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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82 姚雪垠(当代)
  费珍娥说道:“此刻已经三更,不用叫大家前来谢赏,免得惊醒伯爷。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听见罗虎醒来,探身床边,向脚踏板上大口呕吐。两个女仆和四个陪嫁宫女赶快走进里间,侍候罗虎继续向脚踏板上呕吐,有的人为罗虎轻轻捶背,有的人侍候罗虎漱口,吐进痰盂,有的人拿来湿手巾替罗虎揩净嘴角,擦去床沿上呕吐的脏物,有的侍候罗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头安放在绣花长枕头上。然后留下一个女仆和一个陪嫁的宫女清除呕吐在脚踏板和地上的秽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间,站在费珍娥的面前。张嫂子向费珍娥说道:
  “请夫人放心,伯爷呕吐了很多,将窝在胃里的冷酒冷肴都吐了出来,这就好受了。让伯爷再安静地睡一阵,就会醒了。”
  费珍娥没有做声。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来,我纵然立志为大明尽忠,不惜一死,也没有办法刺死他了!
  罗虎刚才呕吐时候,曾经半睁开矇胧醉眼,看见几个女人在床边侍候,误将一位年纪较小的陪嫁宫女当成了费珍娥,以为新娘也在他身边服侍。他羞于向“新娘”多看,带着歉意,从嘴角流露一丝微笑。他实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头上沉沉入睡。
  当清除秽物的仆婢出去以后,费珍娥知道时间不能耽误,吩咐身边的全数仆婢们立刻退出,说道:
  “张嫂子,李姐,你们去分赏银子吧。不要在这里惊动伯爷,我也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将内宅的大门关好。大家劳累了两天,明天还有许多事做。分赏了银子后各自安歇,院中务要肃静无声,不许有人走动。我同伯爷喜结良缘,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与民间喜事不同。你们吩咐内宅仆婢,不许有听墙根儿的陋习。倘若我听见院中有人走动,窗外有人窃听,明日我唯你们二人是问!”
  张嫂子和李春兰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却说话干脆利落,一板一眼,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她们同时连声回答:“是,是。”带着仆婢们恭敬退出。张嫂子怯怯地问道:
  “夫人,这堂屋门?……”
  费珍娥说:“我自己关门,快走吧!”
  仆婢们走出堂屋以后,费珍娥亲自去将堂屋门轻轻关好,闩上两道闩。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见罗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刚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静。她知道奴仆们为分赏银,一时还静不下来。她看出来罗虎一时不会睡醒,所以她静坐休息,等待下手时机。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面孔有些模糊了。她只觉一阵伤心:即使父母都还在世,也再不能同他们骨肉团圆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她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国后会有今夜的血腥下场。她想着,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右臂负了剑伤的公主,还有魏清慧和吴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尽的宫人姐妹,还有近几个月来在深宫中的种种往事,又历历出现眼前。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庭院中确实听不见一点人声。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如土色,浑身轻轻打颤,向床边走去。她原来在小箱中准备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现在不必用了。她从床头茶几上拿起来罗虎的短剑,将雪亮的短剑从鲨鱼皮鞘中抽出,转对罗虎站定,正要走向床边,忽听罗虎叫道:“杀!杀!”费珍娥大惊,猛然退后两步,几乎跌倒,一大绺头发披散下来。过了片刻,罗虎没再说话,也没睁眼,只是发出轻微的鼾声。此时从胡同中传来了四更的锣声。费珍娥既害怕罗虎醒来,也害怕内宅中的仆婢醒来,认为绝不能再耽误了。可是临到她动手杀人,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牙齿也不住打架。她一横心,将披散的头发放在嘴中,紧紧咬住,上了踏板,看准罗虎的喉咙猛力刺去,务要将喉咙割断。罗虎受刺,猛然睁开大眼,拼力挣扎,翘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无奈喉咙大半割断,鲜血和肺中余气全从伤口喷出。费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剑,拼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罗虎颓然倒下,鲜血又从胸前涌出。
  费珍娥在迷乱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边,放下血污的短剑,拿起一支狼毫笔,但是来不及磨墨,重新来到床边,将笔头蘸饱鲜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墙上写下七言二句:
  本欲屠龙翻刺虎
  女儿有志报君王
  她将血笔放到桌上,此时从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而院中也有人走动了。她必须赶快自尽。可是她感到浑身瘫软,手臂颤栗,不可能用短剑自尽。她在迷乱中从茶几上抓起罗虎束腰的紫色丝绦,搬个矮凳,举起颤抖的双手,将丝综在洞房门上的雕花横木上绑好绳套,在心中哽咽说道:
  “魏姐,吴姐,珍娥来了!”
  早膳后没过片刻,吴汝义来到武英殿的西暖阁,向李自成禀奏了昨夜在潼关伯府所发生的惨事。李自成震惊异常,刚刚端起来的茶杯不觉落到案上。他问道:
  “罗虎的伯府中人员很多,内宅中也有奴仆成群,夜间出了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听见动静?”
  吴汝义将他已经了解的情况向李自成详细奏明,然后叹口气,加上一句:
  “陛下,真没想到,罗虎这样一员虎将会死在费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费珍娥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竟能使内宅中三十多口丫环仆女没有一个人稍有觉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伯爵府内宅中的仆婢们直到天色大亮,听不见上房中有一点动静,觉着奇怪,隔着窗叫了几声,洞房中竟无回答,更觉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纸,看见罗虎死在床边。大家用刀拨开堂屋的两道门闩,进去一看,先看见费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门楣上,后看见罗虎被刺死在床边,先割断喉咙,又在心窝刺了一刀。臣得到禀报,立刻飞马前去。汝侯刘爷和宋军师都离金鱼胡同较近,已经先在那里了。罗虎的亲兵亲将见主将被刺身亡,全体痛哭,要将费珍娥碎尸万段,祭奠罗虎。宋军师不许,说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动,对费珍娥应作宽大处置。因为东征事大,又很紧迫,宋军师随汝候去首总将军府,商议罗虎驻扎在通州一营人马的善后事宜,叫臣进宫来向陛下禀奏。请陛下决定,罗虎与费珍娥的尸体如何处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说道:“将罗虎好好装殓,暂将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孤东征回来,运回陕西安葬。费珍娥也算是一个烈女,可将她的尸体送到西直门外宫人斜那个地方,焚化之后,将她的骨灰同魏宫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于发生了费珍娥刺死罗虎的事件,李自成开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并不容易。他攻破北京之后,有许多明朝较有声望的文臣自尽,不愿投降,也是明证。他知道近日来北京和畿辅各地谣言纷纷,人心浮动,都说吴三桂不日要在山海卫起兵西来,将他赶出北京,拥立崇祯的太子登极,恢复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辅土民虽然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却等待着吴三桂西来,称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他在武英殿西暖阁恨恨地说:
  “不管吴三桂是否已经同东虏勾连,一定得先打败他,不使他举起来那个蛊惑人心的……大旗!”他本来很容易想到吴三桂要举起的大旗上一定是写着“剿闯复明”四个字,但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话也回避了这四个十分可憎的宇。
  这一天,他传谕丞相牛金星,取消了明日去孔庙行“释菜”之礼,召见了刘宗敏和李过,询问罗虎一营的善后事宜,知道已经派了别的得力将领接替罗虎,他也没有更多意见。
  又过一天,到了四月十一日,罗虎和费珍娥的尸体都装殓,按他的口谕作了处置。
  刘宗敏和李过都在这一天率大军离开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驻军作为前锋,也在十一日拔营东征。当吴汝义向李自成禀奏说罗营中很多将土得知主将被刺身亡后失声痛哭,纷纷用白布缝在帽子上为主将戴孝。李自成不觉流出热泪,深深叹气,悔不该对罗虎钦赐婚配,落此下场。
  十一日整天,李自成忙于准备御驾东征的事,分批召见了许多大臣和武将,同时还要批阅一些从长安转来的特别重要的军情文书。到了晚上,他对满洲兵会乘他东征之机越过长城市犯,很是担忧,又将宋献策和李岩召进宫中,重新向他们询问应变之计。
  宋献策说道:“自从进入北京之后,许多文武大臣误以为大功告成,江南可传檄而定,独臣与副军师深怀殷忧,常惧怕从关中孤军远来,变出非常。臣等杞人之忧,早为陛下所洞察,未加深责,实为万幸。最近数日,臣等不避斧铖,苦谏东征非计。以臣愚见,崇祯亡国之后,我大顺朝的真正劲敌并非吴三桂,而是满洲新兴之敌,即崛起于辽东的建虏,又称东虏。既然朝廷决定讨伐吴三桂,且大军已动,忽然改计则动摇军心。目前补救之策,惟有一边大军东征,一边用太子与吴襄作诱饵,对吴三桂继续行招降之策,力求将干戈化为玉帛。万一非战不可,望陛下以三日为期,不可恋战。倘若三日不分胜负,便当托故罢兵,或步步为营退兵,或设伏以挫追兵,总之要赶快回京,不使满洲兵越长城断我归路。”
  “你以前说可以差罗虎率五千精兵出一片石,奔赴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的粮船。今日罗虎已死,此计仍可行么?”
  “倘若吴三桂的粮船仍泊在姜女庙海边,此计当然可行。罗虎死后,陛下仍有智勇兼备、威望素著的青年虎将若双喜、张鼐数人,均不亚于罗虎。然而军情不定,用计不可胶柱鼓瑟。吴三桂粮船抛锚于距山海关十里之姜女庙海边,今日是否移动?十日后是否移动,均系不明实情之事。故奇计虽好,未必时时可用。”
  李自成想着宋献策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转向李岩问道:
  “林泉,孤明日即启驾东征,留下你与子宜、益三、德齐共同镇守北京,你为主将,孤甚放心。我朝开国伊始,立脚未稳,不可遭遇挫折。卿博学多才,胸富韬略,今晚有何好的建议?”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陛下如此垂问,愚臣惶恐无似。臣愿陛下随时采纳献策建言,务必心中时时想着东虏今日是我朝劲敌,不可被吴三桂拖住手脚。倘不能一战消灭吴道,必须赶快脱离战场,速回北京,准备凭恃北京坚城,在近郊与东虏决战。只要东虏在北京近郊一战受挫,北方大局则不致糜烂,吴三桂虽在肘腋,也不足为祸。”
  李自成仍然不相信满洲兵会来得如此之快,沉吟一下,又问道:
  “近两三天孤接到一些军情塘报,知道河南、山东等地,民情不稳,处处可忧。你是河南人,有何安民良策?”
  李岩说道:“臣熟读苟子《议兵篇》,深感于苟子独重视‘附民’二字。‘附民’就是士民亲附,军民一心。目前河南、山东各地,所患者正在于百姓失望,与我离心……”
  “这是以后的话,今日且不谈吧。”
  宋献策和李岩叩头退出,在东华门上马,驰回军师府中。他们都看到东征必将失利,也看到倘若败出北京,影响所及,前途将不堪设想。但势已至此,他们无能为力,不觉相对叹息。宋献策悄悄说道:
  “林泉,自从进了北京以后,皇上始而只考虑登极大典与不战而定江南,继而只考虑如何招降吴三桂;等知道吴三桂决不投降,便只想着东征一事。你我二人身为正副军师,在此成败关键时候,竟不能为庙算竭智尽忠,殊感惭愧!你想,如此悬军东征,如同孤注一掷,万—……”
  李岩叹息说:“孙子在《计篇》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献策,在西安出兵之前,我就担心会有今天!”
