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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

史鐵生(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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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若琴弦
  作者:良岁
  掖庭之女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庄子·达生》
  17年来,我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不过这一隅掖庭。
  暗红色高墙饱受风雨洗礼如今已是斑斑驳驳,顺墙而生的青苔湿漉粘腻却是这幅《掖庭宫》的“画框”。高大树木沿道杂乱无章的生长着,没有人去理会更无人会去修剪,只有狂风偶在暴雨之夜化作利剪,肆意地去割断它们无力承受的负担。当人小心迈过一路的枯木断枝,视线所及的这一排排红色小房,便就是这一群不幸的人们的生活居所。
  一切的一切静,悄悄存在着。
  这里是掖庭宫,是我居住的地方。这里有着最低贱的人,她们从事着最低贱的事,可问及原因,却是无辜受牵累——
  夫君、父亲、兄长,还是九族里的某一位,是他们的罪而他们却已经死了,留下了她们在这个没有未来的阴冷之地,承担着不该由她们去承担的过错。
  日复一日的,她们咬牙和血磨碎了一颗颗的心,因为她们知道唯有心死去了,她们才能继续活下去。
  似乎一切的一切如同人心一样死了、空了、没有了生命。
  可就是在这里,在这好像蛮荒之地的地方,我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岁月。
  我一直以为我会在这里走过我的整个人生,可没有想到,那一纸金色的诏书却将我带离了这里……
  故事开端
  “公公,您放心,我会小心做事。”
  看着公公干瘦的手臂和布满皱纹的脸,我心中疼痛——这如同亲人般抚养我成人的老人,这对我而言不只是母亲、父亲、师长,更是教会我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的老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他。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他抱起了跌坐在掖庭宫女人们的辱骂里,惧怕得缩成一团不知所措的我;也是他推开了她们妖怪般尖利的手指,用瘦削的肩膀为我隔出了一个安全的天地。
  最深的伤痛留下最深的记忆,那时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记得我因害怕被丢下而紧紧跟他去每一个角落;记得我哭着拉着他的衣角问他为什么那些人要骂我野种,要骂我的爹娘无耻,而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不要我?
  记得的,在那些流着泪的画面里,全是公公轻轻擦干我的眼泪对我说:那是因为她们嫉妒。
  当时的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嫉妒,却在他关爱的眼光里,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什么是爹娘,对我来说他们似乎更多的只是一个称呼。如果说我对他们还有一丝一毫的感觉,也只是那些日积月累的因为他们而被人唾骂的恨。
  恨!我恨着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像杂草一样丢弃在这里不理我的死活;恨着他们,为什么从不来看看我不来抱抱我;更恨着他们,如果选择不要我,却还要把我生下来!
  我曾经以为,我对他们的感情只有憎恨,可没想到当我听到他们说,我的爹娘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的心却会像被刀绞一样的疼痛,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即使恨着,在我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依旧存留着一个企盼,就是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接我,会我说一句:孩子,来,爹娘爱你,爹娘疼你。
  还是公公,摸着我的头要我不要哭,说我的爹娘已经把他们最深的爱给了我,我就是他们的爱。
  可什么是爱?我懵懂问着,他却只是微笑的看着远处出神,没有回答。
  掖庭宫里的女人从不学习,可他要我认字背书,要我认真记住他教给我的每一句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这样做,可比起与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女人共处,我愿意在这里念这些生涩难懂的文字。然后有一天他要我打理书院里的花园,每一种花的味道、功用,要我牢牢的记下。
  我逐渐成了掖庭宫里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她们之中尚未断绝希望的人,那些心中还怀有一分美好的人,靠近我,要我帮她们挽留住她们仅剩的那一点点美丽,那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当我用乌须使她们干枯焦黄的头发恢复黑亮,用紫荆皮、甘草缓解她们受到风寒的痛苦,用番薯为她们敷面淡化了那些丑陋的伤疤以后,我得到了她们的尊重。我不再是她们口中的野种、孽种,而是巧巧,有着一双妙手回春的巧手的巧巧。
  我是掖庭的女儿,是公公的女儿,可今天女儿就要离开他。
  这一道传召预示着我的离开,而他见了竟是这么的高兴,是我从未见过的高兴,甚至有些疯狂。那个我从小听到大的上官婉儿的故事,公公又一次的对我讲起。
  他还说:“巧巧那些秀女你一定要小心服侍,她们跟这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们是大臣们的女儿,是皇亲国戚,都是些你不能得罪的人。她们其中会有人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成为枝头的凤凰。你一定要小心的照顾她们,让她们记得你的好。这样你才有机会往上走,你才有机会洗去这掖庭宫里污浊的臭气,你才是对得起公公。”
  我点头答应着,可又疑惑问道:“公公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我去?宫里有最好的太医,他们有最好的方法。为什么要我这个掖庭宫里的人去带给她们晦气?”
  公公只是轻轻笑着:“这是你应得的人情。上一辈子种下了因,这一辈子就要结出果,不能躲。世上唯有人情债,躲不过。”
  “公公的话,巧儿不懂。”我越发糊涂。
  “你不必懂,你忘了我教过你的话了吗?”公公回过神来。
  “我没忘。”
  “我对你说过些什么?”
  “您说,只要用心看、用心听、用心思索,那些不明白的事情,自己就会明白起来。”
  “记住公公这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不懂,更不要让她们知道你的心思。”
  书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那来接我的人已经到了。公公不再多说,只笑着看着我,眼中的欣赏、得意,掩不过,而还有湿润在那里——是那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那几夜未灭的烛火;那轻轻的带血的咳嗽声。
  “跟我走吧。”来接我的那位公公大声的说道。
  我不得不转身,一步,两步,却又奔回去,跪在我的最亲爱的公公的面前,说:“爹,巧巧走了。爹,你保重。”
  我说完这句话,快速地起身,跑出了书院,也跑出了这片,掖庭的天空……
  宛若新生
  原来掖庭外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美。
  一望无际的天,雨后灿烂的金色太阳,新鲜的、飘着花草香的空气,精心修整的树木,层层叠叠的假山,清澈的人工流水,水里的鲜嫩的粉色荷花,和那碧绿叶子上的透明水珠。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这片想不到也梦不到的景象,却忽然在旁人鄙夷的眼光中发觉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一如一滴溅在名贵画卷上的泥点子,破坏了整幅图画的美好。
  我低下头,看着这一身粗布衣服,不由得将头低的更低,将步子走的更快。
  即便这样也走了很久,等那公公终于在一个红色大门前停下来时,我的脚已有些酸痛。他径自进去传报,而我屏住呼吸双手交握心里万分忐忑地站在原地。
  那公公很快回来,门打开那刻,我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了一般,听公公说华姑姑正在等你,我忙地快步走了进去,抬眼却见小道上早有个身着翠衣的宫女在等我,随着她往里面走去,她那精美的翠绿衣裙便一路摇曳在我的眼底。
  正对着我的门半开着,我看到里面陈设着的红木桌椅和一扇绘竹屏风,而一下子让我视线定住的,却是那未被屏风挡住的半个秀美身影。
  “进去吧。”这宫女对我说道,然后倒退着离开。
  我迈进门槛,正被那秀雅之人的一双眼收进眼里。那眼快速的打量着我,我连忙按照公公一早教过的屈膝礼向她请安。
  “倒也还懂规矩。”一道嗓音不紧不慢的说。
  我抬起视线,她已站在我身前。
  她扶我起来,细细看着我,叹道:“何公公,真是下了不少心思。”意味复杂的扫过我一眼,又笑道:“你叫我华姑姑就行了。”
  “华姑姑。”
  她点点头,说道:
  “后天就是小主们住进来的日子。你知道你之所以能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你精通美颜之术,更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可以免除一些男人们带来的不必要的尴尬。
  但虽是这样,你来这里还是要遵守这里的规矩。时间短促,我不知道何公公教过你多少宫里的规矩,也不知道你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但何公公毕竟离开内庭已久,我想有些新的规矩,大抵是他也很难知道。
  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尽快把这里的规矩记牢学会。我不管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你要记住,在这里,规矩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事情。”
  “莲心莲翠,从今天开始,你们好好要好教巧巧姑娘这里的规矩,不要让她在小主们面前出什么差错。”华姑姑吩咐着。我这才注意到她口中这两个,不知从何时起便站在我身后的女孩子。
  “是姑姑,请姑姑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教巧巧姑娘。”她们齐声答道。
  由莲心莲翠引领着走过一道长廊,来到一个由六间房子围成的院中院。站定在一间靠里的屋子前,那身着翠绿衣裙的女孩子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住这儿。”她又指指隔壁的屋子,“这间是我和莲心的。我是莲翠。”
  莲翠。倒真人如其人,翠生生一张俏脸,如那片荷花池里的翠绿荷叶一样清新。她俏丽的眼睛打量着我,道:“听说你是从掖庭来的,听说,你有一双妙手回春的巧手,听说你之所以叫巧巧,就是因为你驻颜有方?听说——”莲翠正快速的问着,忽然被旁边的一声咳嗽止住。
  莲心责怪的看了眼她,道:“你这话多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当心真得有一天,你会被你的舌头害死!”
