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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87 姚雪垠(当代)
  “你要去,一定要去,妈妈也要去。”
  “还回来么?”
  “只要到了燕京,消灭了流贼,你就是中国的皇上,住在燕京,不再回来了。”
  “妈妈,你想去燕京么?”
  “燕京地方好,宫殿好,比这里好得多。”
  福临不再问了。他不能想像燕京的宫殿到底怎样好,大概比大政殿的房子还要大一些,也有像凤凰门那样的高台子。他望望妈妈,看见妈妈在想心思,便从庄妃腿上溜下来,跑到院中玩去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回到自己的西厢房中。她面前浮现出多尔衮的影子。对多尔衮改称摄政王以及他最近打的大胜仗,她心中都十分高兴,对他更增加了尊敬和爱慕之意。可是她又暗暗地有点忧虑,害怕多尔衮功劳越来越大,权势越来越高,将来会不会忠心辅佐小福临当皇帝呢?
  山海关大战之后,多尔衮统率的征服中原的大军陆续进入关内,其中包括满洲八旗精锐、蒙古八旗精锐以及汉军八旗的人马。满蒙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差不多都来参加这次战争。汉人方面则有原来投降的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等,现在又增加了吴三桂的关宁兵,一共有二十多万人,成为万历年以来一次集中最强大兵力的进军。多尔衮命他的兄弟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统率大军不停地追赶李自成,希望在李自成到达北京后,来不及进行大的抢劫和破坏就匆匆逃走,将一座完整的北京城留给清兵;更希望在李自成逃回陕西之前被他一战消灭,好使他腾出手去实现他的征服中国的野心。
  吴三桂的关宁兵走在大军前面。一天晚上,崇祯太子混在乱民和溃兵里边,带着一个太监前来寻访吴三桂。吴三桂听了亲信中军的禀报,吃了一惊。怎么办呢?他知道,如果他不救太子,太子八成会死在乱军之中;或被清兵提去,绝不可能活下去。他是世受明朝皇恩的大将,按良心应该搭救太子,可是他又害怕救不了太子,反而被多尔衮知道,说他怀有二心。他沉默片刻,下了决心,对中军悄悄地说:
  “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哪有力量搭救太子,保他平安无事?可是我也不能把太子献给满洲人。你告诉太子,让他向别处逃生吧,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中军刚刚转过身去,他又把他叫回来,自己继续低头寻思。要不要把太子献给多尔衮呢?既然投降了满洲人,无毒不丈夫,将太子献出,多尔表会更加相信他。可是他又心中不忍,向中军问道:
  “李自成兵败之后,为何不杀太子呢?”
  中军向前走了一步,悄悄地说道:“李自成不但没有杀害太子,连永王、定王,还有宗室藩王一大群,全都没有杀害,命他们各自逃生。”
  吴三桂说:“这倒奇了,你可问过,李自成为什么不杀他们吗?”
  中军回答说:“据太子告我说,李自成对他们说:‘胜败兵家常事,这是我同满洲人和吴三桂之间的战争,与你们无涉。不是你们勾引他们的。我杀你们很容易,可是像这样事情我不做,也用不着把你们带回关中,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吴三桂一听,心里翻腾了一下,想道,李自成尚且不杀太子,不杀永王、定王等人,我吴三桂毕竟世受国恩,崇祯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何必要杀太子呢?随即他又对中军说道:
  “你去让他们走吧,一定想办法让他们能够逃出这一带,嘱咐他们不要停留,赶快隐名埋姓,远走高飞,千万不要对别人露出口风,说他曾经来到我们军营。”
  中军听了吴三桂的几句嘱咐,感动得噙满两眶眼泪,轻轻回答一句“遵命”,转身便走。还没有走出军帐,又被吴三桂叫回来。中军猜到吴三桂又要变卦,心中猛然凉了半截,回到吴三桂面前,肃立不动,也不敢问话。吴三桂望望他,问道:
  “是谁指引太子来到我们军中的?这么巧,竟会找到我的中军老营,你可问了没有?”
  中军小声回答说:“太子离开李自成之后,藏在一个村中,那村中老百姓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个老汉,原是私塾先生,因身上有病,守着母亲灵柩,没有逃走。太子求这个老汉把他隐藏起来。老汉认出来他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就问他是不是太子。太子看老汉很忠心的样子,就说了实话。老汉赶快跪下去,对他哭了起来,然后把他同太监藏在红薯窖中。今天晚饭后,老头子向我们一个巡逻小校问出来王爷驻扎的地方,就对太子说:‘目今到处都是胡人,你逃不出去的,只有一个办法,不知太子愿意不愿意?’太子说:‘只要能够救我不死,只管说出。’老头子说:‘如今平西伯吴三桂就驻在近处,明天五更还要继续追赶流贼,现在只有他能够救你。’太子说:‘吴三桂也投降了东虏,我怎么敢去见他?’老头子叹了口气说:‘我看他投降东虏也是万不得已。大明朝廷对他有恩。太子现在难中,前去找他,他如果是懂事的人,会连夜保护太子,率领他手下几万人马,离开胡兵,从此往南,拥戴太子,恢复大明江山。全国臣民听说太子还在人间,又有吴三桂拥戴,必然各处都举起义旗,太子的性命就能保全,大明江山也不难恢复。可是,这是一步险棋啊!小民不敢做主,请太子自己斟酌吧。’太子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就试试吧。万一吴三桂把我送给胡人,我也不怕,我父母都已殉国,我也应该随父母于地下。’这样老头子找到我们一个巡逻的小校,先同小校谈到大明故君殉国的事,看见小校颇有思念旧主之情,就悄悄地把太子下落告知,问他能不能把太子引到王爷的中军老营。这小校不敢做主,就向他的长官暗中禀明。我们的将士尽管在山海关投降了满人,可是毕竟是汉人,是大明臣子,所以就把太子和侍候他的太监带到中军老营,同我见面,我就赶快前来向王爷禀明。”
  吴三桂本来正在思索,准备重新拿定主意,将太子献给多尔滚,听了中军这一番禀报,心中又一次翻腾了一下。想着这个老汉并没有吃大明俸禄,尚且如此忠于故君,难道我就这样没有人性?这事可不能做呀!他又想到,尽管关宁兵在山海关投降了满人,可是手下将士并不完全同意,北翼城的叛乱就是一个例子。如果趁眼下太子有难,我再落井下石,将手无寸铁的太子献给多尔衮,将士们岂不要离心?……这样反复一想,他又一次拿定主意,对中军说:
  “既然这样,你赶快送太子逃走吧。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不管谁,不准露出一丝口风。若有人露出来一丝口风,立刻杀掉!那一个老头子,你也要亲自去找他,嘱咐一番,万一他不很牢靠,也只好杀人灭口。你赶快去办,千万要机密!”
  吴三桂休息到四更天气,便又率领人马前进。路过范家庄时,他的父亲已经由仆人们找到一具棺材装殓了。他抚着棺材痛哭一阵,草草祭奠。留下一名家将和一百名亲兵,护送吴襄的灵柩去山海关海宁城中停放。由于多尔衮催促进兵很急,当他祭奠父亲的时候,豫郡王多铎已经率领清兵西去,所以他不敢在范家庄多停留,继续前进。走到玉田和通州之间时,遇到了从北京逃出来的一名家人,知道他母亲以及他一家主仆三四十口都在李自成退回北京的当天被斩了。他放声大哭,几乎栽下马来。但是这事情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哭过之后他便吩咐一个中军副将率领三百将士,另外再派一名会办事的赞画,赶往北京去料理全家的后事。遵照多尔衮的令旨,吴三桂不敢多派将士进入北京城。他自己必须赶快率领关宁兵星夜追赶李自成。大军绕过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和广渠门,直奔卢沟桥,加上满蒙骑兵、汉军步骑兵,但见北京城外黄尘蔽天,马蹄动地,日夜不停地向真定①方面追去。
  ①真定——即今河北正定。
  自从李自成退出北京以后,明朝的一群投降李自成的官僚自动地出来,以五城御史的名义维持城中秩序,等待关宁兵马到来。城中到处以搜捕“余贼”为名,互相告讦。士民们都在盼望吴三桂大军速来,拥立太子登极。
  四月三十日下午,忽然满城哄传吴平西伯的关宁兵已经来到北京城外,并说吴三桂有牌谕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阳门接驾。实际上谁也没看到牌谕,但是以讹传讹,好像千真万确是吴三桂护送太子返京,从此要恢复大明江山了。城中父老百姓本来对于明朝的二百七十多年江山就很留恋,加上李自成进北京之后的许多措施使他们大为不满,如今一旦听说太子将要返回京来继承皇位,重建大明江山,很多人喜极而悲,不觉哭了起来。大家纷纷地赶制白色头巾,准备好正式为先帝后戴孝。东城御史也赶紧派兵丁保护吴三桂的住宅。还有些士民相约,一起一起地到吴公馆为死了的吴家人焚化钱纸,点燃蜡烛,送去供香。大家都把吴三桂当作了大大的忠臣。此外,这两天来京城一片混乱,许多有钱人家一天到晚惊惊惶惶,也希望吴三桂来恢复秩序。还有一些人,在李自成大军退出北京后,他们赶快向乡下逃去,害怕吴三桂进京以后惩办他们投降李自成的罪。可是一逃到郊外,特别是逃到西山一带,被抢劫的很多。有真正的盗贼,也有老百姓装扮成盗贼的,看见这些做官的平时作威作福,李自成来了赶快投降,李自成一走又逃到乡下,自然要乘机抢劫一番。逃下乡来的官绅人家娇妻美妾遭到强奸和戏弄的事也屡有发生。这些官绅们只好又赶快逃回北京,想办法找门路,以便太子回京后能对他们宽大处理,仍然给他们官做。总之,人们是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迎接吴三桂护送太子回京。
  直到此时,大家仍误以为吴三桂是向满洲借兵复国,报君父之仇,并且哄传太子在吴军中,明日将拥护太子登极。有人知道吴三桂在山海关投降满洲的事,但不敢乱说,半信半疑,他们总觉得吴三桂不是真降,只是向满洲人借兵。吴三桂拥立太子是真的,投降满洲是假的。
  五月初一日,人们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刚刚明,朝阳门大开,官绅士民便纷纷拥出城去,一个个衣冠整齐,在五里外的路旁摆了香案。老百姓不能同官绅站在一起,分成一团一团,在旷野路边恭候。虽然早晨有严霜,还刮着冷风,天色阴沉,可是许多人心里倒是愉快的,因为太子毕竟还活在人间,马上就要登极了。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写明大明字样,这是锦衣卫使和五城御史一再嘱咐的,这使欢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个疑问:到底是不是太子回来呢?
