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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

_3 史鐵生(当代)
  我视线落到一边儿,见柜台上一个小篮子里装了些鲜山楂,便问道:“您这山楂可是卖的?”
  未及店主说话,兰心姐道:“药铺里哪有卖鲜山楂的?”
  店主笑道:“刚去街上买的新山楂,怎么,丫头想吃?拿一捧走便是。”
  兰心姐撇我一眼,笑道:“小丫头就是嘴馋。”
  我也装笑道:“一捧山楂,嘴馋便够,不过如果用来敷脸,怕是不够,兰心姐,咱们一会儿也买一些回去吧。”
  “用来敷脸?”
  “是,用捣碎了的山楂和牛奶搅拌在一起,再用来敷脸,对皮肤很是滋养。”
  店主也道:“说的不错,这两样儿倒是有这些功用。”
  兰心便唔了一声,随手拿起一颗来看看。
  “师傅,药成了。”小虎子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
  “得,咱们赶紧着回吧。”兰心拿了药付了钱,紧紧披风对我道。
  “成,兰丫头,别忘了帮我给八爷、大福晋问个安。”
  “行了知道了。”兰心边答应边走出门去。
  人生自是有情痴
  从那日为大福晋献药方开始,我逐渐被八爷府上上下的人接受了。我感念公公,谢谢他教我一手的本事,让我得以打开这一扇又一扇的“门”。昔日药铺里对我带有嘲讽之意的兰心姐如今反而成了我的保护者,人们见兰心姐似乎到哪儿要带着我似的,都笑着说,这是红孩儿系了小尾巴,红孩儿自是对兰心姐这个大福晋身边儿得宠的丫头的笑称,那小尾巴自然是说我。
  街上已去过了数次,有次兰心姐身上不舒服,便把银子给了我,让我一个人去买东西回来。小主与我都知道,这是安大人所说的“时机”到了。
  那日我从昏迷中转醒,见小主托着下巴兀自发呆,小主发现我醒了,与我娓娓道来安大人同她说的那一番话,我才知安大人终还是帮了小主。安大人说众府里都有着各家的眼线,不管是他去说,还是要我去说,都马上会被人发现。不如按兵不动,先耐住性子让他们放松了对小主的警惕,到时候随便找了理由,再要我出去就容易得多。他并告诉小主,三阿哥这阵子每逢十五暮时,一定会去一家名叫江月的酒楼喝酒。
  小主听了安大人的劝,也按照安大人的计策一步一步进行着,所幸事情真如安大人料想一般。今日便是十五,已是申时时分。我取了些新制好的果干,送去兰心姐那里,说了会儿子话,只道是小主想要我去街上看看有什么鲜货,买些回来给她尝尝。
  兰心姐杏眼一撩,捻起一片苹果干,笑道:“是小丫头自己想上街吧?”
  我呵呵一笑,她便道:“你这点儿心思还能瞒得住我吗?成,谁让你是我的小尾巴呢,准了,哎要是见了什么好东西,别忘了给我带些回来。”
  “那当然,姐姐还不知道我么?”我笑着说道,退出门去。
  今日无风,阳光正好,我顺着护城河往城门楼方向走去,街上两旁人声熙攘,酒楼上吃酒划拳的声音时不时传下来,落到一个楼下摆着地摊的人的耳朵里,那人往上看了看,摸摸鼻子,嘴里悻悻地说了句什么,又大声对路过的行人吆喝开了。
  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着——
  “冰糖葫芦,葫芦儿冰糖多呵 大糖葫芦儿呵——”
  “爆肚,大千岁爷吃过的爆肚嘿——”
  “茶汤嘞,热热乎乎的茶汤嘞,喝一口暖一天嘞——”
  “来哎,热包儿的咧哎,发了面的包儿要热的哎 ,哎,包儿得耶——”
  小商户们的吆喝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
  “哎烤白薯哇,热乎呃,姑娘,您不来块烤白薯暖暖?”我正想问这江月楼在哪,却听身边卖白薯的大娘对我道,我转过头,看看大娘满脸的皱纹,再见她一双不知是被烫红还是被冻红的手,心里一紧,道:“大娘,给我来两块吧。”
  大娘听了,脸上笑出花来,忙道:“好嘞,捡大的给您拿。”说着用大钳子从冒着热气儿的铁皮桶里夹出两块白薯来,“新烤的,咱老实买卖,不坑人。”大娘边称着分量边说道。
  给了钱,拿了用纸包好的白薯,我问道:“大娘可知道江月楼在哪儿?”
  大娘正为了我多给了她几个铜板而欣喜,听我问,忙指着前面道:“就前儿不远,顺着走,尽最尽头那个便是。”
  我谢过,加紧了脚步往大娘说的那里走过去。
  到了旗子下,果然见到上面写着:江月楼。心里只道这真是个风雅名字,环顾四下,倒也比前面经过的几家酒楼来的安静些。酒楼门前儿正有小二送客出门,见我,堆笑问道:“姑娘一个人?进店里用点儿?”
  我忙答道:“我是来找人的。”
  那小二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我,道:“姑娘可是来寻主子回家的?请问是哪个府上的?我好给您通报一声。”
  我心道不好,正不知如何说时,却听楼上一人高声吟诗道: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那人吟罢,自顾自地哈哈笑起来。
  我心下一喜,忙对小二道:“这位小哥,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三爷?”那小二讶道。
  “三爷?对,就是三爷。”
  他狐疑的看看我,道:“你先站进来等等,我去给你说一声。”说着,让我进去。
  他蹬蹬蹬几步上楼,我环视四周,只见这里布置的清雅至极,不似所见过酒家的浮躁奢华,却像个幽静的茶楼一般。有几桌散客,却也轻言细语,倒显得三阿哥方才的声音恁是大了。
  小二下楼来,却道三爷说谁也不见,说着,便要请我出门。
  好不容易真的遇到了,我岂能就这样回去?情急之下,忙自衣袖里取出小主交与我的玉佩,急急递给小二,道:“这是我家主子要我给三爷的。你把这送上去,三爷一见就明白了。”
  小二看看玉佩,斟酌下,道:“那你等着。”
  见小二上去,我既心焦又忐忑,万一三阿哥要是不见——还没等我想完,却听楼上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再一眼,三阿哥人已经出现在了楼梯那端。
  “三爷,您慢着。”那小二忙扶着脚底下不稳的三阿哥说道,又急急对我说:“姑娘还不赶快着过来扶着三爷。”
  三两步地登上楼梯,和小二一起扶着已经喝得有些醉的三阿哥坐回原处,只见用屏风隔出的这个雅座,桌上正摆着好几个细长嘴儿的酒瓶子。瞧着阵势,怕是喝上一阵子了。小二帮着我让三阿哥坐稳当了,打个千儿道:“三爷,小的先下去,有事儿您言声儿。”说着低头下楼去了。
  三阿哥靠着窗沿儿坐着,白皙的脸已透着红光,眼神有些迷离,想是刚才起身起得太猛了,此刻还有些没缓上来劲儿。瘫坐在那儿,身上都是软的,手里却紧紧地拿着小主的玉佩。用力之大,令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只个把月未见,人却是瘦了几圈,一个原本就单薄的人,此刻只剩下一把骨头似的。一身暗蓝长袍,更显得人憔悴不堪。
  一点相思两处愁。这又是何苦来的?
  看他眼底那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不知有多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不敢惊动他,向窗外看看天色,却不得不把他叫醒。
  让小二送来一杯热茶,侍候他喝下,方见他清醒了一些。
  三阿哥放下茶杯,看着玉佩,苦笑一声,问我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自知不好告诉他实情,只道:“请三阿哥不要管奴才是怎么找到您的,奴才来只为给您带一句话。小主,想见您。”
  他屏住呼吸听着,听完愣住,半响,却笑起来,边笑边摇头道:“想见我?不,可我不能见她,我没脸见她啊!是我这个三哥害了她,我用什么去见她?我没脸啊!”
  三阿哥歇斯底里地说着、笑着。我正怕惊动了隔壁桌子的人,没成想却是从楼梯口那儿传来一声招呼,只听得那人笑着大声说道:“三哥这是怎么啦?哪个兔崽子把我三哥气成这样儿,看十三爷今儿不拿了他!”
