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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89 姚雪垠(当代)
  “母后,捉到崇祯太子要杀么?”
  “唉,傻话!自古争天下都是一样,还能不杀?”
  “这个来救崇祯太子的和尚也要杀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无心回答,吩咐宫女们伺候皇上往御花园中玩耍。她一个人留在暖阁中,低头沉思,不觉在心中叹道:“崇祯亡国后,明朝的文武官员纷纷投我大清,想不到还有刘子政这样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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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朝的刑部衙门和顺天府互相配合,探明那个被捕获的老和尚本名叫刘子政,从五台山潜来北京的确实目的是要查探崇祯太子的下落,然后保太子逃往南方,恢复明朝江山。虽然南京拥立了福王,但是这个刘子政认为福王不足有为,只能败事;必须拥立崇祯太子,名正言顺,方能得全国军民诚心拥戴。刘子政已经暗中联络了一批江湖豪杰,其中有不少幽燕侠客,有从关外回来的官兵,也有方外之士。另外他还在八月初二那天,带着两个人到长陵和崇祯陵墓前祭奠,忍不住放声痛哭。刘子政的同伙中已经有十几个被抓到了,都羁押在顺天府狱中。同刘子政一起去崇祯陵前哭奠的一个道士、一个僧人,据说十分重要,尚未捕获。多尔衮判断崇祯太子必然仍在北京城内外,并未远逃南方。刘子政是知道这一情况的,所以他只在京城内外寻找太子,只是还没有找到,就被逮捕了。
  多尔衮知道了刘子政是洪承畴的故人,更加重视刘子政这个要犯,嘱刑部严加防范,不许他同狱外通任何消息,但在饮食上不许亏待。他每日要处理的军国大事十分繁多,他自己抽不出时间处理此案,就传谕刑部衙门暂停对刘子政的审问,只希望刘子政能够投降。他认为,像刘子政这样的人如能投降,会影响以往同满洲作战的明朝将士不再记着旧日仇恨,跟着投降。如今在刘子政被捕获之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是将崇祯的太子和两个皇子即永王、定王找到,以绝汉人恢复明朝的希望。同几位内院大学士商议之后,多尔衮赶快用摄政王的名义再次晓谕京畿官绅士民:有献出前明太子及永、定二王者重赏,有胆敢窝藏者严惩。并说,倘若太子和二王来到,本朝一定以礼恩养,永享富贵。
  虽然筹备多天的顺治登极大典已经举行,但是多尔衮仍然十分忙碌。调兵遣将、筹粮运饷、招降授官等急迫事项,都须要他亲自决定。还有些大事也须他亲自裁决,方能施行,譬如遣亲近宗室、亲王祭告太庙,颁发顺治二年的皇历等等。
  总之,以多尔表为首的朝廷十分忙碌,办了许多开国大事,不必细说。在军事上,进展也十分顺利。太原已经被叶臣攻破,陈永福死于乱军之中,连尸首也不曾找到。为着加紧消灭李自成,为统一江南的军事扫清障碍,就在忙碌的十月间,正式命英亲王阿济格率领西征大军从塞外向榆林前进。豫亲王多锋暂时不往江南,加速准备向洛阳进兵。一切都按照多尔衮的计划在进行。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北京已经下过一场雪,三海和御河都结了很厚的一层冰凌。圣母皇太后自从来到北京,一样大事接着一样大事,每天都在兴奋与幸福中度过。十月初一那天,福临只是举行登极大典,却没来得及颁布《登极诏》。顺治的《登极诏》很长,不仅向天下臣民宣布他即皇帝位,仍建国号大清,“定鼎燕京,纪元顺治”,还详细开列了他平定天下的各种方针政策,十分具体。小博尔济吉特氏听说,在中国,自古以来历朝皇帝的登极诏书还从来没有写得这样好的。这是多尔衮同范文程、洪承畴等一班大臣费了多日苦心,多次反复推敲,字斟句酌,才写定的诏书稿子,要使它为统一全中国起巨大作用。这一天,圣母皇太后在高兴之中也不免新添了一块心病,为她儿子的江山担忧。
  在颁布《登极诏》的同一天,以顺治皇帝的名义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颁赐册、宝,还给予各种优厚的赏赐,单说赏赐的黄金就有一万两,白银十万两。在册文中盛赞多尔衮的不朽功勋,其中有一段写道:
  我皇考上宾之时,宗室诸王,人人觊觎。有援立叔父之谋,叔父坚誓不允。念先帝殊常隆遇,一心殚忠,精诚为国。又念祖宗创业艰难,克彰大义,将宗室不规者尽行处分。以朕系文皇帝子,不为幼冲,翊戴拥立,国赖以安。
  现在小博尔济吉特氏回想到一年前老憨王刚死后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又想着近几月来多尔衮的独揽大权,硬作主张将他自己加封为“叔父摄政王”的事情,不免增加了内心的恐惧。她朦胧地猜想,多尔衮在当时之所以不做皇帝是因为怕他自己的力量不够,必然会遭到反对,引起八旗中互相残杀,不但使大清国元气大伤,他也未必就能完全胜利,所以他方拥戴福临登极以抵制老憨王的大儿子豪格夺取皇位。如今他多尔衮的权势如此之大,与小福临虽有君臣关系,但叔父摄政王的名分,到底是叔父为上!他的权势一天大似一天,日后会不会废掉福临,篡了皇位?
  小博尔济吉特氏现在已移居慈庆宫,将福临留在武英殿后院的仁智殿居住。也许由于她单独住一座大的宫院中,叔父摄政王以各种借口来见她的次数更多了。她既暗中担心多尔衮日后可能不利于她的儿子,又因为常见面而没法摆脱那种隐藏在心中的对多尔衮的爱情,如果有几天看不见多尔衮便感到十分想念,甚至表现在午夜梦境。每当多尔衮来到她的宫中,宫女们献过茶,退出以后,正殿暖阁中只剩下年轻的寡嫂和同岁的小叔的时候,她以皇太后的身份端坐不动,可是她的心啊总是不能平静,而且她知道多尔衮也很不平静。她害怕多尔表会忍不住向她走近一步,幸而她的举止很有分寸,使多尔衮还没有过稍微放肆的地方。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当多尔衮坐在她的面前谈些重要国事之后,有片刻相对沉默,好不自然。她觉察出多尔衮仿佛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分明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含着不自然的亲切的微笑,避开了多尔衮那明朗的有点奇怪光彩的眼睛,忽然叹口气,说道:“叔父摄政王日夜操劳,皇上登极大典和封、赏的事都办得十分圆满,你也该稍稍休息几天啦!”
  多尔衮说:“我哪有那个福啊!如今国家才迁到燕京,正是开基建业的时候。单就用兵说,既要派大军剿灭流贼,又要征服江南,统一全国,样样事都得我这个做叔父的操心。若有一样事操持不当,算什么‘周公辅成王’?我日夜辛苦,既是为了报答文皇帝,也是为了保小皇上坐稳江山,成为统一普天下的主子,再说我也要使你做圣母皇太后的对国事一百个放心,不辜负我这个叔父摄政王的封号。”
  小博尔济吉特氏觉得这倒是很正经的议论,随即说道:“诸王和大臣们共同议定,加封你为叔父摄政王,我心中最为高兴。”
  多尔衮忍一忍,抬起头来定睛向小博尔济吉特氏望了一望,微微笑着说:“商议的时候,有人说,皇上幼小,虽是我的侄子,也同亲生儿子差不多……”
  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一动,敏感地觉察出多尔衮是有意拿话挑逗她,忽地满脸通红,不觉低下头去。多尔衮也不敢再把下边的话说出来。过了一阵,圣母皇太后勉强恢复镇静,抬起头来问道:“崇祯的太子还没有查明下落?”
  多尔衮说:“刚才我进宫的时候,得到禀报说,崇祯的太子已经捉到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赶快问:“是怎么捉到的?现在何处?”
  多尔衮说:“详情我也不很清楚,现在押在刑部,正在由满洲尚书同几个汉大臣审问实情。我马上就回摄政王府,亲自过问这件事。”
  小博尔济吉特氏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要不要封他一个王位?”
  多尔衮冷冷一笑:“这要看对我们大清有利没利,等我审问了太子以后再作决定。”
  小博尔济吉特氏一方面感到高兴:到底把崇祯太子找到了,消除了一个隐患。可是另一方面大概因为她也是一个母亲,秉性善良,对杀害一个不幸的亡国太子忽然生出了不忍之心,低下头没再说话。
  多尔衮回到摄政王府,范文程已经和刑部尚书在王府朝房等候。当时刑部只有一个满洲人做尚书,汉译的名字叫吴达海。多尔衮换过衣服,立刻传见。关于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他早已胸有成竹,所以他首先向满洲尚书问道:“你刑部衙门捉到的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吴达海恭敬地回答说:“这少年确实是明朝太子。”
  多尔衮又问:“他自己也说他是明朝太子吗?”
  “是。他一到刑部衙门之后,就承认他是明朝太子,并不隐瞒。”
  多尔衮稍觉奇怪,转向范文程,用眼睛直看着他。范文程躬身说道:
  “臣听说此事之后,立刻命人将太子从刑部秘密地带到内院,由臣亲自讯问。看来确实是太子无疑。只是此事已经传扬出去,满京城在街谈巷议,无不谈论此事。既然京城士民皆知此事,如何处置,也是一个难题,必须使京师臣民心服方好。”
  多尔衮略微神色严厉地问道:“你怎么断定这少年真是明朝太子?”
