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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_张平

_15 张平(当代)
  想想当时的压力,想想当时所冒的风险,能说我自私、滑头、怯懦?能说我没有魄力,胆小如鼠?
  1992年,他当选为市长,同时被任命为市委副书记。
  上任之初,李高成面临着的第一个焦点问题便是住房问题。一方面是广大市民的住房平均数字远远低于其他省市,无房户、危房户、缺房户的比例相当高;另一方面,一些干部超占、多占、私建住房的现象则越来越严重,有些干部多占的住房甚至于有六、七套之多!最严重的一个副厅级干部,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由于不断地升级和调动,竟占用了九套住房!而他只有两个子女,其中一个大学还没有毕业,也没有成家。这九套住房除他占用的两套外,另七套有两套空锁,其余的竟然全部高价出租!而市郊的一些县级、乡镇级干部,任意大建私房的腐败风气则愈演愈烈。在市郊的五个县里,从1983年以来,竟有近四千名干部超标准建房!其中副县级以上干部达一百多名,科级以上干部七百多名!有些县占地多的一些干部,住房面积竟达三四百平米以上,有的甚至耗资数十万元之巨!建房标准与其收入状况的严重不符,以及超占住房的干部人数之多,几近于一组令人触目惊心的天文数字!
  在李高成当选市长和被任命为市委副书记以前,市委市政府也曾对此进行过数次查处,但基本上都是有始无终,蜻蜓点水,虎头蛇尾。尤其是每次查处过后,都会促成扩建私房风的再一次更大蔓延。不过这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归结到以前的历任市领导身上,有这么多干部参与了私房的建设,并且顶住了一次次的清查,足以说明了地方势力与既得利益者的根基深厚。在李高成决定对此腐败势力开战以前,曾进行过多方面的明察暗访,也同许许多多的人商量过对策。当时有不少人一再劝他应谨慎行事,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摔了跟头。在一个省会市里,你知道一个干部身后会有多大的后台?不干事还出事呢,像你这样一上来就惹事,那还不是自找苦吃?你一个平民出身的市长,一没背景,二没靠山,三没势力,若要是得罪了这一大片,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市里工作!
  但李高成没有回头,更没有退缩,他借助省委领导的支持和新闻界的力量,以此作为工作的突破口,大张旗鼓地向这一邪恶势力正面宣战了。他首先在这个问题上确立了毫不含糊的领导责任制,不论是市内还是郊区,哪一级查出问题不解决,哪一级的领导承担一切责任和后果。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包庇者罪加一等。同时李高成还宣布:凡涉及到县处以上干部的住房问题,一律由他来亲自处理。并公开声明: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发现他有包庇行为,他将立刻就地辞职!
  这一举动在新闻媒介的大力宣传下,顿时震撼了整个省市。当时的新闻媒体,几乎每天都有这一方面的追踪报道:自动退房、主动交待的从宽处理,拒绝清查和拒不退房的从严惩处、毫不手软。随着一些厅级县级干部的不断被频频曝光和严肃查处,尤其是当一些有着强硬后台的“钉子户“被相继拔除后,这一清查干部住房的战役得到了广大老百姓的欢呼和拥护,同时所有的干部都纷纷表态给予支持和关注。不用说,这一战役的最后结果是以李高成的胜利而结束,而随着这历史性的胜利,李高成的声望可以说是达到了顶点。
  但李高成心里清楚,在那些难以合眼的日日夜夜里,他曾经受了多少明的压力和暗的攻击。尤其是在刚刚开始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到许多恐吓电话和竭尽诬蔑之能事的信件,甚至有人在他的大门上用大粪糊上对联和小字报对他肆意侮辱和诽谤。李高成心里非常清楚,凡是能进了两道岗把着的市委常委大门,并且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决不会是一般的老百姓。
  他顶住了这种种的压力和攻击。在将近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全市共查处了四百多人,其中县处级以上干部三十多人;共有二十多户私房被没收,五十多户房屋被拆除,六百多户房屋退地还耕;四十多人受到严肃处理,其中两名被开除党籍,四名留党查看,十一名严重警告,五名被移交司法机关处理;总共罚款退赔近一百万元,退出公房四千多套,总面积达二十多万平米,相当于新盖了一百多栋宿舍大楼!
  当那些无房户、危房户和缺房户纷纷搬进这些被清退出来的公房时,一个个都激动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而这些动人心魄的画面被电视台带进千家万户时,又再一次让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那时候的李高成,别说是那些最基层的老百姓了,即便是那些恨他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说过他是一个自私、滑头、怯懦的人,是一个没有魄力、胆小如鼠的人!
  还有,在这些年里,在李高成手里曾有过多少令人难忘的大举措、大建设。
  市内二环路三环路的兴建;
  市中心大街的拓宽;
  六座市内立交桥的动工;
  五十公里过境高速公路的建设;
  ……
  在这一系列的工程和建设中,他曾遇到过多少难以想象的阻力和挫折。在二环路三环路的建设中,曾有上百家拒绝搬迁的“钉子户“在省委门口示威告状,扬言要把李高成告倒告臭;拓宽市中心大街时,由于触动了一个集体企业的利益,于是这个企业组成了一个上千人的上访团体,在市政府门口静坐示威,造成主要干道交通堵塞近十个小时;市内立交桥动工时,有几户拒绝搬迁的“钉子户“,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住了他的轿车,围攻和谩骂达数小时之久……
  面对着这一切,他从来没有退缩过,更没有被吓倒过,也从来没有同这些人记过仇。在心底里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恨过这些人,而这些人也同样没有在心底里恨过他。没有别的,因为以后的事实证明,他李高成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理直气壮、泰然自若,就因为他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说实话,那时候他在心底里真正怕过谁?又有谁说过他自私、滑头、怯懦?谁又敢说他没有魄力、胆小如鼠?