  锦衣卫使吴孟明已经死了,接任的是罗养性。经过崇祯的亡国和李自成的占领北京,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机构全不存在,所以罗养性的消息也不灵通。他风闻吴三桂投降了满洲,但又听说太子确实在吴三桂营中。今天来北京的,既有大明太子,又有北朝诸王。罗养性曾在李自成占领北京期间受到拷掠,逼出了许多银子。他盼望太子回来恢复大明江山以后,念他在李自成占据北京期间曾吃了很多苦,仍叫他做锦衣卫使。但是他同时在心中也作了退一步的打算:若是满洲人当了中原之主,他也要奉为主子,保住自己的前程,不再遭殃。他满心痛恨的是李自成,是“流贼”灭亡了他所依靠的大明江山,以后不管谁来做皇帝,他都决定老老实实地称臣。所以他昨天就吩咐手下一班官员们带领重新招集的锦衣旗校和兵丁,连夜将卤簿、龙辇都准备好。今天天色一明,他就亲自指挥锦衣旗校将这些东西陈列在朝阳门内,然后他自己去朝阳门同官绅们站在一起迎驾。
  多尔衮用罢早饭,离开通州的驻地,动身赴京城。在北京东郊迎接的官绅士民多数以为迎的是太子,是由吴三桂的军队护送前来的太子,于是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泪,呜咽出声。但也有人听见前边奏的乐声中有海螺的声音,觉得不是大明的音乐,心中诧异,偷偷抬起头来,看见来人的装束和打的旗帜都不是明朝关宁兵的装束和旗帜,不禁在心中惊问:“怪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吴平西伯尽管驻在山海关外,毕竟是大明的将军啊,怎么这服色不对?”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来这些新来到的将士和兵丁都刮了脸,剃了头,有的辫子露在外面。他们忽然在心中惊叫:“哎哟,我的天,这不是咱大明的人!”当多尔衮来到以后,大家不知他就是多尔衮,只看见他留着发辫,袖子是马蹄形的,威风凛凛。大家十分惊骇,惊骇得简直说不出话,只是仍然跪在地上叩头迎接。
  多尔衮在马上没有说话,也不停止,一直来到朝阳门。他只叫一千护卫骑兵随他进城,其余人马留在城外,不许走进城门。朝阳门内陈列着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多尔衮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过。那在朝阳门内的众多官员跪地,请他上轿。他用很不熟练的汉语回答说:
  “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轿子我不能用。”
  一位很懂谄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
  多尔衮对中国历史已经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称王的典故,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
  于是他下了马,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罗养性赶快命锦衣旗校从捷径赶至紫禁城,将卤簿陈设在皇极门外。
  多尔衮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华的龙辇上,一路鼓乐前导,进了承天门、午门,来到皇极门外、金水桥边,然后下辇,来到皇极殿的丹墀上,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的礼,然后换乘小辇,转往武英殿。一路上,到处是烈火焚烧后的惨淡景象,但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到处都有明朝官员向他行跪拜礼,口呼“万岁!”多尔衮心中充满骄傲,也充满胜利的喜悦。多年来他的父兄就做着打败明朝的梦。他父亲努尔哈赤没有想到进入中原,只是想割据关外,不再受明朝的统治。他哥哥皇太极曾梦想到进入中原,但梦想没有实现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进了北京,而且如此顺利,一战就击溃了李自成,人们竟然用皇帝的龙辇来迎接他,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宝座上,接见明朝的旧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从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国一个新的朝代,而这正是他睿亲王多尔衮的赫赫功劳!看,过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面前,口呼“万岁”!尽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摄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辅佐的,他是中国人敬仰的“周公”!不过他也没有忘记,他不应称“万岁”,以后要禁止。从今天起他要办的事情更多,许多困难都摆在面前。他进入武英殿以后,回头对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几句“各安职守,尽心效忠”的话后,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阁中暂时休息。
  这一天北京城内仍然很乱。尽管多尔衮进了北京,也有一些满洲兵将进了城,但多尔衮为着不使他们骚扰百姓,就命他们在城上安营驻扎。所以城里边许多地方还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余贼”,互相告评,互相抢劫。人们都在担心家人的生命财产,处处充满惊疑气氛。至于清兵进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领,纷纷打听或心中自问:“胡人占领北京能够长远么?吴三桂是否暂时向胡人借兵,以后仍要退出?”过了两天以后,北京的社会秩序就渐渐地好了。多尔衮命几十支小队人马在街上巡逻,那些自命为五城御史的官吏也出来禁止告讦和诬陷,禁止抢劫。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开始安定下来。
  却说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间,二更时分,窦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轿,两个宫女乘上另外两乘,离开了武英殿宫院。她在轿中实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声痛哭,一边哭一边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后是吉是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同大顺皇上重新见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轿子走得很快,转了许多弯,有时路上十分冷清,有时听见有人马从街上走过,但轿子并不停顿,也无人询问轿夫这轿中坐的何人。轿帘遮住了视线,她无法看清外面的情形,只是透过轿帘的缝儿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着自己两个月来双重的亡国之痛。一个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后双双殉国,她原先的主人天启娘娘也在李自成进北京后悬梁自尽。当时她也有意自尽,可是不知为什么竟然又活下来了,后来被大顺皇上看中,成为大顺皇上在北京最宠爱的一个人,在宫中称为窦妃。她原以为大顺皇上能够牢牢地坐天下,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大败,匆匆忙忙退出北京。尽管说是以后还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这希望在她看来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亡国之变。她今年二十岁,在深宫中生活了八年,今后能不能活下去,很难说。现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暂时隐藏起来,但迟早总会露出马脚;万一被别人查出,她只有为大顺皇上尽节,决不能贪生怕死,留在人间,受人侮辱。想到这里,她几乎已经抱着一个必死的念头,只希望能够同父母再见一面,也不枉她在宫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轿子在一个冷清清的胡同里边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轿中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后边两乘小轿里的宫女先出了轿子,来到前边将窦妃的轿帘揭开,将她扶出小轿。这时大门开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她的东西由两个抬轿士兵送进内院上房,然后这些士兵和那个军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礼,便又抬起三乘空轿在昏暗中离开了。
  迎出来的是她的舅舅王义仁和舅母以及一个年老的女仆。等抬轿的人一走,他们马上回头将大门关好,上了两道闩,又加了一条腰杠。窦妃对舅父母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是认不出来,但她知道这是亲人。她从十二岁进紫禁城,幽居深宫至今,人世沧桑,重新看见亲人,她真想放声大哭。但是她害怕惊动了邻人,不敢出声,只好让悲痛的热泪往肚里奔流。一个宫女看见她浑身打战,赶快搀着她走。前院的邻居听见了叩门声,也从门缝里边看见有人向内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面,只在掩着的门缝里向外偷偷张望。窦妃随着亲人们进了二门;将二门关牢了,又往里走,进到上房。窦妃赶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头,叫了一声“爹,妈”,就再也说不出话,哭了起来。舅母赶紧拦住她,不让她行礼,哽咽着说:
  “娘娘,我们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妈。我们天天在等着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见娘娘了,亲眼看见了。”
  窦妃继续哭泣,询问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诉她,她父母曾来北京打听过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见一面。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只因宫中礼法森严,宫女们莫说不能出宫,就是想在西华门内与父母见一面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没有见到她又回家乡去了。现在已托人给他们带消息,要他们赶快进京。只是如今兵荒马乱,路途不宁,所以还没有来到。舅母接着说道:
  “尽管你是我们外甥女,但终究是李王妃子,我们只能把你当贵人看待,以后这上房就归你住了,随娘娘来的两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
  窦妃哽咽说:“见了舅舅舅妈,也同见了爹妈差不多。你们是我的长辈,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说:“那怎么行?尽管大顺皇帝退出北京,你还是贵人。大礼必须得讲。不能因为李王打了败仗,就不把你当贵人看待。”
  他们让窦妃坐在上边,老夫妻在下边陪着。灯影下互相望了一会儿,窦妃突然又哽咽说道:
  “这好像又是做了一场大梦。到底我是真的同亲人见了面,还是在做梦?”
  舅母流着眼泪说:“娘娘,你不是做梦。我们正坐在一起叙话呢!”
  这时两个宫女站在窦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又不知自家的亲人现在何处,禁不住频频擦泪,低下头去。
  窦妃向舅舅问道:“这房子可是你们原来就住在这里?前边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说:“我们原来是在离广渠门不远的一个小胡同住。你来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医。你父母来京两次,都跟我们住在一起,就是打听不出你在宫中的消息。后来还是李王进了北京,向你问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告他说,有个舅父在京行医,只记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诉了李王。李王就把这件事嘱咐了李公子,务必寻到我们。后来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见我住得过于简陋,房子很破,又是一个大杂院,乱糟糟的,这才安置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关照我不要说出有外甥女在宫中,只说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就要来到,要住在这儿。也不要我说出曾在南城行医,只说在太医院中做事。就凭着这样安排,我们这屋里才像了样儿,就像住着个小京官一样。”
  窦妃听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顺皇上。
  舅父接着说:“那前边住的是河南省陈留县人氏,姓陈名豫安。因为杞县和陈留相距很近,所以与李公子算是小同乡。这陈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亲靠友,没想到自己后来竟开了一个河南酒楼,在西单左近,专卖河南酒菜,生意很是兴隆。他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替他在酒楼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时下茶馆,一坐半天。他为人十分耿直,很讲义气。据他告我说,李公子有一同乡好友叫作陈子山的举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时,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乡瓜葛。李公子有个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杰,常在他馆子里请客吃饭。后来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认识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为行医,也到他家里去过几次,也算是认识。这样,李公子就把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现在这一座大院里只有两家。陈豫安是十分谨慎的,同周围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听他说,左右几家邻居都是陕西人,同李王算是同乡,虽然没有什么来往,心里到底同李王亲近。”
  窦妃听了,感到放心,就对舅舅说:“我出宫的时候带了一些银子,明天交给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赶快说:“娘娘不用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将这后院宅子给我,还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足够我们在京城生活下去。两三年中大顺朝一定会转败为胜,那时李王重新回到北京,还愁没有我们享福的日子?”
  舅母说道:“我们用了一个王嫂,也是乡亲,为人老成稳重,十分可靠。我已经告她说,对别人只说你是我们亲生女儿,不许泄露机密。”
  窦妃说:“如今局势混乱,我已经是李王身边的人了,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险。尽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到万不得已时,我宁可自己以身殉节,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说:“倘若万不得已,娘娘一旦为李王殉节,我们也绝不偷生,说起来一家三口……”她说不下去了。旁边两个宫女听了也一起流泪。
  窦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劝了半天,说他们心里也是拥戴李王的,所以虽是甥舅关系,不能不讲君臣之礼。窦妃听了劝说,不再坚持。这时王妈送来消夜的东西。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吃下去。窦妃站到窗前,看见空中到处火光照耀,知道大顺军已经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国的悲痛。
  过了片刻,她拿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两个宫女,说道:
  “出宫时给你们的银子是皇上赏赐的,现在我再每人给你们一百两,为的是找到你们父母后,好各自为生,免得窝在一起不安全。”
  宫女们勉强收下,仍按照宫中礼节,叩头谢恩。窦妃马上托付舅舅,设法打听这两个姑娘父母的下落,让她们早日与家人团圆。
  这一晚,大家几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后,二门上有敲门声。舅舅王义仁听见声音,赶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对窦妃说:
  “大顺皇上已经在五更离京了。”
  窦妃问:“有北兵吗?”
  舅舅说:“听说北兵在夜间到了通州。如今谣言纷纷,都说吴三桂借了北兵,准备迎接太子登极,明日回京。”
  窦妃担心北兵追赶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烧香,祝大顺皇帝平安无事;不知为什么,她也视太子平安。在她烧香之后,两个宫女也上前跪下烧香。舅舅王义仁搬了个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摆上香炉,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头,祷告上苍,求老天爷保佑大顺皇上平安回到陕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无事,渡过这次劫运。
  从大顺军退出北京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乱。王义仁整天提心吊胆,忧形于色,担心有人上门抢劫。幸而陈豫安一向人缘很好,江湖上也有许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尽管发生了敲诈勒索,乘机报复的事,却没有人来到他家门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义仁,请他放心。有一天他还特意留在家里,准备万一有地痞流氓上门,他好亲自应付,使王义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儿子一天两次从酒楼回到家中,把外边的消息带回。所以尽管王义仁没有出门,许多外边的事情都明白。他们知道吴三桂和满洲兵人马众多,追赶李自成很紧;明日城中富绅士民要出朝阳门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来到,说官绅们、士民们去朝阳门迎接太子。结果迎来的并非太子,却是满洲的一个什么摄政王,住进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贺。窦妃和两个宫女一听说这个消息,忍不住痛哭起来。武英殿的往事历历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领,汉人的江山竟然亡于胡人之手,这真是亡国之痛啊。王义仁本来没有食国家俸禄,如今也呜咽落泪,并且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担心。半月以前,他们还以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现在却痛恨他是个勾引胡人的卖国贼。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渐渐恢复。多尔衮晓谕:凡是投降的,仍旧照样给官做,有功的还要重用,不许再借口搜捕“余贼”,杀戮抢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乡下的官宦们听到多尔衮的晓谕,都怀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情,陆续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录用。陈豫安赶快把这消息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告诉了窦妃,并说那个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时亨,在崇祯朝专意攻汗别人,有臭嘴乌鸦之名,如今摇身一变,做事十分认真。听到这个名字,窦妃心中一动,好像很熟悉,但她没有心情去细想,也就放过一边不问。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传说大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发,剃得像满洲人一样,以后还要改换衣服,也要改得像满洲人一样。这改换衣服还没有什么,惟独剃发,使汉人大为震惊。陈豫安匆匆而来,站在院中同王义仁商量此事。王义仁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头发决不能剃,胡俗决不能依。你想,这头剃了一半,梳一条辫子,像猪尾巴一样,死了以后,怎么能见祖宗于地下?”
  陈豫安叹息一声说:“义仁兄,倘若不剃头发,惟有自尽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儿,大家都剃,我们也剃。都说多尔衮下了狠心,曾说,不管什么汉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岁老头子,不剃头就是不愿拥戴大清。这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当他们在院中议论的时候,窦妃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祸临头。她想,不要几天,舅舅就得遵命剃头,否则只好自尽,怎么办呢?正在这时,又听见王义仁说:
  “我自己想自尽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还有我的……女儿在这里,叫我死不瞑目啊!”
