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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83 姚雪垠(当代)
  多尔衮一摆手,让传事的官员下去。他粗通汉文,虽然还不能透彻理解书中的有些措词,但基本能明白吴三桂书中大意。吴三桂只是为报君父之仇,恢复明朝江山,来书借兵,并无投降之意,这使多尔衮心中略觉失望。等洪承畴将吴三桂的书子看完,多尔衮向两位内院学士问道:
  “吴三桂只是来书借兵剿贼,并没有投降我朝之意,是不是?”
  范文程转向洪承畴问道:“洪大人,南边的情况你最清楚,吴三桂派人前来借兵,我朝应如何回答?”
  洪承畴望着摄政王说道:“最近我朝不得细作探报,对流贼动静全不清楚。据吴三桂来书判断,必定是吴三桂誓不投降流贼,流贼已经向山海卫进兵。吴三桂自知兵力不足,前无屏蔽,后无支援,山海孤城,难以固守,情势危急,所以来向我朝借兵。此正是我朝大兵进入中原,剿灭流贼之良机。摄政王天生睿智,韬略在胸,请问将如何回答?”
  摄政王没有做声,将眼光转向范文程。
  范文程说道:“臣以为这是我朝剿灭流贼,平定中原的大好机会。摄政王不必急于召见吴三桂的使者,可由臣与洪学士先接见吴三桂的两位使者,问清关内情况,再由摄政王决定我大清进兵方略。一切决定之后,王爷再召见吴三桂的使者,给予回书。”
  多尔衮连连点头,说道:“好,就这么办。你们就在洪学士的帐中接见使者,赶快问明关内情况,向我禀报。我们连夜商定方略,备好回书,明日一早,召见使者,叫他们回关复命。”他微微一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哼,吴三桂有吴三桂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是大清摄政王,又是顺治皇帝钦派的奉命大将军,可不会听吴三桂的指挥!”
  范文程和洪承畴都明白摄政王的心思,十分兴奋,相视一笑,赶快辞出帐殿。
  多尔衮在今夜就要决定战略的重大改变和行军路线,所以他命令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人去接见吴三桂的使者以后,立即传知驻扎在近处的诸王、贝勒、贝子、公、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火速来摄政王帐殿,商议军务大计,不得迟误,而驻扎在远处的王公大臣就不必来了。大家熟知睿亲王的军令甚严,且是在大政殿处分肃亲王豪格和斩了大臣杨善等人数日之后,谁也不敢大意,立即飞马而来。约摸两顿饭的工夫,以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为首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等二十余人,纷纷来到,进入帐殿,向摄政王行礼后,在厚厚的毡上坐下。大家已经知道吴三桂派来使者借兵的事,但不知摄政王如何决策。有人正要询问,范文程和洪承畴进来了。他们刚刚在毡上坐下,摄政王马上问道:
  “你们同吴三桂的使者谈过话了?”
  范文程答道:“启禀摄政王爷,我们在洪学士的帐中同他们谈过了,情况也问清楚了。”
  “吴三桂为什么急于前来借兵?”
  范文程回答说:“李自成亲自率领大军讨伐吴三桂,吴三桂只有山海卫一座孤城,兵力不如流贼,害怕无力抵御,所以派遣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前来借兵。”
  “李自成何时离开北京往东来?”
  “本月十二日,流贼的人马开始从通州和北京出动,李自成本人于十三日出正阳门向山海卫来,把崇祯的太子和永王、定王带在身边,还带着吴三桂的父亲吴襄。”
  “吴三桂打算如何对流贼作战?”
  范文程回答说:“山海卫的地理形势,洪学士比我清楚。请他向摄政王爷详奏。”
  多尔衮将目光转向洪承畴。
  洪承畴赶快说道:“李自成攻破北京,并不想以北京作为京城,只想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即返回西安。因为吴三桂在山海卫坚不肯降,所以他的登极大典屡次改期,不能举行。在北京传说吴三桂起初答应投降,李自成派唐通
  57前来山海卫接防,后来吴三桂不肯降了,回兵山海,将唐通的人马消灭大半,唐通几乎是只身逃回,其实全是谣传。吴三桂一直不肯投降,后来知道李自成进北京后的种种情况,更下定决心不降。他决定不降,李自成就非打他不可。不将吴三桂打败,李自成一则不能放心大胆地在北京热热闹闹地举行登极大典,二则害怕吴三桂会投降我朝,勾引我朝进兵。所以李自成下定决心,亲自率兵东征。”
  多尔衮问道:“你说,吴三桂会投降我朝么?”