  相见争如不见
  我吃惊转头,见一个身着天青宁稠长袍的公子正笑着往这边儿走来,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满身的潇洒正气,正似个习武之人。而他身后,却还跟着一位身着灰府绸银鼠夹袍,步子不疾不徐的男子,二十来岁模样,一张长脸虽不似前者俊朗,眉宇间的独特气质,却硬是让人不能不对他另眼相看。
  只听得潇洒公子一声十三爷,便知晓了二人的身份。在这北京城,谁人不知拼命十三郎和冷血四贝勒是焦不离孟。如今得见,真真如此。开了眼界,却又心道不妙,不知该如何脱身。三阿哥欲起身迎他们,却不得劲儿,我自是在一旁扶着。
  “四弟,十三弟。”三阿哥招呼着,身子却往前一倾,眼看就扶不住,十三爷忙地伸手接过他去。听他笑侧头对四爷道:“三哥今儿事有点风雅过了头儿啊。”笑意直达眼底,脸颊处也显出两个大大的酒窝。四爷却只淡淡一笑没说话,墨点般的瞳仁一如一潭深不见底的井水,不见一丝的波澜。
  把三阿哥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好,又叫小二上了壶上好的龙井,两人方才落了座。
  十三爷拿起桌上一个酒瓶子闻了闻,又挨次看过余下的,见有个还剩了半瓶的,一笑,就着瓶口便一口喝了下去。四爷一双眼睛却是在看我,幽深的黑眸闪烁着,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我忙垂下头去,可却想不到好一些的说辞。
  那方却是传来问话声:
  “你是三爷府上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十三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道。四爷用茶水涮涮杯子,可我知道,他也在注意着我的回话儿。
  不知所措时,一直安静着的三阿哥开了口,笑道:“才买来不久,十三弟久未登门,自是没见过的。”
  十三爷哈哈一笑,开玩笑道:“我府上怎么就买不着这等水灵的丫头?娇憨慧黠的芙蓉花儿,大眼睛一忽闪,真要迷了人魂儿去。”
  “说三哥醉了,我看你倒是比三哥还醉,满嘴的胡言乱语。”正被十三爷盯得想逃的时候,听得四爷道,嗓音沉沉的,透着严肃稳重。
  “这么巧能遇到,今儿三哥又高兴,开开玩笑又何妨?”十三爷呵呵一笑,不以为然道。
  四爷黑眸看了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的三阿哥,对他解释道:“这些日子我和十三弟忙着户部的事情,一直没见三哥了,听人说你最近常来这里,想着没准儿能碰见,便上来看看。倒是三哥,不是一向只浅酌几杯,怎地会醉成这般?”
  三阿哥往后直直身子苦笑道:“四弟是为朝廷愁,我却是为私事忧,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四爷道:“公事私事,还不都是家里的事,三哥若是心里闷想找人说说话,难道我和十三弟还是外人不成?”
  十三爷正摆弄着空酒瓶子,听四爷这样说,便也插嘴道:“四哥说的是,只要三哥您一句话,我十三上刀山下油锅自是在所不惜!”
  “我不是不说,我实在是有口难言,没法说。”三阿哥退了些酒意下去,手里拿着那块儿玉佩,一张脸变得惨白。
  十三爷顺着四爷的视线看着被紧握在三阿哥手里的玉佩,忽地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眼睛在我和三阿哥之间转个来回,暧昧一笑,往前探着身子,装作悄声对三阿哥道:“莫不是三哥想学戏文里的唱词,和这妹妹来个私定终生?我说呢,瞧她穿着丫头衣服也不像是丫头样子,”又对我眨眨眼睛,笑道:“跟十三爷老实说,是哪家的小姐?爷今儿就给你做主了。”
  这十三爷,真是一开口就要把人羞得直钻到地缝里去。我低着头红着脸不言语。
  三阿哥似乎也被他东扯西扯的弄得有些尴尬,正清清嗓子,却听四爷责备十三爷道:“十三,当着你三哥还敢这么胡说八道,回头好让三哥再罚你抄几遍书不成?”
  十三爷听言忙迭声道着抱歉,还笑着给我揖了揖手。
  四爷喝了口茶,话题一转,道:“三哥不想说,四弟心里倒是有话想跟你说说。”
  三阿哥也倒过一杯茶,道:“四弟想说的,可是关于给皇上收账的事儿?”
  十三爷听两人说起这事情,也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地坐在一旁听着。
  一来一往间,时间匆匆而过,三个主子犹自谈着,天色却是已经全暗了下来。
  借着给三阿哥倒茶的机会,我向他递着眼色,三阿哥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放下,自怀里掏出金表看看,笑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吃茶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就回了吧?”
  十三爷却是打个酒嗝,带着七分醉意道:“哪里不早?好容易和三哥见着了,我还得和你再战三百回合,谁都不准走!”
  四爷和三阿哥却是相视一下,自顾自的站起起身来.。
  “嘿,别介啊,真把我一人撂下呀!”十三爷晃晃悠悠地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对他二人叫道。
  又偏过头忽然瞅见正给三阿哥系披风的我,呵呵一笑,对三阿哥道:“三哥,这丫头若不是你的心上人,干脆就赏了我吧,我身边儿正少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奴才伺候着呢。”
  我一听,心里一惊,忙看三阿哥。三阿哥还未开口,倒听四爷淡淡道:“三哥您不用理他,他就是个天生的风流种子,听人说正经事情他就自斟自饮得醉得不成样子,说不正经的却都要算上他一份,咱们真是活该把他扔下了不管。”
  三阿哥便也笑道:“十三弟风流潇洒在北京城里却也是美名,我常听人们称道他是个文武全才。”
  “他?”四爷看十三爷一眼,“也就勉强占个‘武才’吧,小时候要他读书,却像是要他的命,都得师傅们棍棒伺候才肯念。”四爷这样说着,嘴角却浮现一丝笑意。
  “四哥又提那档子事儿作甚!”十三爷脸上通红,却也不知是听了四爷的话,还是喝了酒上头。
  一行人款款下楼,店主忙脸上堆笑地出来送客,方打开门,一股子冷风便劈头盖脸地刮进来,我正跟在走在最后的十三爷身边儿,立刻用手遮起眼睛,可下一秒却觉得风似乎小了许多,睁眼一看,竟是十三爷站在前面给我挡着。
  我心里一慌,忙绕过他想跟去三阿哥身边儿,却听十三爷嚷道:“嘿你跑什么,你主子把我落下就算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见样学样啊?”
  “巧巧你还不过去扶着十三爷。”三阿哥牵着马缰子过来,正听见十三爷这一声抱怨。
  “可是三阿哥,不是,三爷——”我心里急着回去,话却说得不利落了,被十三爷听去,哈哈笑道:“什么三阿哥不是三爷?不是三爷,还是我十三爷不成?”
  “风大,三哥甭听这二不愣磨叽了。您先走,我顺路送他回去。”四爷也过了来,眯着眼睛说道。
  “成,那我先走了。四弟,你说的事儿,我回去还得好好想想——”三阿哥一手压着帽子,一手把马缰绳往回家的方向拽拽,对说四爷说道。
  “四弟明白。”四爷回道,对着三阿哥一揖,让在边儿上等着的两个长随扶了十三爷上马,自己也上了马,一行人往定安门方向走了。
  风吹得街边儿大树的树枝子嘎嘎作响,路面儿上不知是树叶子还是什么被大风刮下来的东西,被风推着刮着地面儿走,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强自睁开眼睛往那一行人看去,却只见两匹马的背上,一人稳稳端坐,而另一人,却是随着马的步子左右晃着。
  人如风后入江云
  别了三阿哥匆匆赶回八爷府,刚迈进小主的院子,却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惠儿姐吓了一跳,还赶不及解释,便听她急忙说道:“巧巧你可算是回来了,八爷正挨侧福晋屋子里呢。”
  “什么?进去多久了?”我吃惊道。
  “有一会儿子功夫了,八爷好像是喝醉了,刚才在屋子里闹了一阵,连大福晋都被他骂走了呢。”惠儿姐道,“你快着在门口听着点儿,我得回去大福晋那儿了。”
  我送惠儿出去,犹豫着走到小主的屋檐下听听动静,却又没听见什么声音,再一秒,里面却是熄了灯。我像被烫到了一般忙地移开耳朵,快步回去自己的屋子。
  怔怔地坐下,倒了杯茶喝着,茶早冷了,可喝到肚子里却还是压不下这股子心焦火燎。本来事情办成,我是欢欢喜喜地回来要把好消息告诉小主,怎地想到,一回来竟是这般情景。八爷却是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今天。
  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天还未亮,一边儿的自鸣钟沙沙响着,当当当响了五声,五更了天,我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呦,小尾巴起来啦?”伺候八爷的小太监满子正跟小主门口候着,见我出门,小声笑道。“小尾巴“这趣称大抵是在八爷府传了个遍。
  “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叫起了,你去看看他们烧好热水了没有,待会儿打一盆过来。”他道。
  我点点头,看着关得严严的门,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甚至于,有些害怕见着小主。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端着盆热水回来,福满正轻声在门口叫着起,过了一会儿,里面才道:“进来吧。”
  满子回头给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进去。见我这一脸的惊讶,瞪着眼睛对我努努嘴。我只得硬着头皮垂着视线进到屋子里去。
  刚进到门里,便是一股子热气直烘上来,我低着头,却能见这一地的凌乱。那被褪去的小主的粉色外衫,皱皱巴巴的被扔在一边儿,余光里,一双属于男人的黑冲呢千层底儿布鞋,却是放的还算整齐,正愣着看着,却见一双着着白色袜子的脚踩了上去,我心里一慌,手便抖了起来,见盆里的热水被洒了些出去,我更是死命地垂着脑袋,身子也越来越僵硬起来。
  八爷清清嗓子,咳了一声,用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出去吧,把水放桌上,让满子进来。”
  此话一出,我如同得了大赦,忙把盆放下倒退着身子出了去。
  满子却是瞪我一眼,一闪身儿便从我身边儿蹭了进去,听得他叫声八爷早,门便被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面,听着从里面传来八爷穿衣时发出的悉索声响和八爷洗脸时发出的哗啦水声,屏住呼吸轻靠在柱子上,却硬是没有听到哪怕一丝小主发出的声音。
  又过了些时候,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八爷身着四爪正莽二团补服迈出门来,视线一扫,正好落到靠着柱子在胡思乱想的我的身上,我忙不迭地一福请安。给八爷整着衣角的满子探过头来,道:“小尾巴你愣着什么呢?还不进去伺候侧福晋起身儿?”
