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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88 姚雪垠(当代)
  刚说了这一句,忽然后通从保德派人送来一封密奏。李自成立刻拆开来看。据密奏上说,他担心胡人要进窥黄河,所以他率领人马退到府谷、保德,凭借黄河天险来屏蔽延安、榆林。李自成将他的密奏向案上一投,不觉骂了一句“他妈的”,随后对牛金星、李岩说:
  “唐通和姜瓖二人勾结,如何是好?”
  牛金星、李岩都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牛金星想着如今好像是一盘败棋,不管怎么走,都不能马上转败为胜。然而对手的棋路反而越走越宽。唐通不过是一个卒子,可是如今已成了过河卒。如果吃不掉它,后果会很坏,想吃掉它,既没有车,又没有炮,也不在马蹄下边,谈何容易!李岩也同样想不出好的办法,只是他更多的心思是在考虑河南局势。
  李自成说:“这样吧,一面给唐通下一道手谕,对他多加鼓励,装作不疑心他有投降满洲的打算。一面给高一功去一封密谕,要他严加防范。”
  牛金星说:“圣上如此考虑,十分妥善。”
  刘体纯又送来一封密奏,说又已探明,窦妃自尽之后,满洲人已经把窦妃的舅父、舅母和邻居逮捕下狱。李自成看完密奏,半天没有说话。因为整个局面很坏,各种不如意的军国大事都压在他的心上,所以不能多去想窦妃的事。过了一阵,他望着李岩问道:
  “河南的情况很乱,你看这局面应该如何收拾?”
  李岩又站起来躬身说道:“崇祯十三年冬,陛下初入河南不久,微臣曾经建议:应该据河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数年来只顾打仗,未逞经营河南。机会已失,悔之何及!”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暗想:“指责朕的失策!”但是他没流露出愠怒神色,用平静的口气说:
  “如今只说眼前吧!”
  李岩接着说:“守河南即所以巩固关中,失河南则关中亦不可守。虽然目前河南叛乱迭起,形势急如燃眉,然而还不到无法挽救地步。东虏尚未南下,南京也没有重兵北来,所以局势尚可以挽回。请陛下速将河南之事交付微臣,臣率人马星夜驰赴河南,相机处置,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自成心里想道:“如今人心涣散,许多人各为自己打算,另有图谋。离开北京后逃走了很多人,有的降了胡人。李岩一再提出来要回河南,莫非也是为自己打算?”他在心中犯疑,望一望牛金星,用眼神向丞相征询意见。
  牛金星沉吟一下,恭敬地说:“如今河南局面很乱,差林泉回去设法收拾乱局,未尝不可一试。但林泉若走,陛下左右又少一得力谋臣。此事干系重大,请皇上宸衷独断。”
  李自成暂时沉默不语。他忽然想到李岩始终不曾同他一心,起义时就操心“功成身退”,归隐山林,这不是害怕我得江山后诛戮功臣?在洛阳命他主持放赈的事,他的手下人在百姓前盛称他如何仁义,老百姓也都说“李公子救了我们的命!”反倒把他李闯王不提了。要不是宋献策及时忠告了他,压下去这股邪气,他怀的“二心”可不是早就在众人前露了马脚!
  李岩催问道:“情况甚急,陛下如何决断?”
  李自成问:“卿回河南,红娘子一同去么?”
  “是的,陛下。如今战将难得,红娘子随臣回河南,缓急时颇可为国出力。况且她在豫东一带江湖上人缘很好,还可以联络民间义士,共抗虏兵。”
  李自成在心里说:想得怪美,连老婆孩子一起带走!他忽然又想,宋献策献的《谶记》上说“十八子,主神器”,难道他认为这《谶记》是应在他的身上么?可恶!……
  “请陛下不必犹豫,速速命臣动身!”李岩又催促一次,巴不得插翅膀飞回河南,收拾乱局。
  李自成对李岩的急于去河南更加疑心,点头说:“你下去同牛丞相商量商量,速写一奏本,详细说明回河南的处置方略。这两天我日夜不得休息,十分疲倦,你们都下去吧。等我看了你的详细奏本以后,再作决定。”
  牛金星和李岩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在心中发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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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顺朝的六政府和文谕院等中央衙门都驻在平阳府城内。牛金星的天佑阁大学士府即丞相府,也驻在平阳城内。从关中火速调来的两三万人马以及从北京退回的败残部队都驻在城外。城内只有一两千拱卫皇帝的亲军,俗称御林军。李岩手下的部队经过庆都之战只剩下六七百人。健妇营只从长安来了一部分,没有想到井陉一战死伤了二三百,如今不足五百人。红娘子从固关回来后,健妇营同李岩的残余部队都驻在平阳城南大约十里的一个地方。
  李岩回到驻地,立刻将李作找来,也将红娘子从后帐请出来,一起商议向皇上写奏本的事。自从退入山西以后,他度日如年,眼看着局势一天不如一天,他身为大顺朝巨子,却无力挽救国运。如此下去,国家会有灭亡之险,而他兄弟和红娘子将要白白地死在这种一筹莫展的局势之下。今天得到皇上同意,要他写一奏本,详细陈明收拾河南的方略。他一面十分高兴,觉得这个请求终于得到皇上允准了,一面又感到心思沉重,因为目前回河南去,困难确实很多很大。如果他刚回去,立脚未稳,而南京的人马就进入河南,胡人也从山东和畿辅来到河南,李际遇、刘凤起这些人再不听劝告,决心与大顺为敌,那么,能不能凭着他兄弟的力量,拯救河南的局面呢?对此,他心中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但是,如果他不回去肩此重任,又如何收拾河南?还有谁能够为大顺收拾危局?
  当他把事情告诉李侔和红娘子后,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好久,决定不顾一切,宁死也死在河南,为大顺巩固中原,不惜肝脑涂地。回去,没有兵当然不行,要向皇上请求多少兵呢?请求的兵太多,如今,皇上也没有多的人马给他。请求的兵太少,回河南很难站稳脚步。他们又把李俊也找来,一起参加意见。商量的结果,决定向皇上要两万精兵。听说袁宗第率五万精兵前来,几天内就会到达平阳。估计请两万精兵,皇上还可以答应,再多就不会答应了。
  红娘子问道:“你打算请皇上派哪一位大将同你一起往河南去?”
  李岩说道:“大将不必要,一则皇上目前在平阳也没有得力的大将,许多人在山海关和庆都死了,有的负了重伤。袁宗第没有到山海关去,皇上将会另有派遣。何况,”他放低声音说,“最好不要有大将同我们一起去河南,免得我们做起事来掣肘。我只请求给我两万精兵,不提请派大将前往。”
  红娘子不放心地说道:“如今接连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到处叛乱,有些地方已经叛乱了,有些地方虽然没有叛乱,看起来这局面也不会撑持多久。在这种时候,宋军师不在此地,万一皇上对你兄弟多心,牛丞相又不肯竭力担保,岂不徒然惹祸?”
  李岩说道:“不请兵,不去河南,国家亡了,我们也要为国尽节。与其那个时候白白地尽节而死,何如此时尽我们的力量为皇上收拾河南局面?”
  红娘子说道:“倘若大顺国亡,我们自然都要为国尽节,战死沙场。与其被皇上疑心,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将来在两军阵上与敌人厮杀一番,死个明明白白。”
  李岩望望红娘子,说:“怎么你们妇道人家比我们男子汉还要疑心重?”
  红娘子说:“我不是疑心皇上有什么怀疑你的地方,而是看今日局势,人心不稳,难免不互相猜疑。倘若皇后在此,我可以先向皇后奏明,问问皇后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一些。如今皇后不在此地,宋军师也不在此地。牛丞相同你虽是乡试同年,他被下在狱中的时候,你为搭救他也出过力气。可是你两个这些年来貌合神离,到了危急关头,他能担保你吗?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认真说好话吗?”
  李岩心中也猛一沉重,琢磨了片刻,说:“事到如今,回头是不行的。几次请求皇上派我回河南,今日皇上面允了,牛丞相也赞同。皇上命我回来写一奏本,详陈方略,我难道突然变卦,说自己不愿回河南了?那怎么敢呢?如今正如古人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前顾后,何能成事!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赤胆忠心保大顺、保皇上,其他一切,在所不计。”
  李侔同红娘子听了这话,觉得也只好如此了,于是大家继续讨论。李侔问道:
  “大哥,如果南京人马和满洲人马也到了河南,如何应付?”
  李岩叹口气说:“倘若只有满洲人马来到河南,我们会号召河南父老与胡人作战,不让他们在河南轻易站稳脚步。如今担心的是,南京已经立了福王,如果史可法率领大军北进,到了河南,老百姓以前虽曾拥戴闯王,可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闯王进入河南后,没有设官理民,没有恢复农桑,没有抚辑流亡,以至于颇失百姓之心。而明朝开国到今天,将近三百年,突然亡国,要说老百姓完全不思念故君,那是不合情理的。所以我担心史可法率大军来河南后,如果我们号召百姓同史可法作战,百姓未必响应。可是不作战又如何呢?我们退一步,史可法就进一步,河南就不是大顺的河南了。所以关于这一点,如今只能说,等我们回到河南后,相机应付,另外条陈方略。今日身在此地,河南情况尚不清楚,事前拟定方略,反而不切实际。”
  李侔问道:“皇上倘若当面问起来,你如何答复?看起来这题目是非做不可的。”
  李岩也知道这个题目躲不过去,但是他又不愿随便敷衍几句,那样就是对皇上不忠,不是为臣之道了。可这题目又确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他想了片刻,抬起头来说:
  “这奏本上不必详言,只说我回河南以后,看了河南的真实情形,再迅速条陈方略,以释陛下之忧。”
  红娘子很不放心,说:“难道皇上当面问起来,你也这么回答么?你只有当面说出实话,皇上才会放心。”
  李侔也说:“是啊,皇上是英明之主,马虎不得。”
  红娘子又说:“你把你准备当面回答的话,同我们讲一讲,我们听一听,觉得在理,你就当面去说。倘若不在理,你千万不要出口,以免引起皇上疑心。自古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这样人心多疑的时候!须知一言出口,驷马难追,那时后悔就迟了。”
  李岩的心情很沉重,说道:“如果皇上问我,我只能剖析目前危局。倘若是满洲兵南下,当然我们要号召河南父老兄弟,与敌周旋到底,决不允许胡人占领中原。如其不胜,我们兄弟战死沙场,义无反顾。倘若是史可法率领江北四镇人马来到河南,我们就想办法劝说史可法共同对付胡人。倘若史可法不肯听从我们的劝告,我们将驻兵豫西,东守虎牢关,北守孟津,使南方人马不能西来,胡人不能过黄河以南。稍微等待时日,胡人与南方的人马必将在河南山东一带互相火拼,到那时我们见机而行,方是上策。如果贸然打仗,或者在豫东、豫中与敌周旋,都必然要败。因为我们刚到河南,兵力不足,民心未附,尚未站稳脚步,决不能既同南方打仗,又同胡人打仗,那样将是自取灭亡。这是我的真正想法。这想法是不是符合实际,要到河南之后才能知道。我只能这样说我的实话,绝不敢有丝毫欺君之意。你们说这样回答皇上的问话,行么?”
