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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18 王火(当代)
  灿灿光明盼晨星。
  囚居秣陵羡飞鸟,
  哀思降幡哭新亭①。(①新亭:故址在今南京市南,为三国时东吴所建。《世说新语》载,西晋末,北中国为外族所占领,渡江的一些名士常 邀集于新亭饮宴,感叹风景依旧,河北变异,相视而垂泪。)
  四
  管仲辉来过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时分,家霆正在楼上童霜威房里同爸爸对弈。象棋,是家霆从新街口买回来的,倒是用来给童霜威解 了些寂寞。
  忽然,“冷面人”老董急急上楼来了,说:“童少爷,有个年轻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来了!颐和路二十一号来电话通知过的!说是专门 来看望你的。她在楼下!”
  “年轻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里的一只刚想跳过界河去的马,对童霜威说:“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阳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 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阳,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 ?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 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进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 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阳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 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爱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阳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调鲜艳 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阳!……”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 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欧阳素心回转脸走来。银色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 。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性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 ,使家霆忍受不了欧阳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奸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 能毫无危险性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性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欧阳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阳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爱地抿嘴 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 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爱情像一团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阳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 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阳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 冷面人”指指欧阳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阳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阳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 !”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阳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 ──”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欧阳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阳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阳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 阳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娘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 娘!”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 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阳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 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阳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 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阳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色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 ,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内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 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群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 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阳,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 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欧阳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 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色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阳!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 ,欧阳素心来了!”
  欧阳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色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 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爱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 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 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欧阳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 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 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乳白色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 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欧阳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色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 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瞿(口旁)瞿(口旁)”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 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欧阳素心像个可爱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 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么惹人爱的女儿!想来她父亲一定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为什么要落水呢?为什么不替这样可爱的女 儿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过欧阳素心递来的小葫芦,说:“好!我收下!谢谢你,素心!”
  家霆发现并且感觉到爸爸对欧阳素心的感情,就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变了。心里真高兴呀!在一旁开心地说:“欧阳!你带了什 么给我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你等不及啦?我给你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还给你带了你该读的课本和一些书来。说实话,就算给你带的东西重! 但想到我们是老同学,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胜利;不踩荆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负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 好把它拖来了!”
  听她说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们同时觉得她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气很融洽。后来,“冷面人”开晚饭来了。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欧阳素心将从上海带来的咖喱鸡、宁波露笋、冬菇鸭、烤麸等罐头开了 ,还把两个罐头给了“冷面人”。吃饭时,“冷面人”给童霜威送来一张粉红色的烫金请帖,是“留日同学会”发的,邀请后天中午在“迎宾 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 ,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 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 不快。因此,连欧阳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阳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 气氛,欧阳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 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枪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死 炸伤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胶州路孤军营里,八百壮士的团长谢晋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经成了无法无天的杀人世界。
  家霆听着,计算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正是自己被“七十六号”绑架送来南京的时候。那时报也看不到,也不接触人,这些消息当然都不 知道。听到这些日伪特务横行的事后,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压抑,感到天气热得遍体如焚。
  家霆后来问起舅舅柳忠华的情况,说:“欧阳,我舅舅做生意的情况怎样了?”
  欧阳素心靠窗口坐着,带点娇慵困倦地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说:“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现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荪 也搭了伙,还有一个你们家认识的人,名叫江怀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荪就是江怀南介绍的。江怀南常到我们家,就认识了你舅舅。现在,他 们都是兴茂贸易公司的股东老板了。”
  童霜威也在窗边坐着。夜晚,暑气仍热腾腾地笼罩在空气中,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凉爽。听到这里,他皱皱眉,问:“他们在做什么生 意?”
  欧阳素心摇头,坦率地说:“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购棉纱、棉布、西药等禁运物资,然后运到杭州,再越过封锁线运往 浙江富阳等地,到那儿换取桐油、木材等物资。还将上海的西药、钢材等以及从浙江、安徽那一带贩来的桐油、土纸等紧张物资,运到江南和 苏北,换取棉花、土布、烧酒。反正是贩来贩去赚钞票。”
  从南面安仁街那边,传来了小火车的尖利急促汽笛声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隆隆地响,单调而疲惫。
  童霜威不禁问:“这么运来运去容易吗?日本人不管?”
  欧阳素心似乎不想多讲,又似乎并不知道得太详细,但语气充满鄙视和气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汉奸都要钱!钱能通神呀!说是日军以 ‘大日本战地御用商’名义给发搬运证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腿上的一只蚊子。
  清水塘边和花园草丛中的蛙声阵阵,叫得喧闹。童霜威想:是呀!她说得有理!但日本人、汉奸勾结在一起做生意,江怀南、方雨荪同欧 阳筱月一起狼狈为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华他也卷进去了,是干什么?童霜威敏感地想:忠华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本来也不是商人。如 今,通过家霆找到素心的父亲来干这种勾当,决不单纯。会不会是利用日寇、汉奸给新四军走私搞物资?他们贩来贩去,过封锁线,一会儿沦 陷区,一会儿国军防守的地区,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真是神通广大。一时,思念起柳忠华来了:在汉口时敌机轰炸声中的交谈,在 香港湾仔寓所的见面,在上海时他在伪《新申报》上写的赠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见到他,同他谈谈多么好!他是个有能耐 的人,对什么事都有主见。想念着柳忠华,他就呆呆地不言不语了,起身伫立在窗前,眺望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看着皎洁的一弯娥 眉月,沉思默想起来,用扇子扇赶蚊子。
  见爸爸这样,家霆点上一盘蚊烟,又问欧阳素心:“银娣好吗?”
  欧阳素心点头,摇着扇子说:“好!她有本事能使家里人人都喜欢她,我自然更喜欢她。她聪明,仍在上补习学校。我有种感觉,好像你 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关系。”
  家霆没有点头。他能意会到欧阳素心的感觉是正确的。他问:“你有什么感觉?”
  “呣,有一点!”她笑得带点顽皮,带点心眼儿,“我常想,你为什么先后介绍这样两个人给我?又常想,你是那样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 败类,可为什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笑一笑,缄默起来。
  一瞬间,舅舅柳忠华和舅妈杨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头。舅舅和舅妈之间的爱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经历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长的岁 月,舅妈一定是在等待着他的。可是,他们多么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离死别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这种种,他有点心酸,他觉得不好回答 欧阳素心的问题,就岔开话题对欧阳素心说:“欧阳,明天,你陪我到中华门外去一次好吗?”
  “去干什么?”她坐在窗边,似乎闻到了风从玄武湖里散播过来的荷花和莲叶的清香。
  “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要让你见见她,也让她看看你。”
  “那当然好。”她乐意地点头回答,似乎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偶尔飘来的荷花、莲叶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着欧阳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贵庄重的仪态,活泼温柔的韵味,使他心头涌起幸福的潮汐。他向 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停顿在这种甜美隽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 拜伦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她在美中步履姗姗,
  像星空和无云的夜晚。
  后来,那夜,欧阳素心回房放下珠罗纱帐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里陪童霜威睡。父亲和儿子两人亲密地睡在一头。夏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透过蚊帐,射在床上。这时,外边 ,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着烟雾。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园里,月光与树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动,闪 烁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声与虫声纷杂地传来,家霆想:欧阳素心这时一定也没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着月光,听着 蛙声与虫声。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着谈心,永无休止地偎依着,永无休止地谈着。不,不必谈,就是不说,只要无声地偎依着坐在 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发现爸爸翻着身也没有睡熟。月亮像一盏银色的天灯,照得窗栊透明。他见爸爸正睁眼看着窗户外一只庞大的 蜘蛛网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网上有一只在苦苦挣扎的飞虫,好像是一只“金牯牛”,被蛛网粘住了,正拼命想挣脱。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觊觎 着,想等待飞虫精疲力尽了马上扑上去吐丝将它拴裹起来。但是,飞虫挣扎得凶,终于,破网飞走了!
  家霆兴奋地问:“爸爸,您没有睡着?”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热,又“噗噗”地扇起扇子来,“你把舅舅的情况告诉欧阳了吗 ?”
  “没有。”家霆回答,“但她聪明,会有感觉的,不但对舅舅,对银娣也是那样。”说到这里,问:“爸爸,您觉得欧阳怎样?”
  “我很喜欢她。”童霜威发自内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十分可爱又懂事的姑娘。只是──”他叹息一声, “她的父亲太对不起她了!”
  家霆心里也叹息,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理解爸爸对于儿子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恋爱还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欧阳的为人和我的坚决使 爸爸同意了。他告诉童霜威说:“爸爸,明天,我想同欧阳到雨花台去,寻找一下舅舅给妈妈立的那块墓碑,我们雇马车去。我打听过了,那 里现在可以去,也有游人了,没问题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说:“好啊!”
  月光迷离,家霆看见爸爸朝天睡着,张着双眼,心里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许多回忆,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劝慰着说:“爸爸, 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许,管仲辉会帮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设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们就可以设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着说:“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辉说的办啊。身体本来不好,我要装得更不好。这次,倘若真有机会不被软禁,拼着死,我也 要冲出牢笼去!”稍停,又唏嘘一声,“你那继母,太无情无义了!我在这里,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实,我也并不想她来,她来,除了逼我落 水附逆,别无其它目的。但她要来,是不难办到的!她将你推进了火坑,自己却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将逛公司了!心肝全无!”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发,只能再劝慰着说:“她不来也好,一家人都拴在这里更糟!”
  童霜威没有做声。在这夏天的夜晚,过了半夜,暑气渐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来拂动蚊帐。花园里月光下的虫叫声“口瞿口瞿”“吱吱 ”传来,似乎带点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家霆,记得不?四年前这时候,南京初遭轰炸,我们正离开南京到安徽南陵县去。 你还记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吗?”
  家霆轻声微喟地答:“记得。”
  于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橹声,船桅上的一盏灯,水声,夜鸟惊叫声,船工夫妇轻轻低语声,一时都涌上心头。抗战爆发四年间的种种 不平凡的经历,也都像烟云似的掠过眼前,既遥远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欧阳素心像出去郊游似的离开潇湘路一号。
  欧阳素心穿得特别朴素,一件浅天蓝色的短袖阴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妩媚、和谐。淡雅每每衬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 得大方。她有一种平静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面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辉这样的大人物来看望,又有欧阳素心这样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预卜到童霜威的命 运不会太坏,脸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对欧阳素心笑着用日语交谈,好像是问欧阳素心怎么改了装束。光脑袋的年轻日本兵 笑得很和气,也点头鞠躬,彬彬有礼。
  离开潇湘路一号走出路口时,家霆笑着打趣说:“欧阳,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话讲得跟鬼子一样好!连弯腰打躬,也像东洋人!”