  而如今,却是自己的妻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竟然如此斩钉截铁、一点儿也不含糊地说他自私,说他软弱,说他是懦夫,说他是滑头!以至于说他没有魄力、胆小如鼠!
  妻子骂他任何话似乎都可以接受,唯有这样的话让他感到痛心不已。他痛心的并不是他想计较这些话的内容,而是这些话让他感到了一种认识价值上的彻底颠倒和是非观上的完全错位。
  把保护错误和包庇犯罪当做一种勇敢和魄力,甚至是一种男子汉气概,反过来,如果对这种错误和犯罪进行指责和抨击,却反倒成了一种自私、怯懦的行为。
  当你真正想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家庭负责任时,却反而不被理解,甚至被人当做小丑、当做滑头;而当你的所作所为有意无意的是在摧毁着这个国家,摧毁着这个家庭时,却偏偏得到满堂喝彩,甚至于成为一些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楷模!
  真正的责任感被视为不负责任,而根本不负责任的行为却被视作一种极有人情味的负责任……
  尤其让人感到痛心的是,同是党员,当你在党的利益和个人的利益之间进行选择时,更多的却是在同情后者……
  如果任由这样的人充斥于党内,那我们这个政党赖以生存的条件和基础又在哪里?
  这样浅显而又明白的一个道理,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能时时处处想到它?
  ……
  当护士送来午饭时,李高成才知道医院的大门口又有很多工人在等着进来看望他。
  李高成让护士扶着站起来,走到窗口往外看了看。
  他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他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想来看望他的人,他大致估了一下,至少也有上千人!
  李高成明白,工人们在这个时候来看望他,是有其更深一层的含义的。工人们是在以一种道义上的关怀,来向社会和政府表示他们的立场和好恶:我们工人支持李高成这样的市长;反过来,这里头当然还包括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希望你这个市长也能同他们站在一起,希望你能顶住,希望你不要改变你的立场,也不要改变你的态度……
  李高成胡乱吃了几口饭,然后坚持要下去同工人们见见面。大夫和护士一再劝说,但都没能说服他。李高成对他们说,工人们在这儿等了那么久,他无论如何也应该下去看一看,何况他得的又不是动不了的病,就是他真的动不了了,那抬也要把他抬下去。
  工人们既然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那他也应该给工人们一个旗帜鲜明的答复。
  往下走的时候,李高成才感到自己真的是这样的虚弱,呼吸短促,浑身乏力,心跳加快,一阵阵的头晕和恶心,尤其是让外面的冷风一吹,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等走到医院大门口时,他才发现等在大门口的人要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也许是因为在下班期间,聚集在大门口的人足有三四千人。
  等他走近人群时,忽然看到省电视台和市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这里采访。
  他犹豫了一下,想避一避,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李市长出来了,李市长看咱们来了……”
  不知是哪一个人这么喊了一声,庞大的人群立刻便围拢了过来。电视台的记者也不失时机地抢到他的面前。
  李高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形成这样一种局面:数以千计的工人守候在这刺骨的寒风中来看望他时,省台和市台的电视记者,却像事先策划好了似的把镜头对准了他。
  向来反对领导干部出风头的李高成,面对这他根本不曾想到的情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在平时,他会让人转告电视台的记者让他们走开。然而现在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也根本来不及有任何举动。一来他跟前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前呼后拥的随从,二来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去做什么事情,三来眼前的情景也已经让他无法再做出什么其他的事情。
  眼前这么多熟悉却又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面孔,这么多感情真挚、毫不做作的工人们,使得李高成完全沉浸在了一片感情的波涛里,同时也很快就使得他完全忘却了电视镜头的存在。
  当领导这么多年了,这样的情景还真是第一次:他居然会没有意识到电视镜头的存在!
  晚上当他看到自己在电视新闻里的“表演“时,他甚至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表现而深受感动,以至于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这是一个多么感人、又多么令人久久难忘的场面!
  在将近零下二十度的嗖嗖嗖的寒风里,有那么多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有年轻人的手,也有老年人的手;有工人的手,也有知识分子的手;有在车间干了一辈子维修工的粗糙而又布满了硬茧的手,也有在织布车间、纺纱车间接了几十年线头的干瘦而又皲裂的手……
  每一次的握手,都让他感到是这样的激动而又沉重,亲切而又感伤。
  语言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所有的表情,所有的举止,所有的眼神和所有的感觉都是那样的朴实无华,都是那样的真诚敦厚。
  等到他被工人们劝说回去,等到他被护士们扶着拥着终于离开了这越围越多的人群,等到电视台的记者开始了对群众的采访时,他又被工人们那些朴实而真挚的语言一次一次地深深打动,一次一次地热泪盈眶。
  记者:听说在李市长病了的这些天里,天天都有你们中纺的工人守候在这里,有的工人甚至两天两夜都没有回家,是不是这种情况?而且我看你们还带了不少礼品,我想李市长不会也不可能接受你们这么多的礼品。请问,这些礼品都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工人:那还有假!像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不买,还会有什么人给我们买吗?现在什么东西都有假的,只有这种东西没法子造假。其实你随便在这人群里转转,看看这一张张的脸,看看这一身身的土,再看看这一双双眼睛,你就清楚这些是真还是假。除非有些当官的糊弄国家和老百姓,我们老百姓什么时候干过那些糊弄人的事?