  洪承畴回答说:“只要摄政王抓住时机,运用得当,吴三桂可望降顺我朝。”
  “可是两年前松山大战之后,锦州祖大寿也投降了,我朝对吴三桂百计劝降,连先皇帝也两次下书劝其归顺,他都置之不理,无动于衷。现下他手中尚有数万精兵,肯降我朝?”
  洪承畴说:“俗话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明朝未亡,崇祯未死。吴三桂父子均为明朝守边大将,明朝也竭力供应粮饷,所以吴三桂尚有忠于明朝之心,不肯降顺我朝。如今明朝已亡,崇饷亦自缢殉国。吴三桂困守孤城,既无援兵,又无粮饷接济,而兵力又不如流贼强大,故而求救我朝。臣以为我朝十余年来总想进兵中原,重建大金朝盛世局面,都因山海关不在我手,隔断我大军进出之路。应趁此时机,迫使吴三桂降顺我朝,献出山海关。此是千载难逢良机,万万不可迟疑。”
  多尔衮也抱同样想法,但是他暂不表明自己已经考虑成熟的决定,而是环顾众臣,按捺住心头兴奋,向大家问道:
  “吴三桂借兵的信,你们都传阅了。你们大家有何意见?”
  王公大臣们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多数意见是吴三桂只是借兵,帮助他打败流贼,恢复明朝江山,并没有向清朝投降之意。而且吴三桂在书子中写得明白,请我大清兵自中协、西协进入长城,他自己率兵从山海关向西,与我合兵,共同攻破北京,击败流贼。可见他仍然忠于明朝,不愿投降我朝,也不愿让出山海关。倘若吴三桂一面与流贼相持山海关城西,一面拒我于山海关城东,岂不误了大事?在讨论中,多数人主张按照吴三桂的请求,大清精兵出李自成的不意,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与清方原来的谋略相合。倘若李自成已经东征吴三桂,大清兵就可以从蓟州和密云一带截断李自成的后路,对李自成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同时分兵进攻北京。等一举击溃了李自成,占据了北京之后,再迫使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
  多尔衮觉得大家都是按照原来在盛京时的决策说话,没有看出来战争局势的突然变化。他想足智多谋的学士范文程刚才与吴三桂的使者谈过话,此刻定有什么新的主张,于是向范文程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范文程回答说:“吴三桂派遣来的两个使者,一个是副将杨砷,一个是游击郭云龙,都是宁远一带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心腹将领。臣与洪学士向他们详细询问了吴三桂方面
  59的情况以后,叫他们先去休息,等摄政王明日一早召见。他们出去以后,臣与洪学士谈了片刻,我们都主张应该急速进兵山海关,不必从中协和西协进入长城。”
  “啊?!”多尔衮赶快问,“你们怎么想的?”
  范文程说:“洪学士比我的想法高明,请他说出他的新主张。”
  摄政王望着洪承畴问道:“我大清兵不再走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
  洪承畴回答:“现在李自成进犯山海,我大军应该从此转道向南,轻装前进,直趋山海。原来我们不知吴三桂有向我朝借兵之事,臣只想到第一步是如何进入长城;第二步是在山海与北京之间占据一坚固城池屯兵;第三步是击溃流贼,占领北京;第四步是招降吴三桂,迫使他献出山海关,打通关内关外的大道。如今军情变化,以臣愚见,请摄政王将原谋划的几步棋并为一步走。也就是说,将招降吴三桂,打通山海关,击溃李自成,并成一步棋走。王爷睿智过人,遇此意外良机,何必再像往年一样,走蓟州、密云一带的艰险小路,替吴三枝独战强敌,留着他坐山观虎斗?”