  欧阳素心用美丽的眼睛看看他,说:“是吗?”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蝉声悠扬,气温很高。穿出潇湘路,笔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见一辆敞篷破旧马车。车上是一个花白头发戴破 草帽、穿破汗衫的马车夫。讲了价钱,包了马车,说明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两小时后再原路回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鞭丝斜袅,马蹄嘚嘚,破旧的马车在中山路上颠动着向南驰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车、人力车、马车也不多。一早就炎热,蝉声在路两边 一些绿树上远远近近地鸣响。盛夏的太阳发挥着威力,闪着耀眼的金光,更衬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凉。
  欧阳素心叹息说:“啊!变化太大了!昨天从下关一下火车,就感到南京变了!同我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总觉得没了生气,没了笑声, 人人脸上挂了一层灰。有些地方是断垣残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烟,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战争和杀戮。我们家战前住在中山东路,房子听说烧毁 了!早先,房顶上有个铁皮制的风信鸡,风一来,会转动,该也不在了。明后天,找时间你陪我去故居凭吊一下。”
  马车夫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上身裸露的肌肉像被太阳灼焦了似的,闷头赶车。
  家霆问他:“老伯伯,夫子庙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摇头:“夫子庙烧光啦!除了剩个聚星亭还在,别的都没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时您在城里吗?”欧阳素心问。
  老头儿好像无所顾忌,说:“当时躲在南边云台山乡下,光知道城里烧杀奸淫,过了两个月回来,知道的事比听到的更厉害。”他唉声叹 气,“杀的人堆起来比山还要高哪!我回来很久了,夜里还没人敢上街,哭声还到处都有。”
  家霆轻声地叹口气,说:“如果有鬼魂的话,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欧阳,你想到没有?我们经过的这些地方,也许都躺过死人, 流过中国人的鲜血。”
  欧阳素心似乎心里涨满伤感,惨然地说:“我真想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
  家霆看着她善良的眼睛,遐想地说:“是啊,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有侵略者和卖国贼,再也没有屠杀和奴役,再也没有流血和离散 ,再也没有眼泪和仇恨!”
  “该有什么呢?”她凝思着问。
  家霆认真地说:“留下的只有爱,只有美丽的家园、幸福勤奋的生活,只有我和你之间的甜蜜!”
  她微微笑了。他觉得她笑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鲜花,只是她的微笑为什么带着淡淡的哀愁呢?
  家霆觉得能理解她笑中的哀愁,叹口气说:“唉!现在,当然全是幻想和空想。中国在被侵略,中国人在被奴役和屠杀,只有抗战!不能 像路边这些标语牌上写的什么‘和平’!和平需要善意!也许只有抗战,只有杀死鬼子和汉奸,才能换来以后的和平。”
  欧阳素心点头,但脸上那一丝带着哀愁的微笑也消失了,她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
  坐在敞篷马车上,虽然晒着太阳,但很舒适。童年时的欢乐与喜悦,都涌上心头,又一同回忆起儿时南京的情景,谈起南京夏日的一些风 俗来了。
  家霆说:“南京那时有个风俗,立夏那天,大人要叫小孩骑在门槛上吃豌豆糕,说是吃了可以不疰夏。那时,我家有个女佣是南京人,总 要我那么干。”他问欧阳素心:“你小时候骑过门槛没有?”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用南京话说:“傻乎乎的小把戏才会骑门槛,我可没骑过。但过端午时,南京叫作娃娃节,那时,我们女生抽屉里都 有彩色丝线、小剪子,我们用彩线缠裹出五彩的粽子。我最爱那些装咸鸭蛋的五彩小网兜、小红绒花和用零碎缎子做的小香袋了。”
  家霆笑了,也撇南京话说:“这些小丫头玩的东西,我可不喜欢。”
  欧阳素心说:“阴历六月初四放荷花灯呢?喜不喜欢?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 生日。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真美极了!”
  边忆边谈,家霆约定:除了陪欧阳素心去烧毁了的故居看看外,再一同到大石桥畔的母校去看看旧址。老同学谈起当年学校里的生活,有 谈不尽的话。
  马车蹄声嘚嘚,经过比较热闹的新街口。广场中心有一个新迁置来的孙中山铜像,两米多高。家霆不禁想:汉奸汪精卫装得好像他是中山 信徒。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如果像汪精卫这些卖国贼这样努力,中国不就彻底完了吗?新街口商店较多,有个商 店正放唱片,一个日本女声妖声妖气在唱:“支那之夜哟!支那之夜哟!……”街边一个白发老太婆拄着拐杖在大声吆喝着讨钱。一家米店门 口拥着些人,好像是卖平价米。一辆汽车上有日本人带着个时装年轻中国女人下车进饭馆。
  马车在新街口没停留,继续向南。马不停蹄,一直走到中华门来了。这里人多,店摊不少,乱糟糟的。
  马车夫指指中华门,说:“城墙上炮弹枪弹打的洞看到了吧?那些烧焦了的工事看到了吧?这一带,当时战事可激烈了,涂满了血,堆满 了死人。城墙有好几处都给炮轰坍了,好些店面都是这两年新修的。”
  搏战的风涛似仍存在。家霆和欧阳素心循着马车夫的手指,看着城墙上的弹洞和已被拆毁的犬牙交错的工事,当时的惨状历历如在目前, 似乎能想象当年这儿伏尸喋血、墙垣呻吟、弹孔沥血、死者呼号的情景。
  有一家卖包子的小店,放着两张破旧油垢的小木桌,门口火上蒸着笼屉,冒着热气,里边有个伙计在和面擀皮儿包包子。隔壁是一家卖本 地月饼的糕点铺。家霆说:“欧阳,买点南京本地月饼带去野餐吧,好吗?”
  欧阳素心赞成:“这几年吃的都是广东月饼、苏州月饼。南京月饼虽不好吃,也该尝尝了。”她叫马车夫:“老伯伯,停一停!我们买点 吃的。”
  靠街边停了车,两人一起下车。没想到,一下车,立刻拥上来六七个小叫花子,一个个都伸手讨钱。欧阳素心叹了口气,像天女散花似的 一个个给了钱。两人同去那小铺里买了些荤五仁、素椒盐的本地月饼,又在隔壁一家小酒店里买了些咸鸭蛋和熟香肚、盐水鸭,店家都用荷叶 分开给包了。恰好见有提篮卖荷花和莲蓬、嫩藕的,欧阳素心买了一束红白相间的荷花,又将莲蓬、嫩藕都买了些。上马车时,欧阳素心将月 饼和鸭蛋、莲蓬等都分了一份给赶马车的老伯伯,马车夫千恩万谢。
  出中华门又朝南行。西边有一片废墟,一男一女两个穷人家的小孩在瓦砾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废墟想到南京沦陷时遭到毁灭的旧事, 心头凄凉。
  终于,马车踽踽行到气象森然的雨花台下来了。
  雨花台共有三个山岗,东面一个,中间一个,西面一个,除了蝉声吵人,一片幽静。虽是阳光蒸晒的晴天,却总使人感到天低云重,光景 惨淡。
  两人要马车夫等候,捧着荷花,提着吃的,向前走去。热风吹拂,遍地是丛生的蔓草,摇动的树梢投下斑驳游移的阴影,灰青色的石头上 布满了苔藓。这地方历来公开和秘密杀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了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在环境上也给人一种苍郁而阒无声息的印象, 使人想到黑夜里的枪声、残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进士杨邦义剖心处的碑文。杨邦义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杀死。风化了的碑文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灵于国 步艰难外侮日亟之时,国人等亦瞻慕而兴起乎”的句子。杨邦义剖心处旁,有辛亥革命阵亡将士人马冢刻石记事。荒草没胫,久已无人来凭吊 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来了。
  方孝孺墓也是苍苔覆盖,凄凉地屹立在那里。周围有几棵挺拔的青松虬生多姿,墓旁有石栏。见到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时间,爸爸讲起 过杨邦义和方孝孺的故事。杨邦义是因为金兵攻下南京时被捕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被开膛剖心杀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辅佐太 子。明成祖靖难后,命方孝孺草诏,他披麻戴孝执笔写了一个“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说:“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孺答:“十族何妨 ?”结果真的灭了十族,连老师一家都被满门抄斩。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杨邦义和方孝孺,也是从自身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吧?看着墓, 心里凄恻起来。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题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远处山岗山坡间,绿草萋迷的 荒冢数也数不清,令人产生空虚孤寂的沉思。这个名胜去处,现在也有用芦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钱一蒲包的五彩卵石的小贩。但游人稀 少。几个卖五彩卵石的都同时拥上来纠缠着兜生意。
  欧阳素心对家霆说:“买点做个纪念吧!”她付了钱给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跛老头,从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几块精美的五彩卵石,将其 余的还给老人,说:“最好的我都挑了,这些还您,再卖给别人吧!”
  家霆来到这里,看到了远处乱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里悲痛,想起了妈妈柳苇,哀伤不已。站在那里,双脚像铸定了似的。阳 光下,碧绿的乱草坡岗,像睡熟了一般,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中午的气温熏人,有一种古怪的鸟不知躲在哪棵小树上啼叫,声音像是一声 声的悲哭,啼得人心里悱恻难受。
  欧阳素心看着洪荒之地似的乱坟岗黯然神伤,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岭间徘徊飘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家霆,伯母怎么会葬在 这里的呢?”她显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约她上坟,她一时没有想到别的。但现在,触景生情,她想:雨花台过去是枪毙人的地方呀!……是 怎么回事呢?
  家霆回过身来,用两只俊气、坚定的眼睛看着欧阳素心,说:“欧阳!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今天,我要对你说。……”
  一缕轻柔的黑发在额前飘动,欧阳素心的脸色因吃惊突然变得苍白,说:“家霆,告诉我吧!凡你愿意说的我都爱听;凡你不愿告诉我的 我可以不问。”
  家霆同欧阳素心找块树荫下的干净草地席地而坐。欧阳素心静静听着家霆含泪的叙述。
  天下真是常有这种复杂得意想不到的事呢!听着叙述,欧阳素心也落泪了。听完,她捧着荷花站起身说:“走,家霆,我们好好找一找吧 !可是这么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里吗?”