  范文程虽然明白多尔衮是有意将这少年问成假太子,也听出来他口气中带有责备之意,但他还是大胆地解释说:“这少年自称名叫慈烺,皇后所生,亡国前居住在钟粹宫,说到亡国时候的事情,十分清楚,对崇祯临死前在坤宁宫的一些行事和说的一些话,记得都很详细。他还一面说,一面哭,哭得很悲痛。如果是旁人,断不会有这样的真情,也不会如此悲痛。何况深宫之事,不要说一般百姓人家,就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少爷也不会知道太子名讳是慈烺,住在钟粹宫。所以经臣审讯之后,觉得他确是崇祯太子无疑。”
  多尔衮不满意地轻轻摇头,又问道:“既然他是真太子,为何不逃往别处,又回到燕京城内?”
  范文程接着说道:“据他说,李自成去山海关的时候将他带在身边。李自成败退之后,也没有杀他,要他自己逃生。”
  多尔衮心里一动:“李自成竟然不肯杀他!”
  范文程接着说:“这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太监服侍。这太监名叫李新,一直不肯离开,在乱军中带着他逃往吴三桂军中。原想见吴三桂,商量办法,后来遇见一个军官,不肯让他们去见吴三桂,也不肯说出自己姓名,劝他们赶快住别处逃生。这个李新后来离开了他,不知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逃往别处。太子无处可去,在附近辗转了一些日子,又回到燕京城内。”
  多尔衮摇摇头,说道:“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哪儿不可逃生,偏要回到北京城中?”
  范文程解释说:“倘若是庶民百姓的子弟,自然会远走高飞。可是他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对宫外的事情一概不知,亡国之后也是一直被李自成恩养,同外界没有多的来往,所以从乱军中侥幸逃生后,辗转又回到燕京城中。也只有像他这样在深宫生长的少年,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多尔衮问道:“他回到燕京之后,如何生活?为何直到如今才泄露了真实情况,被抓到刑部衙门?”
  满洲尚书吴达海回答说:“这个明朝太子隐瞒了姓名,在东华门外一个豆腐店中落脚,只说他是逃难的少年,无家可归。豆腐店主看他确是衣服破烂,就把他收留下来,帮助烧火。住了五天,豆腐店主人看他根本不会烧火,其他活儿也干不了,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害怕惹祸,就送他到崇文门外一个尼庵中,只说他是无家可归的平民少年。庵中老尼姑也没有疑心,就留他住下来。过了半个月光景,原来在御花园中看管花木的太监常进节偶然来到尼庵烧香,认出了他是太子。”
  多尔衮问道:“常进节既然在御花园中做事,为什么要到崇文门外尼庵中烧香呢?”
  吴达海回答说:“自从李自成进了北京以后,常进节就逃回家中。他家在崇文门附近。”
  多尔衮“哦”了一声,点点头:“说下去吧。”
  吴达海继续说:“常进节同老尼姑妙静原是同乡,平时认识,也有来往。他秘密地告诉老尼:‘这是太子。’两个人商量了一天,想方设法将太子保护下来,但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尼庵又非久藏之处,于是决定将太子带到常进节家中暂时隐藏。后来因为跑到周奎府上看望他的妹妹,被周奎的侄子周铎举报了。”
  “啊。老尼姑和常进节都已逮捕归案了吗?”
  “都逮捕了。连东华门外的豆腐店主人也抓了起来。这一干犯人都押在刑部狱中,全已招供。”
  多尔衮原来决定很快就将明太子暗中杀掉,不露痕迹,没有想到如今整个京城都已知道太子被捕之事,街谈巷议,纷纷不休,这就使他不能不重新考虑。加之他刚才听说,李自成兵败之后,不肯杀掉明朝太子,这使他心里不能不感到吃惊。倘若他贸然随便将太子杀掉,天下汉人谁不思君,岂不要骂他大清摄政王还不如一个“流贼”么?他沉默片刻,决定不了如何处置才好。范文程和吴达海都看出来多尔衮心中犹豫,却不敢说话。过了一阵,多尔衮向范文程说道:
  “这太子是真是假,你们不要光听这少年的话。倘若他假充太子,岂不瞒了你们?我朝恩养他,岂不让天下后世笑话?”
  吴达海说:“看来他是崇祯太子不假。周皇后的家人是这样禀报的,他自己也直认不讳。”
  多尔衮恨恨地望了吴达海一眼,向范文程问道:“洪承畴怎么说呢?”
  范文程回答说:“洪承畴说他常在封疆,从未见过太子,不知真假。”
  多尔衮说:“真假用不着他来辨明,我自有办法审问清楚。你可问过他:对这个假太子应该如何处置,才能够使天下臣民无话可说?”
  范文程说:“臣不曾问过他的主张。”
  吴达海不明白多尔表的意思,又插嘴说:“王爷,太子不假。”
  多尔衮说:“糊涂!”转向范文程又问:“你同洪承畴完全不曾谈过对这事的处置么?”
  范文程说:“谈是谈过。他只是低头沉吟,又说:‘此事惟听叔父摄政王权衡利害,作出英明决断。’”
  多尔衮立刻命人传洪承畴速来摄政王府。
  范文程问道:“关于如何处置明太子的事,王爷要当面问洪承畴么?”
  多尔表摇摇头说:“我要用洪承畴办一件紧急的事,眼下是时候了。至于捉到的那个少年,必是妄图富贵,冒称明朝太子。我们一定得审问明白,昭示天下,不可上当受骗!”
  范文程说:“臣等一定谨遵王谕,将这一冒称太子案问个水落石出。”
  吴达海说:“可是……”
  多尔衮说:“糊涂……范文程,你想,倘若是真太子,必然早已隐名埋姓,潜逃无踪,岂敢半年来逗留京城,还敢去周奎的府上?定是假冒!”
  吴达海争辩说:“问成假冒太子之罪,当然容易,只怕普天下汉人不服,后人不服。”
  多尔衮生气地说:“这个太子只能是假的,断断不是真的,你糊涂什么?……这案子关系很大,我要亲自审讯。”
  范文程和吴达海齐声说:“喳,喳!”叩头准备退出。
  多尔衮对吴达海很不满意,心中说:“要平定中国,许多事非使用汉人不可。”然后他又说:“你们暂时不要离开,要陪着我亲自问一问这个假冒太子的少年。”
  随即他吩咐去刑部狱中将那个假冒太子的少年秘密地送来摄政王府,要用一乘小轿抬来,不许让街上人看见。吩咐之后,沉默片刻,他又问道:“洪承畴来了么?”
  下边回禀说:“已经来了。”
  多尔衮迫不及待地说:“命他进来!”
  洪承畴跪下叩头之后,多尔衮命他坐下,面带笑容,对他说:“洪承畴,有一件不大的事,本来想缓一缓,再命你去办。可是现在假太子案已经摆在面前,那件事也就该早日了结了。你晓得我要命你办的事情么?”
  洪承畴恭敬地站起来,心中七上八下回答说:“臣不知道叔父摄政王要臣所办何事。”
  多尔衮笑着说:“还不是为的你那位朋友刘子政的事!如今该你设法劝说他降顺我朝,建功立业了。你看,现在就劝他投降,是时候么?”
  洪承畴说道:“此人秉性倔强,肯不肯投降我朝,臣实在没有把握。但既然捉到很久,在刑部狱中受到优待,长此下去,也不是妥当办法。或者劝他投降;或者养他终身,不要杀掉。究竟如何处置,臣心中无数,请叔父摄政王爷明谕,臣当竭尽心思照办。”
  多尔衮说:“他一直不晓得你暗中对他十分关心。如今你可以当面同他谈谈话,劝他投顺我朝,免得一死。明朝已经亡了,他又几年来隐居五台山,称为方外之人,用不着替明朝尽节。再说我大清得天下,不是得之明朝,是得之流贼。我们来到中原,是替明朝臣民报君父之仇。从来得天下,还没有像我朝这样正大光明的。你好生劝他不要执迷不悟,赶快投降才是。”
  洪承畴连声说:“是,是。”
  多尔衮又说:“我要你三天之内办好此事,不可拖延太久。你下去吧。”
  洪承畴叩头辞出。
  这时明朝太子已被带到摄政王府。多尔表同范文程、吴达海匆匆地商量片刻,随即命人将朱慈烺带进来。
  朱慈烺一到摄政工府就下定一个决心:“宁死不辱”。当他被带进大厅后,看见上边正中坐着一位满洲头子,猜想着必是摄政王多尔衮了,于是作了一揖,站在离多尔衮前边约一丈远的地方,一言不发。旁边有人催他赶快跪下,他置之不理。连催三次,他仍然置之不理。多尔衮对旁边人说:“让他坐下吧。”
  于是有人拉了一把椅子,让朱慈烺坐下。范文程担任讯问,从头到尾将已经问过的话重新审问了一遍。当问到太子被捕的经过时,多尔衮忍耐不住,亲自问道:“你住在常进节家中,本来隐藏得很机密,无人知晓,为什么要到周奎府上去?”
  太子回答说:“后来常进节告诉我,公主并没有死,仍在嘉定侯府中。我想到如今兄妹都在难中,很想同她见上一面。”
  多尔衮问:“那么你一个人就去了吗?谁送你去的?”
  太子接着说:“一天黄昏,我叫常进节送我到嘉定候府门前。我自己进去,对守门的家人说:我要见见公主。守门人不肯传报,问我系何人。我悄悄告他说:‘我是前朝太子,公主的哥哥,特意前来见见公主,你们千万不要露了风声。’他们听了,赶快禀报周奎。周奎把我悄悄地引进内宅。周奎夫人是见过我的,出来同我相认,哭了起来。夫妇两个都跪下去,对我行了君臣之礼,然后引我见了公主。”
  多尔衮问:“公主认你是他的哥哥么?”