  莲翠听了却吐了吐舌头呵呵一笑,倒让莲心只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倒是我,在她们一来一往说话间没有那么紧张了。看的出来,她们感情很好。不同于掖庭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她们是热的。心是热的。
  “别理她,她别的事儿不会,就会唧唧喳喳的吵个不停。”
  “你先住下,整理一下。我看你好像也没带什么东西来。华姑姑倒是先想到了,为你备下了些衣服。你洗个澡,把衣服换了。等会儿咱们就开始学规矩。
  时间短,这些要学半月的规矩要你马上学会,实在很难,所以你必须更加用心才是。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和翠儿都会帮你的,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们便是了。”
  莲心一一对我说着,我被她温暖的笑容感染,也笑了。
  洗了澡换了衣服。我一身清爽的站在屋外面,感觉连阳光都是全新的。吹着凉爽的风,离开掖庭宫的伤感逐渐被这里的美好慢慢抚平。短短几个时辰,我已经爱上这里的明媚。
  我回想莲翠莲心的温暖笑容,抚摸身上这华姑姑为我备下的衣服,眼前忽然朦胧了。我从不知道这世间还会有人对一个陌生的人这么关心这么好。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公公会为了我的离开而这么的开心。我想我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他料想中的。
  我打开包袱,拿出临行前公公给我的这只玉镯,想着公公的话。
  他说巧儿你一定要争气、要出人头地。可我却对他说:公公在书本里出人头地的人不是都没有好的结局?而我只想安稳的和您过平平安安的日子。那时公公被我的话气的脸色发青,不发一言。
  我不懂公公为什么要这样生气,但公公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许只有等到出人头地,才能把公公接出来和我一起过这样好的日子。
  我摸着玉镯,默默下定决心。
  公公一定早想到我会离开掖庭,这里的规矩原来他早已教过我。那在掖庭里不知道为什么要跪的跪,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按工序去泡的茶,和那所有的他要我学习的我那时以为根本不会用到的规矩,原来竟都是在这里生存的基本技巧。
  习惯后,很快熟练,令所有的人惊讶,也招来一些背后议论的声音。听到她们猜测着公公的心思,听着她们窃声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我的故事。远处吹来一阵冷风,原来,哪里都有一样的人。
  我不理会她们的取笑,只用心记住每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反而莲翠莲心会为我抱不平。尤其莲翠,只要听到,便是一阵连珠炮似的回击。莲心虽还是要阻止她的冲动,却也会在她们闲言碎语时故意出现,以目光止住她们的嘴。我珍惜着她们的好,也加倍的对她们好。
  莲翠火气盛,我教她用牡丹绿豆粉敷脸祛痘,莲心身体弱,中暑泻肚,我便用乌梅肉制成梅苏丸让她服用。都是容易取得的药材,也有明显的效果。两天内,院内不少的姐妹便来这里取经。如同在掖庭宫一样,那些风言风语逐渐平息了,因为她们有求于我。公公说过,这就是我得以生存的手段,我终于明白。
  明天就是小主们住进这里的日子,华姑姑正带着手下们做最后的整理,而我则写出可能会用到的药材,让人取来备用。有人特地开出一处园地,移植来可当做药引的花草植物。每个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奔走着。
  我手不停歇地写着一个个药材的名称,脑中却在想,究竟秀女们会是个什么样子。书上写,她们都是万中选一的美女,而能住到这里来的更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这些高贵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多么美丽,会与我们有多么大的不同?是否真的都如书上所写,个个美若天仙,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园子翘首盼望着她们,而我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了,不由得开始真的期待她们的到来。
  初见小主
  张开眼睛,看到宁静的院落里只属于清晨的淡淡阳光悄悄散落。那金色轻轻蒙起了树叶、砖墙,和那只正在啄食着什么的雀鸟。风吹过,小小地晃动了花朵。那黄色的向日葵,欣欣荣荣的开着。它们盛放、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一如即将迈入这所院落的小主们。未来在这些人的眼中充满了光明,充满了希望。她们将带着家族与自身的期望,为那来到这里唯一的目地而不断奋斗。
  我和众宫俾由华姑姑带领安静地站成几排。垂着头、垂着视线,不能将心中的好奇写在脸上,亦不可面无表情。我们要微笑,脸上要展现那种练习了很久的,谦卑而恭顺的笑。
  太监们的通传声一道一道递了过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压迫了人的耳朵。待那朱红色厚重的大门终于被推开,瞬间,香气逼人。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朱钗晃动,听到了玉铃轻响。
  花盆鞋走动时发出的声音规矩而清晰,那声音随着大太监的宣旨声而止住。
  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从那里流出——马佳卿颜,佟佳慧雅,富察紫荆,纳兰鑫鑫,乌雅曼合,瓜尔佳茜玉……数十个名字一一念过去。然后他终于合上那道锦制的圣旨,高高抬起了下巴,用傲慢的视线慢慢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
  “从今天起,小主们就住在这里,你们要好好地伺候小主们,不得有一点的疏忽。要是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怠慢了咱们的小主。那责罚的,可就不只是你们的屁股而已。”
  “华姑姑,小主们打今儿起由您来看顾。起居饮食,样样要准备得当。小主们要学的事儿、要学的规矩,你也要悉心教导。这些我想不用我多说,你自是应该明白的。”
  “请李公公放心,华茜一定会将小主们照顾妥当。”华姑姑跪下接旨。
  “不是让我放心,是让咱们的主子放心。”李公公往天上一揖,瞟了眼我们,带着身后的宫女太监们浩荡而去。