  又挨过几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赶李自成的清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兵已有大批人马返回北京。王义仁将新得到的战事消息告诉了窦妃。他说,在庆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马又吃了一个败仗,大将谷可成阵亡。吴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顺将领首级在庆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继续穷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内勒兵还战,亲自督阵,不幸中箭落马,差点被清兵捉到。幸而身边将士拚死相救……
  刚说到这里,二门上有叩门声音。他赶快走出二门,窦妃只听他在前院与陈豫安小声嘀咕了一阵,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儿。等舅父回来后,只见他脸色沉重,紧闭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况,赶快问道:
  “大顺皇上的吉凶如何?”
  王义仁说:“大顺皇上虽然中箭落马,但伤势不重,被将士们抢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驾走了。清兵虽说打了大胜仗,可是也损伤了不少人马,所以没有穷追,只有一两千人继续向井隆追赶,想趁机会夺取妇女、骡马、财物。大顺军因为战败,逃命要紧,果然沿路丢下很多妇女、财物。清兵为了夺取人财,眼睛都红了。没有想到在固关外边大约二十里处,忽然遇到埋伏,截杀一阵,清兵死伤过半,剩下的狼狈逃回。”
  窦妃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消息?”
  王义仁虽然听到些对李自成很不利的消息,但是不愿说出来增加外甥女儿的忧愁和悲伤。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别的消息,但是他不肯离开,分明仍有话说。窦妃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狐疑,又忍不住问道:
  “大顺皇上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舅舅说:“我听到的都是谣传,有的说很重,有的说不重。我刚才说伤势不重,是怕你为他操心。这事情我也不清楚。”
  窦妃又问:“刚才你在二门外边,那位陈先生对你说的什么事情?”
  舅舅深深叹了口气,回答说:“这消息我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惊骇。”
  窦妃问道:“到底什么事情?”
  王义仁说:“今天摄政王出了晓谕,东城、中城、西城这三城的住户,不论勋戚、官绅、士民,自今日未时起,统限于十日内迁走,所有房屋都腾出来供满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满洲王、公、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们居住。你说这怎么好呢?往哪儿迁呐?”
  窦妃脸色如土,低头不言,不知如何办好。
  王义仁又说:“还有个消息更叫我害怕。”
  窦妃问道:“还有什么消息,舅舅?”
  王义仁说:“摄政王今天下了一个严厉晓谕,不许隐匿明朝的宫女及‘流贼’遗留的妇女。如有隐匿不报的,严加惩处,全家抄斩。听说这宫女和妇女都要赏赐满洲官兵。”
  窦妃听了这话,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她原来还指望李自成平安回陕,重整人马,再来北京。没想到在庆都、真定又吃了两次败仗,受了箭伤,生命吉凶很难说。更没有想到马上要搬出西城,往哪儿去呢?如何隐藏呢?特别使她害怕的是,不许隐匿宫女……她不敢想下去,只是低声地痛哭。舅舅、舅母也同她相对哭泣。两个宫女也感到绝望。哭了一阵,窦妃哽咽说道:
  “我已经作好了死的打算,但望在死之前,能见到父母一面。请舅舅派人速去告我父母,催他们赶快进京。这两个随我出宫的宫女,请舅舅无论如何给她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免遭胡人毒手。”
  两个宫女说道:“娘娘自尽,我们也跟着自尽,宁死不能受胡人侮辱。”
  王义仁说道:“你们都不要急,我马上去打听消息,或能在外城寻找一座宅子,赶紧搬去。我绝不能献出自己的外甥女。宁肯全家砍头,我们要死死在一起。”
  舅母在神前烧香礼佛,然后又剪了一个纸人,作为吴三桂,在心口和身上钉了许多钉子,埋在后院粪坑边,恨恨地咒骂几句。回到屋中,看见窦妃和两个宫女仍在哭泣,她对她们说:
  “唉,不用哭,天无绝人之路!……”
  多尔衮到北京以后,采纳了一些汉族文臣尤其是范文程和洪承畴的建议,接连发出谕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旧任职,立功的官升一级。这样,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阁党有牵连的,有的是贪污犯罪的,有的是降过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门户之争而丢了官职的,不管什么人物,只要有人推荐,多尔衮就马上任命;有的人因为确有声望,则给予重要官职。像涿州的冯栓,因阉党的关系,废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内院大学士。满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对此私下纷纷议论,但没有人敢对多尔衮公然说出。新降的汉人中倒有一个文臣,名叫柳寅东,现任顺天巡按御史①,他出于对新主子的一片忠心,也知道满洲文臣中对多尔衮的用人有不少议论,就给多尔衮上了一封“启”,其中有几句很恳切的话:
  ①顺天府管辖北京城郊及周围五州十九县,其地位等于一个重要行省故清初因袭明制,特设巡按御史,不久废除。
  近见升除各官,凡前犯赃除名,流贼伪官,一概录用。虽云宽大为治,然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选择之道,其为民害,不可胜言!……
  一天,多尔衮在武英殿东暖阁召集满汉大学士等商议军国大事,满汉吏部尚书也参加了会议。多尔衮先问他们对柳寅东的建议有何意见。满汉大臣中有人赞同柳寅东的意见,有人在揣度摄政王的心思,不肯说话。多尔衮就问洪承畴。洪承畴因为自己也推荐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阉党的冯铨,所以也不肯多说话,只说:
  “柳寅东的建言不无道理,但此系非常之时,不能在用人上过于讲求‘正本清源’四字。近来范学士常同臣议论此事,都是同一个想法。”
  多尔衮立刻转向范文程,问他有什么意见,范文程侃侃而谈,谈到目前用人不必讲究“正本清源”的话,要讲究对开国创业有没有帮助。他先从汉高祖谈起。汉高祖用人只讲究能帮他打天下,不讲小节。像陈平这样的人,有人在汉高祖面前说他的坏话,但是汉高祖依然重用陈平,得了大济。汉武帝用人也不讲究细行。曹操下数“令”征求治国人才,不论出身,也不顾小节。范文程平日十分留心历史上的治乱往事,明白如何用人是目前清朝开国建业的极其重大的问题,所以趁此机会,从西汉讲起,一代代讲下来,一直讲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他不愧是清朝的开国名臣,引古证今,切合时势,颇为精辟。最后,范文程说:
  “目前,我大清初进中原,天下未定,只要能帮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录用。有功者破格升赏。投降之后,如再犯法,严加治罪。”
  多尔衮听了以后,连连点头,哈哈大笑,立即命笔帖式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给柳寅东下一道谕示。笔帖式先用满文起稿,再译为汉文,经范文程看过,略加润色之后,即命誊写在一张黄纸上,然后盖了摄政工的印玺,即日发出。这道摄政王谕有几句重要的话,足以表现清朝开国时的用人政策:
  经纶方始,治理需人。凡归顺官员,既经推用,不必苛求。此后官吏犯赃,审实立行处斩,鞭责似觉过宽。自后问刑,准依明律。
  谈了用人政策之后,话题就转到重大决策上。一个重大问题是关于迁都北京的事。近来他已多次将满蒙汉诸王、公、贝勒、贝子等召到武英殿秘密商议,不久还要召集一次王公大臣会议,正式宣布迁都北京。他现在也懂得一些汉族的说法,这叫做“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后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国开始了。众王公大臣会议之后,就要派专使去盛京迎驾。现在要加紧迁都的准备,要赶快将李自成临走时烧毁的宫殿修好,一时修不好的宫殿也要加紧准备,重新修建。
  第二个重大问题是如何对付南京方面。南京方面另立新主,看来势在必行。他必须趁热打铁,派兵进取江南,决不允许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稳脚跟。他自从进关以来就宣扬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统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为明朝报君父之仇来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处藩王都不许再另立君主。他已经用他摄政王的名义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去了一封书信,现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个重大问题是继续剿灭“流贼”的事。已经决定目前暂时休兵,到炎热过后,秋高马肥,再命英郡王阿济格从长城外向西进兵,先夺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后进攻西安;命豫郡王多铎远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马,敢于同大清对抗,多铎远征江南的大军就暂缓向南,先从怀庆府南下,渡过黄河,进占洛阳、陕州、潼关,与阿济格两路配合,互相合力,一举把李自成彻底消灭。
  这样讨论之后,大臣们就从武英殿叩头辞出。多尔衮一个人留在东暖阁继续思考。他不禁想到几日内福临小皇上和宫眷们就要从盛京来到燕京,他自己的全部家眷也要来到,不由得满怀喜悦。他自己的摄政王府也正在修缮,以后的日子就不像现在这样兵马倥偬,一天到晚连一个令他满意的女人也没有。忽然,永福官庄妃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仿佛看到了她那似乎有情又分明庄重的神情,那对他深情望着的眼睛,听到了她说话时十分动听的声音……她不但会满语,而且会汉语,识汉字,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总不免为她的年轻美貌而心旌动摇,此刻又是这样。他赶快收敛起这种胡思乱想,重新思考用兵西安和南京的大事,思考如何修复宫殿、如何迎驾、如何确定留守盛京的人员。这些事在平常时候他可以一个一个冷静地思考,而这时他的心中很乱,许多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使他不能有条有理地思考下去。过了片刻,他又不能不想到女人的事。他知道自从他下了严禁私藏宫女的命令以来,已经三天了,据禀报已经查到了六七十个宫女,尚未完全查清。查清之后,一部分宫女将赏赐满洲八旗官兵,一部分将仍回宫中。他听说李自成很宠爱一个姓窦的宫女,那宫女不但容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离京时并没有将她带走,为什么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兴地说:
  “一定得赶快替我查到,送进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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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五月初四日,李自成来到了真定。他的伤势并不很重,只是当中箭的时候,恰好马失前蹄,所以从马上栽了下来,经过两天来的医治,伤势已开始好转。他不能骑马,但也不愿坐轿,亲兵们就用一把圈椅绑两根竿子,每端再绑一根横竿,像轿子一样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搭一个用黄缎子扎的篷,一则表示他是皇帝,二则也可遮一遮烈日。这样抬着走,既比轿子风凉,又可看清楚行军中的人马情况。
  将近真定城外时,城内哄传圣驾将至,将领们、官员们赶快出城,等候接驾。但见黄尘迷天,自北而南,队伍很不整齐,而且几乎每十个将士中夹杂有两三个伤员。
  李自成没有进城,在城外关帝庙中暂时休息。他心中一直压着疑虑,担心敌人继续追赶。如继续追赶,当他进入固关的时候,敌人会不会趁着混乱,冲进固关?这种事在军事方面并不是没有先例。崇祯十五年秋天,孙传庭同他作战失败,奔回潼关,他就命李过率人马混在孙传庭的队伍中一起冲进去,把潼关占领了,而孙传庭也在一阵混战中被杀死。如今他在山海关打了败仗,在庆都又打了一个败仗,士气差不多已经没有了,这样仓皇奔往因关,倘若吴三桂的人马也换成大顺号衣,随着冲进城去,后果不堪设想。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刘芳亮等大部分人马在最近几天的两次战斗中损失很重。还有一部分人马驻扎在从真定往南直到豫北一带,弹压叛乱,征集粮饷。刘芳亮手下只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经两次火急下令给陈永福,要他派兵出固关接应。但他知道陈永福自己必须镇守太原,不能轻易离开,到底能派多少人马出固关来迎,他心中毫无把握。
  当天在关帝庙中匆匆地开了一次紧急的军事会议,参加的人除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刘芳亮外,刘体纯也被破例地叫来参加了。会议上他们分析了敌兵的情况。现在看来,追兵确实人马众多,十分能够打仗。而且比在山海关作战时又增添了新的人马,说明多尔衮几乎已把全副兵力都使用在追赶大顺军上,要将他李自成一战消灭在从庆都到真定一带。幸而他退得快,并没有被困住。如今到了真定,从这里往西去,道路崎岖,地势险恶,只要固关能够守住,多尔衮想将他消灭,看来已经办不到了。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是豫北。如果清兵下一步进攻河南,两路围攻陕西,一路从固关进兵,一路从怀庆府渡过黄河,从南边进兵,关系十分重大。何况失去了豫北、山西,敌人就可以占领河东,大势也就不好收拾了。怎么办呢?要不要派刘芳亮去死守豫北?商量的结果是不让刘芳亮去。如今陈永福在太原,人马不多。中央各衙门已经奉命都退往平阳,李自成也预定将驻跸平阳。这样,必须有一支人马到晋中去安抚所占之地,镇压反侧,使在平阳的朝廷平安无事。所以对于豫北三府的事只好不管,先让刘芳亮立刻带自己的一千多人,另从溃败的军队中抽一千多人,一共三千人马火速从固关西去,在平阳以北等候。商量之后,李自成又命人火速向陈永福传下紧急密谕,命他不管如今在太原周围是什么人的兵马,火速派出一部分,出固关前来真定,还要在固关准备好死守关城,免得敌人乘混乱进入山西。
  刚刚议完此事,吴汝义进来禀报,说从前挖李自成祖坟的那个米脂知县边大绶已经在任丘家乡捉到,押来真定,现在关帝庙外等候处置,看是斩首还是凌迟处死?