  听见有脚步声音进来,宋献策一摆下巴,不谈这个问题了。
  这天晚上,李自成又将吴汝义和李友召进宫中,将如何保卫紫禁城和中央各衙的事,对吴汝义又作了一番嘱咐。对如何保卫北京的事,向李友作了嘱咐。几天来经宋献策和李岩反复进言,李自成不能不对满洲兵的可能南犯,感到担忧。特别是罗虎的被刺身亡,给他的精神打击很大,使他开始明白,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收拾天下的人心很难。尽管他决计东征,以求侥幸打败吴三桂,使满洲不敢南犯,但是他口中不说,内心中不能不想到可能在山海卫城下受挫,影响安危大局。他特别对李友说道:
  “益三,你是一员难得的战将,在战场上阅历丰富。孤不让你前去东征,将你留在北京,实因北京万分要紧,防守上不能有一毫差错。孤虽然命林泉为镇守北京主将,你同子宜都是他的副手,但林泉毕竟在战场上阅历较浅,虽有满腹经纶,却不能冲锋陷阵。万一北京有事,出城杀敌,非你不可。”
  李友跪在地上说道:“臣谨遵圣谕,不敢有误!”
  “子宜,”李自成又向吴汝义说,“你一向办事细心,孤不必多嘱咐了。有一件事,你记着办好。窦妃自七岁入宫,至今十多年未同父母见面。孤昨日已经答应她,接她父母来京,使她同父母一见。孤出征之后,窦妃会将她父亲姓名,家乡地名,写在纸上,命宫女送给你,你务须办妥!”
  “遵旨!”
  李自成在心绪不安中又过了一夜。就在这天夜间,北京城外到处张贴吴三桂的告示,说他不日率领关宁铁骑来京,“驱逐闯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复仇”。很快,这消息传遍了京城。
  早膳以后,李自成由李强和双喜保驾,离京东征。窦美仪率宫女们将他送到武英门外。牛金星率领留在北京的文武百官恭候在午门外,将他送出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大家跪在地上送行。王长顺也跪在地上,看见皇上向他投了一眼,他赶快说道:
  “请陛下许小臣随驾东征!”
  李自成说道:“到山海卫必有一场苦战,你留在北京吧。”
  王长顺想到了罗虎的死,忽然间热泪奔流。李自成避开了他的眼睛,轻声说:
  “启驾!”
  三声炮响,李自成启驾了。明朝的太子、永王、定王,还有吴襄,骑马跟在背后。太子和二王都用黑绸包着发誓,身穿暗绿绸袍,由将士抱着骑在马上。
  出了齐化门以后,李自成因宋献策尚未来到,在东岳庙附近驻马等候,派人去催。很多士民拥挤道旁,观看太子和二王,有不少老年人落下眼泪。士兵们大声吆喝群众,扬鞭驱赶。李自成传令,可队让士民观看,只不许挤到身边。
  等宋献策带着随从们策马来到,李自成的御营才继续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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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月三十日拂晓,多尔衮得到的第一封探报是说李自成于三月十九日天明的时候攻破了北京城,崇祯帝不知下落。接到从北京来的这封探报以后,多尔衮不是高兴,而是既感到有点奇怪,也关心李自成进入北京以后的各种行为。他一面下令兵部衙门,不惜重赏,加速打探李自成进北京以后的各种消息,另一方面不待天明就传唤范文程速来睿王府商议大事。
  大清国在当时好像是中国的东北大地上一轮初升的太阳,充满朝气,充满活力。拿收集关内的情报工作说,它有一套可行而又严格的制度,随时能洞悉关内的重大军事和政治情况。在北京城内和近郊经常潜伏着各种细作,一有重要消息便送到满洲境内,再用专门备用的驿马一站一站地送到盛京。凡是紧急探报,到了兵部的主管部门,都得赶快抄出数份,分送睿亲王、郑亲王、兵部尚书、内三院大学士,所以凡是特别重大的军情消息,清国的主要执政的王、公、大臣们很快就会知道。
  范文程来到了多尔衮面前,叩头以后,随即坐下。多尔
  1衮问道:
  “你同洪承畴见面了么?”
  范文程欠身回答:“臣是刚才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皇后在宫中自缢,崇祯不知下落的消息,随后奉召前来,尚未同洪承畴见面。据臣猜想,洪承畴熟悉南朝朝野情况,非我大清朝众人所及,对我八旗兵进军中原,扫荡流贼,必会有重要建议。臣在早饭后,即去找他一谈。”
  “你怎么知道他会有重要建议?”
  “当流贼尚在宣府一带向居庸关行军的路上时,臣推想流贼进长城和居庸关必有一战,洪承畴摇摇头说不会有多大抵抗,后来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我原来想着崇祯下旨舍弃宁远,调吴三桂赴北京勤王,守卫北京,北京必不会失于流贼之手。然而洪承畴却对臣频频摇头,认为崇祯不应该命吴三桂携带宁远百姓进关,叹口气说:‘北京完了!不待吴三桂赶到,北京就会落入流贼之手!’现在看来,洪承畴料事如神!”
  多尔衮点点头,说道:“是呀,崇祯也真是糊涂,既要调吴三桂去救北京,又命令他护送宁远百姓入关,实际上使吴三桂失去了到北京作战的机会!不知洪承畴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以后……”
  多尔衮一句话没有说完,兵部衙门又送来一件紧急探报。他赶快拆开一看,脸色不觉一寒,立刻交给范文程,说道:
  “明朝已经亡了。没想到崇祯会如此结局!”
  尽管明清是两个敌对国家,但是范文程看了崇祯在煤山自缢的消息,也不能不心中一动,脱口说道:
  “其实,他不是个昏庸之主!”
  多尔衮很想知道洪承畴对于北京失守和崇祯殉国有什么看法,嘱范文程快到洪承畴的公馆去一趟,并且吩咐说:
  “我叫你去看看洪承畴,因为只有你最能了解他的心情,他也肯对你吐露心思。你去看了他以后再回你的公馆用早餐,去吧。”
  “要不要同他谈一谈进兵中原之计?”
  “那是几天以后的事,现在用不着谈。还有,明天,明天是四月初一,文武百官要在大政殿举行朝会,十分重要!”
  范文程感到诧异,但也不敢多问,随即出了睿亲王府,带着仆人,骑马往洪公馆驰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明,洪公馆的大门开了。
  范文程因为是大清国的一位重臣,又同洪承畴来往甚密,所以只问一声洪大人是否已经起身,不需通报,将随身的仆人留在大门口,便匆匆向里走去。
  洪承畴在四更时候接到兵部衙门第一次送来的紧急探报,便起了床,为北京的失陷心中震惊,再也没有睡意。由贴身姣仆兼娈童的白如玉服侍着梳洗以后,坐在书案旁边发呆,猜测着崇祯皇帝的生死下落。过了半个更次,兵部又一封探报来了。他心中害怕,拿着密封的探报倚着桌子,惊疑间望着信封,不敢拆看,心在跳,手在打颤,向如玉吩咐:“将灯草拨大!”灯草拨大以后,他拆开信封,将密报匆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善于体贴主人心情的如玉从暖壶中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主人面前,轻声问道:
  “崇祯皇帝死了?”
  洪承畴没有做声,挥手使如玉离开身边。范文程进了二门的时候,如玉首先看见,在甬路边向范大人打千问安,然后走在前边,一边向主人禀报“范大人驾到”,一边打开猩红细毡镶边暖帘。范文程一边拱手一边说道:“洪大人,我来了!”话未落音,已经走进了暖阁,到了洪承畴的面前,一眼就看见洪刚刚哭过,没有来得及将泪痕拭干。他回避看洪的眼睛,在客位坐下,说道:
  “四更以前,睿亲王接到兵部衙门的第一封紧急探报,便派人将我叫去。我也是刚看了兵部衙门的第一次探报,以为睿王爷要同我商议向中原进兵的事,实际不是,大概他的想法临时变了。随便谈了北京的事,兵部的第二封紧急探报送到,睿王爷便命我来你这里,看看你有何感想。”
  洪承畴暗暗吃惊,后悔刚才没有来得及拭干眼泪。随即凄然一笑,说道:
  “实不敢欺瞒老兄,刚才突然得悉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殉国,我毕竟同他有君臣旧情,也知他决不是昏庸之主,竟然有此下场,十七年兢兢业业,竟落个身死国亡,禁不住洒了几点眼泪。你我好友,万恳不要向睿亲王说出真情,使愚弟因此受责。”
  范文程笑道:“亨九老兄,你对睿王爷知之太浅!倘若他知道你为崇祯殉国酒泪,不但不会见责于你,反而会对你更为尊重。你不像慕义来降的武将,也不同于原来在辽东居住的文臣。你自幼读孔孟之书,科举出身,二十三岁中进士,开始入仕,经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历任封疆大员,挂兵部尚书衔。崇祯虽失天下,但生前待你不薄。为着你是大明国三世旧臣,与崇祯帝有十七载君臣之谊,今日忽闻北京被流贼攻破,崇祯自缢殉国,倘若不痛心陨涕,倒不是你洪亨九了。你说是么?”
  洪承畴忽然站起,向范文程深深一揖,说道: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范兄!”
  范文程握住洪承畴的手,哈哈大笑。随即告辞,在院中向洪承畴嘱咐说:
  “今日是三月三十日,明日是四月朔。文武百官齐集大政殿前会议,必是决定睿亲王率兵南征的大事。崇祯已死,我兄为剿灭流贼大展宏猷,既是为大清国的创业建立大功,也是为崇祯帝后报殉国大仇,机不可失!”
  “正是,正是。弟虽碌碌,愿意粉身碎骨,为大清效犬马之劳,也为先帝报身殉社稷之仇。”
  “好,好。兄此心可指天日,弟将告诉睿王爷知道。”
  洪承畴在大门外望着客人范文程带着戈什哈和仆人走后,心中问道:明日在大政殿决定出兵的事么?不会。李自成进北京后的情形尚不明白,满汉八旗兵也未完全集合,向北京进兵的方略也未商定,如何能过早地宣布南征?……范文程是深知大清朝内情的人,此事他竟不清楚!
  如玉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老爷,回书房用早餐吧!”