  家霆摇摇头,说:“还是抗战初在武汉的时候,冯村舅舅告诉我的,没谈具体地点。后来,我问过舅舅,他说是从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 坪,那儿埋葬的被杀害的人最多!”天热,他满面是汗。
  欧阳素心捧着那束纯洁高雅红白相间的荷花,说:“我们从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庄重地注视着远处,脸上闪出善良的光辉,自然 地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性情温柔,却意志刚强。
  两人一起踩着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从主峰西下,踏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跨过高高的野草、荆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岗。有一些破 碎断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走着走着,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果然有一片绿毯似的空草坪。
  欧阳素心惊呼起来:“看哪!该是在这儿了!”
  家霆挽着她的手,像两个孩子似的,两人奔跑着到草坪上去。草坪坑洼不平,杂草里开着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没胫。是这儿流的血多了 ,所以野草长得特别茂盛吗?周围可以瞥见草中一些馒头似的荒坟,有的已经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开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髅。不远 处正有一条野狗豺狼似的在草丛中蹿跃。家霆就地拣起一块卵石掷过去把狗赶走。南京城遭大屠杀时,日本兵连狗也不放过,用枪打死不少。 这一定也是条劫后余生的狗吧?它一条后腿是瘸的,尾巴显然给人砍掉了,热得伸出鲜红的舌头,跳跃着溜了。
  忽然,欧阳素心拭着汗叫了一声:“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侧一个土坡旁的野草中,竖着一块约摸一尺多高的石碑,经过风吹日晒和雨雾霜雪,石碑已经显得色泽灰淡, 但上边深镌的字迹还是清晰的。
  两人上前看时,果然上面写的是:
  献给柳苇 廿?一?八
  家霆双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泪跪拜在碑前,呜咽地说:“妈妈,我和素心看您来了!……”
  欧阳素心恭恭敬敬将一束美丽芬芳的荷花献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时,有只美丽洁白的蝴蝶在草丛中颤颤地翩跹起舞,忽然摇摇晃晃飞过来了,围着他们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啊,在这附近,开放着一些 黄色、红色的野花。是花儿吸引了蝴蝶,还是妈妈柳苇的精灵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蓝,太阳照耀着绿色的平静、凄凉的空草坪,使野草显得生气勃勃。岗上扶疏叠翠的一些绿树寂寞地肃立。叫声古怪的鸟儿不知躲 在什么树丛中,又在悲啼哀鸣了。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漾起了一种神圣感,说:“欧阳!我以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骄傲,因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难下定义的,但它却是 人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杨秋水阿姨,不!杨秋水舅妈!
  欧阳素心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说:“家霆,我羡慕你!……”她似乎想讲些什么,又没有讲。忽然,她指着墓碑说:“咦 ?墓碑上还写着‘廿?一?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还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摇头说:“都不是!妈妈死,是在一个秋天。舅舅来立碑,也是夏秋之际。”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家霆皱眉思索着,忽然好像大彻大悟了,说:“呀!你看,这三个字组叠起来是一个‘共’字呀!也许,这是替妈妈立的碑,也是给所有 死在这里的他们的党人立的碑呀!”
  欧阳素心点着头缓缓地说:“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说:“相信我吧!我不会 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介绍你舅舅和银娣给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不便告诉我的话,我 已经说过,我绝对不问。但我要尽力帮助他们。为了你,也为了正义。”
  家霆感到欧阳是误解自己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舅舅和银娣,自己也没有真了解,许多也仅是感觉和猜想,怎么说得清呢!
  家霆诚恳地说:“欧阳,不要误解。我决不是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欺骗你。我们之间,既然相爱了,就不应当隐瞒什么。我完全信任你,就 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想不到,欧阳素心忽然拭泪了,在感情的浪涛中颠簸着,脸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冲击着她心灵之门的秘密的烦忧倾吐出来,说:“家霆 ,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现在要告诉你,不考虑任何后果!”
  有一只苍鹰展翅在天空翱翔。
  太阳发红,给周围的崖峰坡岗都抹上一层血色的光辉。四下死寂,仿佛在这块杀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和骚动,显得 空旷与寂寥。
  家霆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嘴唇在颤抖,脸色在阳光下变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说:“啊,欧阳!什么事使你这样激动呢?告诉 我。”
  欧阳素心突然忍住泪水变得矜持起来了,说:“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个日本人!”
  “半个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痉挛起来,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准备了!
  “是的,半个日本人!”欧阳素心由于激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日光下闪亮,说:“我已经去世的妈妈,是 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长崎。她是日本长崎人,战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长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汉奸!我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汉奸可耻 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来,“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爱你,但不能对不起你!为什么日本偏要侵略中国同中国打仗呢? 为什么欧阳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说过,我们之间这样是不会有幸福的!我这次来看你,也是向你告别来的!……”说着, 她伤心极了。
  家霆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去一些没当一回事的疑团如今有了答案:欧阳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风景油画;那些日本小摆设;她说 话时偶尔有过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语那么流利;她穿和服那么像个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坚决不愿再相见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但他也惊 呆了。啊!他心里是这样热爱欧阳,可是眼面前的事实却这样残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两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又搀和着凭吊妈妈涌在心头 的悲痛与凄怆,一时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欧阳素心是半个日本人后一定也会产生犹豫时,他更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家霆十分怅惘!也许人生总陪伴着怅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声,脸上带着迷惑的沉思。他没有说话,可是这一个脱口而出的“唉”声 ,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了!
  欧阳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阳素心却正常得反 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 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娘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尾 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阳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 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阳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的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欧阳
  五
  方立荪晚上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会乐里书寓①(①书寓:高级妓院的代称,又叫“长三堂子”。)里吃花酒。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销金窟 ,弄堂内全是高等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吊挂着白底红字的灯招,上面写着红妓的名字招徕客人。方立荪常在这里宴客,请日本人,也请“宏 济善堂”的客户。昨晚酒宴结束,时间迟了,他夜里就在那里留宿了。虽已九月,天气炎热,他一夜都未睡好。
  早上十点多起身,妓院里的娘姨送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油条,他胡乱吃了一点,头里晕糊糊的。打了电话到西爱咸斯路公馆叫汽车来接。 接电话的是“老虎头”,啰啰嗦嗦,开口就责问:“昨天是双日,你为什么不回家住?你一天到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知道自己 玩女人、图痛快,就做事不留情!我是吊桶落在井里!瓦片永无翻身日了!”话未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方立荪嫌她讨厌,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一早上就触我霉头!哭哭哭,哭你娘的×!你马上叫汽车夫阿陈把车子开来!保镖也要来!车子 开到四马路广西路口等我,越快越好!”说了,“啪”地挂上电话。
  他是个谨慎人,从来不让车子到妓院来接他。过去没有汽车时,他有辆自备人力车。车上装有电石灯和响铃,晚间光亮夺目、铃声叮当。 曾有妓院里的相好在夏天要他派车子坐了“兜风”,他也从不答允。现在,买了汽车,有了保镖,他仍是老规矩,汽车只给自己坐。到自己认 为应当秘密的去处,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的行踪。有时,他到日本人家里去,离开一截路下车,让汽车夫和保镖等着,宁可自己走了去 ,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去日本人那里干什么。虽有危险,他也还是觉得这样好。
  后来,那辆“福特”汽车由汽车夫阿陈驾驶着来了,保镖“阔嘴巴”荣生也同车来了。汽车停在四川路广西路口,他上了车,让开到汉口 路仁安里去。
  他这一向,财运高照,人更胖了,走路也更蹒跚。昨天下午在虹口虬江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御料理”里设宴请“宏济善堂”的两个日本 人吃饭。同时,也请了支持“宏济善堂”的日本上海特务机关机关长陆军原田少将的辅佐官德本中佐,目的是请上海特务机关能给予“大日本 战地御用商”或“嘱托商”名义核发“物资搬运出入许可证”,让“宏济善堂”的鸦片烟能贩运到外地及内地国民党统治区去。在请这些客人 时,他又特地加请了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
  吴四宝,江苏南通人,是个满脸横肉四十开外的黑大块头。年轻时,在上海公共租界跑马厅当过牵马僮,后来替巡捕房办些事,也替一个 英国人开过汽车。因为在上海牵涉到一件杀人案,浪迹山东,到军阀队伍里当过兵。过了些年,回到上海,拜丁啸林的师弟青帮通字辈大流氓 季云卿做了老头子。他像个凶神恶煞,不怕死,不要脸,成了青帮里的亡命之徒,人提起他都牙齿发冷,含糊三分。他同李士群搭上线后,成 了李的心腹,同李士群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士群开口闭口叫他“四宝哥”。战争使他变成了铁石心肠。他杀人不眨眼,在“七十六号”里又安 插了自己一伙流氓兄弟结成一帮,见钱眼红,什么坏事都干,绰号“杀人太保”。在帮李士群反丁默村,将丁默村排挤出“七十六号”中,为 李士群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更加狂妄,常说:“哪个瘪三敢同我穷爷为难,穷爷一个个请他吃卫生丸!我吴四宝当汉奸就要当个痛快!”
  方立荪因为拜过丁啸林做老头子,同季云卿也熟识,凭这点关系和他搭上了边。本来,他是不想去沾吴四宝的,但吴四宝指挥他的徒子徒 孙,到各处售吸所和土膏行登门拜客,迫使缴纳月规钱,为这还打伤过“宏济善堂”的人,也用手枪威胁过一些土膏行的老板。吴四宝又在沪 西开了一爿吗啡厂,雇用了些高丽浪人勾结日本宪兵队里的密探贩毒售毒,方立荪就不能不敷衍、讨好吴四宝,同他拉拉关系了。
  加上,近来方立荪越来越感到自己在政界应当有个亲近的靠山。眼面前放着的那个妹夫童霜威,偏偏是个死人额骨头,僵得很也硬得很。 如果童霜威肯在汪精卫手下当大官,自己沾光之处一定不少!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越感到需要政治上的靠山。当初,他主张将妹妹 嫁给童霜威,本来是打过这算盘的。如今,童霜威被软禁着,自己不闻不问,岂非放着家里的自来水不用要去河里挑水喝?
  比如吴四宝这种粗坯吧,如果,自己妹夫在南京是个部长,就不必买他的穷账了!所以,同方丽清商量过几次后,他决定走吴四宝的路子 ,亲自陪方丽清一起到南京走一趟,去看看童霜威,带些吃的去,好好再下力规劝一番,让方丽清在南京陪童霜威住上几天。“好汉也怕枕边 风”!他认为目前东洋人很得势,德国人打苏联也打得很顺手。苦海无边,方丽清去劝劝,童霜威也该回心转意了。
  他早些天给吴四宝送了礼,讲了情况,提了要求,说明打算陪妹妹去南京看看童霜威。吴四宝十分爽气,瞪着眼睛点头拍胸脯:“你妹妹 同去不方便,不去算了!你老兄去当然可以!一句话,包在兄弟身上!”稍停,突然弹着黑眼珠又说:“不过,你是大富翁了!再说,又替东 洋人一道做黑货生意。你自己去,万一渝蒋方面的特工下毒手,那也危险。我派两个弟兄送你到南京去!……”
  方立荪是个精明人。昨天中午请客,特地请了吴四宝。既叫吴四宝领情,又是摆出些东洋人来给吴四宝看看。意思是:我方立荪同东洋人 是有交情的,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我,不买我的账!
