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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

_4 史鐵生(当代)
  听着他恢复了些清朗的声音,看着他眼底升起的愉悦,我也开心地笑了。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大夫人和那两个孩子都那么喜欢你了,”十三爷深呼口气感叹道,“看着你、听着你说话,似乎人心里的那些不愉快的疙瘩就能一下子被化解不少。巧巧你真的是个很乐观的姑娘。”
  他这样说着,我却默然了。他注意到我的沉默,疑惑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咬咬嘴唇说道:“您刚才说奴才是个乐观的人,其实,并不是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奴才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而已。如果凡事自己看不开想不开,难过的事就只会变得更难过,生活里就会更多一分的痛苦。与其让自己陷入这种难过的情绪里,倒不如把事情都看的淡一些,这样受到的伤害会就轻一些,心,也不会那么疼——”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些话,等我醒过神来,忙地住口不再说下去。我心里有些慌乱——这一番话,岂是一个奴才能对主子爷说的?可十三爷静了静却说:“你说的很好,也很对。人不该总钻牛角尖的,那毫无益处,只会让自己更想不开。”
  他顿了顿,像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似的上下打量着我,然后饶有兴趣地说道:“没有想到,你小小的人儿,还能有这样的见识。如果你今天不是个奴才而是生在了好人家,兴许又是一个才女也说不定。”
  “爷说笑了。奴才愚笨,即使真的给奴才换个人生,奴才也难登大雅之堂的。方才奴才说的话不过是胡言乱语,爷做不得真,只当一乐便罢了。”
  十三爷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也罢也罢,你既这样说了,咱们就只当这是‘胡说瞎听’。你也把心好好地收回肚子里,爷忘性大,你这几句话,转脸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还是巧巧有办法,瞧只半炷香的功夫,十三弟就已经拨开乌云见晴空了。”门外传来三爷的声音,片刻门被推开,笑声朗朗的十三爷向门口看去,大声说道:“三哥你这丫头实在太会讨人欢喜了,不如干脆赏了给我吧。”
  众人一笑,都知道这不过又是十三爷的玩笑话,可一片其乐融融中,却有一道目光,探究般地射在了我的身上。
  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接弘晟回家的时候,就是秘密流通的时候。八爷尚未有子女,与他亲厚的九爷十爷十四爷的世子们都未到上学的年龄。于是安大人买通了学堂里负责给小阿哥、世子们准备点心茶水的太监小春子,若我得到什么消息伺机告诉给他便是。
  小春子是个极其伶俐的人,清秀干净,一脸的聪明相,嘴甜如蜜,又因为家乡在河南,做得一手面食绝活,在学堂里十分吃得开。也因此,给我找了现成的借口,人问起时便道是问他点心做法等等。
  在三爷府里两个月一无所获,小春子似乎在心里有些瞧不起我,虽没写在脸上,可越来越的,不像最初时那样对我和气了。面对他的冷眼,我无话可说,六十个日子,哪怕只字片语都没能听来,不是自己没用还是什么。不过今日不同,早晨十三爷闹的那一出,和他无意间说漏嘴,说一定要在什么账上讨回脸面来。这似乎是个重要的消息。
  和大阿哥世子弘昱身边的丫头鹦哥说说笑笑地进了伙房,鹦哥是个俏皮性子,见了小春子便嘻嘻一笑说道:“春哥儿,今儿又给小主子们准备什么好东西了?记得赏给妹妹一块儿啊。”
  小春子和鹦哥很能聊得来,知道鹦哥嘴馋,常用剩下的边边角角给她蒸些新奇小吃。他手上沾着面粉,回头对她一笑,道:“看春哥给你变个戏法儿。”说着掀开笼屉,垫着纱布从里面拿出一个面人儿来。活灵活现的,正似鹦哥一模样。鹦哥睁大眼睛过去细看,趁着功夫,我忙暗暗给小春子打了个手势。他有点意外,不过眼珠一转马上想出对策来。
  留鹦哥在那里鼓弄面人儿,小春子让我帮他端着托盘和他一起给世子们送点心。走廊里,一路走,一路小心将十三爷的话转告给他。等走到教室门口,小春子对等在门两边儿的丫鬟笑道:“还等什么哪,没见这儿手不够,都劳烦巧巧姑娘活动了吗?”丫鬟们便笑着接过手去。
  等学堂下了课,送弘晟上了暖轿,我和一行长随跟在后面走着。我心里有事,没留神脚底下的路,走到一个台阶忽然踩空了,身子一歪,脚上生疼,一个长随眼快想把我扶起来,却听另一个年老点儿的说:“慢着慢着,要是伤了骨头可不能马上动。”
  轿子里的弘晟听见动静,掀开帘子探出头来,见我正倒吸着凉气坐在雪地里,便要下轿。长随们不敢驳了小主子的意,便把轿子放下了,见他们正要掀开轿帘,我连忙出声阻止道:“世子不可,这天冷风寒的,又才从暖和地方出来,小心受了冻。”
  年长的长随也劝道:“巧巧丫头说的正是。先让奴才们送您回去,这附近有药房,奴才送她去看看便是。”弘晟想了想,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留下个人,雇台轿子送巧儿姐送去看诊吧。你们紧着好药给巧儿姐用,回来只管同张管事要银子就是了。”一一交待完放下帘子,起轿向前走了。年长的长随让方才要搀我起来的小伙子留下,自己忙地追上轿子。
  待轿子走远些,这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才呵呵笑道:“小主子对你真好。主子给奴才雇轿子,真真没听过。巧儿姐福气大啦!”
  我正疼的直出虚汗,哪里顾得上他乱说些什么。方才崴这下子的时候,听见脚里面的骨头响了,现在脚又肿了起来,估摸伤的不轻。便忍痛说道:“不用雇轿,让拉车的送我过去便成。”小伙子低头见我冷汗直流,这才着了慌,忙答应一声跑过去拦了辆马车,让车夫送我去最近的药房。
  药房倒是不远,拐了个街口便到了。小伙子进去请了坐诊的大夫出来。大夫让人给我小心扶到里面去,见脚上已经肿出个大包,说道:“姑娘这伤的不轻啊。”转头吩咐学徒道:“打盆冷水放到东屋去,先凝凝血。”说着引着我们去了后院。
  送我来的小伙子听说要冷敷,便红着脸又退出去了。大夫让他家丫头给我覆上冷帕子,让我先坐坐,过会儿再热敷。冷敷了一会儿,觉得好过一些,大夫还没回来,屋里又只我一个,便四下里看看——方才没注意,这里布置的倒是极雅,墙上挂着的药王孙思邈的画像,画风朴实细腻,定是出自心中淡然之人的手笔。
  正欣赏着,却听门口传来脚步声,以为是丫鬟过来换帕子,便说道:“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吧。”话音未落,门开了,却哪里是丫鬟!安大人,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吃惊不小,睁大眼睛看看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关上门对我一笑,道:“别瞪了,这可不是我安排好的。你不知道么,这是我叔叔的药铺?”说着坐下来,探过身子看了看。我一羞,忙地把脚缩到椅子底下。他看着我轻轻一笑,将视线移开了,说道:“叔叔外面正忙,让我来帮着看看,没想到要看的人竟然是你。真的是太巧了。”
  “是挺巧的,”我点点头,又道:“安大人住在这里?”
  他嗯了一声,看着药王图说道:“我自小跟着叔叔学医,图省事,一直住在这里。”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忽然一动,问道:“莫非这幅画是大人画的?”
  他微一点头,道:“游戏之作,本想摘了的,叔叔却说画的好,便也就挂着了。”
  “大人的画,真的画得很好。”我说道。他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让丫鬟把热水送来,我本以为他要出去,可没想他却留下了。那小丫鬟红着脸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我惊讶地看着他,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挽起袖子走过来说道:“难得我这个御医亲自动手,怎么你还不领情么?好好坐着别动,你脚伤得不轻,不好生对待当心落下残疾。”
  看他说得好像真事儿似的,我不禁一乐,说道:“大人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还想骗过我去吗?”
  他也笑了,说道:“‘同行是冤家’这话说的一点不错,碰上个懂行的,唬都没法唬。”
  “巧巧不过是半吊子罢了,哪能和大人是冤家?”我无心说着,却见他看着我淡淡一笑,我才蓦地意识到我刚刚说了什么话,不禁羞红了脸。见他正要蹲下,我忙伸手拉住他,慌道:“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脚好多了不疼的真的不疼了。”见我就快要站起来走两步给他瞧瞧了,他这才坐回去。
  见我半天不动,他说道:“你再不换帕子,水就要放凉了。”
  我小小声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大人,你能不能别看着我——”
  他笑出声来,起身走到窗户那里,道:“这样成了吧?”