  太子回答说:“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岂有不认之理?我同公主相对痛哭。我将被闯贼带往山海关的情形以及后来辗转隐藏的经过,都对公主说了。公主说:‘你千万要隐藏好,不可大意。嘉定侯府不是久留之地,你吃过饭就赶快走吧。’周奎留我吃了晚饭。我便在三更时候,看路上人稀,离开了嘉定侯府,回到常进节家中。过了几天,我又去看公主。公主见我身上衣服单薄,送给我一件旧的锦袍,悄悄地嘱咐我小心,不要再来了。我们又痛哭起来。我没有多留,赶快回到常进节的家中。”
  多尔衮问道:“听说你去了三次。后来为什么又去了?”
  太子说:“我父母双双殉国,两个兄弟不知死活,看来都会死在乱军之中。如今只剩下我和公主兄妹两人,我实在很想再看看她,所以十九日那天,我忍耐不住,又去嘉定侯府看公主,在侯府中住了两天。到二十一日,也就是前天晚上,被周奎的侄儿周挥知道了。”说到这里,太子忽然愤激起来,眼中充满泪水,声音打颤,继续说道,“周铎只顾保他一家富贵,不想他家的富贵全靠我家赏赐。他竟然劝说周奎,将我献出。周奎当时不肯。可是周锋已经暗中禀报了刑部,同时命仆人将我推出周府大门以外。我责备他不顾我朱家对他周家的洪恩,做此不忠不义之事。他就对我拳打脚踢,硬将我推到街上。我没有办法,只好赶快逃走。亡国太子,只能如此。我只想死了之后,上诉天帝,给他治罪。”
  多尔衮问道:“你到了街上就被巡夜的兵丁捕获了吗?”
  朱慈烺点点头,没有做声。
  吴达海对多尔衮说道:“刑部当时已经接到周锋的禀报,派兵在周府左近等候,所以很快就将他捉拿到了。”
  多尔表对朱慈烺说:“我看你并非真的明朝太子。一定是有人给你出主意,叫你冒充太子,好得到我朝的恩养,享受终身富贵。你老实供出:是什么人给你出的主意?”
  朱慈烺愤慨地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我确是明朝太子。事到如今,或生或死,全在你们手中。你说真就是真,你说假就是假,我自己何必再辩”
  多尔衮无话可说,吩咐吴达海:“暂且将他下到刑部狱中,继续审讯。押下去吧。”
  朱慈烺被带了下去。
  多尔衮向范文程问道:“看来太子是假,如何处置才好?”
  范文程说:“一定要处置得使天下心服。如今我们刚刚进人中原,处处都在作战,不可激起汉人的仇恨。明朝虽然无道,但毕竟坐了将近三百年的江山,崇祯也没有失德,人心不忘旧主。所以将太子养起来也好。纵然不将他养起来,也须使天下百姓知道太子是假冒,并非崇祯的儿子。”
  多尔衮点点头:“好,须要多找证据,审问出太子是假冒才行。你们回去吧,让我再想一想。”
  范文程、吴达海叩头辞出。多尔衮独自又坐了一阵,心里自问:杀呢,还是不杀?
  刘子政从肮脏拥挤的大年中被提出来,改换到单独的小牢房中关押后,生活颇受优待。脚镣换成了比较轻的,饮食方面也给他特别照顾。他已经是出家之人,吃的是素食,但素食做得都很合口。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洪承畴的吩咐,而司狱长也不向他透露真情。尽管如此,刘子政心中明白,这是清朝有意对他特别优待,以便劝他降顺,他心中暗暗冷笑:你们看错人了!
  前几天,小监狱中又来了一个人。此人约有四十多岁,态度十分倔强,对一切人都很冷漠,不肯多说一句话。他来之前,狱卒已经告诉刘子政,说这个人是在太原附近抓到的,原来下在太原狱中,准备杀掉。忽接多尔衮的令旨,命将此人押解来京。多尔衮原想使此人说出真实姓名,逼令投降。可是经过几次审讯,这个人始终对自己的姓名和身世不吐一字。刑部疑惑他是前朝的大官,也说不定是明朝的宗室。曾经用过一次刑,仍不肯吐出一字。后来几经查访,知道他是投降了李自成的举人,被李自成封官任职。李自成破太原后,命他任太原府府尹,协助陈永福守太原。太原失守之后,相传他被清兵杀了,实际杀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并没有死,逃在榆次县的乡间,又被清兵提到。可是人家问他是不是李自成放的太原府尹韩某,他只是冷笑,闭目不答。现在暂时将他从大牢中提出来,押在小监狱中,等候发落。
  他进来以后,刘子政对他打量片刻,看见他虽然受刑很重,但是双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流露出宁死不屈的神情。这种气概使刘子政不觉肃然起敬。本来他觉得一个明朝的举人竟然“从贼”,大逆不道,心中十分轻视。现在一见之下改变了看法,想着自己不肯降清,这个姓韩的也不肯降清,说明很有骨气。他向新来的难友问道:
  “先生尊姓?”
  “无姓。”
  “何名?”
  “无名。”
  刘子政叹口气说:“人非生于空桑①,既秉父母遗体,岂无姓名乎?”
  ①空桑——相传伊尹生于空桑。空桑原是地名,但后人误解为空了的桑树。此处按照误解的意思使用。
  “国亡家破,留姓名更有何用?”
  刘子政更加肃然起敬,接着问道:“先生从何处来?”
  “自中国来。”
  刘子政不觉热泪盈眶,心中猛然酸痛。默然片刻,忍不住突然问道:
  “太子的事,先生以为真假?”
  “终归一死,何论真假?”
  刘子政点点头,不再问话。
  这位不肯吐出姓名的人,闭目养神。
  两天来,崇祯太子案哄动了京城,也传入刑部狱中。刘子政在狱吏中颇受尊敬,关于太子的事,狱吏都向他详细说明。外边如何议论,也随时告诉他。刘子政心中非常焦急,他本来是为救太子来到北京,被捕之后,他想,只要太子仍在,迟早会逃往南方,没有想到竟会被清兵捕获,押进刑部大牢。他连看一眼太子都不可能,救太子的事成为泡影。他很想同他的党羽们联系,设法救太子的性命,可是他听说一部分党羽已被顺天府抓到,下在顺天府狱中。另外还有个最亲密的同党,他又不敢随便托人传递消息,怕的是万一消息走漏,同党也会被捕。所以自从太子的消息传到小监狱中,他日夜愁思,毫无办法。常常连饭也吃不下去,心中自问道:“怎么好呢?”
  他又望了陌生人一眼,忽然,那人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使他不由得吃惊。原来,这陌生人在山西榆次县境内被抓到以后,就强迫他按照清朝的风俗剃光了周围的头发,将头上护发的网巾也扔了。来到刑部大牢之后,又被狱中的剃头匠把周围新生长的须发剃得净光,露出来青色的鬓角。这时他睁开眼睛,望一望火盆,拾起来一小块熄灭的木炭,在被剃光的头皮上一笔一笔地画出来网巾的样子,然后重新将帽子戴好。
  刘子政问道:“先生身在囹圄,待死须臾,画此何意?”
  “身为中国人,岂可束发不戴网巾?”
  刘子政点点头,正要接着说话,司狱长胡诚善走了进来。当时刑部狱中共有六位司狱。司狱长是正九品,其余都是从九品。他们虽然官级低微,但在狱四面前却有无上的权势,无人不害怕他们。惟独对于刘子政,他们另眼相看,十分尊敬。这时只见胡诚善面带微笑,向刘子政拱手施礼,说道:“刘先生,果不出我所料,你的案子有转机了。”刘子政问:“此话怎讲?”
  胡诚善低声说:“如今不瞒先生,台端①初入狱时,原要问斩。不久上边传下话来,暗中将台端从大牢中提出,单独移押小牢,以示优待。后来风闻是内院大学士范大人和洪大人在摄政王面前替台端说了好话。只是上边严禁泄露消息,所以只是鄙人心中明白,不敢对台端言明。如今洪大人差府中亲信仆人送酒肴前来,岂不是要救先生出狱么?”
  ①台端——旧时对人的敬称。
  刘子政原来也猜到会有此事,心中已有准备,听了司狱长的话,冷冷一笑,说道:
  “我知道了。洪府来的仆人何在?”
  胡诚善走前一步,小声说道:“洪府仆人,现在门外等候。鄙人深知先生秉性耿直,一身侠骨义胆,对前朝忠贞不二。值此天崩地陷之秋,惟求杀身成仁,无意偷生苟活;非如我辈,庸庸碌碌,为着升斗微禄,蓄养妻子,谁坐天下就做谁的官职。听说先生在故乡尚有老母,年近九十。先生呀,你倘能不死,何不暂留人世,以待时机?”“时机”两字,他说得非常轻微,显然别有深意,接着又把声音稍微放高一点,继续说道,“对此我想了很久,所以嘱咐洪府家人在门外稍候,亲自来向先生通报。务望台端虚与敷衍,万万不可峻拒。先生,先生,事到如今,或生或死,决于此时”
  刘子政点点头说:“请你唤洪府家人进来!”
  司狱长向外一招手,一个狱卒引洪府家人走了进来。那家人捧着食盒,向刘子政屈膝行礼,说道:
  “小人是洪府家人,奉主人之命,特来向刘老爷敬送酒肴,恭请老爷晒纳。家主人说……”
  “莫慌。你家主人是谁?你说的什么洪府?”
  “家主人原为前朝蓟辽总督,现为本朝内院大学士洪大人。家主人今天才知道老爷身陷刑部狱中,十分关心,正在设法相救,尽快保释老爷出狱。现特命小人先送来小菜数样,美酒一壶……”
  “莫慌,莫慌。你说的这位洪大人可是福建的洪范九名承畴的么?”
  “正是我家主人,与老爷曾经同在辽东甘苦共尝,故旧情谊甚深。洪大人本来说要亲来狱中探视,只因有重要公事要办,不能分身……”
  刘子政突然冷笑,向胡诚善说:“太子有人假冒,洪总督也有人假冒。青天白日之下,成何世界!请替我赶出去!赶出去!”