  果然,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吴四宝兴高采烈,酒灌得很多,黑脸泛红,眼露血丝。临走,瞪着两只凶光毕露的大眼,对方立荪拍胸脯说 :“方兄!明天下午,我就派人送你去南京!中午一点钟,你在西爱咸斯路府上等着,我派人来!但要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免得出事。现 在渝蒋的地下人员狗急跳墙……不提防不行!”
  这事,方立荪昨晚打过电话告诉了妹妹方丽清,说明自己今天要去南京,行前见面再谈谈。现在,打算亲自去仁安里二十一号看看、谈谈 ,然后回西爱成斯路家里吃中饭,等着“七十六号”派人来陪着去南京。
  他到了仁安里,“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帮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忙着办饭。见他来了,都各自叫了他一声。听见楼上麻将声, 他明白又在打牌了,心里不禁想:这个小妹呀!真是个一心无牵挂的福人!
  方丽清、方老太太正同仁安里十号的康太太和九号的孙师母在打小麻将。这一向,“小翠红”总是郁郁寡欢犯心口疼和头疼,自从方雨荪 怀疑她同洋行里的青年跑街沈镇海“不干不净”以后,沈镇海再也不来了。方雨荪自己在外面又租了小房子包了一个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常 常不回来过夜。说他是有心冷落“小翠红”也可,说他是借这因头自己又在外边胡调更可。“小翠红”夏天“疰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天 比一天瘦削。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拉她打麻将,她能推托尽量推托,总是爱独自睡觉或者坐在房里膝上蹲着那只波斯种白猫绣枕套,一针又一针 。再或,看戏迷方传经书架上的那些张恨水、包天笑的小说。她不多答理人,大家也不多答理她。今天,方立荪来,要同方丽清谈话商量去南 京的事。方丽清才去“小翠红”房里,叫“小翠红”出来帮她代打几副牌。方丽清就陪小哥方立荪到了自己房里。
  方立荪敞开绸长衫衣领说:“下午,我就去南京了!你带给妹夫的东西交给我好了!”
  方丽清刚才一副“全求人”正快要做成,方立荪一来,打扰了牌兴,坏了手气,人虽下了牌桌,心里不高兴,古怪起来了,噘噘嘴,说: “我想了一想,他也不缺啥。上次,江怀南托人带信去时送去过一笔钞票。他关在那里,又不能吃喝嫖赌,钞票一定还在。要吃东西,他那宝 贝儿子也在身边,可以替他在南京买!还带东西去做啥?我知道,你是想他再出来做官,你好找靠山!你要带啥就自己带些去!”
  方立荪拭着汗斜眼看看妹妹,心里不是滋味,说:“妹妹,这就是你莫名其妙了!我们是兄妹,我这趟去南京,全是为你好。你们是明媒 正娶的夫妻,总该团在一起。他现在落难,我去劝劝他。他开窍了,就又可以飞黄腾达。他当了大官,你不又是官太太了!这笔账要会算!火 到猪头烂,你对他亲热些,他才容易转弯。你对他冷淡,有什么好?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好像去南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给他要带些茶 叶、火腿、糕点去的,但我带是我的义,你带是你的情!你不懂?”
  方丽清板着脸,漂亮的两颊绯红,说:“童霜威是个半截身子人土抬不上轿子的寿头!我真后悔你们那时做主要我嫁给这么个瘟生!”说 着,因为吃了亏,一脸怒气。
  方立荪本不是个镴枪头,在上海生意场上和青红帮里混久了。处处不愿吃亏,又斜眼看看方丽清,说:“你这话就又错了!打开天窗说亮 话吧,你别以为你现在同江怀南的事我同雨荪一点不知道。你是我妹妹,我们少不得庇护点。我也要劝你妹妹一句:江怀南不管他多能干,他 比起童霜威来,也只是个──”他伸出小指,“小官!童霜威只要肯对汪精卫点头鞠个躬,马上就十六人大轿坐起!江怀南还是要拍他马屁靠 他高升的。你不要近视眼,鬼迷心窍!”
  给方立荪一顿抢白,方丽清哑口无言了,想想哥哥的话也对,嘴上仍不服输,说:“我是个心去意难留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你不要乱 捅窗户纸。你到南京,想对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好了!我都不管!东西吗,我这里有人家送的一盒西洋参,你带去给他泡水喝!” 说着,去橱里拿那盒江怀南送的西洋参,递给方立荪,说:“我要去叉麻将了!”
  妹妹娇生惯养,脾气一直别扭,方立荪是深知的。拿了西洋参,看着方丽清又去打牌了,方立荪心里不太受用,也懒得去打麻将的房里同 方老太太说一声,就独自踽踽下楼去了。
  坐汽车由保镖“阔嘴巴”荣生陪着回到西爱咸斯路家里,方立荪踏进门在楼下客厅前的走廊里,迎面见到“老虎头”正从那里经过。“老 虎头”哭得两眼像两只红桃。见他来了,又落泪了,佯作没看见,扭着屁股,迈着一双“改组派”的小脚,往自己卧室走。方立荪做生意最讲 究吉利,出门上路也讲究吉利,看到女人哭,觉得触霉头,一肚子的气,像个凶神似的虎着脸走进“老虎头”的房里,二话不说,对着“老虎 头”脸上“啪”的一个耳光,连刚才受方丽清的一股气也出在“老虎头”身上了。他嘴里说:“好呀!你这个坏女人!你敢触我的霉头?我今 天要出门,你偏偏要哭丧!给我不吉利!我要打掉你的晦气!”
  “老虎头”披头散发,横倒身子往地上躺,蹬脚挥手又哭又叫。女用人和巧云都跑来了。女用人吓得不敢劝说。巧云心里高兴,嘴上甜, 袅袅婷婷劝着方立荪到客厅里坐,讨好吉利地说:“好了好了!打发打发!一打就发财!打过了,就不要再打了!一家一个主、一庙一个神嘛 !今天你要出门,中饭烧了你喜欢吃的腌炖鲜、油炸虾,好好吃一顿再出门,大吉大利!”
  “老虎头”仍睡在地板上大哭大叫,也听不清嘴里是在抑扬顿挫地哭唱些什么。方立荪听了仍是皱眉,气得坐在沙发上哼哼,中饭也不想 吃。巧云好说歹说劝着方立荪喝了点酒吃了点菜。一会儿,方立荪倒想睡午觉了,但看看客厅里的自鸣钟,已经快一点了,只好不睡,将带到 南京的礼品和随身衣物放在一边,静静等着“七十六号”来人。
  钟“当”地敲了一下,门铃“丁零零”响了。一会儿,“阔嘴巴”荣生进来了,垂手说:“老板,有个瘪嘴,自称人叫他‘瘪嘴阿四’, 是‘七十六号’派来陪同你到南京的,在门口!”
  方立荪觉得吴四宝言而有信,说:“请他进来!”
  “瘪嘴阿四”当年嘴上好像同人打架时给铁器击过一下,凹下一块。他穿套半新的帆布西装,衬衫领子翻在西装衣领上,一看是个闹事生 非的白相人。到客厅后,他眼睛一直在骨碌碌打量着百宝格上放着的那些值钱的摆设:青花古瓷瓶、翡翠玉佩、二龙戏珠牙雕、五彩珐琅盘… …虽没说话,脸上的神态却好像是赞叹:啊!真阔气呀!
  方立荪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人敬了茶和烟,“瘪嘴阿四”催方立荪动身,说:“方老板,时间不早,可以动身了!我陪你去,一切放心 !”
  方立荪思索了一下,说:“好!”却又说:“我让‘阔嘴巴’荣生也送我一道去!”他是想起吴四宝那天的话,觉得再带个自己的心腹保 镖放心些。
  “瘪嘴阿四”也不说不行。三个人一起走出房屋到大门外,准备坐汽车夫阿陈开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去火车站。巧云满面春风地跑到大门口 来送,站在门里看着方立荪上车。
  谁知,方立荪正拉开汽车门要上车时,突然,路畔驰来一辆黑色小车,一阵风先后跳下三个人来,拔出手枪,大声拦住了汽车。保镖“阔 嘴巴”荣生见势不好,刚拔出枪来,就被对方“砰”“砰”两枪,打得鲜血进流滚倒在地。汽车夫阿陈喊了一声“救命”!也挨了一枪血溅椅 座。三个暴徒用枪指住方立荪和“瘪嘴阿四”,绑票似的将二人一起推上了他们那辆黑色汽车,方立荪见情况不妙,凭借着正在家门口,突然 推开一个暴徒,纵身跳下汽车。转身要逃进家里去,嘴里高声大叫:“强盗!强盗!”
  就在这时,手枪“砰”地响了,也不知是走火还是怕方立荪挣扎逃跑,这一枪正打在方立荪的大腿上。两个绑票的跑上来一边一个用力一 夹,将方立荪拖尸般地挟上了汽车,汽车“呜”地一溜烟开走了。
  巧云在大铁门边眼见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趴倒在地面无人色,嘴里喃喃祷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死了的“阔嘴巴”荣生躺在血泊中, 仰面朝天像个“大”字。方立荪伤口留下的鲜血滴滴答答淋了一地。真可怕呀!汽车夫阿陈被一枪打在脸上,子弹穿过鼻子从颈后出来,这时 满面满身是血,挣扎着跌跌撞撞走下了汽车,嘴里“哎哟…‘哎哟”,一会儿又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等到警察听到枪声急忙赶来,被绑票的 方立荪已经早不知去向了。
  方立荪被一枪打在大腿上,本来应该无事,偏偏这颗子弹打断了大动脉血管,血滴滴答答流得很多。他的嘴被塞上了一块手帕,言语不得 ,神智倒还清醒。起先不明白遭谁绑了票,但见车子飞快向沪西开,心里就有点奇怪了。不久,车子到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他更奇怪。那 三个绑票的连同“瘪嘴阿四”一起将他抬着下车,送到一间房里,让他躺在一张床上。看到“瘪嘴阿四”那副轻松快乐的样子,方立荪明白了 :我是触霉头上了吴四宝的当了!这“瘪嘴阿四”是做鱼饵来钓我这条大鱼的呀!