  我见他没有突然回头的意思,忙地换了帕子,又费劲巴拉地把一边儿的花盆拉过来挡住脚。
  他听见动静,却也没再笑话我,过了一会儿,似在自言自语似的幽幽说道:“生得这种害羞性子,要怎么继续接下来的事情——”说着回头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大人有事情要交给我去办?还是……我做错什么了?”以为是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太让他失望了,我忙问道。
  “没有,你不要瞎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说道,“小春子已经把你今天跟他说的话告诉给我了,你做的很好。你听来的消息对八爷很重要。”
  听到他这样说,我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半天两人没话,等热敷完了,他对我说道:“你穿上鞋在屋里走走吧。别坐久了存住了筋。”
  我套上鞋扶着桌子小心走了两步,脚虽然还疼,却已不像刚崴时那样难耐了。安大人静静坐在一边看着我活动。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背对着他走,正觉得好多了要回头和他说话,却惊觉腰间被人轻轻搂住。我吓得呆住了一动不敢动,而背后一个温暖的身子却贴了上来。
  “大、大人!你——”我的心怦怦跳着,简直要蹦出来一样,而他贴在我耳边轻轻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么?”他说话时,热气吹在我的耳朵上,我整个人都像快要烧起来似的,腿也不禁有些发软。晕晕忽忽地说:“是。”然后终于找回了一丝清醒,挣扎起来叫道:“你放开我!”而他竟真的放开了。
  我又羞又气地转过身瞪着他,可他却好整以暇地微笑看着我。他是那么的从容坦荡,竟让人觉得方才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只是我的错觉,可不是的,他明明抱了我!
  我咬着牙说不出话来,他却笑了,道:“巧巧如果你连这点亲密都没办法承受的话,接下来要你做的事情,我只怕会要了你的命。”
  我听着他的话,急促地喘息着,我猜不到他要我去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而这事情竟需要一个女孩子去承受这些。
  看着他慢慢严肃起来的脸,我忽然之间明白了,我慢慢退后,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
  无将大车,只自尘兮。无思百忧,只自疧兮。。无思百忧,不出於颎。
  无将大车,维尘雝兮。无思百忧,只自重兮。 ——《诗经》
  “男人好比一座城池,看似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却最易被弱不禁风的红粉佳人攻陷。一如春秋的西子,忍辱负重,以身许国,后勾践得以复国,西子功不可没。”
  “可西施有沉鱼之容、落雁之貌,又长袖善舞、芬芳馥郁。其聪慧智谋,岂是平常人能比?”
  “而西子面对的是高山,你要翻越的不过是个土坡。你有自知之明这很好,但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无闭月羞花之貌,可你性格中有一种天真,或者说是幼稚,不过这幼稚却很是惹人怜爱,尤其对那些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他们会十分珍惜这份纯真,会不由自主地想去帮你做点儿什么。
  你自幼长在深宫,接触的人不是女人就是早没了男人欲望的太监,自然缺少对身为女子所具备的魅力的认识。不过离宫以后,八爷、三爷府上难道没有留意、在意你的人么?”他见我迷惑,又道:“比如总爱凑到你身边说说笑笑,或者有事无事献殷勤。”
  我恍然大悟,回想那些我以为不过是他们的好心,或者如他们所说的“举手之劳”,不禁脸红起来。
  安大人便笑道:“几千年才出一个西子,不过水中捞月,可望而不可及,而你,凡人堆儿里拔尖儿,就是和秀女们站在一起,也不差几分颜色。再者,你身上这股子花草清香,也的确让你在人群里显的有点儿与众不同,怪道十三爷常想把你要了去呢,他那个园子,龙蛇混杂,实在有些污浊不堪。”
  我一愣,十三爷的一句玩笑话,竟这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三爷府里,还藏着多少安大人的眼线,而今日能接近我们的,无非是——
  “大人,我想知道三爷家的张管事,是不是我们的人?”
  安大人却笑容一敛,说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只要将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好,其余的,还是少做搭理。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他让我坐下,细细说与我听,那要翻越的“土坡”,那要去诱惑的人——
  陈梦雷,资质聪敏,少有才名。12岁中秀才,19岁中举人,康熙九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
  康熙十九年因李光地背信弃义,陷于“蜡丸案”。
  康熙三十七年,康熙巡视盛京,陈梦雷献诗称旨,被召回京师。次年,入内苑,侍奉诚亲王胤祉(康熙第三子)读书。由于恪尽职守,甚得胤祉好感。
  自康熙四十年十月起,陈梦雷根据“协一堂”藏书和家藏图书共15000余卷,开始分类编辑。因其“目营手检,无间晨夕”,使得康熙对其工作十分赞赏,曾亲临陈梦雷书斋,为之题联云:“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自此陈梦雷名其斋为“松鹤山房”,并有“松鹤老人”之称。
  这位“松鹤老人”,就是安大人要我去接近的人。
  “可是大人,我在三爷府上,并没有见到过这个陈梦雷。”我问道。
  “松鹤先生因回乡拜祭亡妻,故你未曾得见。不过先生已在返京途中,约莫今明两日便可抵府。三爷府中,那间设在外院的‘一间楼’,就是先生的住所。三爷一家对松鹤先生都十分尊敬,料想定会设宴接风,到时福晋和世子也会在席,你随侍左右,见机行事便是。”安大人说道。
  我苦笑一声,皱眉说道:“按大人所言,松鹤先生一生耿直,亡妻多年却从未另娶,如此至情至性之人,怎会对一个黄毛丫头动心。巧巧恐会让大人失望。”
  安大人一笑,道:“你可知松鹤先生这位妻子,却也是中药世家出身,你以为我未有一点把握,就敢随便点派个人么?若是那样,松鹤先生在三爷府中多年,怎会一点没被惊扰?对症下药,你,就是这副良药。先生的妻子亦是他从前的学生,求知好问是你的特点,自行发挥,他想不注意你也难。”
  “美人在侧,难保他不会卸下心房。呢喃软语,自古多少秘密就是从这耳边言语走漏出来的。这是后话,成与不成,还要看你自己。不过,”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做探子,八爷不知内情,以为不过是贪财怕事,一如其他被收买之人,但我心中明了,支撑你做这些违心之事的动力,是你对父母、对公公的爱,和你对陷害他们的人的强烈的恨。巧巧你放心,我向你保证,这些人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大人的话,我记住了,”我眼中蓄泪,跪下对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巧巧之所以活到今天,都只因为仇恨未报,爹娘、公公在天之灵不得安稳。仇恨化作骨血,除去这些,我不过是尘世间一具行尸走肉。倘若您与八爷能助我报此血海深仇,巧巧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半晌,他扶我起身,神情凝重地看着我,问道:“你如此相信我?”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哽声说道:“世间之大,我还能信谁?”
  大人不语,只轻轻把我拢在怀里,我泪流满面,浸湿了他胸前衣衫。
  松鹤先生的归期却比安大人预料的晚了两天。三爷亲自去迎,并吩咐下人将“一间楼”打扫的纤尘不染。陈梦雷在三爷心中分量之大,可见一斑。
  弘晟知道松鹤先生要回来,显得有些雀跃。难得露出几分小孩子的心气儿,见张管事带着人清扫“一间楼”,自己也要过去看看。我脚伤已好,闹他不过,大夫人又笑说让他活动活动也好,便随他去了。乌布里见了也要跟去,却因为夫人怕收拾时人多手杂,不小心碰了她,就连哄带骗的拦了下来,乌布里醒过味儿来,小嘴一扁哇哇大哭,大夫人却对我扬扬手,示意不用理她。倒是弘晟,回去对乌布里小声说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地让她止了哭闹,眨巴着弯月眼睛对弘晟点点头。
  出了夫人的院子,我问弘晟刚才和乌布里说了什么,弘晟抿嘴一笑,道:“我跟她说‘一间楼’里有妖魔鬼怪,这些鬼怪最喜欢抓漂亮可爱的女娃娃,我和巧儿姐先去把它们赶走,等弄干净了,再带她去。”
  我笑道:“还是世子有办法。”
  弘晟有些得意,道:“额娘怕弄伤了乌布里,我却更怕乌布里弄坏了先生屋里的物件。尤其是先生的书,宝贝一样,有一次我不小心洒了墨点儿上去,让阿玛好一顿说。要不是先生为我求情,不定来顿竹笋炒肉呢。”
  “三爷也会打你?”我不禁讶道,自入府已来,我从没见过一次。
  “从小到大,阿玛只打过我两次,还有一次是因为我把额娘气哭了,”弘晟说着,忽然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阿玛很少管我们的,我倒希望多挨几次说,哪怕是揍屁股呢……”
  我听了心里一酸,三爷怕受伤害,把爱埋在心里故作冷漠,却真真伤了孩子们的心。尤其弘晟,这孩子的早熟与三爷的冷淡不是没有关系。“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弘晟虽出身富贵,却也早早地明白了人情世故,从不惹事,更样样争气,只为了让三爷看到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希望得到三爷哪怕一句的称赞。孩子的用心,三爷蒙着眼睛看不到,却让旁边儿的人每每为之动容。可幸还有个十三爷,视弘晟他们如若己出,多少弥补点儿孩子们极其缺少的父爱……
  “巧儿姐,你在想什么?”
  听到弘晟叫我,我才发现自己想出了神儿,说道:“我在想,松鹤先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三爷竟会这样尊敬他,会因为先生一本书而去打你?”
  弘晟笑道:“你见了松鹤先生就会明白了。先生呐,不是凡人!”
  见他语带玄机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笑,道:“不说就不说,反正先生就回来了,我自己去看不就得了。”
  弘晟见没成功勾起我的好奇,过了一会儿,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先生仙风道骨,见识广博,出口成章,我保准你一见他就会佩服得五体投地。”
  “世子说的是,我想我见了先生不只会五体投地,还要‘昏倒在地’呢。”我笑道。
  见‘一间楼’就在眼前,弘晟笑起来,快走几步,回头说道:“巧儿姐你就是‘昏迷不醒’我也不会吃惊的,咱们先生有那样的本事!”
