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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90 姚雪垠(当代)
  “我刚才问了皇上的读书情况,也看了他近来写的仿书。他很聪明,只是有点贪玩。”
  年轻的皇太后抬起头来说:“请叔父摄政王对他多加管教,务必使他多读中国圣贤的书,懂得治国理民的道理,做一个好皇帝,不负太宗皇帝和叔父摄政王将辛苦打下的江山交到他的手里。他每天来慈庆宫时,我也常常教导他,要他时时想着叔父摄政王不但扶他登极时很不容易;如今平定中原,日夜操劳,何尝容易!”
  多尔衮听了小博尔济吉特氏这几句话,又看见她眼睛里似有泪光,心中不能不感动,回答说:“眼看江南就要平定,李自成也就要消灭,今后治理这么大的一统江山可不容易。皇上不仅要读书,也要自幼学习骑马射箭,能文能武。以后八旗子弟都应该这样。”
  小博尔济吉特氏含笑说道:“皇上如今年幼,如何读书,如何学习骑马射箭,请你选派妥当的文武大臣,认真教他。你是叔父摄政王,同他的父亲差不多,等他长到十几岁,能够亲自治理国家的时候,你这位叔父摄政王才好休息。”
  多尔衮没有注意年轻的皇太后后一句话的深意,笑着说:“我是他的亲叔父。你说我同他的父亲差不多,许多王公大臣也都是这么看的。有的王公大臣在私下议论:等平定江南之后,我的尊号可以改一改,不必称叔父摄政王了。”
  年轻的皇后心中一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叔父摄政王”的尊号还不够尊么?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高的尊号么?她的心怦怦乱跳。这跳不是平时与多尔衮单独相对时那种跳,而是惊骇、恐惧的心跳。噢,我的天!这么早他就不甘心做摄政王了!他要自己做皇帝,要篡位!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不要在多尔衮面前惊慌失措。她想,如若你要篡位,满洲八旗未必都心中服气。除非你先杀死我,我拼着一死,决不答应!这么一想,她有了勇气,望着多尔衮用微微打颤的低声问道:“王公大臣们打算将叔父摄政王的尊号改成什么呢?”
  多尔衮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个人的欲望越来越高,曾经反复想过,等平定江南之后,他的尊号要改成“皇父摄政王”,但是王公大臣们还都不知道他的这一心思,他对小博尔济吉特氏也不敢贸然说出,只是笑一笑,说道:
  “现在说出还早,等平定江南之后再说吧。到那时还得先请皇太后斟酌。”
  小博尔济吉特氏又问道:“到底是什么尊号合适?”
  多尔衮仍然不肯说出。他愈不肯说,年轻的皇太后愈是疑心。她决心套出他的实话,于是既庄重又不失妩媚地微微一笑,望着多尔衮的眼睛,小声问道:
  “叔父摄政王,你到底打算改称什么尊号?”
  多尔衮只好笑着回答说:“到那时,改成‘皇父摄政王’,你看如何?”
  小博尔济吉特氏一下子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脖子上,心中狂跳,低下头去,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她不明白多尔衮想改称“皇父摄政王”是怀的什么鬼胎。别的尊号犹可,这“皇父”二字是可以随便用的?多尔表要改皇父,岂不是要马上篡位么?他不但要篡位,连她这位年轻貌美的圣母皇太后也将公然成了他的妻子!自古以来,权奸篡国于孤儿寡妇之手,还没有一个人如此狠毒!可是,多尔衮要改变尊号也许不是为着篡位,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既然他自称皇父,岂不要同她住在一起?如果不是篡位,仍是摄政王,同她住在一起,她肯不肯呢?平日她对他并不是毫无情意,可是自古以来还没有过这样事情,她怎好同意?唉,我的天,这太可怕!如今正在学习汉人礼法,这样不是让天下臣民耻笑吗?况且豪格他们能够答应么?岂不引起大乱,八旗中自相杀戮?再说福临已渐渐懂事,她知道福临近来对多尔衮已经暗中怀恨,日后懂事更多,他能够答应么?她又想,多尔衮称为“皇父”后,纵然暂时不篡位,以后随时要篡位还不容易?……这一切复杂的念头一古脑儿盘旋在她的心上。
  多尔衮也觉得很尴尬,说道:“这事情以后再说吧。近来天气很好,西苑中百花盛开,圣母皇太后可以率领宫中妃嫔宫女们多去西苑赏花、散心,不必总是闷在紫禁城中。”
  小博尔济吉特氏趁这个机会抬起头来说:“是的,我也常有这个打算,预备在西苑或者北海的琼岛上同大家快活一天,也请叔父摄政王带着你的福晋们一起来玩一天。不要多的礼节,算是一次家宴吧。”
  多尔衮说道:“这样也好,请圣母皇太后定下日期,只要我的事情不太紧,一定率领摄政王府的福晋们前来侍候皇太后快活一天。”
  “叔父摄政工日夜为国事操劳,也应该休息一天才是。”
  多好的圣母皇太后!口气亲切,声音温柔,还有她的青春美貌,使他怎能不动心呢?他看见她分明还在因刚才的事儿困惑,分明她的呼吸仍然有点紧张,这情形格外地使他动心。
  多尔衮不觉又咽下去一股口水,很不自然地笑着说道:“刚才我说的改尊号的事,请皇太后不必放在心上。等以后平定了江南,统一了江山,再请太后斟酌。”
  小博尔济吉特氏又一阵脸红,轻轻说道:“千万不要再说了,传出去会使朝野震动,对叔父摄政王也有不便。”
  多尔衮用别的话岔开了这个问题。他说,从南方传来消息,在南京又有一个崇祯的“太子”出现,闹得南京城中风风雨雨,有的说真,有的说假。他又说,左良玉声称要救那个南京的假“太子”,听说已经从武昌率兵东下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笑了一笑:“哪来这么多真真假假的太子。如今在太医院中的那个少年,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
  多尔表说道:“我看也该处置了。最近有些地方在叛乱,都打着要救太子的旗号。”
  小博尔济吉特氏问道:“近来京中有什么有趣的传闻没有?”
  多尔祯知道她是故意找些题目把刚才那件事岔开,便说道:“别的有趣消息倒也没有。只是李自成手下有一个女将,名叫红娘子,嫁给李岩为妻。李岩去年在山西被李自成杀害之后,这个红娘子逃走了。路上又遇着乡勇,杀得她只剩下一个女兵跟随,以后就没有下落了。我们平定山西以后,许多贼中情况都打听清楚了,惟独这个红娘子的下落不明。豫亲王多择来了奏报,说河南有许多地方白莲教造反,传说以红娘子为首。可是我们又得到细作禀报,说她最后没有办法,也在太行山中自尽了。还说她准备逃回河南,在黄河边上遇到追兵,无法逃走,只好投河自尽。我看说她已经白尽的谣言未必确实,已下谕各地查明来报。太后,这倒足一件有趣的事儿。”
  小博尔济吉特氏又问道:“不过是一位会武艺的女子,有什么趣?”
  多尔表笑着说:“会武艺的女子本来不算稀罕,可是听说这个红娘子长得极其标致,武艺也不一般,还有智谋,能够统兵打仗。我们去年追赶李自成的人马到了固关外边,也就是中了这个红娘子的埋伏,吃了她的亏,后来停止追赶。”
  小博尔济吉特氏说:“可见得汉人中有本领的人还是不少。像这样的妇女,我们八旗里边,如今还没有一个。倘若将她找到,劝她投降,倒是很有用处。”
  多尔衮笑着说:“她年轻标致,投降之后,自然要重重地用她,可是谁晓得她在哪儿?”
  “色鬼!”小博尔济吉特氏在心中骂了一句,又说道:“那就吩咐下边,务必查到她的下落好了。”
  多尔衮又说了几句闲话,提出告辞。他今天心中确实快活,不仅因为下江南之师已经杀向扬州,追赶李自成的人马已经进入湖广,李自成只顾奔逃,无力抗拒。而且更使他高兴的是,他今天说出了要将尊号改为皇父摄政王的意思,年轻的皇太后并没有说出令他不快的话,倒是满脸通红,似乎已经默默地同意,只是觉得目前时机还未到。当她满脸通红的时候,愈发显得美丽可爱。他在心里决定,只等平定江南之后,再同他的亲密大臣商议此事,料想不会有人敢阻止!他又向年轻的皇太后望了一眼。二人四目相对,多尔衮又觉得几乎不能自持。可是侍候皇太后的一群宫女和命妇已经进来,等待送他出宫。他只好向小博尔济吉特氏施了一个简单的礼,向外走去。
  回到摄政王府,他的心上仍然困扰着小博尔济吉特氏的美丽的影子,眼前又浮现出她的通红的面孔、她的很不好意思但又分明含着感情的眼神。正在这时,忽然得到禀报,知道又有一些地方老百姓为着太子闹事。还有一个紧急禀报,说远在凤阳一带,老百姓有几千人叛乱,也打着救太子的旗号。这消息使他非常吃惊,年轻皇太后的影子立刻在他心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将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叫来,商量了一下,立刻发出严厉的令旨,对各处为太子造反的士民赶快剿杀,不要使别的地方的乱民起来响应。然后他吩咐,就在今夜,将拘押在太医院中的崇祯太子秘密勒死。
  果然到了第二天,即顺治二年四月十一日,传出了消息,说崇祯太子在太医院中因病身亡。京城士民听到这个消息,人人怀疑,但是救太子的风声从此也就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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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顺二年乙酉,也就是清朝的顺治二年二月十三日这一天,在大顺朝很短的历史中,是一个令人十分痛心的日子。它比李自成退出北京的日子更为不幸,更使李自成本人和他手下的忠臣义士永远难忘,直到他们离开人间的那一天。
  头一天,即二月十二日,李自成要放弃长安,从蓝田走商州、武关,逃往湖广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长安市民也都知道了这一决定。大顺皇帝尚未走,尽管人心惊惶,害怕满洲兵和关宁兵来到后会惨遭杀戮、掳掠和奸淫,但市面上还保持着平静,没有兵丁和坏人扰乱治安,也没有纷纷向乡下逃走的情况。全城在几天前就已经戒严,各衙门比平时戒备得更加森严。各街道路口增添了岗哨,不时有骑马的巡逻队从街上走过,表情庄严,含着杀气,带队的军官怀中抱着黄套令箭。紫禁城的四门外边都站立着两行明盔亮甲的武士,钟楼、鼓楼和城门楼上站立着弓弩手、火铳手。不仅午门附近,连东华门和西华门前边的街道,都严禁行人通过。
  原来秦王妃的正宫,现在改称坤宁宫。整个官院中十分肃静。虽然不断有神色紧张的宫眷、宫女和粗使的女仆。侍臣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但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不让脚步发出响声。在宫女中,有些人装束很别致,穿着蓝缎绣花紫羔皮斗篷,斗篷边沿处用猞猁皮镶着“出风”,头上戴着灰鼠里红缎面镶着兔毛“出风”的风帽。有的人在风帽前缀一块长方红玛瑙,多数人缀的天蓝宝玉,分出来级别差异。她们在斗篷里边穿着紧身绣花短装,腰际紧紧地束着丝绦,挂着宝剑,脚上穿着黑羊毛毡厚底马靴,马靴头上镶着染成红色的羊皮蝙蝠图案,象征“洪福”。她们一共有二十个姑娘,都只有十六七岁,是近几个月中才从阵亡将士们的女儿和妹妹中挑选进宫的。大顺皇后高桂英原来的女亲兵和健妇营剩下的女官女兵,一则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皇后不愿再耽搁她们的青春,二则红娘子的事情和慧剑的死都使她十分伤心,所以有父母的都遣散回父母身边,由父母做主许配给有功的将校为妻,没有父母的就由皇后替她们选择合适的将校婚配。新挑选的这二十个姑娘因为是跟在皇后左右,所以装束比当年健妇营的女兵、也比当年随在她身边的女亲兵排场多了。这些姑娘都跟着父兄学过武艺,娴于骑射,也比较机灵。皇后对她们特别看待,不同于一般宫女。坤宁宫中有重大事商议的时候,只派这二十人轮流在檐下侍候,不要别的宫女和女仆进去。
  如今皇后高桂英正坐在坤宁宫正殿中,已经召见了一些人,正在等候尚炯和王长顺进宫。还有内廷教师邓夫人,也快要来到。所有要由她带走的金银珍宝和必要的粮食,都已经收拾停当。为驮这些公家和私人东西的三百匹骡子也都已齐备,正在皇宫后门附近的僻静后院中吃着干草和豆料。她默默无言,落下眼泪,不时深深地叹息一声。
  尚炯和王长顺进来,向皇后行了叩见礼。皇后说道:
  “你们坐下吧,我们虽是君臣,可是多年来患难相共,祸福同当,如今又要……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尚炯回答说:“臣等已经准备停当,不知皇上什么时候起驾?听说要从蓝田出去,从七盘岭到商州,往湖广方面立脚。娘娘召唤臣等进宫,有何面谕?”