  红娘子和李侔都觉得李岩的意见很是,必须向皇上当面奏明这些想法。至于皇上会不会听从,大家谁也不敢逆料。作为忠臣,处于国家危亡之际,也只能如此了。红娘子说:
  “据我看来,如今不仅河南局面很危险,山西也是同样危险。倘若大顺失去山西,又失去河南,关中是没法守的。关中偏在西边,粮炯来源困难,如今正是饿死人的荒年,加上兵源又枯竭,岂能对抗胡人?纵然能抗拒一时,日子久了,如何能够抗拒?”
  李岩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担心的不仅是河南、山西会失去;我还担心胡人派一支精兵,绕道塞外,从榆林塞外南下,进入长城,使榆林失去险要。到那时大顺顾此不能顾彼,顾南不能顾北,几面作战,如何是好?所以,巩固山西,确保河南,方能扭转这个困难局面。如果胡人只有一路从塞外向南进兵,那就容易对付。”
  李侔没有想到敌人可能从塞外进兵,听了李岩的话,心中猛然一惊。红娘子也感到局势可怕。李侔叹口气说:
  “哥,你料的事情比我远得多,看起来我们回河南去,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
  红娘子说:“万一大顺国亡,我们只好同归于尽,生为大顺之臣,死为大顺之鬼,如今走一步说一步吧。”
  李俊半天没有说话,忽然愤愤地插言说:“回到河南,我们……”
  李侔没有注意他说话,接着说道:“国亡与不亡,我们总要想法将死棋化为活棋。”
  李俊愤愤地说:“皇上不听谏阻,一定要东征山海关,才吃了这个败仗。在北京也不听劝谏,做了许多失去人心的事。难道‘十八子,主神器’的话,不是指我大哥说的么?”
  红娘子大惊,严厉地责备说:“子杰,你想死了?”
  李岩也瞪了李俊一眼:“子杰,处此举国上下震惊危疑之际,一句话就可以遭灭族之祸,万万不得胡言!”
  李侔也说:“万万不可想入非非!”
  李俊低头不敢再说。李岩嘱咐他暗中准备,三日后皇上圣旨下来,便要驰回河南,李俊唯唯答应。李岩兄弟连夜商量好,将奏本写出,准备明天一早递进宫去。红娘子几乎彻夜未眠,是吉是凶,实在放不下心!
  李自成因见大局愈来愈坏,决定退过黄河以西,驻在韩城。六政府已经先过河去了。他自己继续留在平阳,少数随驾文官也暂时没有走。他留在平阳是为了等候袁宗第的五万人马和刘芳亮从晋北回来。
  到了六月下旬,袁宗第的人马已经有一部分进入山西,而刘芳亮已经将忻州、定襄等处的叛乱平定了,杀了很多人,重新设置了地方官吏。但他走了以后,晋北的局势更加吃紧了。刘芳亮回到平阳,见了李自成,禀报了晋北各州县的情况以后,又禀报了刘子政已经离开五台山、无处寻觅的事。李自成问道:
  “这个刘子政,怎么离开五台山往北京卧佛寺去了?”
  刘芳亮说:“我也问过五台县令,说是自从胡人到北京的消息传到五台山中以后,刘子政就带领一个身边的仆人,还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起离开了五台山。”
  李自成问道:“难道真会往北京卧佛寺去?他不是对满洲人十分仇恨吗?”
  刘芳亮回答说:“只是有人这么说罢了。看情况他不会前往北京。他对满洲人痛恨入骨,避之不及,岂肯自投罗网?可是他确实往东去了,有人看见他是往东去的,但行踪十分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什么地方。”
  李自成满腹疑团,向牛金星望去。牛金星说:“从五台山往东,过太行山便是畿辅一带。虽是大山,路倒是有的。从紫荆关、倒马关,都可以进入畿辅。要说他不是前往北京,为什么要进入畿辅呢?要说他是前往北京,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冒着生命之险,去投入胡人手中。”
  李自成说:“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大同情况如何?”
  刘芳亮说:“臣正是要奏明大同情况。”
  李自成说:“你赶快说吧,这也是一个心腹之患!”
  刘芳亮说:“我到了定襄,就听到消息,说姜瓖派人到北京投降胡人,可是胡人并不高兴。”
  李自成感到奇怪:“为什么胡人不要他投降?”
  刘芳亮说:“不是不要他投降,而是因为姜瓖在大同拥戴了一个明朝的宗室,称为什么枣强王的,名叫朱鼎(讠册)。”
  “哪个‘(讠册)’字?”
  “明朝的宗室总是用怪名字,这个‘(讠册)’字也很怪,是珊瑚的珊字去掉侧玉边,换成个言字边。”
  李自成鄙薄地一笑:“真有这个枣强王吗?”
  刘芳亮说:“听说姜瓖的投降表文中说明,为了维系地方秩序,拥立明宗室枣强王朱鼎(讠册)在大同建国,请多尔衮俯允。多尔衮回了一个批示,狠狠地责备他,不同意他拥立什么朱鼎(讠册),还说这个枣强王朱鼎(讠册)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又说今天除了大清朝,不许任何人擅自称号建国。姜瓖受责备后,这个枣强王从此不知下落,有的说已经被他活埋了。姜瓖已经向胡人送去降表,说他愿意为大清镇守大同。”
  李自成骂了一句“混蛋东西”,转过去望一望牛金星,“你晓得枣强王朱鼎(讠册)这个名字吗?”
  牛金星一向留意晋府的事情,也留意代府的事情,关于这两个王府的谱碟他在向北京进兵时都搜罗来了,怕的是留下后患。姜瓖拥立枣强王朱鼎(讠册)的事,他已经风闻了,所以来之前,已经查过代府的谱碟。这时随即回答说:
  “代府原是朱洪武第十三个儿子,封在大同,名叫朱桂。从朱桂传了十二代。到今年三月间我们大军到大同,这最末一代的代王民愤很大,死于乱兵之手。代府的支派有好多支,枣强王也是代府的一个支派,最后一名郡王,名叫朱鼐鋽。”
  李自成问:“哪个朱鼐鋽?”
  牛金星接着说:“鼐就是张鼐的鼐字,鋽是卓然不群的卓字加个金字边,又是一个怪字!这个朱鼐鋽是最后一个枣强王,崇祯七年就病死了,不知何故。以后无人袭封枣强王。现在这个朱鼎(讠册),按辈分是朱鼐鋽的子侄一辈,看来并未袭封,而是由姜瓖把他找到,拥立建国,又伪称为枣强王,便于号召。这是朱元璋的第十四代,代王朱桂的第十三代。姜瓖确实可恶,既投降了我们大顺,又要投降满洲,又找一个姓朱的后人,伪称什么枣强王。他是想左右逢源,这一次露了原形,实在可恶!”
  李自成对刘芳亮说:“你下去休息吧,这几天我就要往韩城去,你的人马跟我一道过河。”
  刘芳亮叩头辞出。
  李自成又望望牛金星,问道:“宋企郊的事情你知道吗?”
  牛金星一听,心中害怕,躬身答道:“臣看了一些弹劾的奏本,知道他放了许多官,都是他的同乡,实在私心太重。”
  李自成问:“你看应该如何处置?”
  牛金星说:“念他是从龙之臣,还没有别的大过,仅仅是照顾同乡,可以对他严加责备,或降级使用。”
  李自成冷冷一笑:“不能这么轻饶他。朱元璋得天下之后,严惩贪污舞弊的官吏,这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到处不稳,人各为私,宋企郊虽系长安从龙之臣,也不能不拿他立个规矩。”
  随即他提起笔来下一道手谕,交给旁边一个侍臣,说:“立刻飞马传我的手谕:将宋企郊捉拿起来,下在狱中,等候发落!”
  牛金星大吃一惊,前后胸猛然冒汗,低头不敢说话。
  刚刚说毕,新任兵部尚书张元第前来求见。张元第原是明朝的一个旧官僚,因原来的兵部尚书已过黄河去韩城,现在用人又很急,所。李自成把他留在身边,给他一个兵政府尚书的职衔。李自成问他晋东南一带人马移动情况以及潞州、泽州二府人马部署情况,张元第一一作了回答。李自成点头同意。忽然他想到张元第是河北省人,家乡已经叛乱起来,就顺便问道:
  “你原是明朝大常寺卿,归顺我朝,又做了大官。你的家人都在故乡,如今可都平安无事吗?”
  张元第见皇上如此关怀他的全家,赶快跪下说道:“臣家乡的人都说臣做了‘贼官’,将臣的家产抄了,有些家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被赶出家乡,不知逃往何处。”
  李自成问道:“你说什么?”
  张元第重复说:“臣家乡的人都说臣做了‘贼官’……”
  李自成突然将御案猛地一拍:“替我拿了!”
  立刻进来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将张元第绑起来,拖到院里去。李自成又加了一句:
  “既然投顺了我朝,吃我的俸禄,做了大官,仍不死心,说什么你是做了‘贼官’,该杀该杀,推出去斩了!”
  牛金星赶快跪下说道:“请陛下念他是无意间仓促说出,可以饶他一死。”
  李自成说:“他多年做明朝的官,一直把朕当成‘流贼’。如今虽然投顺了朕,心中仍以为朕是‘贼’。他做朕的官也是出于不得已。像这样怀着二心的人,不杀,终留后患。你不必救他。”他又向外边望一眼,“速斩!”
  牛金星叩头起来,浑身战栗,觉得目前局面实在可怕。朱洪武为一句话半句话就杀人的斑斑史迹都涌上他的心头。他正想问一问皇上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李自成叫他坐下。他谢了座,侧身坐下,小腿仍在打战。李自成叹口气说:
  “朕待人不薄。像朱企郊,朕给他吏政府尚书,官职很高。张元第,我给他兵政府尚书,官职也很高。朕没有亏待他们。可是宋企郊竟敢在目前局面下营私舞弊,令朕生气。至于张元第这个人,骨子里一直认为朕是‘贼’,刚才虽是仓促之间脱口而出,没有留心,可是倘若他平时心里没有这个想法,如何能脱口而出呢?所以非杀不可。你为他讲情是出于你做宰相的职责,怕朕杀错了人。可是这种人是非杀不可的。朱元璋是开国皇帝,他比朕杀的人多呀!有许多笑话,你比朕更清楚。连人家说‘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认为是骂他当过和尚,头上没有头发。像这样糊涂的事情,朕绝不会做的,朕只杀有罪的人。”
  牛金星站起来说:“是,陛下是英明之君,绝不会轻易杀人,况且治乱世用重典,在目前也只好严惩有罪的人。”
  李自成问道:“李岩兄弟要回河南,他们的奏本已经呈上来十多天了,朕一直没有批下去,也没有召见他们。可是马上我就要过河往韩城去,这事情也该处分了。你说要不要让他兄弟带兵回河南去?”
  牛金星害怕担责任,只说:“此事臣反复思虑,不敢作出决定。陛下圣明,还是请陛下宸断。”
  李自成说:“有许多事情,你可想过吗?”
  牛金星说:“陛下所言何事?”
  李自成说:“宋献策献的《谶记》,你我都看过的。上面有一句话:‘十八子,主神器’。会不会李岩觉得他也姓李,现在要离开我,另有别图?你想过没有?”