  另一工人:我们又不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干部,给领导送礼还得单位报销。
  另一工人:要真是那种送法,我们就不会来了!给李市长这样的领导送点东西,花自己的钱我们心甘情愿。
  记者:你们来这儿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或者是单位派你们来的?
  工人: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像这种事情单位上还会派人来?就算他想派派得来吗?他派得出这份感情吗?如果是一个让老百姓痛恨的领导干部,老百姓会来吗?就是打也打不来呀!
  另一工人:我们来看望老厂长,还用得着让人来组织吗?要是领导来组织,我们还真不会来呢!
  另一工人:领导才不会组织我们来这儿呢!我们来看望老厂长,在位的头儿说不定早已经把我们恨透了!
  另一工人:要说有组织,那也是有组织的,如果没组织,没有人劝说,中纺的几万工人都会到这儿来的。如果那样,还不把这里的几条大街都给堵死了?告诉你们,来这儿的都是我们中纺工人派来的代表……
  另一工人:不对!来这儿的并不都是中纺的,我们几个就不是中纺的工人。不过我们那儿的情况和中纺差不多,所以我们也来了。
  记者:你们来这儿的原因能给我们说说吗?据我们所知,在,我们市里好多年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李市长以前也生病住过医院,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你们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工人:那还用说吗,就因为像李市长这样的好干部越来越少了!
  另一工人:请你们一定不要把我们的话给删掉!我们之所以要来这儿看望李市长,就因为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李市长来看望过我们!如今的领导,个个都嫌贫爱富,整天就知道往有钱的地方跑!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呀!有钱才是政绩呀,像我们这些穷工人,当官的谁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的领导要是都能像李市长这样,十冬腊月的还能一个人在我们工人堆里跑来跑去,你说我们这些工人还会发不了工资……
  另一工人:如今的事全都颠倒了,像李市长这样的干部,要是我们工人说好,那些当官的肯定就不会说好!为啥?就因为显不着他了!其实现在是领导干部最忙的时候,忙什么?得忙着送礼呀!年关了,不给领导进东西,那官位坐得稳吗!我们的李市长可好,别人在忙着送礼,他倒忙着到我们工人家里扶贫!你想想这样的领导干部,他的上级领导会说他好吗!实话给你们说,我们几个可不是中纺的,我们来这儿只是想替李市长这样的好干部鸣不平!冲着李市长能在年关时节领着干部到亏损企业去看望工人,我们就不能不来看望李市长!就算见不着李市长,哪怕是在这儿站一站,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有李市长这样的领导在,我们这些国有企业的工人就觉得放心,就觉得踏实!
  记者:这位老工人,我看你年龄这么大了,身体看上去并不太好,天气又是这么冷,有这么多年轻工人来这儿表达你们的心情也就足够了,你为什么也要这么一直亲自等在这儿?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老师傅: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中纺的工程师,还当过多年的车间领导。我来这儿代表的不只是工人,还代表着知识分子和大多数已经离退休了的干部和群众。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年已经84岁了,李市长来中纺的时候,我就已经退休了,我并不认识李市长!我还要告诉你的是,自从李市长病了后,我已经在这儿整整等了三天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一句话,想来!想看看李市长!中纺这个厂子我清楚,要是李市长在,那就一定垮不了!为什么?因为他爱这个厂,他爱这个厂里的工人!这些年,好像都没人这么讲了,说有什么人爱厂如家,就好像说傻子一样。要是一个厂长连他管的工厂也不爱,他还能管好这个厂?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如今的一些领导干部,都还不如国民党那会儿的厂长经理!我在这个厂里干了整整一辈子,军阀混战那会儿,民国那会儿,我都干过。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会儿的厂长老板,哪个敢像现在的厂长经理这么干?要是敢像现在这样花天酒地、胡作非为,那他们的脑袋早掉几百次了!那会儿这个厂也一样算是公家的,可为什么就没能垮了?没有别的,就是严刑峻法,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要是查出哪个家伙贪了二十块大洋以上,一点儿不含糊,拉出去就毙……
  另一位老人:我认得李市长,可李市长并不认得我。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没出息,逆来顺受,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情也不敢做。可我今天要给你们敞开说一说,我受够了!也气够了!若再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伙败家子把这个工厂给糟蹋了,我死也不会瞑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看望李市长,就是希望李市长千万别在这会儿倒下来!我老了,什么也不在乎了,窝囊了一辈子,如今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我告诉你们,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我的儿子和老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让一些人好好看看,谁要是想在这会儿搞垮李市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答应他……
  记者:来看李市长的人,每天都有这么多吗?
  工人:这还少了呢,头一天光我们厂来了就有两千多,后来有人说这样不好,说不定还会给李市长带来麻烦,所以我们就轮流着来了……
  另一工人:来这里的绝不是我们一个厂的工人,刚才有人统计了一下,只今天就有12个企业的工人来过……
  记者:据说李市长一直昏睡不醒好几天了,你们每天守在这儿,李市长并不知道,你们……
  工人:你以为我们来这儿就只是为了让李市长知道吗?这也太小看我们工人啦!要是想让李市长记住我们,要是想谋个什么事情,那我们就直接到他家去啦,何必到这儿来?
  工人:我们来这儿图的可不是想让李市长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表达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我们就是想让社会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工人拥护的就是李市长这样的领导干部!