  我跟上几步,脸上也笑着,心里却不禁忧虑起来。这样一个人物,心机之深难以估量,会看不出我接近他的用意么……
  当为花中之萱草(一)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幽梦影》
  到了先生的住所,抬头看那扁上写着的“一间楼”,弘晟说这是出自先生的手笔,我对书法不甚了解,却也觉得先生笔力雄浑,灵动飘逸。有道是“见字如见人”,只这几笔字,便已觉此人该是心性平静淡薄,为人坦荡磊落。
  张管事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盆枯萎了的萱草,让人换下去,并问我花园里有没有什么应季的花可以摆进来,我低头想了想,道:“可能因为花房盖了棉衣,温度升高,竟有一盆杜鹃开了花,管事可把它取来。”
  张管事随人去拿杜鹃,我和弘晟进到屋里。楼分两层,上面是先生的书房和卧室,先生的房间布置得简单朴素,却透着一股浓厚的书香。张管事已带人打扫了半天,这时已近收尾,只一、二个丫头将座椅等再作擦拭。弘晟没理会她们,对我摇摇手,让我跟他上二楼,跟他上去,到了书房,还未站定脚,便被这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书籍惊呆了。
  弘晟语气崇拜地说道:“先生藏书多,在京城里是出名的,就是与那号称藏书万千的藏书家马裕相比,也不相上下。而且你不要以为先生只是收藏书籍,这里的每一本书,先生都是读过的。有一次我顽皮随便抽了一本书考先生,指着某页书让先生背诵,先生竟背得一字不差!”
  我顿时对松鹤先生心生敬佩,不禁走近那些书本小心浏览,生怕多看一眼也会冒犯了它们似的。正看着,却听楼下人对这里叫道:“三爷和先生回来啦!”弘晟一听,飞也似的蹬蹬几下向外面跑去,我一愣,也忙地追上。
  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见弘晟在院门口处停下,他对着门口人说话,而那人还没进来,我只见得他正摸着弘晟头的一只修长的手。听得三爷在那里说道:“弘晟不要不懂事,先生路途疲累,先让先生回去好好歇一歇。”而一道清润的声音笑着说道:“不碍的,我回乡这些天,心里也很想念这孩子。何况三爷亲自来接松鹤,松鹤一见到三爷,便已觉疲劳顿扫,神清气爽了。”
  松鹤先生对弘晟倒是真心疼爱的,我不禁又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也更好奇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正想着,张管事从我身边过去,对那里一打千儿道:“三爷让奴才备好的酒席,已经准备着了,先生整理完毕,随时可以开席。”三爷便道:“知道先生素来不喜奢办酒宴,只八菜四汤,聊表心意罢了。”那人笑道:“这一路风餐露宿,奴才却也惦记三爷府里的美味佳肴。”
  说着,步子便迈了进来,眼帘中的人一双黑色布鞋,天青长褂外套一件深蓝坎肩,头戴一顶兔毛“团秋”。他身形不算魁梧,却也称得上挺拔,外表清朗,一张十分学者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透着过人的才学。只看他的人,竟一点不像知天命的年纪,和三爷站在一起,却像个兄长一般地。
  待这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转向我,我忙不迭地一福请安。三爷让我起身,对松鹤先生说道:“这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巧巧,福晋很喜欢她,把她留在身边使唤了,先生别看她当差时间不长,这两个孩子却很是亲近她,特别是弘晟,竟像把她当成贴身丫头,到哪里都要让她陪着。”
  三爷边说,先生边打量我,我低下头,待听见弘晟说话再抬起头时,却正与先生的视线对个正着,只见他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半天没有移开,我不明所以,有点尴尬,想挪开视线,却又像被他这双睿智的眼睛吸引住了一般,回望着他没有动。此时他忽然松开紧盯住我的眼光,朗声笑了起来,侧脸对在站在一旁的三爷笑道:“三爷没选错,这是个好丫头。”
  三爷看了我一眼,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松鹤先生对三爷说道:“ 奴才途中路经一所古寺,有幸得与寺中高僧攀谈,高僧有道:‘相由心生’,心性不定之人,与人对视良久,则慌则恐。反之,若被人盯视甚久,却目光坦然,则心中正直,无奸诈意图。奴才记住高僧之言,初遇三爷府中生人,心痒一试,果不其然——巧巧姑娘虽面带羞涩,却眼底澄净,不惊不悚。因而奴才说:三爷选了个好丫头,”解释罢了,又对我微一欠身,道:“松鹤卖弄,冒犯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
  因他试探我,我本有些气不过,可见他一个堂堂学士竟会对一个丫头道歉,心中的气恼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忙一福,道:“先生这是说哪儿的话,巧巧只唯恐自己失礼,怎会生先生的气。”
  三爷笑道:“好了好了,先生“课”也讲完了,快回去梳洗梳洗罢。巧巧,领世子回去,过会儿先生要检查他功课的。”
  弘晟听三爷这样说,却不似那班顽皮孩子,一听说检查功课就面如苦瓜,反而有几分跃跃欲试。只可惜三爷说话的时候眼睛没看他,没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倒是松鹤先生注意到了弘晟的失望,宠溺的俯身拍拍弘晟的肩头,说:“世子先回去,过会儿来我屋里,师傅有礼物要送给你。”
  弘晟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过了两个时辰,弘晟坐不住,说要去找先生。夫人听了笑道:“先生给你准备了礼物,那你有没有给先生准备什么礼物呢?”弘晟脸微红,道:“我背好了先生让我背的诗。”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对我道:“你带世子过去吧,如果先生还在休息,就不要惊动他了。”我点头应着,和弘晟走出门去。
  离“一间楼”还有些距离,却已听得楼上琴声悠悠,我不禁问道:“先生还会抚琴?”
  弘晟依旧是崇拜的语气,道:“先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三叔是皇爷爷当众赞过下棋下得好的,却也是先生的手下败将,一向很少开口夸人的四叔,更是多次说过他佩服先生。”
  四爷竟也会佩服谁?想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那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我竟条件反射般地一哆嗦,忙岔开思绪说道:“先生真是全才。”
  弘晟却笑道:“巧儿姐这话没说对,先生还差一才,就是武功,”说着转过头,难得露出几分自豪的样子来,道:“在这上面,先生却还不如我呢。”
  我轻轻一笑,正要说些什么,楼上的琴声忽然止住了,自然地抬头一望,见是先生站在窗户那里看着我们,弘晟开心地对先生挥挥手,拉着我往里快走几步。
  随着弘晟进到书房里面,才知这里原是套间,外面放书,里面是先生的琴室。见到先生,我一福请安,起身时注意到他换了新的衣服,这身深蓝暗花宁稠,配上腰间那条白色腰带,显得他愈发气度不凡。他对弘晟笑着,那眼角的皱纹,不仅没有显得他衰老,却更添几分亲和似的。
  “巧巧姑娘的花养的真好,”先生指指摆在窗前矮几上的杜鹃花,“听三爷说,你自幼就与花草相伴,不止会种花养花,还能用它们驻颜美容?”
  我还未答话,弘晟便笑着抢着说道:“巧儿姐还能用花草做吃的呢!上回十三叔碰伤了脸,也是巧儿姐给制的药。”
  我将视线垂下,却也感觉到先生的眼光似乎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几秒,过了片刻,听他说道:“我说呢,哪里来的这一股草药香。”他似乎上来些兴趣,又问道:“三爷只说你这些本事是一个公公教的,那位公公还教你别的什么了吗?”
  我回道:“巧巧拙笨,公公所教不过学得一二,只会背些简单的诗文辞赋。”
  先生一笑,指着杜鹃花道:“‘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见他示意我背下去,我便说道:“‘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他一挑眉,又道:“‘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我从容接道:“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他忽然显出几分兴致,加快了语速说道:“‘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我淡淡一笑,道:“‘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背完最后一个字,却听他称叹一声,道:“随意选的诗你都可以背得这么熟练。巧巧姑娘,你这可不是只会些简单的诗文辞赋啊。”
  “先生过奖了,巧巧不过因为与花草接触时间长,所以会特别记得些关于花草的诗词罢了。先生若是考巧巧别的,巧巧就只能张口结舌了。”
  先生眼里带着欣赏地看着我,对弘晟道:“世子看巧儿姑娘,虽是丫头却能出口成章,对答如流,世子今后可要更加用功才是。”
  弘晟红着脸重重地了点了头。
  我见弘晟有点不好意思,忙说道:“先生返乡这些日子,世子丝毫没有松懈,对每一日的功课都十分用心。学府里的老师,经常称赞世子敏而好学。”
  先生看着弘晟轻轻一笑,道:“世子真是得了个好丫头。”
  当为花中之萱草(二)
  三爷见天气晴好,把宴设在了花园里的暖阁里,本以为会见到夫人,却因为四爷、十三爷临时来了,夫人便没有过去,只让人传话给我:等先生检查完弘晟的功课,就带回来。
  和先生一道走着,临到暖阁,却忽然来人说三爷叫先生在这里等一等,让我和弘晟先进去。掀帘进门,一股伴着酒菜香的温暖便扑面而来,只见桌上菜已上好,鸡鸭鱼肉,虽只八菜一汤,却也十分丰盛。清汤滚滚地冒着热气,熏红了坐在边上正用筷子轻敲酒盅哼唱小曲的十三爷的脸,十三爷自娱自乐正开心,却更显出他左边的四爷心情有些不好,四爷闷不吭声地端坐着,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变的阴沉,更让人觉得可怕。
  “十三叔!”弘晟一进门就亲热叫道,十三爷哈哈大笑着起身过来把他抱了起来,在弘晟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道:“你师傅今儿个回来,要检查的功课你有没有背好啊,待会儿用不用十三叔给你打个边儿鼓,求个小情儿?”弘晟嘻嘻一笑,道:“十三叔放心,我早就背熟啦。” “真是个好孩子。”十三爷边笑边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放下他来,视线转到我这里,我一福,对他也对四爷请安。
  十三爷倒是如常给我一个微笑,可四爷看我的那一眼里却像充满了愠怒。我心里一毛,莫非四爷的气,与我上次给安大人传递的消息有关?背后发凉,脸上却要故作镇定,我简直觉得自己有点儿僵了起来。
  三爷这时进门来,先生跟在他身后,屋里的两个爷见了先生,都起身同先生打着招呼。十三爷更走过来,朗声说道:“先生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憋坏我了,和四哥这个半吊子下棋,我是越下越回去了!待会儿罢了饭,咱们可得大杀三百盘!”