  牛金星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含糊地说:“《谶记》上的话,不知李岩怎么想的。”
  “你看他奏本上有这样几句话,”他拿起奏本,让牛金星到御案前看,“这奏本你看过,这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牛金星害怕得很厉害,说:“臣为陛下江山着想,这话看来还是陛下平日的‘收拾民心’的意思。不过李岩往年也说过多次,如今还是那几句老话。”
  李自成冷冷一笑,说:“你看,他说:‘臣等驰回河南之后,当宣布陛下德意,抚辑流亡,恢复农桑,严禁征派,整饬吏治,与民更始。’”说到这里,他又望着牛金星,“你对这些话有何看法?”
  牛金星还是莫名其妙,说:“从这些话也看不出来与他平日说话有什么不同。”
  李自成说道:“如今他要回河南去,收买人心,还不显然么?”
  牛金星已经看出来李自成对李岩兄弟十分疑心,更不敢说别的话了。他自己最近虽然表面镇静,实际内心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想到大顺朝败得如此之甚,没有想到各地如此不稳,前途难以逆料。而他是大顺朝丞相,为祸为福都直接干系他的身上。万一李自成追究起他当朝丞相的责任来,他将必死无疑。所以现在对李岩的前途,他只能听之任之。他见李自成又一阵沉默不语,便站起来恭敬地问道:
  “陛下预定后天就要起驾,往韩城驻跸。李岩兄弟要回河南的事,必须有一个明白批示。倘若不想使他们回河南去,也需要召见他们,当面晓谕明白。他近来十分焦急,也向臣询问过几次,臣只是要他稍候,不必焦急。陛下到底如何决定?”
  李自成还是拿不定主意,说:“你先下去吧,也替朕想一想。朕自己也再斟酌斟酌。你下去吧。”
  但牛金星刚刚走出宫门,又被李自成派人叫回。他向牛金星重新问道:
  “你敢担保李岩兄弟没有二心么?”
  牛金星说:“臣与李岩兄弟,除朝政大事在皇上面前共同商议之外,并无私人来往。”
  李自成说:“朕不是害怕你们有私人来往。我问你,李岩在洛阳主持放赈的事,他手下人都对外宣扬,使饥民都以为是李公子救活了他们。你还记得吗?”
  牛金星轻轻点头,心里想:“唉,李岩完了!”
  李自成又问道:“他这奏本里头用了‘与民更始’四个字。这‘更始’二字怎么解释啊?”
  牛金星说:“‘更始’就是重新开始,换一个办法来整饬吏治。”
  李自成又问道:“先生过去替朕讲《资治通鉴》,朕还记得‘更始’是一个年号,是不是?”
  牛金星没有想到李自成疑心这么大,赶快跪下说:“是的,当年南阳刘玄起兵讨莽,号为更始将军。后来攻长安,被拥立为帝,年号更始。刘玄被杀之后,因无溢号,只称为‘更始帝’。”
  李自成冷冷一笑:“难道李岩也想来一次‘与民更始’吗?”
  牛金星听得出了冷汗,说:“皇上,李岩未必有此大胆,可是臣也不敢说他到底有什么心思。”
  李自成说:“朕看他现在要朕给他两万精兵,派他回河南收拾局面,难道不是想效法刘秀以司隶校尉巡视河北吗?”
  牛金星不敢说话。
  李自成又说道:“朕想起来了,李岩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你大概还会记得。”
  牛金星问:“不知是哪两句?”
  李自成说:“‘神州陷溺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你记得不记得?”
  牛金星说:“臣尚记得,那是他从杞县起义往伏牛山路上作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李自成冷冷一笑:“那时候朕已经来到河南,到处饥民响应,望风投顺,都称我为‘救星’,可是李岩还说‘神州陷溺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这是真正拥戴朕吗?”
  牛金星不敢替李岩说话,连声说:“是,是,李岩那时候还没有见到皇上。”
  李自成又问道:“李岩只是请两万精兵,却不请朕派一员大将,同他一起去河南,这难道不令朕对他疑心吗?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好,你不必回答,此事由朕决断好了,你下去吧!”
  牛金星确实害怕,眼看着李岩兄弟大祸临头,他却既不敢劝阻李自成,更不敢对李岩露出一点口风。回到丞相府,李岩又来见他,问他见了皇上之后,是不是谈到他回河南的事。他说道:
  “皇上甚忙,本来我想问一问你回河南的事情,但看皇上心绪不安,也很疲倦,没有谈起这事。不过我临从宫中出来时,皇上说了一句,要我明天或今天夜间重新进宫,商议你回河南的事。”
  李岩心中高兴,说:“到底皇上想起来这件事了。”
  牛金星又说:“你还是回家等待,一有消息,我便派人告你知道。”
  李岩满怀着欣慰与希望的心情赶回他的驻地。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牛金星又被李自成叫进宫去。行礼之后,李自成也不命他坐下,就问道:
  “朕风闻宋献策曾经在来到伏牛山之前同李岩谈过‘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李岩暗露喜色。此事是真的么?还是一个谣传?”
  牛金星没有听到过这个谣传,但见李自成既然说到这样事情,感到必杀李岩兄弟无疑,他更害怕了,说道:
  “臣不曾听说。可是目前局面,失河南则关中失去屏藩,救河南又必须用李岩兄弟,用李岩兄弟又不知他们是否怀有二心。可惜军师不在这里,请陛下千万斟酌。微臣忝居相位,智虑短浅,又与李岩是乡试同年,河南同乡,理应避忌,实在不敢妄言要不要放李岩回河南去。”
  李自成说道:“不放李岩去,他又一再请求,朕不能置之不理。放他去,倘若他心怀异志如何?我看不如早日将他除掉,免留后患。”
  牛金星大惊,赶快跪下,浑身颤栗,吃吃地说:
  “请陛下务必三思而行。”
  李自成说道:“你不必害怕,除李岩的事情,你只奉命而行,不必由你来替朕拿主意。朕意已决,你可暂时回避,但不要远离。朕马上召李岩兄弟进宫,当面问话。”
  牛金星叩头,颤栗退出,暂时回避。传宣官向外传旨,宣召李岩、李侔兄弟二人进宫。
  李岩兄弟进来,行了常朝礼,照例赐座,谢恩。李自成表面上神情特别温和,竭力隐藏着胸中的杀机。他先从刘子政的消息谈起,暗中察看李岩、李侔的神色。李岩推测刘子政可能去往江淮一带,不会前去北京,更不会投降多尔衮。
  李自成说:“目前时势纷乱,这事情也很难说。过些日子,倘若新的下落能够知道,我们还是要礼聘他前来共事。”
  李岩说:“皇上如此思贤若渴,令人感奋。”
  李自成说:“朕看了你兄弟的奏本,只是因为近来事忙,没有立即召见。你们的忠心和所陈回河南后的方略,令朕心中十分欣慰。”他轻轻微笑点头,随即又问李岩,需要哪位大将一起前去。
  李岩回答说:“经过山海关之战,又经过庆都之战,皇上得力的武臣良将折损甚多。而今守晋守秦处处需人,颇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叹,所以臣反复思维,只要两万精兵,不要一个大将。”
  李自成笑着问:“没有大将,光靠你们兄弟二位和红娘子岂不十分困难?”
  李岩回答说:“臣等回到河南之后,不拘资格,随时提拔将才,不患无可用之人。”
  李自成微笑点头,在心中说:“果然要离开我,独树一帜!”于是说道:
  “卿为朕目前困难着想,不要朕派大将同去,很好很好,以卿等声望,回到河南之后,自然会有英雄豪杰之士闻风响应,争来投效。卿等打算何时动身?”
  李岩回答说:“如蒙钦准,臣愿星夜前去,愈快愈好。大好时机,稍纵即逝。倘若待河南全部失去再收拾,将更费周折。”
  “卿下去准备一下,明日即可动身,除卿兄弟原有人马之外,朕给你们两万人马。眼下来到平阳周围的,虽有数万人马,但是山西局势不稳,姜瓖又叛变了,朕身边也需要人。朕从平阳驻军中拨给你们一万精兵;你们带着朕的手谕,路过潞州府时,命潞州府守将拨给你们五千人马,路过怀庆府时再从怀庆带走五千,共凑够两万之数。”
  李岩说:“潞州府又称潞安,也就是古之上党郡,居高临下,战国以来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上党就有河东,失上党则河东不能防守。怀庆与上党相邻,即古之河内。光武争天下,先据河内,而后渡河取洛阳。也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有怀庆,孟津可守;失去怀庆,孟津就很难防守。所以依臣愚见,这两地人马不可轻易调动。请陛下在平阳人马中给臣凑足两万之数,免得动用潞安、怀庆二地驻军。”
  李自成说:“目前这两地尚无战事。军师已经在长安调集人马,不久会有大军出关,你可以放心前去。”李自成最后又生出不杀李岩的念头,打算将红娘子留下为质,沉吟片刻问道:“红娘子有小儿未离怀抱,是随你一起回河南,还是暂往长安居住?”
  李岩用坚定的口气回答;“臣到河南,仰仗陛下威灵,但愿能赶在满洲人南下之前站稳脚步,使敌骑不能渡河而南。然而臣回河南,仓猝之间身边也少得力的人。倘若皇上命臣妻红娘子同去河南,俾其能够于此困难时日得尽忠心,略效微力,也是臣的心愿。倘若陛下对彼另有差遣,留在长安也好。”
  李自成下了狠心,点头说:“命她跟你去吧。朕今日事忙,已命牛丞相今晚代朕为卿兄弟饯行。”
  李岩、李侔赶快跪下叩头,说:“微臣等实不敢当。”
  李自成说:“为卿兄弟回河南后便于号召,朕要将卿晋封为权将军,并授安豫将军衔,赐上方剑一柄,便宜诛杀。德齐晋为制将军。一应敕书、印、剑,当于明日颁赐。”
  李岩兄弟伏地叩头谢恩。他们退出不久,牛金星便被太监唤了进来。李自成的脸色严峻,说道:
  “李岩兄弟奏本上只要两万精兵,不要大将。我当面问他,还是说不要大将,回河南后自有办法。他们的用意很明白,朕就不再姑息了。”
  牛金星问道:“陛下答应他们去河南么?”
  李自成说:“朕已经允准了,今晚你代朕为他兄弟饯行。”
  牛金星十分惶惑,望着李自成的严峻眼色,心中猜测,轻轻问道:“为他们兄弟饯行?”
  李自成接着说:“你要预先埋伏甲士,在酒宴上宣布密旨,将他兄弟俩当场斩了,不留后患。斩后即来行宫复命。”
  牛金星虽然早就看出来皇上对李岩兄弟有疑心,但绝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要杀死他们,而且竟然要由他执行!真如同巨雷轰顶,牛金星登时脸色如土,出了一身热汗。但是他怕李自成对他也产生疑心,所以明知李岩兄弟未必有心背叛,却不敢大胆谏阻,救他们兄弟。他的声音微微打颤,用迟疑的口吻说道:
  “陛下,李岩兄弟虽有异心,但是罪恶未彰,杀之无名,奈何?”
  李自成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谋叛就是罪名,难道还不该杀?”
  “谋叛虽然该杀,但是尚无实证。”
  “还要等待他谋叛成功之后才杀他么?”