  李自成听了之后,心中迟疑,好久没有说话。崇祯十五年秋天,当他得知祖坟被边大绶带人去一个一个挖开,将骨头抛撒在地上时,他曾根得咬牙切齿,决定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不但要将边大缓千刀万剐,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内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可是近来他的心情开始变了,所以当刘芳亮的人马占领冀中这一带时,他下令将边大绶从任丘县提来,但对边大绶的家人亲戚,一概不许加害。当时他想只将边大绶一个人斩首算了。可是今天边大绶捉来了,从任丘带到真定,又带到关帝庙门前,只等他一句话,就要斩首,他的思想却又变了。他想,当初边大绶在米脂掘其祖坟,撒骨扬尘,也是各为其主。边大绶那时是明朝的知县,食明朝的俸禄,陕西总督汪乔年要他这样做,他不能不这样做。汪乔年也是得了崇祯的密旨才这样做。同时他又想道,杀一个边大绶,救不了当前的局面;不杀,对于整个大局也没有什么坏处。特别是他还想到,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登极时,他曾向普天之下发布大赦诏书,诏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除非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么罪,一律赦免,既往不咎。四月二十九日以后,如若再犯,必定依法严究。他的诏书上写得明白,奋战败也不应失信于天下臣民。边大绶掘他的祖坟的事发生在两年前,今天也可以不治罪了。
  当他正在思考的时候,其他人不敢随便说话,后来牛金星因是宰相身份,不能不说话,便主张从严治罪。宋献策不肯多说,只说“请皇上决断,务必严惩”。李自成又沉吟片刻,说道:
  “把他带往太原。不要杀他,路途上也不要苛待他。他犯罪在两年以前。到太原以后,如何处置,再作斟酌。”
  说罢一挥手,吴汝义退了出去。李岩很吃惊,他没有想到李自成在惨败之后竟然还记得大赦诏书中说的“既往不咎”的话。他连声说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李自成向他问道:“大局如此,林泉,你有什么主张?”
  李岩说:“豫北三府,十分重要。今之怀庆即古之河内,形势尤为重要,南控河洛,西扼上党,汉光武据之而成大事。即令陛下定鼎长安,也必以山西、河南为屏藩,万不可丢掉豫北。倘若失去豫北,尤其失去河内,则洛阳与平阳两处也不能守。今陛下因河北已失,要固守山西,此是不得已之上策。然以山西全省而言,需要南据上党,北守太原,从南北钳制全晋。上党一带,对平阳一带与河东各地居高临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从东面进攻平阳等河东之地,必先占领怀庆。怀庆失守,则上党危矣。请陛下速命臣奔赴豫北,固守怀庆,作河洛屏藩,截断敌人从孟津渡河南下之路;封锁太行山口,从侧背巩固上党。上党巩固,则全晋无南顾之忧。”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牛金星佩服李岩的议论有理,但是他明白李自成因为战败,心中多有疑忌,河南的事不愿叫李岩染指,自然不会派李岩前往豫北,他沉吟一下,顺着李自成的意思回答说:
  “目今局势,处处吃紧,非止豫北三府。林泉留在圣驾左右,可以随时参预密议。军国大事,时时需要林泉。豫北三府的事,今日不必着急,以后再作决定吧。”
  李自成点点头,说:“马上敌人还不会南下,我们到平阳以后再作决定好了。”
  随后他又转向刘体纯,说:“你要随时注意北兵动静。敌人下一步如何打算,一定要探清。还有我临走时候把窦妃留在北京,如今已感到后悔,你要派细作回到北京城内,探清楚窦娘娘的生死下落。”
  刘体纯说:“窦娘娘藏在北京城什么地方,臣不知道。”
  “你问林泉好啦。一定得探听清楚。倘若有办法救她出来,你要尽力去办!”
  当天晚上,李自成驻跸获鹿境内。只停留半天,因担心敌兵会追来,天不明就动身走了。前往井陉的路上,山村小镇上的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有的井也差不多都用土或石头填了起来。天气炎热,人马找不到水喝,连李自成也渴得不能忍受。他非常生气,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带老百姓同大顺为仇。在真定那天晚上,他中了箭伤以后,伤口疼痛,正需要休息,可是白天逃走的老百姓,夜间又跑回来一些人,点火烧房屋,又躲在旷野里边,呐喊骚扰,弄得人马不断地受惊,他也不能安心睡觉。如今快到山西境内,竟然沿路百姓又把水井填了起来。为什么百姓这般可恶?他在一个树林子中停下休息,等候士兵们去找水喝。许多士兵去掏井中的石头。宋献策也亲自去指挥士兵们掏井,他还怀着很大的担心,来到井边,研究井水里边是否被村民们撒了毒药。
  李自成一面望着,一面向牛金星、李岩问道:“朕不明白,为什么老百姓同朕为敌?”说话时候他眉头深锁,十分忧郁。
  牛金星说道:“请陛下不必生气,这是因为我们大顺国建立新朝,日子很短,百姓受到的恩惠还不多,难兔会思念旧主,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这番解释,李自成虽然点头,却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于是又望着李岩问道:
  “你想想这道理在哪里?我们并没有苦害百姓,百姓何以与我们作对?”
  李岩看见大顺已经连吃败仗,局势十分艰危,在北京时不敢直说的许多想法这时出于一片忠诚,忍不住冒死直言:
  “陛下,我们虽然得了北京,但是没有得到北京的人心。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见民心是如何重要。崇祯十三年陛下刚到河南时候,河南百姓正苦于明朝苛政,无法解脱。陛下开仓放赈,救济百姓,所以每到一地,百姓欣然相从,望大军如久旱之望云霓。后来我们到的地方多了,打的胜仗多了,困难的日子少了,虽然并没有使百姓得到安定,但百姓还是拥戴陛下,为什么?因为他们想着总有一天太平的日子会要来到。可惜我们进入北京以后,没有想到如何赶快恢复秩序,安定人心,许多事情都做得不好……”
  李自成截住问道:“哪些事情做得不好?”
  李岩的心中一惊,但不得不继续往下说:“进北京后,如何使北京城内和北京周围的老百姓安居乐业,我们没有多想。明朝降顺的官员,如何使他们真正归心,拥戴大顺,我们也没有多想;反而一下子抓了很多人,拷掠追赃,向他们要钱。北京的商人士民,也被强迫拿钱。另外,我们本来应该赈济饥民,整顿军纪,使百姓感到大顺确实与明朝不同,从而衷心拥戴新朝,可惜我们并没有这么做。”
  李自成问道:“难道那些被拷掠的人没有罪吗?”
  李岩说:“这些人当然有罪,但是得天下需要用这些人,只能既往不咎,以后再犯,一定严惩。这样才能笼络人心。”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这一步棋我们考虑不周。”
  李岩说:“因为我们的信义还没有建立起来,恩泽还不为官绅百姓所知,所以在他们眼中,我们不是一个得天下的气候。加上山海关打了败仗,北京不能守,一路败退,这样,原来不反对我们的百姓也乘机反对我们,同我们作对。今天我们大顺朝的危险不仅仅在山海关兵败,庆都、真定兵败,而在于失去人心。”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偷眼看李自成的神色。
  李自成脸色沉静。自从他在西安建立新朝以来,还没有人如此透彻、坦率地对他说过话,言词如此不敬。他感到生气,但没有发作,反而对李岩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这些话都是对的。
  李岩将心里话说出之后,心中忽然感到害怕和后悔。他明白,像这样的话,宋献策不肯说,牛金星更不肯说,现在他说出来了,皇上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罪他呢?可是他又想,既然为大顺之臣,处此危急之时,就应该对皇上说出真心实话。倘若大顺朝一旦亡了,大家同归于尽,到那时想再对皇上说实话,就来不及了。忠臣事君,即是以身许国不管吉凶祸福,但求有利于国,无愧于心。
  终于找到了水。打了尖以后,继续赶路。李自成看到有许多将士没有带弓箭,便问身旁的亲将:
  “怎么,这些人的弓箭到哪里去了?”
  亲将告诉他,有些人的弓箭在打仗时失掉了,也有些人因退兵时退得匆忙,扔掉了。李自成大怒,立刻下令把丢掉弓箭逃回来的一概砍去左手。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不带弓箭的小头目和士兵纷纷被抓,砍去左手,号叫呼痛的声音到处可以听见。李自成这种惩罚原是多年来的习惯办法,但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些人失去了左手,以后还怎么打仗呢?
  他越想越气,想到如今士气这般低落,如何能够再与敌人交战?正在这时,忽然得到紧急禀报,满洲追兵已经有一支人马过了获鹿,往西赶来。李自成一看士气如此不振,知道无法应战,只好催赶护卫他的亲兵加速前进,往固关赶路。可是一次一次的禀报接连来到,说敌人追得十分急。他命吴汝义带一部分人马断后,又派人追赶刘芳亮,让他回救。但刘芳亮已经走远,进入固关了。吴汝义带了一千多人来到后面抵挡追兵,但还没有把人马在山路口部署就绪,忽然就有人奔逃起来,嚷着:“胡人来了!胡人来了!”于是许多人都跑散了。李自成非常生气,立即命抬圈椅的人停下来,下令将逃散的小校斩了两个,使军心略为安定,然后继续赶路。谁知刚走不远,后边又乱了起来,都嚷着“胡人快到了”。李自成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士气这么低落,可是毫无办法,只有催促亲军加速往固关快走。
  正在这时,忽然得到禀报,说红娘子率领健妇营在井陉城外接驾。李自成猛然“啊”了一声,赶快问道:
  “健妇营红娘子来接驾了?”
  周围人恭敬地答道:“是,陛下,是红娘子带领健妇营将士约一千多人来井陉城外接驾。”
  李自成当下感到安慰。尽管健妇营平时不像男兵那样勇猛善战,但在目前情况下却是很有用的。他没有说话,心中巴不得赶快看见红娘子。过了不久,果然看见红娘子率领健妇营的将士在路旁接驾。红娘子同慧琼、慧剑等都在前边,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健妇营前来接驾!请陛下速进井陉城中。倘若胡人追来,有健妇营在此截杀,万无一失。”
  李自成让抬圈椅的亲兵暂且止步,笑着望望红娘子等人,连连点头说:“你来得好,来得好,就在此险要地势,杀退追兵。杀退之后,不要恋战,这井陉城也不用留人防守,你就赶快率全营退回固关,在固关休息。一定要保住固关不失,等我另派人马接替。”
  红娘子在马上躬身叉手,大声说道:“遵旨!固关城请陛下放心,绝不会让胡人进来。”
  李自成还是不放心,又把李岩叫来,对他说:“你现在手下兵也很少,你先去固关等候,等红娘子退回固关,你帮助她固守,暂不要离开。眼下追兵很急,固关安危,只靠你们夫妇二人!以后如何,等候我的谕旨。”
  李岩躬身答道:“谨遵圣谕!”
  李自成于五月十七日过了固关,经平定州前往太原。牛金星、宋献策跟随前去。
  满洲追兵接到多尔衮传谕:将李自成赶入山西以后,不必穷追,赶快班师回京,休息士马,以待后命。于是吴三桂等在阿济格、多铎的统率之下,占领真定之后,都没有再往前去。只有尚可喜的一个部将率领两三千人继续追赶。本来这位部将也接到了停止追赶的命令,但他一则怕李自成回师反攻,二则想夺取妇女财物,所以派五百骑兵继续向固关前进,结果在井陉附近遇到红娘子、李岩的伏兵,死伤了一半将士。而健妇营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精锐的部队,也死伤了不少人,最可惜的是慧剑阵亡了。红娘子打退了追兵,打扫战场,将慧剑和其他阵亡健妇的尸体运回固关埋葬,大哭一场,就留在固关,等候皇上另作吩咐。
  李岩在这里只停了一天,便接到李自成从平定州来的紧急手谕,催促他速赴太原。他不敢停留,别了红娘子,连夜动身,赶了九十里路,到了平定州。那时天色刚明,他来到驿舍里休息打尖,刚刚睡下不久,又被叫醒,要他接旨。他赶快跪下接旨,原来是李自成从寿阳境内又来了一封火急手谕,催他速赴太原行在,不可迟误。李岩心中吃惊,猜不到有什么事如此紧急。过了片刻,刘体纯前来见他。刘体纯也猜不透皇上催李岩如此紧急,究为何事。李岩的人马已经困乏,可是驿站没有马,刘体纯只好另外给他换马。他问刘体纯:
  “你为何不去太原?”