  皇后说道:“我叫你们进宫,有几句紧急话告诉你们。皇上面谕:你们二位今晚二更时候随我离开长安。长顺哪,有三百匹骡子,驮的东西十分要紧,有的是粮食,有的是贵重东西。交你来管。不论遇到什么风险,这三百匹骡子可不能丢掉啊!”
  王长顺说:“小臣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了,多次挂彩,如今一遇变天,就浑身疼痛,为何不派一位年轻能干的将士押运粮食和贵重东西?小臣不是害怕打仗,是力不从心哪!”
  皇后伤心地说道:“目前咱大顺朝的境况你也清楚,哪有人呀?我左思右想,只好将这副重担放到你的肩上。”
  王长顺叹了口气,含着眼泪说:“娘娘不必难过,我尽力挑起这副担子,等娘娘身边有得力将领时,赶快将这副担子交给年轻能干的人。我虽然随时准备着为大顺受伤、流血,头颅落地,可是娘娘,万一在路途上突然碰上敌人,为保护辎重,拚死冲杀,我到底比不上年轻人啊!”
  皇后说道:“过不了多久,我身边一旦有了可靠的将领,长顺,我一定立即换人!”
  尚炯问道:“娘娘不同皇上一起动身么?”
  皇后本来想将昨晚已经决定的方略告诉他们,可是又担心他们回去后告诉各自的左右亲信,说不定就会由某位亲信将消息泄露。在目前这种时候,她不得不对行军机密谋划,百倍小心,严守秘密。她略一迟疑,回答说:
  “皇上命我今晚动身,他将在明日晚上或后日动身。”
  尚炯和王长顺一听这话就明白皇后和皇上并不一道走,不觉心中吃惊,随即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这般艰难时刻,为什么不一起走呢?王长顺忍不住问道:
  “娘娘从哪个方向走?”
  皇后回答说:“皇上一再口谕,暂时不许我对任何人说出来去的方向。等离开长安之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你们是我和皇上的多年心腹,可以说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难的旧臣,到了该向你们说明的时候,不消你们问,我会先告诉你们知道。”
  尚炯问道:“娘娘今日以皇后之尊,离开京城,与往年情况大不相同,不知身边带多少人马?是哪几位得力将领护驾?”
  皇后凄然一笑,说道:“为避免张扬,我带走的人马越少越好。已经商定:在长安一带的人马都跟皇上去,将领们也都跟皇上。我只留来亨扈从,随我去的少数骑兵也由来亨带领。”
  王长顺说道:“来亨?这怎么行啊?他虽然很有出息,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尚炯也说:“娘娘以万金之躯,何等重要!不管国家多么困难,皇后离京时都应该挑选两三位智勇双全的将领扈从,以防路途不测。仅仅命来亨他一个人率领少数步骑兵保驾,恐非万全之计。乘此时尚未离京,务请娘娘三思!”
  皇后禁不住落下眼泪,忍着哽咽,叹口气说:“回想崇祯十一年在潼关南原突围的时候,我身边还有刘明远始终相随,十分得力。如今重要将领们死的死,伤的伤,虽然还有可用的人,却必须留在皇上身边,好同追赶的敌人死战。我只要来亨一个小将,其余的重要将领一概不要,将大家留在皇上身边要紧。”
  尚炯说:“叫王四扈从娘娘如何?”
  “不,原来皇上也有这个意思,我坚决不要。王四同左小姐结为夫妻,是左良玉的义女婿。左良玉驻兵武昌,兵力不小。我们兵败,皇上不得已退往湖广,要尽量避免同左良玉兵戎相见,方好用全力对付满洲鞑子。皇上将王四夫妇带去,说不定会有用处。倘若差遣王四夫妇给左良玉下书传话,要比差遣别人方便。至少老左不会忍心将他们杀害。”
  王长顺建议命张鼐率兵扈从,并说:“小张爷封了侯爵,在军中威望很高。他的夫人慧琼原是皇后身边女兵,重新跟随皇后,顺理成章。路上倘有缓急之时,必可得他夫妻俩尽力效忠。”
  皇后摇摇头,说:“如今双喜死了,李强也死了,张涌万不可离开皇上左右。张鼐随皇上一道,慧琼自然也要跟去。皇上的几位妃子,两位叔父和两家人,还有一年来新添的各位官眷,以及许多随皇上一起的老营妇女和儿童,虽有男将率军保护,可是有慧琼这样一员女将帮助照料,也会使皇上少操一份心。前天皇上说要张鼐夫妇跟随我去,我一百个不同意。皇上往湖广去,前有左良玉拦路,后有满洲人和吴三桂的大军追赶,他的困难比我大得多啊!只要皇上平安,咱们的大顺就不会亡。让能够作战的人都跟随皇上去吧。”
  皇后说了这一番话,忍不住低下头,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低头流泪。他虽然官小位卑,但是他从李自成开始起义就给李自成当马夫,生死不离。他的家早就毁了,无妻无子,别无亲人,老八队就是他的家,老八队的忠勇将士全是他的亲人。老八队如何经历多次挫败,在潼关南原惨败后如何在艰难困苦中重振旗鼓;如何从郧阳以南的山中出来,奔人河南;如何到处受百姓欢迎,把闯王看成救星;如何破洛阳,杀福王,威震中原,所向无敌;后来如何破西安,建立大顺国,攻进北京;后来又如何在山海关被杀得大败,退出北京,猛然间由盛而衰,直到今日……看来是要亡国了,大顺朝的末日到了。唉,这一部大顺艰难创业和不幸的兴亡史全压在他的心头。如今站立在皇后面前,皇后流泪,他也流泪,心如刀割,却又无话安慰皇后。他明白如今大顺军士气衰败,见了敌人不逃即降,皇上和皇后离开长安后的吉凶难料。他在心中悲叹说:
  “我这条老命活够了,死也要做大顺的忠臣!”
  尚炯又说了几句劝慰皇后的话,反而更使皇后伤心。大顺朝建立,只有一年多时间,忽然由盛而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竟然使高桂英同李自成夫妻分离,叫谁能够不难过呢?忽然宫女禀报,有太平伯吴汝义奉旨来坤宁宫求见皇后。皇后说道:
  “命他进来吧。”
  吴汝义进来跪下,对皇后说道:“请左右回避。”
  皇后向宫女们挥一下手,要她们全都退出正殿。尚炯和王长顺也要回避,但她用眼色把他们留下。她认为处此危急存亡时刻,有困难不应该瞒着他们。她定睛望着吴汝义,心中十分吃惊:天呀!又有了什么可怕的军情禀报?果然吴汝义小声奏道:
  “皇上同刘宗敏离开潼关时,给马世耀留了七千精兵,嘱咐他死守潼关险要地方,拖住敌人,能够拖多久就拖多久,以便长安城中军民从容退出……”
  皇后赶紧问道:“如今马世耀如何了?”
  吴汝义的心情过于紧张,声音有点打颤地接着说:“不料马世耀没有听从皇上的密谕,将潼关城外董杜原一带的守军全都撤了,敛兵城内,使满洲兵不战而占领了董杜原要地,一直到潼关西南的金盆坡,都驻了军。满洲的豫亲王多铎亲自驻在金盆坡上,居高临下,从西南边包围了潼关城。马世耀害怕敌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皇后又问道:“如今潼关城怎样了?”
  吴汝义说:“马世耀见孤城难守,就献出潼关城,投降了敌人。”
  皇后恨恨地说道:“该死!忘恩负义的畜牲!马世耀现在何处?”
  吴汝义说:“已经被满洲人杀了。”
  皇后吃惊道:“啊?!投降之后又被杀了?”
  “不但马世耀被敌人杀了,留给他的几千人马全都被敌人杀了,没有一点反抗。”
  “为什么不反抗?几千人也可以杀开一条血路,逃回长安,为什么白白地就被杀光了呢?”
  “皇后不知。马世耀投降之后,心中又觉得不甘,就写了一封密书派人送往长安来,半路被清兵抓到。原来是他求皇上率领大军反攻,他从潼关城中作内应。清兵见到这封密书,就在金盆坡以吃酒为名,请他前去,当场将他绑了起来,又命他将手下人马全部召集到金盆坡点名,不许携带武器。他的几千将士在金盆坡被包围,徒手就擒,都被当天杀死。如今满洲大军已经向长安杀来,皇上决定于明天五更离开长安。他现在正在忙碌,命臣进宫来将情况禀奏皇后,请皇后务必在二更之前动身,不可稍有耽误。”
  皇后问道:“子直,皇上说他有重要话亲自嘱咐我,不知他何时回后宫来?”
