了,说:“来者不善!”家霆点头"Ⅱ母"了一声,说:“你看他会怎么办?”
  “老大哥"将碗中剩粥一口喝尽,自言自语:“他不用高压倒还罢了,一用高压非出事不可。你没看到同学们的情绪吗?”
  只见窦平迈着大步过来了,说:“看到了吗?宪兵也带来了!你看'蓝舅子'走路那副架子没有?得意忘形,有恃无恐!”他攥着右拳拍着左 掌说:“我心里埋着火药!要是再欺压,非爆炸不可!”窦平脸上那刚毅的线条和愠怒的神色,像暴风雨来临前浓云密布的天空。家霆意会到今 天决不会是平静的了,草草喝完了碗里的粥。
  “博士"也过来了,学着电视剧里诸葛亮的口气说:“宪兵光临,不出山人妙算,三天之内,这蜘蛛穴上定有一场恶战也!”话虽滑稽,却 没有人笑。
  家霆发现施永桂心情沉重,问:“'老大哥',怎么办?”他的眼睛盯着正在走上山来的邵化一伙。”老大哥"抬脸看看家霆,将家霆用眼色 引到一边,轻声地说:“看事情的发展吧!糟的是我现在没法去同章老师商量了!”
  家霆说:“走吧!到教室里把碗筷放掉,等着看吧!'
  两个人回到教室,将碗筷放进竹子课桌的抽屉洞里,坐在位子上拿出了书本,心里不安。不一会儿,听到在吹号了,吹的是高昂的紧急集 合号。号声像一个催命鬼在大叫,使已离开食堂纷纷回到教室、寝室的学生从山上、山下都向操场上跑。操场泥泞,邵化已经站在旗杆旁的大 青石上掏出手帕拭汗了。”马猴"、蓝教官、"陈胡子"、徐望北站在他身旁,两个穿草绿军衣的宪兵戴着粉红色的上士军衔牌子,佩着盒子炮, 护卫在两旁。一些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零零落落挤在布告栏附近。各班整队,大家只好站在烂糟糟的泥地上。
  人头攒动,嗡嗡嘤嘤,空气压抑。家霆站在队伍里看见章星老师也来了。她站在布告栏附近,脸上毫无表情。再看看邵化,那吊死鬼似的 脸上罩满杀气,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凶光毕露。学生整队以后,他举目扫视,将三百多学生一张张阴暗的、营养不良的脸看了个遍,目的是威慑 学生。接着,干咳了两声,演说起来了:“今天,先谈伙食问题。物价飞涨,伙食不能尽如人意。非不为也,乃不能也!总务主任并没有贪污, 不可胡说!学生成立伙委会,俟条件成熟后可以同意。方法是:由学校批准伙委会成员,在总务主任统筹下发挥作用,避免各自为政。须提醒的 是:国家收容流亡学生上学,你们理应感恩思源,不应聚众闹事。倘有害群之马,惟恐天下不乱,胆敢肇事罢课,国有国法,校有校规!”说 到这里,他突然"司的克"一指窦平,咆哮起来了:“你不就是东北流亡学生窦平吗?出来,站到前边来!”
  窦平出乎意外,虎头虎脑地从高三二班队伍里站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是强忍住怒气的,脸色因气愤变得毫无血色。这是个雨后的阴天, 微风拂动他的头发,他像钢打铁铸似的笔直立在那里,两眼瞪着邵化。
  邵化盯着窦平上下一打量,说:“窦平,昨天的事我已查清。你先打了教官,教官忍无可忍无意碰了你的鼻子,你就煽动学潮,想用罢课 威胁学校,真是岂有此理!为了严肃校纪,不处分不足以平众愤。学校决定给予你大过处分,以儆效尤。布告一会儿就张贴,现在先向大家宣布 一下。窦平你必须好好反省!过去,本校在前任邓宣德放纵下,校风很坏。我们掌握可靠情况,学校里可能有坏人潜伏作祟。已与稽查所、宪兵 队取得联络。一有发现,立即逮捕!”他用威吓的语调和表情对着大家,又说:“学校实施军训,学生对教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更不得 侮辱殴打。今后,如再发生与教官对抗或破坏军训之行为,今天处分窦平就是一个先例。学校决不姑息养奸!”
  家霆气得七窍生烟,按捺不住,也听到周围同学中发出的一片不满的嘁嘁喳喳声。
  邵化的镇压太突然了!他完全背弃了昨天的诺言。大家一时竞被震慑住了,没有人说话。家霆察觉窦平的脸色惨白,咬唇强忍住愤怒,像一 枚快要爆炸的炸弹,冷冷地立在那里。章星老师的脸色也异常苍白。施永桂立正站在前边左侧,沉默着,脸上是不平静的。
  人格的侮辱,比肉体的疼痛更难忍受。邵化的话,像冰水撒进了油锅。窦平忽然开12了,他脸红到脖子根,用震耳的声音对着邵化抗议道 :“蓝教官打了我,昨天人人有.目共睹,你今天不但不处分打人凶手,反倒记我大过!这公平吗?难道因为他是你的舅子,你就维护他?难道 我是一个家在东北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无权无势,你就这么欺侮我?我抗议!”说到这里,他回头对着全体同学说:“你们说说公道话吧!我求 求你们!这样欺压人能行吗?”他这条大汉,声泪齐下,使人感到他的骨节在"咯咯"响。
  意识深处的神经,像引线被触发了。正义感使家霆真的爆炸了,简直粉身碎骨也不顾了!他忽然走出队伍,用冰雪崩裂似的声音说:“窦平 说得对!他昨天被教官打得淌鼻血,我们都是看到了的。为什么包庇教官反而处分窦平,太不应该!”