  关于李自成攻破北京以及崇祯自缢的消息,日渐清楚。大清国朝野振奋,等待着辅政和硕睿亲王率师南征。盛京虽然只有一两万人口,商业也不繁华,但是自从新兴的大清国将它定为京城以来,它在关外的地位日益重要。蒙古各部、新被征服的朝鲜、往北去远至长白山和黑龙江一带,以及使犬使鹿的部落,都有人不断地前来盛京。盛京成为东北各民族的政治中心,一切重大消息汇集此地,然后传送各地。近几天来,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消息就是先到盛京,再由盛京传到各地。
  从前天起,盛京城内,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或是大街小巷人家,到处沸沸扬扬谈论和硕睿亲王即将率领满、蒙、汉大军进入长城,杀败流贼,占领北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们,不管是文武官员或是黎民百姓,也不管是满人汉人,对于多尔衮将要向中原进兵都同样心情振奋。从整个中国文化发展史看,是众多少数民族逐步地融合,总的趋势是少数民族的汉化,但在特定时期,局部地方,则出现过汉人被少数民族融合的情况。在皇太极时代,居住在沈阳、辽阳等地的汉人就是被满族融合,编为汉军八旗,从表面上说,男人剃发,妇女不缠脚,遵从满俗;从心理上说,由于中原自古经济发达,文化先进,他们也希望满汉大军进入长城以内,占领北京,统一中原。明白这一特殊的历史情况,就会明白在顺治元年三月底到四月初这段时间,盛京城中的人心是如何盼望着多尔衮大举南征。
  三月三十日下午,内秘书院奉两位辅政亲王口谕,因大军出师在即,定于明日(四月初一日)上午辰时整,诸王、贝勒、贝子、全体文武臣僚齐集大政殿会议国事,不得有误。这口谕传出以后,满朝振奋:大家盼望的出征大举就在眼前,明日睿亲王会有重要面谕。虽然出兵打仗,兵将们难免有人伤亡,但是据十几年来几次出征经验,清兵进入明朝境内,如入无人之境,总是胜利而归,虏掠很多男女人口、耕牛和财物,许多参加出征人员有机会立功受奖,得到升迁,也可以得到一些财物。尤其这一次随睿亲王出征不同往日,更加令人振奋。大家知道,这一次出征是要杀败流贼,占领北京。大家常常听说,北京城的宫殿和大官府第都是无法想像的壮观和美丽,只有天上才有。还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银珠宝山积,美女如云。虽然大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贼抢劫过了,但是流贼是抢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从流贼的手中夺得。这样的事情,对生长在贫苦地方的满洲人来说,真是太诱惑人了。所以对明日在大政殿的会商军事,许多年轻的满洲贵族子弟们兴奋得不能成寐。然而在盛京城中,大清朝的上层人物,对于明日上午将在大政殿举行百官会议,共商辅政睿亲王南征大计,并不是人人心情振奋。至少有两个人的心情与众不同。首先是肃亲王豪格,心中憋着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对于多尔衮做了领头的辅政王,专理朝政,他本来心中不服,十分嫉妒。他当然会想到,这次多尔衮率师南征,必然大胜,又一次建立大功,不但会名留青史,而且日后权力更大,他的日子也会更不好过。还有一个为现代人所忽略的问题,也影响豪格的心情。满洲人对于童年时是否出过痘,十分重视。如果童年时不曾出痘,成年以后以及中年,随时可能染上天花,轻则留下麻子,重则丧生。豪格在童年时不曾出痘,所以他不愿意随大军南征,曾经打算亲自见两位辅政王,说明他因为没有出过痘,不宜出征,请求允许他留在盛京。他的心腹们害怕多尔衮对他疑心,劝他不要去见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认为两位辅政王不但不会答应,反而会引起多尔衮的疑心。知道明日上午将在大政殿举行文武百官会议,商量大军南征大计,他的心中十分烦闷,晚膳时随便喝了几杯闷酒,骂了在身边服侍的仆人。睡到炕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福晋同多尔衮的福晋是姊妹,长得也相当美。因为他心中很恨多尔衮,今晚连自己的年轻美貌的福晋也不肯搂到怀中,将她推离开自己身子。因为多尔表身上有病,他在心里咒骂多尔衮早日病死。他的福晋只听见他愤愤自语,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敢问。
  在盛京城中,另外有一位上层官吏今晚的心情也很不安,他就是从前深受皇太极重用,倚为心腹,而如今又受多尔衮信任的汉人范文程。他虽然年纪不到五十岁,却是大清国的三朝元老,在满汉文臣中的威望很高。他官居秘书院大学士的高位,一向对国事负有重责,当然对明日的会议十分关心。他身经朝廷中许多次风云变幻,种种复杂斗争,养成三种基本态度:一是不介入爱新觉罗的皇室斗争;二是在满汉关系问题上力求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三是他看准了多尔衮在努尔哈赤子侄中是一位难得的杰出英才,必能为清国的未来做出一番大事,所以他愿意看到多尔衮牢牢地专掌大清朝政,使大清国运兴旺,进占北京,成为中国的主人。可是他预感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明天上午要在大政殿举行的满汉文武百官会议不像是专为大军南征的事,可能牵涉到别的大事。他生长在辽东,从青年时代就投效努尔哈赤,虽然他对爱新觉罗家族的权位纷争从不介入,但内幕情况他是清楚的。目前,关于多尔衮率师南征的许多重大事情(有些事情需要他经手办理)都没有商讨,更无准备,忽然睿亲王决定明日在大政殿举行满汉文武百官会议,宣布南征大计,岂不突然?难道是为着,为着……?
  他忽觉心中一亮,脸色一沉,在喉咙中吃惊地说:“又是一件大事,是睿亲王为出师准备的一着棋!”他从太师椅上忽地站起,在屋中踱了一阵,对明天将会发生的事情作了各种猜测,心中无法安静。明天将发生的大事非同一般朝政,它关乎大清国朝政前途,也关乎向中原进兵大计,他身为大清国的内院大学士,不能不十分关心,要在事件发生之前,自己的心中有个谱儿。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着戈什哈和亲
  9信仆人,步行前往郑亲王府,借故有重要请示,也许会探听出明天将要发生的事。
  范文程同郑王府的官员一向很熟,大家对他都很尊敬。他一到郑王府的大门前,一位官员向他迎来,小声说道:
  “两位辅政王正在密商大事,范大人是不是奉谕前来?”
  范文程含笑回答:“我是有两件事要向郑王爷当面请示。既然两位辅政王在密商大事,我今晚就不请示了。”他向左右望一眼,小声问道:“睿亲王来了很久么?”
  “睿王爷刚打一更就来,现在过了二更,已经密商了一个多更次了。”
  范文程不再说话,带着戈什哈和仆人们走了。他边走边在心里说:
  “明天准定有惊人大事!”
  阴历四月初一日,盛京天色黎明,北风习习,颇有寒意。肃亲王豪格尽管自己的心中很不高兴,但是因为睿亲王治国令严,他只好在不断的鸡啼声中起床,在灯光下吃了早膳,穿戴整齐,腰间挂了心爱的腰刀。过了一阵,他带着几个护卫和仆人,骑马往大清门(注释:大清门是大政殿宫院的正南门,好比北京紫禁城的午门,为百官入朝的必由之路。)走去。路上遇到一些满汉官员也向大清门方向走去,因为他是和硕亲王,爵位很高,所以官员们都向他让路,还向他施礼请安。他还看见,重要街口都增派了上三旗的官兵戒严。看见这不寻常的戒严情况,起初他的心中一动,但随后想着今天是两位辅政王与文武大臣会商南征大事,理应防备敌人的细作刺探消息,临时戒严是应该的。他赞成睿亲王要趁李自成在北京立脚未稳,率领数万精兵南征,这是先皇帝多年的心愿,也是大清国上下臣民的心愿。但是他心中所恼恨的是,多尔衮明明知道他没有出过痘,为什么非叫他随大军南征不可?倘若是先皇帝在世,能够是这样么?他一边向大清门走,一边在马上胡思乱想,越想越感到恼恨。他又想到,去年八月间,先皇帝突然病故,他作为先皇帝长子,又是一旗之主,立过多次战功,本该他继承皇位,可是多尔衮为了专制朝政,故意拥立幼主,凡是不同意的人都被他杀掉。他肃亲王也几乎遭了大祸。此刻在马上想到此事,他不由得在心中恨恨地说:
  “哼,反正你的身上有病,久治不愈,不是个长寿之人!”
  豪格来到大清门前边,满汉文武官员来到的已经不少了。多数人已经进去,分别在十王亭等候,还有少数人因为不常见面,站在大清门外互相寒暄,交换从北京来的消息。豪格在大清门外下马以后,也同几个官员招呼,但是使他吃惊的不是今日来的人多,而是今日大清门外戒备森严,连附近的几处街口都有正黄旗和正白旗的兵将把守,大清门内外则是专职守卫宫廷的巴牙喇兵警戒。他的心中奇怪:南边的细作决不敢来到此地,何必这样戒备?随从的护卫和奴仆都留在大清门外,他大踏步走上台阶。守卫大清门的正三品巴牙喇章京(入关后改汉文名称为护军参领)迎着他打个千儿问好。他问道:
  “王公大臣们已经来了多少?”
  “礼亲王来得最早,还有几位王爷也到了。满汉大臣中六部尚书、都察院正副堂上官、内三院大学士、各旗固山额真已经到了不少。”
  “两位辅政王爷到了么?”
  “两位辅政王爷还不曾驾到,想着也快了。”
  豪格知道多尔衮尚未来到,自己不曾迟误,顿觉放心。他正要抬脚前进,忽被守门的巴牙喇章京官员拦住,恭敬地告诉他说:
  “请王爷将腰刀留下。”
  “啊?!”
  “王爷,都是一样。四更时从睿王府传来口谕:今日不管亲王郡王、大小官员,进大清门一律不许携带兵器。兵器存放在大清门内,散朝以后交还。刚才礼亲王进来的时候,一听说辅政睿亲王有谕,他二话没说,就把带在身上二十多年的短剑解下来了。”
  豪格听了这话,只好交出腰刀,但心中感到惊异,猜想今天不是商议大军南征的事,但究竟有什么特别事故,他猜不出来,也没有料到大祸会落在他的头上。
  大政殿又名笃恭殿、崇政殿,俗称金銮殿,距大清门约有百步之远。宽阔的御道两旁是十王亭。大政殿是在高台基上的一座八角亭形式的建筑,上边覆盖黄色琉璃瓦,下用绿琉璃瓦镶边。正北设有御座,但因为顺治尚在幼年,这围着黄漆栏杆的御座并不常用。御座前另设一张案子,为两位辅政王上朝时坐的地方。此刻因两位辅政王尚未来到,所有的王公大臣和满汉文武百官多数在大清门左右的朝房中休息等候。
  大清门在盛京俗称午门,是五开间的巍峨建筑,西边两间是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及尚书、大学士等三品以上官员等候上朝的地方,东边的两大间是爵位和官职稍次的官员等候上朝的地方。大清门的地下设有地炕,在严冬时也温暖如春。今日虽然是四月初一日,但因为辽东天气较冷,地炕仍未熄火。
  豪格一进大清门就向左转,进入满洲语所谓“昂邦”一级的朝房。他首先注意到年高望尊的和硕礼亲王代善面带忧容,肃立等候,并不落座。因为礼亲王是他的伯父,后金建国之初为“四大贝勒”之首,豪格进来向他简单地行礼请安。随即他看见别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还看见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当时俗称“三顺王”都已经来了。因为礼亲王没有落座,别人也只好肃立不动。大家都猜到今天要出大事,但因为睿亲王治国令严,没人敢随便打听,只是一个个心中忐忑不安,脸色沉重,紧闭嘴唇。洪承畴原以为今日是满朝文武们共商南征大计,来到大清门以后才看出来今日的朝会与南征无关,同范文程站立在和亲王背后,屏息等待。范文程明白洪承畴对爱新觉罗皇室中的斗争知道得很少,担心他枉自害怕,用靴尖暗暗地将他的靴子碰了一下。
  过了一阵,该来的文武官员都到齐了。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候,倾听大清门外的动静。一位内秘书院的章京进来,到礼亲王面前打个千儿,小声说道:
  “启禀王爷,两位辅政王爷已经转过街口,快到大清门了。”
  所有肃立在礼亲王身后和左右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及三品以上官员都浑身一震,注意听大清门外动静。就在这刹那之间,站在礼亲王近处的肃亲王豪格的心中一动,朦胧地意识到可能会有不幸落到他的头上,会有没良心的人将他私下说的话向睿亲王告密。他的脸色突然一寒,心头怦怦地跳了几下。范文程因为早就觉察出今天的朝会会出现大的事故,所以总在暗中观察几个人的神色,此时忽见肃亲王神色略有异常,他原来的猜想证实了,在心里说道:
  “啊,又出在皇室内部!”
  又过片刻,一阵马蹄声来到了大清门外停下。随即睿亲王在前,郑亲王在后,走进大清门,通过十王亭中间的宽阔御道,进了大政殿。虽然今天任何王公大臣不准携带兵丁,但是,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因为位居辅政亲王,所以左右簇拥着八个佩着刀剑的巴牙喇兵和两位辅政王的四名王府护军,这十二个人全是年轻英武,精通武艺。平时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前来上朝,顶多带四个人,既为保护自身,也为表示辅政亲王的身份。今天他们带了这么多人,使左右朝房中的人们不能不感到惊异。豪格因自己心中有鬼,脸色突然大变,在心中说:
  “不知是哪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出卖了我?”