  “小尾巴?”我刚想进门,却听八爷问了句。
  “哎呦,奴才说漏了嘴,这是奴才们跟巧巧丫头闹着玩儿取的名儿。”满子捂嘴笑道。
  我盯过满子一眼去,却听八爷轻笑了两声,道:“那小尾巴就先在这候着吧,等侧福晋睡好了叫你进你再进去。”
  我答应一声,不见八爷移动脚步,小心抬头看看,却见一双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眼睛也正在看着我。那眼睛和三阿哥的很像,同样地透着温暖,只是更多了一分的精明与审度。
  “八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奴才的?”终于从八爷的眼神中清醒过来,我忙垂下视线问道。
  八爷说道:“我知道侧福晋对你很好,把你当做她贴心的人,不过,如今你既是随着她嫁到了我的府上,你从此以后就是我八爷府的人。侧福晋的一举一动,和你自己的一举一动,就都盖着着八爷的章、印着八爷的字。
  以往侧福晋让你办些差事,自是可以顺着她随心所欲,可打今儿起,这规矩就得改改了。什么事情该做、能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不能做,主子性子上来了不管不顾,或者一时间犯了糊涂,这做奴才的就得在身边帮着说说、劝劝,而不是一根筋似的她说什么你就去给她做什么。
  北京城是不小,可树大招风,树上的一只蚂蚁都能让人看上两看,咱们府上上上下下人的动静儿,哪怕一丁点儿,都有人在旁边儿听着看着呢。做主子的不留神不当心,她身边儿的奴才就得加倍的小心。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儿,就有双眼睛在背后正盯着看呢。
  小尾巴,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岂能不明白?
  我愈是听,心愈是颤,听到后来,腿肚子竟有些转了筋,便忙地跪下,道:“八爷说的话,奴才记住了。”
  八爷唔了一声,大步出了院门,满子随在他身后,而我跪在小主的房门口,吹着冷风,却是出了一身一脑门子的汗。
  “巧巧,你进来吧。”终于,小主这样说道。
  我轻轻推开门,她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
  “来,帮我梳头。”小主说道。
  我走过去,拿过她递来的梳子,小心翼翼地自镜子里看她。镜子里的人娇俏依旧,视线闲闲地落在地上某处,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又是那么的不同了。我惊讶于她的反应,不哭不闹的,反而不像平素的她了。为什么?我心下揣测。那双眸子忽然转过来寻找到我的视线,我一惊,马上垂下眼睛。
  小主反而笑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夜没见,连头发也不会梳了么?”
  我轻轻撩起她的头发,正按照以往那样梳着,却听小主说道:“巧巧,从今天开始,给我梳‘两把头’。”
  “是,小主。”我将头发散开,重新梳过。
  梳好了头发,小主从我手上拿过一只翠色簪子,对着镜子,将它轻轻插到头发上,对我笑道:“好看么?”
  “好看,小主梳什么发式都一样好看。”我答道。
  “不,”小主摇摇头,“是现在的更好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太阳早就高高挂起,外面的风呼呼刮着,屋子里,却压抑的像要把人憋炸了一般。小主梳洗完毕,就一直坐着看着窗外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她让我留下,却又一句话没有跟我说。我站在她的身边,心里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把昨天见到三阿哥的事情告诉她。
  “街上热闹么?”忽然听得她问。
  我抿抿嘴唇,道:“昨儿白天天气好,街上人挺多的,买卖什么的都有,酒楼里也热闹,站在街上都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晚上刮了风,风大,人就都回家去了……是,三阿哥送我回来的。”
  小主听到最后,身子颤了一下,笑着说:“真巧啊,还真能碰上他。”说完这句,却又沉默了。
  “您不问问奴才,三阿哥跟奴才说了些什么么?”我终于还是问了。
  小主听了勾唇一笑,淡淡说道:“巧巧,我给你念首词听。”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巧巧,你可知道这首词是出自哪位词人之手?”
  我点点头,“这首词是清真居士周邦彦写成。”
  “你懂得的也不算少了。”小主道。
  “只是因为奴才自幼接触花草,所以对有关花草的诗词会更加留意罢了。”我道。
  “那你知道这词是讲什么的?”
  “这首词的意思是,桃溪奔流不肯从容留住,秋天的莲藕一断就没有连接之处。回想当时互相等候在赤阑桥,今天独自一人徘徊在黄叶盖地的荒路。烟雾笼罩着排列耸立的山岫,青苍点点无法指数,归雁背着夕阳,红霞满天,时正欲暮。人生好象随风飘入江天的白云,离别的情绪好比雨后粘满地面的花絮。这是一首伤心之词人。”我答道。
  “你说的不错,这是一首伤心人之词,”她慢慢说道,“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逝去的人已经像是被风吹到江心的云一样,再也回不来了。一念之间,终天遗恨。可既是已经如此,又何苦非要让自己陷入这追回不过的失落中去呢。不管怎样,人活着,还是要往前看的不是么?”
  小主说词,也是在说她自己,我听懂了,这是她决意要放下和三阿哥的过去,她要在这里重新开始。
  “巧巧,如果你再见到他,告诉她,以后他不必再来见我了。那个给他的东西,他留也好扔也好,我都无所谓了,从此以后,我不再需要它。”小主说完,回头对我微微一笑,那种自信满满的样子,却正似我初见她时的一般。
  衣带渐宽终不悔
  小主是个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人。从她决定要在这里占得一席之地甚至夺了大福晋位置的那一天起,她的为人处事之温柔乖顺,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府里的人从前一直认为她是个性情乖戾的人而不与她亲近,但渐渐地,小主赢得了他们的心。
  我听到惠儿姐偷偷与人说:大福晋人虽好,但再好也不比小主的温柔体贴来的吃香。谁不喜欢听到顺耳的话。
  底下人都开始喜欢起小主来,虽然八爷对大福晋依旧疼爱,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八爷已经把小主记挂在了心上。不管是皇上赏下的东西,还是收到了什么礼物,他都会叫人拿给小主一份。
  大福晋嘴里不说,可我看得出来她有些失落。从那一天她叫人来找小主,小主却推说身子不适,不能前去开始。一场一直在地下涌动着的风波便被提上了台面。
  “巧巧,”小主,不,她早就让我改口称呼她侧福晋了,侧福晋摘下一朵我在初秋时种上的三色堇,插在头发上,回头对我笑道:“你看怎么样?”
  “很好看。”
  侧福晋心满意足的嗯了一声,“八爷昨儿个夸你来着,说你种的花很漂亮,”她撩眼一笑,“今天晚上八爷会过来,我要让他好好看看,什么是人比花娇。对了,大福晋已经两天没有叫我过去了,她屋里,没人说些什么么?”
  “没有,只是因为大福晋这两天来了月事,身子上乏,所以没叫您过去。”我回道。
  侧福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看着花圃不紧不慢地说:“巧巧,我知道大福晋平日里对你不错。可你始终要记得,你是我的人。”
  我抿抿嘴唇,“难道您怀疑我偏向大福晋不成?”
  侧福晋呵呵笑起来,“怎么会,你和我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还会怀疑你。只不过,”她转过身来握起我的手,“你心地太过单纯善良,我担心你会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罢了。”
  她亲热地看着我的眼睛,可我却觉得一阵心寒,只直直看着她微笑道:“侧福晋请放心,巧巧的心永远是放在您这里的。”
  “那真是最好不过了。”侧福晋握紧我的手。
  侧福晋说八爷这两天总是觉得气闷,让我去给八爷准备些清热去火的小吃。想了想,此时正值梅花季节,便去大花园采了些白梅花,用来熬煮可以舒肝理气的梅花粥。拿着一碗梅花来到西院小厨房,见兰心姐正在那里弄这些什么,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她回头来看,问我用这些梅花要做什么。我告诉她是用来给八爷做粥。兰心姐听完,却是皱着眉头轻轻一叹,犹豫着说道:“这些天八爷去侧福晋屋里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我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却没有接着她说下去。
  兰心姐见我只是轻轻一笑,看我半响,便也不再开口,只转回头去继续她刚才做的事情。我探头看看,原来是在做红豆红糖水。想了想,道:“兰心姐可以再加些白木耳和枸杞进去效果会更好些。”
  兰心姐点点头,去食柜里找这些食材。我则取来一个朱砂锅来熬粥。等将东西放好加水煮上,我坐到也在一边等着红糖水煮好的兰心姐的身边。小厨房里很安静,只听到火上熬粥熬糖水的汩汩声。
  我和兰心姐并排坐着,气氛有些尴尬,她已经不再叫我“小尾巴”了。这似乎表示着一种冷淡。毕竟,我们是各为其主。好像一盘象棋里护着将军的小卒子,只有听命的份儿。
  “八爷回来了。”侧福晋院子里的玉儿从外面跑进来说道。侧福晋本正倚在榻上看书,听她说完,立刻坐起身来。“巧巧,去把做好的粥端来。”她边吩咐我,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又仔细看看自己的妆容。
  我领命而去,却又在小厨房门口见到了兰心姐,她手上端着的正是一碗散发出梅花香的粥。见我站在她面前挡住她的路,兰心姐笑道:“你不知道么,今晚八爷不去侧福晋那里了。听说大福晋不舒服,一回来便直奔大福晋的院子了。八爷还没吃过,我想这粥就也不要浪费吧,毕竟也花了一番功夫,浪费了多可惜,你说呢?”