  多尔衮不觉将两掌一拍,脱口说道:“好,你说到了我的心上!”但马上又问了一句:“倘若吴三桂仍然忠于明朝,不肯投降,我军岂不被挡在山海关外?”
  洪承畴已经胸中有数,立即回答说;“依臣看来,吴三桂并非明朝的忠臣,只是借忠于明朝之名对我朝讨价还价耳。如摄政王在此时处置得当,使吴三桂献出山海关,投降我朝,可不费过多的唇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有心做明朝忠臣?”
  “当流贼过大同东进的时候,崇祯下旨调吴三桂去北京勤工,蓟辽总督王永吉也亲到宁远催促。崇祯既下旨叫吴三桂赴京勤王,又命他不要舍弃宁远百姓,此系崇祯一大失策。但是当时吴三桂手下有四万精兵,可以分出两万人护送百姓,他亲率两万人疾驰入关,再从山海驻军中抽出三千精兵,日夜兼程,驰抵北京,代替太监和市民守城。倘能如此,一则北京必不能失,二则守居庸关与昌平的明军士气为之一振,不会开关迎贼。所以单就吴三桂借保护宁远百姓之名,不肯迅赴危城,以救君父之难来看,能够算是忠臣么?”
  多尔衮轻轻点头:“说得好。再说下去!”
  洪承畴接着说道:“倘若吴三桂真是大明忠臣,当他知道崇祯殉国之后,应该立即三军缟素,一面为崇祯发丧,誓师讨贼,一面号召各地义师,会师燕京城下,义无反顾。然而臣问了杨珅,吴三桂一没有为崇祯痛哭发丧,二没有号召天下讨贼。可见他一直举棋不定,首鼠两端,私心要保存实力是真,空谈恢复明朝江山是假。臣建议王爷趁此良机,迅速向山海关进兵,迫使吴三桂向我投降,献出山海城。倘若我不迅速迫使吴三桂投降,一旦山海城被流贼攻占或吴三桂投降流贼,李自成留下少数人马据守山海,大军迅速回守北京,我军此次的进军目的就落空了。”
  多尔衮惊问:“吴三桂能够投降李自成么?”
  61
  洪承畴回答:“听杨珅说,李自成从北京率兵来山海卫讨伐吴三桂时,将崇祯的太子和另外两个皇子带在身边,将吴襄也带在身边,可见他对吴三桂准备了文武两手。所以倘若吴三桂经过一战,自知兵力不敌,再经太子的诏谕,加上其父吴襄的劝说,投降李自成并非不可能。所以我大军去救吴三桂必须要快,按原计划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就来不及了。”
  多尔衮想了片刻,又问道:“流贼李自成率大军从北京来攻打吴三桂,能够攻占山海城么?”
  洪承畴略一思索,回答说:“吴三桂可以抵御李自成三日至五日,以后难说。”
  多尔衮又略感吃惊,问道:“为什么吴三桂只能抵御三日至五日?”
  洪承畴说:“李自成必是担心吴三桂会向我朝借兵,所以匆忙间亲自率大军东征。北京距山海卫虽然只有七百余里,但因为北京附近各州县都没有对流贼真正降附,李自成又无后续部队,所以不仅是孤军东征,而且是悬军远征……”
  “你说什么?”
  “臣按照古人兵法所云,称李自成这一次是悬军远征。他的人马好比是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必须一战取胜,败则不可收拾。因此之故,他必将驱赶将士死斗,不惜牺牲惨重,使吴三桂无力抵抗。”
  “李贼从关内攻破山海城容易么?”
  “比较容易。”
  “为什么?”