  司狱长说:“和尚,他的确是洪府家人,一点不假。”
  刘子政说:“两年前洪大人已在沈阳绝食尽节,皇帝赐祭,万古流芳,人人钦仰。如今何处无耻之徒,借范九之名送来酒肴,意欲污我清白。假的!假的!我决不收下,也不同来人说话!”随即冷笑一声,闭起眼睛,更无一言。
  胡诚善轻轻摇摇头,无可奈何,回头对洪府家人说:“和尚秉性固执,既然不肯迁就,你只好将酒肴带回,向洪大人如实回话。”
  午后,一乘小轿来到狱中,停在小院中间。司狱长胡诚善带着上午那个洪府家人进来,对刘子政说:“大学士洪大人请刘老爷去洪府叙话。”
  立即进来两个狱卒,将和尚脚镣打开。和尚面带冷笑,一言不发,进人轿中。胡诚善在轿门边小声嘱咐:“请和尚随和一点,但求早日获释,从此遁迹深山,莫管人间是非。”
  刘子政被抬到坐落在南锣鼓巷的洪府。大门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官衔已经改变,显得比前几年更要威风。小轿一直抬进仪门,进人二门落轿。刘子政被请出轿来,有一个仆人在前边引路,穿过一座月门,进人左边小院,来到洪承畴的书房。这小院,这书房,刘子政都记得清楚。几年前有几次,洪承畴曾在这里同他密谈,商量出关援救锦州之事。如今这里的假山依旧,亭台楼阁依旧,气氛可就大大地不同了。只见洪承畴穿着满人的马蹄袖衣服,戴着满人的帽子,脸上刮得光光的,等候在阶下。他先向刘子政拱手施礼,刘子政没有还礼,东张西望,旁若无人。洪承畴一把拉住他的袍袖,说道:“子政,别来无恙?”
  刘子政仍不说话,对着洪承畴呆呆地望了片刻。洪承畴拉着他走进书房,请他坐下,又问道:“政翁,没想到一别就是三年,这三年来人世沧桑,恍若隔世。没想到今日能够在北京重晤,使承畴不胜感慨系之。幸而故人步履甚健,目光炯炯如昔,使承畴深感欣慰。”
  刘子政东张西望,又对着洪承畴呆呆地望了一阵,仍不说话。洪承畴觉得奇怪,又说道:
  “子政仁兄,今日见面,只是叙故人之情,不谈他事。请仁兄不必如此。倘仁兄心中有话要说,不妨开诚相见。”
  刘子政说:“我难道是在洪府的书房中么?”
  洪承畴笑着说:“子政,当我出关之前,曾在这里同你深谈数次。不幸当日你的忧虑,果然言中。”
  刘子政说:“你是何人?难道我在做梦么?难道我是看见了鬼魂么?”
  洪承畴想着刘子政身遭不幸,又在监狱里边受了折磨,可能神志有点失常,赶快勉强笑着说:“子政,你再仔细看一看。你既不是做梦,也不是看见鬼魂。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故人洪承畴。”
  刘子政大吃一惊:“哎呀!我看见了鬼魂,果然是看见了鬼魂!”
  “子政,不是鬼魂,我就是洪承畴。”
  “否!洪大人已经于崇祯十五年五月间在沈阳慷慨殉节,朝野尽知,岂能重回北京?”
  洪承畴满脸通红,说道:“当时都哄传承畴为国尽节,承畴其实没死。后因时势变化,承畴又偷生下来,所以今天我又回到北京了。”
  刘子政说:“不然,不然。洪大人确实尽节了,死在沈阳。”
  “不,不,确实未死。我就是洪承畴。”
  “不然!当日洪大人殉节之后,朝野同悼,皇上亲自撰写祭文。这祭文我可以从头背到尾,一字不漏。岂有皇卜亲自祭奠忠臣,而忠臣仍然偷生人间之理?”
  洪承畴勉强说:“惭愧,惭愧!学生不知道尚有此事,确实我并没有在沈阳尽节。”
  “不然,不然,你是鬼魂。洪大人尽节了。当日明明皇上有祭文,祭文开始是这样说的:‘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呜呼!……’”
  洪承畴实在听不下去,忽然站了起来,向帘外吩咐:“送客!”说罢,他离开刘子政,走到一边,背着手装着观看墙上字画,不再回望刘子政。
  仆人已经进来,向刘子政躬身说道:“请老爷上轿。”刘子政忽然用悲愤的声音琅琅背诵祭文,一面背诵,一面走出书房。
  在洪承畴同刘子政会面的第二天上午,在刑部大堂上,第二次审讯崇祯太子案件。这一次的主审官是刑部山东司主事钱凤览,浙江绍兴人。因他素有精明干练之称,所以满洲尚书吴达海命他主审,一定要遵照摄政王的旨意,审出太子是假。
  很多百姓听说又要审讯太子,都拥挤到刑部大门外,由于门禁很严,不能进去。但是百姓愈来愈多,驱赶不散,大家宁死也要知道太子的吉凶祸福。有少数人和把门的禁卒熟识,也由于禁卒们同情太子,故意略微放松,能够找机会溜进大门,越过仪门,远远地站到大堂对面。
  满洲尚书吴达海坐在上边。钱凤览坐在他右边另一张桌子后面。给太子一把小椅,坐在钱凤览的对面。钱凤览先命将太子、常进节提上来,照例先问了姓名、年岁、籍贯,然后问道:“常进节,你怎么知道这少年是明朝的太子?”
  常进节回答说:“我原是管御花园的太监,每年要看见太子多次,岂能不认识?”
  “你既然认出他是太子,为什么不赶快献出,以求重赏,反将他藏在你家?”
  常进节说:“他虽是亡国太子,仍是我的主子,我不能卖主求荣。我明知隐藏太子会有大祸,可是……”
  钱凤览表面严厉,心中酸痛,不等他将话说完,就说道:“提尼姑妙静问话!”
  老尼被带上来,跪在阶下。她在昨天已经受了刑,也像常进节一样带着脚镣、手铐。
  钱凤览问道:“妙静,当常进节告你说,这少年是太子以后,你对常太监是怎么说的?”
  老尼回答说:“我听了常太监的话,吃了一惊,又害怕又难过,同常太监都流了泪,商量如何搭救太子要紧。”
  钱凤览问道:“你是出家之人,朝代兴亡,干你何事?”
  妙静回答说:“如今这不是一般的朝代兴亡,老爷你何必多问?”
  钱风览心中一阵刺痛,几乎要滚出热泪。他想救老尼一条性命,不再问下去,厉声喝道:“带下去!”
  立刻禁卒将尼姑和常进节都带下去,在院中等候发落。钱凤览又命将从前服侍东宫的一群太监带上来,向他们喝问:
  “你们都说实话,太子是真是假?”
  东宫的旧太监一起跪在地下,说道:“这是真太子,丝毫不假。”
  钱凤览又命人将明朝的晋王带上来。晋王正在阶下,被带上大堂后,给了他一把椅子,也在钱凤览面前坐下。钱凤览问道:
  “前日刑部尚书大人问你,你说太子是假。我今日奉叔父摄政王殿下之命,重新审理此案。你要直说:到底这少年是太子不是?”
  晋王回答说:“他不是太子,是冒充的。”
  钱凤览怒目望他,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太子?”
  晋王回答说:“我是明朝宗室,受封晋王,自然认识太子。这个少年是冒充的,并非真太子。”
  太子听了这话,愤怒地站起来说:“晋王,你也是高皇帝的子孙,竟然如此昧尽天良!如此无耻!我是太子,你是晋王,你家封在太原,至今已经有十代了,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更没有进过皇宫,怎么会认识我?你上欺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下欺全国臣民,按照新朝主子的意思,诬我是冒充的太子。纵然你会受奖,难道就不怕冥谴么?你死后如何有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如何有面目见我朝大行皇帝于地下?你也是朱家子孙,竟然如此无耻!”
  晋王被骂得满脸通红,连说:“你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
  钱凤览大喝一声:“不准胡说!虽然我姓钱,不姓朱,可是我祖宗世受国恩,在朝为官,皇家规矩我也清楚。你家封在太原,称为晋王,你没有来过北京,人所共知。你有何道理,质证这个少年冒充太子?你过去可曾见过太子么?说!”
  晋王自觉理亏,颤声说:“我不曾见过。”
  “你可曾进过皇宫么?”
  晋王越发被钱凤览的眼光和口气逼得胆战心惊,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曾进过皇宫。”
  钱凤览又追问一句:“你可曾来过北京?”
  晋王低头说:“我不曾来过北京。”
  钱凤览不再问他:“下去!”
  晋王回到院中等候。
  钱凤览说道:“将周锋带上来!”
  周铎浑身打战,来到阶前跪下。
  钱凤览声色严厉地问道:“都说这少年是真太子,你为何说是假的?你将他从嘉定府赶出来,叫巡街的兵丁将他捕送刑部,又连夜递上呈文,说他必是冒充太子。你再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周择喃喃地颤声说:“这少年实在不是太子。”
  钱凤览厉声喝斥:“周铎!你本是明朝皇亲,受过厚恩,如果不是皇帝赏赐,你周家如何有此富贵?今日若敢当面说假话,诬其太子为假,那就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这时已有更多的观看审讯的百姓涌进刑部衙门院中,蜂拥而上,对周锋拳打脚踢,打不到的就咬牙切齿地痛骂,或恨恨地向他吐唾沫。倘若不是兵丁们赶开众人,他准会死在地上。
  在刑部院中和大门外的老百姓纷纷跪下叩头,恳求保护太子。一片呼声,加上哭声,声声感人心胸。满洲尚书怕发生意外,赶快命兵了驱赶百姓。兵丁中很多都是汉人,不忍心将举在手中的棍棒打下,更不肯拔出刀剑。他们大部分都含着眼泪,对百姓大声吆喝着,推揉着,威胁着,也有低声劝百姓离开的;只有满洲来的旗人兵了才真的对百姓使用棍棒和鞭子。
  当小小的风波被兵丁弹压下去后,钱凤览亲自步行护送太子到刑部狱中,又命他的仆人从家中取来干净被褥给太子,并留下一个仆人在狱中服侍太子。太子对他说:“钱先生,请不要管我,不要为我的事连累了你。”
  钱凤览说:“殿下,我不能叫举国人对我唾骂,叫后人对我唾骂!”