  有个中年医生来进行包扎,方立荪哼着听他摆弄。刚包扎完,见门口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胖脸上油光满面,布满血丝的双眼游移不 定,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这不是“杀人太保”吴四宝吗?方立荪心里一沉:好呀!果然不出所料!伤口疼痛,他感到自己像只屠宰 场里快挨刀杀的猪羊了,呻吟着说:“四宝哥!我们是青帮师兄弟,有话好说!你要高抬贵手啊!”
  吴四宝笑笑,笑得凶狠。这一向,他绑票的事干得不少:绸业银行的卢允之,绑后给了三万元“保款”;银行资本家许建萍,被绑后,索 取了十万元“保款”。方立荪这块大肥肉到手,吴四宝觉得是请了个财神菩萨来了,岂能不高兴?又岂能轻易丢掉财源?
  吴四宝咧着嘴说:“方老板!管山吃山,管水吃水!私交归私交,公事要公办啊。我是奉命逮捕你的!你与渝方有关系!有反对汪主席的 言行!你倒说说看,你要到南京去做什么?有啥秘密任务?”
  方立荪像当头一连挨了几棒,昏昏沉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万想不到一下子自己怎么成了与重庆有联系、有反对汪主席的言行、有 秘密任务的渝蒋分子了?他呻吟着哀告说:“天地良心!完全没有的事!四宝哥,你积点阴功!大水哪能冲起龙王庙来了呀?”
  吴四宝笑笑,又毒又辣,朝方立荪看看,眼神阴险,使方立荪浑身汗毛立正,心里恐怖得往外冒冷气。他对边上的“瘪嘴阿四”和几个壮 汉歪歪嘴。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方立荪抬到了一间刑讯室里。刑讯室地上潮湿,散发着血腥气,到处摆着刑具:老虎凳、阔皮鞭、灌水器、吊环 、电刑器、水桶、绳索……方立荪心里明白:遇到了瘟神,皮肉要吃苦了!
  方立荪懊悔极了:我真不该去沾吴四宝这种坏蛋的!为什么要自己把屁股送上去挨他的板子呢?为什么要往“七十六号”的圈套里钻呢? 我自己要去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我自己要将恶鬼请进门来,能怨谁?
  吴四宝不见了,“瘪嘴阿四”上来,翻脸不认人地问:“姓方的!说!要钞票还是要性命?”
  方立荪没有回答。他明白,这是黑吃黑!看来,要敲竹杠!这下是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他想:给点钱消灾化祸我愿意,但狮子大开口漫 天要价吃大亏我是不干的!真没料到啊!“七十六号”绑票会绑到我方立荪头上来了!
  “瘪嘴阿四”手里拿起一根阔皮鞭,见方立荪不回答,“啪”“啪”在方立荪肥胖的身躯上甩了几鞭。方立荪杀猪般地痛叫起来。
  “瘪嘴阿四”又甩了两鞭,说:“放心!伤不着筋骨的!要是不识相,我只好这么甩下去!”
  吴四宝又进来了,吆喝“瘪嘴阿四”:“不要乱打!”他飞扬跋扈地对方立荪笑笑,说:“我可以帮你说说情,但你要先承认同渝方有关 系,写封信回家,让家属出钞票疏解了结。要是听我的,照这么办,就有回去的希望。不然,‘七十六号’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要钱不要命, 值得吗?”
  方立荪脸涨得血红,想:这是要屈打成招好漫天要价逼我出巨款赎票呀!一肚子的气,摇头说:“你们无中生有,东洋人要不答应的!四 宝哥,你得放手时须放手,不要错打了算盘星,将来大家在上海滩不好见面!”他的伤口虽然包扎了,仍在淌血。血流得太多了,人虚弱乏力 ,渐渐有点迷迷糊糊了。
  吴四宝龇龇嘴:“想拿东洋人吓我呀!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谅你也不知道你穷爷的厉害!”他从“瘪嘴阿四”手里夺起皮鞭亲自抽打 ,打了十来下,见方立荪只是哼哼,却不说话,发火说:“看来,横针不拿,竖线不动!好吧!你不答应这条件,天气热,给你先灌点冷水风 凉风凉!要是你胃口好,冷水吃得消,再灌洋油!”
  “瘪嘴阿四”同另外两个壮汉上来动手,用一只漏斗插在方立荪嘴里,揿着他手脚,捏着他鼻子,提把水壶往漏斗里浇水。水“咕噜噜” 冒泡,都从喉咙口直呛进嗓门里去了。方立荪剧烈呛咳起来,大声哼哼:“啊哟!”“啊哟!”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吴四宝的黑胖脸上冷酷无情,眼睛里放射着恶狠狠的凶光,问:“承不承认?答不答应?我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旋你不圆我要砍得你圆 !老兄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方立荪衰弱地睁开了眼,哆哆嗦嗦地问:“你们……要……多少钞票?”他对钞票的门槛最精!要他多出钱他心疼,怎么也舍不得!像做 生意一样,他想打听打听价钱。
  吴四宝觉得有点苗头了,笑笑说:“你大发横财,买洋房,买汽车,银行里有保险柜放金银财宝,天天花天酒地,肥得透油。我手下有过 调查,一笔账清清楚楚。我也不要你太多,你付五十万也算是向‘七十六号’缴点孝敬费吧!讨价还价你免开尊口,这不是做鸦片生意!”
  一听吴四宝开价五十万,方立荪明白事情棘手了!这么多钞票,是要他倾家荡产,割他的肉,挖他的心呀!方立荪伤口仍在流血,面色苍 白泛紫,感到不能支持了,闭着眼呻吟,像醉成一摊泥似的,鼻翼急促地翕动,说:“我……我不行……了……”一下昏厥过去。
  吴四宝是个蛮横的粗坯,杀人、闻血腥气都是家常便饭,嘴里骂骂咧咧:“你胖得像条猪,壮得像条牛!你死不了!……”见方立荪似乎 真的昏厥了,又叫“瘪嘴阿四”:“快!掐人中!快!再泼凉水!”
  一会儿,方立荪微微动弹,又眨了眨眼。
  吴四宝狞笑笑,说:“我说你是假装的嘛!来!”他指挥手下:“冷水往鼻孔里灌!”
  “瘪嘴阿四”和另外两个壮汉,又将方立荪揿住,只不过插在嘴里的漏斗换成了插在鼻孔里的两根橡皮管。冷水呼噜噜从方立荪鼻孔里灌 进去,呛到肺里,方立荪又昏死过去了!
  “瘪嘴阿四”看看方立荪的狼狈模样,对吴四宝说:“是只烂泥菩萨,一碰就碎了!看样子不灵光了!”又看看方立荪大腿上包扎的纱布 早已被血染得湿淋淋了,说:“伤口好像蛮厉害!”
  吴四宝也看出方立荪已经奄奄一息,上前翻翻他的眼皮,骂道:“死赤佬!钞票多得木佬佬,还是一钱如命,自己找死!”他对“瘪嘴阿 四”说:“关照医生来,好好医一医!明朝再说!”其实,吴四宝心里明白,医生是医不活方立荪的了!想:其实,不该让他翘辫子的!也怪 他自己实在太不中用了!
  方立荪遭到绑架后,方家的人都像被剁了尾巴的猴子,焦灼暴跳。傍晚时分,汉口路仁安里方家的人都聚到西爱咸斯路来了。
  “老虎头”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不起来。她怨怪巧云:“你是只白虎星呀!有了你家里就不得安呀!你在门口看到人家绑 票也不上去拼命呀!……”又哭嚷着:“要是我呀!……我一定把他抢回来了呀!……只有你这个没良心的‘白虎星’呀!看着他被绑票也不 管呀!”
  那巧云,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招待着方家的人到客厅里坐,口口声声怪“老虎头”不该在方立荪出门时乱哭乱闹触了方立荪的霉头 ,说:“立荪顶怕人哭丧,‘老虎头’偏要哭呀!这下她把立荪哭到绑票的手里去了呀!……都怪她这根哭丧棒哭得不吉利呀!”说完就哭, 哭了再说,颠来倒去。
  客厅里,方老太太不断嗫嗫嚅嚅祷告菩萨保佑。她和方丽清也不断地哭哭啼啼。“小翠红”跟着来了,在一旁陪着落眼泪。她是不能不落 泪。不落泪,婆婆、小姑和男人都要不满的。再说,她心地善良,见人伤心自己也会伤心。她心情很坏,哭泣落泪,实际也是哭自己呀!
  方雨荪哭丧着脸,嘴嘟得能挂只油瓶,坐在沙发上闷不作声。戏迷方传经被喊着一起跟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方老太太呜呜咽咽地哭,默 默无声地暗暗在哼京戏,哼的是《马鞍山》①中钟元甫的一段原板:“人老无儿甚凄惨,似狂风吹散了满天星。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反送 了黑发人。我的儿啊!……”这是他新学会的一出戏,哼着哼着,打起哈欠来。
  ①《马鞍山》:这出京戏写俞伯牙和钟子期结为知音,一年后,伯牙再来会钟子期,钟已死。伯牙遇到上坟的钟子期之父钟元甫,钟元 甫向俞述说了子期至死不忘俞的经过,俞摔琴以报知音。
  方丽清为了撇清干系,嘀嘀咕咕一边流泪一边说:“他要去南京,不要他去,他偏要去!说起来是为了我去,其实,他是为了希望啸天上 台好替他撑台面。现在出事了!这责任我是不能负的……呜呜……”
  方老太太劝慰女儿:“丽清,谁也没有怪你呀!你说这些做啥?他不到南京未见得就不出这件事呀!树大招风,人怕出名,他遭人忌了呀 !上海滩上的绑票都是为了钞票呀!……”说着,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方雨荪听哭声听得腻了,烦躁得跺脚大吼:“你们不要哭了好不好?”
  大家哭声停了。
  方雨荪分析说:“捕房人也来过了,现场也看过了,送到医院去的汽车夫阿陈也讯问过了,巧云也讯问过了。看来,这绑票的不会是‘七 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常干绑票的事,但吴四宝同立荪有交情,又是他拍胸脯答应派人送立荪的!送立荪的那个‘瘪嘴阿四’也被绑走 了!我看,保不住是渝蒋干的事!立荪做的黑货生意实在也太招风!这种绑票要是为敲点竹杠还罢,要是不为钞票,是为了政治原因,就更危 险了!你们说,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大家都点头说有道理,其实谁心中也无数。
  只有方丽清说:“要是政治原因,那反倒好!像啸天关在南京,人家也不敲竹杠。就怕绑去是为了敲竹杠!那破财蚀本就太不合算了!” 她是处处想到钱的。
  方雨荪皱着眉叹气,说:“现在依靠巡捕房一点盼头也没有,只好自己找门路想办法了!我去多托几个认识的场面上的人,让各方打听。 先弄清人在哪里。只要能平安回来,破点财也要忍痛牺牲,是不是?”