  先生对两个爷打了个欠,对十三爷点头笑道:“奴才听十三爷的。”
  依次坐好了位,十三爷见弘晟站在一边儿,便一招手道:“来,坐十三叔腿上。”弘晟本想去,可一双眼睛只看着他阿玛,脚底下硬是一步没挪。十三爷眼睛在他父子二人之间来回一扫,笑道:“三哥,今儿先生回来,大家高兴,让孩子也来热闹热闹罢。”三爷这才点了点头,道:“那就也给他搬个座儿吧。”
  一顿饭说笑间吃罢,撤了剩菜,沏上热茶,众人酒足饭饱,开始闲聊,不知哪句提到弘晟,便要先生开始考他功课,先生问了他不少问题,弘晟却都对答如流,交代下他背的诗词也背得滚瓜烂熟,半句都没有错,连四爷都不禁称赞弘晟,说将来弘昀能有弘晟的一半他就知足了。
  听夫人说,在弘昀之前,四爷还有过两个儿子,只不过也早夭了,可同样的遭遇,却换来了不同的态度——四爷虽对弘昀管教严格,却也肯定孩子的每一个进步,而三爷却几乎算是不闻不问了。仅在这一点上比较,三爷倒是比那冷面冷心的四爷还要无情。
  三爷见先生考完了弘晟,便道:“巧巧你先带弘晟回去吧。”我答应着,给弘晟戴上帽子,等退出门时,却见四爷冷眼扫了我一眼,而十三爷注意到四爷的表情,对我安慰地一笑。我心里有些着慌,脚底几乎绊了一下,忙地带上门。
  四爷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么,我该怎么办!
  忐忑不安地从午时等到申时,才终于听人说四爷、十三爷回去了。四爷走了没有叫我,这让我一直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一点,却还没好好地喘口气,就听人说,松鹤先生让我过去。我正做着针线,手上突地一疼,低头见右手食指上冒出一点子血来,忙用嘴吸了吸,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先生那里赶去。
  先生在书房里等我,见我来了,对我一笑,道:“别紧张,我找你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是在花房赏花的时候,见其余的杜鹃花都还没有开,忽然想起这杜鹃不是还没到时候开呢么?怎么我房里竟已经有一盆盛放着了?我有点儿好奇,才让人把你叫来问问。”
  我听了他的解释,在心里暗暗松口气,回道:“先生说的没错,杜鹃花的确应该再过些日子才要开的,只是这一盆,可能因为花房盖了棉衣,温度升高,所以提早开了些时候。”
  先生点点头,目光平静,语气温和地说道:“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时间,却只开得这一盆,巧巧姑娘,你说这是这盆花幸是不幸?”
  我一怔,没想他会问我这个问题,低头想了想,犹疑说道:“大抵是幸运的,不是有言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么?这朵杜鹃也许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说到这里,我不禁害羞一笑,低声道:“巧巧把这花儿说得好像人似的,让先生笑话了。”
  先生却轻一摆手微笑说道:“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花朵也是生命,既是生命就该有其所思所想,正如庄子所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不过,你说花幸,我却不这样看,反而是觉得它十分的不幸,”先生看着杜鹃花,平和说道:“花开早晚,因为种子自身条件各不相同,也因为所处的外界环境多少有异,此花早熟,说明这本是一粒良种,如若让它得以按照本性生长,在适合的时候绽放,一定会比现在的模样还要娇艳动人。
  但可惜巧巧姑娘你看,这盆杜鹃却因为花房升温催熟,而显得有些早衰了。因了那层棉衣,使得原本该与众芳齐艳的花儿孤零零一个在这里独自开谢,在我看来,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夭折,我更不能不为它感到惋惜。
  惠子对庄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庄子这话,我今日却要改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花之悲也?’花朵自己无力阻止旁人强加给它的棉衣,被迫地绽放了,它心中苦楚,无法与人说出,旁人见了却只笑道它是‘一枝独秀,性本招摇’,可谁人知道它心里的无奈与委屈呢?
  因而我道,此花不幸。”
  听着先生旁征博引说这一番话,我只觉他意有所指,正是将花比作我,可他口口声声怜花惜花,谁又知道他不是哄我相信他是个好人,骗取我的信任,然后从我这里套出他想知道的事情呢?就一如我正在做的事情一般!
  想到这里,微笑对他说道:“先生如此怜花惜花,真真性情中人,巧巧只知花有生灵,却见识粗浅不知花之不幸,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定定看我几眼,一笑,说道:“‘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这话说得的确不错,鸟也好,花也罢,哀凄的杜鹃,都更让人感觉到一份世态炎凉。可现在看来,比之无忧无虑的萱草,这如履薄冰般地杜鹃,却也不能不让人对对它多抱持几分同情和怜惜呐。”
  先生轻叹一声,说道:“杜鹃还放在这里,你照料花草自有一套方法,常来看顾着点儿便是。”
  镜与水之影(一)
  镜与水之影,所受者也;日与灯之影,所施者也;月之有影,则在天者为受,而在地者为施也。——《幽梦影》
  转眼便到年关,这段时间我同先生日渐熟悉,每晚陪弘晟去先生房里温书的一个时辰,竟成为我一天之中最期待的时刻。先生同弘晟讲着课文,讲着人生,讲着各种各样的道理,我在一旁听着,也深觉获益匪浅。
  先生注意到我在听他说话,便让我也搬个凳子坐下,我受宠若惊,不敢领情,弘晟却道:有个能帮他温习功课的人也很好。于是我在三爷府里的身份又多了一个——世子的伴读。
  十三爷知道了笑说:多少人宁愿花费重资,却都求不来先生一课,你却不花一文便能天天听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真是太福气了。你说你该怎么报答先生的栽培啊?
  我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花房里的杜鹃花开放了,一部分用来制作了果脯。前些日子在同裕茶庄碰到了兰心姐,听她笑说很惦记我做的小吃,便约好今天下午再在那里见面,把我做好的果脯带给她。
  包了两大一小三个纸包,大的那两份,一份给侧福晋,一份则给福晋。上次和兰心姐匆匆见了一面,没来得及细问侧福晋的近况,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这样想着,来到了约定的地方,正张望着,只见兰心姐也从另条街道赶过来了,待她走近,见她脸上不知是悲还是喜的表情,我有点纳闷,便问说怎么了?
  兰心姐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悄声说道:“大夫刚来看过,侧福晋,有喜了。”“有喜了?!”我惊喜叫道,“这是好事呀!”话音未落,忽地想到她的立场,忙收住要说出口的话。
  兰心姐果然脸色一黯,道:“虽然都看得出来福晋现在在八爷的心里,分量仍旧最重,可是谁也都知道,八爷一直很想要个小孩子的……这么一来,也许情况就会很不一样了。”对我,她不好往深里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担心侧福晋母凭子贵,抢了福晋在八爷心中的位置。古往今来,多少正房都是因为无子而落得凄凉下场。不过正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侧福晋心里,该正很开心吧。她终究是个胜利者,不管去到哪里。
  虽不知道福晋会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局面,但福晋是个好女人,不该落得那般结局,八爷也不会那么对她。我轻轻一叹,也罢了,好与不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人各有命,我只但愿福晋和侧福晋都能平平安安。
  兰心听我轻叹,打气精神来,一笑,道:“好不容易姐妹见面,竟说这些恼人的事情。对了,府里新近买了个小丫头,侧福晋听说那孩子是个孤儿,便留在自己身边儿伺候,侧福晋对那孩子极好,还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想儿,说让孩子不要忘了她的爹娘,你是没见,那孩子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地,简直快管她叫娘了。”
  她又微微一叹,道:“说起来,侧福晋人真的也很好。这是积阴德的事儿,怪道注生娘娘显灵,送个孩子给她呢。可咱们福晋平日里也没少做好事呀!真是——”她又显出几分生气的模样。说到底,嫁了人的女子,只有生下孩子才是对自己最有力的保障吧。她是福晋身边儿的人,福晋堵心,她也不能不堵心,堵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不管自己怎么想找别的话想把它绕开,却都还是要绕回来。索性闭嘴不说了。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 7 tx t.c o 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把果脯递给兰心姐,我返身回去三爷府里,经过三爷院子的时候,我脚下犹豫了——要不要把侧福晋有喜这个消息告诉给他?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吧。爱着的女人没有嫁给自己,现在还怀了自己哥哥的孩子。他知道了,应该会感到很痛苦吧。
  想到酒楼上他伤心欲绝的样子,和我来府里以后,几次见到的他一个人对着窗户怔怔发呆,而手里握着的却是那块玉佩的情景。我知道他心里还在想着侧福晋。
  ‘母子相连,还有什么比让她最爱的孩子伤心痛苦还要让她心碎的事情呢?’安大人的话又一次的响在了我的耳边。
  眼前浮现出三爷苍白着脸去宫里给荣妃请安,而荣妃心疼不已的样子,我握握拳头,径自往三爷院里走去。
  “嗯?你怎么过来了,福晋有什么事吗?”三爷抬眼见我来了,问了句,低头继续写他方才写着的东西。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语,这沉默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便搁下笔看着我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三爷,奴才刚才在街上遇到八爷府的兰心,她对奴才说了一件事,奴才觉得应该告诉您,可是又怕您听了以后不高兴,所以奴才不知道,该不该说?”