  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走进大政殿,在御座前所设的桌案后面落座。多尔衮坐在正中,济尔哈朗坐在他的右边。多尔衮面带怒容,双目炯炯,令人望而生畏。济尔哈朗虽然也是辅政王,但为人秉性比较平和,对多尔衮遇事退让,所以在朝廷上较得人心。他没有一点怒容,倒是面带愁容。他们坐定之后,跟随进来的两王府的亲信护军和多尔衮平日挑选的巴牙喇兵,有两人进入大政殿内,站立在两位辅政王的背后,其余的站立大政殿门外的左右两边。另外,专负责拱卫朝廷的巴牙喇兵今日调来的很多,都站在十王亭前边的御道两侧,戒备森严,使今日的朝会更加显得紧张。
  当时,盛京的官制比迁都北京以后来说,仍属于草创阶段,不仅官制简单,礼节也很简单。两位辅政王坐定以后,有内秘书院一位年轻汉人章京到大清门内的左右朝房,引导王公大臣和满汉文武百官,来到大政殿。走在最前边的是和硕礼亲王爱新觉罗·代善。他是努尔哈赤最初封的参预朝政的“四大贝勒”中仅存的一位,也是亲王中年纪最长的人,今年整六十岁了。进入大政殿后,有一位站在睿亲王身边的章京大声说道:
  “和硕礼亲王免礼,请即落座!”
  代善在为他准备的一把铺着红垫子的椅子上坐下,是左边一排的第一位。他从十几岁起就跟着太祖努尔哈赤为统一满洲各部落、建立后金政权而进行战斗,屡立大功,所以在爱新觉罗皇室中得有今日的崇高地位。但是他毕竟老了,经历的朝廷纷争也多了,只希望得保禄位,不愿多管别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多尔衮与豪格之间必有一斗,今日来到大清门时他已经猜到将出大事,所以一句话不说,交出了腰刀。现在看见多尔衮处处戒备森严,心中更加明白。自从去年八月间先皇帝突然病故,太祖努尔哈赤的儿孙中为争夺皇位发生纷争。当时最有继承皇位资格的是多尔衮和豪格二人。他们都有人拥护,手中也都有兵力。多尔衮自己坚决不做皇帝,也挫败豪格想继承皇位的野心,拥立六岁的小孩福临做了大清皇帝,自己做辅政王,治理国政。此事既获得两黄旗的忠心拥戴,也获得清宁皇后和永福庄妃的两宫支持。半年多来,对世事和朝政经验丰富的礼亲王看见多尔衮步步向专擅朝政的道路上走,既使他心中不满,也使他有点害怕。但是他也明白,目前正是大清朝进入中原,第二次开国建业的大好时机,非有多尔衮这样的人物不可。他心中还明白,今天是先皇帝太宗爷逝世以来半年多时间中爱新觉罗皇室中发生的重大斗争,必有血腥之灾。怎么好呢?他昔日是“四大贝勒”之首,今天为年事最高的和硕礼亲王,身为太祖爷的次子,看着太祖的子孙们如此明争暗斗,流血朝堂,他怎么办呢?……
  所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三品以上的满汉大臣,都随在代善之后,走进大政殿。当时的王、公、大臣对辅政工不行跪拜礼,他们按照品级分批,赶快趋向案前,利索地甩下马蹄袖头,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头和上身略向前倾,齐声说道:“请两位辅政亲王大安!”他们都没有座位,首先是亲王一级的在两旁肃立,郡王、贝勒、贝子接着往下排。原来贝勒的爵位很高,到皇太极时代,为了逐步提高君权,首先取消“四大贝勒”共理朝政的旧有制度,接着将贝勒降到郡王之下,成为封爵的第三级。因系封爵,所以得到也不容易。有封爵的人们分批打千儿请安之后,在左右两边站定,接着才是满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请安,站在第二排和第三排。
  没有爵位的和三品以下文武官员都在大政殿外边分批请安,也分两行肃立。
  多尔衮一脸杀气,向大政殿内外的满朝文武扫了一眼。他平时就是目光炯炯,令人生畏,今日更是目光如剑,好像要刺透别人心肺。当他望着豪格的时候,豪格不由得浑身一震,在心中骂道:“不知谁出卖了我,我将来要亲手将他杀死!”他偷觑一眼面带愁容、白须飘然的和硕礼亲王,心中希望礼亲王能为他说一句话,但是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听见多尔衮开始说道:
  “近几天,我朝不断接到从北京和山海关来的探报,北京的情况已经清楚了。三月十九日天明的时候,流贼破了北京。崇祯先逼着皇后自缢,随即他自己也自缢了。明朝
  17亡了。从北京和山海卫来的探报还说,流贼进了北京以后,二十万贼兵(当时是这样传说)驻在城内,军民混在一起,当然要奸淫妇女,一夜之间投井自缢的妇女就有数百人。流贼抓了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严刑拷打,逼索军饷,已经打死了许多人。吴三桂的父母住在北京,也被李自成抓了起来,随即放了,以便招降吴三桂。北京谣传,吴三桂原来也有意投降流贼,因为知道流贼进了北京以后的实际情况,不肯降了,在山海卫观望形势。我大清许多年来立志进入中原,建都北京,这正是极为难遇的大好时机。就在近几天内,我要亲自率领满、蒙、汉十几万精兵,进入长城,攻占北京,剿灭流贼!这次出兵,一定要获得全胜!”
  他停一停,又向大政殿内外肃立的满汉朝臣们扫了一眼,不期与豪格的眼光遇到一起。仅仅互相看了一下,豪格便将自己的眼睛回避开了。他忽然猜想,今日的朝会可能就是商议南征大事,并不是专门对付谁的,于是略微觉得心安。
  多尔衮对于大军出征的事并没有兴奋之情,脸上冷冰冰的,眼神中充满杀气,接着说道:
  “这次进兵中原,不是一时之计,要经过恶战,剿灭流贼,占领北京,占领中原,为大清在中国建立万世基业。我比郑亲王年轻十几岁,率军南征的事当然落在我的肩上。郑亲王德高望重,留在盛京,主持大清朝政,镇压叛乱,管理满、蒙和朝鲜等处,最为适宜。至于出兵的详细计划,一二日内将要同满汉大臣们详细商议。为着我大清朝出兵胜利,必须先消灭朝廷隐患。”他望着旁边的济尔哈朗说道:
  “郑亲王,我大清朝的隐患,你跟我同样清楚,请你主持审问!”
  大政殿内外的空气凝结了。豪格的心头猛然一沉,脸色一变,两腿微微打颤,在心里说道:
  “果然是对我下手!”
  郑亲王想到去年八月的争夺皇位之争,心中害怕,暗暗想道:“这是第二次要流血了!”他按照多尔衮的事先吩咐,叫了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的站在大政殿内,有的站在殿外,一听到叫出自己的名字,无不面色如土,浑身战栗,到两位辅政王的案前跪下,不敢抬头。人们听见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心中全明白了,许多人偷看豪格的神情,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在这些人情绪紧张的片刻中,济尔哈朗又叫出几个人的名字。被叫的人迅速来到两位辅政王的面前跪下。
  豪格心中说道:“我要死了!死了!”虽然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主持审问,但他的心中明白,郑亲王是按照多尔衮的意见行事,是多尔衮决定杀他。他的心中不服气,竭力保持镇静,但是两条小腿肚不能不微微打颤。
  济尔哈朗先叫镶白旗固山额真(旗主)何洛会说出肃亲王在私下诽谤睿亲王和图谋不轨的事。何洛会慷慨揭发肃亲王有一次如何同他和议政大臣杨善、甲喇章京伊成格、牛录章京罗硕谈话,诽谤睿亲王,挑拨是非。多尔衮问道:
  “他怎么挑拨是非?”
  何洛会说:“肃亲王对我们说,从前固山额真谭泰、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都归附于我。现在他们忘恩负义,率领两旗归附和硕睿亲王……可恶!”何洛会略微停顿一下,接着揭发:“肃亲王还几次对我们说:睿亲王经常患病,岂能永远担负辅政的重任!有能力的人既然归他收用,无能力的人我就收用,反正他不是长寿之人,我们等着瞧!”
  多尔衮愤怒地向肃亲王看了一眼,在心中说道:“哼,你说我不会长寿,咒我快死,我偏要今天就将你处死!”
  然而多尔衮的性格比较深沉,他要杀豪格的决定暂不流露,也不说出他自己通过收买肃亲王府的人们所掌握的豪格的隐私谈话,又向何洛会问道:
  “肃亲王还说过什么不满意朝廷的话?”
  何洛会说:“请辅政王询问杨善!”
  多尔衮转向杨善问道:“杨善,我知道你投靠了肃亲王,甘心做他的死党,同谋乱政,罪当处死。你照实招供,你对肃亲王还说了什么话?”
  杨善猛然如雷轰顶,面色如土,说道:“请辅政王莫听何洛会乱咬。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多尔衮说:“好,杨善,你敢狡赖!何洛会,你说出来!”
  何洛会本来不想再作多的揭发,但是事到如今,他害怕杨善一伙反过来咬他一口,不得不下了狠心,接着揭发:
  “当肃亲王说了那句话以后……”
  多尔衮认为礼亲王等都不能听明白,厉声问道:“你说明白!肃亲王说的哪一句话?”
  “他说‘有能耐的人既然都被睿亲王收用了,剩下没有能耐的我当收用’。肃亲王说完这话以后,杨善跟着就说:‘帮助睿亲王收罗人才,全是图赖施用的诡计!我若亲眼看见他给千刀万剐处死,死也甘心!’”
  “下边还有什么话?”
  “下边,肃亲王说:‘你们受我的恩,应当为我效力。可以多留心图赖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杨善回答说:‘请王爷放心,我们一定要将图赖置之死地,出了事我们抵罪,与王爷无干。’杨善,你的话是不是这样说的?”
  审问至此,人们断定杨善必死无疑,豪格也断定他自己难以干净脱身。于是正如俗话所说的墙倒众人推,纷纷揭发肃亲王的悖逆言行和他同某些人的私下来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本来是鸡毛蒜皮的事,被提到阴谋乱国的高度加以解释。肃亲王豪格听到有些揭发,身上出汗,想道:“完了!”但是另外有些不实的揭发使他既愤怒,又不敢辩论,只好紧紧地闭口无言。在大政殿中揭发很久,豪格开始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愿细听。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与揭发的罪状丝毫无关的闲事……
  前几天,豪格预感到睿亲王在大军出征前会在朝廷上故意生事,就让他的福晋以送东珠为名去睿王府看看,他的福晋坚决不去。夜间在枕上谈起她不肯去睿王府的事,她才说上次去拜年,睿王爷不断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所以她不愿再去。
  不过后来她还是去了,结果又被多尔衮看得不好意思。
  21她回去就对丈夫悄悄说了。
  很奇怪,在目前生死交关的时候,豪格竟忽然想起来这件闲事,并且想着睿亲王可能将他处死,再霸占他的福晋……
  多尔衮向济尔哈朗说道:“郑亲王,大家揭发的事情很多,对有罪的人们如何治罪?”
  济尔哈朗昨夜已经拿定主意,回答说:“两位辅政,以你为主,请你宣布如何处治。”
  多尔衮向全体朝臣们大声说道:“肃亲王豪格罪恶多端,另行公议如何处置。先摘去王帽,跪下等候!”
  豪格浑身战栗,赶快跪下。他的王帽立刻被人摘去。
  多尔衮接着说:“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这三个人依附肃亲王为乱,又不自首,立即斩首!”