  邵化站在青石板上,脸都气歪了。蓝教官在他身旁,气急败坏,像要发作。两个宪兵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站着队的学生群上空飞扬着激 愤、不平的声浪和"嗤嗤"的嘘声。窦平一号召,家霆一带头,响应的人立刻动起来了。
  家霆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昨天学校答应处分蓝教官,今天忽然变卦了!学校里出现了宪兵,是想威吓我们吗?有热血有心肝的同 学站出来!我们抗议!要求撤销对窦平的处分!也撤销昨天对高二两个同学的无理处分!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让学生管理伙食、改善伙食。要是学 校蛮不讲理,我们就罢课抗议!”人群中愤愤不平的声浪更高,起了风暴。家霆话出口了,又冷静了一点,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冒失了!事 先也没有同"老大哥"商量,就放了一炮!后果如何?确实已经无法考虑了。他偶然瞥见章星老师,她的脸色不好,笼罩着愁云。家霆觉得,我这 样也许已经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局面。但是,我不能让窦平孤立无援遭受冤屈和欺凌呀!……事情也正像家霆料到的,在他之后,紧跟着"博士"" 南来雁"等都站出来了。学生队伍像火山突然爆发,“哗啦"一下全乱了。高三、高二的队伍先乱,学生们都高叫:“罢课!”"罢课!”有的嚷 嚷:“抗议!”有的嚷嚷:“反对处分窦平!”"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学生一散,操场上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面对学生的强烈不满和反抗 ,邵化强作镇静。徐望北和"马猴"好像在劝他从青石上下来,避进办公室去。他摇摇头,站在青石上还在凶恶地高叫:“不准罢课!谁带头罢课 立刻开除!”又高叫:“散会!大家回教室照常上课!”回答他的是学生的一片嘘声。看看实在已无法收拾局面,邵化只好带了他那伙亲信匆匆 窜进办公室去了。两个宪兵拔出了盒子炮,也匆匆跟着走了。他们一定是去酝酿阴谋去了。学生们互相聚合着,议论着,怒骂着,像火石撞击 着冒出火星。窦平、"博士"和其他许多同学,都上来围着情绪仍在激动的童家霆,好像他是一个英雄,向他表示同情、支持、慰问和感谢。大 家谈了一会儿,都各自散了。家霆心里很乱,渴望找"老大哥"谈谈。学校很不宁静,到处有人声,喊的、叫的、骂的。家霆突然看到:“老大 哥"在前面走,忙赶上几步,追上了他,说:“我忍不住了!我为窦平抱不平,就那么做了!你看,怎么办?”
  “老大哥"脸色难看,似乎疲劳,但平静地说:“当火山爆发时,谁也挡不住岩浆迸流的。你不出来讲,别人也会出来讲的。窦平他们高三 二班已经宣布要罢课大闹了。他们的中队长刚才通知我,要我们班也采取一致行动……”他话没说完,看到高三二班门口围了一堆人,传来"打 打"的声音。家霆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大哥"说:“你去看看去!我们分头做点联系同学让大家齐心的工作。我们暂时少在一起,我好留 一点余地。你先同窦平他们好好干起来。”说完,就走了。
  家霆点点头,离开了施永桂上前去看。只见邢斌已被窦平等几个同学打倒在地,满身泥土,正在讨饶,嘴里像含着青果似的说:“我…… 我决不破坏!……我不管!……别再打了!”窦平不知说了些什么,闪开了身子。邢斌爬起来像个被猫放了的老鼠,蹿着身子跑了。引起一阵哄 笑,有人拾起石块朝邢斌身上扔去。
  噪音声浪在冲击,像沸腾的油锅里的油在飞溅。家霆能感染到同学们打"狗"的痛快情绪,他说:“干吧!罢课!赶教官!我负责回去发动高三 一班。我们一致行动,有难同当!”
  窦平感激地又上来一把攥住家霆的手说:“童家霆,我忘不了你!我是豁上啦,大不了蹲大牢!”他眼眶湿润了。有的高三二班的同学说: “要抓把我们大家都抓去!”有的说:“先赶教官!目标就集中在教官一人身上!”也有的说:“带两个宪兵就想弹压我们三百学生?做梦!” 家霆和大家一样激动,又清醒地感到危机四伏,有一种驾舟在狂涛中沉浮前进的感觉。家霆说:“窦平,我们快分头干!只要大家齐心,就不怕 邵化!只怕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现在各班同学都很气愤,我们要使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邵化。我马上回班上去写标语欢送蓝教官上前线!”
  离开窦平时,高三二班的同学已经分头到各班游说,发动大家坚持罢课并且驱赶教官去了。家霆匆匆往教室跑,想找"博士"帮着写标语。 一进教室,见同学们正围着"博士"看他写大标语呢。”博士"用扁笔写美术字,白纸黑字,将对联写得像一副挽联:
  既是军人为何贪生怕死躲在后方享清福?若非孬种理应鼓足勇气跑上前线杀敌人!家霆想再找施永桂,施永桂不在教室里。刚才从施永桂说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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