  工人:我老婆说了,在这个地方,别的什么人都可以不来,但李市长这儿说什么也得来!李市长是为了咱们工人才病成这样的,就为这个,咱们国有企业的工人一辈子都应该记着他……
 
 
 
 
 
 《抉择》
 
 
第三十四章
 
 
  李高成正满含热泪地看着电视里激动人心的采访时,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轰响起来。
  他愣了好久才明白是电话铃声在响,但却老半天没有意识到应该抓起话筒来。
  直到秘书吴新刚匆匆跑过来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时,他才好像真正回到现实中来。
  吴新刚一边把电话旁的电视机声音调低,一边以秘书所特有的声调轻轻地对着话筒问道:
  “谁呀?”
  话筒里的声音大得出奇,连李高成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严阵!请李高成接电话!“
  吴新刚显然明白李高成已经听到了对方严厉而毫不客气的说话声,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禁愣了一愣。
  “严书记呀……李市长刚刚睡了,你看是不是……“吴新刚一边看着李高成,一边轻轻地说道。
  连李高成也有些不明白,吴新刚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也许他想让他冷静一下,以便能有个心理准备。从严阵的语气来看,肯定是被什么事激怒了。虽然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睡了也把他给我叫起来!我有话要给他说!“没想到严阵的态度更加狂暴和固执,几至于在电话里吼了起来。
  吴新刚再一次愣在了那里。
  “……李市长,接吗?”吴新刚捂住话筒,怔怔地问道。
  李高成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把话筒拿过来。
  吴新刚站着没动,良久,才慢慢走过来,默默地把话筒递给了李高成。随后,没等李高成开始说话时,他又轻轻地走了出去。
  也就是这么几个动作,李高成的心里便觉得既满意,又感激。小伙子所做的这一切确实非常细致,非常得体,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秘书。
  “……严书记么?”李高成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然后问道。李高成明白自己应该用什么语气说话,他说得很轻很柔,同时还带有一种尊重和问候。
  “……我是严阵。我还以为你真睡着了呢,身体好点啦?”严阵的口气分明温和了许多,但依然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气。
  “好多了,谢谢严书记,听说你前天就来看过我,还打过好几次电话,严书记,我真的很感激你。”李高成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好啦好啦,咱们都不是小孩子啦,我要的可不是这些好听的话。”也许是因为李高成的真诚,严阵的口气似乎再度缓和了一些,但话音里仍然带着刺,“我原以为你还在病床上躺着呐,刚才看电视时才见你精神蛮好的嘛。”
  严阵在电视上看到了他,原来是这样!那么,严阵的愤怒和不快是什么引起的呢?李高成一边寒暄着,一边紧张地思考着。是工人们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激怒了他?还是自己的表现伤害到了他什么?或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严书记,情况是这样,“李高成解释道,”我今天醒过来时,听护士说,医院大门口有好多工人等好长时间了,于是我就下去看了看。没想到电视台的记者也在下边。严书记,你是知道的,我是最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的,尤其是电视台的采访,为这我还得罪过不少人。但今天……”
  “今天不同了是不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抢先给群众一个说法是不是?今天你要给老百姓一个清官的形象是不是?“严阵压抑的怒火好像一下子又被挑了起来,没等李高成说完,就像连珠炮似地猛轰起来,“高成,说实话,并不是到了今天我才想批评你,也并不是我一个人想批评你,有许许多多的事,你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一个管理着几百万人口的市长,所以你代表的并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一个领导层。你好好想想你在电视里都表现了些什么?莫非现如今的中国,就只剩了你一个清官?就你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期,你懂不懂?为什么要讲政治讲稳定?你清楚不清楚?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了,莫非真的还是一点儿政治头脑也没有?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你把那么多工人的情绪都鼓惑起来煽动起来究竟想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让那么多的人在电视里骂领导,骂政府,骂共产党?你不是领导吗?你代表的不是政府吗?你当的不是共产党的官吗?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立场放在党和国家的对立面上去?你就没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把全市的人都鼓动到医院去看望你?你的全局观念到哪儿去了?你的党性原则又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
  一时间李高成好像只有听的份,以至于连辩解一下的余地都没有。许多年了,在李高成的记忆里,严阵在他跟前发这么大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他一边听着严阵愤怒的“批评“,一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是否曾在电视里说过什么过分的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并没说过什么,至于那些工人们说的话,可能确实有很多过火的地方,但那都是在他离开之后。既然他已经不在场,工人们想说什么,记者们想采访什么,电视台想播什么,作为一个躺在医院里的病人,又怎么能劝阻和控制?何况工人们的那些话,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在一个亏损了很长时间。将近一年都发不了工资的国有大型企业里,少吃没穿、生活越来越窘迫的工人们,面对着记者发发自己的牢骚、提提自己的意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而且这样的亏损企业,完全是由于政府的措施不力和企业领导的管理不善造成的,工人们就是说几句过火的话,那心情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说,如果要真的有了什么问题,那电视台早就给删掉了,还挨得上我们事后在这儿发火发脾气吗?其实工人们说的那些话,究底里还不是对领导。对政府、对党的一种深深的企望和信任?讲政治讲稳定,莫非就是连这些发不了工资的工人们也不让他们说说心里话吗?对党对国家都不让他们说心里话,那么你让他们找谁说心里话去?