  几个巴牙喇兵立即将以上三人捆绑,推了出去。
  多尔衮接着又说:“罗硕,曾因他乱发诏谕,禁止他再与肃亲王来往。后来他又进出肃亲王府,私相计议。斩首!”
  两名巴牙喇兵立刻将罗硕绑了,推出殿外。
  另外,有两个官员被罚各打一百鞭子;将杨善和罗硕的家产没收,赏给图赖;将俄莫克图和伊成格的家产没收,赏给何洛会。现在,所有的人都等待睿亲王宣布对豪格的处分,整个大政殿内外都屏息了。多尔衮向大家问道:
  “肃亲王罪恶多端,又是祸首,应当如何处治?”
  紧张的屏息。
  多尔衮向郑亲王问道:“郑亲王,你说,应该如何处分?”
  济尔哈朗只要说一句话,豪格的死罪就可以定了。然而昨夜多尔衮在郑亲王府密商今天如何审案的时候,郑亲王对于多尔衮要处死肃亲王的主张虽不明确反对,也不表示同意,总是沉吟不语。此刻他更加犹豫。汉臣们不敢做声,满臣们也没有人慷慨陈词,都不主张将肃亲王立即斩首。在此关键时候,竟然连忠于睿亲王的何洛会和图赖二位大臣也有点踌躇了。
  大政殿内外屏息无声。大家心中明白,辅政睿亲王想趁着今天除掉肃亲王,使皇族亲王中不会再有人妨碍他专擅朝政。但是大家也看清楚他不是一位宽宏有德的人,许多人是怕他,不是服他,万一朝局有变,他的下场可能比别人更惨。何况,不管怎么说,肃亲王是大行皇帝的长子,当今顺治皇帝的同父异母长兄,曾立过多次战功。如今若将他杀了,日后一旦朝局有变,不但睿亲王会被追究杀害肃亲王的罪责,凡是附和与怂恿睿亲王这样做的人也一个个难辞其咎。正在这时,奉命负责将杨善等斩首的巴牙喇章京带着四个兵丁,将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大政殿前的阶下,然后进殿,向两位辅政王跪下禀道:
  “启禀两位辅政亲王,罪臣杨善等均已斩讫。还要斩什么人,请吩咐!”
  大政殿内外的满汉朝臣毛骨悚然,更加屏息无声。多尔衮看见满汉百官屏息,郑亲王脸色沉重,没有抬头,也不做声,他自己忽然拿不定主意了。和硕礼亲王代善脸色沉重,似有所思。多尔衮悄悄向礼亲王问道:
  “对肃亲王如何处分?”
  满汉大小文武官员,包括诸王、贝勒、贝子,都知道肃亲王的死活只在年高望重的礼亲王代善的一句话。代善的表情严肃,对多尔衮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小,别人不能听清。随即多尔衮对满汉朝臣宣布:
  “肃亲王是乱政祸首,罪恶多端,如何治罪,明日另行详议。巴牙喇兵,将肃亲王严加看管,不许他回到肃亲王府,不许他同人来往!”
  大家敛声屏气地看着肃亲王被几个雄赳赳的巴牙喇兵带了出去。
  “散朝!”多尔衮最后吩咐。
  满汉群臣躬身肃立,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等候辅政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礼亲王代善三人走出以后,才脚步轻轻地退朝。没人敢交头接耳,但大家的心中有一句共同的问话:
  “明天会斩肃亲王么?”
  经过上午在大政殿的一阵血腥的政治风暴,多尔衮对豪格一派人的斗争获得了重大胜利。现在剩下的大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是否趁此时将豪格杀掉。大清国虽然名义上有两位辅政王,但实际上朝廷的大权是攥在他多尔衮的手里,他只要决定杀豪格,豪格的头就会落地,从此以后在爱新觉罗家族的亲王中再也没有人敢同他闹别扭了。
  但是回到睿王府中,头脑稍微冷静以后,他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他同郑亲王商量今天案子的情景。对于要处治的几个人,其中有的处死,有的重罚,郑亲王尊重他的意见,都不阻挠。惟独他提到要处死豪格这个祸首,提了两次,郑亲王都是沉吟不语。接着他想到,今天上午在大政殿,他几次问大家应当如何处治豪格的罪,文武官员们没人做声,连他自己的心腹何洛会也不说话。他又忽然想到,当他向礼亲王悄声询问意见时,礼亲王悄声回答一句话:
  “他的罪大,不要匆忙斩他……明天再议吧。”
  这些情况,使多尔衮开始明白,杀肃亲王不同于杀杨善等人。豪格虽然可杀,但他是先皇帝的长子,幼主福临的长兄,曾立过许多战功,还曾经帮助先皇帝位理朝政,至今还是一旗之主。多尔衮想到这些情况,他原谅了何洛会等人的沉默,也明白了礼亲王为何说出来“明天再议”的话。然而他是性格倔强的人,既然决心要杀掉豪格,那就要在他率大清兵南征之前杀掉豪格,决不因别人心中顾虑使他手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命郑亲王下午进宫,将今日在大政殿揭发豪格等人互相勾结、阴谋乱政的罪款,向两宫皇太后详细禀奏。还要禀明几个与肃亲王阴谋乱政的党羽如杨善等人已经斩首,还有几个人也处了重罚。按豪格罪款,本该处死,但今日上午暂时从缓,特来请示两位太后降旨如何发落为好。他想,由于他拥立福临继承皇位,永福宫太后必不会
  25反对他处死豪格,而清宁宫太后对拥立福临继承皇位的大事也是热心赞成的。为了安定大清朝政,两宫太后不会反对他处死豪格。只要两宫太后不说反对的话,他就可以立刻将豪格处死,不留后患。
  他将主意想好以后,便亲自到郑亲王府,请郑亲王在午膳之前就进宫一趟,向两宫皇太后禀奏上午在大政殿发生的朝廷大事,也将如何治豪格的大罪向两宫太后请旨。济尔哈朗已经看出来满朝文武都无意处死豪格,都认为多尔衮做得太过火了。他自己也是同样心思,但是慑于多尔衮的威势,只好进宫,晋见两宫太后。至于豪格的生死,只有在两宫太后前见机行事,听天由命了。
  今天在大政殿发生的流血斗争,事前皇宫中丝毫不知。当早膳以后,宫女们送皇上乘小黄轿下了凤凰门的高台阶去三官庙上学,才有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心腹宫女匆匆回宫,禀报说凤凰门外直到三官庙,沿路增添了许多巴牙喇官兵,戒备森严,不知何故。永福宫皇太后大惊,不觉脸色一变,心中狂跳。自从她的儿子继承皇位以来,她被尊为太后,但是对于多尔衮她口中不敢露出一句评论的话,只称赞他自己不争皇位,镇压了别的觊觎皇位的亲王,一心拥戴福临继位的大功,然而她不仅认识满文和蒙古文,对汉文的历史书也略能读懂,心中明白多尔衮正是中国书上所说的“权臣”,十分可怕。她在宫中除用心教福临读书写字外,也叮嘱儿子在学中好生听御前蒙师的话,用心学习。她盼望儿子赶快长大,能够平安地到了亲政年纪。每当她将小皇帝抱在怀中,教他读书,盼望他赶快长大,同时总不免想到她对多尔衮既要倚靠,又要提防,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
  “儿呀,我们是皇上和太后,也是孤儿寡妇!”
  一听回宫来的心腹宫女禀奏皇宫外戒备森严的情况,她赶快去向清宁宫太后询问。清宁宫太后说道:
  “我刚才也听到宫女禀报了,也觉得奇怪。睿亲王就要率大军出征,朝廷上不应该再出事情。我已经将凤凰门值班的章京叫来,问他出了什么大事,他也说不清楚,只说皇宫周围和盛京城内都有上三旗人马巡逻。既然是上三旗的人马巡逻,我就放心了。我已经命他去大政殿看一看,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赶快回来禀报。”
  永福宫太后最关心的是她的儿子,说道:“太后,三官庙离大政殿很近,我想将小皇上接回官来,免得他受了惊吓,你看可以么?”
  “也好,你就差一个宫女去吧。”
  “我差宫女去就说是两宫太后的口谕?”
  “可以。不过,先要叫那四位御前蒙师知道,要尊重他们。”
  过了一阵,小皇上回官来了。在凤凰门内一下了四人抬的小黄轿,他就急急地向清宁宫奔跑。随驾侍候的乳母和几个宫女怕他跌跤,紧紧在后跟着。他的生母、永福宫皇太后听见声音,赶快从东暖阁中出来迎他。他按照习惯,先
  27向亲生母亲行半跪礼,用稚声说道:“向母后请安!”随即进到暖阁,向正宫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忽然看见小皇上神色异常,噙着眼泪,赶快向跪在地上请安的乳母和宫女们问道:
  “三官庙出了什么事情?”
  乳母回答说:“接到两宫太后传谕,皇上正要回宫,刚刚在三官庙的院子里准备坐进轿中,四位蒙师跪在地上送驾的时候,忽然从大政殿院中传来用鞭子打人声和惨痛的呼叫声。皇上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站在轿门口一听,脸色就变了……”
  一个宫女接着启奏:“奴才等赶快说,请上轿回宫吧,不要怕,你是皇上,这事与你无干,快进轿吧,不用怕!”
  圣母皇太后将福临揽在膝前,替他揩去两只眼角的余泪,然后说:
  “玩去吧,下午再送你去学里写字读书。”
  福临被宫女们带出清宁宫玩耍去了。不过片刻,奉清宁宫皇太后口谕去大政殿询问消息的、在凤凰门值班的巴牙喇章京进来,向两位皇太后跪禀了今日在大政殿发生的朝政大事,使两位皇太后大为震惊。清宁宫皇太后尽管心中震惊,但是她嫁给大行皇帝皇太极已经三十年,既在大清国拥有中宫皇后的崇高地位,也经历过几次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这时能够处变不惊。听完以后,她挥手使值班的章京退出,然后转向福临的母亲低声问道:
  “睿亲王在出兵前杀了杨善等几位大臣,还要处死肃亲王,只是群臣没人附和,他才把处死肃亲王的事缓了一步。我看,不杀掉肃亲王他决不甘心。肃亲王会不会被杀,只是明天的事。你我是两官太后……”
  忽然一位女官进来启奏:“启禀两位太后,和硕郑亲王在凤凰门请求接见,说他有要事面奏两位太后。”
  清宁宫太后轻声说:“果然不出所料!……带他进来!”
  女官在清宁宫阶上传呼:“引郑亲王进来!”
  两宫太后已经来不及进行商量,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永福宫皇太后已经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但还没有对清宁宫太后说出,济尔哈朗已经走上台阶了。
  济尔哈朗进来后向两位太后简单地行礼问安,神情有点紧张。清宁宫皇太后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用平常的口气问道:
  “郑亲王今日进宫,有什么大事禀奏?”