  “是可惜了。”我听她说完,淡淡笑道。
  兰心姐对我定定看了两眼,无声地露出个笑容,便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去。
  空着手回去侧福晋房里,她正端坐在榻上等着八爷的到来。见我手上空无一物,疑惑问道:“粥呢?”
  我垂下眼帘,道:“回侧福晋的话,粥,已经端到大福晋房里了。”
  “谁敢!”侧福晋将手里的书狠狠摔掉,站起身来,正欲说些什么,脸上的却已出现了了然的表情。她又缓缓坐了下去。半响,伸手摘下了头上的那朵三色堇,冷冷说道:“既然八爷今晚不过来了,你也下去吧。我一个人,不需要人来伺候。”
  她的贝齿紧紧咬着嘴唇,话语里满是压抑着的愤怒。我上前一步,说道:“侧福晋,天冷,还是让奴才留下照看着炉火,也陪您说说话吧。”
  侧福晋抬了抬手,算是默许了。
  炭火升起来,屋子里被烤的暖暖的。侧福晋静静站在窗户旁边,正手执画笔,认真专注地作画。沙漏沙沙作响,时间慢慢流逝。真是个漫长的夜晚。我为侧福晋一下一下地研着墨,有些站的累了、困了。眼皮止不住地打架。终于抵不住倦意闭上眼睛,却听侧福晋轻道一声:“好了”。我连忙睁开眼睛。
  侧福晋拿起毛笔在上面题了一首词,写罢,示意我走到正面去看。我走过去,低头边看边轻轻念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柳永的蝶恋花。柳三变的词中,我最喜欢这一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于情也好,于事也好,都该有这种执着的劲头。”侧福晋微笑说道。
  我看着她画成的这幅蝶恋花,听着她的话,不禁在心里轻叹一声。侧福晋这一身的才气,却偏配上个任性的脾气,不知让多少人误会她是个空有漂亮脸蛋儿却缺少内涵的刁蛮大小姐。如果当初——
  不及我想,却听侧福晋呀地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一只不知从哪里飞进来的蛾子正围着炭火炉子转来转去地飞着,“怎么入了冬,竟还有蛾子么?”侧福晋走过去看。只见那只蛾子飞的圈子越来越小,忽然一下子挺括双翅,毫不犹豫地直直冲入了火焰,烈焰吞噬了它,可那一刻,它竟是那般地绝美。侧福晋静静看着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切,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而我在刹那之间明白,在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心中,没有当初……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夜凉如水,虽不是夏末,对着漆黑的天幕,遥看天边闪亮的星星,却颇有种“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悠闲心境。侧福晋的号角无声的吹奏着,这场战争对她来说已是渐入佳境。侧福晋对我说,她要争的不只是一个福晋的称呼,她要的更多。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我更是一点儿也不敢往下想。谁都知道八爷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谁也都清楚太子爷的无能将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不过说到底,这些与我都是不相干的事情。
  从匆忙作出离宫的决定直到今天,我几乎都没有时间与心思去好好想一想我自己的事情。侧福晋有自己的志向,八爷,有八爷的志向。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目标。而我的目标,却在离宫的那一刻起迷失了。
  “巧巧,安大人找你。”不及多作深思,却听满子过来叫我。
  “安大人?这么晚了!”我诧异问道。
  “别多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安大人只说让你快去。”满子说道。
  不知怎地,我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预感,快步走至前院,客厅里,八爷也在,安大人正与他说些什么。我上前请安,八爷脸色平静,对安大人点了点头。安大人静静看我片刻,深邃的眼睛里忽然显出些许同情来。我的心在他这种同情的眼神中狂跳起来。然后他低沉着声音对我说道:“巧巧,何公公病危了。”
  “什么?”我一瞬间像被定住了,他的嘴唇还在动,可我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一定是在吓唬我。我出宫前公公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短短几个月就病危了呢?他一定是在骗我!
  “巧巧,你留下和安大人说说话吧。”八爷站起身来说道。
  大厅里现在很静,没有半点声音。我愣愣地站着,安大人也没有说话。我脑袋里乱乱的,想问些什么,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的话如同一声惊雷,把我震晕了吓傻了。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对面的人说道。
  “我根本没办法接受!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会的,公公虽然身体有病但不会这么快就严重到这种地步,你以为我不懂吗?你休想骗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简直是对他嚷了起来。可他只是安静地听我嚷,安静地看我蹲在地上哭。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眼泪流失了,我的心僵住了。忽然有一只手把我扶起来,我无力地靠着他抓着他,我对他说:“我一定是在噩梦里,求求你,把我叫醒。”可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不是噩梦这是真实的,是待我如生身父母的公公,病危了。
  “安大人,我想马上回去见公公,你能帮我么?”等我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问他。
  他思索片刻,面露难色,道:“恐怕我帮不上这个忙。且不说何公公在宫里的地位,就是娘娘贵人们想让谁进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能让我随您一道进宫么?”我知道此事难办,可是如今,我只能抓住身边的每一根稻草。安大人深夜前来,可见公公的病,怕是多耽搁一秒……我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做最坏打算。
  “即便你装作小童,紫禁城门禁森严,你以为能瞒过那些守卫的眼睛么?”安大人道,“不如我明天去见荣妃娘娘,也许——”他这样建议着。
  “也许公公等不及你这个也许。”我急起来。我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我管不住自己。
  “我想,眼下只有一个人能帮你。”安大人说。
  “是谁?”我急忙问道。
  “八爷。”他缓缓说道。
  睡得正熟的侧福晋被我叫醒,见我哭得一如泪人,问清事情缘由,忙地去找八爷。过了半个时辰侧福晋才回来,对心急如焚的我笑笑,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把她拿来的一身男装换上。
  “大福晋本来不想让八爷帮这个忙的。”侧福晋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可谁让你是我身边的人。”她面带微笑,慢慢转着茶杯说道。
  我看了侧福晋一眼,却已无心去理会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此刻我只想马上回去宫里,去见公公。
  一切准备好,安大人带上八爷给的条子,让我和他一起上了马车。此时已值三更,我坐在车厢里冻得瑟瑟发抖,他递过来一件披风,道:“穿上吧。”我感激地看着他,接过来穿好。
  马蹄声嗒嗒响在空旷的街上,车身摇晃,我的视线却定在一点。坐在对面的这个我还不知道他名字的男人,帮了我一次又一次。“谢谢你。”我发自内心的对他说。安大人正正闭目养神,听我说完,虽没有睁开眼睛没有说话,唇边却漾出一个笑容。
  我看着他的笑,心底却泛起一阵酸,如果当初我没有鬼迷心窍,在见到三阿哥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他该有多好。我想起那一天,惶恐的我正站在荣妃娘娘的宫门前等着娘娘的召见,然后他悄然出现,带着唇边温暖的笑意,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然后又说,我想,我也知道你是谁了。我还记得那时我的脸是怎样的烫,记得我的心是怎样的狂跳不止。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就住进了这样的一个人。温柔风趣,满腹经纶,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感到舒服的气质。
  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不敢奢求些什么,可是我见到他为了小主是那么的心碎、那么的心痛,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已是布满了血丝,人也瘦了那么多,我看到这些,我心疼,我为他感到不值,我是多么的想去抚平他紧皱起的眉,可一个如此卑微的我,又能怎么去帮他呢?
  所以当他对我说,他有一个忙,我一定能帮上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那个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去想这个决定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终于能帮他了,我想再见到他的那个温暖的笑容……
  车身颠簸,眼泪不知不觉滴到了手背上。如果我知道,我的那个决定会带来今天这个结果,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一定一定不会那么做的。如果我知道我今天可能见不到公公的最后一面,我真的不会那么做的!