  刑部衙门第二次审讯太子的情况立刻传到了刘子政的耳中。司狱长和狱吏都是汉人,如今监狱中还没有一个满洲人,所以司狱长胡诚善能够对刘子政传达关于审讯太子的全部消息。他自己也是满心痛苦,既不愿吃清朝的俸禄,为养家糊口又不愿抛弃这九品小官,所以他对于前朝太子不但充满同情,而且对此案深怀着亡国之痛。他对刘子政谈审讯太子一案的情况时,很为太子的性命担忧。
  整整一夜,刘子政几乎不能人睡。他断定不要多久,太子会被满洲人杀掉,连保护太子和证明太子是真的官民人等都会被杀。他必须赶快告诉他的心腹朋友陈安邦,作孤注一掷,将太子从狱中劫走。陈安邦就是乔扮成道士的那个人,从前在辽东随张春做事,后来张春兵败被俘,他血战突围,辗转逃回关内,在京哉一带江湖上结交了许多侠士,其中还有武艺高强、善于飞檐走壁的人。如今陈安邦秘密隐藏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困难的是如何暗中通知陈安邦,而他自己也要在监狱中作好内应的准备。他决定等明天司狱长胡诚善来时,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帮他秘密地传递信息。
  次日早晨,刚吃过早饭,那位不肯说出姓名的囚犯正在用刘子政给他的一支破毛笔细心地画他的网巾。刘子政听到外面一阵吆喝,知道是太子和一干人犯又被押去过堂。他在心里说:要赶快试探司狱长,稍缓就不及了。正在这时,胡诚善仓皇地进来,向刘子政和画网巾先生拱拱手,说道:“事出突然,我来不及为你们二位治备薄酒送行。”
  刘子政心中一惊,问道:“是要从西门出去①么?”
  ①从西门出去——凡执行死刑的人,都走刑部监狱的西门出去。
  胡诚善回答说:“是的,和尚,有何事需要嘱咐?”
  刘子政默然片刻,心里说:“可惜来不及了!”
  这时候来押解他和画网巾先生的兵丁已经来到小监狱门外。一个军官带着四个兵丁进来,要立刻将刘子政和画网巾先生上绑。刘子政镇静地说:
  “不要急,请稍等片刻,等这位先生将网巾画完,只剩下几笔了。”
  军官说道:“头就要砍掉了,还画的什么网巾哪?”
  画网巾先生将剩下的几笔赶快画完,然后投笔于地,冷冷地回答:
  “戴网巾是我中国三百年来士大夫之俗,头虽砍掉,也还是中国志士之头!”
  刘子政将一个青色小布袋交给司狱长,嘱咐说:“贫惜别无可留,只是人狱之后,得有闲暇,将历年所写诗词回想出来一半,加上入狱后所写数首,都放进这个袋中。贫僧半生戎马,拙于吟咏,诗词均不足登大雅之堂,仅仅是发于肺腑,尚非无病呻吟。先生如能替我保存,请即暂时收藏,为中国留下一分正气。倘若不便收藏,即请付之丙丁①。”
  ①付之丙丁——即烧掉。丙丁,于五行中属火,所以借指火。
  胡诚善赶快接住,纳人袖中。军官将二人带出囚室。随即他们被五花大绑,插上亡命旗,押出监狱院中。胡诚善直送出刑部监狱门外,拱手相别,落下眼泪。忽然一个狱吏来到他的身边,向他小声禀报一句。他吃了一惊,立刻向大牢走去,在心中说道:“提审得这么急,难道太子的冤案今日要了结么?天呀!天呀!”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他不觉打个寒战。仰视天空,一天阴霾,白日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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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仍然是昨天审讯的地方。今天传来的证人更多,新证人中有宫女,有内监,还有侍卫东宫的锦衣旗校十人。另外有少数明朝旧臣,也在阶下等候作证。晋王朱求桂也来到阶下。
  今天的主审官仍然是钱凤览。尽管满洲尚书对他已经起了疑心,但多尔衮并不清楚他的情况,所以没有另外换人。
  他今天先向太子详细询问了东宫的各种琐事、礼仪;太子—一回答,十分清楚。钱凤览原是官宦世家公子出身,熟悉朝廷掌故。为了主审此案,又访问了一些知道宫中情形的旧官僚。本来他就认为太子是真的,今天将太子的回答同他所知道的宫中情况—一对勘,完全符合,这就使他更激发了要拼死保护太子的决心。他将今日新传来的宫女和内监—一提上来,问他们太子是真是假。这些男女已经明白满洲人决意杀害太子,有些人为着保命,只好背着良心说不是真的,但也有人说是真的。太子不屑于和他们驳辩,忽然看见阶下站着东宫的一个太监,便用手一指,对钱凤览说:
  “这是太监杨玉,往常服侍我的,讯问他便知道了。”
  杨玉猝不及防,在阶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张,以前服侍你的并不是我。”
  钱凤览在心中骂道:“混账!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称奴婢?”
  但是他无暇对杨玉追问,赶快唤上来从前侍卫东宫的十名锦衣旗校并锦衣指挥李时,问道:
  “你们说,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时和十名旧日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着眼泪同声回答:“这是真太子,一点不假,我们愿以生命担保。”
  钱凤览心中十分感动,挥手使他们退下,大声说:“供词已经记录在案,不许翻供!”
  李时等说道:“决不翻供!”
  晋王朱求桂站在阶下,仍旧咬定以前的供词,说这个少年他不认识,确非真太子。太子又驳辩他说:
  “他虽是太祖皇爷之后,可是已经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并未进过北京皇宫,如何能质证我不是太子?”
  晋王说:“我在流贼军中见过太子,模样并不像你这样。太子已经死于乱军之中,绝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说:“在流贼军中,我们并没有拘押一处。去山海关路上也不在一起,没有说过话。你即便远远地望见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没有看见你。你因为贪生怕死,昧着良心,说我不是太子。就凭你这行径,岂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后代么?昨夜我梦见大行皇帝,让我不要辱没列祖列宗,说道:‘你父皇已经身殉社稷,眼望着你能够苟且偷生,日后恢复江山。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了。要死死个光明正大,不可污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为我怕死么?”
  晋王一时无言辩白,满脸惭愧,低下头去。满洲尚书命将今日出证说太子是真的人全都下在狱中,停止审问。
  摄政王多尔衮急于要将“假太子”定案,以便结束这个在汉人中十分敏感的问题,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处审讯此案。昨日的一干人证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样,钱凤览一个一个地问了姓常的太监、锦衣卫指挥李时和那十名在东宫侍卫的锦衣旗校。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后,钱凤览又问了其他一些人。有的仍然说太子是真;也有人为要保住性命,改了供词,吞吞吐吐地说太子是假。吴达海一看这样不行,就要钱凤览间旧日的东宫太监杨玉,因为杨玉昨日已经昧着良心,质证太子不真了。钱凤览命将杨玉提到面前,问道:“你是杨玉?”
  “我是杨玉,一向在东宫服侍太子。”
  “昨天你说太子是假,今日要说实话。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须说清。倘有不实,定将严加治罪。”
  杨玉忽然大声说:“钱老爷,昨天我说的不是真话,今日我要实说了。”
  钱凤览说:“好,你实说吧。”
  杨玉说:“太子是真,丝毫不假。”
  他的声音很大,理直气壮,好像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惊;立在二门内外的士民们不禁小声叫好。有人说:“这倒是个有良心的太监。”还有人说:“像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气的硬骨头!”满洲尚书吴达海向杨玉恨恨地看了一眼,轻轻地骂了一句:“该杀!”
  钱凤览继续问道:“杨玉,你昨日说太子是假,为何今日变供?是真是假,不得随便乱说。我再问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杨玉抬起头来说道:“昨日我说太子是假,是一时贪生怕死,又受了别人劝说,实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不顾生死,说出实话,所以今日变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万确。纵然将我千刀万剐,决不再变供。我很不明白:李自成进宫以后,尚且对太子优礼相加;纵然在山海关失败之后,仍不肯杀害太子,说这是朱家与李家争夺江山,太子年幼无辜,发给银两,放太子逃生。如今大清朝坐了江山,口口声声是为先帝崇祯皇爷报仇,为何一定要说太子是假?为什么说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说太子是假就要受赏?我杨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东宫服侍太子。我还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说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无疑。可是我宁肯粉身碎骨,也要证明太子是真的,以后决不翻供。”
  这话说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动,连那些说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杨玉。钱凤览心中称赞,频频点头。虽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范文程之命将摄政王的旨意告诉了他,他当时没有说话,表面上并不反对,但是他心中的主张却更坚决了。北京士民拥护太子的热潮给他大大的鼓舞。他决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决不为威武所屈,不怕杀身之祸。今日要力争照实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听了杨玉的话,他带着微微打战的声音问道:“杨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词担了莫大干系么”
  杨玉回答:“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说成是假的。”
  “你明日还会变供么?”
  “皇天后土,我杨玉至死也不变供。”
  吴达海立刻命将杨玉带下去,随即对钱凤览说:“你问那个少年,问明白他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钱凤览忍耐着心中的愤怒和不平,声音更加颤动,向太子问道:“你,你,你的系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烺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实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说我是假,我何必多辩?亡国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辩又何用?”