  济尔哈朗欠身说道:“今日上午,在大政殿出了一件大事,两宫太后可都知道?睿亲王正是为了此事,嘱咐臣进宫来向两位太后禀奏明白。应该对肃亲王如何治罪,请两位太后吩咐。”
  清宁宫太后用平静的口气向永福宫太后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不用郑亲王再禀奏啦。与肃亲王有牵连的几个官员,该杀的杀了,该打该罚的都处分了,至于要不要处死肃亲王,两位辅政王一时不能决定,想听听我们两
  29位太后的意见。我想,我们两位老少寡妇,自太宗皇帝去年八月初九日夜间突然归天以后……”
  “请皇太后不必难过,慢慢地说。”郑亲王功道,看出来皇太后决不会同意处死肃亲王,他的心中有些踏实。
  清宁宫太后接着说:“诸王纷争,使大清国陷于内乱地步。我是在太祖创业的时候,也就是后金建国之前,十五岁来到爱新觉罗家的,那时先皇帝还是四大贝勒中的四贝勒,离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天命十一年秋天,太祖归天,太宗皇帝继位,第二年改为天聪元年,我称为中宫大福晋。崇德改元,太宗废除汗号,南郊拜天,受满、蒙、汉与朝鲜各族臣民拥戴,焚香盟誓,称为大清皇帝,我也改称中宫皇后。三十年来,我亲眼看着太祖爷和太宗皇帝如何经历无数血战,草创江山,建立后金,又改称大清。辅政王呀,郑亲王呀,你也是快到五十岁的人了!当年的四大贝勒,如今只剩下礼亲王一人了!……”
  郑亲王劝说道:“这些事我全清楚,太后不要伤心,也不用再说了。今日只说肃亲王有罪的事……”
  太后用袖头揩揩眼角,接着说道:“你同睿亲王都是辅政王,如何处罚豪格的事,只同满朝文武大臣商议,不用问我们两官太后。我们二人遵守太祖遗训,对朝廷大政,自来不闻不问,只在宫中抚育幼主,直到他能够亲自执政为止。当年的四大贝勒,如今只有礼亲王还在人世,我记得他今年六十岁了。关于处死豪格的事,礼亲王怎么说呀?”
  圣母皇太后在心中说:“问得好,问得好。”
  郑亲王明白清宁宫皇太后不同意处死豪格,于是说道:“两官太后虽然不问朝政,可是皇上年幼,群臣不敢多言,礼亲王在上午的会议上只是沉吟不决,所以睿亲王想知道两宫太后有什么主张。”
  清宁宫皇太后忽然说道:“豪格虽不是我生的儿子,可是他是先皇帝的长子,我是中宫皇后,他自来都称我母后。关于你们对他如何治罪,何必问我?我死后如何对太宗皇帝说话?”
  济尔哈朗低头不语。
  清宁宫太后又说:“目前福临虽在幼年,可是几年之后,他会执掌朝政。豪格是他的同父异母长兄,都是太宗骨血。今日杀了豪格,几年之后,他会有什么想法?”
  济尔哈朗虽然低头不语,但在心中点头。因为谈到幼主,他把眼光转向永福宫皇太后,表示他对圣母皇太后的尊重。
  永福宫太后接着说道:“今天在大政殿发生的大事,清宁宫皇太后已经听凤凰门的值班章京详细禀报,只是小皇上一字不知。小皇上是一个聪明孩子,他在三官庙院中听见大政殿前的呼叫声,回宫后脸色都白了,噙着两眼泪水。你们想想,杀掉肃亲王这样的大事,再过几年,他亲政以后会怎样看呢?”
  郑亲王济尔哈朗完全明白了两宫太后要保全肃亲王的意思,这和他自己的心思相合,便起身辞出,赶快向多尔衮复命去了。
  年轻的圣母皇太后对清宁宫皇太后回答郑亲王的话满心佩服,她忽然情不自禁地依照娘家的称呼说道:
  “姑妈,你不愧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后,受臣民拥戴。刚才你对郑亲王说的话合情合理!”
  清宁宫皇太后淡淡一笑,看见两个宫女进来侍候,她挥手使她们退出,悄悄说道:
  “现在还不能说能保住豪格的命。据我看,睿亲王这个人,既是我大清再一次开国创业的难得人才,也是一个心狠手辣……”
  以下的话她的声音小得连年轻的圣母皇太后也听不清楚。但是她的侄女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频频点头,随即起身回永福宫了。
  下午,小皇上又照例乘坐四人抬的小黄轿往三官庙上学去了。上午沿途那些戒备森严的将士没有了,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是小皇上的心中并不平静,他不断想着母后告诉他的,上午曾杀了几个人,其中有立过战功的大臣。母亲还告诉他,他的同父异母长兄,即肃亲王豪格,也可能会在今晚或明日被砍掉脑袋。要砍掉肃亲王的脑袋,太可怕了。当母后同他谈这件事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下午第一课仍是写仿。但是在开始写仿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他的长兄要给人砍掉脑袋,再也不能够静下心来,先滚出热泪,紧接着忽然撇撇嘴,向桌上抛掉毛笔,伏在仿纸上哭了起来。
  在桌边照料皇上写汉字的御前蒙师和两个宫女一时慌了,赶快问皇上为何难过。小皇上哭着回答。虽然由于泣不成声,但是身边的人们仍然明白他是因为他的长兄肃亲王今天或明天将被斩首,他没有心思写仿。他最后用力说道:
  “我要回宫!回宫!”
  御前蒙师们赶快计议一下,只好在院中跪送小皇帝上轿回宫。
  顺治小皇帝的御前蒙师都是由内秘书院选派的,皇帝的学习情况每日由为首的蒙师报告内秘书院大学士,有重要事还得报告多尔衮知道。多尔衮首先知道两宫皇太后对肃亲王事件的态度,接着又知道小皇上为豪格事哭了一场。关于处死豪格的事,他本来就在犹豫,这天下午,他不能不改变态度。尽管他心狠手辣,大权在握,但是各种条件迫使他改变主意。于是肃亲王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上午,多尔衮又在大政殿召集文武百官会商南征大计,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先宣布对豪格的处分决定。他说:
  “昨日据许多知情大臣讦告,我同和硕郑亲王,以及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内院大臣等,审问属实,决定将肃亲王幽禁,等待治罪。后来因为肃亲王所犯罪恶多端,一时算不清楚,暂且不去清算,今日暂且将他释放,将他管辖的正蓝旗剥夺七个牛录的人,分给上三旗,再罚银五千两,废为庶人,随军出征,立功赎罪。”
  清朝将王爵以下,包括贝勒、贝子、公和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习惯上称为“王公大臣”,是清朝的最高层统治集团,王爵一级有的是亲王,有的不是。还有郡王一级,相当于原来的贝勒。今天因为要商议大军南征的重大国事,所以大清政权的核心人物全出席了。
  辅政睿亲王多尔衮为着减轻处理肃亲王问题的分量,他故意在商议出兵的大事时附带宣布他与郑亲王对于处理此事的决定。另一方面,对于两官太后的态度和幼主在三官庙学中为此事哭泣的事一字不提,避免国史院的史臣们写入实录。
  王公大臣们听了多尔衮关于对豪格暂不处死的决定以后,大家心上的石头落地了。于是大清朝最高统治集团今日的朝廷气氛与昨日恰恰相反,变得十分活跃和振奋。八年以前的丙子年,先皇帝皇太极接受满、汉、蒙古以及朝鲜等各族臣民的拥戴,仿效中国传统制度,也仿效中国礼仪,祭告天地祖宗,废除汗号,改称皇帝,改元崇德。从那时起,清太宗和他的大臣们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入“中原”(实际是进入长城),攻占北京。如今由于崇祯亡国,李自成进北京后暴露了必将失败的种种弱点,盛京方面的王公大臣们完全清楚:目前正是实现太宗皇帝生前宿愿的难得机会。因为有这种共同认识,所以多尔衮不需要向王公大臣们说明他决定赶快率领大军南下的各种理由,只是告诉大家大军从盛京出发的日子以及应该准备的若干事项。说完之后,立刻散朝,各衙门的大小官员以及各旗的大小将领,立刻行动起来。
  因为择定出师的吉利日子是四月初九日,出征前有许许多多大事须要以幼主的名义处理,所以午膳以后,多尔衮就派官员进宫,禀明睿亲王为即将统兵南征的事求见两宫太后。很快得到永福宫太后回话:
  “两宫皇太后已知两位和硕辅政亲王赦免豪格死罪,暂时只削去王爵,降为庶人,罚银五千两,夺去七个牛录,责其随军出征,立功赎罪。两宫太后知豪格保住性命,心中十分欣慰,皇上也不哭了。只是清宁宫太后昨日偶感风寒,加上为豪格事操心,今日身体不适,正在服药。和硕辅政睿亲王关于出征之事,可向永福宫皇太后详细回禀,不必晋见清宁宫皇太后了。”
  一听说是从永福官中传回来的口谕,辅政睿亲王赶快起身,肃然恭听。他的眼前出现了圣母皇太后的面影,同时仿佛听见了庄重里含有温柔的说话声音。
  下午一过未时,多尔衮脱了便服,换了朝服,带着几名护卫,骑马前往皇宫。护卫们停在凤凰门外的台阶下,多尔衮一个人走了上去。奉圣母皇太后之命等候在凤凰门内的女官随即带引他走进永福官,在圣母皇太后的面前简单地行了礼。皇太后含着微笑,用眼睛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上
  35坐下。因为要商议军国大事,所以皇太后挥手使身边的宫女们都回避了。
  大概是因为睿亲王即将率师出征,为大清建立大业,所以年轻的皇太后显得特别高兴。她今年只有三十一岁,头发又多又黑,左右发髻上插着较大的翡翠簪子,露在外边的一端有珍珠流苏。圣母皇太后只是因为头发特别多,宫女们为她梳成这样发式。大约两百年后,到了清朝晚年,“两把头”的发式兴起,两个分开的发簪就变成一根“扁方”了。
  圣母皇太后本来就皮肤白嫩,明眸皓齿,配着这样的发式,加上一朵为丈夫带孝的绢制白花,穿着一身华贵而素雅的便服,绣花黄缎长裙下边的花盆底鞋,使她在端庄里兼有青春之美。多尔衮只比她大几个月,不知为什么很愿意单独一个人向她奏事,可是此刻却不敢正眼看她,平时令满汉大臣望而生畏的英雄气概,竟然消失大半。
  圣母皇太后首先问道:“睿亲王,你率兵出征之后,盛京是我大清的根本重地,也是朝廷所在,你作什么妥善安排?”
  多尔衮回答:“臣等已经议定,盛京为皇上与朝廷所在地,辅政郑亲王率领一部分官员留守,照旧处理日常朝政。满洲八旗兵与蒙古八旗兵各三分之二,汉军三顺王等全部人马,随臣南征。上三旗留下的人马守卫盛京,巴牙喇兵驻防皇宫周围,日夜巡逻。请两宫太后放心,在臣南征期间,郑亲王及留守诸臣忠心辅弼幼主,一如往日。”
  “噢,这就好了!”圣母皇太后含笑说,不期与多尔衮的炯炯目光碰到一起,心中一动,赶快回避。
  多尔衮说道:“我为了大清的创业,也为了皇太后,誓忠辅幼主进北京为中国之主!”
  年轻的皇太后在心中问道:“也是为我?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不禁又一阵轻轻心跳。略停片刻,又向多尔衮问道:“睿亲王,你还有什么事要向两宫太后陈奏?”
  多尔衮趁机会望着圣母皇太后说道:“臣已同大臣们议定,本月初九日丙寅是出征吉日,祭过堂子后鸣炮启程。在出征之前,有几件大事,今日奏明两宫太后知道。”
  “哪几件大事?”
  “臣等议定,本月初八日乙丑,即臣率大军启程的前一天,请皇上驾临大政殿上朝……”
  皇太后含笑问道:“为什么事儿?”
  多尔衮目不转睛地望着圣母皇太后,告她说:“臣这次率大军出征极为重要,非往日出兵伐明可比,需要皇上赐臣‘奉命大将军’名号。请皇上当着文武百官赐臣一道敕书,一方银印。大将军代天子出征的道理与所受大权,在敕书中都要写明。有了皇上所赐一道敕书,一方银印,臣就可以代天子行事。这是大军出征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像古时候登坛拜将,敕书和银印必须由皇上当着文武百官亲手赐臣,所以请皇上于初八日上午辰时三刻,驾临大政殿上朝。臣虽是皇上叔父,也要向皇上三跪九叩谢恩。”
  年轻的皇太后仿佛看见大政殿上这一十分有趣的场面,不觉笑了,用悦耳的低声问道:
  “这敕书和银印都准备好了么?”