  恭送李公公走远后,华姑姑起身站在小主们面前,一福,道:“各位小主,从今天起您们就住在这里。有任何的需要,直接吩咐华茜即可,奴才会为每位小主派遣一个贴身侍婢。除此之外,为防止小主们有水土不服的状况发生,皇上还特别恩典了巧巧姑娘为大家调理身体。”华姑姑说到这里时,目光转向我。
  我忙迈前一步,顿觉很多视线齐刷刷扫在了我的身上。
  “巧巧,你地要用心伺候小主们。”华姑姑道。
  “是,姑姑。”我答道。
  “就凭她?”一个清亮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我不自觉地抬起头看过去,却被一双明亮的眼眸牢牢吸引住。真是个天仙似的美人,我在心里叹道。肤若凝脂,发若青云,一双柳眉下,眼睛水汪汪地透着一股聪明伶俐。世间竟有如此精雕细刻的一个玉人,硬是叫人不能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也令她身边那些可人儿无比暗淡。
  “你干么这么看着我?”那玉人却圆眼一瞪。
  我连忙垂下头。
  华姑姑道:“巧巧,还不快给卿颜小主道歉。”
  我心里一堵,却只得跪下,道:“巧巧知错了。”
  卿颜小主哼了一声,不说话,更没有叫我起身。
  我听到有人轻笑,听到有人轻声说话。我浑身热辣辣地,眼底聚集着万般委屈。华姑姑没有理会我,只带着小主们往各自的屋子走去。我就跪在那里,紧紧咬着嘴唇,硬要将委屈咽到肚子里。
  跪了半日,华姑姑才又出现,叹着气要我扶起来,我却站不住又跌了回去。揉着酸麻的腿,我听到华姑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巧巧你要记住,这里不是掖庭宫,你不能随便地看,不能随便地说,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就可能为你惹来一身的祸。更何况你这次招惹上的,是这里最有背景的卿颜小主,罚你跪这半日真是网开一面了。在将军府上,这小主在气头上打死了奴才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你呀!”华姑姑一声长叹。
  我哪里知道这卿颜小主是何方神圣,可她竟被纵容娇惯至此。打死人?竟只因为生气。是那么美丽的人。我不敢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华姑姑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道:“真不知道照这样下去,何公公还能不能看到平平安安的你。”
  她把我拉起来,“一会儿小主们要沐浴,这是你的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去给卿颜小主准备些特别的东西,讨得她的欢心,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听着华姑姑的交代,我点点头,脑子里开始飞快地搜索起合适的方子,方才的不快与恐惧,在药草中被抛去脑后。
  祸起香汤
  将郁金香、石藤、七叶莲、善药一一放入眼前的木桶之中,让等在一边的莲翠倒入热水,滚热的水一桶桶从屋外传递过来,屋子里慢慢热气四溢,药草的香被挥发了出来,令人醉。
  莲翠好奇地看着飘在水面上的花瓣,道:“这些有什么特别吗?我看不出与别的药浴有什么不同呀?都是一样的花花草草。”
  我把最后一味扶芳藤放好,道:“当然不一样,这是哈尼族的秘方。公公说,这是他曾伺候过的一位娘娘,从家乡带来的秘密。舒筋活络,消疲解乏,美容功效显著,能让浸过这浴的人感觉焕然一新。”
  莲翠张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不怪姑姑说你傻,还问我怎么了”,她指指木桶,“这药方珍贵异常,本可以用来献宝,你却轻易的使用出来,还将秘方毫不隐瞒地告诉给别人。你说,这不是傻是什么?”
  我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不在意地一笑:“那有什么关系,这些奇花异草,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美丽的,如果只能被当做秘密被藏住,不能惠及众人,那不是违背了天性,也很悲哀么?”
  “孺子不可教也,”莲翠学莲心的样子摇摇头,“不知道卿颜小主能不能看到你的用心呢。”
  听莲翠说这话,我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骄傲刁蛮的脸。娴静淑雅?真是一点儿也不着边儿。
  “卿颜小主来了。”被指派给卿颜小主的莲心急匆匆过来通告。看见莲翠巴在木桶边懒洋洋的样子,喝道:“你真想被扒层皮不成?!还不快出去。”
  莲翠一笑,赶忙起身出门去。
  “怎么样了?”莲心看莲翠走,回头问我。
  “好了,可以请小主入浴了。”我道。
  莲心四下看看,捡拾起地上掉落的一片花瓣。“以后,这些都不能叫小主看到。”她叮嘱道。
  还不及我应声,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娇小的人儿的走了进来。
  “小主,药浴已备好。”莲心一福道。
  卿颜小主却根本没看她,一双眼睛瞟在我这里,没好气的道:“她怎么在这里?还没有跪够是不是?”
  莲心忙解释道:“巧巧是姑姑派来来给您准备这药草浴的。”
  “哼。”卿颜小主撇了眼浴桶。
  莲心见她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我请安出去。
  我一福,匆匆走出这令人透不过气的屋子。
  待晚上,莲心回来,见到我,开心一笑,“卿颜小主说,这药浴不错呢。你真行。”
  我松下一口气,道:“那就好。”可不知怎么,一颗心却越发沉重起来。
  翌日,院落里异常的繁忙。茶饭香飘,琴声筝声也悠扬响起。我正准备给小主们的花草茶,却被突然推开的门吓了一跳。
  “遭了遭了!”莲翠面无血色道。
  “怎么了?”我起身问道。
  “你昨晚用的那个什么秘方,卿颜小主现在身上起出了红疹子!李公公也来了,要问你的罪呢!快跟我走!”她拉着我跑出去。
  我脑中一片空白,跪着看着眼前的一片严肃,李公公如同猪肺般的脸更加酱紫,而华姑姑一同跪在我身边,早已好话说尽。
  “华茜,我不管你给这死丫头找什么借口,现在她把卿颜小主弄得大发脾气,这一身的疹子要怎么办!怎么办!你倒是说说呀!我能不治她的罪吗!”李公公尖利的嗓子刮着人的心。
  华姑姑道:“等安御医看诊出来,确定是巧巧的错,再治罪也好。”
  “等不等,都一样!”李公公一拂手,算是给了华姑姑这个面子。
  “你呀!”华姑姑简直不知对我说什么才好。
  可怎么会出红疹子?明明试验过,不该有过敏的啊?我回忆着昨天放进去的每一方药草,找不到原因。
  帘子掀开,自里面出来一个男人,身才高挑,肤色白皙。若不是处在这样的境地中,我一定会好好地看看他。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见过真正的一个男人。书里的那些人、事,我看过千百遍,想过千百遍,而从过见识过。原来男人,真的与公公们不同,他自有一种气质,属于真正男人的气质。