  吴汝义说:“臣不知道。皇上正在部署退出长安的事,千头万绪,怕一时不能回来。”
  皇后点点头,说道:“你退下去吧。”
  原来高桂英还以为,几天之内,满洲兵不会过撞关前来长安。现在突然得到这个禀报,想从容退出长安的计划被打乱了。尽管她是身经百战的巾帼英雄,但在此时此刻,她亦不禁神色沉重,望着尚神仙和王长顺,不觉叹一口气,说道:
  “事情越来越困难了!”
  尚炯说道:“军情险恶,实在令人担忧。天已经开始下雪,北风刺骨,望娘娘路上多多保重。”
  皇后说:“我自己不用担心,最叫人担心的是皇上自己携带大批老弱眷属,遇着这样的风雪天气,后有追兵,如何行军?过七盘岭路途险恶,风大天寒,如何是好?”
  尚炯问道:“娘娘与皇上分路离开长安,将在何处何时会师?”
  皇后哽咽回答:“倘若天不亡我大顺,事情顺利,逢凶化吉,预计几个月后在湖广会师。”
  尚炯说:“臣担心敌人占领长安以后,会穷追不止,使我军无处立脚。湖广前有左良玉,盘踞武昌;在均州、郧阳一带还有王光恩兄弟,死心同我们作对;后边又有胡人的精锐大军,乘胜追赶……”
  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内廷教师邓夫人已经来到,等候传见。”
  尽管高桂英同邓太妙有君臣之分,然而她一向只把邓太妙作为师傅看待,不作为女官看待,对邓太妙十分尊重。今晚本是她将邓夫人紧急宣召进宫的,此时却忽然不想接见了。因为她的心中压着不免亡国的不幸预感,十分悲痛和焦急,许多往事,许多问题,一古脑儿涌上了心头。最使她不能不后悔的是破了长安之后,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好像天下已经定局了。那时听说李岩不赞成急于去攻占北京,主张先把河南、湖广、陕西、山东、山西各地治理好,一二年以后再攻取北京。可是皇上一意占北京,听不进别的意见,李岩自然也不敢多言,致有今日!南征北战了十七年,竟没有一片立脚之地!她想同尚炯、王长顺二位老伙伴谈一谈她心中的话,却没有时间了!迟疑片刻,她抬起头来说:
  “老神仙,长顺,咱们以后说吧!你们快回去,晚饭以后带着你们手下执事官员、亲兵、仆人速到紫禁城后门等候,随我离开京城。”
  二人跪下磕头。王长顺临出坤宁宫正殿时,突然忍不住痛心地哭了起来。高桂英心中也十分难过,深深地叹一口气,随即将泪揩去,向宫女们说:
  “请邓夫人到偏殿谈话。”
  高桂英走出坤宁宫正殿,忽然一阵冷风从宫院中刮过,檐际铜铃发出纷乱的叮咚声,同时鹅毛般大雪片猛扑到她脸上,她不由得自言自语说:
  “偏遇着这样天气!”
  一进偏殿,正在肃立恭候的女诗人邓太妙立即跪下接驾。她将邓太妙搀起,哽咽说:
  “邓夫人,今晚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今晚只作一家人随便谈几句话,免了君臣之礼吧。”
  邓太妙等高桂英面南坐下以后,又跪下叩头。高桂英说道:“我已经吩咐过,今晚免了君臣之礼,你怎么又要行礼?”
  邓太妙说:“正因为今晚君臣相别,所以巨妾必须行礼,不忘厚恩!”
  高桂英说:“快点坐下,今晚时间无多,说几句话你就应该出宫了。明日你必须离开长安,已经准备好了么?”
  邓大妙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臣妾已经准备停当,姜家文府也算是长安名门世家,并不缺少钱用。目今国家十分困难,蒙皇后陛下差人赏赐纹银千两,臣妾不敢不受,心中十分不安。今日臣妾接到赏赐的时候,已经望阙谢恩,现在来到皇后面前,容臣妾再一次叩谢皇恩。”说毕,她立刻重新来到皇后面前跪下,连连叩头,伏地呜咽。
  皇后流下眼泪,说道:“你起来坐下吧,我还有要紧话对你嘱咐。”
  女诗人站起来又拜了三拜,然后侧身归座,低头流泪不止。
  皇后揩去眼泪,说道:“前年十月间我同皇上来到长安不久,礼聘夫人为内廷教师,转眼一年多了。我们君臣相处,如同家人。不幸国家有难,今日不得不同夫人分手,但愿一两年后国运转好,重回长安,我们重新相见。”
  邓夫人站起来硬咽着说:“前年蒙皇上和皇后两陛下特降思礼,命臣妾为供奉内廷,不惟使臣妾得保一身名节,且使臣妾每日出人宫禁,恭侍皇后与公主读书,得享无上宠荣。倘先夫文翔凤九泉有知,亦必含笑感激。不料吴三桂勾引胡人人关,致有今日之祸。然而自古国君蒙尘,重振中兴大业,史不绝书。胡人一时猖狂,正所谓‘蛮夷猾夏’,断无长久窃踞中国之理。请皇后陛下放心,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皇后听了邓夫人的话,叹口气说:“我也想胡人不会久占中原。夫人所说的话,都是前朝古代的正理,哪有胡人能够长久当令的?倘若赖天地之灵,将胡人赶出中原,不仅是我们大顺国之福,也是中国万民之福。”
  停一停,皇后接着说下去:“咱从满鞑子兵从孟津过了黄河以后,百姓哄传,茂陵多次夜间鬼呼,有时发出很大的声音,震醒了附近村民。又传说接连数夜间霍去病墓前的石马身上都流了汗,那一匹践踏匈奴的石马流汗最多。夫人,这些谣言,你也都曾听说,还为此作了一首五言排律,传诵长安。无奈目前咱大顺国军大劫临头,纵然有汉武帝在地下发怒,霍去病在冥冥中亲自助战,暂时也不能打败胡人。”
  邓太妙说道:“请娘娘宽心。以臣妾看来,不要多久,必然‘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直绝。’请娘娘不必忧愁。”
  皇后说:“数日之内,胡人就会来到长安,必然奸掳烧杀,使长安遭到一场浩劫。夫人在长安素有才女之名,所以必须赶快逃出长安。不知夫人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臣妾有一胞弟名邓少剡,在周至县乡下有一处庄田,不临官路,颇为僻静。臣妾日前自奉娘娘面谕之后,当即差家人前去,告诉邓少剡知道,作好准备。既然情况紧急,臣妾明日一早就离开长安。”
  皇后说:“如今不能随便出城,我命人告诉泽侯,派五十名骑兵护送夫人到五十里以外。”
  邓太妙说:“不需要骑兵护送,那样反而招摇。只请泽侯派两名骑兵,拿一令箭,送臣妾出城数里就行。目前长安城外,治安尚佳,只用臣妾家里一干奴仆轿夫跟随就可以了。沿途都有先夫的亲戚故旧,到处会受到照顾,请娘娘陛下不必挂心。”
  高桂英向宫女吩咐,速请公主和忠娘娘来送别师傅。随即兰芝和慧英进来。邓夫人要向她们行礼,皇后阻止,命她坐下,又命公主和忠王妃向她行一拜礼辞别,再一拜以谢师傅。邓太妙恭敬还礼,然后一手拉住兰芝,一手拉住慧英,相对垂泪。她想着慧英前年腊月与双喜小将爷拜堂成婚,不过半月,双喜随皇上出征,死在山海关,慧英就成了寡妇。虽然后来皇上追封双喜为忠王,封她为忠王妃,但她哭得死去活来,曾经要悬梁自缢,为夫尽节,幸而被宫女看见,没有死成。邓氏自己也是年轻守寡,更能理解慧英的痛苦心情,每次进宫来都要对慧英说些劝慰的话。此时执手相对,想着从今以后,慧英将转战各地,生死难料,再相会十分渺茫,不禁满心酸痛,泪如泉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高桂英望着邓太妙和慧英的神情,心中完全明白,也不觉叹口长气,暂时不说什么话,任她们手拉着手,相对流泪。她自己也伤心地想到,几年前身边一群得力的姑娘,如今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而嫁出去不久做了寡妇的何止慧英一人!她又不由得想到慧梅,死得太可怜,临死的时候不肯瞑目,还是吕二嫂用手指头闭起了她的眼皮。她又想起慧琼嫁给张鼐以后,因为张鼐念念不忘慧梅,夫妻感情始终不好。慧琼不敢告诉她,只告诉慧英、兰芝知道。她听说慧琼常常在暗中哭泣。她又想到慧剑,眼前出现了黑妞初到商洛山时的稚气神态,想起黑虎星在开封北城外临死时候对她的嘱咐,可是慧剑在固关外边同满洲人作战时阵亡了。想到这些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热泪奔流,几乎要呜咽出声。
  正在这时,李自成命人前来传谕,晚膳以后,皇上和军师要来后宫,有要事商议。皇后心中奇怪:军师有何密计?只要皇上说一下还不行么?
  天色已经很暗,偏殿中宫灯全点上了。
  皇后破例命文府来的轿子从西华门内抬到坤宁宫大门贞吉门内。邓夫人不肯,说道:“这虽是皇后的殊恩,却不合宫中礼制。”
  皇后先命人去西华门,唤文府轿子和仆人丫环进来,然后对邓太妙说:“如今患难之际,讲什么皇家规矩?从今日以后,我想再亲眼望着你上轿,不知何年何月!”
  邓太妙跪下叩头,伏地痛哭。
  皇后忍不住抽泣。兰芝、慧英、左右宫女们一起流泪。
  邓夫人跪在地下哽咽说:“皇后陛下,自从去年五月以来,臣妾深知娘娘陛下为国事操心,日见消瘦。只恨臣妾虽蒙思宠,供奉内延,却不能为娘娘分忧。皇上自山海关大战以后,因为事不遂心,处理军国事不免急躁易怒,有时多疑,致使文武大臣不敢遇事直言无隐。如今娘娘跟随皇上前去湖广,总在圣驾左右,如同以前困难年月一样。深望娘娘佐皇上战胜强敌,奠安社稷,早日凯旋还京。”
  皇后明白邓太妙不知她就要同皇上分手,各自东西,也许此番生离就是死别,所以才有这几句忠诚进言,但是她的行踪绝顶机密,不能对邓太妙泄露一字,所以她一边点头,一边心中充满凄楚和酸痛。
  她亲自拉邓夫人起来,相对默坐片刻。文府的轿子、仆夫、丫头们都来到贞吉门外。邓夫人又一次跪下叩头,然后抽泣着走出偏殿。皇后破例亲自送出偏殿,站在檐下,望着她向贞吉门走去。兰芝和慧英奉皇后之命,送邓太妙到贞吉门。邓夫人上轿前,回身来望着皇后,立着拜了三拜。皇后一直看着邓夫人进人轿内,在风雪中走了。
  晚膳过后不久,皇后由慧英和兰芝陪侍,在坤宁宫东暖阁等候皇上。宫女禀报说:“军师来到。”她赶紧带着慧英、兰芝从暖阁出来,在正殿坐下。
  宋献策不免有点紧张,向她行了一叩头礼,就站立起来。几个宫女肃立在皇后背后侍候。皇后命军师坐下,打量一眼他有点紧张的神色,问道:
  “皇上为何还不回后宫来?”