  “银印已经刻就了。敕书也由主管的文臣们拟了稿子,经过修改,用满、蒙、汉三种文字分别誊写清楚,到时候加盖皇帝王玺。还有一些该准备的事项,该由皇帝赏赐的什物,都已经由各主管衙门准备好了,请太后不必操心。”
  多尔衮要禀报的几件大事都禀报完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告辞。趁着左右宫女都已回避,他不愿马上辞出。被皇太后的青春美貌打动心魂,他又一次向皇太后的脸上望去,看见皇太后的脸颊忽然泛红,赶快避开了他的眼睛。由于相距不过五尺远,多尔衮不但看见她的脸颊突然泛红,而且听见她的心头狂跳。他在心中不无遗憾地说;
  “你已经是皇太后啦。我只扶持你的儿子小福临在北京做中国皇帝,却不能同你结为夫妻。不过,再过几年,等到大清的江山打好了,我为大清立下了不朽功勋,只要你心中明白,让我称为‘皇父摄政王’也就够了!”
  圣母皇太后的心头不再跳了,但是多尔衮看得她不好意思,使她不敢与多尔衮四目相对。她也愿意多尔衮多坐一阵,这种心理十分复杂。从一方面说,她是小皇帝的亲生母亲,大清的国运兴旺,朝政的治理,同她母子的命运有密切关系。她很愿意从多尔衮的口中多知道一些实际情况,多听到一些消息。另一方面,她同多尔衮几乎是同岁,都是刚刚三十出头的人,而多尔衮又是大清的亲王中最为相貌英俊、足智多谋、作战勇敢的杰出人物,如果她是一般的名门闺秀,她必会对他全心爱慕。只是她原来是太宗皇帝的永福宫庄妃,如今是顺治皇上的圣母皇太后,这些所谓“命中注定”的情况使她不能有一点别的思想,然而她毕竟是又聪明又如花似玉的年轻妇女,她不能不在心灵深处埋藏着对这位小叔子的一缕温情!为着要留住多尔衮多说一阵话,她柔声问道:
  “睿亲王,这次你率师南征,关系重大,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两宫大后?”
  多尔衮心中一亮,赶快说道:“自从臣与郑亲王共同辅政以来,在我国各种文书和谈话中,有时称我们为辅政王,有时称我们为摄政王,这是不懂汉人史书中摄政与辅政大有区别。臣马上要率大军进入中原,倘若名义不正,不但会误了大事,也会使汉人笑话,所以巨已经面谕草拟皇上敕书的大学士们,从此时起,臣是大清的摄政王,济尔哈朗是辅政王。以后,辅政王可以有一位二位,摄政王只有一人。摄政王虽在千里之外指挥战争,盛京和朝政大事也受他统治,由他尽摄政之责。济尔哈朗只是秉承摄政之命,尽留守之责,遇大事不能自作主张。此事是我国朝政的重大改变,趁此次进宫时机,向两宫太后禀明。”
  圣母皇太后虽然依旧面带微笑,但那笑像花朵一样,忽然枯萎了。她是留心中国历史的女人,与一般没有汉族文化修养的满族王公大臣不同。她早已觉察出多尔衮逐步走上专权的道路,郑亲王名为辅政亲王之一,实际成了他的陪衬。此刻听了睿亲王的一番言语,她平日所预料的事情果然出现。她懂得多尔衮走上摄政王这一步有多么严重:他可以成为周公,也可以成为王莽。圣母皇太后是一个非常
  39聪明的人,她没流露出一点儿会使多尔衮不高兴的表情,望着多尔衮说道:
  “睿亲王不再称辅政王,改称摄政工,这对朝政有利,正合了我们两宫太后的心意。但愿你成了大清的摄政王,能够像周公辅成王那样,不仅成为一代开国功臣,也成为千古圣人。”
  “请太后放心,臣一定效法周公!”
  圣母皇太后虽然对多尔衮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她不能不装做完全相信,于是她又一次含笑说道:
  “你有这样忠心,何患不能成为周公。我将你这一句出自肺腑之言转告清宁宫太后知道,她一定满心欢喜。”
  多尔衮说道:“臣誓志效法周公,永无二心,上对天地祖宗和两宫太后,下对全国臣民!”
  他同皇太后互相望着,有一霎间的四目相对,都不回避。皇太后被他的忠言激动,晶莹的双眼中禁不住浮出泪光。片时过后,她略微侧过脸去,看着茶几上的一盆尚未凋谢的春梅,关心地问道:
  “摄政王,你率大军从何处进入长城?”
  “十几年来,我兵几次进入长城,横扫北京附近和冀南。山东各地,都是从蓟州和密云一带择一关口入塞。近来据密探禀报,流贼占据北京以后,北京附近各州县都没有设官治理,只忙着在北京城内抢劫,准备登极。流贼没有将大清放在眼里,沿长城各关口全不派兵把守。所以我大清精兵还要同往年一样,从蓟州、密云一带找一个地方进入长城,或直攻北京,或在山海卫以西、北京以东,先攻占一座坚固城池屯兵,再与流贼作战。可惜进长城道路险峻,不能携带红衣大炮,全凭步兵和骑兵与二十万流贼作战,困难不小。可是臣既然奉命出征,志在必胜,务期消灭流贼,迎皇上与两宫太后定都北京,次第占领江淮以北数省,恢复大金盛世的功业,以报先皇帝的多年宿愿。请太后天天以教皇上读书学习为念,至于臣与将士们进长城以后如何行军作战,如何艰苦,请太后不必放在心上。”
  圣母皇太后听了多尔衮的这一番发自衷曲的话,不觉在眼睛里浮出热泪,轻声叫道:“摄政王!……”她分明要说什么话,但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太后身份,什么话也没说出。此时她望着多尔衮,多尔衮望着她,又一次四目相对,竟然忘记回避。但是在几秒钟之后,她忽然接着说道:
  “摄政王出兵在即,国事很忙,你去处理军国大事吧。等会儿清宁宫太后醒来,你所谈的事情,我会向她转奏。小皇上初八日到大政殿上朝,向你颁发敕印,这是一次大的礼仪,十分隆重,我会教他记住。”她微微一笑,加了一句:“他到底是个孩子!”
  多尔衮站立起来,行礼告辞。圣母皇太后唤进来回避在隔壁房间中的一个女官,将摄政王恭送出凤凰门。她坐在原处不动,等候宫女来禀报她清宁宫太后是否午觉醒来。对于多尔衮的谈话和离开,她心中既感到很大的兴奋和欣慰,也感到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动情和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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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多尔第二章立刻投入出师前的紧张准备。四月初四日,他详细阅读了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上的一封“启”,“启”中向他详细陈述了历年兴兵“伐明”的目的和经验,当前这次进兵的方略以及对待明朝官民的主要政策。范文程在“启”中说道:“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攻取,要当于入边之后,于山海关长城以西,择一坚城,屯兵而守,以为门户,我师往来,斯为甚便。”多尔衮对范文程所陈方略,甚为同意,决定撇开山海关,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相机与李自成作战,争取胜利。
  到了四月初七日,多尔衮以摄政工名义,代表顺治皇帝,为出兵事到太庙祭太祖武皇帝(努尔哈赤),焚化祝文。接着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极)焚化祝文。两道祝文,内容完全相同。在这两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称多尔衮为摄政,不称辅政。祝文中这样写道:“今又命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爱代眇躬,统大军前往伐明。”这是以顺治的口气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顺治自称“眇躬”。从此,多尔衮的摄政王名义正式确定。
  四月初八日上午,顺治小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一用过早膳,就由圣母皇太后亲自照料,由宫女们替他穿戴整齐,先到清宁宫拜辞两位太后,然后在宫院中坐上黄轿,往大政殿上朝。当小皇帝在清宁宫向两官太后告辞的时候,圣母皇太后向她的姑母问道:
  “皇太后,你有什么话嘱咐他?”
  清宁宫皇太后对他说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宝座上,摄政王和大臣们向你行礼,你只不动,连一句话也不用说。该办的事儿,内院学士们和礼部大臣都替你办好了。”
  福临恭敬地听着清宁官皇太后的嘱咐,不敢做声。随即母亲拉着他的手,激动地含着眼泪,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
  “小皇上,我的娇儿,你已经七岁啦,好生学习坐朝的规矩,再过十年八年你就亲自治理国事啦。你坐在宝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随便摇晃,腿也不要乱动。不管摄政王和大臣们如何在你的面前行礼,你只望着他们,一动不动。你要记清:你是皇上!”
  四个宫女带着小皇帝来到凤凰门内,刚刚坐进轿中,圣母皇太后又赶快赶来,又小声嘱咐说:
  “你要赏赐摄政王敕书、银印,还要训话,你都不动,自有礼部大臣和别的官员替你去办。你只别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临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见母亲的认真神气和蒙在眼珠上的模糊泪水,他不敢说出别的话,只在轿子里小声回答:
  “我记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宝座上坐好以后,殿外开始奏乐。然后有一个文官赞礼,由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为首,满、蒙、汉文武群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礼。乐止,赞礼官大声赞道:“平身!”
  睿亲王多尔衮刚刚站起身来,赞礼官又朗声说道:
  “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跪下,恭受敕印!”随摄政王出征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接着多尔衮,按照赞礼官的鸣赞,跪了三次,叩了九次头。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乐止。礼毕。
  文武大臣等,都在摄政王背后跪下。
  左边有一张桌子,上边蒙着红毡。一位官员站在桌子后边等候。大政殿内外,庄严肃穆。福临坐在宝座上,向下看着以摄政王为首的大清国众多显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情绪有点紧张,心中问道:“这是干什么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听见赞礼官大声赞道:
  “皇帝陛下钦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敕印!……先赐敕书!”
  一位礼部官员从班中走出,站在宝座前边,稍微偏离正中。另一位官员用双手从桌上端起一个盘子,上有用满、汉两种文字誊抄在黄纸上的敕书和一颗银印,端到读敕书官员的面前。赞礼官大声说道:“恭读皇帝敕书!”读敕书官员从盘中双手捧起汉文敕书,朗朗宣读。敕书较长,福临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这个文书十分重要,只好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宝座上,装做用心听的样子。偏在此时,他要放屁,只好竭力忍耐,让憋的一股气慢慢地释放出来。
  敕书快读完了。读敕书的官员特别放大声音,庄严地读出下边几句:
  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矣。尚其钦哉!
  摄政王和随征诸王等人齐声说道:“谨遵钦谕!”
  赞礼官接着赞道:“钦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奉命大将军’银印!”
  乐声又作,刚才宣读敕书的官员从盘子里拿起银印,捧在掌中,让多尔衮看见,随即放回盘中,交给等候身边的一位睿王府官员,恭捧出大政殿。
  赞礼官朗声赞道:“平身!”多尔衮与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乐声又起,赞礼官又赞:“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今蒙钦赐敕印,实为不世荣幸,单独行三跪九叩头礼,感谢皇恩!”
  多尔衮心中明白,尚未宣布散朝。他和全体王公大臣仍然肃立不动。马上,有一位礼部官员宣布:皇上念摄政王出征在即,为国宣劳,另有隆重赏赐;随征诸王、贝勒、贝子、
  45公等大臣也各有不同赏赐。各种赏赐,另有官员送至各位王府与各家公馆,不必入官谢恩。他宣布完后,转向皇帝宝座,躬身说道:
  “请圣驾回官休息!”
  福临在凤凰门内下轿之后,在几个宫女的围绕中向清宁官奔跑。两宫皇太后知道他坐在宝座上规规矩矩,没打瞌睡,也没贪玩,十分高兴。他母亲拉他站在膝边,对他说道:
  “就这样练习上朝,以后你就好亲自执掌朝政了。”
  福临忽然问道:“母后,各位王爷都上朝了,连三顺王也都去了,怎么没看见肃亲王呢?”