  “安大人,”李公公上前去,“卿颜小主的疹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昨晚的药浴?”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去。
  “你就是巧巧?”一个清朗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抬起头,看进一双深邃精明的眼睛中。“是。大人。”我道。
  “我看过你昨晚开出的配方,虽不似宫中常用的方子,却也都是对身体有益无害的药材。”他说道。
  “这么说,不是巧巧的事?”华姑姑喜道。
  “不是她的事,难不成是卿颜小主的事儿?!”李公公不悦道。
  “李公公,我只管开出诊断,至于到底责任归咎于谁?要如何处置,还请公公自行定夺。”安大人说完一揖,“定妃娘娘那里还有事,我先行一步。”他说完,迈开步子走出去。
  “这事儿,还没完!”李公公见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撂下一句狠话,气冲冲也带着人出去了。
  “快起来吧,”莲翠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幸好安大人还了你一个公道,不然不知道李公公要怎么治你的罪呢!”她为我庆幸着。
  “虽是还了个公道,可这事如果找不出一个原因,罪过还不要落回巧巧身上?”华姑姑叹道,“不过,巧巧也算躲过一劫,大家都先回去吧,莲翠,你和巧巧回去好好想想,昨晚,都有什么异常的事情,除了你们,还有没有人动过浴桶、药草。”华姑姑吩咐道。
  华姑姑说的没错,但凡事牵扯到宫中主子的事情,都不会轻易的完结。何况,这人还是受到万般宠爱的马佳卿颜。宫中人人背景复杂,她则更甚。不说那备受皇上重用的大将军爹,在她身后,还有一个无比尊贵的荣妃娘娘撑腰。
  荣妃娘娘不仅为皇上诞下了第一个皇子,还是最受皇上疼爱的荣宪公主的娘。而大抵遭上天嫉妒,荣妃娘娘却偏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先后送走了四位皇子。
  康熙三十年,公主也为政治利益下嫁给了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娘娘仅在膝下的儿子胤祉聪慧超群,却因此不得闲暇陪伴在她的身边。荣妃娘娘心中甘苦可想而知。
  因缘际会,娘娘见到了抚养胤祉成人的内大臣绰尔济的小女儿卿颜。卿颜天资聪颖,可爱非常,甚讨人欢喜,娘娘索性认下这个女儿,绰尔济乘胜追击,更让卿颜跟了娘娘的姓氏。
  听完华姑姑讲完卿颜小主的身世,我身上沁出了层层冷汗。怪不得她可呼风唤雨,怪不得李公公会对她如此小心,怪不得,怪不得……
  华姑姑见我出神,叹道:“幸好安大人确定不是你的错,否则我看你的小命已经不保了。这事,我也脱不了关系,如果不是我要你准备药浴给小主,事情也不会发生。莲心,昨日你侍候小主沐浴的时候,没有人曾进出过么?”
  莲心愣了几秒才道:“小主身份尊贵,要求仔细,的确有几次,有人进来过。”
  “那有没有什么异常?”华姑姑问道。
  莲心想了片刻,“我正专心为小主搓背,并没有注意她们。”
  华姑姑盯住她不语。
  莲翠见状,急道:“姑姑,难道你怀疑姐姐说谎不成?”就要流下泪来。
  “自选秀初始,卿颜小主就恃宠而骄,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为人处事更豪不圆滑,得罪的人岂止一二。只因她身后势力大,没有人敢得罪她。这次偏出了这样一个机会,怕只怕有人以为可以既报仇又能全身而退,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已经得罪了卿颜小主的巧巧。
  做奴才的被当做工具利用,在这里毫不稀奇。什么时候,有人会出于无奈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心中清楚得很。只是,在主子与主子之间,要分清轻重。否则,就是无端端赔了自己的命出去,也不会有人因此感激你。”华姑姑看着莲心道。
  “姑姑,我——”莲心竟一下跪下地去。
  “姐姐。”莲翠讶道。
  华姑姑扶她起身,莲心已泪流满面,华姑姑叹气道:“我不是在怪你,你心中的苦,我又怎能不知?”
  “巧巧,对不起。”莲心对我磕下头去,而我已被这突然而来的结果惊讶道不知如何反映。怎么会是莲心?一直对我很好的莲心?怎么会是她?
  莲翠也要一同跪下,却被姑姑拦住。她看着我们,道:“这就是皇宫,这就是规矩。今日的事情,换做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有几人会为了别人的命而牺牲掉自己的命?”
  我心中寒冷,手从莲心的手中抽了出来。
  “我知道你一时还接受不了,但这就是你必须要去习惯的事情。人情冷暖,在这里朋友、真心,都和外面的不一样。也许,你以前住的地方,反而比这里还要单纯一些。”华姑姑道。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地方。”我忍住眼泪,一字一字道。
  “可难道你能来与否,又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么?”华姑姑道。
  我僵在那里,一颗心无法负荷这千万斤的重量,将她们甩在身后,快速地跑了出去。
  谁解莲心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贴着门板慢慢滑坐下去,刚刚强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
  从掖庭宫出来的喜悦在短短两天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惶恐、欺骗,是随时会遇到的生命关卡。
  政治、勾心斗角,我曾以为它们离我很远很远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深陷其中。但这一天就这么突然地来了,快速地给了我一记重击击,打在身上扎在心上。我不知道要如何化解这一股流走在身体里无处发泄的疼痛,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好人”。
  华姑姑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也让我糊涂了。如果真心不是真心,朋友不是朋友,那什么才是能够相信的?谁才是能够真心相对的?而当我也面临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选择的时候,我是否也像华姑姑说的那样,会为了保全自己,去陷他人于不义?