  “臣在出关之前,曾在山海卫驻军多日,故对山海卫地理形势较为清楚。洪武年间,徐达率领明军北征,将蒙古兵赶出长城,开始修筑山海城。历代以来,靠长城以界南北。所谓山海关,是指山海城的东门而言,所以山海城的东门修建得十分坚固雄壮。门外又有瓮城。瓮城虽小,然而城墙高厚,与主城一样难攻。关门向东,而瓮城门偏向东南,所以攻关之敌纵然用红衣大炮也不能射中山海关门。瓮城之外,又修了一座东罗城,可以驻屯人马。明朝行卫所之制,所以将近三百年来,此地并未设县,称为山海卫,习惯只称山海。而山海卫的西城墙在徐达眼中并不重要,只是匆忙修筑,城墙又低又薄,城楼比较简陋。后人增修西罗城,只想着备而不用,草草从事。吴三桂如与流贼决战,必在石河两岸和石河滩上。一旦战败,贼兵乘机猛追,必随关宁败军一起进入西罗城。李自成大军进入西罗城,乘关宁兵惊魂未定,攻破卫城不难。以臣愚见,请摄政王复书吴三桂,谕其投降我朝,同时我八旗兵从此转路向南,日夜兼程,直趋山海关,实为上策。请王爷斟酌!”
  多尔衮将膝盖用力一拍,高兴地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在摄政王黄色帐殿中参加会议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等,听了洪承畴的建议和摄政王的决定,都感到情绪振奋,纷纷称赞。但是有人问道:
  “万一吴三桂不肯降顺我朝,如何是好?”
  多尔衮转向洪承畴和范文程问:“是呀,倘若吴三桂只是借兵,不肯降顺我朝,如何是好?”
  范文程回答:“刚才洪学士说得明白,明崇祯封吴三桂为平西伯,下密诏命他去北京勤王,他却借护送宁远百姓入关为由,不肯抽出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驰救北京,可见他并非明朝忠臣。他得知崇祯自缢殉国以后,既不命三军缟素,为身殉社稷的君父发丧,也不传檄远近,号召天下义师,共同讨贼,而是坐待山海,模棱两可。就此一事而言,岂是明朝忠臣!所以臣同意洪学士的看法,吴三桂目前向我朝借兵,声称要同我合力消灭流贼,恢复明朝江山,万不可信。实际上他要保存他自己与数万关宁将士不被流贼消灭耳。”
  洪承畴马上接着说:“臣请摄政王立即率大军直取山海关,抢在流贼之前占领山海城。今夜即给吴三桂写封回书,明日交杨珅与郭云龙带回。书中大意,一则申明我朝闻贼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所以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义无反顾,剿灭流贼,出民水火;书中第二层意义要写明吴三桂往日虽与我大清为敌,今日不必因往年旧事,尚复怀疑。昔日管仲射桓公中钩,后来桓公重用管仲,称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二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如山河之永。”
  多尔衮问道:“吴三桂已经率将士离开宁远,还要封以故土?”
  范文程赶快解释:“洪学士思虑周密,这句话用意甚深,必能打动宁远将士之心。”
  “啊?”摄政王向洪承畴看了一眼,“封到宁远?”
  洪承畴说道:“臣闻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不仅在宁远一带有祖宗坟墓,还占了大量土地,交给佃户耕种。如今由摄政王答应封以故土,吴三桂手下的众多亲信将领必更倾心归顺。”
  摄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称赞洪承畴果然不凡。他又问道:“要将吴三桂晋封藩王?”
  洪承畴说:“王爷今日不是辅政王,而是摄政王,有权晋封藩王。不妨将吴三桂晋封藩王的话,先写在书子中,随后由盛京正式办好皇上敕书,火速送来。”
  多尔衮马上向坐在帐殿中参加议事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说道:
  “今晚的会议到此为止,不再耽搁。你们各回驻地,传下军令:四更用餐,五更起营,直奔山海关,两白旗在前,其他满、蒙、汉随征各旗,仍按原来的行军序列不变。”稍停一停,他又补充吩咐:“各旗人马,都要轻装前进。运送辎重的驼、马,随后赶上……你们速回驻地去吧!”