  三爷微一皱眉,道:“八爷府……说来听听,我保证不会生气。”
  我微垂视线,轻对他道:“三爷,侧福晋,有喜了。”
  听到自己将这句话说出口,我的心突地揪紧一下,我将视线低垂,不敢去看他的脸。
  可没有想到,片刻沉默之后,他却笑了,道:“八哥有后,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干嘛不敢说,巧巧,你说得好,我不只不生气,还要赏你呢!去账房管张管事领十两银子,就说是我给的!”
  我眯起眼抬头看他,可在他的脸上却真的找不到一点怒意,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散发着喜悦的光芒,直让我觉得刺目!他竟真的放下了么?我不相信。
  我心中无比困惑,嘴上却道:“谢谢三爷。”
  他扬扬手示意我可以走了,然后低头继续之前的事情。他是那么的专注,竟好像一点儿也没被这惊人的消息影响了似的。
  期待落了空,我不免有些失望,可却又有一丝心安。我转身关上门,靠着门柱紧咬嘴唇,晃晃脑袋想把自己心里对他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还存在着的喜欢清空出去。
  可就在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玉碎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的响,让听到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当东西摔在时,会是多么的四分五裂。是那块侧福晋的玉佩!我屏住呼吸快步走出院子。是的我没有猜错,三爷心里还有着侧福晋,一直有着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一声玉碎里,藏有多少他的绝望与心碎!
  我放慢步子,继续往前走着,唇边扯出一个笑容,可却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颊边滑过——三爷,对不起,今天,以后,我都只能这样对你……
  镜与水之影(二)
  正月十五日,元宵节。
  虽自崇德元年开始,宫廷不再举办灯会,民间为期五天的灯会却仍然壮观。
  夫人照例准了假,让每人都有逛灯会的机会。并因为我从没有去过,特别安排我在灯节的首日就放假。傍晚,吃过府里膳房准备的元宵,我一个人上了街去。
  街上果真热闹非凡。街面上的人比平时多了几倍似的,人潮熙攘,说笑声不绝于耳。随着前面的人潮往前涌去,没走多远,便听锣鼓喧天,抬头望,只见一条“龙”正似飞在半空,灵活奇巧地追逐着身前的一颗红色绸珠。看得出那舞龙之人本事高超,“龙”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移动,做着各种变换,直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忽见一只“游鱼”“戏水”而来,绕着“龙”游了一圈,跃跃欲试地欲从“龙”身上越过去,可“龙”偏偏不想称了它的心,左闪右避地,还险险要跌倒,惹得一众观看的人放声大笑。
  见左右的人都站定不动看那“鱼”能否跃过去“龙”,做得“鲤鱼跳龙门”,我便往墙边人略少的地方挤过去。好不容易挤到了那棵大树底下,却已是出了一头一后背的汗。
  拿着随身带的帕子擦着额上的汗,忽觉有人正向我挨挤过来,以为是我挡住了人家的路,正要道歉,却听头顶一声熟悉的笑声传来,“安大人?!”我惊讶道,他接过我的话笑着说:“你要说:‘怎么这么巧’,是不是?”我重重地点点头。
  “是不是在哪里都有你的眼线啊?”我说道,却因说话声音小,舞龙舞狮的队伍又已经往这里过来,锣鼓声、人声混作一团,而没能让他听清楚。他说了一句什么,便护着我往斜街那里走过去,人太多,差点被冲散时,我的手被他一下子牢牢的握住了。他正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对自己说:这是情急之下,非常之举。可心还是砰砰跳着,呼吸也好像变得越来越快。
  等终于挨到他要去的地方,我忙地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背到身后去。安大人此时也被挤得满头大汗,眼见他这难得一见的狼狈,我不禁扑哧笑了一声。安大人无可奈何地瞪我一眼,道:“下次你再逛灯节,能不能选个人少点儿的地方?”“灯节嘛,不就是要热热闹闹的啊,”我笑道,又问说:“你是特意来寻我,还是真的这么巧我们遇到了?”
  安大人笑道:“我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这么说,我们真的是碰巧遇到的?”我讶道。
  他听了,却是作出一副“你怎么这么好骗”的表情,说道:“傻丫头,别人随便说说你就信,这里人挤人人挨人的,哪就那么巧让咱们碰上了?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知道你从没逛过灯节,我担心你会转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回府的路。”
  听他说特地来找我,我脸上一热没说话。他却笑着对我伸出手说道:“你这丫头还傻站着干嘛?来,跟我这边走。”
  花间蜂蝶趁喜狂,宝马香车夜正长。十二楼前灯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这一晚,我真正见识到了诗中所写的景象。
  夜幕降临,舞狮舞龙的人回去了,街上行人也减少了一些,我和安大人一边欣赏彩灯一边往前走着。元宵节里,平日难得一见的青年男女们此时得以暗传尺素,眉目传情。空气虽然依旧凛冽,可在这方天地呼吸,却只觉清新而甜蜜。“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它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知多少情人在今日相会,又会有多少有缘人在这里互许终身。
  灿烂的烟花不时在黑色天幕下绽放,照亮了天,也照亮了人们的脸,巨大的热情感染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道路两侧,摊主们各尽其能地希望招徕更多的人去买他的货品。翡翠朱钗,珍珠玉石,精巧的手工花灯,还有漂洋过海运到京城的东洋玩意儿,各种各样稀奇好看的东西令人目不暇接。
  安大人陪我逛了很久,他告诉了我关于元宵节的很多传说和故事——
  人们把杨树枝插在门户上方,在盛有豆粥的碗里插上一双筷子,或者直接将酒肉放在门前,这是在祭门、祭户。而若是在谁家的顶棚墙角看到摆放着一大锅粘糊糊的粥,那这一定就是养蚕的人家,这叫“逐鼠”,是为了诅咒老鼠再吃蚕宝宝就不得好死。
  陈三和五娘是在元宵节赏花灯进相遇而一见钟情;乐昌公文与徐德言是在元宵夜破镜重圆;《春灯谜》中宇文彦和影娘也是在元宵节上订情。
  坐在树下,就着摊主摆放的一张小桌子,嘴里吃着甜甜软软的元宵,耳朵里听着大人给我讲着东方朔与元宵姑娘的故事,我的心好像也和吃进肚子里的元宵一样,慢慢地融化了。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俊秀的脸庞泛起一层透明的光泽。邻座的那几个女孩子不时偷偷地看他几眼,相互取笑地小声嬉闹着。
  一年之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生平的第一个元宵节,能和大人一起度过,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巧巧?”
  “嗯?”
  “累了么,怎么发呆了?”大人笑道。
  我放下手里的汤匙,看着他认真说道:“大人,谢谢你。”
  他对我轻轻一笑,道:“吃完了吗,走,我带你去猜灯谜。”
  我们站起身,重新走到人群中,这一次,我自然而然地将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谜题写在花灯之上,大家边赏灯边猜谜,玩得不亦乐乎。安大人在一个花灯前停下,念着上面的字道:“日出满山去,黄昏归满堂,年年出新主,日日采花郎。”念罢低笑一声,回头指着那字谜,对我道:“猜猜看?”我微微一笑,答道:“这说的是蜜蜂。”他点点头,笑道:“不错。”
  又往前走,见一个制作得十分精美的花灯,停下欣赏,看上面写着:万紫千红总是春。旁边另附小字一行:打《史记》一句。 这次不等他看我,我便摇头说道:“猜不到。”见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便问:“谜底是什么?”
  “是‘当时则荣’,取自‘天下君王至于贤入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一句,意思是天下的君王如同有才能的人身处众人之中,遇到好的时机就会出人头地,相反被埋没了就无人知晓。”大人说道。
  见他看着花灯若有所思,似乎因这道字谜联而想到了八爷的事情,我不愿破坏这难得玩乐的时刻,忙又拨转一个花灯过来,见上面只写有四字:久别重逢,另注:打一中药名。我低头想了想,已有答案,便笑着问他:“大人可知这是什么?”大人看了看,对我一笑,道:“这说的是‘一见喜’。”我笑起来,道:“瞧,意思多好!佳节当前,大人可不许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啊。”
  大人听了,眼中充满笑意却看着我不语,过了一会儿叹道:“巧巧你真是个好女孩,将来能够娶到你的男人真的很幸运。”
  我心里一羞,抬眼看他,却见他眉眼中似含万语千言,我被他看得心里一慌,忙地垂下视线。
  就这样边逛边猜,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溜走,似乎转眼之间夜就深了起来。人们渐渐散去,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拿着大人为我买的一盏小花灯,并行往三爷府走着,因为倦意上涌,我与大人一路没说再说什么,他把我送到街口停下了,我知道他不方便再往前走。
  “大人,谢谢你。”我又一次地对他说道。可他听了却眼中一黯,定定看着我很久,终于说道:“巧巧,我不值得被你感谢。”
  我不明白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不值得?你带我赏花灯,告诉我那么多元宵节的故事,还有,”我把手里的花灯抬高一些,“你还给我买了这个。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怎么会不值得一声感谢?”