  牛金星吞吞吐吐说:“我军新败,人心不固……”
  “朕全明白!你是不敢下手还是不忍下手?”
  牛金星赶快跪下,说道:“请陛下赐臣手谕。臣奉旨杀之,昭示中外,才是名正言顺。”
  李自成立刻提笔写了一道手谕。牛金星双手捧接手谕,揣进怀中,然后问道:
  “陛下,杀了李岩兄弟之后,红娘子必然心中不服,如何处置?”
  “杀了李岩兄弟之后,你代朕差人前去传谕,说李岩兄弟谋逆,奉旨处斩,红娘子无罪,皇上特降隆恩,不加连坐之罪。命她立即携带小儿与仆妇人等前来行宫,妥加保护。还要告她说,李岩兄弟虽然有罪被斩,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知情,概不株连。明日将派兵护送红娘子母子回长安居住。她是皇后义女,将对她恩养终身,将其小儿抚养成人。”
  牛金星问:“倘若红娘子不肯奉诏……”
  李自成说:“她敢!……”
  牛金星说:“她是江湖响马出身,处此时候,知道丈夫被杀,可能不肯奉诏进宫。”
  李自成说:“你看着办吧,尽可能留下她母子性命,免得皇后伤心。”
  牛金星说:“陛下,慧梅于前年自尽;慧英新近成了寡妇,必然在皇后身边日夜悲泣;慧剑又于井陉阵亡。如今只剩下红娘子是有用的女将,平日为皇上所喜爱。倘若红娘子不肯奉诏,率亲随将士逃走,臣将何以处之?”
  李自成说:“不奉诏即以叛逆论处。她敢逃走,即将她捉拿归案。你现在就代朕拟旨。只等你将李岩兄弟斩过之后,立即差官员去向红娘子宣读圣旨,看她敢不奉旨!”
  牛金星心惊胆战,下去在另一个屋子里代李自成拟好圣旨,又回来恭敬地呈上御案。李自成看了一遍,盖上玉玺,递给牛金星,冷冷地嘱咐一句:
  “今晚务须办好,朕等候你进宫复命!”
  牛金星望一眼李自成铁青的面孔和充满杀机的眼神,叩头辞出。
  黄昏时候,李岩兄弟满心高兴,一道骑马来到相府门前。有二位相府官员,已经在大门外等候,迎接他们进去,将他们的随身亲兵留在前院,然后进入第二进院落。从大门起每过一道门,便有待卫数人躬身叉手,并有人高声向内传报。礼节十分隆重。
  牛金星下阶相迎,和李岩互相施礼。牛金星一把抓住李岩的手,说道:
  “林泉,你与德齐明日即驰回河南,收拾中原乱局。皇上期望甚殷,愿贤昆仲从此得展韬略,必建千秋宏业。”
  李岩说道:“我兄弟碌碌无能,数年来未建寸功,辜负上思,深自惭愧。今去河南,仰赖皇上威灵和丞相庙算,岩兄弟得尽犬马之劳,只要有裨于国,死而无憾。”
  进入上堂屋以后,重新施礼坐下。相府仆人献茶。牛金星问了李岩准备情况以后,说道:
  “皇上已命吴汝义从各营抽调一万精兵,步骑各半,今夜可以陆续开到城南,不误明日开拔。”
  当下酒宴摆好,堂下奏乐。因为是李自成命牛金星代为设宴饯行,所以李岩兄弟人席之前,先跪下叩头谢恩。宴会上牛金星一面说些勖勉期望的话,一面心中七上八下。李岩兄弟毕竟是很有身份的人,叛逆的罪名也无佐证,而且同他并无冤仇,今晚由他将他们杀掉,他的心中十分不安。何况李岩兄弟既然罪行未彰,就这么除掉二位将领,人们会对他牛金星怎么看呢?如今显然是李自成已经动了杀机,刚下令捉拿吏部尚书宋企郊,又杀了兵部尚书张元第,现在又借他的手来杀死李岩兄弟。这样下去,文武大臣都会受到怀疑,说杀就杀,他自己也将前途莫卜。他身为大顺丞相,国势突变,如此险恶,苦无善策。皇上又这么多疑,随便杀人,凡此都是亡国之象。万一大顺迅速灭亡,他将如何自处?今晚是李自成命他诛戮大臣,而被诛杀的又恰恰是他的河南同乡,又是他的乡试同年,也是经他向皇上推荐的,这就更使他忽然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又想到,皇上随便一纸手谕就可将李岩兄弟除掉,什么人都可以杀,当李岩兄弟在皇上面前的时候,他下旨将他们绑出杀掉,岂不干脆,为何假手于他牛金星呢?为何,为何……
  他一面同李岩兄弟谈话,一面心中纷乱地想这想那,十分不安。后来他想,不杀李岩他也活不成,就冷静下来,命旁边的仆人斟上第三杯酒,向李岩兄弟举起杯子,劝李岩兄弟多喝一杯。李岩兄弟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双手举杯。牛金星右手按剑,左手持杯,也站起来,忽然收了笑容,说道:
  “李岩、李侔听旨!”说完将酒杯摔到地上。
  李岩兄弟大出意外,震惊失措,赶快放下酒杯,浑身颤栗地跪到地上,等候宣旨。此时一群武士手持刀剑,出现在他们背后。
  牛金星手指也微微打颤,从怀中取出黄纸手谕,对着李岩兄弟宣读:
  谕牛金星:李岩、李作兄弟暗怀异图,罪证确凿,着即处死,以绝乱萌,而儆效尤。此谕!
  李岩大呼:“天哪,天哪,臣李岩一片忠心……”
  同时李侔也大呼:“冤枉!冤枉!”
  牛金星厉声喝道:“还不替我绑了,立即斩首!”
  李岩兄弟的二十名亲兵正在二门内东厢房中饮酒,也突然都被捉拿,推往偏院,乱刀砍死。
  李俊的一个小校带着两名士兵在城中办事,路过相府大门外,看见李岩兄弟的坐骑和另外二十匹战马,知道他们前来赴宴。忽然看见大门关闭,又听见宅院里有人大叫,随即声音寂然。小校知道必然有变,大惊失色,赶快出了城门,飞驰回营,向李俊禀报。李俊又飞驰来到红娘子帐中,报告消息。红娘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相信会有此事。李俊催她速作逃走准备,并说道:
  “嫂子,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啊。你要带着侄儿,逃回河南,为大哥保存一点骨血。”
  红娘子命红霞速作准备;李俊也下令将士们准备死战,保护红帅逃走。正在这时,忽报丞相府有官员来到,是一个官员带着四名亲兵,显然不是来捉拿红娘子的。这官员被迎进军帐,红娘子急忙问道:
  “制将军李岩兄弟现在何处?”
  那官员脸色严峻,没有回答,说道:“圣上有旨!”
  红娘子赶快跪下。只听那官员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以李岩、李侔兄弟欲乘国家困难,背叛朝廷,几次请兵,妄图回河南别树一帜,法所不容,已加诛戮。念红娘子虽系李岩之妻,实不知情,且系皇后义女,恩同骨肉,朕既不忍将其连坐治罪,亦不忍见其飘零江湖。红娘子平日深明大义,忠贞不二,务须体念朕诛杀叛臣,消灭乱萌之苦心,即日移住行官,避祸就福,母子保全。朕将差妥当官员护送汝母子返回长安,永远恩养,富贵终身。至于健妇营,虽曾屡建战功,然非军中正规建制,使开回长安,妥善处置。倘有煽惑军心、违抗圣旨者,杀无赦!钦此。
  红娘子哭着按惯例说了声“谢恩”。那官员留下由牛金星代拟的上谕,出了军帐,同从人策马而去。红娘子伏地痛哭。三岁的小孩子也牵着她的衣服大哭。
  全营将士痛哭。
  李俊催红娘子火速逃走。红娘子不肯逃。她认为不能怪皇上,全是牛丞相进的谗言,致有此祸。她要去面见皇上,为李岩兄弟鸣冤。李俊和左右竭力劝她连夜带儿子逃走,到天明皇上不见她带儿子去行宫,怪罪她违抗圣旨,派兵前来捉拿,再要逃生就难了。
  三更以后,红娘子将小儿子绑在背上上马逃走,红霞率一百多名亲信健妇紧随其后。其余数百名健妇,一则认为皇上圣旨不应该违抗,二则有亲人在大顺军中,不肯随红娘子逃走。大家走出村外,哭着送行。李俊率领着仅剩的数百名豫东子弟兵断后。
  这时,牛金星深怕红娘子抗旨逃走,李自成会怪罪于他。于是一狠心,传下捉拿红娘子的命令,已经准备好的两千精兵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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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多尔衮到北京以后,重新改组内三院,网罗了一些明朝较为精明能干的大臣。不管这些人在崇祯朝是否被清议所指责,是否曾经犯过这样那样的罪,只要对清朝有用,有人举荐,他斟酌之后,就起用他们。所以如今在他手下有一个为统一全国、处理军国大事而出力的高级官僚班子,称为内三院大学士。他经常召见内院学士们商讨如何剿灭“流贼”,进兵江南。有时召见几位,有时只召见一两位。在这班文臣中,范文程最为他所器重,单独召见的时候也最多。
  工部衙门日夜赶工,已经将多尔衮处理政务的新址修理完毕。这新址就是明朝的南宫,是明英宗复辟之前居住的地方,也是崇祯皇帝常去为国事祈祷的地方。李自成进京期间,这里受到的破坏不大,殿宇巍巍,松柏森森,假山流水依旧。多尔衮到北京以后,为图方便,暂时住在武英殿,处理国政,但今天下午就要迁人新址了。
  到北京以后,他是那样忙碌,真所谓日理万机,每日从早晨忙到深夜。好在他的年纪轻,只有三十一岁,除两腿遇到阴雨天有点疼痛之外,身体没有感到其他不适。如今是九月中旬了,从盛京迎来的顺治皇上明天就要到达通州,两位皇太后和其他几位太妃一同来到。一切去通州接驾的事都准备好了。
  午膳之后,他将一应执事官员找来,将各项迎驾的事询问了一遍,将鸿胪寺拟定的迎驾仪注重新审查。这仪注很详细,前边用满文缮写清楚,后边附有汉文。他自己的案上放着一份,另一份三天前送去给护送车驾的王、公、大臣。多尔衮完全被一种胜利的兴奋心情陶醉了。他要求迎接圣驾的礼仪尽量隆重,不能使汉人轻视他满洲是“夷狄之邦”。如今就要拥戴小福临做中国的大皇帝,气派要大。从此以后不再是关外一隅的皇上了。
  用什么仪仗来迎接,他用不着操心,如今有整套明朝留下的皇帝仪仗,名叫“卤簿”。这“卤簿”两个字,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曾经请汉大臣给他解释过,可是他仍不明白,只知道这是一套皇上专用的十分完全、十分漂亮的仪仗。他进北京的时候,汉族的官员们也曾用这一套叫作“卤簿”的东西把他迎进宫来。
  他亲自去宫院中几个地方看看。首先他关心的是坤宁宫。按照满洲习俗,这是紫禁城中最神圣的地方,好比盛京的清宁宫,是敬神跳神的地方,也是赐王公大臣吃肉的地方。所幸的是坤宁宫没有烧毁,已经按照满洲风俗进行了改造,里边原有的陈设都搬往别处,皇后的宝座拆除了,向南的门窗都拆除了,下边用砖头封堵,上边安装窗子。西暖阁不再有了,除保留东暖阁之外,整个打通了。在原来进东暖阁的地方安装了一道门,以便进出。另外在坤宁宫的东南方,相距几丈远,竖立了一根三丈多高的神杆。坤宁宫内的西墙上挂着一块木板子,名叫“神板”,另外还挂着一些神像。神像下边摆着跳神用的各种法物。在盛京时由于地方狭小,煮肉的大锅都搁在清宁宫内,天气稍热,便火光灼灼,烟雾蒸腾,荤气熏人。如今这坤宁宫的局面大不同了,宫院内房屋很多,煮肉的锅、炉都放在别的地方。
  多尔衮同王公大臣们议定,两位皇太后要各住一座较大的宫院。在盛京的时候,不管是大妃,还是别的妃子,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房子很少。如今忽然间来到北京,紫禁城中有的是宫院,愿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可以住得自由多了。多尔衮还决定,因福临如今还很小,在成人以前暂时同他母亲住在一起。好在他母亲十分聪慧,认识满洲字,也认识不少汉字,可以教育福临成长。
  多尔衮看完宫院后,在紫禁城中就没有什么他关心的事了,以后处理朝政将在他的摄政王府,必要的时候才进宫来。于是他坐轿出东华门,往南宫去。沿路看见紫禁城的角楼修得那样精巧,御河中的水那么清,树木呈现一派斑斓的秋色,他感到十分愉快。在盛京哪有这样的景色啊!他又想到了福临的母亲圣母皇太后,想到马上就要看见她,心中飘荡起一股特别的感情。
  刚回到摄政王府,刑部尚书吴达海前来向他启奏,说是查获了一名要犯,是两个月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原来法名不空,离开五台山后,改名大悲。这和尚还带有一个道士,一个小和尚,如今尚未提到。他在京城内外托钵化缘,暗访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又联络江湖豪杰和从前从辽东回来住在家中的官兵,密谋一旦寻找到太子或皇子,便要保护他们逃往别处,拥戴为君,妄图号召军民,恢复明朝江山。
  多尔衮问道:“怎么查获这个和尚的?”