  圣母皇太后不愿回答,望了她的姑母一眼。清宁宫皇太后叹口气说:
  “孩儿,你忘了。他已经削去王爵,贬为庶人,不能够上朝了。”
  “以后会不会杀他呢?”
  “要看能不能在战场立功赎罪。倘若他能够在战场立功赎罪,摄政王就不会杀他了。”
  福临的心头一沉,不再问了。刚才他坐在大政殿的宝座上,向下望着多尔衮向他下跪,磕了许多头,他想着多尔衮是一个大大的忠臣。现在他忽然厌恶这个人,觉得这个摄政王太可怕了。
  多尔衮回到睿王府,命仆人们准备香案,护卫们在大门外列队恭候。果然,没过多久,一群官员和巴牙喇兵将皇帝赏赐的东西送来了。赏赐的东西有许多样,而最为重要的是一柄作为仪仗用的黄伞。我国从秦朝以后的两千年间的封建社会,黄色成为皇帝衣服和器物的专用颜色。多尔衮从今天开始正式称为摄政王,轿子前边的仪仗中可以有一柄黄伞,这表明他虽非皇帝,却有近似皇帝的身份。自从去年八月间他拉着胸无大志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结为同盟,经过血腥斗争,拥戴六岁的福临继承皇位,到今日才实现了他的初步野心。从今天起,他的名号不再是辅政王,改称为摄政王。轿子前有半套天子仪仗,有一柄黄伞,还赏赐两柄大扇,一顶黑狐帽,另有名贵的貂袍、貂褂、貂坐褥、凉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睿王府的前院中摆一香案,上蒙红毡、黄流苏,毡上摆一巨大香炉,香气满院,香炉后边供着黄纸牌位,上边用恭楷写着:“大清顺治皇帝万岁。”睿王府的护卫们服饰整齐,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图鲁羊皮坎肩,显得特别英武。他们每人拿一件御赐之物,肃立两行。从礼部衙门来的官员站立在这两排巴图鲁(护卫)的后边。
  在乐声中,多尔衮向上行了三叩头礼,谢恩。然后由王府一名章京将礼部官员恭送出大门上马。随即有一批大臣来给和硕睿亲王贺喜,有的人还为出征送行。在大厅中稍谈一阵,因知摄政王十分忙碌,赶快辞出,但是范文程和洪承畴被留下了。
  47
  摄政王带他们来到平日密商国事的地方。因多尔衮马上要分批召见随他出征的王、公、大臣,没有时间同范、洪两位内院学士坐下谈话,他站着对他们说:
  “我曾经说过,洪学士在松山被俘,来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我国潜伏在北京的细作,专门刺探明朝中央衙门的消息,抄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文书。太宗皇帝看过之后,为不扰乱洪学士你的心思,只让范学士看过,不许在朝中传扬,立刻存入密档。如今情况已变,可以让你看一看了。范学士,你说是么?”
  范文程赶快回答:“摄政王睿谋过人,只此一事,何时交洪学士阅读为宜,也考虑极佳,非常人所及。请王爷写个手谕,臣与洪学士去国史院将此秘密文书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去国史院取出来了。”
  多尔衮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存放重要文书的朱漆描金立柜,取出已经拆过的封筒,上有“绝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给洪承畴,而是交给范文程,对范文程说道:
  “这在两年前是极其重要密件,过早泄露,一则会扰乱洪学士的心思,二则会在朝臣中引起一些无谓的议论。此时明朝已亡,这一文书也用不着作为秘密看待了。”
  他锁好朱漆描金立柜,匆匆传谕接见已在等候着的王、公、大臣。范文程将文书装进怀中,辞出睿亲王府。他知道摄政王将文书交给他的用意,出大门外上马的时候,他对洪承畴说:
  “九老,这一封重要文书,请你带回尊寓一阅。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们为弟准备出征行装。等一会儿再来尊寓,将文书收回,退回摄政王府存档。”
  “范大人,这文书中到底写的什么,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实,如今已经不重要了。”范文程拱手相别,回自己公馆去了。
  洪承畴糊涂了,策马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前几天,摄政王在谈话时提到两年前细作从北京城抄回来的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皇帝十分重视,只让范文程看过一次,立刻下谕存入密档,不许别人见到,不许谈论。这到底是什么密件?什么密件对他的关系如此重大?为什么到现在摄政王认为可让他一看?
  洪承畴在马上似乎猜到了一点情况,又似乎仍然是个谜。他在心中说:
  “不管它,反正马上就清楚了。”
  为了这次南征,多尔衮一直就在加紧准备,十天以前就抽调满洲与蒙兵各三分之二,汉军旗的三顺王、续顺公等步骑兵的几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粮秣辎重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四月初九日上午,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还有汉军三顺王、续顺公,满洲贵族的贝勒、贝子,以及八旗的几位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带兵将领,在堂子里奏乐,行礼,十分隆重,只是因为大军已整装待发,省去了萨满跳神。出征队伍里,还有一个特殊人物,朝鲜世子李(氵(山王))。他的随军南下,说明多尔衮对这次出兵的胜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礼之后,又在堂子外的广场上向天行礼。
  之后,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的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启程。
  此后将近三百年间,不仅满族的命运,实际是整个中国的命运,从这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开始了。此时代表明朝的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国,李自成的主力军在十几天后就要全师覆灭,他本人将走上无可挽救的大悲剧道路。在中国历史上满族的青年英雄爱新觉罗·多尔衮的时代在炮声中开始了。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摄政王带着一群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鲜世子以及世子身边的陪臣,走在大军的中间略后,携带的辎重最多。这是南征清军的“大本营”,不但部队的行动由这里发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朝廷)送来的禀报,也由摄政王批示。走在“大本营”前后的是上三旗(注释:上三旗——即正黄旗、镶黄旗和正白旗。)的人马,不仅是因为上三旗在清军中最为精锐,更重要的是上三旗历来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队,好像皇帝的“御林军”,如今理所当然地归摄政王直接掌握。
  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所以按照原定计划,大军离开盛京后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从蓟州、密云境内找一两个口子进入长城,占领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谋进攻北京。
  虽然辽东的气温比关内偏低,但目前毕竟进入了四月中旬,原野上草木发芽,小山上处处青丝,一片生机。满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齐,步骑分开,虽然旗色有别,却习惯上衣服素白,映衬着青绿色的山岗和原野,格外显眼。行军时既没有号鼓声、海螺声,也没有说话声,但闻匆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偶尔在旷野上有战马萧萧长鸣,互相应和。
  多尔衮有时骑马,有时乘轿。为着减轻疲劳,并在路上阅读文书,乘轿的时候为多。由于他已经是摄政王,无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实,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黄色便轿,前边有一柄黄伞。另外还备有一顶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分成多捆,由骆驼驮运。一座大的毡帐,外罩黄缎,称做帐殿,也由骆驼驮运。这些黄色便轿、大轿、黄伞,以及黄色帐殿,都是在他正式称摄政王之后,命主管官员从皇家库房中取出来太宗皇帝的旧物,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黄轿前后,除几名随侍的包衣之外,最显得威风凛凛的是三百名特意挑选的巴牙喇兵,全是穿着巴图鲁坎肩,骑着一色的高头骏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时候,摄政王派一侍卫章京将范文程叫到面前,问道:
  “那封密件,洪学士可看过了?”
  “看过了。”
  “有何动静?”
  “据洪学士的仆人王儿讲,洪学士当时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啊?哭了?”
  “是的,他没有想到会是崇祯给他写的祭文。他自幼读孔孟之书,一则不忘君臣之义,二则崇祯的祭文确实写得动人。如今崇祯自缢殉国,他如果读了崇祯的祭文而不落泪,岂不是没有心肝的人。”范文程忽然口气一转,又说道,“不过,洪承畴一再嘱咐臣在王爷面前不要说出他读了崇祯的祭文忍不住流泪的事……”
  多尔衮哈哈笑了,说道:“我正是要他对崇祯不忘旧恩,好为我剿灭流贼效力。他平日满腹韬略,如今怎么没有什么建议?”
  “他看摄政王每日率大军前进,又要处理朝政,所以他不急着向王爷有所陈述。其实,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见。”
  “他可以将好的意见写成禀启,我在晚上驻营休息的时候看,也可以在轿子里看。让他赶快将好意见写出来嘛。”
  大军离开盛京的第五天,即四月十三日庚午,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到了辽河地方,接到洪承畴的一封禀启,在便轿中赶快读完。当时大清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有两件事都没料到:一是都没料到李自成会亲自率领几乎是全部进北京的人马离开北京,向距离北京七八百里远的山海卫讨伐吴三桂;二是都没料到一向坚不投降清朝的吴三桂会派使者向清朝借兵。因为事情的变化发展太出多尔衮和大清朝众多文武官员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多尔衮出兵之前,清朝的决策是先向正西走,然后转向西南,从蓟州或密云境内进入长城,稳扎稳打,看情况向北京进攻。因为多尔衮和清朝的文武大臣们没有料到情势发生了新的变化,所以大清的南征大军按照一般的行军速度往西,每日黎明启程,黄昏驻营休息。在洪承畴的禀启中,最重要的几句话是建议加速进兵,不让李自成从北京逃回陕西。他说:
  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仍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代之更易。如此,庶逆贼扑灭,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富,以赏士卒,殊有益也。
  摄政王看过洪承畴的建议以后,仍按照原定计划,不紧不慢地向西行军。又过两天,四月十五日壬申,摄政王到了翁后地方。因为究竟是从蓟州境还是从密云境进入长城亟须确定,并要从此分路,所以大军在此驻军,晚上将由摄政王亲自主持,召开出盛京后第一次最高层军事会议。
  等摄政王来到的时候,黄色的帐殿已经搭起来了。围绕帐殿附近,在树林中搭起了许多白色毡帐,朝鲜世子及其
  53陪臣和奴仆,清朝中央政府随军来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仆,各成聚落,分别搭起许多毡帐,然后是巴牙喇营的官兵们驻扎的许多毡帐,加上许多马棚和厨房,辎重兵住宿的各种帐篷,在周围一里范围内,大本营处处灯火,马嘶、人声,十分热闹,俨然是小小的行军朝廷。上三旗不在此地,都在一二里外。
  摄政王进了帐殿以后,稍稍休息一阵,用过晚餐。因为离开盛京后就没有得到北京探报,不知道占领北京的“流贼”有何动静,心中不免烦闷。此时,各处驻军开始安静下来。多尔衮走出帐殿,纵目四顾,但见天青如水,月明星稀,四野寂静,原野上灯火点点,尽是军营连着军营。
  多尔衮口到帐殿,派人将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位学士叫来,商议大军进入长城后如何向北京进攻并截断李自成的各处援兵,以及占领蓟州,作为长期屯兵之地,准备与李自成在北京东边进行大战等等问题。谈到大清兵进攻北京,多尔衮想到北京守城的众多红衣大炮都已落入“贼”手,而清朝的为数不多的红衣大炮又不能随军带来,不免格外担心。刚说了几句话,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进来,在多尔衮面前跪下,说道:
  “启禀摄政王爷,明朝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王爷。”
  多尔衮大为吃惊,问道:“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奴婢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坤;一位是个游击,姓郭。都是宁远人。”
  “他们带来的书信在哪里?”
  传事的官员赶快将吴三桂的书信呈上。多尔衮拆开书信,凑近烛光,匆匆地看了一遍,转给范文程,心里说:“没想到,求上门来了!”然而他按捺着高兴的心情,又向传事的官员说道:
  “对他们好生款待!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
  “禀王爷,共有十人。奴婢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四座帐篷,赶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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