  宋献策站起来说:“皇上同文臣们会议已完,正忙着分别召见重要将领,面授方略,他命臣先来后宫,向皇后面奏一件十分机密事项。”
  皇后说:“你说吧。”
  宋献策说:“请皇后命宫人们回避。”
  皇后命宫女们退出殿去,然后问道:“忠王妃和公主二人可以留在我的身边么?”
  宋献策望一眼慧英和兰芝,说道:“公主和忠王妃自然可以留下,不过臣此刻要密奏皇后的话十分重要,请她们二位千万不可使左右亲信知道。”
  高桂英心中吃惊:“是什么机密事儿,如此严重?”
  献策继续说道:“只怕万一有谁不慎,无意中说出皇后的行踪,不惟皇后难保安全,也会坏了皇后此行的大事。”
  皇后说道:“崇祯十一年冬天,在潼关南原战败突围的时候,我同皇上分手,敌人尚且不奈我何。今日满洲人和吴三桂,又能将我奈何!”
  献策说:“今日情势与数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边兵微将寡。大约十多天后,才能有数万得力人马赶到娘娘身边,倘若在十天之内泄露了皇后行踪,敌人只用三五千精骑穷追不舍,不惟皇后一身安危可优,所图谋的大事业也将坏了。”
  皇后默然,心头更加沉重。
  宋献策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套,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皇后一看,原来是一张草草画成的地图,心中开始明白。宋献策指着地图,小声解释。原来这一张地图,标出了许多地名,什么地方有什么将领,现在手头有多少人马,都写在上边。
  宋献策说:“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补之两位将军,靠他们从榆林撤回的人马,另外从此往西往南,许多地方都还有驻防的人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两千,也有只剩下几百人的。我已经分头派人星夜传皇上密旨,火速向两个地方收拢。一个地方,”说到这里,宋献策用指头在图上指一指,“是皇后要去的地方。皇后到了这里,不要声张,不要当地文臣武将恭迎,秘密地住下来,等候补之和一功的大军来到。估计半月之后,人马可以有六七万。然后皇后从这一条路往这里走。到了这里,离汉中已经不远了,另外一批人马分散在挑州、天水各处,都会奉命到这里同娘娘的人马会合。如今贺珍驻守汉中,张献忠派一支人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张献忠的人马打跑了。皇后到了汉中,就把贺珍的人马也带在身边,把粮食多收集一些,然后就往湖广。千万要机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张敬轩纠缠。到湖广同皇上会师是最紧要的一件事。”
  皇后指着地图说:“从汉中、保康往湖广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的人马在郧阳一带挡住了路么?除非把他们打败,否则如何能够同皇上会师?”
  宋献策低声说:“臣正要说出这以后怎么走法。千万不能走郧阳这条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战,那样一则会耽误时间,二则会损伤我们的人马。万一在郧阳一带纠缠起来,就会坏了大事。请皇后看,从这里有一条路,走太平县……”
  皇后吃了一惊,说:“张敬轩在玛瑙山吃过一次败仗,不是在太平县附近吗?”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这里是太平县,这里是玛瑙山。可是如今这里既没有明朝人马,也没有张敬轩的人马,请娘娘从这里进川,然后走这条线,到这,再到这,从这里出川,就到了湖广。”
  皇后问道:“倘若我收集到了众多人马,按这条路走,到了湖广,与皇上在何处会师?”
  宋献策说:“现在很难说定,反正是要在湖广某地。”
  皇后心中一惊,又问:“皇上前去湖广到底能带去多少人马?”
  宋献策说:“原来守潼关的不过十来万人,除了给马世耀留下数千,全都回到长安,加上长安守军,合起来大概有十二三万。”
  皇后说道:“从商州出武关,经过南阳府的内乡、邓州,再到襄阳府,人了湖广。这些府、州、县原是熟地方,从前百姓多么拥戴皇上,称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人关,要灭亡中国,能不能沿途号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军?”
  宋献策摇头说:“如今百姓离心,恐怕很难。”
  “既然不能号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广立足?”
  “目前赶快离开长安要紧,能否在湖广立住脚跟,到襄阳后看情况再说。”
  皇后悲愤地说:“从前你们只看见打仗,只求军事上步步胜利,并没有想到老百姓乱久思治,盼望过温饱的日子,你们只一心想着胜利,却没有想到,万一受到挫折怎么办。自古用兵,要做到能进能退,能攻能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李公子建议据宛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那意见多好,就是不听!唉,掏钱难买后悔药,如今只落得个天子蒙尘,君臣无计!”
  宋献策赶快跪下说:“臣身为军师,辜负了国恩,万死不足塞责。”
  皇后说:“国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要出走,不能说全是你做军师的责任。皇上从北京回来以后,脾气大变,十分焦躁,容易暴怒,所以我没有抱怨他一句话,总是帮助他想主意,指望能够挽救败局。可是以陕西一省之力实在无法支撑危局,所以败局也就未能挽回。当时如果听一听李岩的话,每占领一个地方,就赶快设官理民,抚辑流亡,奖励农桑,岂不很容易站住脚跟?百姓苦了多年,只要使他们有一天好日子过,谁不感恩戴德?当日急着占领北京,好像只有在北京登极才算数。难道在长安登极就不一样么?我虽然读书少,可是我知道汉、唐君主就是在长安登极的!倘若你们一班做大臣的,有学问的,像牛金星那样当朝首相,都敢谏净,皇上不急着去北京,先将河南、陕西、山西、湖广、山东各地治理出一个眉目,然后派兵去占领北京,再下江南,岂不是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唉,军师呀!如今我大顺国的土地在哪里?人民在哪里?在哪里呀,你回答我的话!”她不禁以袖掩面,小声痛哭。
  宋献策赶快说:“请皇后宽心,如今只是一时间国步艰难,必将否极泰来,重整江山。”
  皇后揩去眼泪,愤愤地说:“军师,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当面责备过你。今晚我同你君臣离别,各奔东西,再见很难,所以我忍耐不住对你说了这么多气愤的话,但望你继续给皇上尽忠竭力,做一名好军师。不管遇到千难万险,你不要离开皇上左右。”
  宋献策流出热泪,声音打战地说:“除非臣死于敌人之手,决不会离开皇上。”
  皇后说道:“皇上从山海关战败,退出北京之后,有许多事做得不好,章法已经乱了。如今悔之已晚。倘若你们能够在湖广站住脚步,千万不能再走从前的老路,不能再做那种只打仗不管百姓的错事!”
  宋献策说:“今后倘若能在湖广站住脚步,当然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
  皇后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再明白说吧。献策,以后每到一个地方,站住了脚步,千万不要忘记小百姓最关心的头等大事是吃饭穿衣,生儿育女。连老马夫王长顺都知道如今百姓怕继续乱下去。已经乱了多年,到处死亡流离,人心是乱久思治。尚神仙也是这么说。只是他们一个是太医,一个是掌牧马的官儿,不在其位,不敢妄言。你们做丞相的、做军师的是皇上的股肱大臣,为什么不向皇上进言?献策,国亡家破,我身为大顺皇后,随时准备为国殉节,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你,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再叮咛一句话:倘若清兵不穷追,咱大顺军到湖广能够立脚,喘息喘息,你们千万要想着帮助老百姓过一天好日子,让老百姓有些盼头。献策,我的话你要记住!”说毕,想着今夜一别,生死难说,猛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宋献策也深为感动,哽咽说:“请娘娘宽心。只要我军能固守荆襄,大局尚有可为。皇后适才口谕,臣一生铭记在心!”
  停了片刻,高桂英止住呜咽,揩去热泪,接着说道:“我还要嘱咐一条:每逢皇上因为事不遂心,对臣不能容忍时候,你要多多直言苦谏。比如说吧,杀李岩大不应该……”
  宋献策赶快说:“当时臣已经回到长安,不在平阳。”
  皇后说:“是的,我知道你不在平阳,这件事丞相有很大责任。我同皇上谈了这件事情,皇上也说,李岩‘心怀二意’并无实证,对杀李岩也深深后悔。可是人只有一颗头颅,砍掉了也就完了。倘若李岩不死,今天说不定会得了他的力,他回河南会为皇上做许多事情。唉!最使我伤心的是红娘子不明下落。我现在要离开长安,身边连一个得力的女将也没有,只有一个慧英,可是她是一个几次想要尽节的年轻寡妇,多可怜哪!倘若红娘子在我身边,许多事情就可帮我操心,红娘子到底死了没有?没有人知道?”
  宋献策回答说:“看来并没有死,也没有投降敌人。”
  皇后说:“唉,不管这些了,纵然红娘子不死,今生她会怀恨在心,说不定会遁人空门。再想看见她,永远也不会了。好,不再说闲话了,你快去回复皇上吧,我马上就要上路了。”
  宋献策叩头辞出。
  皇后回到东暖阁,十分伤心,尤其在困难时想到了红娘子,更觉伤心,又一次忍不住呜咽痛哭。兰芝和慧英没有离开正殿,等待着皇后呼唤。她们相对无言,不住揩泪。
  李来亨进来了。皇后听到禀报,赶快揩了眼泪,回到正殿。来亨向她跪下行礼,禀报说:
  “离京的事全都准备停当,所有骡子都已经出城了。”
  皇后问道:“老神仙、王长顺都到了么?”
  来亨说:“都已经到了,一切都遵照圣上的吩咐准备停当,只等娘娘起驾。”
  皇后说:“好吧,你到厚载门稍候片刻,我等皇上来到以后,说几句话就动身出城。”
  李来亨刚走片刻,贞吉门传呼“接驾!”慧英和兰芝赶快走出,在坤宁宫正殿门外跪下。宫女们在地下跪了一片,两个宫女从左右揭起帘子,皇后站在正殿门内迎接。
  李自成轻声说道:“大家回避。”随即走进正殿。往日他进到坤宁宫后照例在宝座上坐下,皇后在一侧坐下,然后谈话。然而他此时无心多坐,对皇后说:
  “你该动身啦!”