  可是没有如果,一切都晚了,我恨我自己。
  一块手帕递过来,男人声音平和,对我说:“何公公年岁已高,身体一直不好,对他来说,眼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子说来就来的,谁也没有办法预料。你不要太伤心自责了。”
  听完这话,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心里却是更难过了——我本可以人在宫中,我本可以早一点知道公公病重的消息,我本可以去照顾他的。
  “擦擦眼泪吧,前面就是宫门了。”安大人对我说道。
  马车被拦下,按例宫门守卫是要检查车厢的,可安大人将八爷的条子给他们看了以后,他们却对里面的人挥了挥手放行了。
  行至一处,下了马车,我背上安大人的药箱,疾奔掖庭宫。安大人步子大,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晨曦已出现在天边,长长的甬道还是一片昏暗,一如我灰暗的心情。递了条子,顺着掖庭宫的侧门进去,我们直奔公公的住所。不知怎地,我脚底忽然被绊了一下,险险就要跌倒,安大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别着急,你已经回来了。”他说道。
  推开这熟悉的院门,原本的缤纷花园如今已是一片凋败景象。一个碎瓷碗被掉在地上,洒出来的汤药都结了冰。我眼底一热,又要流下泪来,忙地深呼一口气,将眼泪咽到肚子里去。
  这道朝思暮想的屋门就在眼前了,可我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就这么一毫米,门就推开了,我却做不到。我害怕推开这道门,因为一旦推开了,一切的真实就会马上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害怕。
  “公公在等你。”身后的人忽然说道。他握着我的手,把屋门推开了。破旧的门吱呀一声响,声音很大,我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咳嗽声。“是谁在门外面?”一个苍老的声音虚弱地说道。这样一句短短的问话,他却说的断断续续。我立在那里,挪动不了半步。
  “巧巧!是巧巧回来了吗?巧巧是你吗,你回来看公公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心灵感应这一说,但公公,竟猜到是我。我几步跑进去跪在公公床前,拉着他冰冷的手哭着说道:“公公是我,是巧巧,巧巧回来看您了。”公公看着我,老泪纵横,回握着我的手是那么的软弱无力。
  “公公您还好么,您感觉怎么样,安大人也来了,我让他给您看病给您开药,您吃了药一定会好起来的,巧巧对您保证!”我泪如雨下,胡乱说着任何我能想到的话。我站起来要去找安大人,却被公公重重的咳嗽声止住了。我忙轻拍公公的后背,公公狂嗽不止,最后却是一口血咳在了被子上。我吓呆了,忙大声叫道:“公公!安大人!安大人!”
  “不,不要。巧巧,公公有话对你说。”公公好像只剩下了半口气似的,却抬手阻止我叫安大人进来。
  我哭着跪在公公身边,他的眼睛已经累到睁不开了,他气若游丝地说道:“巧巧你真是个傻丫头。你和你那死了的娘一样的傻。”他说完这句话,缓了很久,才提起一口气来道:“这些话,我原本不想对你说的,可娘娘,她太狠心了。她毁了你娘毁了我还不够,如今她还要帮她的儿子,毁了你。她简直是只恶鬼,是畜生啊。”
  “公公,你、你在说什么?!”我泪眼朦胧地问着,我听不懂公公说的话。什么娘娘?什么毁了我娘毁了公公?公公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公公说起那个人来,表情变得十分可怕,他急促地呼吸着,却似乎从这股仇恨中找到了力量,他恨恨地说道:“这些话,我原本不想说的。是她逼我说,是她逼我!是她害得你娘亲的事情被人发现害得你家破人亡。是她,都是她——”公公说着,枯藤一样的手举起来,好像要掐谁的脖子一般。
  “公公,她,是谁?”我惊恐地颤抖着声音问着。
  “是荣妃!”公公原本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来,在晨光中,他的脸是得这么的狰狞可怕。
  “怎么可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公公,你快告诉我啊……”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晓晓
  已经是早上了。马车跑在回八王爷府的路上。我掀开帘子,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面。公公的音容笑貌,好像还在我眼前。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忍住心中的悲痛。公公最后对我说的那一番话,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精力。当公公把这个惊天的秘密告诉给我,他便真的轻松了。他是带着笑容离开这肮脏的人世的,尽管那笑容,因为留在他脸上的恨意而变得有些扭曲。
  街上传来一个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我看过去,正见一位老人扶起那个跌倒的孩子。我重新坐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方才那位老人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熟悉,我也曾在公公的脸上见过无数次,他也曾像那位老人一样,在我跌倒疼的大哭的时候扶起我,掸着我身上沾到的土对我说,巧巧你要做个勇敢的孩子,不要哭。
  可现在公公,我好像是从云端摔到了深渊里,粉身碎骨般的疼,可您的手为什么没有伸过来呢?等不到了!我的双手不禁紧攥成拳,是她夺走了公公,是她一个又一个的害死我的家人。是她,那个在我心里一直认为她是个好人是娘亲的朋友是个大善人的她,是荣妃娘娘。
  我冷冷地扯出一个笑容,她作出了那样的事情以后,怎么还能那么问心无愧地面对我呢?她与世无争是因为她心如止水么,不,或许我曾经那么以为过可现在不了,她被冷落是因为她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她烧香拜佛是因为她害怕了。
  原来公公就是被她害得进了掖庭宫并永远不能离开,可公公早已经答应了她,等她把我接出掖庭宫,他就不会告诉我她过去所作的一切。她为什么不信呢?她竟因为害怕公公透露风声,而派人将他毒杀了!
  我盯着坐在对面好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安大人,他的确为我感到难过,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那送去给公公的药,不正是他调配的么,那掺进了毒药的药!如果不是因为公公没有拿住药碗,洒了那喝剩下的药,会如果那只口渴的猫没有因为舔了那药而半死不活,公公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掖庭宫里,而我就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对我的“大恩人”荣妃娘娘感激涕零。
  公公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比蛇蝎还要狠毒的女人。她一定早就决定了,一旦无知的我离开了掖庭宫,她就要杀人灭口。怪不得那个时候我求她让我回去见见公公,她不仅不让,还警告我说私自回去的奴才是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原来这一切都是她早就想好了的。而我,居然还曾想过把她当做我的娘。我真是太傻了太愚蠢了,娘亲在天上看着,一定会骂我认贼作父吧。
  “巧巧,你在想什么?”安大人忽然问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我在想,我要怎么报答你。你帮我进宫让我见到了公公,还答应我会好好的安葬他。你对我这么好,而我只是个小小的奴才,我不知道能回报给你什么?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还是,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听我把话说完,一双深邃精明的眸子看进我的眼睛,然后轻轻一笑,说道:“你猜对了,我这个人,的确从来不做对我没有好处的事情。不过今晚之前我帮你,的确是没想你能为我做些什么。”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像是在等我对他说些什么。
  我心思快速地转动着,然后瞪大了眼睛,“你,偷听公公对我说的话!”
  他笑了,道:“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并没有故意去偷听你们说话。我是因为听到你喊我进去,我才进去的,可又听到何公公说不要让你叫我,我就站在外厅没有过去。原本公公说的话,我是听不见的,是你哭喊的声音太大了,除非是我聋了,我才会听不到。”
  我颓然地坐回去,心力交瘁地凄凉说道:“安大人想怎么样呢?”
  他稍稍向我这里倾了倾身子,说道:“我想知道,你要怎么报复?”
  我脑子里又开始乱起来,“我,我不知道。”
  “那么,要不要让我来帮你?”