  方老太太精明地说:“立荪这下子人突然不在,他的钱有多少,放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宏济善堂’那边,他的头寸不要全给人吞下 去了。雨荪,你说怎么办?”
  方雨荪点头,说:“是呀!”他转脸问在哭着擤鼻涕的巧云:“他银行保险柜上的钥匙在哪里?密码你知道不?金条、存款别的地方还有 吗?家里有没有?”
  巧云尖声叫喊起来:“啊哟!我怎么知道?他自己就像只保险柜!钱钞的事是不让我管的!也许‘老虎头’知道,我是一点私房也没有! ”说毕,又大哭起来。
  方老太太不耐烦了,吆喝:“还要哭!还要哭!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立荪倒了霉,都是你们两个不贤慧!你同‘老虎头’ 把首饰全拿出来救立荪!”
  巧云又尖叫:“首饰‘老虎头’比我多!叫她拿!她不是大老婆吗?”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
  方雨荪叹口气:“可惜江怀南在苏州,不然,有他帮着跑跑更好。”说完,他要去打电话叫出租汽车,决定出去跑一跑,说:“我去叫辆 出租汽车,出去找找熟人!”
  方丽清突然插嘴说:“传经,你去电话局打个长途电话到苏州给你江家爷叔,叫他快点赶来上海,就说有要紧事!”
  戏迷方传经一直在沙发上坐着打瞌睡,这时醒了,站起身来,说:“好!”像蹬马似的走了。他早想找个机会离开了。
  一会儿,出租汽车来了。方雨荪匆匆上车走了。方家的人全都留在西爱咸斯路吃晚饭。到夜里九点多钟,大家正在焦急,方雨荪满脸黑气 地回来了,一进客厅,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他打听到消息没有。
  方雨荪叹气说:“怪事怪事!托了好几个人,都打听不到消息。其中一个是黄金荣①老太爷的门徒,人叫他‘闹天宫长赓’,他同‘七十六号 ’吴四宝他们常有来往。前些时,绸业银行卢允之被‘七十六号’绑票,据说是他从中接洽,后来花了三万块保释了,卢允之送了他一万块! ”
  ①黄金荣(1867--1953):上海最大的青帮头子。
  方丽清古古怪怪地叫起来:“发疯了!这么多钞票!又不开钞票印刷厂,怎么一下子就送这么多钞票出去?”
  方雨荪铁青着脸说:“妹妹,这还是便宜的!你就别打岔了!听我说,事情很棘手呢!”
  方老太太愁眉苦脸:“雨荪,快说呀!”
  方雨荪板着脸做着手势说:“‘闹天宫长赓’给我去打听,刚刚给了回音,他去托了吴四宝。吴四宝说:‘七十六号’也正在找方立荪和 他们的‘瘪嘴阿四’。他同立荪有交情,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有了点线索,确是重庆方面干的。但是他派了许许多多弟兄出去打听,要先付五 万元酬劳费。结果,‘闹天宫长赓’千讲万讲,减少到三万块!另外再给五千块酬谢‘闹天宫长赓’。”
  方丽清又叫嚷起来:“哎呀!要这么多钞票?狮子大开口,你要杀杀价的嘛!这价钱太吃亏了!”
  方雨荪摇头叹气,皱眉说:“救命如救火!不能顾什么吃亏不吃亏了!难道立荪的身价不值三万五千块?我也巴不得一文不付,但那能行 吗?这笔钱明天我就想法先筹了送去。”
  方老太太心疼地叮嘱说:“雨荪,你看着办吧!只要立荪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行。有他这个人在,就有金山银海!”
  方雨荪点头说:“说定明天上午送这笔钱,明天下午就可以给确定的回音。”
  大家似乎有了一线希望。十一点钟光景,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还有方雨荪和“小翠红”叫了出租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去。
  第二天早上,方雨荪给“闹天宫长赓”送了钞票。中午,江怀南由苏州来了,也立刻帮着到外面去跑,托熟人打听情况。傍晚,在汉口路 仁安里,方雨荪一个人先回来了,嘴嘟得高高的,近视眼镜下一脸的晦气更重。
  方老太太急着问:“回音来了吗?”
  方雨荪先点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方老太太知道不好,心“噗噗”跳得飞快。
  方丽清上来追问:“怎么了?”
  方雨荪长叹一声,脸像朽了的大蒜瓣,摇头说:“打听到立荪他已经给撕了票了!”说着,眼眶红了。
  “什么?”方老太太听了,鬼哭神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额上肿起个乌青块,人事不省。儿子、女儿连忙将她扶起,方丽清急着给她搓 揉额上的肿块。“小翠红”、“小娘娘”等也连忙铺床的铺床、抬人的抬人,将方老太太抬到床上,守在边上哭哭啼啼。
  掐人中,掐指尖,用冷手巾搭额,好一会儿,方老太太才苏醒过来,问:“尸体在哪里?”
  方雨荪叹气:“这些赤佬门槛精得很!口口声声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口口声声是好心帮忙性质,可是在钱的问题上寸步不让。要 打听尸体在哪里,还要先付三万块酬劳金!”
  方丽清脸色绯红,又厉声尖叫:“热昏头了!”
  方老太太委曲求全,哭着点头:“好吧!再还还价。实在不行,三万也可以!拿立荪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先抵押一笔款子用了再说。幸好房 契他交在我手里。倾家荡产,我也要把立荪尸体找回来!都是怪他自己呀!要发这个断命的横财,做这种黑货生意。是现世报呀!”说完,连 连哭着顿脚。
  方雨荪点头,哀愁地说:“那我拿房契先去抵押,弄笔钞票来。”说完,等着方老太太起床开柜,从首饰箱里取出房契,接过房契,匆匆 又走了。
  深夜,方雨荪与江怀南都先后回来了,在仁安里楼下客堂间里坐着等“闹天宫长赓”的电话。
  十二点多钟,电话铃声“丁零零”响了。“闹天宫长赓”如约打电话来,给了回音,说:“吴四宝派了几十个弟兄多方打听,才知道方立 荪的尸体放在新开张的东亚殡仪馆里,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领。,’又说:“吴四宝和我都很难过!四宝哥要我深深表示哀悼。”
  接过电话,方雨荪浑身冒汗。在客厅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做不得声。
  江怀南用手在拔日本式的小胡髭。他蓄了这种日本式的小胡髭,方丽清夸过他“更有气派”了。他绸缎衫裤笔挺,举止仍旧潇洒,目光也 十分机灵,听了电话内容,忽然一拍大腿,说:“雨荪兄,我看他们这是害死了人看出殡!”
  方雨荪愣在那里,不由点头。
  江怀南忽又叹口气说:“唉,雨荪兄,你和我,可也要当心啊!这世道,谁知是怎么回事?”
  方雨荪像具僵尸,灯光下,脸色发青发暗,脸上的肌肉牵动着,一跳,又一跳。
  方立荪的死讯,童霜威和童家霆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陆续知道的。
  先是看到了上海的《中华日报》,这张汉奸报上的简短社会新闻,说富商方立荪在要启程去南京时,突遭绑架,疑系渝蒋蓝衣社所为。后 来,又看到报纸上的连续报道,说方立荪的尸体已在东亚殡仪馆发现,据东亚殡仪馆说:是头一天晚上,由几个男女冒充死者家属用汽车将尸 体送到殡仪馆来的。经过验尸,尸体身上有遭鞭打的伤痕,大腿中过一枪,动脉打断,流过大量的鲜血,肺部有淤血、呛水情况……《中华日 报》说是重庆分子干的。
  听说方立荪被绑架并死亡,童霜威和家霆都很惊讶,却并无悲伤。
  家霆说:“我早想过,他迟早会出事。这种昧良心发国难财与敌伪勾结贩鸦片的奸商,不会有好结局的!”
  童霜威感叹地说:“我不太相信报应,但天下事每每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又似乎很有因果关系了。方立荪想在这场战争里捞一把,结果自 己的命倒给捞走了!”他忽然问家霆:“报上说他是在要来南京时被绑架的,他来南京干什么?”
  家霆思索着说:“还不是为了贩鸦片,当然也许会顺便看看你,再来劝你下水!”
  自从欧阳素心不告而别,写了信去未曾得到答复,家霆情绪很坏,内心说不出的痛苦,话少了,饭量小了,有时怅望着天空叹气。他想得 很多,觉得信仰是无法强迫改变的。爸爸不做汉奸,就是明证。他恨日寇和汉奸,也是明证。他想起学校生活:慕尔堂那扇硕大无朋的大门敞 开着,台上牧师讲经,大风琴咿咿呀呀鸣个不休,赞美诗歌声盈耳,阳光从七彩玻璃长窗里射进来,照耀着唱经台那一角。学校里规定学生必 须在星期日做大礼拜,平时也要参加圣经班和唱诗班,可是越这样,他越不想信仰基督教。他不信神!更厌恶强迫!……他爱欧阳素心,可偏 偏欧阳的父亲落了水,母亲又是日本人。他明显地感到自己不能违背信仰,所以在爱和恨中蕴含着矛盾。怎么来排除这种矛盾?怎么来处理这 种矛盾呢?他惶惑得很。
  童霜威问明究竟,也看到儿子心情不好,体会到儿子心里的想法,想:欧阳素心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又想想欧阳素心是欧阳筱月和日 本女人生的,却又觉得儿子就这么同她散了也好。但,白昼听着欧阳素心带来的收音机,晚间听着放在枕下葫芦里喂养的蝈蝈叫,想起欧阳素 心来后短短相聚的情景,又总是觉得摆脱不了对这女孩子的记忆。这真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少女!家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是一种幸福。 人生的际遇太难说了!如果家霆同她断了,也许以后就永远再也遇不到这么理想、可爱的女孩子了,那不是会有终生遗憾吗?
  比如柳苇,当相聚时,曾有过龃龉,甚至分手各奔东西了。但后来,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她,或拿方丽清来同她比,就感到那分手是终身 遗憾了。
  这样想时,童霜威又觉得不应当在家霆这么伤心沮丧时再说什么使家霆不愉快的话了。另一方面,他想:我,难道就永远这样被囚禁着, 过这种地狱般的灰暗、凄凉的生涯吗?管仲辉教了我“锦囊妙计”,我为什么不赶快试一试呢?