  我不敢想象会有那么一天,但头脑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答案,我甚至因为这个答案而在心里原谅了莲心。她对我的微笑、对我的关心、对我的体贴的照顾,我相信都不是假的。她的心,真正的她可以选择、可以决定的心的那部分,不会是假的。只是,她身不由己……
  莲心,她现在怎么样了?即使她供出那个暗中使坏的人,罪责最大的,怕也只会是她这个奴才吧?我不禁担心起她来。
  身后的门被轻轻敲了几声。
  “巧巧,开门……是我。”莲心沉重的声音犹豫地响在暗夜里。
  我匆匆擦掉眼泪起身,深呼一口气为她打开门。门口处,她惨白而憔悴的脸让我一下子红了眼眶。
  “莲心……”我哽咽着叫着她的名字。而她一如往常的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可她的这一抹笑现在看来却是这么的勉强,令人心酸。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开门,我本来打算好要在门外等很久的。”莲心笑道,她的眼睛红肿,是哭了很久的样子。
  莲心在院里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进我的屋子。那些同情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眼光,令我眯起了眼睛,我快速地把这道门关上。
  莲心背对着我环顾着屋子里的东西,然后视线停在一处,苦笑一声说道:“那日给你挂这幅画的时候,莲翠说我挂的歪了,我还跟她说是她看错了,可是——”
  她把那幅荷花图调整了一下,“原来她没说错,是不正。想来若是人的心歪了,摆出的东西也不会正,”她说着说着哽咽了,“对不起,我不想的。”
  听着莲心用裹着泪水的声音向我道着歉,我眼中模糊起来。我咬着嘴唇走过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音对她说:“我不怪你,莲心我真的不怪你了。”
  这一夜彻夜未眠,我和莲心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她十三岁入宫一直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天就是她的十六岁生日。
  莲心说她一天天的在数着日子,每一个日出,都让她离她的愿望又近了一步。她说她想出宫、想回家,她的娘会在家里做好一桌她最爱吃的菜,等她回来吃。她说到这里流泪了,她说恐怕她再也见不到娘了。
  可我却说莲心我真的很羡慕你,我从没见过我的爹娘。从小我唯一听到有人提起他们,却只是我是他们生的的野种,是他们犯了滔天大罪才有了我。
  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说他们长的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的人。没有身体、没有脸,也没有回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去想念他们,想两个我根本无从去想的人。
  “为什么,我们的命要这么苦?”一句饱含心酸的问话,伴着清晨第一缕阳光静静荡在屋子里,而两双失神的眼睛,没有看到。
  “天亮了。”
  “天还早。”
  我们握了一夜的手,还是松开了。
  “巧巧,莲翠是个好孩子。她才入宫,还小,也不像我。她还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看你哭,她比任何人都难过,看你笑,她比任何人都开心,她就是这么一个傻孩子。我一直尽我所能地保护着她,可我想,也许我这么做反而是害了她。”莲心担心地说道。
  “我知道,我会帮你照顾她。”我对她说着让她放心的话,没有告诉她我背靠着门板时,那些所想到的令人恐怖的话。
  但莲心是明白的,她说:“但你不要像我这样,不要遮住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这里的黑暗。”
  我含泪点点头。
  她笑了,伸伸胳膊,道:“巧巧你看,太阳多好啊,又是新的一天了。”
  柳条折尽
  莲心被送出宫去的时候,我没有去送,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看着手心里莲心临行前匆匆塞给我的这个荷包,我呆呆地,时笑、时哭。
  莲心把一切真相对李公公说明后,那位在背后使计的小主佟佳慧雅,先是一口否认,后在其她小主的指证下,又不得不承认,却也把责任通通归责在了莲心的头上——
  是莲心这个奴才为她想出了这个主意,是连心教唆单纯的她下定决心去做这样的事,是莲心,用了那会令人身体起出红疹的药粉。是莲心,是莲心,全部都是这个名叫莲心的奴才的错。
  佟佳慧雅在她母亲的怀里委屈地哭着,一口一个这奴才,一口一个不知情,一口一个不是我。
  佟佳慧雅的父母被急召入宫,见女儿如此,知入选无望,只求她能平安无事的回到家里。她的父亲,因已故的孝懿仁皇后而得到惠泽的国子监学正佟知业佟大人,已同李公公在帘后交谈甚久,谁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莲心就那么一直跪着,她安静地听着慧雅小主所说的“事实”、“真相”,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
  “卿颜小主,如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都是这该死的奴才惹出的事端。您看,要不要——”李公公一脸谄媚地对卿颜小主说道。
  卿颜小主冷眼看着他们,看着佟佳慧雅那一直在哆嗦在颤抖着的身体,看着这竟敢与她作对的不知死活的女孩子的那一双一脸苦苦哀求的父母亲,冷道:“李公公这话是怎么说的,事情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既然眼下已经有了定夺,我还能怎么看?公公,我身体还未痊愈,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我真希望从今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她由重新指派给她的婢女搀扶着,昂首走出门去。
  佟佳慧雅一家人见她走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到底后台不如人家大,远房远到八千里,能够保全住自己的女儿已经是万幸,不敢再多做什么别的奢求。他们三人只急忙忙地逃出了这是非之地。
  李公公坐下,不紧不慢说道:“华姑姑,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莲心犯错,是我这个姑姑管教无方,华茜请公公一并责罚。”华姑姑与莲心一并跪在地上。
  李公公斜斜倪她一眼,哼了一声道:“知道姑姑素来疼惜手下人,可揽金揽银,没有人要把罪也往自己身上揽的。这些个不懂事的家伙,就是见你心肠太好才胆大如此、放肆如此。华茜你起来吧,这事儿还是让公公我来帮你办吧。”
  华姑姑默默起身,站过一边。
  “你也起来吧,”李公公对我说道,“以后,你定要事事亲为,小心伺候,倘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管你知不知情,也定会一并重罚。”
  我踉跄着起身,留莲心一个人,孤零零跪在这空荡宽大的地板上。
  “李公公——”
  “巧巧,还不谢谢李公公!”华姑姑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我要说出的话。
  我噙着眼泪看着她,终于还是放弃了。我看着、听着李公公装模作样地说着所谓的指点的话,只觉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一秒。
  当莲心交给我这个她已经做好很久,准备要送给她娘的荷包的时候,她拜托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她的爹娘,那请帮她把这个荷包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她在宫里过的很好,要她们不要牵挂她。
  此刻,我呆坐在椅子上,莲心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她又微笑着对我说起这番话。只是,手中荷包尚在,人却不在了。她出宫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可却是实现的方式却是何等的残酷!她没能回到她娘亲的身边,却要被发配到那从未听过名字也从不知道会有多么遥远的地方为奴为俾,去过那猪狗不如的生活。而这,竟已是恩典!
  恩典?
  我简直不敢想象那些高贵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候,是不是还是保持着一脸的高尚,甚至是一脸的仁慈?
  这里不是皇宫,这里是地狱,是随时会吞噬掉人命的沼泽。
  公公,你自这里出来,经历过这里的一切,却还会为我的到来如此开心?你难道没有看到过这些在我眼前发生着的事情么?你应该看到过的,你应该知道的!可为什么你还在留恋这里?你究竟留恋着的是什么?是欺骗、背叛、诀别,还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我真的好想回去,我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着。
  莲心已经走了八天了。
  这里明明少了一个人,大家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如常做着自己的事。似乎只有我和莲翠记得在这里还有过一个叫名叫莲心的,脸上总带着温暖笑容的女孩子。
  莲心走后,莲翠仿佛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那些笑声不见了,那些爽朗不见了,她安静了下来,就像莲心一直希望着的。可是,十四岁,她只有十四岁呀。
  今年的夏天不知道为什么过得这样快,好像转眼就已是秋天。秋风扫落了一切,我的心情,也像被这风一下子扫落至了谷底。
  我小心翼翼地侍候着这些小主们,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敢不自己亲自去做每一件事。一个月,只要过完这一个月,我就能回去。我苦苦地煎熬着,眼巴巴地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我尝罢手里这一匙苦药,而莲翠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她将我手中的汤匙接过去,见我犹怔怔地看着她,走过一边,边冲洗着汤匙边说道:“你不要这样,心姐姐说了,她会回来的,让我们不要担心她。”
  看着莲翠仔细地冲洗着手中的汤匙,听着她认真的说出这句话,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谁都知道,莲心出事后,莲翠根本没有机会和莲心说上一句话。
  我流着泪看着莲翠的脸,她却忽然笑了,道:“你知道吗,心姐姐要去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地方,只是因为很远,所以她要去很久。”
  “莲翠——”
  “你不知道对不对?”她笑着,“你不会知道的,因为这是秘密,是心姐姐对我一个人说的秘密,她只告诉了我,就我一个人——”莲翠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而我过去抱着她,咽声对她说:““对,她说过的,她还要我们都好好地活着,等着她回来。”
  药的苦,弥漫在空气里,熏出阵阵苦涩。
  在这里,活着,我们被骗,也去欺骗,我们还要自我催眠,去说服自己相信一个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诺言。
  忆忆更未央
  我倒数着日子。
  一天、两天……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我体会到了后宫女子的一生的悲凉。那种等待、盼望,翘首以待的心情——望眼欲穿的殷殷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却在这无休无的等待中悄然老去。
  这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着的,可是,当岁月的痕迹爬上了眼角眉梢,而等待落空、希望变成绝望,有几个人能真的修得一份心如止水?