  刘体纯小声说道:“从这里有小路,不走固关可以出太行山往北。我留在这里布置细作,打听从北京到真定一带敌人动静;还要派人去北京探明窦妃下落。皇上很后悔没有将窦妃带出北京,所以命我必须迅速探明,救窦妃出来。”
  说到这里,刘体纯忽然猜测:“皇上叫你去太原,催得如此火急,莫非叫你想办法,救窦妃出京吗?”
  李岩感到疑惑,猜想可能是为窦妃的事。但又想到,会不会皇上听了他的话,心中明白了,知道目前河南万不能丢,稳定豫北,即是稳定河南,稳定河南,大局方有回转可能,因此决定要他赶快回河南去呢?李岩不敢耽误,也不顾疲惫,骑上了刘体纯给他换的战马,带着少数随从,匆忙登程。一面奔驰,一面心中仍在疑惑不解,到底为何这么紧急,命我速去太原行在呢?
  自从多尔衮下令清查隐藏宫女和限令东、西、中三城居民迁出之后,三天过去了。窦妃感到自己断难幸免,随时怀揣一个“死”字。虽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许多住宅刚过三天就被满洲兵占领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赶走,甚至连家具什物也不许搬走一件。幸而陈豫安在北京熟人较多,在宣武门外找了一处宅子住了下来。陈豫安为忠于李公子兄弟所托,对王义仁一家悉心照顾,操了很多心,也担着很大风险。两家人仍住在一起,窦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后院,陈家住在前院。胡同十分僻静,很少有车马行走。恰好王妈的儿子也住在宣武门外,靠近琉璃厂一个小胡同内,相距不远。王妈有时也去家中看看儿子,消息反而灵通多了。只要朝野有什么重要消息,陈豫安和王妈的儿子就会赶快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心上担负着千斤重担,日夜提心吊胆。他深感自己老夫妻和外甥女都是在胡人的刀尖下生活,随时都会大祸临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脸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颧骨和鼻梁显得越发高了。多亏陈豫安尽心照顾,使他还不至于完全绝望。
  一天下午,窦妃在睡午觉时做了一个凶梦,醒来后仍然惊魂不定,草草梳洗以后,坐在闺房的窗前纳闷。在宫中时她跟着懿安皇后学会了作诗,有一次田娘娘和袁娘娘来朝拜懿安皇后,看见她作的旧诗,着实称赞一番,还赏赐了一些东西,其中最名贵的是李清照用过的一方端砚。昨天她预感到会大祸临头,半夜起来,瞒着两个宫女,在烛光下写出了六首绝命诗。写好以后,她一边推敲,一边暗暗流泪。改好以后,她誊抄在一张素笺上,压在镜奁下边,准备临危自尽时交给舅父,日后想办法献给大顺皇帝。现在她将绝命诗取出来,从头默诵一遍,满怀酸痛,泪如泉涌。年纪稍长的那个宫女端木清晖进来替她斟茶,看见这种情形,小声地凄然问道:
  “娘娘,你又作诗了?”
  窦妃只顾流泪,没有回答,将素笺推到端木清晖面前。端木清晖双手捧起素笺,看了一遍,知道是窦妃的绝命诗,不觉埂咽流泪。那六首诗写道:
  深宫十载依孤凤,已拼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满京城。
  慈庆宫中尽痛哭,仓皇国破悔偷生。
  惊魂未定新承宠,挟泪春风入武英。
  创业从来非易事,君王百战又东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梦里频惊战鼓声。
  忽报君王战败回,官门接驾已魂摧。
  那堪再见沧桑变,一寸宠恩一寸灰。
  青围小轿离宫禁,暂落尘埃金玉身。
  怀抱贞心宁惜死,黄泉有路总归秦。
  抚事犹疑梦耶真,惟知街巷涨胡尘。
  画梁难闻双红目,望断家乡骨肉亲。
  端木清晖和窦妃年岁相同,也大体上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只是窦氏得到李自成的宠爱,成了妃子,而她仍然是宫女身份。最打动她的心的是第六首诗的后二句,读完后忍不住掩面小声痛哭,久久不能抬头。窦妃抱住她的肩膀,倚着她一起痛哭。哭了一阵,端木清晖揩去眼泪,呜咽说道:
  “娘娘,倘有不幸,奴婢必随娘娘于地下,决不受胡人之辱!”
  忽然听见舅舅在阶前干咳一声,窦妃和端木清晖赶快拭去眼泪。正在前边晾衣服的宫女,赶快擦干双手,站起来替王义仁夫妇打开湘妃竹帘。舅舅、舅母进来以后,不肯在上边坐,同窦妃东西对面而坐。
  舅舅说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
  窦妃赶快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到京城?”
  舅舅说:“本来前几天就应该来到,只因为追赶李王的满蒙大军正在班师回京,沿路兵马杂沓,又没有车子,所以耽搁了时间,今日得到别人捎来口信,说他们明后日准可来到京城。”
  窦妃流出眼泪,只盼望早日能与父母相见。她哽咽说:“早来一天还可以相见,来得晚了,谁晓得能不能见到?”
  舅舅说:“万事自有天定,你不要过于忧愁。”
  舅母接着说:“我已经同王妈商量好了,万一有了好歹,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妈逃出去,暂时藏在王妈家里,日后再向别处躲藏。只是端木姑娘长得这么俊,一举一动都不像平民小户人家样子,往什么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当主意。”
  舅舅接着说:“三河县老百姓因为不肯剃头,已经反起来了,摄政王害怕各地百姓都反起来,已经下令京城一带百姓暂不剃头。显然这只是暂时缓一缓,以后还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经都剃了头,有的还上了奏本,请求严令各处军民官绅剃头。你看,什么样无耻的人都有。”
  刚说到这里,前院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大家吃了一惊,侧耳静听。窦妃知道情况不好,进到卧房,取出绝命诗,交给端木清晖藏在怀中。原来她还想嘱咐几句话,但是来不及了,大门已经由陈豫安打开,一阵脚步声进了前院。窦妃含泪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轻轻点头,意思说:“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妈和另一宫女都是脸色如土,大家侧耳倾听陈豫安和来人在前院谈话。来人的口气带着威胁。陈豫安请那位气势威严的官老爷先到客房吃茶,随后来敲二门。王妈打算走去开门,舅舅已经先过去亲自开了二门,让陈豫安进来。二人站在天井中小声说话。窦妃和两个宫女在屋内听着,心中明白,脸色更加惨白。王妈先回到上房来,声音战栗地说道:
  “我的天,果然是大劫临头!”
  窦妃一听,赶快塞给那年轻宫女一包银子和一包首饰,对王妈说道:
  “王妈,你带她从后门逃走吧。”
  宫女跪下哭泣,不肯离开,在窦妃的催促下才随着王妈从后门逃走。
  过了片刻,舅舅回来,对窦妃说道:“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不知怎么露出去的。如今有一个官员带了两乘小轿,一群兵丁,将大门围住。这官员现在就坐在前院陈豫安的客房里。他要进来,亲自带你上轿,把你们送到……”下边的话他说不下去,只是哭泣。
  窦妃说:“舅舅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这来的官员可是汉人?”
  舅舅说:“是汉人,据说原是一个出名的臭嘴乌鸦,姓光名时亨。”
  窦妃心中一动,前些日子曾听舅舅说起自命为西城御史的,就是这个人,当时只觉得名字很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现在忽然想起来了。窦妃说:
  “哦,又是他,我正要当面同他见一见。要死死得清白,不能连累你们。请舅舅把他叫进内院,我隔着帘子问他一句。”
  舅舅不肯去叫。窦妃又催促了一遍,王义仁只好两腿打战地走出二门。
  过了片刻,果然有一官员带着一个仆人走进二门,来到上房前边台阶下站定。
  窦妃先说道:“你既然来要把我带走,不可对我无礼。我问你,是什么人要你来把我带走的?将我带走后,对我的舅舅、舅母如何处置?按你们摄政王的口谕,凡是隐藏前朝宫女的一律严加治罪,那么是否对我舅父、舅母也要严加治罪?对我们的邻居也要严加治罪?”
  站在阶前的官员说道:“摄政王因为宫女藏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一时不明白道理,不愿意献出来,所以又宽限了五日。在宽限日期之内,只要献出前朝宫女,一概不再追究,所以你的舅父、舅母和邻居们都可以不受处分。至于你身边的两个姑娘,因为也是前朝宫女,必须同我们一起走。你务必放心,今后你少不了荣华富贵。你会一步登天,成为一位贵人。你成为贵人之后,还望遇事多多关照。我绝不会对你无礼。我已经向随来的官员、兵了都说了,要对你处处尊重,以礼相待。”
  窦妃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官员说:“摄政王在宫中听说你容貌甚美,又通文墨,一心想把你找到,送进宫院。这也是他下令在全城搜索前朝宫女的一个原因。你一旦进宫,被摄政王看中,必受宠爱,你自己和你一家人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窦妃说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小心谨慎,对我以礼相待。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官员说:“下官姓光,名时亨,在前朝是一位都给事中,如今升为吏部郎中。”
  窦妃“哦”了一声,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清朝大大的功臣。”
  光时亨一听,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窦妃继续说:“今年二月间,当李王渡过黄河,攻陷临汾以后,大军继续往北来。那时满朝文武议论两件大事。一件是要不要将吴三桂调进关内,守卫北京。有人说应该调;有人说不应该调。皇上已经准备调,可是你以谏官身份上一奏本,反对调吴三桂救北京。是不是有这回事?”
  光时亨说:“那时我认为祖宗尺寸土地不可失,所以反对调吴三桂进京。”
  窦妃说:“而今如何?祖宗土地是不是没有失去?”
  光时亨出了冷汗,没有回答。
  窦妃又说道:“第二件事。当时朝廷有许多大臣请皇上赶快决定迁往南京。也有人反对,不让皇上离开北京。你也是反对最凶的一个。皇上看到这种情况,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见皇上拿不定主意,而大顺兵马越来越近,就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请求他差重臣将太子护送到南京去,以便北京一旦失守,太子就可在南京监国,大明江山还可继续。可是你又反对。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既反对皇上逃走,又反对把太子送走,断送大明朝的国脉!为的什么?”
  光时亨说:“那时到处兵荒马乱,国家又没有钱,太子离开北京,万一路上遇到不测,我们当臣子的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二祖列宗?”
  窦妃冷冷一笑,说:“你说得倒好听!虽然我深居宫中,外边的事情不知道。可是像这样大事,懿安皇后是知道的,她也十分焦急,巴不得崇祯皇上马上逃往南京,巴不得马上把太子送走。我是懿安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当时就听说在反对皇上南迁的群臣中有你这个光时亨老爷,反对得最厉害。可是后来呢?那些主张崇祯皇上南迁、主张把太子送走的人,大顺军进京后一个一个地慷慨殉节。而你呢?首先投降!你递的劝进表文是我在大顺皇上身边念给他听的。那些表文你还记得吗?”
  光时亨低头不语,几乎要动怒。窦妃隔着帘子看见,立即说:“你不要动怒,我是要去见摄政王的。到那时只要我说一句话,你不要说官做不成,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现在不管你愿听不愿听,你都得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听我把话说完。”
  光时亨汗水流在脸上,确实不敢动怒,也不敢说一句无礼的话。
  窦妃接着说:“你的劝进表文我还记得,我背几句你听听:‘幽燕既下,成帝业以驭世;江南底定,亲子女以承欢。’光时亨,这表文可是你写的?”
  光时亨脸色通红,说道:“字句上不尽相同。”
  窦妃说:“我可能记不准确,只能记得大意。我问你,这表文可是你写的么?”
  光时亨点点头,说:“当时大家都劝进,我也跟着劝进,没想到李王没有天下之份,只是为大清扫清道路。”
  窦妃愤怒地说:“什么‘为大清扫清道路’,还不是你们这批汉奸,把胡人引进关来,迎进了北京?我现在话已经说完,你出去在二门外等候,我要收拾一番,再命你把轿子抬进二门。我和身边两个姑娘都要在二门以内上轿。不让你们进来时,你们一个都不准进入二门,不然就是你对我无礼,摄政王不会饶你!”