  参与议事的文武大臣怀着激动的心情,纷纷离开帐殿,乘马而去。多尔衮又吩咐两位官员连夜动身,转往锦州,命驻扎在该地的汉军旗将士,火速携带两尊红衣大炮赶往山海关。因为原来没料到据守山海关的吴三桂会差造使者前来借兵,考虑到从蓟州和密云附近进长城,道路艰险,所以
  65不曾携带红衣大炮。现在情况大变,红衣大炮用得上了。
  洪承畴和范文程被多尔衮用眼色留下,没有同群臣一起离开。等吩咐两位官员连夜去锦州向山海关运送红衣大炮之后,多尔衮对洪承畴说:
  “天聪十年春天,太宗爷将国号后金改称大清,改年号为崇德,受满、蒙、汉各族臣民及朝鲜属邦拥戴,在南郊祭告天地,废除汗号,改称皇帝,也就是登天子之位。当时洪学士尚是明朝总督大臣,在四川、陕西一带忙于剿贼,对辽东事知道很少,范学士深受先帝信任,辽东的局势变化,全都亲自目睹。从太祖创业,到太宗继承汗位,我朝国运兴盛,不但统一了满洲各部,而且北至黑龙江以外,招抚了使犬使鹿之邦,将那里一部分人民迁到辽河流域,从事农耕,不愿迁移的仍留在原地方靠渔猎为生。当太祖爷起事时,满洲分成了许多小部落,每一个城寨就是一个国家,靠游牧为生。太祖起兵之后,一面同明兵作战,一面同满洲各部落作战,真是艰难创业,才建立了后金国。到太宗继承皇位,又打了许多仗,平定了蒙古各部,除在太祖时建立的满洲八旗之外,又建立了汉军八旗、蒙古八旗。所以太宗要改国号大清,改年号崇德,登天子之位,立志进入中原,在中国合满、汉、蒙各族建立统一国家。太宗辛苦创业十七年,丰功伟业,照耀千载,可惜他怀此鸿图远略,未得成功,于去年八月初九夜间无疾驾崩。我们继承他的遗志,才决意出兵入关,誓灭流贼,救民水火。恰遇吴三桂差人前来请兵,真是天意兴我大清,才有如此机缘巧合!”
  范文程说道:“先皇帝生前不曾遇此良机,这也是上天有意使摄政王建立不世功业。先皇帝平生最仰慕大金世宗,喜读《金史·世宗本纪》,称之为小尧舜。臣记得,崇德元年十一月某日,先皇帝御翔凤楼,召集诸亲王、郡王、贝勒、固山额真、都察院官员,听内弘文院大臣读大金《世宗本纪》。可见先皇帝对金世宗一生功业的仰慕。然而以臣今日看来,摄政王秉承太宗遗志,佐幼主进入中原,荡平流贼,进而统一南方,君临华夏,将来功业应非金世宗可以比肩。”
  多尔衮心情振奋,微笑点头:“等进入北京以后再看。金世宗虽然很值得尊敬,但毕竟只能割据北方数省之地。我们第一步是打败流贼,进入北京。至于下一步,以后看,以后看。你们今夜要多辛苦一点,命随征的文臣们连夜准备好给吴三桂的回书,你们看过以后,命笔帖式用黄纸缮写清楚,明日一早我再亲自斟酌,然后在大军启程前我接见吴三桂差来的使者,叫他们火速将书子带回山海。”
  范文程和洪承畴退出帐殿以后,摄政王也很疲倦,赶快在两位随侍包衣的服侍下在柔软的、铺着貂皮褥子的地铺上就寝。但是他太兴奋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中,不自禁地想到马上来到的辉煌胜利,也想到年轻美貌的……
  次日,四月十六日黎明,天色还不很亮,各营用过早餐,原野上号角不停,战马嘶鸣,旗旗飘扬,人马正准备启程。摄政王也已经用过早餐,站在他的战马旁边,一边看着十几个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帐殿,连同帐中什物,绑扎妥当,又分绑在骆驼身上,一边等候吴三桂的两位使者前来。过了片刻,杨珅和郭云龙被摄政王的侍卫官员引至摄政王前。他们虽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来的使者,一个是明朝武将二品,一个是武将三品,但是一则明朝已亡,他们是奉命前来乞师,二则平日震于多尔衮的声威,到了多尔衮的面前立即跪下,不敢抬头,齐声说道:
  “参见王爷!”