  但想归想,真正要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不管怎么说,严阵还是你的上级,他还是省委常委,他还是一个权力很大、非常年轻、前程非常看好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他不仅可以威胁到你的地位,即便是更高一级的领导,也一样无法漠视他的存在和影响。何况以你的身分和位置,你根本没有同他进行任何抗衡的能力和实力。官大一级压死人,在领导层内,这可绝不是一句无关痛痒、随便说说而已的戏言。
  一直等到严阵的口气有些缓和下来,李高成才找了个机会插进话来:
  “严书记,说心里话,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电视台的记者在下边采访。我当时一直在想的是,有那么多工人在大门口等着要来看望我,别说我还是一个市领导,即便我仍是一个工厂的厂长,即便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清醒着,只要我还能走,那无论如何我也要出去同工人们见见面。我当时就对护士和大夫说了,就是抬也要把我抬出去。我要见的是工人,并不是那些记者。作为一个市长,面对着市里这么多发不了工资的工人,我是非常非常惭愧的。严书记,一想到这些,我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尤其是前几天我到中纺慰问时,看到有那么多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老干部,他们至今连彩电、连冰箱都买不起,至今仍然住在五十年代的小平房里,还有好多工人病了连药都买不起,他们的孩子连学也上不起,我的心就像刀搅一样。面对着这些工人,我觉得我早就应该辞职,即便是我没有贪过国家一分一厘,我也一样是有罪的。而现在,当我这么一个政绩这么差,干得这么次的干部得了病住了院的时候,工人们反倒都要来医院看望我,可想而知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工人们为什么会来医院看望一个领导?无非还是希望我们的领导能领导得更好一些,能做得更多一些。说句实在话,他们来看我,难道不也是一种信任,一种支持?我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党的干部,他们能来这儿看我,不也是对党和政府的一种希望、支持、关心和爱护?严书记,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我明白了,“好一阵子,严阵才好像反应过来。也许是没想到李高成会这么说,也许是感到了李高成话里有话、若有所指,所以才默默地听了这么久。因此当李高成的话戛然而止的时候,严阵似乎仍然还陷在一种沉思之中。然而当严阵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时,李高成才感觉出来,自己的这番话不仅没能起了说服作用,反而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大,裂痕更深了。严阵话里的东西似乎更多也更明显,“我总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刚才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白说了。这些天来,有好多人在我这儿谈论关于你的事情,我从来都不相信。人要恩怨分明,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至于会在别人后面鼓捣我。好歹你还是我提拔的吧……”
  “严书记,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么,我说的意思……”李高成不禁分辩道。
  “你能不能让我先把话说完!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听你的,我也不需要你给我说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听完我的话!“严阵厉声打断了李高成的话,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直等到李高成终于静了下来,终于不再说什么,可能连严阵自己也觉得有些过火了时,这才缓了缓口气接着说道,一我以前总以为我看人走不了眼,我总也是想,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们还在一起搭过多年的班子吧。就算你不买账,社会上也还有个公论么,你要是连我也不认,那你还怎么在这个社会上混?还怎么在这个政治圈里混?哪儿又还敢用你、收留你?你还有什么立足之地?高成,你不要嫌我说的话难听,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想卖主求荣,最终你也一块儿完蛋。你以为这个社会就你一个人干干净净,别人都龌里龌龊、不清不白?社会上就你一个英雄,就你一个人知道反腐败,就你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别的人都是懦夫、胆小鬼,都在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告给你,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不过你要记着,在这个世界上,这种话我只会说给你一个人,绝不会再说给第二个人。不管怎么着,我总比你在官场里多混了这么多年,见也要比你见的多得多。什么叫反腐败?为什么要反腐败?你懂不懂?反腐败说到底不也就是一场运动?运动是要干什么?不就是要整顿干部?整顿什么干部?说到底,还不就是要整顿异己?一句话,就是要借运动把那些对立面全都整顿下去,把那些不属于自己圈子里的人全都搞下去。什么是运动?这就是运动!这就是反腐败的真正含义。连老百姓也明白,反腐败的不等于就没问题,被反的也不等于全都有问题。你以为就没有人告你?就没有人想收拾你?就没人想挤倒你?如今咱们的关系已经到这份上了,我也并不是想在你面前评功摆好。这么多年来,若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倒台倒多次了,还轮得上你来当这个市长?想想前些年你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要不是有人在你后面撑着,你哪一件事能顶得下来?我只上了一年中央党校,你的市委书记就泡了汤,从这儿你就没悟出点什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更聪明,更成熟,更老练一些?你也是知道的,我是省委常委,还是个常务副书记,我分管的是组织,是工业,是经济,我还分管着公检法,你想想我的权力有多大?在别人眼里,好像我想干什么就能于成什么,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知道我自己到底有多大权力,让我成全一个人还算容易,若要让我扳倒一个人,即便是一个比我的位置低得多的人,也照样没那么容易。为什么?就因为看上去你是要扳倒一个人,其实你是要扳倒一个圈子。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若是一个人没了圈子,什么时候想扳倒你,就能什么时候扳倒你。李高成,我最后再给你说一句,要是没有这么多人在背后支撑着你,你想想你究竟干得成什么……”
  李高成虽然一直在默默地听着,但严阵这些话对他心扉的撞击则是巨大而沉重的。他根本没想到严阵会以这样的一副口气同他说话,而且会说出这么多赤裸裸的一点儿也不遮掩的话,尤其是能说出这么多根本不像一个省级领导应该说的话。
  严阵的这一番话,给李高成的感觉,完全就是一副地地道道的无赖的口吻!让人感到一种无耻和憎恶!
  这么多年了,李高成一直把严阵作为自己行为准则上的楷模,他不仅尊重他,而且也打心底里佩服他,他觉得他真是一个几乎找不出缺点的上级领导,他也非常庆幸自己能遇上这样一个好领导。尽管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心目中这座高高的丰碑开始有所动摇,但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总是幻想着迟早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严阵书记还是那个光明磊落、一尘不染的严阵书记,就像他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样,他相信最后的结局完全可以证明他是清白和真诚的。他确确实实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好干部,也同样确确实实是一个大写的人!