  宫女的步子带领我穿过一条条的道、一扇扇的门。度日如年,短短数天,我的言行举止便一如“宫里的人”。我目不斜视,行不回头,眼神一心一意地跟随前面领路人的裤脚。
  来到荣妃娘娘的住所,我低头静候在门口,脚下的青草被黑色的泥土掩住半截,我默默用脚将那土拨开。
  华姑姑告诉我,卿颜小主本来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是荣妃娘娘为我要了这个情分。我问姑姑为什么,姑姑说,是那天安大人在给娘娘请脉的时候,将此事说给娘娘听的。娘娘素来宅心仁厚,便令卿颜不要再纠缠于此,专心学习宫中规矩才是本职。卿颜小主这班留于皇宫之中,从万万人中脱颖而出的秀女们,都是有可能成为后妃的候选人。在宫中这一个月的表现好坏对她们的去留实在有着很大的关系。大抵因此,她才收住了自己的脾气吧。
  想来有些尴尬,卿颜小主既是荣妃娘娘认下的女儿,现在又要入宫成为皇上的妃嫔,虽说她不是娘娘亲生的,可称呼上却也有些别扭。不过咱们满人这方面倒不像汉人那样在乎,姑姑侄女共侍一夫的事儿时有发生。何况这远方的亲戚,名义上的女儿呢。许是娘娘也希望卿颜进宫来可以多与自己相处也未可知。毕竟娘娘已经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又日理万机,娘娘若想要一个可以和自己相陪解闷的人,比起皇上来,卿颜还更可能些。
  不过想来想去,倒想不出娘娘找我来所为何事?那安大人,即便他只是无意间将我的事情说给娘娘听,毕竟是帮了我,应当去谢谢他。我在门外扯东扯西地胡思乱想。
  不知荣妃娘娘会是什么样子。听姑姑说她貌美如花,就是现在也依旧风韵犹存,保持着当年的风采,更因岁月的磨砺,增添了优雅清和的气质。娘娘一路风雨不断,伤感事情太多,反而能看得开了很多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娘娘姿色减退,却仍被皇上记挂在心,与她的淡然不是没有关系。可她真的能做到淡然么,我不禁想。
  “你在这里做什么?”忽然有人自我背后问着走到我面前。
  我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冷不丁被他一问,立刻抬起头看着他,而话却尚未组织好。
  只见眼前男人一张俊朗的脸上,一双透着干净的眼睛正有些疑惑的打量着我,我忙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是储秀宫的,是荣妃娘娘召我来的。”
  他听完一笑,道:“那你又知道我是哪个主子么?”
  我看着他精致的衣袍,那块挂在他腰间的精美玉佩,还有他一身高贵的气派,想到他要去的地方,一福,回道:“奴婢见过三阿哥,三阿哥吉祥。”
  他温和的眸子充满笑意,道:“没看出来,倒是个伶俐的丫头。”我从没被人这样说过,脸倏的一下烫起来,“是从储秀宫来的……那我想,我也猜到你是谁了。”他仔细打量着我,带着笑意道,“宫里怕只有你一个人见到男人会是这幅模样。”他说完,我只觉得耳根子都快要烧起来,忙错开视线低下头去。可不是么,宫里的女孩子,无论是公主、格格,还是姑姑、宫女,有哪一个像我一样,是从小长在掖庭里,踏出掖庭宫前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男人的呢?
  “三阿哥吉祥,娘娘正等着您呢。”一个宫女快步走上前来。
  三阿哥对她一笑,道:“知道了,我这就进去。”便提步往里走去。
  “我说,你还站在这里作甚?要娘娘也等着你不成?”待三阿哥走后,这位姐姐小声对我道,语气却是又冷又硬,扎的我马上行动起来。
  待至里面,只见一位体态匀称的妇人正坐在一张雕工精巧的梨花木椅上与那三阿哥聊着什么,不知是说着什么,突然都笑了。笑容是那么相像,如出一辙的温柔平和。
  我看着娘娘依旧秀雅的侧脸,感叹世间真有这样大气华贵的人儿存在。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唇边的平和的笑容,她的整个人的人令人心安舒适的气息,和这无欲则刚,却只一眼就感觉到的她内心深处的坚定。
  什么是芳华绝代,今天,我真的懂了。
  “娘娘、三阿哥,巧巧姑娘到了。”宫女姐姐对着里面一福道。里面那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转向了我。
  “额娘您看,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丢了魂儿,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三阿哥注意到我,对容妃娘娘道。
  娘娘用一双温柔的眼睛慢慢地上下打量着我,道:“女儿家的心事,哪里是你能看明白的。我倒觉得这丫头生得水灵,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
  三阿哥微笑道,“额娘要是喜欢她,我就把她要过来您宫里陪着您。”
  “你这孩子就知道哄我开心,把巧巧送到储秀宫,还不是你出的主意。”荣妃娘娘笑着瞪了他一眼,半嗔怪道。
  三阿哥偏头看着我一挑眉。
  我心突突地跳着,把我接出掖庭宫是他的主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心中疑问太多,我不由自主地用探寻的眼光看向他。
  “别看我,主意是我出的,可把你接出来可是额娘的意思。”他一摆手。
  荣妃娘娘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把手里的青瓷茶碗轻轻放在桌上,道:“这话把你弄糊涂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其实,我是听我宫里的一个丫头说起的你。这丫头用从你那里学来的方法为我洗头,总是令头发特别顺滑又散发清香。我问她是不是太医院的大人告诉她的,她却对我说这法子是掖庭宫一个叫巧巧的女孩子教她的,还说巧巧心思巧慧,精通驻颜的方法。”
  “想着宫里的太医毕竟是男人,有些女人的事情要对他们说实在有些难以启口,若是身边有个你这样的人在便方便的很,我就生出要把你留在我宫里的念头。
  只是你出身掖庭宫,若我直接把你要来,恐怕惹出那些无聊的人的闲言碎语。和三阿哥聊起来,他便帮我出了这个主意。先让你伺候这班小主,等选秀一过再把你要来。”
  娘娘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事情的缘由。
  原来如此,我忙地跪下谢恩,却听荣妃娘娘接着说道:“没想到却因为这差点让你丢了小命。说来卿颜这孩子,也实在是被惯得太任性了点儿。”
  “卿颜只是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喜欢谁,讨厌谁,都写在脸上。”三阿哥笑着帮卿颜解释道。
  “那是在家里,在这里可行不通。这次的事儿说到底,还不是她一路上得罪了太多的人?性子直接是好,可也要分用在什么地方。若是嫁给你,我自然不用担心这许多,可她就是要进宫来。”荣妃娘娘看着三阿哥顿了顿,最后轻皱眉头一叹道,“不知道让人多为她担心。”
  三阿哥眼光一黯,勉强一笑,没接下去。
  我听着,却渐渐明白了些其中的所以然。恐怕三阿哥是喜欢卿颜小主这个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卿颜小主却不喜欢他,偏是要做皇上的妃子。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对卿颜小主又增添了许多厌恶。刁蛮任性,浮躁乖张,又这般虚荣,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简直一无是处。我为这个情深意重的阿哥不值着。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事儿了,”荣妃娘娘道,“都忘了让巧巧起身了。”