  光时亨连声说:“是,是,请你赶快收拾。”说完,带着仆人退了出去。
  窦妃让舅舅把二门关起来。等舅舅回来后,她对他说道:“可惜我见不到爹妈了。我不能受胡人之辱。看来你们在限期以前把我献出,不会有罪。纵然有罪,也不会死。那几千两银子够你们和我父母过一辈子。”
  舅舅和舅母一听此言,不由得痛哭起来。端木清晖也哭了起来。窦妃对端木说:
  “你现在就从后门逃走。兵丁们都在前门把守,他们不晓得还有后门,看来他们对这一带不十分熟悉,你赶快逃走吧。”
  端木清晖说:“我早已发誓:娘娘死,我也死。我就是现在逃走也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我决不受胡人之辱。”
  窦妃请舅舅、舅母暂到西房等候,她要同端木赶快梳妆更衣,准备上轿。舅母本来在哭泣,现在想着外甥女不会死了,心里倒感到一点安慰,同着老头子往西厢房走去。
  窦妃将上房门关了起来,取出一根丝绦,要端木搬一把椅子替她在梁上绑好。端木也下了必死的决心,尽管两手微微打颤,但还算镇定,没有推辞,也没有劝窦妃不要死,赶快把绳子绑好。窦妃从箱子里头取出来妃子的衣冠,要端木帮助她穿戴完毕,然后拿一面铜镜照了片刻。许多天来,她常常想到上吊的事,但每次想起来,既有很大的决心,也不免恐怖之感。如今真要上吊了,反而表现得十分镇定。她叹口气对端木说:
  “尽节而死,留得一身清白,死而无憾,只恨不能见父母一面!”
  她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发现自己虽然近来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惨白,但是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仍然很美。她想:啊,原来摄政王是听说我的美貌才这样到处找我!于是她微微一笑,抬起头对端木说:
  “天下有多少读书有学问的,食朝廷俸禄的须眉男子,在此天崩地拆之际,倘若都能像我们两个弱女子这样有气节,国家何患无救!”
  她向西南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皇上,臣妾今后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说毕,她镇静地站起来,要端木扶住她,先上了小凳子,再把头探进丝绦里边,双手抓住丝绦,回头对端木说:
  “清晖妹妹,你不必随我自尽,赶快从后门逃走!”
  端木跪下去哭着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便来。”
  窦妃不再说话,将凳子踢开,头挂在绳子上,双手放了下来。
  端木随即对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哭了片刻,然后擦干脸上泪痕,走到西房门外,对王义仁说:
  “请舅爷到前院告诉那个狗官,可以把轿子抬进来了。”
  王义仁从西房出来,浑身打战,说:“娘娘梳妆好了吗?”
  端木点点头,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窦妃的绝命诗,递给王义仁,说:“你把它藏好,事后再看。这后面有两句话,照着那话去办。”
  说了以后,她匆匆回到上房。
  王义仁走到二门外,告诉光时亨:“你们将轿子抬进内院,请娘娘上轿。”
  端木回到上房,对悬挂在梁上的窦妃说道:“奴婢事情完了,你的绝命诗也交给舅爷了,他会转给大顺皇上的,你放心吧。”
  随即她取出一把准备好的利剪。自尽之前,她又用手推了推窦妃的尸体,知道她已经完全断气。这时二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举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猛然刺去,倒在窦妃的脚旁,鲜血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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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从获鹿往西便进入了太行山,一直到平定州,山势才缓下来。这中间要经过井陉、固关,都十分险要。李自成到了平定州,心境稍微松了一点。一则想着敌人要打进固关并不容易,那里有红娘子的健妇营在抵御追兵。二则他也产生了一个希望,希望凭借太行山的天险,固守山西,然后力图恢复。只要山西不失守,他大顺江山就不至于失去,一旦创伤养好,就可以重新进入畿辅,夺取北京。但在这种使自己宽心的想法后面也埋藏着一种深深的忧虑。他不能忘记半个月来他所经历的失败,这是他以前没有料想到的。山海关一战几乎使他的将士死伤了三分之二,剩余下来的也变成了士气不振的部队。更不料在庆都、真定又连着两次败北,他自己受伤不算,与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亲信将领一批一批死去,最后死去的一个重要将领是谷可成。这些事使他想起来就十分难过,也十分害怕。他担心山西如遭敌人进攻,或许无法死守。山西倘若失去,关中也无法固守。还有一件事情也使他感到吃惊和害怕的,是他没有想到如今的百姓竟然那样反对他,夜间烧毁自己的房屋,在旷野里呐喊,骚扰他的部队;又把路边的水井都填了,使他的人马都渴得要死。一到平定州,他就获悉山西、河南、山东各处都在叛乱,几乎不可收拾。他不觉自己问道:
  “难道我大顺江山就要完了么?”
  这时他才完全清楚,他的真正敌人并不是崇祯,而是满洲人。崇祯好像一只负伤快死的老虎,很容易打死,反扑也没有力量;倒是这个半死的老虎背后还有一只真正的老虎,突然窜了出来,十分凶猛。如果早知满洲人是真正的敌人,他进兵北京的时候就应该多带人马作为后备,如今后悔死也晚了。想到这里,他对宋献策、牛金星这一批人暗暗地心怀不满,为什么他们事先都没有估计到这一层,向他建议?好像宋献策提到过满洲人的事情,但是没有说得很严重,所以他就不曾认真地放在心上。想着满洲人这么凶猛,而吴三桂很快就向满洲人投降了,力量这么大,下一步怎么办呢?倘若满洲人步步进攻,他能够守住关中么?他在心中担忧,一种亡国的预感压上心头。
  他在路上不敢耽误,一直来到太原。镇守太原的文水伯陈永福到郊外迎接他进城,将晋王府作为行宫。第二天黄昏,李岩也赶到了。当天夜间,李自成在宫中召集一次很机密的御前会议,讨论固守山西的方略。他心中完全清楚,自古以来太原是兵家必争之地,能够守住太原,守住上党,守住河东,就可以使全晋巩固。全晋巩固,就可以巩固陕西。当然,河南洛阳一带也十分重要,但如何守住全晋,是最关键的一着棋。可惜现在手中无兵,大约在山西只有二万人,分布在平阳、潞州、寿阳与泽州各处。如今到处不稳,几乎是无地可守。陈永福手下只有四千人,加上新投降的三千人,不过七千之众。死守太原之外,还要分出一部分人马分守代州、雁门、介休、寿阳等地,镇压叛乱,而驻在太原城中的只有一千多人、这情况确实不稳。另外,驻在大同的姜瓖本来很不可靠,据传已与满洲人暗中勾结。这使李自成很为李过担心。李过离开北京后,出居庸关去大同,打算与姜瓖协守大同、阳和一带,如今李过到了没有?万一姜瓖叛变,李过岂不要吃大亏?还有,山海关战事之后,唐通的下落不明,看来多半已经投降满洲。唐通和姜瓖平日关系密切,倘若唐通已经投降满洲,则姜瓖投降满洲的事也就更不可免。
  大家分析了当前形势,都觉得大顺的处境十分不利。现在首先要使山西全省安定下来,才能够防备满洲人前来进攻。大同是一个门户。姜瓖如果投敌,整个晋北就落入敌人之手,太原北边就空虚了。不惟三关不能守,太原不能守,平阳也不能守,就连千里黄河都失去了屏障,处处可渡河。
  陈永福建议,差人密谕姜瓖前来太原议事,以观动静。如果姜瓖肯来,证明他心中无鬼,不会马上投降,也不会与李过为难。
  宋献策摇摇头说:“这事情千万不要做。如今对姜瓖只能暗中防备,表面上装作信任,绝不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如果现在派人以皇上密旨召他前来议事,他害怕不敢前来,岂不是逼他速反?他抗旨不来,下一步如何处置?”
  牛金星也说:“万不要打草惊蛇,暂时只能睁只眼合只眼,暗中防备,最为上策。至于李过将军,手下有三千精兵,看来姜瓖还不敢对他动手。”
  陈永福又说:“既然如此,我们许多人都受了大顺的封爵,姜瓖还没有受封。如今可否封他一个伯爵,以笼络他的心?”
  李自成轻轻摇头说:“两个月前我们才到大同,那时候没有封他为伯,如今再封,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陈永福说:“虽然晚了一步,也不妨试一试。”
  李自成又摇摇头说:“如今我们连吃败仗,姜瓖如果有心忠于大顺,暂时不封他,他也会忠于大顺。如果他已决定投降满洲,封伯封侯都不能阻止他,反而显出我们没有办法。此事不妨等一等再说。”
  经过商议,决定陈永福专守太原,将散在附近各州县的人马都调回太原,各州县的治安由各州县官自理。李自成对陈永福说:
  “我们相处时间不久,可是将军的忠义之心,我早有所闻,所以对将军特别倚重。如今国家有困难,又遇着胡人出兵关内,望将军努力保卫太原,能够撑持多久就撑持多久。朕驻在平阳,作将军后援。只要关中人马过河东来,朕亲自率军驰救太原,望将军戮力杀敌,为国立功,名垂青史。”
  陈永福躬身说道:“臣从前守开封,与陛下为敌,使陛下精兵战将多有损伤,陛下亦曾在开封城下受了箭伤。后来陛下不念旧怨,对臣以礼相待,又封为文水伯。臣闻前朝曾有君臣鱼水之说,不意亲自遇到圣主,如此恢宏大度,不念旧恶。臣自投诚陛下之时,已经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陛下知遇之恩。我军虽然在山海关战败,胡人十分猖獗,但胜败兵家常事,请陛下不必过忧。臣纵然兵力甚微,也决心死守太原。目前敌人并非明朝,而是满洲胡人。古人说:汉贼不两立。想当初杨令公同辽国打仗尽节,长享千秋美名,臣也愿意效法。倘若敌兵前来,固关不能守,雁门不能守,臣愿同将士们血战城头。只要臣不死,太原绝不会失守。”
  他的话说得慷慨真诚,李自成、宋献策等都十分感动。陈永福当即叩辞,传令府州县人马向太原集合。
  李自成继续与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商量大计,直到深夜。据他们推测,满洲人首先要统一畿辅,进占山东、山西,进兵河南,建立像金朝那样的局面。在此同时,江南也会很快建立朝廷。福王已先到南京,按伦序大概会成为南明小朝廷之主。将来的形势将是三分天下:满洲人在北边,南明在南边,大顺在西边。这样的结果是李自成所不甘心的,所以目前必须赶快下手,除山西之外,还要争夺河南。倘若河南失去,不惟关中难保,甚且连三分天下也不能维持。
  他们一直商量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才决定宋献策迅速赶回长安,征集大军,进援山西。等刘宗敏伤愈之后,让他率领二三十万精兵到怀庆、彰德,威胁畿南,使清军不能南下河南,也不能进攻山西。
  李自成听李岩说,红娘子的健妇营在井陉一带也损失了几百人,慧剑阵亡,心中很难过。尽管最近这一个月来,亲信将领死伤甚多,但想到慧剑是黑虎星的妹妹,初到大顺军时只十五六岁,深得他和高夫人欢喜,看成义女一般,没想到竟然会死在井陉。他为此事沉默了片刻,然后叫宋献策另外安排人马去守固关,将红娘子的健妇营换回,开到平阳休息。原来红娘子来山西的差事是护送晋王府男女宗室和一些大户人家迁往关中。如今长安拥挤不堪,关中粮食也十分困难,晋王府宗室和山西大户迁往长安的事暂时缓办。
  可是潼关几乎是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守潼关刻不容缓。命谁去守潼关?商量到这里,谁都想不出合适的将领。李自成想到那么多的大小将领,特别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在山海关不是阵亡便是受了重伤,如今身边竟然没有可以依靠的大将,心中不禁伤感。怎么办呢?商量的结果,想命马世耀守潼关;可是马世耀在山海关也负了重伤,如今已从韩城过河口长安养伤去了。只好传谕马世耀:伤好之后,速赴潼关,不奉旨不许擅离潼关一步。这么决定之后,李自成苦笑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如今我身边不要说大将没有了,就是双喜、李友、李强这样在身边使唤的人也都死完了。”说完之后,刚才脸上勉强露出的苦笑忽然消失,不觉流下眼泪。
  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也都感慨万千。李岩直到现在还不晓得李自成催他赶快来太原有何重要事情。他发现李自成没有派他回河南的意思,就忍不住问道:
  “陛下召臣速来太原,不知有何谕旨?”
  李自成一直在低着头考虑一件事,现在经李岩一问,就收起愁绪,抬起头说:“我要派你一件差事,你想是什么差事?”
  李岩说:“是不是命臣速回河南?”