  然而在这样的一番话面前,他的这些幻想彻底破灭了,他心目中的这座丰碑也顷刻间彻底坍塌了。
  他甚至想象不出严阵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说这些话的人真的会是他,真的会是他吗?
  李高成突然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痛苦,如果说这些话的人真是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对他,对他的将来,对他所在的这个市政府,对他现在所在的这个领导班子,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不啻是一场天大的灾难!
  如果严阵真是这么想的,或者真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他刚才的这番话也就不会只是对他说说而已。
  假如你面对的只是一个坚持错误的领导干部,或者只是一个脾气暴躁的领导干部,那并没有什么太可怕的地方,因为只要他本质不坏,一旦发现他所坚持和生气的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那么他还会改正过来的。他本身也就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太大的威胁、伤害和攻击,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坏人。而如今,你若突然发现你所面对的纯粹是一个坏人,或者已经是一个蜕化变质了的人,或者根本就不是你所想象中的那种人时,那你的处境和你所面临的情况可就大大不一样了。
  没有别的,就因为这个坏人不是个一般的人,而是一个领导,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是一个掌握着很大权力的领导!
  坏人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即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不管是他做坏事还是做犯法的事情,自有制裁和惩罚他的地方。然而当一个坏人占据着一个非常有权力的位置,而且还时时显出一副极为公正严明的样子时,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他不仅具有很大的破坏性,同时还具有很大的隐蔽性,所以他对你的威胁就最大最甚。
  李高成一直在默默地听着,一直没再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其实到了这会儿,还需要再说什么吗?
  严阵也好像一样不再需要他说什么,等到他把所有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然后才像下命令似地说了这么几个意思:
  一、既然你能在大冷天里走到外面和那些工人们见面说话,那么如果你觉得有时间的话,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么个领导的话,就请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或者家里来坐一坐。我真心地希望能同你再好好谈一谈,尤其是希望你不要把今天的话记在心里,如果你觉得有没说对的地方,请你当面给我指出来,我的家和办公室的大门对你永远都是敞开的。
  二、有关你这次得病和工人们看望你的新闻宣传立刻全部停止,你应该主动地给有关新闻单位打招呼,如还有此类的消息以及什么追踪报道立刻全部取消。因为这既不利于你今后的工作,也一样不利于政府的形象,年关在即,稳定第一,这是大局,所有的工作和指导思想都要服从这个大局,都要从这个大局出发,都要以这个大局为重。
  三、有关中纺问题的清帐和调查,争取在年前尽快结束。若有若无、似有似无的问题,一律按无问题对待;证据不足、证据不力的问题,一律按无证据对待;疑神疑鬼、胡猜乱想的问题,一律不要涉及;个人恩怨、个人成见的问题,一律不在清查范围之内;凡涉及到正处级以上干部的问题,一律上报市里省里,工作组无权处理。尤其要引起高度注意的是,亏损并不等于问题,更不等于是贪污腐化,所以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原则问题。
  四、有关中纺“新潮“有限公司的问题,因为是属于第三产业,而且涉及的面广、范围大,其属下公司有许多还是合资性质的企业,有许多只是刚刚起步,所以凡是从生产出发、从经营出发、有利于经济发展的一切开支和活动,都不在清查核实之列。
  五、对“青苹果娱乐城“和“昌隆服装纺织厂“的停业停产和突击检查必须立即停止。一有问题就停业停产,那我们的经济还发展不发展了?就算有问题有错误,改过来就行了嘛,政治上都不能一棍子打死,经济工作又怎么能一棍子打死?还有,属于个人感情上的纠葛和矛盾,不要任意地带到工作上来。把家庭问题同别的问题搅和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妻子是你的妻子,就算有了什么问题,就算犯了法,那也不能随意往社会上一推了之。你妻子的问题就没有你的责任吗?你妻子所干的那些事情你真的就什么也不知道吗?你的妻子若是犯了党纪国法,若有一天真的被撤职、被判刑的时候,你能推得一干二净吗?跟你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你都不知道爱护,又能指望什么人去爱护她?你若是要毁了她,也就等于是毁了自己……
  ……
  如果说前面的那些话,李高成还能够平心静气、镇静克制的话,那后面的这些话,可就真让他感到有些不寒而粟、毛骨悚然了。
  尤其说自己妻子的那一番话,更是让人感到有一种磨刀嚯嚯的意味。尤其令人感到恐怖的是,对妻子的那种态度,那意思似乎分明在说,你要是连你的妻子都不保护,那么任何人都会拿她开刀!毁她也等于是在毁你,而最终的责任则只能由你自己来承担!
  这就是说,他们事实上已经等于挟持了你的妻子。
  如果他们真是这么想的,那当然也真会这么干。而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可怕了……
  正是他们毁了你的妻子,并且一直在利用你的妻子,等到出现问题的时候,却又拿你的妻子作挡箭牌,借你的妻子再来要挟你、恐吓你,以至扳倒你、打垮你、除掉你!真是一箭双雕,横竖都不怕你!抓住了你的妻子,也就等于抓住了你的要害,一切的一切,你都只能乖乖地听他们的指挥,作他们的保护伞和代言人。反之,跑不了她也就跑不了你,你和她最终都只能是他们的替罪羊和替死鬼!
  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烈地袭击着他,他并不为自己的处境和前景感到担忧,而是为自己的妻子而深深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心疼!
  你真傻,你真傻!你怎么会上了这样的一条贼船,又同这样的一伙恶魔为伍!就好比掉进了狼窝,陷入了虎口,却还在沾沾自喜、安然自得!