  他看看花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我的手里,语气严肃地说道:“今夜先生和几个朋友小聚,已经喝醉被人送了回来。 你回去以后,在明日要送去给鲍士恭的那些书里,随意找出一本把它夹好。如果以后有人问起,你咬定一概不知就是了。”
  我听着他的话,慢慢把举着花灯的手放下,说道:“这封信一定很重要吧,竟让您愿意花费一晚上的功夫陪着我。”
  他沉默半晌,道:“很重要,重要到有人可能会因此而丢了性命,但巧巧你放心,这个人不会是你。”
  我不禁一颤,说道:“你要我去害先生!”
  “还记得‘当时则荣’的意思么?其实所谓的时机都是要靠人自己来争取的,在争取的过程中,要搬走一些绊脚的石头或是斩断几根拦路的树杈,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会这样做,别人也会这样做。你更不用对谁感到抱歉,因为在这场争夺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绝对无辜的。”安大人说道。
  “只管做我要你去做的事情。巧巧,我希望你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你立功的好机会,更是一个你报仇的好机会。”
  我将信放进衣袖里,放下灯笼,转身走进那片更深的夜色中去。
  黑与白交
  ,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幽梦影》
  从二月初直到今天,整整两个月,三爷府门前都车马稀少,府里上下更是“阴云密布”,每个人都很压抑,窝在肚子里的火像是炮仗,遇到个小火星就能被点燃。
  安大人给的那封信威力实在巨大,先是先生的诗社被勒令解散,再是陪同皇上巡行塞外的机会被八爷得了去,而原定的三爷改派和十三爷一起去河间视察灾情。
  一连串的不幸接踵而来,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先生虽然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岁,却并没有因这信而丢了性命。更令我感到快意和安慰的是,荣妃因为担心三爷而病倒在床,我在心中许愿希望她能一病不起。
  三爷今日启程,先生没有跟去,却让三爷带上弘晟,让弘晟去看看那些普通老百姓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说亲眼所见的景象带给弘晟的震撼,会比别人对他说上一百遍圣人的道理还要管用。弘晟去,福晋不放心,要我也跟去好随时照顾他,三爷准了。于是此刻的我正和弘晟一起坐在马车上,前行在去河间的路上。
  因为是微服私访,三爷这次只带了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出门,一个跟在自己身边,一个负责看顾弘晟。十三爷更是潇洒,孑身一人,连马车都没乘坐,骑着高头大马跟在三爷的马车旁边。
  六岁的弘晟知道这次能和阿玛一起出来实属不易,一路乖乖坐着,只在看到路上穿得破烂不堪、脚上也因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而磨破脚趾流着鲜血的流民们的时候,哭了出来。
  离河间还有一半的路程,却已经看到这么多的流民,其灾情严重可见一斑。十三爷和三爷一路走一路把随身带的干粮分给他们之中饿得实在不行的人。眼看天黑,夜路不好走,马也早就累得口吐白沫,一行人便在眼前这间客栈停了下来。
  两个店小二出来招呼我们,一个牵了马去饮水喂草料,一个则引着我们进了客栈。这客栈不算大,此刻却也显得十分空。掌柜苦笑道:“都是一路逃难的人,有一个铜板都留着换吃喝呢,谁有闲钱住咱这店啊!您几位也是赶上了,我听说前面的那间客栈被这些饿极了的流民给抢了,掌柜伙计都给打伤了!我这正收拾行李要去京里投奔亲戚躲两天呢。”
  三爷、十三爷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看到了太多饥民从自己眼前走过,此刻听了掌柜说的话,更是神情凝重,皱紧了眉毛。
  十三爷气愤道:“河间府的地方官儿都是干什么吃的!上头拨给他们那么多银子修坝建堤,竟还会闹出这么严重的灾情来!”
  三爷见店掌柜被十三爷的语气神情吓了一跳,忙道:“十三弟,这朝廷里的事情,岂是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弄明白的?咱们就好好地赶路,少说几话句罢。”
  店掌柜在这二人之间扫视一圈,笑着打个千道:“恕咱多嘴一句,敢问您几位去河间是干什么?这儿可是好多天没见人过去了。”
  三爷没回答他的问题,看了一眼旁边的护卫赫尔孔,赫尔孔便从随身背的包袱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柜台上面,对掌柜说道:“我们就住这一晚,你什么都别问,只管好好地伺候这二位爷,伺候得好还有你的赏。”赫尔力性子急,见那店主不收银子也不言语,大声说道:“你耳朵聋啦?让你拿银子办事儿还这么费劲!想挨揍说一声,不用那帮流民,今儿我哥俩就把你收拾了!”
  赫尔孔和赫尔力是兄弟俩,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害怕,店主本就是被赫尔孔吓得没敢接银子,此刻又听赫尔力这一吼,哪里吃得消,忙哆嗦着收了银子道:“爷们楼上请,楼上请!”
  一行人到楼上分配了房间,三爷住一间,十三爷带着弘晟住一间,赫尔孔兄弟住一间,我自己一间。让掌柜去准备晚饭,大家各自进了房间,赫尔孔兄弟则上下楼都转悠了一圈。
  我去楼下管小二要了热水,让他跟我一人一盆端到楼上,十三爷带着弘晟去看马,我让小二把水放在他房里,自己去了三爷那里。
  敲开门,三爷正坐在椅上以手撑头闭眼休息,我把水放到脸盆架上,把从府里带来的毛巾在热水里投了投给他递过去。三爷接过去擦了擦脸,重重叹了口气,道:“一直呆在京城里不知道,原来外头百姓过的是这么的苦!这还是离京城不远的河间,还称得上是天子脚下,百姓就已经流离失所,更不用想那再远一点的地方了!怪道四弟每每说起这些地方官来都咬牙切齿,真是没有半点儿冤枉这一群衣冠禽兽!”
  想到那些凄惨的流民,我也恻然说道:“在城里不知道这些,以为当朝太平盛世,普天之下人人饱足,却没想到竟是这种情景。咱们带的那些干粮已经全都分了出去,对他们来说却如同九牛一毛,有个小孩子躺在她娘怀里饿得哇哇大哭,她娘却已经饿昏了过去。没人管,我想抱回来,可赫尔孔不让,说没法子带,只给了路过的妇人一些银子,让她抱了走,”说到这里,我眼眶一红,声音也哽咽了,“也不知道那妇人会不会真的把孩子养活大,要是她半路把小孩子扔了——”我说不下去。
  三爷听了气愤地站了起来,说道:“等到了河间,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不顾老百姓的安危造出的这场孽!”
  正骂着,十三爷忽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一股浓浓的肉包子香正从里面向外四溢着。
  “店里没剩下什么吃的,小二跑了老远才买回这点肉包子,三哥你一路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好歹垫垫肚子吧。”十三爷说道。
  “我哪里吃得下,”三爷坐下闷声说道,“想这几年你和四弟为了库银的事儿马不停蹄东奔西跑,累得要死要活不说还落下一身的数落埋怨,我这当哥哥的明明看在眼里,却还只是一门心思读书编书,竟没帮上你们一点儿忙,我心里惭愧啊!”
  十三爷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把纸包放在桌上,说道:“三哥这说的什么话,不管是编书做学问,还是检查账目收银子,还不都是为了国家办事?分工不同罢了。”
  三爷看着十三爷,苦笑一声,道:“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如果没亲眼见到这些,我与那些一叶障目贪图享乐之辈有甚不同?这里已是饿殍遍野,京城里却还是一派歌舞升平之色。‘朱门酒肉臭’,而我竟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十三弟,你说我如何不惭愧,如何不自责!”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见他们似乎要长谈的样子,我悄悄地端了脸盆出去,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我原本以为三爷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对国事的关心还没有对他那些书的关心来的多,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是否身为皇子一定要胸怀家国天下我不清楚,可我今天的确看到了一个真正对百姓关心的阿哥的样子。那些痛苦发自内心,情真意切不是说装就能装得出来的。我心中感动——谁当太子谁能继承皇位百姓们不会关心,百姓们在乎的,只是这个人是否能真正为天下着想为他们着想,是否他真的能为了大家办好事、办实事!三爷四爷十三爷都是为民着想的好阿哥,想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能继承大位,该都会把天下治理的国泰民安吧。
  回到房里没一会儿,弘晟过来找我,说他睡不着。我知道,这是因为年纪小小的他看到了太多他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想象不到的悲惨的景象,内心难以承受。
  见他又累又不敢睡的样子,我对他说:“十三爷可能会晚一些才回去睡,世子也累了,先在这里躺一会儿吧。”弘晟点点头,上床盖好被子,转过去身子面墙而睡,我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守着他。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弘晟的哭声惊醒,忙看过去,只见他正坐在床上哇哇大哭,似乎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到了一般。
  “怎么了?”赫尔力推门进来喊道,他满脸戒备,手上拿着短刀。片刻功夫,三爷十三爷他们也跟着进了来。
  “阿玛——”弘晟看见三爷就像是风浪中的小船望见了避风的港湾,飞快地奔了过去,哭着抱着三爷的腰死不放手。
  三爷一皱眉,道:“巧巧,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世子可能是被那些流民吓着了,做了噩梦。”我回答道。
  本想三爷会说几句安慰弘晟的话,却没成想他会露出如此生气的表情来,只见三爷一下子拨开弘晟的手,对他怒道:“流民怎么了?他们现在弄得这么惨不忍睹,就是因为咱们吃的用的太好了!”