  说到这里,朱慈烺停下来想了一下,随即落下眼泪,大声说道:“为着千秋后世,我不应该糊涂死去。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听清!”
  钱凤览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朱慈娘接着说道:“我的是崇祯皇上长子,周后所生。长平公主是我的亲妹妹,也是皇后所生。李自成身为流贼,覆我社稷,逼死帝后,尚且不肯说我是假,以礼相待,不敢欺皇天后土。你们将我下到狱中,一定要说我是假,用意岂不明白?你们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岂能认我,与我相视痛哭?只因周铎卖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人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何必再问真假?哼!我是一个亡国太子,难道还贪生求荣?不必多问了!”
  满洲尚书听明白朱慈烺的话,觉得无话可以驳倒,只得命将一干人犯押回监狱,等候再审。
  以后又审了几次。虽然满洲尚书吴达海用了各种威逼利诱的办法,想使太子朱慈烺承认他是假冒,也逼迫常进节、杨玉、李时和十名锦衣侍卫等人改变口供,但都没有做到。在这期间,京城士民人心激动,更加维护崇祯太子,都说太子是真。人们将对满洲人占领北京、人主中原、强迫剃发和搬迁的怨恨都转化为对太子的维护,有人给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东西,不惜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下狱。还有不少士民纷纷给刑部衙门递上呈文,或给摄政王上书,替太子鸣冤。他们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这一情况使钱凤览更加像多数汉人一样,深感亡国之痛。他名义上给顺治皇帝实际上给多尔衮上书,力辩太子是真,建议大清朝对明朝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尔衮对于太子一案拖延不决,十分不满。有一天,他在摄政王府召集几位满汉文臣,密商如何进兵西安和下江南等军国大事,谈到了太子一案。他认为这样拖下去将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诚心归服,于是他暂停商议各项军政大事立刻命人将刑部尚书吴达海召到摄政王府。
  多尔衮听吴达海禀报审问情况之后,心中恼火。没有想到山海关一战将李自成击败,燕京城不战而克,如今南下西进,节节顺利;竟然在审问崇祯太子一案时不能按他的心意尽快了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吴达海痛加责备,限期结案,不许再拖。吴达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满洲话禀道:“钱凤览食我朝俸禄,可是心中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爷的意思审问。请王爷下谕,将钱凤览拿问,另派刑部官员协助审理此案,必可一审了结。”
  多尔衮打算同意吴达海的请求,但忽然想到,对这样的案子不可草率从事。钱凤览是明朝大臣之后,在江南一带还有不小的名声。将来大军下江南,说不定还要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种关系,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这里,他暂不回答吴达海的话,向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和冯铨等人看了一眼,问道:
  “你们看,如何审问才好?”
  范文程明白,太子确是真的,不能随便问成假冒,所以这案子要想定案,必须特别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于是他向多尔哀说道:“钱凤览的先人是明朝的大臣,他自己原来也是崇祯的朝臣,虽然降了我朝,实际跟我朝不是一心。如今他看见燕京臣民都要维护崇祯太子,他也决意要保护太子。眼下若将钱凤览拿问,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清摄政王爷三思而行。”
  多尔衮问道:“如何了结此案?”
  范文程说道:“明日继续审问,找几个新的证人,证明太子是假。”
  冯铨接着说:“内院大学士谢升,曾为太子讲书,同意作证。如今他的病已经痊愈,摄政王爷可命谢升明日在刑部堂上当众指出,这个少年自称崇祯太子确是假冒。依臣看来,以谢升的声望、地位,只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谁能不信?”
  多尔衮点点头,同意冯铨的建议,又对吴达海说:“你是刑部尚书,不能将案子赶快审问了结,我惟你是问!至于钱凤览这个人,既然降顺了我朝,受到我朝的恩养,就应该忠心为我朝做事。我看不必换别人帮你审问,你可以要他洗心革面,立功赎罪。倘若仍不听话,再拿问不迟。你就将我的意思,告他知道。”
  冯铨又说道:“只要有老臣谢升作证,就可以定案。”
  刚林接着说:“单有谢升作证,还未必使人心服,必须有几位崇祯的妃嫔作证,才好一审定案。”
  张存仁说:“崇祯的田妃早已死了。袁妃虽然也死了,但外间传说她还活着。何不找一妇女,假充袁妃,证明太子是假?”
  刚林说:“纵然袁妃已死,亦可另找一端庄大方的美妇人,在审问时露一次面。天下士民谁知这袁妃是假?”
  多尔衮说:“就照你们的说法办吧。大家可以退下。范文程,洪承畴,你们留下,还有重大的用兵的事要同你们商议。”
  经过一番准备,又一次审讯开始了。照旧将一干人犯审问一遍,都没有新的口供。又问证人,只有晋王朱求桂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太子骂他无耻,贪生求荣,不配做高皇帝的子孙。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已经铁了心,说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过十六岁。两三年前有人在宫中见过太子,都说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够壮实。现在这个少年太高,也太壮实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晋王又说:“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很聪明的,自幼读书写仿,字写得很好。听说每隔数日就由太监把太子的仿书送到乾清宫中,崇祯皇上看见太子写的仿书日有进益,十分高兴。可是你在刑部狱中,有人叫你写字,你的字却写得并不好。”
  太子仍不说话,只是冷笑。
  晋王看见太子无言可答,就进一步说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祯皇爷的名讳。问你,你答不上来。有人给你笔,叫你写,你也写不出。岂有太子不知道皇爷名讳的?可见你是假的!”
  听见晋王这么一说,朱慈烺忽然捶胸大恸,哭出声来“这是什么话!岂有儿子能口中称父亲的名、手写父亲的名的?我幼读圣贤之书,深知圣贤之礼。我宁可死,中国之礼仪不可毁,不学你这种无父无君、寡廉鲜耻的人!”
  晋王满脸通红,可是不肯就此罢休,又说道:“你在刑部狱中,有人问你一些宫内的事,你答不上来。前几天在堂上审问的时候,找来一些原在宫中的宫女、太监叫你认。你或说不认识,或说叫不出名字,可见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阵冷笑,不再说话。
  满洲尚书向钱凤览问道:“钱主事,我看晋王说的很有道理。这少年无法回言,强作冷笑。我看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准备作证的降臣们问道:“晋王说的话很有道理,这少年是假太子无疑。你们有何话说?”
  钱凤览忽然向吴达海大声说道:“万万不可听信晋王片面之词,草率定案。”
  吴达海问道:“晋王所说的话怎么是片面之词?”
  钱凤览说:“太子今日身处危地,生死之权完全操在朝廷。这些天,从供词来看,又据内监和锦衣侍卫作证来看,太子是真,并无可疑。他在狱中,悲愤痛哭,一言一行,绝无虚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见。人在十三四岁以前,身材单弱幼小,待到十五六岁,顿然长高长壮,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于说太子的字写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请想一想,东宫素来没有能书之名,何况他在宫中窗明几净,案头香烟缭绕,用的是斑管冬毫,写字何等舒适!到了狱中,无桌无椅,秃笔恶纸,加上心情烦乱,众人围观,虽善书者亦不能展其能,况十六岁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来颠沛流窜,惊魂未安。俗话说:三日不写手生。一时写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贵时,平日所经之事,多不留意。试问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贺跪拜时,未听鸿胪寺官员之赞礼,谁能在仓猝之中将礼数记得清楚?太子在宫中时,未寒而衣,未饥而食,随侍者众,安能个个记得清楚?又安能尽呼其名?试问你们各位官员,你们各人衙门中的书吏、皂役有多少人?你们能够将他们的姓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吴达海神色严厉地说:“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为假的人很多,敢证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这个假太子,为他处处争辩,将会后悔莫及。”
  钱凤览说:“今日之事,对此亡国太子,大臣不认则小巨瞻顾;内员不认则外员也只好钳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间良心正气不可灭。下官受命审理此案,愿以一死争之。纵然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论在。”
  二门内外拥挤的士民,听见钱凤览高声陈词,不禁纷纷点头,对那些贪生怕死、不敢说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齿。
  太子朱慈烺听了钱凤览的慷慨陈词,当然比别人更加感动和钦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着钱风览的话往下说,忽然看见旧日的老臣、建极殿大学士谢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证的官员们中间,低头不敢看他。于是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倘若谢升能证明他是真太子,还有谁敢说他是冒充的呢?于是他突然向谢升叫道:“谢先生,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谢升身子一颤,不得已抬起头来,动作十分迟缓,显得老态龙钟,而且十分恐怖。他望着太子,不敢说话。太子又说道:
  “从前谢先生为我讲书,我还记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讲《论语·泰伯》中的几句话,讲得很好,后来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兴,当面夸奖了先生,赏赐彩缎四正。先生还记得么?”
  谢升满面通红,不敢回答,又低下头去,雪白的长须在胸前轻轻颤抖。
  太子接着说:“你讲的几句是:‘子日: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文章。’先生在讲这几句书时,要我日后继承江山之后,要做尧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还说老人击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记得么?”
  谢升的长胡子抖得更凶,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说出话来。随后他站起身来,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后边。
  太子很为失望,说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国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认我了!”
  钱凤览望着谢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道:“谢大人,老前辈,自从你万历三十三年中了进士,数十年间一直食朝廷厚禄,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辈既不敢证明太子是伪,又不敢说太子是真,天下人对老大人将如何评说?当太子说到你为他讲书时候,你心中惭愧,似觉无地自容,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见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贪生怕死,不敢说话。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纵然保命于一时,日后必受冥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谴乎?”