  她这会儿会在哪儿呢?
  以严阵的口气,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再一次的冲突和分裂,否则严阵绝对不会以刚才那种口吻同他说话。
  这就是说,妻子一离开他这儿后,直接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严阵那儿!说不定严阵在给他打电话时,他的妻子仍然在严阵那儿!
  几乎就是自投罗网,认贼作父,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了人家的靶子和盘中餐!就好比一只贪吃的绵羊,一头钻进了狼窝,还以为自己又幸运又安全。
  一时间,他的脑子里整个都是妻子的处境和现状。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妻子,正好比应了那两句古谚语:真正是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抉择》
 
 
第三十五章
 
 
  晚上将近十二点时,病房里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李高成当时已经躺下了,因为睡不着,刚刚吃了两片舒乐安定。
  听着那一点儿也不讲客套的敲门声,李高成就知道来人肯定不会是个一般身分的人。
  还没等李高成坐起来时,来人就已经站到了床跟前。
  在微微的灯光下,一个笑盈盈的面孔分外亲切地注视着他。
  市委书记杨诚。
  杨诚轻轻地摁住他,示意他不必起来,然后随手拿过一个凳子,就在他床头坐了下来。
  “好点了是不是?”杨诚的脸同他贴得是这样的近,他甚至感受到了杨诚身上带进来的一丝丝凉意。
  “好多了。”李高成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杨诚的这几个动作,却让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以致差点掉下眼泪来。
  “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真是太好了!”杨诚一脸真诚、格外兴奋地说道。”知道么,反应非常好,群众的反响也非常强烈。数以千计的工人代表,自发地在严寒中守在医院门口,等着要看望我们的一个市长!你想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这样的一个镜头,比发表一百篇文章都更有说服力。老李呀,你知道么,你这一下子可是给我帮了一个大忙!你这一病,这些天真把我愁得呀,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来这儿看你,真巴不得你这病立刻就好了。嗨,这下可好了,我相信老百姓要是看了电视,就是想闹事的也肯定不会再闹了,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得再细一点,这个年肯定会是一个放心年!老李,作为一个市委书记,我打心眼里感谢你。“
  杨诚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小孩。
  瞅着杨诚的样子,李高成一下子就明白了,杨诚说的都是真话、实话,他一点儿也没有骗他。
  李高成顿时泪流满面。
  杨诚好像明白了一些个中缘由似的,眼里也不禁湿润了。
  “……你说你天天都来,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良久,李高成使劲擦了两把眼睛,才显得有点打趣似地问道。
  “唷!不相信是不是?”杨诚好像是要打破这有点沉重的气氛,故意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幸亏来了,要不还要秋后算帐呀!我告诉你,我昨天来的时候,看你那样子,还以为你这回真的是好不到哪里去了,头一天那样子更怕人。知道么,你那个秘书吴新刚,一见了我就哇哇哇地哭鼻子。说实话,我当时呀,还以为你真要到马克思那儿去报到了呢!“
  原来是这样!李高成再次怔在了那里。
  但在妻子摆给他看的“日记“里,这样的情景却连一笔也没记!
  妻子所做的这一切,实在太让人难以谅解了。就算不讲别的,那么连起码的人情味也不讲了么?
  李高成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病房里的气氛又好像有些沉重起来。
  “是不是觉得压力太大了?”杨诚轻轻地问了一句,并不等李高成回答,紧接着又说道,“那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有关人也给我汇报了当时的情况,也汇报了对'昌隆服装纺织厂'突击检查的初步结果。老李呀,问题确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严重得多。这次工人们来看望你,其实也是有含义的,工人们担心咱们顶不住呀。“
  李高成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老李,别的我都没往心里去,惟一让我担心的还就是你。”杨诚继续说道,“你现在的压力最大,风险也最大,将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可能会最大。我常常想,在现实生活中,像我们这些人,一旦你作出了错误的选择,那失去的极可能会是一辈子的前程和永久的名声。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在平常的工作上可以,但在政治上也许就不行了。尤其是作为一个政治家的选择,有时是要付出极高的代价的,甚至会付出一生的代价。“
  李高成默默地思考和掂量着杨诚这些话的分量。看来杨诚和严阵一样,对他目前的心态和处境都是了若指掌、一清二楚的,惟一不同的则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那么,杨诚这番话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呢?尤其是杨诚对在他身上和包括他的家庭里所发生的事情,究竟能知道多少呢?
  特别是目前仍然存放在家里的,一直让李高成感到不知所措的那30万元巨款。诸如此类,杨诚又能知道多少?
  杨诚当然不会知道得这么细致入微,但以杨诚的洞察力和思维能力,他肯定猜也能猜出一些来。他既然可以把“特高特“客运公司和“青苹果娱乐城“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那么他对打通关节的手段和方法也一样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关键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把这30万元的事情给杨诚原原本本地端出来?
  李高成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思考之中。
  如果此时说给杨诚,是否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抑或是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难处?
  最大的副作用,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难处应该是,当你一旦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交待给杨诚时,也就等于你再也无法、再也没有可能进行第二次选择了。而钱的事情一旦暴露出来,也就等于你要同你的上级,同一个人人都认为是提拔了你的省委领导,同一个掌握着很大权力的省委常务副书记公开宣战了!等待着你的将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将会是一场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较量,将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即便是胜利了也会让你付出极大代价的恶战!而且很可能还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没有输赢、不知所终,甚至于惹火烧身、适得其反、直言贾祸、自取毁灭的血战、死战!