  “为什么?”我心乱如麻地问。
  他却神秘一笑,道:“我说过我从来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帮你,你也要为我做些事情。公平交易,对我们都划算。”
  他靠坐回去,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对荣妃娘娘恨之入骨。她害的你家破人亡,也害死了对你来说像亲人一样的何公公。你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报复,可在宫里,即使你近得了她的身,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害她。娘娘再怎么备受冷落,她始终是娘娘,不管是给她上菜,还是每一杯茶,奉上之前都有专人检查,最后负责端给她的奴才更要当众试毒,除非你想来个鱼死网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深看我一眼。
  “可是何公公已经让你发誓,你不能这么去做。所以如今你想伤害她,最好的方式是以眼还眼。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让她疼的不是她自己的伤,而是她儿女的伤。荣妃娘娘一直用你的生命你的未来来要挟公公,那么你,也可以同样的方式来令她痛不欲生。”
  他的话使我不寒而栗,我看着他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他那双洞悉一切似的眼睛扫了我一眼,道:“当然,如果你想为母亲报仇想为何公公报仇的决心,没有你对三阿哥的喜欢来的深的话,我对你说的这番话,就请你忘了吧,当我从来没有说过。”
  我恐惧地看着他,他的计策使我全身战栗,可除了听从他的安排,我的确束手无策。“可是三阿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啊。”我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在徒劳地拯救谁。是三阿哥,还是即将踏入不归路的我。
  “三阿哥的确可能无辜,可是巧巧你呢,难道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一天从来没有感受到一天母爱的你,不无辜么?那为了保护你,而枉死的何公公不无辜么?巧巧,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辜的人,而你不可能去同情他们每一个,更何况,这个他,还是害了你全家你心心念念要报复的人的孩子。选择伤害他,还是选择辜负你所有的家人,巧巧,这个决定,没有人能帮你做。”
  没有关上的车窗,冷风一阵阵透进来,我环抱住自己的肩,抑制不住颤抖。仇恨的火焰在我的心中疯狂的燃烧着,对面坐着的男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干柴,将我心中的火烧得越来越旺,我眼前忽然闪过那一晚飞蛾扑火的画面,只不过现在,这把火是我自己亲手点燃的,而那只不顾一切的飞蛾,也是我。是她,逼我进到这个绝境里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必须这样做。她必须为她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终于,我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要报复。”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我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安大人没有同我一起回去,只在临走的时候深深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是他无声的提醒,提醒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也是警告,警告我如果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对他微一点头,转身走进八王爷府。
  经过前院花园的时候,看到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正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我停下脚步,注视着它。它尽可能地想在天上多停留一些时间,可最终还是抵不过落叶的命运,掉在了地上。我在心里为它叹息,世上万物,都难逃既定的安排吧,好比这片半枯黄的树叶,寒风瑟瑟,很多树叶早已被扫落了,可它坚持到了现在。难得,可是没有用。不管它再怎么不甘心,它还是会落在这片黑色的泥土里。这难道是它情愿的么,不,是它没有办法,谁让它生来就是一片树叶呢。我在心里一叹,仿佛已经看到它的未来。变黑,变脏,然后腐烂。
  侧福晋见我回去,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问我情况怎么样了。我哭了,告诉她公公已经过世了。她见我哭得这样伤心,也露出很难过的表情。我想,她是真心为我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可是,我不得不说出接下来这番话。我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阻止她将我扶起,我哭着对她说:“主子,奴才想回宫里去。”
  侧福晋惊讶地看着我道:“如今何公公已经过世了,你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向她磕着头,嘴里只说请侧福晋治奴才欺瞒主子的罪。她不明所以,强自把我拉起来,疑惑问道:“你别这样,先把事情讲清楚再说。”
  我看着她,抽噎着说道:“公公把我抚养长大,一心想我离开掖庭,在宫里做出个模样来。他想让那些对他,对我冷眼以对冷嘲热讽的人看清楚,从掖庭里出来的孩子也能混出个人样来。可是,我却让公公失望了。”说到这里,我已是泣不成声,而侧福晋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然的神色来。
  “主子,我——”
  “你不要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让你来这里是谁的意思,是荣妃娘娘,还是三阿哥?” 侧福晋问道。
  我吞吞吐吐,最后说道:“是三阿哥。”
  侧福晋放开我的胳膊,慢慢坐回椅子上去。我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跪下请求她道:“主子,奴才舍不得离开您,可奴才不能再一次的辜负公公,请主子让奴才回去宫里吧。”
  她看着我不语,沉默了好久,说道:“巧巧你起来,在我心里,我一直没有把你当个普通的奴才看待。你对我一直是这么的忠心这么的好。我真希望能把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可我知道,失去亲人是个什么滋味,因为我也曾经失去过。巧巧我知道你心里是怎样的难过,所以,我想我不能自私的把你留下来。但是巧巧你有没有想过,你回宫以后,你能做些什么?如果只是做个宫女,那么又和留在我这里有什么不同呢?何公公希望你混出样子来,也是想让你过的幸福不是么?可你回到宫里去做个普通的宫女,就是幸福是出人头地是对的起公公了?
  巧巧,你对我这么的好,我虽然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但是在我的心里,你就像是我的姐妹一样。看到你这么伤心,我又怎么能不难过呢?巧巧你帮了我这么多,这一次就让我来帮帮你吧。”
  侧福晋拉起我的手,一双眼睛真诚地看着我说:“巧巧咱们都是女孩子,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听三阿哥的话,甚至会忘记了公公对你的期待而答应他陪我嫁到这里来。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懂你。你低头,是不是你的心事被我说中了?不要害羞,也不要害怕。我说过你在我心里就好像我的姐妹一样。如今我在这里过的很好,我也希望看到你过得好。所以巧巧,我想帮你实现你的心愿。”
  “奴才的心愿?”
  她笑道:“是,你的心愿。难道你不想去到三阿哥的身边么?你不想天天看到他,不想照顾他么?”
  “奴才怎么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这个人情,我还可以做到。只要你说一句,你愿意。”侧福晋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低着头红着脸,而她见状,呵呵地笑了。
  我从侧福晋房里退出来,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经全然消失了。我想起那一晚侧福晋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巧巧,你和我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还会怀疑你。只不过是你心地太过单纯善良,我担心你会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罢了。那个时候她脸上表情,就和刚才她对我说:巧巧,我也希望看到你过得好,所以巧巧,我想实现你的心愿时的一样。
  什么是真,是什么是假?我以前自以为我懂的可现在不了,我可以摸得清人的脉搏,可是我摸不清人的心思。世界上最巧妙的骗子就是人的心。人们尔虞我诈,乐此不疲,并且视之为无上趣味。其实只要一个人想加入这个游戏,他就会轻易地上手。就好像刚刚,我骗过了侧福晋一样。
  “这只是个游戏,如果你不会我可以教你。”马车上,方才那一幕的幕后操纵者安大人对我这样说。
  他告诉我说侧福晋不是一个没有心机的女孩子,而我们要利用的就是她的这点心机。他说如果你既想接近三阿哥又要做到不露痕迹,就要对侧福晋说你要回宫去。她一定会问你为什么,你便一五一十告诉她,说你是因为三阿哥才答应出宫,而你这样做却辜负了公公对你的期望。她也许会同情你会说一番安慰你的话,可她更会对你说要你不要回宫她会帮你实现你的心愿。
  因为侧福晋心里对这个为了她掏心掏肺的三哥感到亏欠,她自己要往前走,顾不得他,可你却可以代她照顾他。而且她知道,为了三阿哥的一句话就可以忘记公公对你的交代的你,一定会为了三阿哥赴汤蹈火。而因为这样的你,就是她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一份心意,三阿哥更会记得她的好。
  做这一件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既能换来一个对她感恩不尽对她死心塌地的奴才,又能让那个三阿哥不会以为她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这样的好事,她不会不做。
  就在刚才,安大人的这番猜测,一一成为了真实。侧福晋的一举一动,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和他料想的一摸一样。
  我收拾好我的东西,静静地坐在床上,脑袋里想了太多的事情,现在已是一片空白。明天,明天又会如何呢,这个游戏,我真的应付的来么……
  容兮岁兮,垂带悸兮
  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回头望去,八贝勒府已经越来越远了。听着前面驾车的牛二哥说,他会想念我这个小丫头,我脑海里忽然响起很多人说话的声音。
  大福晋说:巧巧你到府里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心性善良甚讨众人喜爱,我也很喜欢你很舍不得你走,不过你毕竟是侧福晋身边的人,侧福晋自有她的安排,我也不便多做干涉。只望你到了三爷府上也能同在这里一样,与人融洽、处事得体。
  侧福晋说:巧巧你要好好伺候三阿哥,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惦记我,你帮我好好照顾三哥,就是对我最大的忠心了。
  兰心姐说:以后你不在这里,我要问些偏方都没得问了……小尾巴,我会想你。
  还有慧儿她们,也都同我道了别。
  不管是否她们发自内心,这些话,我记在心里。人就是这样一种感情动物,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久了就会产生依恋。对人还是对事物,都是如此……不知道那些花儿会不会也像我想念她们一样的,想念着我。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终于明白其实有时候最无情的,却不是草木。
  马车在牛二哥一声高喊后停下来,三贝勒府已经在眼前了。我挎着包袱,望着这扇同八贝勒府相同的朱红色大门,可心境与初到八王爷府时的心境却是全然不同了。没有了那么多的好奇,也没有了那么多的激动。这一次,我目地明确,破釜沉舟。
  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肩上的包袱结扣。探子,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八爷安排在三阿哥府里的一个探子。我更是一个复仇者,什么心性善良,什么纯朴简单,从今天开始,这些将很快离我远去,如同那已远去的八贝勒府,我只能将它们一并抛留在那里,随着初冬的落叶一起被风雪掩埋。
  牛二哥走了,三贝勒府里的管家带我进去。上盖小青瓦的硬山式山门,长方形的两进院落,两门中间双面透雕的石雕照壁,正殿和东西配房。听说贝勒们的住所都是按照标准建造的,如今所见,果不其然。这里和八贝勒府的布局很像,只是空阔雅致的庭院里,假山高耸,小桥流水,回廊曲折。这里较八贝勒府更多一分的清幽。
  张管事一路与我无话,他四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张木讷的脸上,眼皮耷拉着。但他不言不语,不代表他对我没有看法,我感觉得到他似乎对与我的到来怀着一份警惕与猜忌。或许他是一直跟在三阿哥身边服侍的老人,看着三阿哥与侧福晋一同长大,所以三阿哥的失意让他不能不在心里去责怪侧福晋,而我是侧福晋送来的人,自然不会被他轻易接受。又或许,他知道我来的目的其最根本是为了什么,所以对我更加留神小心。可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要步步为营,去取得他和三阿哥府里上下人们的信任。
  “记住,步步为营,但不要草木皆兵。你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就是你是侧福晋送去三阿哥身边的人。”那一天,安大人这样对我说。
  “其实我不明白,众人都道三阿哥无心与其他阿哥争夺些什么,他只一门心思的读书编书,八爷又为何要在他府的中安排探子?”那一天,我这样问他。
  他轻笑一声说:“三阿哥大智若愚,虽人从不张扬,可心思细密,文学、书法、骑射样样精通,甚受皇上喜爱。且三阿哥因编纂《古今图书汇编》而结识了一批博学多才,有长远见识的门客。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孤身作战有几人?今日三阿哥没有争夺念头则罢,若是他有,朝中局面怕只会立刻变了模样。不说八爷,其他爷们,谁没有暗中提防着三爷呢?就连一向与三爷相对亲近的四爷十三爷,也难保不在背后做些什么考量。”
  “大人将这些话告诉给我,不怕我说出去么?”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他笃定说道,“一个心怀仇恨的人,疯狂,却最值得相信,因为他心无旁骛。况且,你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在三爷的府上八爷的“眼睛”,何只你这一双。如果有一天,你想做什么你不应该去做的事情,或是说什么你不应该去说的话,记得回头看看、听听。否则我只怕你会仇未报,身先死。”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站在前厅门前的大树底下,看着粗大树干上的“眼睛”,想着安大人跟我说过的话,忽然背后一凛。回头看去,却是张管事正立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惊恐的看着他,只听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三爷让你进去。”我不自觉地去看他的眼睛,难道这一双眼角下垂,目光有些呆滞浑浊的眼睛,也可能会是安大人口中所说的,八爷的“眼睛”么?很怕那双眼里会突然地精光一现,我忙低下头,往门里快步走去。
  前厅里,三阿哥正背对我站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是在看一幅挂在墙上的水仙图。我放轻步子走过去,一福,轻道:“三阿哥吉祥。”他侧过头来,默默打量我半响,让我起身,又转过头继续看着画,说道:“何公公的事情,我听说了。老人家年岁大了,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公公也算是善终了。人死如灯灭,你也不要太难过。”
  三阿哥说着宽慰我的话,可听到我的耳朵里却像变了调般的,字字刺耳。看到他的脸,那与荣妃娘娘相似的眉眼,那与她如出一辙的温柔目光,我无法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不将心中的恨意转嫁给他。只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心中的那股火焰烧的越发旺盛。我紧闭嘴唇,让自己忍耐。
  他见我不语,大抵以为又触动我心中悲痛,便岔开话题,轻声笑道:“八弟让人送话来,说侧福晋在他那里过的很好,要我无需惦念,今日把你送回来,是‘物归原主’。怎么,你答应我的事,被八贝勒知道了?”