  “是的,皇上,我该动身了。”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可是如今没有时间说了。现在请皇上吩咐吧,吩咐毕我好动身。”
  看见皇后双眼含泪,眼圈哭得发红,李自成回避了皇后的眼睛,低下头去,小声说道:
  “你这次同我分手,一定要行踪诡秘,瞒过敌人耳目。两个月后赶到湖广。那时候我在何处立脚,现在难料,不过我的行踪,你容易打听。倘若能够两军会师,我等着你的这一支人马。”
  皇后说:“陛下,难道不可以据守荆襄……”
  李自成沉默片刻,摇摇头说:“走着瞧吧,如今局势,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十分凶险哪!”
  “唉,我都明白,怎么办呀?难道是束手无策?”
  “我的人马不多,但怕敌人乘胜穷追,使我无法立足。何况王光恩兄弟在郧阳、均州一带,可能投降敌人,使我没法据守襄阳。左良玉在武昌,人马众多,我既要对付胡人,又要对付左良玉,前后受敌!”
  皇后心头万分沉重,但是说不出一句能够为皇上解忧的话。她注视着李自成,等待他再往下说。
  李自成低下头去,在皇后面前坐了片刻,然后走进东暖阁去。皇后看出来皇上有十分机密的话要对她说,跟随在他的背后。
  李自成忽然站住,回头望着皇后的眼睛说:“我有话嘱咐你,你可要牢牢记住!”
  “皇上,你说吧!”
  “万一我立脚不住,不幸死了……”
  “不,请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只要收集到十万大军,一定拚命赶路,赶到湖广,找到皇上,使皇上转危为安。”
  “不,你听我说,”李自成将一只手搭在皇后肩上,惨然地苦笑说,“我知道你会率十万大军救我,只是怕局面变化很快,你的援军赶不上了,想救我来不及了。”
  “皇上,你难道要对我嘱咐的就是这句话么?”
  “不,不要急,你听我说,记在心中。倘若我不幸殉国,你怎么办?”
  “请皇上放心,倘若皇上不幸死了,我决不一个人活下去。”皇后声音打颤,不觉痛哭。
  “不,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陛下,唉,自成呀!”皇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膀臂,靠在他的胸前啜泣一阵,然后抬起头来,用衣袖揩去热泪,注视着李自成的眼睛说:“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正宫娘娘,是大顺国的国母。一旦国破家亡,皇上身殉社稷,难道我不为国为夫尽节,还要偷生苟活?我连崇祯的皇后也不如么?皇上,你不用再多说了。”
  李自成有点发急了,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听着,记清!”
  皇后停止呜咽,用泪眼注视着李自成神色严厉的双眼,静静等候,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叹口气说:“我不是担心你不肯尽节,是担心你得到我战死的消息以后,以死尽节,撂下你的千斤重担。我平日把你看成我的膀臂,所以才决定将我身后的一件大事,嘱托于你。你想想,我要嘱托你的是什么大事?”
  “皇上,我猜不透你的心事。”
  “可惜我们没有一个亲生儿子。”
  皇后心中一惊,猜到了自成的心事,于是说道:“刘妃怀孕已经三个多月,太医们从脉象看,都说很像是个男胎。”
  李自成说:“纵然刘妃能为我生个儿子,也没有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人?”
  “陛下……”
  李自成接着说:“倘若我不幸死去,你是皇后,你就在军中召集文武,开一个御前会议,宣布我的遗诏,立补之为我的继子,继承皇位。可是我担心有几位像郝摇旗那样的大将,平时与补之不很融洽,未必肯忠心拥戴。有你在,我就放心。”
  皇后哽咽问:“万一补之阵亡,如何是好?”
  “扶来亨继承皇位。”
  “来亨也不是补之的亲生儿子,众将领会拥戴他么?”
  “十三家中一向重视养子,只要苗子正,不是亲骨血,有何要紧?你自己拿定主张,谁肯说不拥戴?”
  停一停,李自成叹口气,接着说,“倘若我死了,你率兵到了湖广,孤军转战,四面皆敌,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粮饷困难,兵无来源,要将这大顺国号延续下去,谈何容易!一切大计,你到时候同一功、补之商量决定吧。总之,你要活下去,莫寻短见,不要为我殉节。你要率领将士们跟胡人血战到底!自从满洲人进了北京,明朝的文臣武将、各地官吏豪绅,纷纷投降。不是满洲的人马众多,是汉奸替胡人增加了数倍兵力。你要血战到底,在天地间留一股正气,为中国人立个榜样!”
  皇后掩面痛哭,好一阵不能够抬起头来。经李自成催促之后,她终于秘密地动身了。
  按照宋献策的部署,一千多步兵,一百多名骑兵,由李来亨率领,为皇后护驾。这一支精锐人马,加上高一功、李过两府的眷属和亲兵,还有一些将领的眷属、各家亲兵,都早已到长安城外,在一个指定的地方等候。从宫中带走的金银珠宝、各种财物以及路上需用的粮食都已在黄昏后押运出城。跟随皇后从厚载门出宫的有坤宁宫的一部分宫女,兰芝和慧英的随身宫女和仆人,还有从紫禁城侍卫亲军中抽出的五十名骑兵和李来亨带来的一百骑兵,合起来不到三百人。
  李自成将皇后送出厚载门,除皇后向他立着一拜之外,别人都跪在雪地上向他叩辞,并且流下了眼泪。他没有马上回宫,继续立在风雪中,目送这一小队人员骑在马上的影子消失在风雪幽暗的长街上,心中一阵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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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长安士民,因为风雪太大,拖延到正月十三日下午,天气放晴,才拥拥挤挤,喊喊叫叫,哭哭啼啼,扶老携幼,纷乱异常,从各城门逃出。大部分士民向终南山一带逃命,也有一些人家因为渭北和西边户县一带有亲戚故旧可以投奔,不往终南山逃。由于积雪太大,天气严寒,行走困难,许多人家无力逃走,宁死不出长安。经大顺军一再敲锣传令,挨门催促,直到十五日这天,又有两三万人哭着逃出长安。
  李自成知道满洲兵已经过了华阳,正在向渭南前进,十分担心老百姓留在长安会遭到奸淫和杀戮,除命日见秀派人催促百姓速选外,他亲自骑着乌龙驹,在扈从们的簇拥中来到鼓楼外边,立马街旁观看。往日,他每次出官都要敲锣静街,称作“警跸”,今天免了。往日,当他经过长安街上时,士民们如果来不及回避,一望见他的黄伞就赶快在街边跪下。可是今天,这种自古传下来的士民对待皇上的礼仪不再讲究了。有的跪下去磕个头,随即站起来又走。有的连见他下跪的简单礼节也不讲了,只是低着头肃然走过。李自成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在思想上、感情上、生活上都起了不小变化,但是他称皇帝并不很久,而且一直在征战,没有机会养尊处优于深宫之中,所以他的思想和感情都没有同百姓完全割断。现在他望着逃难的士民们成群结队地从他的面前走过,不能不满心酸楚,噙着两眶热泪,竭力忍耐着才不曾滚落。
  一个老婆婆两鬓斑白,拄着拐棍,当走近他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想偷偷看他一眼,冷不妨滑了一跤,差点儿跌倒,拐杖抛出老远。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心头猛然一惊,来不及命扈从们去搀扶老人,他自己突然从马上跳下。但是老人的儿媳妇已经将老人扶好,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地上拾起拐杖,交给老人。老人明白皇上为什么猛然跳下马来,大胆地望望他,滚出热泪,然后随着人流走了。李自成目送着老人的艰难的、颤巍巍的背影,听到了一声叹息。李自成感到奇怪,觉得这老婆婆曾见过,心中问道:
  “难道是她么?……不会吧?”
  李自成正要去追上老婆婆询问,有一位逃难的老人向他的面前走来。皇上的扈从这时都已下马,有一个人正要去拦住老人,不让他走近皇上,可是李自成立刻挥退了这个贴身扈从,向老头问道:
  “你对我有何话说?”
  老头赶快向干雪地跪下去,磕了头,抬起头来说道:“皇上,请陛下不要灰心,赶快到湖广招集大军,战胜胡人,返回长安!”
  李自成一边搀老头起来一边感动地说;“是的,我要回长安来的,我要回长安来的!”
  老头又说;“胡人不能够占领秦、晋,望皇上莫看一时胜败。关中百姓都盼望皇上回来!”
  “可是我没有使桑梓父老享一日太平之福。”
  “虽说如此,可是百姓都认为等到陛下赶走了胡人,天下百姓必会有太平日子。”
  “唉,但愿朕不再辜负关中父老的这一片好心好意!”
  老头又大胆地望了皇上一眼,分明还要说什么话,但没有说出口来。李自成看见他要跪下叩头辞行,赶快挥手阻止,说道:
  “现在不用讲君臣之礼,你快出城走吧!”
  李自成望着老头在家人的照料下向南门走去,边走边用袖子揩泪。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的那位老婆婆,赶快从街边大踏步向前追去,扈从们牵着马紧紧跟随。追了两箭之地,追上了那位老婆婆,拦住她说:
  “老大娘,你可是商州西乡的人么?”
  老婆婆回答:“是的,皇上的记性真好!已经快满六个年头啦,圣上还能把我这个穷老婆子记在心!”
  “你怎么来到了长安城中?”
  “唉,大劫之年,老百姓像游魂一样,到处逃荒。长安城中有我一家至亲,因此两年前逃来这儿。满以为圣上一坐上金銮殿就天下太平了,谁知如今又要逃难!”
  “你的小儿子华来儿已经长大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出城?”
  老婆婆硬咽说:“皇上,他已经为咱们大顺朝尽忠啦!”
  李自成猛一惊:“啊!”
  “去年在山海关尽忠了!”
  李自成叹了口气,命一扈从掏出五两银子送给老婆婆。老婆婆命一家人赶快谢恩,她自己也艰难地跪下去,伤心呜咽。李自成说道:
  “日后赶走了胡人,凡是大顺朝阵亡的将士,朕都从优抚恤。你们快走吧,快出城吧!”