  李自成摇摇头:“河南虽然重要,但目前你不去也可以。只要等刘捷轩伤势一好,率三十万人马去豫北,河南局面就会大变。朕要你来太原另有差遣。”
  李岩说:“请陛下面谕,臣当尽力而为。”
  李自成说:“过去我们只想到同明朝作战,经过山海关之战,才知道大敌乃是胡人。所以过了井陉之后,朕突然又想到你从前说过的那位刘子政。既然他在辽东从军二十年,肯定深知满洲情形。三个月前,你说他离开晋祠回五台山了。朕想差你去五台山以厚礼相聘,请他来我朝做官,在朕身边,朕随时好向他咨询方略。如今我朝群臣之中,真正熟悉虏情的还没有一个人。你休息一下,明天就往五台山去。”
  李岩确实根本没有想到这件差事,暗暗地感到为难。因为他晓得,刘子政虽然熟悉关外情况,但一向仇恨大顺。如今明朝亡了,崇祯帝后被逼殉国,刘子政的仇恨必然比原来更深,如何肯来大顺朝中做官?但他也不敢不去,恭敬地回答说:
  “刘子政是否能够来,现在不得而知。可否先命五台县令探明刘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是否愿意前来我朝做官,然后再去礼聘,这样纵然他不肯来,皇上的威望也不会受损。”
  李自成的心里有点不快活,沉吟片刻,问道:“刘子政一向以不能打败满洲为恨。如今满洲人进入北京,他应该与我们同仇敌忾,才是个道理。如果我们厚礼相迎,他看来是会前来的。”
  李岩说:“刘子政虽然仇恨满人,可是他是胜朝的遗民,他要忠于胜朝,未必肯下山来助我。况且如今我们接连兵败,他更不肯为我所用。”
  李自成更加不悦,朝宋献策、牛金星望望,问他们有何主张。宋献策知道李岩不愿去,也明白刘子政不会应聘,就说道:
  “可以先命人去五台山探明刘子政的下落,然后再去礼聘。如今最要紧的是征集人马,部署作战。至于刘子政,纵然了解虏情,恐怕也缓不济急。”
  牛金星也是这么想的,另外他虽然没有问过,却猜到李自成不愿放李岩回河南,所以才差他去五台山礼聘刘子政,于是说道:
  “聘请刘子政固然也是皇上招贤纳士的一番心意,但目前确实急需征集人马粮草,部署作战。林泉暂不去五台山,留在皇上身边,随时运筹帷幄,也是很重要的。不如皇上先密谕五台县令,查明刘子政是否仍在山中,再作计较。”
  李自成听了宋献策、牛金星的话以后,觉得也有道理,决定暂不派李岩往五台山去。他对大家说道:
  “这样吧,我在这里稍候数日,就要往平阳去。明日军师先回长安。今天大家暂去休息,有些事明天再议。”
  第二天,宋献策带着少数随从匆匆上路,赶往长安。
  李自成一夜没有睡好,各地来的消息都使他心情沉重。虽然满洲人马和吴三桂的人马开始从真定返回北京,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休兵,下一步还要大举进犯。从河南、山东来的消息也很不利:反叛大顺的州县越来越多,各地方大都闹起来了。他在慌乱无计之余,深恨满朝文武在北京时只知劝他登极,向他献下江南之策,却没有人向他提到满洲人兵力甚强,必会乘机进关。直到他在山海关决战时候,才突然知道满洲人比吴三桂的力量大得多,铸成大错,后悔已经晚了。如今这么回想起来,他对宋献策比对牛金星和李岩要看重一点,因为对东征山海关之事,只有宋献策曾经苦劝他不要前去。而李岩并没有坚决阻止他对吴三桂的御驾亲征。按说,李岩是会看出这步棋走错了的,可是为什么他不像宋献策那样苦心劝阻呢?至于牛金星,虽然也没有劝阻,但他当时正在主持筹备登极大典,每日事情很杂,没有劝阻也情有可原。李岩是不能原谅的。而且李岩自进北京以后,对很多事情都不多说话,谁知他心里怀着什么想法?但是他尽管这么怀疑李岩,表面上却神色不露。第二天御前没事时,他又对李岩说道:
  “朕原来要差你去五台山寻找刘子政,请他前来共事。后来听了你和献策的话,决定等等再看。可是现在事情确很紧急,朕身边没有一个真正明白关外的情形的人,所以朕昨夜又想了很久,还是派你去五台山礼聘刘子政前来。望你不辞辛苦,走这一趟,速去速回。要带多少银钱,你自己告诉管事官员,为你准备,不要耽搁太久。”
  李岩看见李自成神色十分严肃,从口气听出这事情已经无可更改,只好回答一声:“臣遵旨前往,请陛下不必焦虑。”
  他出来以后把许多应该准备的事情立刻准备停当,带了银钱和随从人员就要出发。他心中有点害怕:万一请不来刘子政,皇上岂不要怪罪?他在心中感慨说:
  “皇上的章法乱矣!”
  李岩正要启程,忽然李自成又召他立刻进宫。他赶快换了衣服,来到行宫。牛金星已在那里同李自成商量大事。等他行了磕头礼,李自成命他赶快坐下,告他说刚才得到禀报:南京已经立福王为君,河南局势很乱,大顺在河南、山东兵马不多,各处新上任的州县官有的被杀,有的被驱逐,有的被捕送南京。李自成问他,有何办法可以收拾中原乱局?李岩趁此机会提出来,他愿意与李侔驰回河南,收拾纷乱局面,但需要皇上派一支精兵给他。李自成心中疑问,他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不派别的人前去,而非要同自己的兄弟李作回河南呢?又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河南呢?是不是看我的大势已去,急于想离开我?于是他不动声色,又问道:
  “卿回河南,有何办法,可以收拾中原局面?”
  李岩觉得这是大好时机,就说道:“河南是微臣桑梓之邦,人地较熟,容易号召士民,共扶大顺,对抗夷狄。”
  李自成说:“可是南京立了福王,卿将如何对付?”
  李岩说:“今日南京已经立了新君,确实不易对付。请容臣驰回河南之后,相机行事。倘能缓和与南京的不共戴天之仇,共同抵御胡人,这是上策。等胡人被我们打败之后,那时再与南京争夺中原,命襄阳、荆州、承天的人马顺流东下,关内人马出河南到淮北,南过长江,两路夹攻,江南不难平定。”
  李自成说:“恐怕与南京合起手来共御胡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李岩说:“事情确有困难,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相机行事。事前一切都想得很顺,到时候未必就顺。”
  李自成心中颇不高兴,想道,这不是嘲笑我去山海关时,起初想得容易,而最后吃了败仗吗?但是他竭力忍耐着,又问道:
  “卿另外有何方略?”
  李岩说:“臣并无别的方略,只是想,第一要顺应人心。”
  李自成问:“何为顺应人心?”
  李岩说:“崇祯十三年,陛下初进河南,当时百姓苦难深重,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所谓人心思乱,正是此时情况。陛下顺应人心,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三年免征,所以陛下所到之处,远近响应,开门迎降,望陛下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后来陛下兵力强盛,横扫中原,南至湖广,攻城掠地,所向克捷。到这时候,百姓所殷殷期望者不是再乱下去,而是望陛下设官理民,恢复农桑,使百姓稍过温饱日子,此所谓人心望治。然而人心望治而终未获治,辜负了百姓殷望。由于没有顺应人心,所以目前一听说山海关我军受挫,便处处不稳。臣回河南之后,要顺应人心,就要首先抚辑流亡,兴利除弊,恢复农桑,使百姓有安居乐业之望,而不再受兵戎之苦。”
  李自成点点头,问道:“还有何方略?”
  李岩说:“河南山寨大则数万人,占据许多州县;小则万余人,也占领一州一县。这些土寨,倘若投降胡人,是我之大患;如被南京加以名号,为南京所用,也是我们的大患。因此臣到河南之后,要不惜金钱,联络所有土寨,使他们不要与大顺为敌。倘能使他们投顺过来,则更为上着。但目前我不敢说李际遇等一定会投降大顺,只求他们暂时观望,不要南投福工,北投满洲,就算好了。还有,清兵必定过河。臣回河南之后,豫北一带自然要作些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沿黄河千里,处处设防,使东虏不能过黄河,如此则河洛巩固,潼关可守。”
  李自成又问道:“东虏固然可虑,南京已经立了福王为君,史可法率领四镇之兵,驻在江北一带,必然北来。倘若南京小朝廷与胡人合起手来,共同对我,河南就危急了。倘若出了这种局面,卿有何善策?”
  李岩想了一下,实在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便说道:“臣不能预先料就敌人走什么棋。目前局面确实困难。我们兵少粮缺,倘若胡人和南京合力谋我,河南局面确实不易撑持。臣回河南之后,只能收拾民心,准备应付艰难局面。至于还有什么想法,容臣回河南以后,再相机谋求方略。”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但也没有表示可否。李岩催促道:“时机不可失。时机一失去,就不会再来。请皇上速速决断,臣好星夜驰回河南。”
  李自成沉吟片刻,望着牛金星。牛金星深知这事情确实重大,在此危疑之际,他怎么能够轻易说话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见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满疑虑,他更不敢说话了。
  正在这时,陈永福进宫求见。行礼之后,面奏榆次县士民叛乱,问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惊,问道:
  “榆次距太原只有六十里,朕驻跸太原,榆次士民如此猖狂,竟敢据城叛乱?”
  陈永福说道:“许多乡绅大户虽说投降大顺,实际心中不服,今见我军连败,士气大损,所以胆敢乘机叛乱,这也是难免的。请陛下不必忧虑,让臣派兵前去剿杀。”
  李自成恨恨地说:“眼下胡人扰乱中华,这般官绅士民,有钱大户,为什么不看到我大顺朝正对胡人苦战,偏要跟我捣乱?”
  陈永福说:“请陛下恕臣直言:虽然陛下占有全晋,上膺天命,成为中国之主,可是几个月来山西的乡宦官绅,世家大户,以及读书士子,多在观望成败,仍存思念明朝之心。近来因见我朝山海关战败,又失去北京,退回山西,以为我朝已失去天下。又闻南京另立新主,所以这般人乘机叛乱,妄想恢复明朝江山。”
  李自成问道:“难道他们没看见是胡人占领了北京么?不知道吴三桂投降了胡人么?”
  陈永福说:“直到眼下,士民们还认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忠臣,只是向胡人借兵,志在恢复大明江山。”
  牛金星插言说:“臣昨天看到一首诗,是傅山新近作的,传进太原城内。没想到连傅青主这样很有学问的人,也不明白满鞑子进关来是要灭亡中国。”
  李自成说:“傅山,朕久闻其名。今年春天,朕来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见。他竟抗拒礼聘,离开家乡,躲藏到深山里去。他的诗怎么写的?”
  牛金星说:“共是三首诗,要紧的是其中两句。其余的句子臣全未注意,记得这两句诗是……”
  李自成说:“你只管说出来,不必顾忌。”
  牛金星说:“这两句诗是:‘汉鼎尚应兴白水,唐京亦许用花门。’”
  “什么意思?”
  牛金星解释说:“王莽篡了西汉,刘秀兄弟从他们家乡叫做白水乡的地方起兵,兴复了汉朝,后来成为东汉。这是傅山听到南京另立福王为主,就以汉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长安,曾经被安史占据,后来向回纥借兵,‘花门’就是指的回纥。说明傅山是把吴三桂向满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纥借兵一样。”
  李自成不由得怒骂一句:“放他娘的屁!”
  牛金星、李岩猛然吃惊。自从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由于身份改变,口中绝不再出骂人的粗话。现在因为听到傅青主的两句诗竟然如此盛怒,骂得如此难听,使他们确实吃惊。
  陈永福又问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处置?宜速不宜迟,迟则其他州县会闻风响应。”
  李自成决断地说:“立即派兵剿杀!”
  李岩赶快跪下说:“动用大兵剿杀,固然是一着应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晓以大义,使他们开门投顺。如不得已,再用兵不迟。”
  李自成摇摇头说:“秦晋本是一家,这山西也是朕的半个家乡,况榆次又近在数十里之内。榆次人如此目中无朕,岂可不严厉惩治?这不是升平时候,该杀就杀!不能手软!”他转望陈永福说:“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县城,不得有误!”