  谢升听了这句话,浑身打颤,面色如土,深深地低下头去。
  吴达海挥手使钱凤览不再说话,吩咐将宫中证人带上来。随即有三位妇女从刑部大堂的屏风后被带领出来。因为尊重他们都是前朝宫眷,在朱慈烺的前边摆了三把椅子,叫她们坐下。吴达海—一问了她们的姓氏和她们在前朝宫中的名号,知道一个是崇祯皇帝的选侍,一个是贵人,一个是才人。吴达海问道:
  “你们在宫中时候,可都看见过太子么?”
  三个妇人齐声回答:“见过,见过。”
  “他是不是崇祯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吴达海向朱慈烺问道:“她们都认识太子,说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烺愤然回答说:“我是真太子,她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明白。如此审讯,我何必再辩?”
  吴达海说:“昨日审讯时候,我们请袁贵妃坐在后边,她说你是假的。”
  朱慈烺冷笑,说:“袁贵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阴魂出现。”
  吴达海说:“袁贵妃未死,现由我朝思养。”
  朱慈烺说:“袁贵妃在宫中自缢未死,被内臣送出宫院,随后在她父母家中从容自尽。贵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请她来同我相见?”
  满洲人本来准备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轻夫人,坐在屏风后边,现在吴达海感到崇祯太子十分倔强,又兼钱凤览怀有二心,处处替太子说话,他便不敢让假的袁贵妃出堂作证,欺骗世人,只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审。
  崇祯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尔衮的心意从速了结,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谢升在社会上受到舆论谴责,甚至妇女和小孩也都骂他年老无耻。有人夜间往他的公馆大门上涂抹大粪;还用阡纸贴在两扇大门上,诅咒他已经死了。他很少去内院办公,起初是称病请假,后来真的病势渐渐沉重,常常觉得头疼,晕眩,精神恍惚,夜间常有凶梦。有几次他梦见崇祯皇帝。崇侦严厉地斥责他两件事情辜负了国恩。第一件是当初朝廷秘密地同满洲议和时,谢升突然把事情泄露出去,破坏了和议,以致后来朝廷顾外不能顾内,顾内不能顾外,两面对敌,穷于应付,终于亡国。第二件是他不该在行将就木之年投降满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却不敢证实。只见崇祯越说越气,连连地拍着御案,大声说道:“该死!该死!”
  谢升恐惧得浑身战栗,面无人色,伏地叩头,几乎要叩出血来,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声被服侍他的丫头听见,赶快把他叫醒。谢升瞪着眼睛,望望旁边的丫头和灯光,开始清醒,叹了口气,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当时商业最繁华的地方是在正阳门外一带。这一带的商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太子,并且谴责谢升,说他辜负国恩,悻逆无道。宛平县平民杨时茂在呈文中弹劾谢升,措词尤为激烈。他声言甘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请求朝廷对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内城平民杨博上书,同样以激切的语言论证太子是真,请求赶快释放。在朝廷上,汉人文臣也纷纷不平,每日上朝时在朝房中窃窃私议,共相惋叹,詈骂谢升无耻,必受“冥谴”。市井小民妇女不懂用“冥谴”一词,说得更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义的官员们,连谢升这老不死的在内,都是衣冠禽兽,猪狗不如,不得好死!”
  这是北京被满洲人占领以后,掀起的一股强大的反清浪潮。特别是在一般平民中爆发的民族激情更为强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较浅,认为不过是营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认为只要太子不死,日后就有复国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汉人官员,除钱凤览从一开始就不顾死活要救太子之外,还有很多人在这一浪潮推动之下,更觉内心愧疚,也想站出来营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较大胆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丢掉富贵,不免瞻前顾后,措词委婉,留有余地。吏科给事中朱徽等几个人,风闻将草草结案,杀害太子,赶快连名上疏,辩论太子是真,认为这案子必须从容“研讯”,将真伪查清审明,昭示天下后世。他们在疏中写道:
  今必从容研质,真伪自分。草草毕事,诚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师日假而四方疑,一日日假而后世疑。众口难防,信史可畏也。
  钱凤览知道事情已经十分紧迫,又一次连夜草疏,营救太子,同时弹劾谢升。他明白上疏之后,十有九成会大祸临头,所以在奏疏缮就之后,他衣冠整齐,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个头。因为老母亲住在绍兴家乡,他又向南方叩了三个头,喃喃地悲声说:“儿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于国亡家破之时。今日一死,稍赎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亲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义之气所感动,此时明白他上疏之后必获重罪,所以都噙着眼泪,不敢说话。
  他的原配夫人随老太太住在绍兴,随他在京城的是一位爱妾,颇通文墨,善写一笔《灵飞经》小楷,这时怀抱着不满三岁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说道:
  “老爷,妾在夜间,当老爷凭几假寐的时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将几句过于激切的话删去,使口气缓和一点,就可以免去杀身之祸。老爷你一夜未眠,实在太困倦了,请改动几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爷重新缮清,递上去就可以平安无事了。老爷,改一改罢!”
  钱风览没有做声。
  打更人从胡同中慢慢走过,刚打四更四点。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别黑暗,可是院子里已经有鸡声喔喔。爱妾见他不做声,一边呜咽,一边劝他说:“老爷,老太太年近八旬,远在家乡。倘若老爷被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爷到了望五之年,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满三岁。倘若老爷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这孩子如何能长大成人,不绝钱府禋祀?……老爷,你多想想,千万不要为了救太子,言语过激,惹出杀身灭门之祸……”
  姨太太说不下去,痛哭起来。怀中的婴儿忽然惊醒,哇哇地大哭起来。左右男女奴仆们有的啼嘘,有的叹息,无不流泪。更声、鸡声、哭声、啼嘘声、叹气声混在一起。
  钱凤览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总是到长安左门下马碑前下马走过金水桥,从承天门的边门步行而人。这时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问道:“马备好了没有?”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备好了,老爷。”
  钱风览含着眼泪对爱妾说:“倘若我不幸被杀,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后,带着孩子和奴仆们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虽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爱妾仍然跪在地上,紧握着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头。婴儿随母亲大哭。钱凤览将奏本放在匣中,揣人怀里,望一眼爱妾和娇儿,轻轻叹口气说:“无乱我心!”随即将脚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摄政王多尔衮听了吴达海的禀奏,本来已对钱凤览十分生气,等到看罢钱凤览的奏本,就由生气变为痛恨,立即下旨将钱凤览和另外几个上本的官员下狱。只是由于近来特别忙碌,不得不暂时将这重大案子放在一边。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尔衮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并将钱凤览等在押的官员从刑部狱中提来,亲自问话。他的汉语官话虽然生硬,但比人关前已大有进步,所以他就用汉语官话审问,碰到有一个两个字说不好时,由站在旁边的大臣和启心郎替他提一提。多尔衮神色严厉,口气中带着愤怒,先说道:
  “本叔父摄政王带兵人关,在山海关一战打败了流贼二十万,克服燕京,为明朝臣民报君父之仇,使百姓们安居乐业。如今我英亲王大军正在奔向榆林,豫亲王大军已从孟津过了黄河,要走洛阳、陕州、灵宝去攻潼关。这两支大军进兵十分顺利。另外还有一支大军,从山东南下,如今已到宿迁一带。这形势摆得明明白白:流贼扑灭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经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写了一封信,责备他们不应该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们报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从流贼手中得的,不是从崇祯手里得的,名正言顺。现在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无名少年,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祯的太子,扰乱人心。我朝统一中国,大势已定,纵然太子是真,不过由我朝思养终身,岂能接续已经灭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如今已经明白了。晋王朱求桂原是明朝亲王,谢升原是明朝大臣,他们都说那少年不是太子。崇祯的宫眷,还有袁贵妃,也都说少年不是太子。这些证词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记录在案。可是钱凤览竟然与奸民上下一气,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钱凤览当面指晋王是‘无君’,责备谢升不敢认太子,必受‘冥谴’。这些人都是逆臣乱民。那些乱民都已经逮捕下狱了,该杀的决不轻饶!不杀一批人不能够镇住邪气!”
  多尔表说到这里,略为停一停,用杀气腾腾的眼光向群臣看看,又向钱凤览等上疏救太子的汉官们看了看,接着说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说太子是真的太监、锦衣侍卫、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统统斩首。钱凤览和赵开心等人本该同时斩首,姑念他们降顺我朝之后,别的罪没有犯过,我有心宽大为怀,只要他们知罪认罪,以后洗心革面,忠心不二,可以免死,仍旧录用,以观后效。你们大臣们认为他们该杀不该杀?”
  群臣跪下,都为钱凤览、赵开心等人求情。多尔衮本来并不打算就杀钱凤览,至于赵开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辞原不像钱风览那么激烈,所以也只是吓唬吓唬,无意杀他们。听了群臣的求情,他便向钱凤览问道:“钱凤览,倘若饶你不死,你还有什么话说?”
  钱凤览毫不畏惧,说道:“臣奉命参预审讯,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应当早有着落,不应该再羁押狱中。”
  多尔衮说:“着落不着落,与你何干?”
  钱凤览不加考虑地说:“人各为其主耳!”
  多尔衮听了这话,将案子一拍,喝道:“胡说!钱凤览,你投降后就是我家的人,若说各为其主,就是还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却为明朝尽力?”
  钱凤览倔强地回答说:“今日之事,臣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尔衮厉声喝道:“狂悖!今日将钱凤览同众犯人一起斩首!赵开心仍押刑部狱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处置。”
  众人大惊,但没人敢再替钱凤览求救了。
  当日正午,钱凤览被押往宣武门外刑场时,坐在囚车上,神色镇静如常。倒是一路上观看的老百姓填衍塞巷,人人落泪。这日黄尘蔽天,白日无光,天气十分阴冷。钱凤览望望天空,望望街道两边拥挤观看的士民,心中说道:“唉!天地愁惨,万民悲哭,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随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满洲人来到北京的时候,我以为是吴三桂拥立太子回京登极,到朝阳门外迎接。谁知不是太子,竟是满洲的摄政王。我一步走错,做了降臣。而今这一步走对了!从今而后,我无愧是中国的读书人,无愧是文正公的孙子!”