  三爷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众人都是一愣,屋里气氛凝重,只有弘晟想哭不敢哭的抽噎声。
  十三爷反应过来,忙俯身把弘晟揽在怀里,对三爷说道:“三哥生气归生气,又何必拿孩子撒气,那些流民连大人看了都感到可怕,更甭说一个小孩子了,弘晟能撑到现在才哭,已经是很勇敢了。”说着,把抽泣着的弘晟一把抱起来,道:“我带弘晟去睡了,三哥,你也歇吧,今儿个大家都太累了!”
  十三爷走了,赫尔力兄弟也出去了,三爷却还没动,他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十三爷和弘晟的房间,直到再听不到弘晟的哭声,才叹了一口气回去。
  春雨如恩诏(一)
  打开窗户,淅沥沥的春雨随着清风送入屋内,带来一层凉意。平日里,最喜春雨如丝,诗情画意,可现在却不禁颦眉——淮河水涨,河间府11州县遭灾,数十万百姓逃难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又遇雨,路上泥泞,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经受不住这等辛苦,病累而亡。
  赫尔孔在门外叫我,说要继续赶路了。我拿起包袱,随他一起下楼。
  三爷伫立在窗边,望着外面愈下愈大的雨有些出神,赫尔孔去备马,十三爷想看看他那匹宝贝马追风,便也一同跟过去。弘晟安静的坐在凳子上,一双眼睛红肿着,想必昨晚一定哭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急促地拍门声,心道不是没锁门么?奇怪地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却见一个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女孩子一头栽进来。我吓了一大跳,忙地扶住她,雨水把她的头发黏在脸上,她脸色惨白,小鹿一般地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不安。
  这个女孩子似乎跑了很久,此刻已经虚弱不堪,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三爷?”我忙叫他。三爷几步过来,把她扶过一边坐下,店掌柜向门外张望着,忙地关上了门,回身面露惧意地说道:“三爷,留不得!”
  三爷看看那被吓坏了女孩子,道:“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留不得?”
  店掌柜刚要解释,却听门外十三爷和谁大声叫嚷起来的声音,掌柜一哆嗦,道:“我就怕她是惹上了麻烦的人!您看看,果然有人追来了不是!”
  三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道:“你和小晟先带了她上去,给她洗洗脸换身衣服。”
  “三爷……小心些。”我把女孩子扶起来,走出几步,还是回头对他这样说道。
  三爷对我微微一笑,道:“放心,没事儿。”
  给女孩子梳洗了一番,把我的衣服给她拿了一套,道:“没有新衣服,咱们身量差不多,你将就着穿吧。”
  女孩子手微微颤抖着接过,眼中蓄满了泪水,扑通一声给我跪下,语无伦次地说道:“谢谢姑娘救命,谢谢姑娘救命……”
  我忙地把她扶起来,说道:“你不要谢我,是咱三爷要救你的。不过姑娘,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鹿似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女孩颤声说道:“闹水灾……家被冲了……妹妹饿死了……娘也快不行了……爹没钱……把我卖给李家做丫头……爹去要钱……他们不给……还要抢我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泣不成声。我听着,心揪着,握紧了拳头——这群混蛋,竟趁火打劫,竟没了王法了么!
  换好了衣服,给她倒了杯暖开水,让她躺下暖和一会儿,可听到楼下打斗吵嚷的声音,谁的心也踏实不了。弘晟一张小脸紧张着,坐立不安,几次想出去看看,都被我叫了回来。
  女孩见状害怕地说:“李家人很凶,三爷他们,会不会有事?要是……那我……”
  我安抚她道:“三爷、十三爷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那两个管家更是武艺高强,放心,不会有事儿。”说着,递给弘晟一个眼色,弘晟人小鬼大,明白我的意思,也对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阿,我爹爹和十三叔他们都很棒的,你不用这么担心。”
  听我们这样说,那女孩子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面带愧色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拍拍她的手,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恨那些欺善怕恶的人为非作歹!”
  听见楼下几声嗷嗷惨叫,又听见十三爷大声斥责的声音,心里猜是他们已经制伏了那帮恶人,便忙地跑下楼去看看情形——只见三爷、十三爷正一脸铁青的坐在椅上看着跪在地下的这五个用绳子捆住了手脚的汉子,而赫尔孔兄弟则像两个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在两位爷的身边。
  忽地也不知那跪着的人里谁说了句什么,竟惹得十三爷直将一个茶碗砸了过去。女孩站在我身后,看到眼前情景,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弘晟也不敢出声,只牢牢地牵着我的手。倒是店掌柜见到我们如同见到了救星般地,向三爷十三爷指指我们,赔笑地对正气得大骂的十三爷小声劝道:“小少爷下来了,爷们歇歇怒,饶了他们吧。”又以手捂嘴,俯在十三爷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没成想十三爷听了他的话却更似火上浇了油一般,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走过去狠狠瞪着那几个人转了一圈,回头对三爷说道:“三哥知道这几个人是谁家的狗杂种么?!居然是直录巡抚李光地侄子李异才的!要说李大人这几年为修河道治水患也算劳神劳力费尽了心思,
  前年因为修建永定河水利工程有功,还得了皇上御书“夙志澄清”的匾额。
  李大人前面维持着廉洁公正,却没想倒是家里出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儿给他抹黑!今儿把他们拿住办了也算帮李大人整顿门风,我就不信——哼!”十三爷被三爷用眼色拦住要说的话,冷哼一声愤愤地一掀衣摆坐下了。
  那店掌柜听了十三爷的话,脸上露出惊怕又疑惑的表情,可被赫尔力虎眼一瞪,想说的话又被立马儿噎了回去,只躬着身子半张着嘴,如同一只吓傻了的蠢鹅。
  地上那生了一脸横肉的汉子却没被十三爷的话吓住了,梗着脖子乱嚷嚷道:“凭你小子也敢提咱们李大人的名讳!知道我们主子是谁么?是李大人的亲侄子!得罪了咱哥们儿,小心给李爷捉了关大狱去!识相的就快给爷松了绑,爷帮你们求个情让你们少受点儿折磨早点超生!要还是这么给脸不要脸,哼哼——”他哼哼着左右看看自己的人,像是给他们打气鼓劲儿似的。
  十三爷一肚子火正压着找地儿撒呢,听完几步过去大脚一踹,硬是把那蛮牛似的汉子踹翻了个个儿,他脚踩着那人的脸喝道:“他娘的,给谁脸呢这儿!小鬼跟阎王爷跟前儿装大,信不信爷现在就让你超了生!”说着脚上一加力,疼得那人直在地上扭着呲哇乱叫。
  “还谁想试试咱这阎王脚?”十三爷冷眼一扫,其余那几个早就被他这一脚吓得丢了半个魂儿,现在更是禁不住他看一眼似的,死命低头连声大气都不敢喘。
  十三爷抬头对三爷朗声说道:“三哥来文的,我来武的,您先楼上歇着,等我收拾了他们就上路。”说完低头看看脚边那几个,骂道:“抖索个什么劲儿!大老爷们的,丢不丢人!”
  三爷一直静静看着十三爷没言声,此刻才淡淡说道:“十三弟,咱们今天虽是路见不平,却也不能一时意气罔顾了国法、家规,还是把他们几个送去本地府衙让官老爷依法处置罢。”
  “三哥糊涂,官官相护,若是府衙有能耐还会出眼前这档子事么?不如给他们几分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治他们!”十三爷瞪圆了眼睛说道。
  三爷对他安抚地一笑,对跪着的这几个人说道:“别以为送去府衙就完了,先给这姑娘道个歉,再赔给人家三倍的银子放人家走,以后若是谁再敢找人家姑娘的麻烦,就当真让他见了阎王爷去!”
  那几人感天谢地的对三爷磕头,对女孩子磕头,嘴里道着:“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女孩儿也是扑通一声跪下,满嘴谢谢的给三爷他们磕着头。
  三爷让我扶她起身,又让赫尔力赫尔孔他们压着那几个人送去府衙,才拍拍正坐在一边儿生闷气的十三爷说道:“不是我不让你管——只是十三弟,难道松鹤先生和李大人之间的事情,你竟忘了么?”
  十三爷听了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似的说道:“那不会!嘿,原来三哥你是想顺藤摸瓜抓条大鱼啊!”
  二人相视一笑,我站在一旁看着却有如坠入云里雾里,什么先生和李大人之间的事?什么钓大鱼?他们又要做些什么?
  唉……我心中一叹,只觉一朵乌云飘过头顶,一种大事不好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番外】所谓“唯一”
  在巧巧的记忆里,有着这样的画面——
  【六岁】
  “公公……为什么,她们要骂我……”六岁的巧巧哭泣着拉着公公的衣袖,她可能摔倒了,身上脸上都是土。她委屈地哭着,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真的不明白,那些女人们为什么要打她骂她,她没有得罪她们呀!