  第二天下午,陈永福那里又来了火急塘报,说是榆次县已于天明时候攻克了。因为城内并没有来得及布置坚守,所以一阵炮火之后,将士们英勇地用云梯爬城,将城攻破。城内许多街巷,因见城破,都在房顶上竖起了白旗,这样就避免了巷战,也避免了屠城,只杀死了一二百人,杀伤了二三百人。塘报里边自然不提奸淫妇女、抢掠财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陈永福是怀着一肚子怒火攻进城去的,绝不会不让士兵们奸淫抢掠,放火烧房,何况陈永福的人马都是来自河南,同山西人没有同乡之情。李自成一想到榆次离太原只有六十里,如今却敢于第一个起来叛乱,第一个遭到浩劫,心中就不免难过。所以陈永福的塘报不但没有使他感到高兴,反而使他有点失悔。自来秦晋是一家,山西毕竟是他的半个故乡啊!假若听从了李岩的建议,今天一面派兵前去,威胁城中,摆出要攻城的架势,一面进行晓谕,也许只需要惩治几个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众多死伤,避免奸淫抢劫,避免烧毁房屋。榆次县为首反抗他的人不会太多,其余平民百姓是跟着闹起来的……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过十万火急的密奏。原来李过在大同只停留了一天,继续向偏关奔去,要从黄甫川、府谷一带渡过黄河。他在密奏中言明:姜瓖十分不稳,请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门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时,忻州牧(知州)也来了一封十万火急密奏,说:
  “忻州地方士民,因闻我大军在山海关失利,退出北京,又闻听太子已在北京登极,谣言纷纷,人心浮动。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复国’,密谋叛乱。请皇上速派重兵前来弹压,以遏乱萌。”
  李自成看了奏本,并不奇怪。他已经知道,河南、山东两省到处有类似情况,有的更为严重,叛乱已经纷起,没法扑灭。但忻州近在飓尺,是太原的北边屏障,如何能任其糜烂?他手持密奏,脸色铁青,对于晋北局势十分担忧。但是手中无兵可派,如何是好?与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后,只好命刘芳亮派一得力将领率一千五百骑兵增援代州一带的驻军,这样既可防备姜瓖叛变后威胁太原,也可使忻州、定襄等地“奸民”不敢随意“蠢动”。同时,他密谕忻州牧严加小心防范,如有不逞之徒制造事端,务必迅速严惩,扑灭乱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谕五台县县令,访查刘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务必火速护送前来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驻了七天,因为潞州、泽州一带情势不稳,他必须火速赶往平阳坐镇。前站人马路过距离太原很近的太谷县时,不惟无人出城恭迎圣驾,反而关闭了城门。李自成下令攻城,很容易攻破了这一座弹丸小城,杀了许多人,作为惩戒。接着路过祁县,不料祁县士民吸取了太谷的经验,不仅仅关闭城门,而且城头守御很严,坚决不许他和他的人马入城,也不供应粮草。李自成越发大怒,又实在觉得奇怪。已经惩罚了榆次和太谷,如今是他御驾亲临,祁县全民怎么竟敢如此与他作对?为什么山西士民不念秦晋一家,与他大顺皇帝有同乡之情?原来攻破榆次县城时杀戮了数百绅民,破城将士在城内大肆强奸和洗劫,这件事曾使他产生了深深的不安。攻破太谷时这种不安已经减少了一些,如今则一扫而光了。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县的绅民用火器和弓箭对抗李自成,守得相当顽强,连一些妇女也登上城头呐喊助战。刘芳亮将十几门大炮都用上了,炮弹隆隆地飞过城头,有的打在城墙上,打坏了一些城垛,使城墙上到处血肉模糊;有的打到城内,打塌了房子,引起了火灾。李自成的士兵们也很忿恨,拚死用云梯爬城,不要一天时间就将小小的祁县城攻破了,杀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处是死尸。很多妇女被强奸了。一部分妇女为怕受侮辱投井死了。许多房子都被烧光了。李自成恨恨地说:
  “对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就应该用屠城的办法惩治他们,不能手软!”
  攻破祁县以后,李自成得到禀报,说平遥、介休两地土民百姓打算响应祁县的叛乱。李自成命刘芳亮派兵到两个地方杀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户,并抓来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军伍。在李自成快到平阳的路上,刘芳亮从晋北某地送来的十万火急奏报,又使他大吃一惊。姜瓖已经以议事为名,杀了大顺钦派协守大同和阳和的制将军柯天相;在大同境内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远房宗室——明朝一个不为人知的破落子弟名叫朱鼎(讠册)、自称枣强王的奉之为主,暂称监国,继承崇祯的皇统。另外,姜瓖又暗中给多尔衮写信,与胡人敷衍,而多尔衮正在压他投降。李自成在看了刘芳亮的密奏后半天无言,过了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骂道:
  “先从老子的脊梁上捅一刀子!”
  离平阳还有三十里,李自成在一个市镇外的大庙中临时驻跸,打尖,忽然接到刘芳亮第二封十万火急的密奏,同时也接到刘体纯从平定州来的密奏,都使李自成的心中惊慌。据刘芳亮密奏,由于姜瓖在大同背叛,定襄的士民事前受到姜瓖派人暗中煽动,忽然据城背叛,竖起明朝旗帜,杀死县令和大顺军在城中驻防的两百多名将士。临近定襄的忻州也有人密谋响应,酝酿起事。刘芳亮率骑兵星夜赶到定襄,用大炮攻克县城,用屠城的办法将叛乱镇压下去。又迅速到了忻州,与州牧和驻军合力,铐了许多人,将为首的几个人凌迟处死,满门抄斩。据刘芳亮的密疏中说,雁门和宁武都已经落入姜瓖之手,整个晋北到处人心浮动,十分危急。
  刘体纯的密奏说,明朝的真定府知府邱茂华原来一直躲在山中,如今从山中出来,降了大清国。大清国将他升为井陉道,署理真定巡抚,驻节井陉城中。满洲这么安排,显然是要堵住大顺朝派人马出固关袭扰畿辅,也为满洲人从固关进攻山西作准备。
  另外,刘体纯还禀报了一条不幸消息,也使李自成的心中猛烈震动。刘体纯禀报说,他派往北京去查听窦妃的细作尚未回来,原来埋伏在北京的一个细作已经来到了真定州。据这个细作禀报,近几月在北京城哄传:多尔衮听说李王的窦娘娘十分貌美,又通文墨,藏在京城民间,遂下令满城搜查明朝的宫女,凡窝藏不献者全家抄斩,邻居连坐。窦娘娘不幸被御史光时亨查到,要献给多尔衮请功。窦娘娘临危不惧,当面痛骂了光御史,然后命光御史不得对她无礼,在二门外稍候片刻,然后穿戴妃子衣冠,悬梁自尽。身边的两个宫女一个逃走,一个用剪刀刺破喉咙而死。因为北京土民痛恨明朝的大多数文臣武将无耻地降了清朝做官,所以对窦妃的死节特别称颂,可以说“有口皆碑”。她被埋葬在广渠门外,前去祭奠的老百姓络绎不绝。
  李自成对窦妃的殉节感到难过,在心中后悔,暗暗地说:“应该将她带出北京来才是!”
  尽管是在行军途中,但是御厨房还在,而且总是跟随御营的前站人马一道,事先到达应该临时驻跸的地方准备好打尖的简单御膳。当御厨们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时,李自成的脸色十分沉重,将手一挥。御厨们吃了一惊,心惊胆战地将饭菜端下去了。
  李自成到平阳府的这一天,六月上旬快过完了。他刚在行宫驻下,六政府的尚书和侍郎们便前来朝见。这些人刚才都在城外五里处跪接,如今是来向他禀报各衙门的办事情况。李自成刚询问了几句,忽然一批军情塘报纷纷来到。其中有些是十分机密的,由刘体纯封好之后,注明“绝密”二字,旁边加圈,封口加上火漆。当吴汝义亲手将这些机密文书呈给李自成以后,李自成的心中一惊,不知道又有了什么坏的消息。自从山海关兵败之后,每一个消息都是不顺心的,几乎没有例外。还没有拆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沉重,向牛金星等重要文臣说:
  “你们且去休息,晚膳后来行宫商议大事。”
  他的沉重的神色和不如意的口气当然影响了牛金星和李岩等几个经常参与运筹帷幄的大臣,他们默默地叩头辞出。在行宫大门外分手时候,李岩的心中焦急,小声对牛金星说:
  “相爷,欲守关中,河南万不可失。皇上倘迟迟不能拿定主意,时机一失,不可再来。钧台为辅弼重臣,何不帮皇上拿定主意?”
  牛金星叹口气说:“林泉,近来局势险恶,一天不如一天。皇上因事事都不如意,常常对身边人无端发怒。你想回河南的话,缓说为佳。”
  李岩因局势紧迫,对牛金星的回答在心中不以为然,但看牛金星不想再谈,急于返回相府,也只好作揖相别,攀鞍上马,带着自己的一千从人向城外驰去。他在马上暗暗地叹一口气,胡乱猜想,在心中问道:
  “刚才皇上又接到什么坏的消息?晚饭后要商议什么大事?……”
  晚上,牛金星和李岩被叫进行宫。这是一次御前密议,所以别的朝臣都未奉诏前来。
  李自成将刘体纯差人送来的军情塘报和密奏,刘芳亮从晋北忻州送来的密奏,以及用晚膳时收到的田见秀从长安送来的密奏,一古脑儿交给牛金星看。牛金星每看完一件就转给李岩,很快地都看完了。李自成先不谈重大问题,先对李岩说:
  “据刘明远转来五台县令的奏本,那位刘子政于四月中旬就离开了五台山,不知何往。又说,据五台山一位和尚说,刘子政自言要去北京西郊卧佛寺挂单。那时崇祯早已亡国,北京四郊不平静,他去为了何事?奇怪!你想他到底往何处去了?”
  李岩站起来恭敬地说:“臣也猜不到他会往何处云游。去北京卧佛寺的事未必是真。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陛下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李自成向牛、李两人问道:“胡人新近这样举动,如何应付?陕西是我们的根本,看来局面也很不好,叫朕十分放心不下。还有,张献忠已经进了四川,我们还得分兵防备广元、汉中一路,可是哪有兵啊?崇祯十四年倘若趁他兵败时候,将他除掉,倒少了今日的后顾之忧!”
  牛金星说道:“满洲人分两路进兵,这原来也在我意料之内,现在看来一路从山东进兵,已经到了临清以南;一路向冀南进兵。这向冀南的一路,说不定是要伺机进攻山西,关系十分重大。我们现在也无法不让胡人进兵,除非按照皇上原来的意思,等我们从关中调集二三十万精兵,由刘宗敏率领,出渲关到蓟南,方可以阻止满洲人从山东和畿辅南下,但这事两三个月以后才能够做到。”
  李自成又说:“明朝的真定知府邱茂华,原来不肯投降我朝,在山中躲藏起来,如今投降了满洲。满洲人将他升为井陉道,署理真定巡抚,驻在井陉,显然是要为进攻固关作好准备。此事如何应付?”
  李岩说道:“为今之计,井陉这方面,我们只有迅速派一支人马去占领,先发制人,才能够坚守固关,绝不可使邱茂华在井陉从容准备。”
  李自成点点头说:“卿说得很好,朕立刻就派兵前去。另外,这密奏里边说,多尔衮派一个名叶臣的人,率人马到了冀南,看来还要进入豫北,说不定会进攻山西。你们有何善策?”
  李岩说:“须要巩固豫北三府,不使胡人得手。尤其怀庆府最为重要。怀庆失则上党危矣。”
  李自成点头说:“怀庆是很重要。刘芳亮既然平定了晋北州县的叛乱,即命他火速回来,应付怀庆方面。如今无兵无将,如何是好啊!”
  牛金星说:“如今只等关中能调集二三十万人马,战事便会有了转机。”
  李岩又说:“目前潞、泽两府也在叛乱,因为离平阳较近,从这里派兵,迅速前去,不难扑灭,而且那里原来就有我们的驻军。”
  李自成表示同意,说:“这点人马朕手下派出还不困难。可是你们看田玉峰来的这封密奏,说陕西本来就闹旱灾,近来征粮急迫,粮价腾贵,小麦每斗涨到二两四钱,大米二两六钱,从来不曾如此。已经有人吃人的情况。征兵征粮都十分困难,这倒使朕感到担忧。”
  牛金星说道:“关中毕竟是陛下桑梓之地,请陛下速速敕谕关中各地,酌减征粮,务使官绅庶民安心,不要惊慌。只说粮食将由河南各地源源运向关中,有擅自囤积粮食,高价出售者,一定依法严惩不贷。”
  李自成叹口气说:“关中虽然是朕的家乡,目前要安定后路,不能不用严刑峻法惩治盗匪。这样吧,你们替朕拟一道敕谕,明日就可送到长安,上面一定要写明:有偷人一鸡者斩!另外要告诉田见秀,军粮虽然可以酌减,但应征之数必须火速催齐,不可缓慢误事。河南消息也不好,怎么办?”
  李岩说:“是的,看来河南确实很乱。这塘报上说,清兵虽然没有过黄河,可是李际遇、刘凤起这批人都已经投降胡人,董学礼已经从徐州以东撤退回来,如今在商丘、杨山一带,也准备投降胡人。所以如果再不前去收拾,就悔之晚矣!”
  李自成说:“河南吃紧,但目前令人更担心的是固关、太原、潞州这些地方。这些地方能够固守,山西全省就不会失去。山西全省不失,千里黄河就可以免去东顾之忧。至于河南嘛……”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又来了一份紧急塘报,是从太原陈永福那里来的,说唐通已于前几天过了大同,逃到保德一带,一部分人到了府谷。李自成大为吃惊,不觉说道:
  “要是唐通投了胡人,榆林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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