  说起此事,他谈笑自若,已不复当初酒楼时候模样。许是过了这些日子,心里放下一些了罢。更何况,即便我没有将侧福晋那句让他不要来找她的话传到他这里。他,也没有来过八爷府里一次……
  巧巧,不准再为他想!
  当终于发现我的心绪又在随他而动,并为他不再那么消沉而感到喜悦的时候,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想让自己赶快清醒过来。尝着嘴里的一次血腥,我对这样无能的自己感到无比失望、沮丧。
  三阿哥见了,却走过来看着我轻声说道:“我并没有责怪你。让你做陪嫁丫头,是我欠缺了考虑……以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是没有半点心思考虑别人。这事情说起来我也觉得对你感到很抱歉,毕竟,你是因为我才没有见到何公公最后一面。”说完,他有些自责似的皱了皱眉头。
  我看着他皱起的眉,说道:“三阿哥休要说这样的话,奴才能为三阿哥尽一点心力,也是奴才的福气。况且,侧福晋对我极好,能够在侧福晋身边伺候,奴才也是心甘情愿的。”
  三阿哥听我这样说着,眼光一黯。过了片刻,他放低些音量,问道:“我在酒楼上的那番醉言醉语,你可有同卿颜说过?”
  “三阿哥未曾让奴才转告,奴才没敢对侧福晋说。”我答道。
  他默默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知道也好……对大家都好。”忽地回过神来,又问道:“卿、侧福晋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来给我?”
  见他眼中露出几分期待,我到嘴边的话又要脱口而出,可却在将要说出口的那一刻生生止住了,我垂下眼帘,悄悄握紧拳头,说道:“侧福晋的确有话带给您。侧福晋说:还给您的玉佩,您留也好扔也罢,从今以后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侧福晋还说,要您,以后都不要再去见她了。”
  眼前的人身子颤动了一下,沉默了。我想我如实转达的这一番话,同我所想的一样,是真真切切的伤到了他。可是为什么明明是在伤害他,我的心里却没有应该有的快意,反而心也在隐隐作痛呢?
  我的思想似乎在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一个声音对我说:巧巧,你不是很清楚地知道么,他是仇人的孩子,伤害他就等于伤害了那个女人,这不是正你所期望的么?而另一个声音却说:不,巧巧,你心里知道他是无辜的,上一辈的过错,为什么要他来偿还呢?
  而此时,耳边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声音,他对我说:“巧巧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无辜的人,你也很无辜,可你看看又有谁来可怜你来爱惜你了么?没有!他们给你的反而是伤害,是欺骗
  !巧巧你要明白,你心里对这些人多一分同情,就是对自己多一分伤害,对自己的父母对一分的亏欠!”
  是,他说的没有错。我不能再对眼前这个男人有任何一丝的同情,我不能!
  落红不是无情物(一)
  康熙四十二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大雪。
  这一日天气阴沉,我睡醒起身披上暖袍推开窗户,只见满眼皑皑厚雪。世界仿若一夕之间被涂成了白色。白色的假山,白色的回廊,白色的一切。只道是岁寒见后凋,当满园红粉被西风扫尽,只有几树挂雪松柏,依旧傲然迎风挺立。
  站在三爷府的大门前,看着街上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在雪地里追逐跑过,听到他们嘴里在唱:鴠鸟不鸣、虎始交、荔挺生,听到三阿哥说:“看,孩子们,多好。”他声音怅怅。
  的确,似乎三阿哥从荣妃娘娘那里继承过来的,不只有容貌性格,他还承接了娘娘命里儿女早夭的命运——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初九,第二子卒。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第四子卒。次年四月初一,第五子卒;康熙四十年,积月二十四日,第一子弘晴卒。同年八月,第一女卒。
  这其中,最叫三阿哥痛心入骨的便是仅仅六岁的弘晴和那个尚未取名的小郡主。弘晴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初尝到为人父的喜悦。而襁褓之中嫩葱般的小郡主,更是他期盼了很久的女儿。可偏偏是这两个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孩子,接连凋谢在了同一年。
  也许是再难承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三阿哥反而对剩下的第三子弘晟、第六子弘曦、第七子弘景、第三女殊兰、第四女海兰和与第一女同母的二郡主乌布里疏远起来。我曾多次见到,小阿哥们和小郡主们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要着“抱抱”,而他只是冷漠地让下人把他们抱走。可哇哇哭着被人抱离阿玛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的阿玛会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直到再看不见。
  乌布里两岁,弘曦、弘景、殊兰、海兰还不满一岁。只有弘晟今天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于是每日里,他被人送去帘子胡同的右翼宗学念书。弘晟是个早熟的孩子,没有同龄孩子那般调皮,他很听话,总是很安静地做着大人让他去做的事情。而与他一母同胞的二郡主乌布里就像是他的小跟班,哥哥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我本以为自己并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可面对他们,我心中的柔软似乎总是会被触动。也许我与这两个孩子很有缘分,他们向来不追人的,却总会在我摆弄园中花草的时候,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然后问一些只有孩子才会提出的奇怪问题。
  嫡福晋见我和两个孩子亲厚,又喜爱我会用花草做些精妙小食,便把我从三阿哥的身边调到她的房里。大夫人是个柔顺性子,面若秋月,虽总作素淡装扮,却自有一种清丽风致。相较起来,弘晟更像母亲,而乌布里一双弯月眼睛,笑时好像能让世界上最难过的人一瞬间忘记悲痛,这一点,很像三阿哥。
  纯洁的孩子如同眼前这皑皑的初雪。可我愈是喜爱他们,心里愈是矛盾。有的时候我抱着他们,或者用手抚摸着他们柔嫩的脸蛋,我心里总会骂自己,怎么能用这么肮脏的双手去触碰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睛我感到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他们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眼底蓄满了仇恨。
  忽然见到几个眼熟的长随引着两架暖轿向这里走来,看仔细时,原是四爷十三爷来了,便忙与一众管事丫鬟们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说也奇怪,今日二人都已经下了轿子向这里走来,却还没有听到十三爷一贯的爽朗声音。我抬眼向他寻去,似乎十三爷正有些心情不佳,没了平日的潇洒,步子显得颇为沉重,再走近些,竟见他一双总是透着机敏的眼睛却也失掉了光彩似的,变得十分黯淡。
  是朝廷里出了什么事情么?我心里暗自忖度,视线不禁追随起他,可片刻功夫又忙地垂下头去。待两个爷来到门前,众人一起行礼请安道:“四爷、十三爷吉祥。”十三爷听了只随便点了点头,不等人来将他身上的落雪掸掉,便一闪身进了门。而在他身后,那让人总不由自主拘谨起来的四爷,更是一如既往的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借着请安之便,我低着头尽量不去与四爷的视线做任何的接触。在这些阿哥主子里,我最怕这位眼睛如同深潭一般捉摸不透的四阿哥,这眼睛简直能够一下子看穿人心似的,让心中坦荡的人感觉不自在,更让心中有鬼的人胆战心惊。
  四爷处事谨慎,几乎不会出半分差错,我曾以为这话言过其实,可现在知道这话真是千真万确一点都不夸张。在三爷府上已将待满两个月,我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探得。四爷来三爷府上也算常事,可每一次不是支开我们,便是闭口不谈朝廷里的事情。
  我苦于找不到机会接近他们听他们说些正事要事,也因时刻留意安大人口中说的,那双在我背后盯着我的眼睛而感到疲惫。心力交瘁,见到爱开玩笑一张嘴能把人说得红破了脸皮的十三爷,却是最能让我紧绷的心弦放松的时候。可今天他为何一反常态,更面带些许悲伤恼怒的神色?我虽好奇,却也不得而知。