  柳忠华在武汉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常常咀嚼玩味:“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上都存在着一个选择的问题。关键是看你如何作出正 确的选择!”在投降与不屈之间,在冒险潜逃与苟且偷生之间……童霜威感到自己面前放着的抉择是严重的,但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他终于 暗暗下定了决心。
  童霜威本来想把自己这种决心告诉家霆,又一想:虽是亲生儿子,还是不先告诉他。告诉他,在敌人面前,他所流露出的焦灼也许就不那 么真实了。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儿子吧,现在不但不能明明白白告诉他,连暗示都是无利的。
  这个阶段,思虑多了。对家霆和欧阳素心的事烦了心,听家霆谈起在雨花台找到柳苇墓碑的事,又触动了种种痛心的回想,加上被囚居的 心情一直不好,童霜威的血压、心脏又常有不舒适的感觉。他决定装出病情十分严重,装得逼真。现在,当从报上和收音机里知道了方立荪的 死讯后,他感到是一个好的借口,一个好的“病因”。
  这天晚上,他对家霆说:“无论如何,方立荪的死,使我吃惊,也使我难受!这一个多月来,我老是感到心脏和血压都不适,今天特别严 重,你快扶我躺下。”
  家霆连忙扶他躺下,将药给他吃了。
  童霜威喘着气说:“儿子,我很懊悔,一连走错了几步棋!如果听你舅舅的劝告,当初不回上海就好了;回上海后,如果不顾一切,不顾 经济困难,设法走了或后来早点冒险离沪,也好了。但犹豫、胆怯,结果造成今天的困境,我好悔啊!”
  家霆劝解着说:“不!爸爸,那两步棋是错了,但您的路子没错!您到今天也没有屈服!”
  童霜威装得异常衰弱地说:“儿子,我要对你说几句话。我的病好像很重!如果我万一病况沉重,你不要急!”
  家霆不禁流泪了,说:“爸爸,不会的!您不会的!”但瞬即又说:“我恨透他们了!如果您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他们报 仇!我要想尽办法暗杀汪精卫!”
  童霜威没料到儿子会有这种想法,马上“嘘”的一声,叫他轻些。童霜威从家霆的双眼里看到一种仇恨的光芒,意识到家霆的性格。如果 真有那一天,家霆是会这么干的!即使他没有枪,用一把刺刀他也会那么干的!童霜威也说不上自己是震惊还是感叹了,心里复杂得很,说: “别那么想!那是白白送命!办不到的!我只是叮嘱你,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好,比如病重了,你不要着急。我总在想,我们一定要争取回到 汉口路仁安里去。也许我病重了,倒会放我回上海的!”
  家霆伏在床边,说:“爸爸,您先别想那些!”
  童霜威喘息着说:“拿纸笔来!你给我代笔写封信给汪精卫,就说:童霜威病情严重了,要求回上海治疗,并在家中住,便于家眷照顾。 信末注明是代笔,明天你外出寄发。”
  家霆说:“求他吗?这个汉奸卖国贼!”
  童霜威叹气:“这不算求!我并不对他屈膝,也不跟他卖国,我只是要争取自由。”
  家霆去拿纸笔,不禁犹豫地问:“称呼他什么呀?这信不好写!”
  童霜威思索了一会儿,变了主意,颓然地说:“本可以不写他的姓名的。但我想,你的话是对的!不写这信了!我反正是病了,病重了, 他们总会知道的。看他们怎么办吧!”
  从第二天起,童霜威开始躺着,中饭和晚饭都吃得很少,“冷面人”老董来看了两次,显得有些着急。后来,家霆发现他在门房里打电话 。
  当晚,有个穿西装的陌生人陪着一个医生来给童霜威看病。童霜威闭眼躺着,胡须头发长长的,脸色苍白,皱着眉,左手抚着心脏部位, 似乎痛苦不堪,人很衰弱。查了血压,血压高一些;听了心脏,那个穿西装的胖胖的中年医生说,心脏跳得快。那医生似乎觉得病人的病情确 实不轻,说:“就这样检查,有些严重的心脏病是查不出的。看样子,病确实有,还不轻!要注意!”他留下了药,叮嘱要好好静养,也要好 好照顾。
  童霜威的病情确实越来越严重了。“冷面人”一连两天都常来看望。他见家霆十分焦灼,又见童霜威有时闭着眼似乎在昏迷,嘴里常呻吟着叫 喊:“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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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04 PM | 只看该作者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1941年10月一1942年1月)
  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抗击和牵制了日本的大部分兵力,打乱了日本侵略者的战争部署,使它无法“北进”,使苏联能避免东西两线 作战的被动局面,也推迟了日本的“南进”计划,支援了美、英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和东南亚战场的作战。中国人民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 了巨大的牺牲和不可磨灭的贡献。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人的生活际遇难道常常总是这样周而复始来来回回重复的吗?
  童霜威如今又由家霆陪着回到上海虹口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开设的日本医院里来了。
  童霜威在南京病得似乎相当严重,冈田被邀请到南京潇湘路给他检查诊治,最后说:“还是由我把他接回上海住在我的医院里观察、治疗 的好!”
  终于,十月底,一辆小汽车由“冷面人”陪同,将童霜威父子送到南京和平门车站上了火车,将童霜威扶上了头等卧车的一间包厢里送到 了上海。然后,又用小汽车由“冷面人”将童霜威陪送到虹口冈田博士的医院里。
  童霜威在二楼朝南的一间病室里独自住着,架设了一张小铁床由家霆陪伴。“冷面人”依然住在医院里监视。到医院以后,“冷面人”通 知家霆不要外出,只可以在医院里侍候父亲。家霆陪伴爸爸住在日本医院的病房里,屋顶令他窒息,四周的墙使他感到像座牢房。他觉得有无 形的纵横交错的沟壑禁锢住脚步,心里被爸爸的病和这种可恶的环境折磨得十分痛苦。
  但他认识到陪同病重的爸爸是必要的,一起被幽禁也是一科特殊的生活经历,为了爸爸,他应当付出牺牲。
  医院里有日本病人,家霆同童霜威跟谁也不答理,尽量避开日本人。家霆只要看到日本人,心里就生出刻骨的仇恨,住在日本医院里,心 里有说不出的烦躁。
  虹口区本来在抗战爆发前就是日侨集中地区。家霆还记得有一年跟爸爸到上海玩时到过虹口。那时,虹口有日本人的小学校,在马路上看 到一伙伙日本小学生男男女女都穿着制服上学。北四川路一带,沿街每隔十几家店面,就有一家日本“御果子商”和“御料理”之类的店铺。 穿鲜艳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和日本浪人、披黄袈裟的日本和尚都招摇过市。常见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夸嚓夸嚓”跨着八字步巡逻。现在, 虹口当然更是日本人的天下。即使给家霆自由,他也不想出去溜达。他心里最挂念的是爸爸的身体、病情和心绪了。
  虽然,离开南京回到了上海,家霆觉得处境毫无改善。家霆心里老是记挂着欧阳素心,记挂着舅舅柳忠华,记挂着上学的事,常常想到被 暗杀葬在公墓里的杨秋水舅妈,连仁安里方家的舅妈“小翠红”他也惦念。自然,这一切都没有眼面前爸爸的病那样使他担心,使他悬念。只 要爸爸能早日康复,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从南京能回到上海,他微微觉察出爸爸似乎有点喜悦。他也想:难道这是让爸爸回到仁安里去的 先兆?爸爸的身体状况这样坏,他们轻视他,也许就会让他回家。可是,如果爸爸的病逐渐好起来了呢?到那时,会不会又被押解回南京去呢 ?……他从南京来时,将欧阳素心带给他的课本和书籍全带来了。那些书里,有小说,也有诗,陪伴着患病的爸爸,寂寞孤单,课本和书成了 他的知心朋友。
  书中有一本精装的《希腊神话》。他看着希腊的神话,就想起那次晚上到环龙路欧阳素心家去,在欧阳房里,见到这本《希腊神话》翻开 书页摊放在她的写字桌上,树影映在书上、桌上,清风徐来、书页轻轻翻动的情景。
  《希腊神话》中有一则故事,他过去也读过,并且也知道“普罗克拉斯突司的床”是一句西欧人常用的成语,意思是“逼人就范”。现在 ,与爸爸一同住在日本人的医院里,行动毫无自由,再读这个故事,感受更深,联想也更多了。
  普罗克拉斯突司传说是海神的儿子,他开设了一个黑店。店内有两张铁床,一张非常长,一张特别短。有人来住店,他就让个子矮小的客 人睡在长床上,对客人说:“这床对于你太长了,让我把你弄得更适合些!”说着,就用力把客人的身体拼命拉长,直到客人被他折磨死了才 罢休。遇到身材高大的客人,他就让这样的客人去睡短床,并且说:“朋友,对不起,这床对你太不合适了,不过我有办法!”说着,就用锯 子锯去客人从床上伸出来的腿脚,把他折磨死。最后,希腊英雄蒂修司到雅典寻访父亲时,误人了这个黑店,普罗克拉斯突司又想如法炮制, 逼人就范,却被英雄的蒂修司制服,强迫他睡在短床上,锯掉了他的腿和脚,惩治了这个罪大恶极的坏蛋。
  家霆想:唉!爸爸始终是住在日本人、汪精卫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黑店中呀!他们想逼他就范,用尽了卑鄙的手段。但,哪里有个 蒂修司来惩罚这些天杀的坏蛋呢?
  后来,又想通了,抗战的中国人民就是蒂修司!中国人有蒂修司的英雄精神,就能惩罚这些坏蛋。抗战如果胜利了,这些坏蛋一定都会受 到惩罚的。
  有了这种想法,家霆感到日本人冈田开的医院完全是个黑店了。冈田这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尽管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家霆却 百不顺眼,心里想:东洋人!没有好的!说不定也是日本的什么特务!
  他发现冈田对爸爸的态度很好,看病很细致,知道爸爸从南京潇湘路又回到上海住院,是冈田的建议,心里总觉得不知这是敌伪安的什么 圈套,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次,见冈田同爸爸谈心,用的日语,他听不懂。事后,问童霜威:“刚才,日本老头讲些什么?”