  “今儿让你来,是想亲眼见见这个可人儿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巧巧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起身走过去,靠近她,只觉一股清淡的香幽幽发散着,令人愉悦。
  我站在她面前,垂下视线,而她牵起我的手。她的手指修长,皮肤依旧细腻。身为皇妃,手指上却只戴一枚镶玉戒指,而那班小主,却恨不得连脚趾头上的饰物也要争奇斗艳。仅仅是这一个细节上的对比,就已经令她们败下阵去。
  娘娘头发乌黑,梳理的一丝不苟。虽有细纹偷生眼角,却似乎只增添了她的风韵。一双巧目透露出月亮般的光辉,秀美的鼻,和总像在浅浅微笑着的唇。我丝毫不怀疑皇上对她的爱。她是这样一个有着沉鱼落雁之容,又性情沉静温婉的女子,就连同是女子的我也不能不喜欢她、倾慕她。
  当她用她这一双眼睛看着我,我便醉了。我感受着她的气息,这样的温暖,我却不知怎么的这样想哭。我看着她对三阿哥的那种溢于言表的爱,听着他们母子间的交谈,我羡慕,我羡慕极了。
  我忽然想起那一晚,那紧紧地抱着慧雅小主,哭的如同一个泪人的妇人。那,也是娘。
  娘会对自己的孩子无条件的宠爱,为他们遮风避雨,为他们阻挡一切可能伤害到他们的东西,可以为他们生、为他们死。而孩子永远能在她怀里找到安慰,找到温暖,找到一个港湾,一个家。
  这是娘,他们的娘,而我——
  “巧巧,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呢?”而我竟然把一滴眼泪掉落在了荣妃娘娘的手背上。我抿着嘴唇,喉咙阻塞着。泪水中,她的为了我而焦急的样子,我可以把这当作是娘的模样,珍藏起来么……
  惜花未许春归去
  从荣妃娘娘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初秋清冷的深宫长街里,方才娘娘告诉给我的话,字字句句刻在心头——
  娘娘的屋子只留下我,她牵着我的手细细看着我的脸,仿佛是在寻找些什么。
  公公对我说过,我的娘亲也是这宫里的女人。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是个什么身份的女人。是皇上的女人,是皇上的女儿,是宫女,还是什么?
  无数次又无数次,当掖庭宫里的那些女人们骂我是野种,骂我爹娘下贱的时候,我哭着跑去问公公同样的一个问题,我的爹娘,究竟是谁?
  而他,只是沉默,一次又一次的沉默。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 7 tx t.c o 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终于有一天我不再问了,因为我懂了,原来我的身世也是在这深宫里被牢牢掩盖住的秘密之一。这秘密被深埋在宫内的心井里,每一个人都在封锁它。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对辱骂我的那些人笑,然后自她们身边从容而过。
  当我长大,成为掖庭宫里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的时候,没有人再在我的耳边对我说那些话。但我知道,我的心里也有一口井。那里,藏着我对我的身世的满满的好奇。我期待着有一天,有一个人能为我打开它。而今天这愿望实现了。是荣妃娘娘,打开了它。
  “她是宫女,是姑姑,还是乐师?”
  “都不是。”
  “你的娘,也是个刚刚被选进宫的秀女,就和今天的卿颜她们一样,是个还没有见过皇上的秀女。
  你的娘亲是我们之中最美的、也最有才华的人,她是最被看好会成为皇妃的人。这正是她的父亲,你的爷爷所殷殷期盼着的事情。但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却也正是你的娘最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你的娘有个她一直爱着的男人,他是教她作画的老师。她倾慕他,这倾慕又转变成了爱慕,而这位画师,也爱上了你的娘。
  他们相爱了。可你的爷爷,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从三品的光禄寺卿,但他并不满足于整日摆弄这些酒醴膳羞。他深知一个汉人在朝廷中的升迁有多么的艰难,而他又并没有过人的能耐。于是,他把这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了你的娘身上。他希望女儿的美丽与聪慧,可以为他带来莫大的荣耀。他希望能一步登天,成为皇亲国戚。
  就是这样,你的爷爷拒绝了那个画师的提亲,将你的娘送进了宫里。从此,有情人一墙之隔,却天各一方。你的娘绝望过,但她是个勇敢的女人,知道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她作着无妄的等待。而这等待,竟真的没有落空。她又见到了他,那个她爱着的男人。那么一个高傲的男人,竟为了她,去做了宫廷画师的学徒。
  那一天,他来为她画用来选秀的画像,他们终于相见了,却是相顾无言,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带走她。或许不如就此将这情丝深锁,就让她去做一个尽孝的女儿。但最后一刻,如潮水般的思念还是冲走了他们的理智,他们做出了胆大包天,令宫廷万不能容的事情。
  这是一个没有生的希望的决定,但他们不求生,只求不要连累了家人。他对她说,要先行一步,到奈何桥等着她来,她含泪答应。
  可天不如人愿。一个月后,你的娘居然被突然而来的太医发现她怀了身孕。她的秘密被发现了,震惊了整个皇宫。她的父亲,那贪图功名利禄却又胆小如鼠的父亲,居然选择在官兵到达前抛下一切,悬梁自尽。而她的母亲从那晚便一病不起。她的家,就此散了。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被赐死。皇上对这个根本没见过面的女人更是毫无感觉。可有一个人,不知为何去见了你的母亲。这个人就是皇上的祖母,咱们大清国的孝庄皇太后。她去见了这个令整个宫廷蒙羞的女孩子,但她居然做出一个如此惊人的决定。她定了你母亲的死罪,却允许了你的母亲,把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九个月后,这个孩子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出生了。而她的母亲,笑着,追随她用一生爱着的男人,去了。
  这个孩子,就是你。你的娘姓傅,唤天与。而你的爹,就是曾经名满安阳的画家宋连南。
  不要怪你的爹娘。我知道这些年你生长在掖庭宫,受尽了他们的欺负与侮辱,但不要因此而责怪他们。
  虽然他们带给你的似乎只有苦难,可他们同时也把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这在深宫里最最难寻获的爱。
  你是个因爱而出生的孩子,你是个带着他们最深的期许与深爱而出生的孩子。
  我知道没有人敢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自从太后下了这个命令的开始,这件事就成了宫里的秘密。但是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到了该知道自己身世的年纪。你的爹娘与你分离了这么多年,是到了该让你们相认的时候。这是我答应过你娘的事情,这也是我为姐姐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娘娘,我,长得像我的爹娘么?”