  刑部尚书说:“他暗中联络的那些人,也有害怕的,到顺天府衙门自首。顺天府就派人把他逮捕了。可是那个自首的人,详细情形也并不清楚,对这个和尚的来历也不清楚,是别人找他联络,他自首的。现在顺天府已经抓到几个人,但他们实际都没有当面跟和尚谈过话,只知和尚是来探查太子和二王下落的,其他都不知道。”
  多尔衮问:“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刑部尚书说:“已经拷问了一次,死不招供。此人甚为桀骜,问他的话,都不肯回答,目中无人。审问他的时候,也不肯下跪,拼着一死。”
  “这案子范学士知道么?”
  “范学士已经知道。”
  “你下去吧,在狱中严加拷问,务要问出他的真实姓名,还要问他都联络些什么人物,在朝中有没有联络什么人。”
  随即范文程被叫进宫来。多尔衮屏退左右,向他问道:“刑部狱中现押着一名叫大悲的和尚,原名不空,这件事你可知道?”
  范文程说:“臣已经知道,他是图谋反我大清,妄图拥戴崇祯太子登极,恢复明朝江山。”
  多尔表问道:“你们内院学士中有人知道这个和尚吗?”
  范文程说:“内院汉大臣中,大家都纷纷议论此事,却无人知道这和尚是谁。臣想,纵然汉大臣中有人知道,为着避祸,也只会佯装不知。但不久必可水落石出,请王爷谕知刑部,对和尚不可拷问过急,更不可用刑。应在狱中优礼相待,迟早会明白究竟,说不定此人对我们大清十分有用。”
  多尔衮问:“好生待他,他肯说出实话?”
  范文程说:“臣不仅想使他说出实话,查到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下落,还想使他归我大清所用。王爷志在剪除流贼,平定江南,建大清一统江山,凡是有用之材,尽量收归我用。”
  多尔衮问道:“一个出家的人,会有多大本领?”
  范文程说:“不然。明朝永乐皇帝驾下有一位住命大臣名叫姚广孝的,为永乐定天下建立大功,原来也是一个和尚,法名道衍。安知这个大悲和尚不是道衍一流人物?只是他所遇的时势不同罢了。”
  多尔衮欣然点头,赶快命人去刑部传谕,照范文程的意见办。范文程又说:“刚才臣命一个细心的笔帖式去刑部狱中看一看,据他回来向臣禀报,大悲虽系年过花甲之人,可是双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决非一般和尚可比。而且最可疑者,他自称出家多年,可是至今并未受戒,头上没有疤痕,足见他不甘心终老空门,这出家必是有为而作。此人身世来历必须查明。”
  多尔衮也说:“崇祯的三个儿子到如今一个也查不出下落,岂非怪事?”
  范文程说:“既然大悲和尚只在京城内外暗访,可见崇祯的三个儿子或者某一个皇子,必有线索,是隐藏在京城内外,只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见面,大悲就被顺天府捕获了。”
  多尔衮说:“崇祯的三个儿子必须限期查到,免留后患。”
  范文程说:“正为此事,要好生优待大悲,更要防着他在狱中自尽。”
  “他会自尽?”
  “是,王爷,他怕在酷刑之下偶然失口,所以有可能自行灭口。”
  “你自己去告诉刑部,谨防这个和尚在狱中自尽。”
  “喳!”
  “还有,将大悲捕获下狱的事,严禁外传。自从我人关以来,凡明朝的宗室藩王,不管是李自成败逃时扔下的,还是自己上表降顺的,我朝一体宽大思养,为的是能够查到崇祯的三个儿子。如今到处清查户口,原来我疑心这三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或已经逃往南方;如今看来,必有一两个还在燕京城内外。从大悲这一案中,必可找到太子。”
  随后他们又谈了关于明天一早去通州迎接圣驾的事,范文程便亲自往刑部衙门去了。
  满洲小皇帝福临一行,由众多的王、贝勒、贝子、公、大小满、蒙、汉官员护驾,带着许多兵丁,浩浩荡荡,于八月二十日自盛京起程,差不多用了一个月时间,于今天上午来到了通州。随驾的前站官员已经在通州城外准备了行殿,那是用黄色毡帐外包黄缎搭起的帐篷,内有精致的挂毯,顶有黄旗,十分宽大,设有宝座,拜垫,可以举行小型朝会。
  行殿安置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十天前就有地方官督率兵民将土地平整,并用石磙轧实,轧光,上面铺了很细的黄沙。行殿后边还搭了一座黄色的帐篷,那是两位皇太后临时休息和受礼的地方。附近还有几座民宅,半月前就将居民迁空,经过修理粉刷,门窗油漆,焕然一新,专供盛京来的女眷们临时休息和更衣使用。
  从北京到通州,一共四十里路。每隔四里便设有一个供多尔衮和诸王大臣临时休息、吃茶的地方。事前将大路加宽了,修整得十分平坦,路面上铺了又细又匀的黄沙。从山海关到通州,也有黄沙铺路,但没有这四十里这么讲究。大路左右不整齐的破房草屋都已经拆除了,每隔不远就用新鲜的松柏枝和彩绸扎成高大的牌楼,牌楼上用黄缎恭恭敬敬写着:
  “大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色刚亮,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出朝阳门,往通州迎驾。这一队以多尔衮为首的满、蒙、汉王、公、大臣和朝鲜显贵,从通州南门的外边往东,在通州东边二三里处的路旁跪下,等候迎驾。
  顺治小皇帝和两位太后被多尔衮等迎接到通州南门外行宫的便帐中稍事休息,梳洗,更换衣服。从离开盛京的一个月来,小福临一路上开了眼界,长了知识,胆子也大了许多。他明白很快就要进人燕京,进燕京便要做中国的大皇帝了,也就是母亲常常用蒙古话说的“大汗”,父亲用满洲话说过的“老憨”。母亲很早就在盼望着来到燕京,由叔父多尔衮保他做皇帝。谢天谢地,今天果然到了!两天来他看出母亲特别愉快,当然他也很高兴,但总不像母亲那样时时都挂着笑容。现在他已经由宫女服侍,换好了上朝的衣冠,母亲将他叫到面前,小声嘱咐几句,特别用加重的口气对他说:
  “你坐在宝座上,不管什么人向你磕头,你不要说一句话,身子不要动一动,看见可笑的事不要笑,要牢牢记住你现在是中国的大皇帝啦。”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不禁流出了激动的热泪,连声音也打颤了。
  福临记牢了母亲的嘱咐,同时打量了母亲的崭新装扮。发现她从头上到身上,全是绣花,珠宝耀眼。脸上还薄薄地搽了粉,浑身散发出香气,比平时更美。他又看一眼那一位皇太后,虽然也是同样装扮,可是已经很老了,一点也不美。他嘴里不说话,心里赞叹说:
  “妈妈真好看啊!”
  一位御前大臣进来跪下,用满洲话说道:“请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前往行殿行礼。”
  小博尔济吉特氏望一眼姑母,回头向跪在地上的御前大臣微微点头。御前大臣刚刚退出,皇太后们正要同小皇帝前往行殿,不料小皇帝突然向母亲胆怯地小声说:“我要撒尿!”
  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不觉眉头一皱,问道:“不能够忍耐一下?”