  童霜威回答时态度是漫然的:“他说他的二儿子八月份在华北冀省进行扫荡时又阵亡了。他说,他爱日本,也爱中国,爱交中国朋友,他 希望中日之间不要打仗。打仗对谁都不利。但可惜他只是个医生。他医活一个人,要花费许多心血和时间,可是在战争中,放一阵枪炮就能打 死几十人、几百人。他感到伤心。”
  家霆想起刚才冈田黯然无光的眼神和面部颤动的情绪,还有哀愁悲伤的语气,警觉地说:“爸爸,您别多同他说什么!要防日本人不安好 心。”
  童霜威躺在床上,默默点头,觉得儿子的叮嘱很对,不禁想:一场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处在两个敌国之间的人,谁对谁都不敢信任了!… …从直觉上,他感到冈田医生确实有点反战思想,也常表示友好。但万一冈田是伪装,有什么罪恶目的,不是上当了吗?对日本人不能轻信, 绝对不能轻信!这样想着,心里特别警惕起来。
  住在日本医院里,见到日本医生和护士,见到悬挂在墙上的日本风景画,童霜威不免想起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的一些情景来了,有一年,也 是深秋初冬季节,与日本同学在京都郊外秋游。那些日本友人都还是融洽可亲的。山上有潺潺的清流,半夜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声与水声 混成一片,难辨是下雨还是水在流淌。一夜秋雨,第二天清晨气温骤然下降。山上枫叶如火,有古色古香日本风味的寺庙,林木幽深,坐在山 上溪谷间野餐,用溪水洗手洗脸,水性润滑。远眺山景,有一种超然出世之感。……那次,冈田的妻弟石黑也在,他还高声吟咏了镰仓晚期女 诗人永福门院的和歌:
  竹子枝头群雀语,
  满园秋色.映斜阳。
  萧瑟秋风荻叶凋,
  夕阳投影壁问消……
  啊,那时何尝想到日本狼子野心贪得无厌,一步步得寸进尺要灭亡中国,那时候又何尝想到中日之间会爆发一场旷日持久杀人盈野的大战 ?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
  童霜威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卧床休息。又恐这样下去身体更加衰弱,有时晴天就装得十分衰弱地挣扎着起来,由家霆扶着下楼在花园里 的草坪上蹒跚散步。外边的海阔天空和新鲜空气引诱着他,清风和阳光沐浴着他,更使他向往自由。
  童霜威对冈田说过:“我已经老朽昏聩无所作为了。只希望能回家养病,了此残生。……实在非常想念自己的家!”
  冈田点点头,表示了解他的想法,没有说什么。
  是他做不了主,还是他认为病情不宜离开医院?抑是他奉命监视用医院代替囹圄进行软禁?
  其实,童霜威是知道自己的病的。病确实有几分,但装到了八九分。心脏病是难以确切查清的,冈田也老是说童霜威的病严重。像冈田这 样的医生,也许是知道而不明说,也许是带有心理作用受了他这样一个病人的蒙混,还是冈田对心脏方面的病症并没有精湛的技巧和经验?总 之,冈田是尽心尽力在为他治疗的。对他的病表现出一种关切的态度,他觉得这种关切不像假装出来的。
  童霜威难以忍受无休止的、无尽的软禁生活。在苏州寒山寺,是这样;在南京潇湘路,也是这样;在冈田开设的这所医院里更是这样。尤 其从家霆读给他听的报上,他知道了继英国驻军撤离上海公共租界后,美国总统罗斯福又下令撤退在华美国海军和美国侨民。上海英美籍商人 纷纷结束业务,大量抛售房地产。上海公共租界似乎不会永远存在,日美之间似乎颇有将会开战的迹象。美国似乎可能卷入战争,童霜威内心 更加焦灼。如果要去香港,势必要早去;假使延迟下去,万一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就是能回到汉口路仁安里,也会像瓮中之鳖无处可去了。他 真是十二分的焦灼。
  人,有时候在情绪上会这样:忍受,忍受,再忍受,许许多多愤激积累在一起,越积越多,终于,到了某一天,实在忍无可忍,就像火山 喷发似的,会“轰”的一声突地而出。
  童霜威,现在的情绪也正是如此。他觉得所有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看,都只是昙花一现。它们的价值是在消失之前要散发出光芒来。不然 ,生如同死,生不如死!
  在冈田俊一的医院里整整一个多月,他本来的希望落空了。当他将病按照管仲辉的“锦囊妙计”装得越来越严重时,他被从南京转移到了 上海。他期望着会放他回仁安里,终于失望了。在冈田的医院里,在冈田和“冷面人”的面前,他自己试验过:一会儿装得病好一些了,满心 希冀会放他回家去;一会儿又装得病更重了,也满心希冀会放他回家去。他并且向冈田明确表达了这种希望和要求,说:“冈田博士,你是医 生,我想,你会同他们说的,会让他们放我回家治疗和休养的。回去,有家的温暖,经过长期的治疗,也许我会逐渐好起来的。如果不能回家 ,我也许会死在这里的!”他这样说的目的,是希望冈田会向“七十六号”的幕后指挥者晴气庆胤大佐反映。
  冈田怎么想?冈田有没有同晴气他们说?“冷面人”有没有向上边反映?他都不清楚。
  他也想象不出:管仲辉许诺的助他一臂之力,做了没有?他明白:管仲辉与谢元嵩不同。管仲辉答应了他的事,是会办的。难道他管仲辉 的话不起作用?这又想不明白了。
  童霜威用冷漠的态度,造成了一堵无形的自我保护的围墙,用来抵御外界的袭击。再装病,他觉得已无可再装。如果像《水浒》上的宋江 装疯那样,打滚、吃屎……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种本事。而且,敌伪奸诈狡猾,装疯未必能瞒得过敌人的耳目,反倒会弄巧成拙。他对继续这 样再在冈田的医院里被无限期地软禁下去,绝对忍受不了!他甚至常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自己真没有能力逃脱灭顶之灾,这样的生, 倒不如死!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儿子家霆倒可以脱出牢笼了!如今,家霆学业荒废,也等于被软禁着,何必让儿子与自己一同殉葬呢?
  当然,童霜威也想过:自杀,太傻!大可不必。
  那,怎么办呢?不用苦肉计是不行的了。需要冒险!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但既然自己连自杀的念头都萌生过,又何在乎冒险呢!
  童霜威深深感到:在战争环境下,人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全都是把握不住的,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但现在,他觉得人也不 能听任命运的摆布呀!他不时想起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有天夜晚躺在床上看到过的那幕金牯牛挣脱蜘蛛网羁绊的情景。金牯牛黏在蛛网上, 拼死挣扎终于撑破了蛛网飞走了。蜘蛛的网破了一个大洞,它又重新织网,织得那么耐心、迅速!生存斗争多么激烈,使他每一想起就得到某 种解悟,也得到了力量和信心。
  人生真是选择啊!童霜威决定了选择!决心既下,他决定用连家霆都被瞒着的手段来试一试自己定的苦肉计。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天色灰暗阴郁,气候寒冷;中午变得晴朗了,有了阳光。冈田带日本护士来给童霜威听诊时,“冷面人”也来了 。童霜威忽然说有些气闷,想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透透气。冈田替他用听诊器听了心脏,又查了血压,然后陪他下楼。那是一道宽宽的旧式楼 梯,由二楼通到楼下。楼梯的橡木板被打过蜡擦得锃亮,楼下地上铺的是镶木条的地板。当家霆扶着童霜威一步一步走到楼梯口时,童霜威忽 然摇摇晃晃一个忽闪,“啊!”的一声惊喊,脚踩空了,双手一伸,身子一侧,猛地一头栽了下去。只见他那本来肥胖略带蹒跚的身子骨碌碌 从楼梯上连颠带蹿地滚下去了。
  家霆“啊!”的一声惊叫,叫得又急又惨,气急慌忙地冲下楼去。
  冈田和“冷面人”及护士也惊叫起来,“通通通”地跑下楼去。
  童霜威眼前飞舞着数不清的金星,疼痛、发晕。他脸上带伤,满面是血,不省人事,长长的胡须和长发上、眉毛上都沾着鲜血。他这一跤 是由上边一头栽滚下来的,跌得很凶!使人看到死亡正在这个本来有病的人身边轻步潜行。
  家霆嘴唇惨白不断颤动,满脸痛苦,泪水流淌,哭叫起来:“啊,爸爸!我不好!我没有扶住您!我没有扶住您!……”他内心经历了一 种从未有过的震颤,这种震颤又形成了一股感情的巨浪,撞击着他的每根神经。他号啕哭着,悲痛地自谴着,悔恨为什么竟会让爸爸摔了这么 重的一跤!他害怕会在爸爸身上出现什么不幸,连脸色都变得煞白了。
  冈田和“冷面人”,连同被这种意外惊动而来的日本护士,和家霆一起抬起童霜威回到病房里放在床上,童霜威仍然不省人事,紧闭双目 。
  冈田慌了手足,又是翻眼皮,又是把脉搏,又是听心脏,让护士取麻黄素针注射,拿臭氧来给童霜威嗅闻,再拿亚硝酸异戊酯吸入剂来。 护士给童霜威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童霜威的额上破了一道口子,脸上淤血处乌青的一大块,还擦破了皮,鼻子淌血,手和手臂、腿部也有擦 伤。一阵慌乱,许久,童霜威才苏醒过来。但他的牙齿常常“格格”发抖,两手痉挛,人极衰弱,始终闭着眼,好像处在谵妄状态中。家霆连 声叫唤,他也不答。他偶尔张眼,目光也异样,似乎有点痴呆、迟钝,脸上肌肉也显得木讷。
  冈田认为:病人心脏不好,血压也高,这一摔跤,很可能脑部震荡,甚或会有脑伤,病况值得忧虑,需要继续观察。
  从此,童霜威手举不起来,大小便和穿衣脱衣全靠家霆照顾了。起床自己不能独自行走,需要人扶,才能颤颤巍巍地走,有时还会摇晃像 要跌跤。他变成一个半瘫痪了,说话也不清楚,口水从嘴角流淌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两眼常常闭着,面部表情呆滞,连吃饭都要家霆一口一口 喂,吃得也很少。
  最伤心的,自然是童家霆。他的心空荡荡的,感到无论什么东西都仿佛是空的、抓不住的、无可依靠的。他那种悲恸、伤心的神色,是任 何人一看就明白的。他脸色变得苍白,眼皮浮肿,是焦灼、失眠、泪流综合造成的一种面容。他忧心忡忡地问冈田:“我爸爸还能复原吗?” “他病得这样怎么办呢?”
  冈田搔着白霜似的鬓发,瘦老的脸上也是忧心忡忡:“就怕脑部损伤,可是仪器设备不够,脑伤有些情况是难以判明的。只是从现在的症 状看,他伤得太重了!确实一定是伤了脑子!”
  “他会永远半瘫痪成为一个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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