  还有一个最大的可怕之处是,一旦你把这件事情给杨诚抖搂出来后,也就等于你把你的命运和前程,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像押宝一样押在了别人身上。生死成败、盛衰荣辱,一切的一切,也就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了。尤其是这个人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还好说,若是一个根本靠不住的人,甚至根本就是一个小人的时候,你的下场和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想法也许有些太悲观,太绝望,甚至太卑鄙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思路却会不知不觉地往这方面想。存在决定意识,是不是现实中这种传闻太多,给人的印象太强烈了?
  问题是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有点自不量力,太有点头脑发昏了?同严阵相比,你的能量和你的权势毕竟显得太小太弱太微不足道了。何况你一直就是搞经济搞工业的,而人家这么多年来一直搞的就是行政组织工作。你从来谋的都是事,人家可一直谋的就是人。人们私下早就说过了,不论在市里还是在省里,谁也比不上严阵的势力大。当了这么多年组织部门的领导,然后又是分管干部组织的省委常务副书记,省里市里如今有多少干部都是经人家的手提拔起来的?从哪头看,你都不会是人家的对手,如今你要向人家开战,是不是有点头脑发昏,神经太不正常了?
  平日里看着自己身旁前呼后拥的样子,总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到底能拥有多少权力,竟能摆出这样的一副威势来?现在冷静想想自己其实是什么也没有,虽然是一个堂堂的市长,但却是要什么没什么。你所拥有的权力其实全是一种假象,说你有你就有,说你没有你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平时不管你做什么,讲什么,每个想法,每个动作,每个举措,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人在左右你,暗示你,引导你,掣肘你。这并不是一种监督,更不是一种制约,完完全全的只是一种算计,只是一种既得利益的明争暗斗。以至让你想干的、能干的干不成;干不好,或者干得不伦不类;而不想干的,甚至根本不能干的,却偏会一干就成,全线绿灯。
  说实话,你真正拥有的实力究竟会有多大?尤其同严阵相比,你的优势究竟又在哪里?
  是,有那么多工人支持你,有那么多老百姓支持你,还有广大的干部也在支持着你,但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尤其是在你的提升去留、成败荣辱的关键时刻,这一切支持你的力量又会在哪里?又会有多大的作用?
  ……
  那么,这件事你就这么继续瞒下去,对谁也别讲?然后找个机会,再给他们退回去?
  但要命的问题是,如果你再继续瞒下去,这30万巨款,对于你这样身分的人来说,无疑就是一个掉进你家里的有着超强杀伤力的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你粉身碎骨、身败名裂!纵然你浑身长满了嘴,也照样无处分辩,真会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何况他们最希望的就是你这么不吭不哈地“隐瞒“下去,永远这么不吭不哈地“隐瞒“下去!而这样一来,你这个市长也就被人家永远永远地捏在手心里了,从此以后,你也就永远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30万元,不仅买走了你的权力,买走了你的位置,也同样买走了你的灵魂和自由……
  若要这样,这后半辈子等待你的将会是牢狱一般的折磨和煎熬,一直到死,都将会受到恐怖的鞭挞和良知的谴责!
  那么,找个机会退回去?有那么容易吗?招鬼容易送鬼难,好不容易才把30万元送进了你市长的家门,你又怎么往回退?又怎么退得回去?这么一笔钱,你能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原封不动、不费任何周折地送回去?有那么容易吗?有那么简单吗?还有,就算你送回去了,就能烟消云散,一笔了结,就会什么事情也没有了?30万元的贿款,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一退了之?这样的做法同犯罪又有什么两样?你的心灵又何以能得到平静和安宁!
  屈指算来,已经将近十天了。十天!叨万元的贿款在你家里已经放了十天!你居然还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已经同犯法犯罪有什么区别?就算你病了几天,但这就能减轻你的责任吗?
  责任?这还能叫责任吗?
  ……
  反过来,现在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给杨诚讲出来?如果这样,这将会给你带来什么好的作用和有利之处?
  其实你在现在的情况下,再反问一下自己就足以清楚了:
  如果你现在想把这样一个对自己来说几乎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反映出来,你不交给杨诚还能交给谁呢?第一杨诚是市委书记,是市里的第一把手,把这一问题反映给他,名正言顺;第二,在市里所有的同级干部里头,从目前来看,杨诚对中纺问题的看法同你是最一致,态度是最坚决,对你也是最支持的;第三,杨诚同严阵的关系,至少从表象上来看,应是最淡远、最薄弱的;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通过这一两年的交往,杨诚给他的感觉,基本上可以说是信得过,靠得住的。即便只从人格上来讲,也可以说是值得信赖的。
  还是那句话,如此事关重大的问题,你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
  只能交给他,这大概就是最大的好处和有利之处。
  两个人相对而视,都久久地沉默在那里。
  杨诚也许知道李高成此刻复杂而矛盾的心情,所以也就有意不再说什么,静静地留下一个宽松的气氛和随意的环境,好让他能有更多更自由的思考余地。一直等到李高成像吃了一惊似的猛地清醒过来时,他才微微地笑着,轻轻地,却是字斟句酌地说道:
  “老李,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在中纺的问题上,咱们俩所面临的压力和阻力其实都是一致的。你明白么,自从那天那个常委会一开,咱们俩就已经被捆在一辆战车上了。老李,我是支持你的,也一样是信得过你的……”
  “杨书记,我明白。”李高成在杨诚灼灼的目光中,好像一下子便找到了感觉,也好像一下子便下定了决心,终于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他不禁显得有些激动地说道,“好些天了,我一直就想给你好好谈谈的,没想到又病了这么一场。今天你正好来了,夜深人静的,就让我说说心里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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