  尽管十五日这一天又逃走了两三万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长安城中仍有很多穷家小户,生计困难,在乡下没有亲故,实在无处可逃,也有的因家有亲人患病或年老体弱、欲逃不能,总之有不少人家不得不留在长安城内,听天由命。
  大顺军的主力部队携带眷属和辎重已经陆续走了两天,李自成同泽侯田见秀却不急着走,为的是照料大顺军全军撤退和长安百姓们出城逃难。他明白,如今士气十分不振,他如果先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军心就会彻底瓦解。因此他宁可冒些风险,也必须留在后边。由于他和田见秀的留下,稳定了军心民心,所以尽管长安城中谣言很多,不断哄传满洲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如何残暴等等,但是城内秩序始终很好,没发生抢劫事件。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知道满洲兵来到长安还有两天路程,便率领数千亲军向蓝田方向出发了。
  他留下田见秀和大约一万人马殿后,晚他一天撤走,以便安排尚未出城的长安百姓尽可能出城逃难。田见秀将他送过灞桥,看见皇上的神色愁惨,他自己也深感大势已去,没有指望,但还不得不对自成劝解说:
  “请皇上务必宽心。只要到湖广站稳脚步,收拾江山不难。”
  李自成屏退左右,叹了口气小声说:“唉,玉峰,前年十月,我们不放一箭,不动一刀,进入长安,士民放着鞭炮,夹道欢迎,不料竟有今日!关中父老原来都盼望我早日登极,建立统一大业,使天下苍生得享太平之福。今日落得这样结果,使我无面目再见关中父老。奈何!奈何!”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仍然是胜负未决,陛下何必如此灰心!虽然从去年四月至今,我军接连失利,可是剩下的多是陕西子弟,忠于皇上,也较精锐,远非乌合之众。随皇上去湖广的尚有十几万人。皇后去西边迎接从榆林撤退的数万人马,加上从甘、固、宁夏、西宁、临洮等地召集到的驻军,合起来也在十万人以上,再加上汉中、安康一带驻军,将是一支不小的劲旅,与陛下会师湖广……”
  李自成不等他说完,摇摇头,忧虑地说:“谁晓得皇后此行的结果如何!倘若敌酋多铎到长安后派一骑兵向西猛追,不惟皇后从西北收兵南下之谋会成为泡影,说不定连她自身都有很大凶险。她走后,朕一直放心不下。”
  田见秀虽然对皇后的安危抱有同感,但是他不能不安慰说:“皇后智谋出众,又素为大顺将士们忠心拥戴,必能逢凶化吉,纵有追兵在后,也会平安无事。何况补之和一功两将军接到陛下密谕之后,必能赶快从榆林突围,星夜赶至指定地方与皇后会师。不过十几天时间,皇后的身边就有数万之众了。”
  “可是,倘若围攻榆林的敌酋阿济格穷追不放,使一功和补之无法到达指定地方与皇后会师,岂不糟了?”
  “不。陛下太过虑了。我大顺坚守榆林之师,颇为精悍,一功和补之又是两员名将,必能利用三边险要地形阻挡追兵。岂能使敌人长驱前进,如入无人之境?”
  李自成的心情很乱,几乎是茫然无计。稍停片刻,他又望着田见秀嘱咐说:“我们原想着有黄河与潼关之险,榆林又是用兵重镇,可以凭借地利人和,固守陕西,等待局势变化,所以不管陕西百姓多苦,在各州县强迫征粮。宁招民怨,不缺军饷……”
  田见秀说:“是的,陛下,我们建都长安之后,关中父老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日子更苦了。”
  李自成知道田见秀本来与李岩一样,不赞成他急于去攻破北京,担心有意外挫折,退不能守。当时他轻视田见秀过于瞻前顾后,持重有余而进取之心不足。如今他猛然想起来当时田见秀和李岩的意见,悔恨交集。然而他此刻更觉心中难受的是想着对不起关中百姓,甚至是无面目再见家乡父老,不觉叹一口气,声音打战地接着说:
  “玉峰,陕西父老都期待我坐稳江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在山海关战事失利,退出北京,又失去山西,我还想固守陕西,等待时机反攻。唉,不料到我们大顺的国运竟然如此不济:黄河不能守,潼关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如今连京城也丢给胡人!长安存的粮食,能够带走的都带了,余下的还有很多。怎么办呢?玉峰,你明天下午务必退出长安,从七盘岭这条路追赶大军。你临退出长安时,再带走一部分粮食,其余的,放火烧掉,不要留给敌人!……玉峰,这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此是大事,决不敢误!”
  李自成又抬头向长安的方向望一眼,不再说一句话,勒转马头,将鞭一扬,在一大群扈从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往七盘岭的方向奔去。
  大顺军走蓝田向商州撤退。当走过七盘岭时,因为山高路险,积雪很深,风大天寒,许多妇女和老弱没有马骑,有的冻死在山上,有的滚落悬崖。李自成追上大军,亲眼看见这种情形,十分痛心。全军的士气比退出长安时更坏了。有的将士因翻过七盘岭时失去了亲人,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哭泣,还说些怨天怨地的话。幸而牛金星和宋献策一直在部队中间,分派一些将领抽出上千匹骡马,专力救助那些特别困难的眷属,寻找在路上失散和失踪的人。李自成和他的七千名御营亲军全部下了战马,步行在山路上,用他们的马匹救助别人。李自成的这种行为,凡是看到的将士和眷属都深受感动。人们说: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好的皇上!”
  下了七盘岭以后,已经黄昏。李自成被吴汝义带进一个背风的小小的山村休息,御营亲军在周围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火堆。军师宋献策和丞相牛金星都来了。皇上免去了朝廷上君臣之礼,命他们陪着他烤火休息。退出长安已经三天,李自成第一次得到休息,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眼眶深陷,一双眼睛也显得格外大了。
  直到现在,李自成才完全明白,在关中和山西投顺的众多文臣,有的做了侍郎,有的做了尚书,退出长安后都逃跑了。原在湖广投顺的文臣如顾君恩和喻上猷,如今还留在军中。当李自成明白这种情况以后,立刻命侍臣给喻上猷和顾君思各送去五百两银子,传谕他们好生休息,不必前来谢恩。他意识到牛金星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责任的,譬如对他的匆匆东征幽燕持怂恿态度,进了北京后没有替他考虑到满洲兵的进关,在错杀李岩的事情上也没有谏阻。但此刻看见牛金星并未逃走,在艰难的行军路上帮他做了许多安定军心的工作,便将暗中抱怨的情绪抛在一边了。他望望十分辛苦的牛金星和来献策,在心中叹息说:
  “唉,如今大顺朝群臣星散,只剩下这两位股肱之臣!”
  李自成很担心目前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倘若满洲兵从临潼转向南来,穷追不放,他的大顺军很可能一战即溃,前途不堪设想。他神色忧愁地向牛、宋问道:
  “你们想想,满洲人必然知我带着人马向商州奔去,多铎会不会只派少数人马进长安,他亲率大军对我穷追不放?”
  宋献策说:“请陛下放心,多铎最关心的是赶快进长安,绝不会向我穷追。”
  “何以见得?”
  宋献策回答说:“崇祯年间,满洲兵共有四次进入长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掳掠,满载而归。可见夷狄之人,杀掳成性。今多铎知长安无兵防守,必将长驱攻占长安,尽掠子女玉帛。况长安原为陕西省会,今为我大顺京城,攻占长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为,多铎必在西安一边休兵,一边饱掠,然后再议如何南追。”
  皇上问:“丞相如何看法?”
  牛金星说:“军师之见甚是。再说,满洲兵作战日久,也需休息。七盘岭山路险恶,多铎害怕中计,必待雪化之后,探明我军行踪,方敢向我追赶。”
  李自成略感松了口气,希望到了邓州、襄阳一带,有一个月休兵整顿,就有在湖广立脚的机会了。想到目前的困难处境,他不觉叹道:
  “倘若上天佑我,能够重振旗鼓,转败为胜,当不忘以前谋划之失!”
  宋献策赶快说:“陛下圣明,能够明察前车之鉴,重振旗鼓不难。”
  牛金星接着说:“臣吞为丞相,辅弼无方,致有今日国都不守,主上蒙尘,实在罪该万死。每次想到这里,臣心中惶恐惭愧,深觉无地自容。”
  皇上说:“你这话不用说了。过去之失,都怪我谋虑不周,不听林泉的话,后悔已迟。今后只要我们君臣一心,共济时艰,大顺定不会亡。许多文臣,在朕一帆风顺时为要做官,为要做大顺开国时的从龙之臣,纷纷前来投顺,争先恐后。看见我连遭挫折,国将不国,一个个溜走了。你们二人始终患难相随,忠心可感。日后国基稳固,我不会忘记今日之事!”
  皇上情绪激动,不觉眼圈发红。牛、宋见此情形,深受感动,也不禁低下头去,暗暗洒泪。停了片刻,李自成接着说道:
  “你们不知,眼下有两件事我很担心:一是皇后的行踪倘若被敌人知道,轻骑追赶,如何是好?此事朕十分放心不下。二是泽侯倘若从长安退出稍迟,满洲兵截断灞桥,他率领的一万将士就没法同我们的大军会师了。”
  宋献策说:“皇后英明多智,必不会落入敌人之手。至于泽侯,戎马半生,娴于韬略,且深受将士爱戴,纵然在灞桥遇到敌人,必能绕道别处,来找陛下。请陛下处此军心惊慌时刻,一切事应当坦然处之,不必过分担忧,忧形于外,徒使将土滋生疑惧。”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言语。
  正如宋献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驱长安,不曾向南追赶,所以大顺军在十分狼狈之后,能够在商州城郊停下来休息数日。高皇后仍无一点音信,可是田见秀率领一万人马赶到了。
  李自成将商州城内的州衙门作为行宫,将州衡的大堂作为正殿。三四天后,得到禀报,知道田见秀全师退出长安,正在向商州赶来,尚有一日路程。李自成心中大喜,命吴汝义和张鼐前去迎接。田见秀将部队留在后边,随吴汝义与张鼐快马赶来。李自成正在正殿中与群臣议事,立刻传见。田见秀向他行了叩头礼之后,他命回赶快坐下,问道:
  “泽侯,你没有遇到满洲兵么?”
  田站起来回答;“启奏皇上,胡人于十八日下午进城,臣于上午从长安退出,约摸在巳时以前就全军过了灞桥,转向蓝田路上,所以不曾与胡人相遇。”
  “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从长安退出的。可听到皇后的音信么?”
  “一点儿没有听说。”
  “长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后谈论皇后的行踪么?”
  “百姓中已有谣言,说皇后没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间单独往西去了。”
  李自成的心中一惊,不觉暗暗地说:“皇后险了!”随即他又问道:
  “留在长安的军粮你都烧光了么?”
  “臣未烧光。”
  李自成又一惊,问道:“为何不统统烧掉?”
  田见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为着长安城中的贫苦百姓,臣未遵旨烧粮,请治臣以该死之罪!”
  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视泽侯,说道:“你疯了?你说的什么?在这样干系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张,违背我离开长安时一再对你叮嘱的话?你是朕的心腹旧臣,长安事完全交你处分,十分信任于你,为什么竟敢如此大胆抗旨,将众多军粮留给敌人?你说!快说!”