  公公用疼惜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心中充满了无奈。他轻叹一口气,用手帕轻轻擦掉孩子脸上的泪,对她说道:“是因为她们嫉妒。”
  “嫉妒?”巧巧抽噎着抬起头,用蓄满泪水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公公,她年纪太小了,还不懂得什么是嫉妒。
  “巧巧,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公公这样对她说。
  巧巧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嫉妒”,她们就要这样对待她,所以她跑去对着夜晚初升的月亮许愿,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因为长大了,她就会懂得什么是“嫉妒”。
  【九岁】
  秋雨潇潇,凉风瑟瑟,今天巧巧听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讲一个叫“娘”的女人的故事。说她小的时候,“娘”会抱着她哄她睡觉,还会给她讲特别好听的故事,要是她还是睡不着,“娘”还会给她唱小曲儿听:小娃娃,乖乖睡,月儿圆,家和满。我儿乖,快快睡,月儿弯弯,荡秋千。“娘”会在她跌倒的时候扶她起来,也会在她不懂事的时候给她讲道理。“娘”给她做新衣服,做好吃的,“娘”似乎会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这样一个“娘”来疼我?九岁的巧巧看着那个女孩子幸福的表情,听着她说的那些关于“娘”的故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嫉妒”。原来嫉妒就是,别人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而这东西,自己又是这么的想得到。可是自己的那个“娘”却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她们打骂她,又是因为嫉妒她什么呢?
  巧巧不明白,她跑去问公公,公公说:“她们是在嫉妒她爹娘的爱。”
  “爱”,可什么是爱?
  “爱是对一个人特别特别的好。”
  “公公对巧巧特别特别的好,所以公公很爱巧巧?”
  “是,公公很爱巧巧,但这爱和你爹娘之间的爱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等你再大一些,你就会明白了。”公公这样对她说。
  于是巧巧又跑去对着月亮许愿,说月亮月亮请你让我快快长大,公公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懂得什么是“爱”。
  【十二岁】
  晴好的春日里,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蝶儿在花丛间跳着属于它们的舞蹈,十二岁的巧巧正在用心地记着每一种花的名字,这是公公要她记的,公公对她好,所以她一定也要让公公高兴,她想要是她能很快地背熟这些花的名字,公公就一定会开心地笑起来。
  一朵花茎上的刺扎了巧巧的手,流血了,很疼,巧巧咬住嘴唇,想回去找公公但她没有,她吸吮着伤口,自己处理好这一切。昨夜,公公似乎很晚才睡,公公还没起床,也许公公睡的正香正在作着一个美梦,自己不能去打扰他。
  今天她看见树上有两只小鸟儿,相依偎着,唧唧喳喳地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儿,她看着它们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一句诗来: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一对生死不离的鸟儿,就是‘爱‘么?“巧巧跑去问公公。
  公公摸着她的头忽然沉默了,他语气悲伤地说:“是爱。”
  “和爹娘他们的那种爱一样么?”
  “是的一样,生死不离,至死不渝,这是一种‘唯一的爱’。”
  巧巧听了公公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公公我明白了,原来她们是在嫉妒我爹娘之间的爱,因为她们没有这种‘唯一的爱’。”
  公公微笑着对她点了了点头,说:“巧巧真的长大了。”
  “那公公,有一天,巧巧也能有像爹娘一样的‘唯一的爱’么?”巧巧睁着懵懂的大眼睛问道。
  “会的,等你长大,你就会遇到了。”
  这一晚,巧巧对着窗外将圆的月儿,许愿道:“月儿啊,请让我快快长大吧,因为公公说,等我长大了,就能有像爹娘一样的‘唯一的爱’。”
  【十五岁】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巧巧手捧两颗相思红豆,在心中默念着。又是一年春光好,可自己为何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呢?
  树上成双成对的鸟儿又在唱歌儿了,唱的什么呢?是不是那些叫声,就是它们的情话呢?
  巧巧羞红了脸,不敢再跑去问公公。这一次,她只在深夜里偷偷地对着一弯新月说:“月儿啊,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我要遇到那‘唯一的爱’了么?”
  月儿没有回答她,只羞答答地躲进了云里,巧巧看着手里的相思豆,甜甜地笑着进入了梦乡。
  【十七岁】
  “公公,今天我遇到一个人,他有着泉水般好听的声音,有着像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和一双月亮一样温柔的眼睛。
  公公你知道吗?今天他就是用这双眼睛看着我,微笑着对我说:他知道我是谁。他还说,宫里就我一个人看到他会这样。公公,尽管我知道这‘唯一’不是爹娘的那种‘唯一’,但我觉得我好像真的能读懂他眼里的话。公公,这种感觉,也是‘爱’么?那我,是遇到我的‘爱’了么?”
  “公公,今天这个人问我另一个女孩子过的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心里有点儿难过……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嫉妒这个名叫卿颜的女孩子,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不过卿颜被选进宫里来了……”
  “公公,卿颜落选了,这个人为她而感到很难过,他那双月亮似的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好像兔子的眼睛一样红。他灿烂的笑容也不见了,他的眉毛皱的紧紧的,他很悲伤……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也好像随着他一起悲伤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说:谁来帮帮我。”
  “公公,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真的听到他对我说帮帮我的时候,我会这么快地就答应了下来,我脑子好像一瞬间空白了似的,我甚至连您对我说的话也忘记了……公公,我真该死!可是公公,当我看到他的眉结展开,又可以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也无比的高兴……”
  十七岁的巧巧为了让一个男人笑,而离开了她生活了十七年的皇宫,值得么?
  这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挂在天上看着这一切的月儿知道。
  春雨如恩诏(二)
  雨声渐稀,濛濛下着,如烟似雾。
  去后院打水的时候遇到了三爷,他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面,望着远处朦胧的群山峻岭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我不想打扰正欲返身回去,可他却出声叫住了我。
  “你陪我待会儿。”三爷没有回头的说道。
  我怔了两秒,放下手里的铜盆走了过去。绵密的雨丝被风送到脸上,湿湿凉凉却让人多一分清醒。
  周围很安静,除了雨声、呼吸声,好像就再没有别的声音。我低垂着视线站在三爷的身边,心思越来越凌乱。他只是静静站着不发一言,他身上的冷似乎已经融入了这扑面而来的雨丝中。我抬起头来悄悄地看着他——依旧是这张俊美的脸,薄薄的嘴唇看似无情,可总带着一丝笑意的唇角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温柔。挺直的鼻子,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轻哼一声,看起来很凶,可是谁都知道他从不会无理由的责罚别人。眼睛,还有他如月光般温柔的眼睛,是这么的美,好像看一眼再看一眼,就会让人深陷进去……我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巧巧,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你忘了这个男人是你仇人的孩子了么?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现在还能对他做的只剩下伤害伤害伤害!除此以外再不能有任何别的感情!
  “三爷,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奴才回去了,世子还在楼上等我。”我淡淡说道,想将心底的挣扎、矛盾通通转移到紧握着的右手,可尽管指甲刺痛了掌心,麻疼,却依然不能让自己起伏的心情平静下去。我只想转身就走,逃离这种难以明说的气氛。
  “巧巧,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如泉水般的声音在我身边说道。
  “三爷请说。”我说道。
  三爷轻轻一笑,道:“我一直在想,当初你答应我陪卿颜嫁到八爷府,是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的就答应了下来。选择离开一个你熟悉的对你来说也相对安逸的环境,去到另一个你未知的陌生的世界里去,真的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么?”
  我心中“咯噔”一声——三爷他觉察了什么么?是我对他曾有过的喜欢,还是我为八爷做密探的事情!
  心突突地蹦着,知道自己已不能掩住眼里的惶恐,我不敢抬头去看他,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爷却笑了起来,道:“你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对不对?”
  他轻叹一声,伸出手接住檐上滴落的雨滴,感叹说道:“人的心真正矛盾难懂,有时竟连自己为何去做这样一件事情也想不透。你是这样……谁不是这样呢……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去做不能去做,自己心里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想去做,可偏还是做了,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他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困惑,我看着却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他只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仅此而已。
  他不再理会我,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我学着他的样子去接雨滴,清新凉透的雨水便滴滴点在心头般地,让人只觉心灵在这一瞬间也澄净了许多。
  端了水回去烧开,以备十三爷和弘晟他们起床后洗漱,小花儿在一边帮着我给炉灶里添柴。因为赫尔力他们押送那几个人去县衙还没回来,我们便在这里多留宿了一夜。小花儿昨晚跟我一起睡。躺在床上和她聊了半宿的天,我大概知道了些她家里的情况——
  小花儿名叫李梦梅,但自小大家都叫她小花儿,今年十五岁,家住李庄,爹爹李玖是个多年的童生,多次应试都以失败告终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办了个小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这一向日子倒也过得还算不错,家人和美与邻和睦,一家几口只图个平平安安。
  可自从前年河间闹过一次虫灾,农民辛苦耕作了一年的粮食被糟蹋了一大半,官老爷却竟不顾他们的生死还要收与往年一样的各项税收以后,殷实的人家日子一落千丈,普通的人家只能混个温饱,而原本就过得贫苦的人被逼得只能当了乞丐。
  小花儿家不靠种田为生,只凭着爹爹李玖教书挣钱养家,受了虫灾间接的影响,收入减了多半,却偏又“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初淮河水涨闹了水灾,离淮水最近的张庄田地多数被冲毁,死里逃生的百姓无奈变成流民,或去相邻的庄子投奔亲友,或一路乞讨往京城里去找营生。
  她家所在的李庄离淮水最远,受灾影响最小,可也经不住越来越多流民的到来,这些流民受了太多的苦,早就没了多少廉耻,他们之中有些人走不动或不想再走,便留下来住进庄子荒废的房子里,把那里当作据点,白天出来乞食晚上回去睡觉,而有时候讨不到食物,他们就一哄而上的明抢,从前的县太爷只管巴结庄里首富李异才,从来对这些人的恶劣行径睁只眼闭只眼,而新上任的县太爷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就一个人跑到京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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