  四爷、十三爷已经在三爷屋里待上好一阵子。照例,只留下了张管事一人在门口候着。我回到大夫人那里,伺候夫人洗漱。
  “今儿怎地这样早?”大夫人听闻两位阿哥来到府里,有些惊讶的问道。
  “奴才也不很清楚。只是十三爷今日看起来很有些匆忙,兴许是朝廷上有什么事情吧。”我梳着夫人的一头青丝说道。
  大夫人“嗯”了一声,没再问什么。等梳妆完毕,她让人去三爷屋里看了看情况,那人回来禀说他听到十三爷在里面大声嚷嚷的声音,还听见一声响儿,像是谁把茶碗给砸了。大夫人听了倒也不着急,只让我再去准备些清茶给他们送过去。
  我端着托盘来到三爷门前,只见张管事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尊人形木雕。只不过这木雕却有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即便他不动声色,这府里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似的,让他桩桩件件摸得里外清。
  如我所想的一样,张管事是三爷府里的老人儿,他是看着三爷长起来的。这么多年来他对三爷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那可表苍天般的忠心,不仅为他赢得了府里人们的尊敬,也让三爷对他十分的信任,但凡三爷有什么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下人去办理,他都是不二人选。
  初见张管事时我心里的怀疑因此而打消,虽然直觉仍旧告诉我他是个不善之人,可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的确没有做出什么让人觉得可疑的事情。于是我想,或许他就属于人们常说的面恶心善吧,我不能太过依赖直觉,也不该以貌取人。
  这样想着,对张管事一笑,说道:“大夫人让我给爷们送茶来。”
  张管事对我点点头,转身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进来,便用那双总像要睡着似的眼睛示意我端茶进去。我轻步上前,他帮我推开门,我低垂着视线走进门里。
  听到门在背后关上,我一福禀道:“大夫人说早上凉,让奴才给爷们送些热茶暖暖心。”本是妥帖的话,却不知是触到了十三爷的哪根心弦,他竟气冲冲大步走过来对我嚷道:“暖暖心!爷这心已经让人给冻的瓦凉瓦凉暖和不了了!”
  我从没见过十三爷生气的样子,冷不丁被他这样一吼,抬头又见他正倒竖着眉毛愤愤地瞪着我,便是心也慌手也抖,茶没奉上却是先洒了出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四爷沉着嗓子说道:“你闹这一早上还嫌不够么,对着一个奴才无理取闹?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不怕败了你‘侠王’的名声!”
  十三爷却像变成了个炮筒似的,谁点炸谁,回头竟梗着脖子对四爷大声说道:“‘侠王’?我他妈不做了成不成!谁想要谁拿去!爷不稀罕!”
  “十三你冷静点儿好不好,”一直坐着没言声的三爷起身过来拍拍十三爷的肩膀,又从我这里拿过一杯茶递给他,“喝口茶顺顺气,咱们有话好好讲。”说着看我一眼,笑着对他说道:“你瞧你给巧巧吓的,脸都白了。平日里你来寻人家的开心便也罢了,到了气头上还要拿人家撒气。巧巧可不是你的出气筒,惹哭了她,看你怎么和弘晟、乌布里他们交代。”
  十三爷素来疼爱这两个孩子,三爷提起他们来,倒是让他的火气降了下来。等他接过茶水,我忙把另外两杯茶给四爷、三爷端过去。
  正退身要走,却听三爷叫我道:“巧巧你不忙走,带着你十三爷一起出去。”我疑惑抬头,见十三爷对三爷一摇手说道:“这点儿小伤碍不得事。”
  方才没顾上,此时三爷一说,我才注意到十三爷竟像是和谁打了一架似的,脸上划了个血道子,衣服上也被扯出个口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这十三爷可是在阿哥里面出了名的为人和气,竟会被人气得打起架来?
  “你先出去吧。”十三爷不耐烦地对我说道。四爷也对三爷点头说道:“十三说的是,三哥不必担心他这点伤。咱们还是说正事要紧。”
  三爷看看他们,正欲点头,却听门被人推开,跟着大夫人便款步进来。大夫人对四爷十三爷问了安,然后微笑着说道:“小伤也是伤,是伤就马虎不得,何况这伤是落在了脸上,若是没处理好留下了疤痕,回头还不得让松格里心疼死么?知道爷们还空着肚子,我刚让人备了些早点,四爷您就先将这些个正事啊、大事的放一放,先随我过去偏厅用些热粥,也好让十三爷踏踏实实的上点子药。三爷,您说呢?”
  三爷赞同地对她点点头,笑道:“你们可都听见大夫人的话了。走走,四弟,咱们别浪费了夫人的一番心意不是?还有十三,你房里那个兆佳氏我是可知道的,真也没比八弟家里那个郭络罗氏让人省心多少。你现在乖乖的让巧丫头给你上点子药遮盖一下,总好过回去被人家罚跪搓衣板不是?”
  “三哥你乱说些什么!”一向男儿气概十足的十三爷听了三爷这番调侃,晒得黑黑的脸上竟也染上些红晕。刚刚的怒气经这一岔儿,算是勉强平息了下去。
  落红不是无情物(二)
  三爷四爷去了偏厅,十三爷留在房里等我取药。我见十三爷脸上的血道子并未出血,只是越发地淤青,便去拿了些山栀凉血膏回来。此时微微泛白的天边生出一抹浅紫粉红,让人感觉到了小小的暖意。
  踩着清晨第一道阳光,我通报一声推开了屋门,只见十三爷正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头顶上的紫檀顶棚沉思着。那坚毅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梁,好像雕刻出来的一般。谁能想到这个总是大声说话、虎虎生风的十三爷,竟也有如此安静的一面。
  “十三爷,上药了。”我轻声对他说道。
  半晌,他才重重的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那落寞的脸上,眼角竟似有泪光闪现。他匆忙地揉了把脸,一招手让我过去。
  “这是什么药?怎么带着酒的味道?”他问道。
  “这是山栀凉血膏,是用山栀子和烧酒制成的,清热凉血,消肿止痛。”我回道。
  他用指尖沾了些凑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点头说道:“清清凉凉,倒是挺好闻的。”说着就要自己上药。我忙拦下,说道:“十三爷还是让奴才来吧。您伤在脸上,这儿又没有镜子,当心碰疼了伤口。”十三爷看看我没说话,只是将带伤的左脸侧过我这边来。
  我用棉布取出些药膏,轻轻敷到他的伤口上。伤不见血,才最生疼,这白栀凉血膏又因为有酒在里面,涂上会让人感觉十分杀痛。想当初给侧福晋用这药时,硬是把一向好强的她疼得直哭,可十三爷却是一声都没吭,就这么静静坐着让我上药。
  我怕他太过强忍,不禁说道:“爷,这药性寒,用着可能会疼,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十三爷却哼笑一声,哑着嗓子说道:“表面上的伤,再疼,也疼不到心里面。”说完浓眉快速地皱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莫明的哀痛。我看着他抿抿嘴唇,想说些让他宽心的话,却不知能说什么。视线在屋里无目标地寻找着,忽然看见照在四爷茶碗上的金色阳光,便说道:“十三爷您看,太阳出来了,今儿是个好天气。”
  十三爷看了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苦涩说道:“是啊,的确是个好天气。”过了片刻又自嘲地一笑,说道:“你看,连这普照天下的太阳都照不到我的身上。连这么强大的太阳,也有它看不到、照顾不到的地方。天上的太阳如此,地上的人更是如此。人生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再怎么强求也求不来的。”
  听着他说话,我忽然想起那日大夫人无意中说的那句:十三爷幼年丧母,没少受其他阿哥们的欺负。今日的事情,莫不是与这事有关?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有些自责自己干嘛要去让他看那该死的阳光,好像引得他更不开心了。
  可十三爷,不适合这样悲悲戚戚的样子。我放下药膏走到窗户那里,一下子拉开半遮挡的帘子,阳光顿时涌了进来,照得一室灿烂。十三爷被这忽然而来的阳光晃得有些恍惚,眯着眼睛看向我。我微微一笑对他说道:“瞧,太阳并没有忘了十三爷,只是它被帘子挡住了。”
  十三爷适应了这光线,看看洒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又四下环顾着已是满室明媚的屋子,回过头来对我一笑,说道:“巧巧你说得没错,只不过是帘子挡住了光,我没有看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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