  田见秀赶快跪下,低头不语。自从李岩兄弟被杀之后,他已经从许多事情上看清楚大顺皇帝因为兵败国危,变得暴躁多疑。但是他并不为自己分辩,只等候对他从严治罪。李自成看见田既不做声,也不惶恐,更加恼火,大声说道:
  “你是怎么了?难道你铁了心抗旨到底,以为你同我共过多年患难,立过汗马功劳,国法可以不管你么?”
  田见秀终于抬起头来。坐在左边的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坐在右边的刘宗敏、袁宗第、刘芳亮、郝摇旗、刘体纯、张鼐和吴汝义等文臣武将,都看清楚田见秀的那久经风霜的、在武将群中显得特别善良和敦厚的面孔上仍然保持着镇静,只是花白的胡须有点儿颤抖。宋献策已经猜想到田见秀不肯烧粮食的原因,私下颇为同情。他决定一旦皇上要斩田见秀,他就赶快跪下求情,并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泽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见皇上的脸色铁青,神情十分严峻,眼睛里充满忿怒,露出杀机。他的心凉了半截,轻轻用肘弯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给他一个同意的眼色。
  全场人都看见皇上的忿怒,都意识到老将田见秀犯了大罪,马上会大祸临头,但是没有谁敢做声,都在屏息等候。作为行宫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云不雨,显出可怕的肃静。
  突然,李自成将“御案”一拍,厉声问道:“田见秀!你究竟为什么不肯遵旨行事,将军粮留给敌人?快说!我等你说清楚以后再将你斩首!”
  田见秀又伏地叩头,然后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烧去军粮,罪无可道,可是遵旨烧粮,臣心实在不忍。长安平民无力逃跑的尚有两三万人,另有一两万人只是逃出城外,无处可去,只在近郊躲避。当留在城中的百姓听说我军都将撤走,不能带走的粮食将要放火烧掉,便在天色黎明时成群结队地来到粮仓外边,将粮仓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哀求将粮食分给百姓救命。臣得守护粮仓的游击将军田成禀报,赶快亲自骑马前往察看,劝谕百姓散去,说圣上有旨,这粮食必须烧掉,以免落入敌手。众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继而向巨痛哭。臣见百姓们满面菜色,十分可怜,答应了百姓们的恳求。为怕众百姓在纷乱中踏伤老弱,又派了五百将士,维持秩序,按人按户发放粮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们听到消息,都回城了,请求发放粮食。直到满洲兵到了临潼,城中穷百姓仍在分粮。臣下令赶快放火,但老百姓拚死围着粮仓,不让放火。臣又一次骑马赶到,一面劝谕百姓,一面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粮仓的院落大门,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亲兵们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驱赶不散,求臣救命,哭声震天。百姓哭,臣也哭。可怜长安和关中父老……”
  田见秀忽然说不下去,热泪奔流。李自成没有做声,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仿佛听见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声。他向群臣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很感动,有的噙着眼泪。
  “陕西是我们桑梓之地,”田见秀接着说,“我朝定都长安,却没有使长安和关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对着饥饿百姓,不能不哭。后来,有十来个父老被推举出,向臣担保:当胡人过了灞桥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烧了粮仓,决不使粮食落入敌人之手。臣无可奈何,便只好暂不烧粮,赶快将人马撤出长安。后来听说,胡人到了灞桥以后,派了一千精锐骑兵,疾驰人长安,杀了十几个正在放火的百姓,灭了火势。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这样。臣违抗圣旨,未烧粮食,罪该万死。处此军心涣散、纪律懈怠时候,请皇上赶快杀臣,以振军律。臣来看皇上,明知罪重,纵然斩首,也将欢乐归阴,决不求皇上降恩宽恕。”说毕,他从腰间取出来用黄缎包着的泽侯金印,膝行向前,将金印奉置“御案”,伏地等候发落。
  李自成对如何处分田见秀,一时没了主意。虽然他深恨田见秀违旨,贻误军国大事,但是他也理解田见秀当时面对着长安饥民的心情。他想借此机会,拿田见秀严厉治罪,作个榜样,整肃军纪,但是又觉得心中不忍,也看出来众文武都有救泽侯之意,只是他正在盛怒,没人敢马上为泽侯求情。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将和抛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厉声说道:
  “田见秀竟敢以粮资敌……押下去,听候从严议罪!”
  李自成在商州驻军数日,便率领十几万大顺军和随军眷属退到邓州。襄阳府尹牛佺亲自率领两千人马来到邓州接驾。因为邓州的灾情很大,无法供养大军。李自成便决定固守荆、襄,对抗清兵,命刘宗敏率领大军退往襄阳,牛金星率领喻上猷和顾君恩一同前去,在襄阳代他处理朝政。他自己则留下两万人马,在邓州和内乡境内驻扎,既为防堵清兵进攻襄阳,也为着安定军心。宋献策因为是最得力的谋臣,留在李自成的身边。在加紧部署军事,加修城墙和堡寨,向南阳境内征粮的同时,李自成派出许多细作,探听皇后的消息和清兵进入长安以后的动静。
  由于接连挫败,大顺军的士气愈来愈低落,几乎是遇敌即溃,有不少向敌人投降,这情形使李自成对前途感到暗淡。从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自己没有灰心过,他手下的将士也没有人对他离心,而今天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几年中跟随他备尝艰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将士,特别是想起来那位舍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邓州寻找王吉元的母亲,希望赶快将这位老人找到,再一次给她点银子周济。可是,吴汝义很快向李自成禀报:王吉元的母亲已经饿死了。
  李自成向吴汝义问道:“上次我们路过邓州,给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会饿死了?”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亲自到了王吉元的那个村庄,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空了。村中房舍,有的给烧毁了,有的墙倒屋塌,有的房子还在,门窗全无,总之是人烟绝了。后来在邻村里找到了一个中年人,饿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诉臣说,崇祯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阳时候,下令邓州、南阳各地驻军和百姓垦荒,发给种子。老百姓一时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军在秋天打败了孙传庭,全师进入陕西。河南明归大顺,实际无主。邓州一带更乱。王光恩又从均州来,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灾,乡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两银子,说不定是被土匪抢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饿死了,连尸首也没人掩埋!”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禀报以后,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之后,他挥手使吴汝义退出,猛地站起,绕屋彷徨,深深叹气。
  刘宗敏和袁宗第等离开邓州往襄阳时候,曾劝说李自成赦免田见秀,宋献策和牛金星也替因见秀说情。田见秀一直被软禁在李自成的御营中,等候发落。由于田见秀平日待人宽厚,资格又老,在军中威望很高,所以虽然皇上说要从严治罪,御营的将士们却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将祸福置之度外,从不托人为自己求情,也不上表向皇上申辩。他连战争的消息也不肯打听,有时在帐中焚香诵经,有时自己洗衣服,补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简单朴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军情渐紧,李自成这才决定离开邓州。动身的头一天晚上,大约在二更时候,李自成传旨召见田见秀。田见秀正在闭目打坐,睁开眼睛,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召见,便将手中的念珠放下,跟随前来传旨的御前侍臣去了。
  邓州州行是李自成的行宫。李自成坐在后院中的临时寝宫等候,只有军师一人侍坐。田见秀叩了头,跪在地上,等待发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叙话!”
  田见秀听见皇上的声音很平和,不带一丝怒意,并且像往年一样称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对他治罪了。他叩了个头,轻轻说出一声“谢恩!”站起来,在一把与军师相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李自成含着微笑,说道:
  “玉峰,你虽然违旨,做了很大的错事,我想着我们多年患难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将,朕不再处罚你了。还给你泽侯金印,仍命你带兵打仗。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田见秀立刻重新跪下,连叩了三个头,“谢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实实有罪,完全不予处罚,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来吧,别的不用说啦,起来,坐下叙话!”等因见秀重新侧身坐下,皇上接着说:“今夜召见你,不要多讲君臣之礼。自从朕称王称帝之后,朕再想像从前一样同老朋友促膝谈心,毫无隔阂,很难得了。今夜只有献策在面前,挥退了众多侍卫,已命御膳房准备了酒菜,兔了奏乐,我们君臣小酌闲话吧。”
  随即有彻前近侍端来两张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摆上简单菜肴,斟上了邓州本城出产的黄酒,烫得滚热。皇上举杯。宋献策和田见秀站起来称谢,然后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见秀重新坐下后恭敬地问道:
  “请问陛下,眼下皇后在什么地方?”
  “皇后尚无一点音信。据细作禀报:满洲兵有几千骑兵过了渭河,占了咸阳,是不是已经派兵追赶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长安的满洲兵大部分出潼关往东,一部分过商州往内乡来。朕同军师认为,这是分两路来追赶我们,使我们无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岭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泞难行,所以满洲兵大部分人马到洛阳,过龙门,经汝州往南阳来,这一条道路既好走,还可以防我奔人豫中和淮南一带。总之,眼下局势十分不妙,你与我明日同去襄阳,固守荆、襄。”
  “明日就往襄阳?”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两万人守邓州,为襄阳屏藩。你的人马都在襄江南岸驻防,你回自己的部队去吧。”
  田见秀说道:“倘欲固守荆、襄,必须肃清郧、均之敌,使郧、襄连成一片,成首尾相应之势。不能夺取郧、均,则襄阳势孤,固守很难。陛下与军师对此如何筹划?”
  李自成说;“捷轩已经于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并不顺利。此时我军士气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轩赶快从均州撤兵,只设法固守襄阳、樊城。玉峰,不料国运败坏至此,除固守荆、襄外,别无善策!”
  田见秀自从前年冬天到长安以后,就一直怀着可能挫败的隐忧,但也没料到竟然败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叹气,无计替皇上分忧。李自成看出来田见秀的神色沉重,强作笑容说:
  “你在退出长安时不听朕的嘱咐,没有将粮食烧掉,这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记在心上。朕听说你退出长安以后,你的左右将领担心朕将你治罪,劝你暂时将人马拉进终南山中,等朕的气消了以后,再来见我。你不肯,说朕正需要人马,拱卫京城的人马比较精锐,你必须将这支人马交还给朕,不问你自己吉凶。单你这个忠心,朕还有什么话说?不能怪你不烧粮,只应该怪朕自己不该将烧粮的事交付你办,你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
  宋献策想使空气轻松一些,也笑着说:“玉峰毕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会受陛下治罪,还是赶快回来。”
  田见秀向宋献策笑着说:“除非回到陛下身边,我能到哪儿去?现在还不是我躲到终南山当和尚的时候!”
  李自成问:“你日后还要出家么?”
  田见秀回答说:“崇祯十二年在兴山境内,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张敬轩的营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来闲看风景,那时陛下已经答应臣日后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还记得!”