  小皇帝恳求说:“快憋不住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想着摄政工率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正在等候,小福临又已穿戴整齐,正要前去受朝,偏偏又要撒尿,真不是时候!然而她不能对皇帝动怒,更不能在此时动怒,只好无可奈何地向身旁的宫女们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宫女将小皇帝带人更衣的一座偏殿。
  小博尔济吉特氏望着姑母说:“是的,在路上打尖时,福临喝了一碗茶。刚才到这里,宫女们忙着服侍他洗脸,更换朝服,把这事忘了。”
  大博尔济吉特氏笑一笑,用蒙古话说道:“幸而他是个聪明孩子,趁早说出来,要不然坐在御座上受朝拜,一则坐不安稳,二则说不定还会尿湿了裤子。”
  行殿外陈设着皇帝的仪仗。行殿内十分宽大,向南的门窗全部打开。正中面南设有高出地面二尺的木台,铺着黄毡,名叫“金台”,上边摆着宝座,东边设着两位太后的宝座,西边设着皇帝的宝座,中间用黄缎帷幔隔开。两位皇太后和小皇帝坐在宝座上,不仅可以看见广场上请王、贝勒。贝子、公、群臣等的活动,还可以看见广场外旌旗蔽野、禁卫森严的景象。
  一老一少的两位皇太后先行一步,由众女官和宫女簇拥着,在乐声中走进帐殿,升人宝座。接着,小皇帝福临在一群侍卫围绕中来到,在帐殿外停住,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礼。他果然没有害怕,也不慌张,凭着一个贴身侍臣的关照,依照鸿胪寺官员的赞礼声行礼。这次行礼因为是在关内,场面很大,所以他感觉新鲜,但是到底有多么重要,他却不曾去想。
  福临在乐声中进人帐殿,被传臣搀扶着绕过“金台”的正面,从西边登上铺着黄毡的矮梯,升人宝座。抬头望见广场上的王、公、大臣们和广场外的禁卫兵将,他越发感到新鲜,好看,有趣,不觉露出微笑。尤其当他看见远处村庄的树叶还没有落,靠河岸野地里还有庄稼和青草,更加高兴,在心中惊叫:“中国就是好!”他在心中惊叫时不自觉地身子一动,手碰着胸前的长串朝珠,他无意识地抓住一颗又圆又光的朝珠,玩了起来。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鸿胪寺赞礼官高呼:“奏乐!”乐声又起了。又一个赞礼官高呼:“摄政王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率领请王进殿!”他猛然一惊,赶快放下了玩弄朝珠的小手,一动不动,摆出一副肃穆庄重的神气。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多尔衮总不免有点害怕。尽管母亲一再告他说多亏摄政工多尔衮的忠心拥戴,他才能继承皇位,可是他老是同多尔衮缺少感情。
  摄政王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进人行殿,先到两位皇太后面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当多尔衮走进行殿的时候,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眼望去,觉得他比在盛京时更显得英俊,气色更好,器宇也更为不凡,不由心中暗暗赞赏。但是她既不能同他说话,也不能对他流露出像往日那样亲切的眼神,更不能对他的行大礼有丝毫谦让。关于人关后要按照汉人的朝拜礼节,免得汉人在背后议论,多尔衮已经几次差满人大臣回盛京讲明白了。从去年她的儿子小福临被拥立为大清皇位继承人以后,虽然她的身份大大地不同从前了,可是每次多尔衮进宫同她见面,礼节上都很随便。今天多尔表权势烜赫,率领着诸王大臣向她行这样隆重的礼,而她庄严地坐在宝座上受他的礼,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她忽然想到,多尔衮真行,一进到北京,就赶快学汉人的朝廷礼仪,使她来到北京就受到做皇太后的尊荣。唉,中国啊中国,果然是礼义之邦!
  当多尔衮行礼毕,站起身来,望她一眼,同她的目光遇到一起时,她的心头不觉一动,同时从她的嘴角泄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登时满脸鲜红,一双明亮而聪慧的大眼睛突然湿润,不知是由于对多尔表的感激,还是这场面太使她心情激动?……她自己也不明白!
  摄政王朝拜以后,当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分班向她行三跪九叩头礼的时候,她虽然表情庄严,木然不动,心思却再也不能专一,曾经一霎时听到行殿外的乐声,特别注意到吹海螺的声音没有了,她暗想这大概全用的是明朝皇家音乐,从此以后,奏乐时不会再吹海螺了……
  知道洪承畴同几位内大学士走进帐殿行礼,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的眼睛才真正注意面前行礼的人。洪承畴不敢抬头看她,她却留心看洪承畴的神气和每一个动作,觉得很可笑。仅仅两年前,她还亲自往三官庙的四室中给这个矢志为国尽节的人送人参汤呢!她眼前分明还留着当时的影子,她站在这个人的床前,劝了他几句话。那时,这个要为明朝尽节的洪承畴,又黄又瘦,须发蓬松,靠立枕上,好像快要死了,却竟然用怒目望她。如今还是这个人,养得又白又胖,鬓角和脸颊剃得很光,却带着几分惶恐,跪在她的面前行三跪九叩头礼,要山呼万岁,真是毕恭毕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世间事多么有趣啊!她心中想笑,可是她的眼色和神志中却只有庄严。
  多尔衮随即率领诸王、贝勒、贝子、文武群臣到了福临面前,在乐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山呼了万岁。然后都在行殿外排班肃立,继续奏乐。
  两位皇太后下了宝座,回到行宫帐中,小皇帝也回到行宫帐中。当他们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更换衣冠的时候,多尔衮率领请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回北京去了。通州南郊的驻跸处仍然是警卫森严,族旗蔽野。小皇帝重新恢复了自由,跑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问道:“妈妈,要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才进燕京么?”
  “是的,你莫急,从明天起你就是紫禁城的主人了。”
  “妈妈,真的?”
  小博尔济吉特氏微微一笑,俯身将儿子搂住,突然滚出了激动的热泪。
  第二天,即九月十九日未刻时候,从满洲来的小皇帝。皇太后等以卤簿、鼓乐前导,都乘着三十六人抬的黄缎龙凤大轿,进了正阳门。文武百官跪在正阳门外迎接。小皇帝不大注意跪在地上的人,因为这已经看得够多了。他在轿中仰望着正阳门的城楼,十分惊骇。呀!这么高大,要顶住天了!
  过了正阳门,又穿过棋盘街,便来到大清门前。小博尔济吉特氏胸中很不平静。她抬头看大清门。大清门也有像正阳门那样的箭楼,十分高大雄伟。她在沈阳时已经听说这一道城门几个月来变化的情形。起初叫作大明门,李自成进北京以后改称大顺门,如今又改称大清门。此刻她虽是匆匆走过,却看见匾额上果然一边用汉字、一边用满字写着“大清门”。过了大清门,两边是很长的两排房子。走过这很长的两排房子,才来到金水桥边。多尔衮率着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在金水桥外跪着迎接。可是皇上的轿子、两位皇太后的轿子都没有停,从中间的金水桥上匆匆过去了。进了承天门后,又过了一道城门,小博尔济吉特氏知道这就叫端门,然后她才从轿中看见午门。在盛京也有这样一道门,可是同午门比起来,实在寒酸,小得不能相比。她听说这午门又叫作五凤楼,实在没想到有这么巍峨、壮观。啊,这就是紫禁城的南门!她又一次对这巍峨的建筑感到震惊。从端门到午门这一段路上,左右也有两排房子。单单这一段路程,就比盛京的皇宫院子大得多,房子也多得多。到底紫禁城里边是什么情况呢?她简直想不出来。
  进了午门,随即落轿,换成四个人抬的步辇。小皇帝和她的母亲向左转,从右顺门往武英殿去。大博尔济吉特氏从午门内向右转,从左顺门去另外一座宫院。
  一到武英殿宫院外边,又是一道金水桥,然后进武英门,进武英殿院子。小皇帝和圣母皇太后乘坐的龙凤步辇,从武英殿的东边绕道过去,到了后院,在一座比武英殿稍小一点的宫殿前停下来,随即由太监、宫女把他们迎进里边。这地方叫作仁智殿,又叫作白虎殿。如今因为别的宫院都正在修理,所以多尔衮同几个大臣商量,要小皇帝和他的母亲暂时住在这里。皇上住在西暖阁,圣母皇太后住在东暖阁。中间也设有御座。为着小皇帝有时要受群臣朝见,所以武英殿的正殿不再住人。武英殿和仁智殿实际是一座宫院,所以往武英殿去受群臣朝贺,也很方便。再过几天,等小皇帝住在仁智殿习惯以后,圣母皇太后将离开他,住在东边的慈庆宫。
  小博尔济吉特氏和皇上赶快在宫女的服侍下洗脸更衣,然后用膳。用膳的时候奏着细乐,果然是中国的皇家音乐,果然不再吹海螺,果然这音乐比满洲的音乐文静得多了,好听得多了。可是小博尔济吉特氏又不再很注意音乐了,而是想着这紫禁城到底有多么大呢?房子到底有多少呢?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笼罩在她的心上。她急于想打听,但又恐怕失了皇太后的身份,特别是刚刚进人燕京,她不能叫汉人看不起。
  用膳以后,一个内侍来向她启奏: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将在申末酉初的时候进宫来见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中一动,她急于想知道今后如何统一天下,使她的儿子长久为中国之主,也很想知道眼下用兵的情况。还有原来在盛京时,她就知道,到燕京后小福临要重新举行登极大典,算是大清朝在中国的开国皇帝,不再是满洲一个地方的皇帝了,现在这登极大典准备得怎么样:这些都是她十分关心的事。她不是那种庸庸碌碌、不关心朝政的妇女。尽管她不愿意干预朝政,也知道多尔表决不会允许她干预朝政,但是她要对大事心中明白。这种关心,不仅是为着大清,也为着她的儿子。她还有一个秘密的心思,是想赶快见到多尔衮,当面同他谈几句话。在盛京的时候,以及在路上的时候,她都曾经梦见过多尔表。有一次她从梦中惊醒,为什么会惊醒呢?那梦已经有点模糊了。总之她怕他,又想见他,而且深深地爱他的英俊、能干,为大清立下了不朽的大功。倘若当年老憨死的时候没有多尔衮辅政,不拥立她儿子福临继承皇位,或者干脆由豪格继承皇位,她今天就不会来到关内,来到燕京,甚至是否还活在人世,都说不定。她没有回答内侍的话,仅仅点了一下头,意思是“知道了”,表情是那么的冷淡和庄严,把内心的激动和温暖的感情掩盖得一丝不露。
  小福临一用过午膳,就急着要看皇宫,随即由宫女们服侍他跑出去了。小博尔济吉特氏也很想看看皇宫,但她故意装作不那么性急,向身边侍候的汉人宫女问道:
  “我进午门以后,看见北边那座宫殿,烧毁了一部分,那可是皇宫中最大的宫殿?”
  宫女跪下说:“启奏太后娘娘,你看见的那叫作皇极门,它是往皇极殿去的一道门。”
  小博尔济吉特氏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想,那怎么能是一道门呢?宫女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赶快解释说:
  “它虽叫作皇板门,可是也大得很,往里边去要走一段路,才是皇极殿。皇极殿才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座宫殿,可惜烧毁很多,如今重修也很费事,马上还修不起来。”
  小博尔济吉特氏很想去看一看,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接着又随便问问宫中情况,问了以后,她才说:“我在盛京时候,人们从燕京去盛京,也常向我说到紫禁城中的情况,说是宫殿多得很,还有御花园,还有什么什么宫,什么什么殿,我都记不住。还说这紫禁城外,有海子叫作金海的,一片大水,可以划船。水中间还有亭台楼阁,许多宫殿,还有假山……看起来光这一座紫禁城,”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而内心里叹息说,“就比盛京城大得多!”
  随后她换了衣服,命宫女和太监带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她一面走一面想:
  “既然来了,先饱一饱眼福吧。”
  如今除从盛京带来的少数宫女之外,许多明朝宫女又找回来了。这些明朝宫女已经改换满洲装束,穿着高底花盆鞋,走路已经习惯了。在盛京的时候,宫中很少有太监;如今明朝的太监一部分又回到宫中。另外,盛京的一部分包衣变成了侍卫,可以在宫中服侍。如今要学习汉人的规矩,除了太监,男人不能随便在宫中进出,更不能住在宫中。
  一听说圣母皇太后要去几个地方看一看,马上就有大群的宫女和太监准备好了,有的在前引路,有的在后跟随。这种排场,小博尔济吉特氏在盛京时连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看了几个地方,不住地在心中赞叹。尽管以前人们常告她说紫禁城中的皇宫有多么好,使她听得发迷;可是今天随便走了几个地方,发现她所听到的和她所想象的皇宫比实际还差得很远,天上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也不过这个样子,恐怕还不如紫禁城呢!可惜她今天不能全看,更不能看看三海,因为要回来等待多尔衮,于是没有看尽兴就转回来了。她忽然想到老憨王皇太极,不觉心中叹息说:
  “要是他今日活着,亲自来到北京……”
  忽然她又转念,要是他活着,小福临不会登极,她也不会有圣母皇太后的身份!