  “像。在你的身上,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们的影子。像,你和你的爹娘,很像……”
  我一步一步地走在通往储秀宫的甬道上。从这一刻起,这条道路不再是从前的道路,因为这条道路上有过我娘的脚步,这沿路的宫墙,见证过我娘的悲苦。这路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记录下我娘的音容笑貌。
  我忘记了规矩,在这充满了娘的记忆的地方飞跑了起来。从此,我不再是个心无根蒂的孩子,从此,我,有爹,有娘。
  并蒂莲花碧叶清
  我不能将这个惊天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人。一时间,思绪太多、难以消解。那些带着泪的画面一帧帧的自眼前走过——
  公公……我不知道,是否他也认识我娘,是否他也如荣妃娘娘一般,是受人之托来才照顾我抚养我成长。但是当他用他那单薄微驼的肩膀将幼小孤零的我背起,当他为父为母地给予我慈爱、关怀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我的无可取代的家人。而从今天开始,我的家人又多了两个——我的爹、娘。
  当我知道他们的故事,那些曾经对他们有过的埋怨、不解,和那些憎恨,都霎那间烟消云散了。我原是一个被爱祝福着出生的孩子。当经历掖庭这麽多年,看过那些满是哀怨的女人的悲苦凄凉,我深知一个没有爱的人生会是多么的苦涩。这是不管用多么名贵的药材也无法缓解的痛苦。情根汲取不到养分,那颗渴爱的心就会枯萎。而我的爹娘却是在这深宫污泥中生出的一对并蒂莲。花开两朵,同心同根,同生同死。他们的爱情高洁美丽,一如莲荷之精华。我为我能拥有这样的爹娘而感到骄傲。
  转眼之间,在储秀宫里的第十四个日子就将过去,我眼看秋的气息一分一分增浓增重、储秀宫青涩的花朵们一天比一天的娇媚鲜艳,不禁心生感慨——
  众人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而人处深宫,岂不也是如此。好像每一天都会有令人产生巨大变化的事情发生。而有了爹娘的爱,我无惧。
  我本是个无缘于尘世的孩子,本该被扼杀于母亲的腹中。而我出生了,我就不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活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公要一遍一遍地为我讲着同一个故事。那身世凄凉的上官婉儿,那呱呱坠地就溅上家族鲜血的婉儿,原来婉儿的故事,就是公公告诉我的,我那无比渴望能听到的问题的答案。
  但毕竟我与她是不同的。她的祖父被迫为一时意气的唐高宗起草了废后的奏折,却因高宗的懦弱而被当作替罪羊被武后所杀。家族籍没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与母亲郑氏也被赶进掖庭宫充为宫婢。
  上官婉儿是政治下的牺牲品。而我,是一颗孽缘之下罪恶的果实。我既无她般过人的智慧,也不似她满心的抱负与理想。我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有了公公,知晓了爹娘,我便甘愿与花草相伴尽此余生。
  手中捣碎的花朵幽幽香着。我兀自想着心事,没有听到身后来人的声音。
  “巧巧,想什么呢?”莲翠问道。
  我抬起头,见她正等着我一同出门,“去哪?”
  “去卿颜小主那里呀。怎么,我刚才跟你说话,你没听到么?”她问道。
  我忙用手边的布擦干手上的湿,整整衣服,跟她出去。
  自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尽心尽力地侍候每一位小主,去满足她们要我完成的每一个要求。我的安静少言得到小主们的欣赏。有时候,她们还会柔声细语地跟我说几句闲话,问问我如何保养之类的问题,我悉心地为她们解答。
  三阿哥口中那个爱恨分明的卿颜小主虽还是不让我服侍他,看到我也只是视若无睹或冷眼以对,这一向,却也相安无事。而现在她竟会让我过去,我真的猜不到她心中打算。
  卿颜小主屋里的侍婢掀开门口的珠帘,莲翠进去通报,然后叫我进去房里。
  我低头快步进去,向小主一福道:“见过小主。”
  卿颜小主哼了一声,算是让我起身。
  我起身后,才看见坐在小主对面的御医安大人。我一直想去感谢他,却不知规矩之下,见他一面会是如此之难。感激的话一直搁到今天。
  “巧巧见过安大人。”我对他一福道。
  安大人道:“巧巧姑娘不必向我行礼。”
  “就让她行吧,礼多人不怪,总比那些不懂规矩的人强些。”卿颜小主道。安大人便也不语。
  “安大人,人我给你叫到了,你有什么问题,问她就是了。”卿颜小主道。
  安大人便道:“让你来,是想向你请教。”
  我惊讶抬头。迎上他如墨染般透着精明的眸子。“请大人尽管问。”
  “刚才卿颜小主问我,最近天气燥热,有没有可以令皮肤保持水润的法子。我开出调理的方子,却也自觉太过繁复,可这女孩子的事情,我虽身为御医,却也并不精通于此。想在这储秀宫里不是就有个懂得此道的人么,何不叫来问问。我也可顺便长些知识,下一次要是碰上哪位贵人娘娘问我,我也好有所准备。”
  他说完,我却纳闷起来。宫中御医岂是一般的民间大夫,他们常常接触这些爱美的主子们,常见的美容方法哪能不知。这一举,为哪般?我疑惑着。
  他见我愣住,一笑,道:“你不说,是在等着笔墨纸砚伺候么?”
  卿颜小主不耐烦道:“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不要在这里傻站着,白白耽误了安大人的时间。”
  “小主可用天冬丝瓜露。”我说道。
  “丝瓜?”
  “是,虽说丝瓜平凡普通,但其养颜润肤的效果却十分明显。”
  “是吗?说来听听。”
  “回小主,在汉代,女人们都会在中秋佳节时分将丝瓜茎在其高出地面的半人高处拦腰切断,将其内源源不断滴出的汁液留存住。再配与东至时分的梅花雪水,制作出天冬丝瓜露。但因梅花雪水要待冬季取用,宫中又无准备。我们也可将这配方简化使用,只需用薏苡仁、天冬、白茯苓、姜丝和丝瓜汁液,配与适量清水一起熬煮。待其凉却,便既可饮用,也可敷脸使用。”我细细道来。
  卿颜小主的表情由不耐转到怀疑,最后竟问我:“效果真的像你说的这么好么?”
  “奴婢在掖庭宫时,曾多次为人熬制,效果已得验证。小主尽可放心使用。”我答道。
  卿颜小主不自觉地摸摸自己有些干燥的俏脸,有些跃跃欲试地看了一眼一边的安大人。
  安大人道:“巧巧姑娘这道方子听来的确很好。丝瓜性凉味甘,天冬润肺滋肾,薏苡仁和白茯苓也是美容药方中常见的药材。如巧巧姑娘所言内外使用,小主需要的效果,应该会是立竿见影的。”
  卿颜小主听了安大人的话,才道:”既然安大人也这样说,我就暂且信你一次。”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呀!”卿颜小主又道。
  “是,奴婢这就去。”我领命而去。
  在备药房里,我正要将备好的丝瓜汁倒入紫砂锅中时,听人道:“请等一下。”
  我回头,见居然是安大人在说话。“安大人。”我一福。
  “跟你说过不用对我行礼。”他淡淡一笑,探过头来,“看来,你倒真的懂得一些。”他称赞道。
  我心里一动,小心道:“奴婢哪里会有安大人懂得多。”
  他看了我一眼,道:“哦?你想说什么?难道我有小主想要的方子,却没有告诉小主不成?”
  “奴婢不敢。”
  他没说话,打开放药材的柜子,看了看,伸手取出几样。我跟着看去,原是柠檬、金缕梅和迷迭香。
  “把这些也放进去。”他对我说道。
  “金缕梅有镇静、安抚的效果,而迷迭香对皮肤也有促进血液循环的功效。大人,看来您对此也很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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