  “臣记得很清楚,日后出家也算是钦准出家。”
  屋里的空气活泼了,李自成心上的愁云散去了。他又笑着问:
  “你倘若日后出家,打算用什么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号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献策说:“玉和尚这三个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门法号。”
  李自成也说:“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见秀说:“臣纵然能遂平生之愿,出家为僧,也不会忘记陛下。到那时,我索性自称钦准出家玉和尚。”
  宋献策摇头说:“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不谈了,不谈了。我们君臣间谈笑风生,已经许久没有了。你们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了。”
  宋献策和田见秀叩头辞出,李自成带着略微轻松的心情就寝了。但是他很快又心思沉重起来,披衣下床,想到皇后的下落不明,想到满洲兵即将来争夺荆、襄,他深深悔恨自己失计,对前途感到绝望,颓然向椅子上坐下去,仰望屋梁,心中叹道:
  “天乎!天乎!茫茫中国,竟没有我大顺朝立足之地!”
  李自成到了襄阳以后,以襄王府作为行宫,当日就召集一部分最亲信的文武重臣开御前会议,讨论应付满洲兵南下之策。讨论半天,吃过晚饭又讨论,直到深夜,竟没有一个人能想出一条妙计,都看见士气低落,各地老百姓又不与大顺一心,差不多败局已定。加上没有大炮,想固守襄阳也不可能。在没有办法之中,决定立刻差王四夫妇携带一大批贵重礼物和李自成的一封书信,前往武昌,劝说左良玉与大顺联兵抗满。当天夜间李自成就宣召王四夫妇进宫,将这紧急使命对他们说明,要他们连夜准备,明日一早动身,路上不可耽误,越快越好,并说应带去的诸色礼物都由宫中准备,不用他们操心。
  左梦梅多年没有见到养父,养母又早已死在河南,得到这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四想着大顺军已经打了败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说动左良玉,也许不能够平安回来。但他是孩儿兵出身的将领,对大顺皇帝有无限忠心,宁肯死在左营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有将他对这一差事的担心在神色上流露丝毫,脸上反而显出高兴的神色,对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养父之恩,不能归宁,常常梦见养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办事,臣夫妻不但会尽忠效力,也将深感圣恩。”
  皇上望着左梦梅说:“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见了你的父帅和兄长梦庚将军,一定要代朕传言:如今胡人势强,朕与左帅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况且胡人志在灭我中国,并非只与朕一人为敌。胡人若打败了朕,下一个被消灭的就是左帅。当今急务是左帅与我联兵作战,共救中国。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万精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万精兵正在日夜赶路前来,不日可到湖广会师。倘若左帅不以中国为重,一味与朕为仇,我大顺军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师与胡人决战。为着救我中国,先来个兄弟相斗,此是下策。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对左帅再动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记住,传给左帅知道!”
  左梦梅回答说:“臣妾谨遵圣旨,不敢遗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亮,王四来宫中辞行。李自成已经起床,对他小声嘱咐说:
  “小四儿,你是跟随我长大的孩子,我才将这样差事交付于你。不管成功与否,你都要赶快想办法送回消息。还有,你到左营,处处小心,一定要说我大顺虽然暂时战败,兵力仍很强大,还有皇后率领的二十多万人马,都是精锐,不日即到湖广。去吧,盼望你平安回来!”
  王四同左梦梅携带许多贵重礼物,挑选了二百骑兵跟随,向武昌星夜赶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为敌,但又觉得毫无把握,在襄阳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对抗从商州南来的满洲兵。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商州进人河南的满洲兵并不是来追赶他的,竟然从内乡境内往东,经南阳府城转向东北,向许昌的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满洲兵从商州进人内乡,人数很多,确实是追赶他的。根据几处探子禀报,李自成才明白满洲朝廷去年秋天原来任命豫亲王多锋为定远大将军,专征江南;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专征陕西。后来摄政王多尔衮因见大顺的人马仍然众多,不可轻视,才临时改变进兵方略,命多择暂缓南征,从孟津渡黄河进攻潼关和西安。如今多铎奉命将陕西交给了阿济格,全军分道出陕,自河南趋淮扬,从扬州下江南。阿济格奉了摄政王的严命,要对他穷追不放,直到将他消灭。
  面对着这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李自成同亲信文武们密商对付方略。大家认为必须保全退人湖广的兵力,决不浪战,不死守一个地方与敌人硬拼,而应该将人马退到从承天到长江边上,随时可以退到长江以南。为着容易退往长江以南,必须在荆州、沙市驻扎重兵,一则牵制敌人,二则保护长江畅通。
  李自成下令驻守邓州的人马迅速退过襄江,只留下两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滞迟敌人的作用。什么人退往荆州,什么人退往承天,都在这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大将中刘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荆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佺同去,经营上游。李自成和刘宗敏率领大顺军主力退往鄂中,相机与左良玉联合或夺取武昌。当满洲兵占领邓州,继续向襄、樊进兵时,襄阳的撤退计划已经完成,只留下几千人守襄江南岸,掩护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佺是襄阳府尹,最后退出,与牛金星从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后退出。他回望襄阳城,然后东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无限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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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凭着半生的戎马生涯,百战经验,李自成对大顺军已经缺乏战斗力的情况心中清楚,所以他匆匆地退出襄阳,驰往鄂中。但是他希望留下一支士气较好的部队,凭借襄阳坚城和春汛开始到来的滔滔襄江,能够将清兵阻止十天以上,使他有机会在江汉平原的富庶州县短期停留,征集粮草,看一看左良玉在武昌的动静,再作计较。如今他完全处于十分不利的被动局面,前有左军,后有清兵,只剩下荆州和承天两府是他暂时可以回旋的余地。
  为着要进行最后挣扎,李自成派遣郝摇旗、袁宗第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人马由襄阳南去,占据荆州,经营上游。他同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以及心腹大将刘宗敏等秘密商议,决定在目前情况下不同左良玉进行大战,争夺武昌。倘若清兵越过襄阳穷追,就命占据荆州一带的人马出兵牵制,他同刘宗敏率领主力部队和妇女老弱以及辎重,从沙市和仙桃镇一带渡过长江,进人湖南,使清兵与左军互相厮杀。为着荆州和夷陵形势重要,他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将襄阳防务部署完毕之后,赶往荆州。牛金星以丞相之尊坐镇上游,喻上猷和牛佺作他的辅佐。喻上猷已经随袁宗第先走了。李自成快到承天时候,得到牛金星的飞马奏报,说他谨遵圣谕,已经过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荆州。
  李自成到达承天城内的这一天,天气晴朗,十分暖和,连日的阴云消散了。在城郊附近,他看到了许多盛开的李花和快开败的桃花,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杂花。空气中飘荡着花香。各种鸟儿,有的是百灵,有的是画眉,都在树林中歌唱。特别常见的是黄莺,在柳树间穿来穿去,十分快活。在池塘和小溪中,也有鸳鸯成对地游泳,小鱼在浅水中游来游去。这一切在陕西和中原都不多见。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烦躁,而且灰暗,与南方的春景很不调和。他决定在这里休息几天,等候袁宗第和牛金星父子到荆门以后的消息。
  休息了两三天,体力得到了一些恢复。前些日子,由于鞍马劳顿,加上为军国大事苦恼,睡眠少,这给他的身体很大折磨。他今年才三十九岁,因为一年来的挫折,从心情到外貌,都已比往日苍老多了。
  第四天,忽然接到袁宗第从前往荆门的路上派来飞骑禀报,说牛丞相仍然停留在宜城附近乡间,等候襄阳府尹牛佺;不日前来荆门。他忽然改变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荆门而到他的身边来,以便随时顾问。于是赶快派官员带领骑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们却没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这派去的官员从宜城又向襄阳探询,一直到襄阳城附近,不能再往前走。不料丞相父子竟然踪迹全无,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李自成得到禀报,心中大惊。从西安到襄阳,大顺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张遴然等一二百人陆续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大顺朝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涣散,无法维系。李自成虽然十分气愤,但头脑还算冷静,他严令左右亲信不许将这一消息外传,同时立即命刘体纯率领五百骑兵出发,连夜奔往宜城和襄阳一带继续寻找丞相。他猜想牛金星父子是被背叛大顺朝的乡勇或乡宦捉去,藏在山中什么地方,或者已经杀害,或者等候清兵来到时献给清兵。他对刘体纯说:
  “你只要打听到丞相消息,就赶快将他接来,告他说我身边不能一日没有他,他不必往荆州去了。倘若你们无力救他,可火速派人回奏,我要派几千精兵前去,一定要救他回来。”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刘体纯回来,告诉他牛金星父子沓无踪影,他才断定他们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顿脚骂道:
  “身为丞相,背君潜逃,忘恩负义,抓到后决不饶他!”
  这时刘体纯跪在地上,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坐在下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宋献策和顾君恩更害怕皇上疑心,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向刘体纯问道:“二虎,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差你前去。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边有很多亲兵和仆人跟随,牛佺身为襄阳府尹,自然也有众多仆人和亲兵相随,加上他们的眷属、亲戚和门客,至少有二三百人,还携带着一大批金银细软,少说也需要十来匹骡子驮运,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留下来一点儿蛛丝马迹?”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内,直到襄阳城外,臣都找遍了。处处向百姓打听,都说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踪。”
  “是不是他们暗回襄阳城内,投降了胡人?”
  “襄阳留有我军的得力细作数人。臣派人进人襄阳城内,询问城内细作,也说没有听说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叹口气,又问道:“可听说郧阳和均州方面有什么消息?”
  “传说王光思兄弟已经投降了胡人,看来是真。”
  “如今皇后的行踪……一点都没有听到么?”
  “没有。”
  “胡人有什么动静?”
  “胡人到襄阳的已经有两三万,后边还有很多后续部队。眼下他们正在征集粮草、船只,很快就要从水陆两路追赶我军。”
  李自成挥手使刘体纯退出,然后对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三人说道:
  “就赶快按原计划行动,不可耽误了。前天白旺见我,他很想我将他留在德安,与敌人周旋,牵制敌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催促他即回德安,依计而行。今晚我军就要离开承天,水陆齐下,不作声张,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轩,你率领这支大军,先到潜江与沔阳之间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过,对鄂中和荆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离开汝侯左右,以便随时策划。”
  顾君恩虽然听到牛金星父子逃走,已经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赶快回答说:“微臣道旨,决不离开汝侯左右,以备随时咨询。以微臣愚见,不妨先遣一支人马渡过荆江,占据要害之地,以作江北大军后盾,好与胡人周旋江汉之间。”
  “你说得很是,务要与汝侯见机而行。”李自成默默想了一阵,心头上产生了一些渺茫的侥幸思想,接着说道:“朕马上要驰往荆州,这一带军事统归捷轩主持。胡人即将从襄阳出动,你们的担子可不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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