  她又一次在心中感激多尔衮,眼前又出现了多尔衮英俊的影子。可是忽然又心头一沉,暗暗想道:多尔表会不会有二心?他真的拥戴小福临坐天下么?她不敢想下去,走回仁智殿,又换了衣服,薄薄地施一点脂粉,等候着摄政王到来。她心中猜想:他来行什么礼呢?会说什么事情呢?他是不是先去那个皇太后那里,然后再来这里呢?……这一刻,她莫名其妙地心中七上八下,又感到焦急,又害怕一个人见多尔衮。不是怕别的,是怕多尔衮的一双眼睛。有时那双眼睛看得人多不好意思!倘若在平民百姓之家,叔嫂之间本来可以自由一些。可现在她是圣母皇太后,而多尔表是摄政王,见面时左右都需要有宫女、太监侍候,她得处处谨慎,连半句不合皇太后身份的话也不要出口,连一个眼色都得小心哪!
  多尔衮终于来到了。她先听见宫女和太监禀报,随即听见多尔衮的脚步声,知道他已经快进仁智殿,她心中“通通”地跳起来,觉得呼吸也不很自然了。可她是皇太后,只能坐在东暖阁的御榻上静静地(实际上可不平静!)等待。多尔衮进来以后,在宫女、太监面前也不能不赶快跪下向她行礼。随即她叫多尔衮在椅子上坐下。说什么话好呢?她使自己心情镇定下来,称赞多尔衮率兵进关,杀败了“流贼”,来到燕京,平定中原,建立千秋功勋。说到这里,尽管她竭力想使自己口气平静,态度肃穆,然而不可能了。她心中充满了才进人北京城的兴奋和对多尔衮的感激之情,不觉声音打颤,眼中充满了泪花。多尔衮赶紧问候她一路辛苦,又称颂她进山海关以后,对如何传皇帝口谕,如何赏赐沿路迎驾官员,处置得十分得体。小博尔济吉特氏说:
  “皇上太小,不懂世事,多赖几个护驾的大臣在身旁随时替我出主意。不过自从你摄政王爷率兵人关,我也学会替国家大事操心,常常打听关内的战事。摄政王爷的重大谋略,我也知道一些。汉人的风俗礼节,我也渐渐地明白了。现在这江山全靠摄政王爷,以后摄政王爷就是大清朝的开国之人。后世怎么写我且不管,我同皇上母子俩是不会忘记摄政王爷这开国功劳的。”
  随后多尔表向她谈了皇上将在十月初一日登极的事。各种应该准备的事早在准备,还没有准备完,各个衙门都在为这事忙碌。又谈到宫殿被李自成烧毁了很多,正在修复。有的工程浩大,如乾清宫吧,一时很难修复。皇太后和皇上暂时就住在这里,过些日子,皇上在这里住惯了,请皇太后搬到东路的慈庆宫住,院落较大,离御花园比较近些。乾清宫没有修复,以后文武百官就在武英殿朝见皇上。皇上年幼,住在这里上朝较近。明日上午辰时三刻,王公百官就要来武英殿朝见皇上。这是初次朝见,大小朝臣中多半是新降汉人。请大后今晚教导皇上,明日上朝时不能失仪。
  “在盛京时候,因准备迁都北京,也在大政殿演习过多次上朝的礼。皇上虽是幼小,倒是个聪明伶俐孩子,我今晚再嘱咐一遍,想着明日他不会失礼的。”
  多尔衮又说:“从明日开始,由礼部满汉大臣和鸿胪寺官儿们每日进宫,在武英殿教皇上演习登极大典。十月初一日,皇上登极之后,宫中就没有事了。”
  接着,多尔衮又说了以后如何派满汉有学问的大臣辅导皇上读书的事,但就是不谈如何消灭流贼和平定江南的事。圣母皇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打仗的事情如今是怎么安排的?”
  多尔衮说:“这是机密大事……”
  小博尔济吉特氏向宫女和太监们使个眼色。宫女和太监们立刻轻轻地退了出去。仁智殿东暖阁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暖阁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这时阁中静悄悄的,轻烟缭绕,芳香满室,沁人心脾。多尔衮望一望小博尔济吉特氏,恰好四目相遇。小博尔济吉特氏的脸颊不觉绊红,同时想到梦中的事情,更觉不好意思,连呼吸也不顺畅了。她赶快将眼睛避开,略微低头,下意识地将嘴唇轻咬一下。
  多尔衮告她说:“已经命叶臣率兵进人山西,各府、州。县望风归顺,目前正在围攻太原,说不定三五日内就会有捷报到来。”
  小博尔济吉特氏问:“可是镶红旗的那个叶臣?”
  “正是他,镶红旗的一个佑领。多年来他打过许多胜仗,有些阅历,所以这一次我派他去进攻山西。另外,要下江南,统一中国,必须先剿灭李自成这股流贼。我大清已经占了山西全省,河南省也会很快归顺,李自成没办法固守陕西。如今我大清赖上天保佑……”
  “也有九仙女保佑。”
  “是呀,仰仗诸神保佑,祖宗的神灵保佑,如今进关还不到五个月,已经满盘胜棋!”
  “谢天谢地!子孙万代都要感激你摄政王爷的开国大功!”
  多尔衮由于军事上的胜利和小博尔济吉特氏的称赞,更加意气风发,忍不住定睛望着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一动,不觉咽下去一股口水,忽然想着他的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都没法同她相比。离开几个月,她养得更丰满红润,更加使他动心!他看见她的放在膝上的双手,竟是那么柔软,那么嫩,那么小,他真想摸一摸!可是窗外廊檐下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向窗外低声而威严地说:
  “奴才们回避远处!”
  当小博尔济吉特氏一开始看见多尔衮眼中的不平常的光彩和脸上神情,就不由得一阵心跳,胸脯紧缩,连呼吸也不顺畅。听到多尔衮吩咐奴才们回避远处,她暗中吃了一惊:我的天,他想做什么?她的脸颊通红,低下头去,回避开多尔衮的眼睛。自从小福临继承皇位以后,多尔表进宫去同她见面的次数多了。她早已觉察出多尔衮在她的面前流露的秘密感情。实际上,她自己的心中何尝是一池冰水。她暗中想过许多遍,甚至有一些永远不能告人的思想有时进人梦中,在醒后感到迷离、恍惚甜蜜、羞惭,使她不敢多想,却又排遣不去。她明白,她不该与多尔衮同岁,又是他的年轻寡嫂,所以才惹出多尔表的痴念。唉,怎么好呢?为着儿子的皇位,她不能得罪了多尔衮,可是为着她处在圣母皇太后的地位,全国臣民仰望,青史千秋名节,她决不能同意多尔衮的痴念。万一他趁着这时候动手动脚……
  她忽然用庄重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多尔衮问道:“摄政王爷,你下一步如何剿灭流贼?如何平定江南?可以告诉我知道么?”
  多尔衮看见圣母皇太后的庄重神色,心中的情欲登时收敛了大半,回答说:
  “很快就派兵遣将,剿灭陕西流贼不难。”
  “等攻下太原之后,仍命叶臣进兵陕西?”小博尔济吉特氏又问,用意是使他不再生出邪念。
  “不,他不是统帅之才。我很快就要命阿济格率吴三桂等大军从塞外向西进攻榆林、延安,再从北边进攻西安,平定陕西。如今山东差不多已经平定了。大军还没有进到河南,地方上明朝的官们,还有流贼设的官们已经纷纷准备向我朝投降。我本来决定命多锋带兵平定江南,只是近来李自成声言要派刘宗敏率三十万人马出潼关东来,与我朝作战,所以我暂缓去平定江南。倘若李自成确实还有点力量,我就不能不改变我的用兵方略,命多锋往河南,从东边攻渲关,进兵西安。这样两路兵马,阿济格从北路,多锋从东路,不要多长时候,一定会把陕西平定。一旦攻下西安,消灭了李自成,阿济格就专力追剿李自成的余党,多铎就专力下江南。看来上天保佑,我大清朝统一全中国的大势已经定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说:“我常常在神前为王爷祈祷,但愿王爷早日成功。”
  她不敢问得太多。虽然她想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她怕多尔衮会起疑心,认为她是一个聪明有办法的女人,将来说不定会教育小福临过早地懂得朝政,懂得军国大事,这对他摄政王是不利的。多尔衮倘生此心,会对她母子不利。于是她又笑着说:
  “王爷,至于怎么用兵,我知道这么多就够了。我是一个妇女,也不愿多操这份心,一切听凭摄政王爷你做主。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是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在宫中使小皇上好好读书,成长起来。在盛京的时候他已经能认满文了,今后要请老师教他多认汉字,多读汉人的书。我想摄政王爷一定有很好的安排。”
  多尔衮说:“已经安排好了,在翰林院中挑选一两个有学问有道德的人,专门教他读汉人的书,认识汉字。孔夫子的书,孟夫子的书,都得好好地讲给他听。”
  小博尔济吉特氏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好了,等登极大典过后,就可以让他每天好生读书。他如今还小,就知贪玩。”
  多尔衮说:“如今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有一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儿叫王爷放心不下?”
  多尔衮谈到崇祯的太子和两个小王,原来是跟着李自成到山海关去的。李自成被打败以后,这三个孩子不知下落。倘若他们还留在民间,必然成为大清的后患。小博尔济吉特氏听了后,说道:
  “天下大势已经定了,这些小孩子能有什么作为?”
  多尔衮说:“皇太后不要轻视这三个孩子。如今流贼等着消灭,不足为患;南京新立的福王,也不足为患,一则我听说南方文武群臣各自一心,二则听说这个福王一向不管事情,是个败家子弟,不孚众望。我们大军一到江南,南京必然是树倒猢狲散,用不着费多大心力。现在倒是崇祯的太子和两个皇子,倘若没有死,只要有一个留在民间,就会被有些人拥戴为君。他们是真正的崇祯皇帝的骨血,名也正,言也顺,那时号召各处军民与我大清争夺江山,可是后患无穷。”
  “既然这样,王爷务必多方面明察暗访,将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的下落查个水落石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正是这话。我已经传谕各地,凡是明朝的亲王、郡王,只要自首投顺或是被我们找到的,都不许杀害,一体思养起来。有献出太子的将给予重赏,有藏匿的就严加治罪。”
  说罢,多尔衮起身告辞。小博尔济吉特氏为着儿子的江山完全依靠多尔衰,一定要笼络住他的心,当又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故意从眼睛和嘴角露出亲切的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那含情的秋波一转,使多尔表又不禁心中一动,也报以微笑。小博尔济吉特氏目送他出去以后,心中暗想:“对睿亲王这个人,我以后怎么办呢?”