  他继续被押着往刑场方向去,尽管脸色灰白,却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死亡和对满洲人极度蔑视的微笑,在心中说:“死何足惜,留得正气在人间!”后来人们说他的微笑是心安理得的微笑,久久地不能忘记。
  钱风览被押到刑场时,那二十六个因太子案而获罪的犯人已经斩讫。一大片尸体纵横,头颅散乱,凝血满地。恰在此时,一位官员飞马赶到,向监刑的官员说了几句话,随即宣读叔父摄政王的令旨:
  “姑念钱凤览之祖钱向坤在崇祯初年曾为礼部尚书、内阁辅臣、武英殿大学士,为人骨鲠,颇负物望。着将该犯罪减一等,改为绞刑,以示我朝对前明大臣处处关怀照顾之恩义!”
  随即监斩官命钱凤览跪下,向摄政王叩头谢恩。但是钱凤览没有理会,似乎又流露出一丝冷笑,转向监刑官说,他要拜别天、地、君、亲,随即跪下去,拜了天地,又向南拜了君、亲。这“君”显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从容拜过之后,他对监刑官说:“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们都是刑部旧人,本来就人人怀着亡国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气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动手,对着他哭了起来。钱凤览催促他们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快点了事为佳。”
  当他被绞死以后,在刑场四周围观的士民们一起埂咽落泪,有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
  多尔衮为缓和汉人的怒气,暂时不杀太子,将太子转到太医院羁押,专派十名兵了看守。赵开心等人罚俸三月,照常供职。
  第二天,在刑部衙门处决二十六个人犯和钱凤览的告示旁边,顺天府衙门奉叔父摄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张告示,要“窝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献出真太子,可以封给官爵,厚赏金银;倘若隐匿不报,定当严加治罪云云。士民们看了这张告示,都知道这是为杀害真太子作准备,个个摇头,心中不忿。但人们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年节以后,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开始纷纷议论太子的事情,还出现了要救太子的无头揭帖。多尔衮正打算杀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谢升死了。谢升在死之前更加精神失常,常常白日见鬼。临终的时候他连呼头疼,声音很惨,哀求说:“钱先生,请不要拘我太紧,我去,我去,我这就跟你去……”当夜就死了。满洲人十分迷信,多尔衮听到了这一消息,便把杀害太子的想法暂时放在一边。可是人人都知道这案子并未了结,人们在继续关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连酝酿起兵,以武力救太子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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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今年是清朝建都北京的第二年,也就是顺治二年。从今年正月开始,清兵就不断取得辉煌胜利。多尔衮要统一整个中国的梦想,虽然尚未实现,但已经大踏步前进,距离伟大的成功不远了。
  去年十一月间,豫亲王多铎率领的西征大军从孟津渡过黄河,十二月十五日到达陕州,二十二日到了潼关城外二十里地方,立下营寨,等候后续部队和红衣大炮运来。
  大顺军在去年九月间曾经派两万人马向清兵反攻,围攻黄河以北的战略要地怀庆府,结果把怀庆城门打开了。清兵死伤了几千人。后来清兵大军南下,这一支反攻部队又赶快撤退。李自成曾经决定由刘宗敏率领三十万人马出撞关进人豫北和畿南,威胁北京,使清兵不敢南下,但一时却抽不出那么多粮响和人马。不仅骑兵缺乏,步兵也很缺乏。从山海关作战以来,马匹损失了很多,也曾派人去河套向蒙古族购买马匹,结果没有成功。李自成还曾派少数部队到河南,希望号召河南百姓抵抗清军,可是如今河南百姓再也不听他的号召了。有些人原来是随顺大顺朝的,可是经过三四年的战争,对李自成也不再有兴趣。原来把他看成救星,后来一年年打仗,一个战争接着一个战争,老百姓乱久思治,希望过一天安定的日子,可是始终没有等到这一天。如今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老百姓也不再相信。他们要活命,要养儿育女,不愿再去打仗。至于那些脚蹬两家船的地方武装,像李际遇这些人,在清兵还没有到达河南的时候,就已经暗中投降了。所以李自成号召河南百姓从军卫国的希望落空了。当清军到达渲关城下时,李自成只能集合起来不到二十万人的队伍,虚称六十万人马凭险抵抗。而清朝方面后来为了夸大战果,也说李自成用六十万人马守潼关,被清军一战击溃。实际上大顺是虚张声势,而大清是捕风捉影,都不肯说出实际数字。刘宗敏在山海关战中受了重伤,如今伤势虽然好了,身体还是很虚弱。李自成因为操劳过度,又在真定受了箭伤,身体也不如往年,刚刚四十岁的人,两鬓已经生出许多白发。他同刘宗敏亲自在潼关指挥战争,可惜兵力枯竭,尤其可怕的是士气低落。当清兵红衣大炮运来之前,他也曾命刘芳亮等将领几次从潼关东南边董杜原一带向清兵进攻,可是每次只能派出很少人马,往往是几百人去进攻清营,结果总是失败而回。他实际没有力量在清兵大举进攻之前就向敌人反攻。如果当时人马较多,他可以派十几万人马从商州到河南,牵制清兵。但是像这样的战略,虽然人人都能想到,却非有人马不行。
  当李自成和刘宗敏在潼关与清兵相持的时候,英亲王阿济格率领的一支满洲大军从塞外南下,进攻榆林。高一功事前已经有了准备,在榆林城外同清兵展开了顽强的防御战。阿济格又分出一支人马从榆林南下,经过米脂,进攻延安。李过守延安,人马不多,粮食很少,被围不久,城中粮食就断了。清兵用红衣大炮攻城。李过眼看无法坚守,从延安突围出来,不向南去,而是奔往榆林,协助高一功死守,企图拖住阿济格,不让他的人马前往西安。
  李自成得到延安失守的急报,知道守潼关已经没有用了,赶快留下马世耀率七千人守潼关城,自己同刘宗敏带着其余十来万人奔回西安。三天之后,就放弃了西安,从蓝田走商洛向邓州、襄阳奔去。路上偏偏遇着大雪,老弱妇女在七盘岭向商洛去的大道上冻死病死了很多。情况十分不妙。
  豫亲王多铎从董杜原到了潼关西南的金盆坡,使防守潼关城的马世耀不得不投降。但是他的心中并不愿降,又派人给李自成送信,请李自成反攻,他作内应。可惜这密信被清兵截住,于是多锋就杀了马世耀,将他手下的七千将士也全部杀尽。
  清兵占领了西安。高一功、李过得到消息,赶快放弃榆林,从陕西省的西部南下,沿途收集大顺军驻防各地的零散人马,向汉中一带奔去。
  摄政王多尔衮得到豫亲王多铎占领西安的捷报以后,高兴万分。在多铎攻破西安以前,朝廷对于军事的进展情况一直严守机密。到这时才大事宣传,祭告天地宗庙,又遣使分别驰往盛京、蒙古各盟和朝鲜国,传报大捷消息。也就是在这次宣传中,清朝将潼关之战大大地夸张,把马世耀被消灭的七千人说成是马世耀率六十万大顺军守潼关,被清兵全部击溃。
  多尔衮命多铎率领他的人马赶快离开陕西,分路到商丘集合,然后南下平定江南。这是去年秋天原定的计划。至于追赶李自成的任务就交给英亲王阿济格去办。这样多锋的人马就分为三路:一路出潼关经洛阳向东;一路从洛阳出龙门由汝州向东;一路是追赶李自成的部队,由商州经南阳向东。三月间会师商丘。沿途招抚河南各府、州。县,设置地方官吏。这时奉史可法之命到河南抵御清兵的高杰,已经在睢州被暗降清朝的许定国设计杀害。高杰的部队约数万人向南溃退。扬州空虚。所以多铎的大军从商丘长驱南下,没有遇到抵抗。
  四月间,北京的气候本来风沙较多,可是初十这一天,没有刮风,天气晴朗,十分温和。多尔衮想到了年轻的圣母皇太后。他处理了重要的朝政之后,便离开摄政王府,乘步辇进宫。
  他先到小皇帝福临读书的地方,看了看福临,向教书的文臣问了一些情况,又看了看福临写的仿书。虽然他并不怎么值得汉人的书法,但大体说来他也知道一二。他对大臣们训谕了一些话,无非是如何教好皇上读书、写字,要多读孔孟的书,多认汉字,可也不要忘了学习“国字”(指满洲文字)等等。然后他就前往圣母皇太后住的慈庆宫去。
  听见太监传禀:“叔父摄政王驾到!”小博尔济吉特氏不禁有些心跳。她虽是圣母皇太后,可是多尔衮非同别的亲王,她不得不站起身来,迟疑一下,走出暖阁迎接。多尔表向她行了简单的满洲请安礼。她面露微笑,略为还礼,便将摄政王让进暖阁坐下。
  在盛京的时候,清宁宫十分狭小,布置简陋,宫女很少,皇太极的后(大妃)妃们身边常有一些贵族和大臣们的福晋轮流服侍。如今进人关内,要有中国皇上的气派,许多宫中的礼节、规矩,都要向汉族学习。只是近来圣母皇太后选取了许多比较漂亮的满族姑娘,也有少数蒙古姑娘,通过学习宫中规矩、礼节,用作宫女;而将前朝的宫女分批遣散出宫。今天多尔表来到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宫中,看见的宫女全照满洲习俗梳着两把头,穿着花盆式粉底鞋,身上是一色的满洲服装,珠翠耀眼,使他眼前气氛一新。献过茶以后,宫女们行了屈膝礼,悄悄地从暖阁退出。多尔衮向小博尔济吉特氏看了一眼,带着很不自然的微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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