  多尔衮乘步辇出宫,从东华门到摄政王府的路上,他换乘了三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在轿上不断地胡思乱想,眼前总在浮动着圣母皇太后的眼神和笑容,耳畔好像又听到她的非常好听的说话声音。他有一个打算,至今还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准备在小福临登极大典之后,把自己的封号再变一变,而几天之后,他就要先向他的心腹。内院大学士们透露出来。他心中暗暗地说:“摄政,摄政,叔父摄政……皇父摄政……皇父……”
  小顺治皇帝进人紫禁城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日,上午在武英殿宝座上受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的朝贺。从此以后,宫里宫外都忙于他的登极大典。最忙碌的是多尔衮,一切军国大事集于一身,简直忙得不可开交。登极大典,牵涉的问题很多;登极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事情等着完成,这都需要准备;各种祭文、祝文,经内院大学士拟定,用满、汉文字缮写清楚后,也要呈到他的面前,由他再斟酌一遍,才能决定。最费斟酌的是,皇帝登极,要向全国臣民下一道诏书,这更是无比的重要,几乎是每一段文字都需要他召集几位大臣,反复讨论,才能最后决定。
  然而尽管他忙得几乎不能休息,心情却无比地愉快,无比地振奋。如今在他身边工作的已不再像盛京时只那么几个人了。自从到了北京,明朝的旧臣纷纷投降,其中有些人很有学问,熟悉典章制度,可以帮助他平定中原,也可以帮助他建立当前的开国规模。他是利用这批新投顺的汉人大臣来治理汉人,治理中华,使人们今后不能再说大清朝是“夷狄之邦”。原来在盛京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制礼作乐”,如今接受了汉大臣们的建议,实际也就是他们的启发诱导,大大明白了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这真是“开国规模”啊!多尔衮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每日紧张地处理朝政,同时每日都学到新的学问、新的知识。
  皇帝登极的繁杂仪注、各种祝文、册文、诏书等等,一直到九月将尽的时候才完全定稿,最后又重新缮写出来,满文在前,汉文在后,写得清清楚楚,规规矩矩,呈到他的面前。他也最后一次作了审定。甚至对于王公大臣们封、赏,各人封号上有什么改变,赏些什么东西,赏多少,都得由他审定。还有一件在盛京时被忽略了的大事,就是对于死去一年多的皇太极,需要加一个谥号,还要有一个庙号,得乘此时机按照汉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礼制行事。这谥号就是对死者的歌功颂德,庙号就是把死者的神主放在宗庙里边,给定个称号。这一切事儿是那样的讲究,那样的复杂,使多尔哀大大地长了见识。他现在更加明白,靠兵马可以占领燕京,统一中原,可是要长久占领中国,治理天下,光靠他在满洲习惯了的那一套就不行了,需要赶快把汉人的这一套本领统统拿过来。
  一切该准备的事儿准备好了,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多尔衮率领清王、贝勒、贝子、公、满汉文武官员上了一通表,内有这样几句话:
  恭维皇帝陛下,上天眷佑,入定中原。今四海归心,万方仰化,伏望即登大宝,以慰臣民。
  就在同一天,一群随从人关的满汉大臣和以大学士冯铨为首的一群新投降的汉大臣也要求福临“俯察民心,仰承天意,敬登大宝”。
  顺治小皇帝单对摄政王的奏疏下了圣旨,写道:
  览王奏,俱系忠君爱国,情意笃挚。恭率文武群臣,劝登大宝,尤见中外用心,共相拥戴。特允所请,定于十月初一日即位,用慰王等廓清敉宁之意。
  当然,小顺治并不懂得这些中国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满洲话他是能够大体清楚的,所以拟定的批示递进他住的宫中,有人替他讲解,然后照例用了望,发出来,事情就算完了。一应登极仪注,由熟悉典章制度的新降汉大臣冯铨等参考故例,协助礼部和鸿胪寺拟定,禀启摄政王核准。多尔衮是这一幕戏剧的总导演,使一切准备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得非常认真、仔细。
  到了十月初一日,顺治作为全中国的皇帝,也作为清朝的开国皇帝,在北京登极的这一幕戏进人高潮。天刚黎明,小皇帝出宫,上辇,亲王以下文武百官扈从,卤簿前导,出了大清门。路上不停地奏乐。所有的街面都铺了黄沙,所有的门户都关闭起来了,只在临街的门前摆设香案,香案上放着牌位,上写着:“顺治皇帝万岁!万万岁!”也有的写着:“大清皇帝万岁!万万岁!”
  来到天坛,举行祭天。这是一套十分繁杂的礼仪,福临在宫中虽然演习了多次,总是记不清楚。起初演习的时候,他又害怕,又感到新鲜有趣,不时发笑。母亲严厉地责备他,他才不敢再笑。今天他被搀扶着上到那一座圆形的建筑物上,按照赞礼官的唱赞,忽而跪下,忽而叩头,忽而上香,忽而站起,忽而又脆,又起身,又叩头……连跪了四次,叩了四次头。接着还有什么献玉帛,献爵,他都在乐声中做了。那一个赞礼官说的话,他并不很清楚,好在身边还有个官,小声用满洲话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献爵的时候,他跪下去,从跪在左边的一个官员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形状古怪的大酒杯,大概是金的,沉甸甸的,里边倒了半杯酒,他在迷乱中看不清楚,好像是琥珀色的。他用双手举一举,深怕把酒洒到地下,赶紧把爵交给跪在左边地上的那个官儿,替他放在案上。随后他听见赞礼官喊了一句话,又听不懂,另一个官儿小声向他说明白。他站起来跟着赞礼官来到读祝文的地方。乐声止了,小皇帝在青缎垫子上跪下,所有文武官员们都在他的背后跪下。有一个官员代他读了祭告天地的祝文。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没有趣味,盼望赶快办完这件事,回宫玩耍。
  读毕祭文,小皇帝又行了一跪一叩头礼,众文武官员也跟着行和。赞和官高声叫道:
  “复位!”
  小皇帝回到原处。乐声止了。他以为该回宫了,望一望左右大臣,正想问一句,没想到又有什么人高声叫道:“行亚献礼!”
  于是将刚才献玉帛、献爵那些事从头又来了一遍。他心中说:“真没趣,该完了吧!”可是又有人高声叫道:“行终献礼!”
  照例行了第三遍礼,小皇帝真是厌烦透了,幸好赞礼官叫出:“撤馔!”
  于是执事官在乐声中将祭案上的供飨撤了下去。乐声又止了。赞礼官又叫了一声:
  “送神!”
  于是送神的乐声由远而起,小皇帝按照赞礼官的引赞行了四跪四叩头礼,文武百官也随着行礼,乐声终于又止了。赞礼官又一声高叫,执事官将视文、祭帛、各种祭物捧到燎所,小皇帝退到拜位的东边立定。当祝帛从他的面前捧过时,有一个侍臣用满洲话提醒他鞠躬,他便躬下身子。随着赞礼官的鸣赞,他由赞礼官引着在乐声中走到燎所,亲自看着焚烧祝帛,浇上一杯酒。赞礼官高声叫道:
  “礼毕!”
  赞礼官引导小皇帝走到更衣的地方,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里说:
  “我的妈,可快完了,快回官了!”
  更衣的地方有四个宫女在等着他。一个从盛京带来的宫女向他跪下,用满洲话问他要不要小便。他很疲倦,被长时间复杂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礼仪弄得无情无结,对这个宫女冷漠地摇摇头。
  从黎明前起床,母亲就不要他喝一口茶水。两次拉着他的手,含着激动的眼泪,低声嘱咐他:
  “福临,我的好孩子,我的小憨王,你从今日起就是全中国的大皇帝了,一定得在行礼时留心点,不要出了差错,让群臣在心中笑你。上次在通州,临去帐殿受摄政王和群臣朝拜时候,忽然想起撒尿,多不好啊!今日你出宫时把肚子空干净,从上辇到回宫,得半天时光。你要时时记着,你是中国万民之主,是咱大清朝在北京的开国皇帝啊!”
  母亲眼中的泪光,脸上的严肃神情,以及她的微微打颤的声音,在福临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宫女小声问他要不要小解的时候,他虽然动了小便的念头,却摇摇头,决定忍耐着赶快乘辇回宫。
  于是宫女们替他脱下专为祭祖穿戴的青色皇冠、龙袍。朝靴,换上一身黄色朝服,甚至连胸前的朝珠也换了。赞礼官引他到圜丘的南端,升人御座,面向正南。当他更衣的时候,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都已下了圜丘,在南边的阶下待立。赞礼官赞呼众臣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走出,登上台阶,跪在正中,面向皇帝。学士詹霸从案上捧起皇帝的玉玺交给刚林。刚林捧起玉玺,声音琅琅地奏道:
  “皇上已登大宝,诸文武群臣不胜欢汴!”
  这是事先背熟的一句话,反正是应行的颂辞,也没有对皇上用满洲话作翻译。刚林将玉玺交给詹霸,詹霸捧放在案上。刚林起身退下。随即赞礼官赞呼百官行三跪九叩头札,然后小皇帝起身。百官俯首躬身,等候皇上从他们面前走过。小皇帝在圜丘下边上辇,卤簿前导,奏乐,进了正阳门,大清门,又进了承天门和午门。卤簿都停在午门内的金水桥南边,乐队停留在皇极门的丹埠下边,用辇将福临抬进了武英殿的后宫。他奔到母亲身边。圣母皇太后已经得到飞骑禀报,知道郊天大典举行得很顺利,一切行礼如仪,没有出差错。她的心中很高兴,赶快命宫女服侍小皇帝解了小溲,给他端来一杯酸奶酪、一盘点心。
  过了一阵,福临又乘辇出了后宫,到皇极殿前面的丹壤上下辇,升人御座。原来随皇帝去圜丘祭告天地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或骑马或坐轿,已经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按照班次,在皇极门阶下肃立等候。当小皇帝来到时,大家都赶快跪下。等他升人御座之后,众人才站立起来。阶下三声静鞭响过后,首先是内院、都察院、鸿胪寺官员在阶上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赞礼官赞呼排班,众人在丹墀下边一起跪下。赞礼官赞呼读贺表,有一位鸿胪寺官员从阶东边的案子上捧起来诸王贺登极的表文,小心地捧到皇帝面前,朗声诵读。读毕贺表,诸王、百官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退回班中。又是静鞭三响,小皇帝乘辇还宫。
  福临被大半日的繁杂礼仪拘束得不能自由,更不能畅快玩耍。一回武英殿后院宫中,下了龙辇,又轻松,又快活,笑着,蹦着,往母亲的面前跑去。圣母皇太后也高兴非常,命宫女们赶快替他更换衣服。他向太后问道:
  “母后,这登极的事儿可完了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笑着说:“你可是不耐烦了?还有大大的事儿在后头呢?”随即她收敛了笑容,用严肃的眼神望着儿子,又说:“打江山很不容易,你以为这天下就坐稳了?要学着操心!”
  福临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却不敢多问。
  母后接着说:“崇祯的太子还没有找到,说不定就躲藏在北京城内。流贼李自成的兵力还不小,要消灭他也不容易,需要打几次恶仗。明朝在江南又立了一个皇帝,与我们北京的大清朝作对。儿呀,你太小,什么心也不会操!”
  “母后,崇祯的太子在哪儿?比我大么?”
  “他比你大,已经十六岁了。近几日顺天府捉拿到一个从五台山来的和尚,原名不空,崇祯亡国后他改名大悲。如今将他下在刑部狱中,还没有问出详细口供,可是已经查出来他原名刘子政,特意从五台山来救崇祯太子的。这是一件大案,摄政王十分放心不下。好在已经提到刘子政,这案子背后的真情实况,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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