  多尔衮向年纪稍长的问道:“你们谁是明朝的副将杨珅?”
  “末将就是。”
  多尔衮将目光移向另一边:“你的名字?”
  “末将是游击将军郭云龙。”
  “啊,啊。”多尔衮微露笑容,接着说道,“你们送来的平西伯的紧急书信,昨晚我已经看了。我备了回书一封,四更时候我将回书看了一遍,看见有几句话没有将本摄政王的意思说清。因这封书子关系重大,已命随征内弘文院文臣将书稿修改,命汉文笔帖式在今日路上停驻时候抓紧誊写清楚。大军今晚要在奔往山海关的路上有一个叫西拉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时将盖好摄政王印玺的回书交给你们。你们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向平西伯复命。”
  杨珅虽然已经知道清朝大军今日要往山海关去,但听了摄政王的话仍然吃惊。他大胆地抬起头来,说道:
  “摄政王爷!末将虽然不知道我家伯爷在书子中怎么写的,但末将在山海卫动身的时候,我家伯爷对末将面谕:你见了大清国摄政王,说我关宁将士将坚守山海卫,对流贼迎头痛击,务请摄政王率大军从中协、西协——也就是从蓟州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兵对流贼李自成前后夹击,稳操胜券。山海城中的兵将已经够多……”
  多尔衮沉下脸色,说道:“此是重要戎机,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本摄政王已经决定将平西伯晋爵藩王,关宁将校一律晋升一级。待消灭流贼之后,宁远将士仍然镇守宁远,原来所占土地仍归故主,眷属们免得随军迁徙之苦。至于从何处进入长城,本摄政王自有决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军从此向山海关去,马上就启程了,你们随本营一道走吧。”
  一位称作包衣牛录的官员捧来一包银子,送到杨珅和郭云龙面前,说道:
  “你们带有十名护卫,这是摄政王爷赏赐的二百两银子,快谢恩赏!”
  郭云龙双手将银子接住,大声说道:“谢摄政王爷恩赏!”
  杨珅虽然心里还有疙瘩,但也跟着说了一句:“谢摄政王爷恩赏!”与郭云龙一起叩头,起身离去。此时,满、蒙、汉八旗兵的步骑各营,已经按照昨日的行军序列动身,原野上族旗飘扬,十分威武雄壮。
  多尔衮今日没有坐轿,骑马赶路。因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马蹄有节奏的嘚嘚声中半入睡了。
  当天赶到西拉塔拉地方宿营。杨珅、郭云龙和他们的十名骑兵随着正白旗一起晚餐,又喂了马匹,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摄政王给吴三桂的回书,赶快登程,向山海关奔驰而去。
  多尔衮休息到四更时候,指挥大军出发。为着抢在李自成之前到达山海城,他不顾身体不好,继续乘战马,路上很少休息。虽然他今年虚岁才三十二岁,正在青春年华,但是一则正如豪格在背后说的话,他是一个有病的人,不会久于人世,到底有什么暗疾,至今是一个谜;二则自从在翁后地方见到吴三桂的借兵书信以后,他采取断然决定,改变原来进兵方略,转向宁远和山海关前进,同时在复信中要吴三桂投降大清。这是一着险棋。万一吴三桂不肯投降大清,他不仅贻误戎机,而且在大清国中会大大地损伤他的威望。他反复想过,李自成不仅有强大的兵力,拼死来抢夺山海城,而且将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以及吴三桂的父亲都带在身边,准备了文武两手,所以吴三桂拒绝投降清朝并非是不可能的。多尔衮一边骑马赶路,不得休息,一面为他的这一着棋的成败十分操心。
  四月二十日下午,多尔衮到了连山,因为一直在马上奔波,故而十分疲倦。他估计李自成的大军也会到了山海卫的西城外扎营,正在一面准备攻城,一面用明朝太子和吴襄的名义招降吴三桂。想到这里,他登时忘了疲倦,下令大军继续赶路,到宁远城也不停留。
  大约西时左右,他忽然接到禀报:吴三桂有两位使者来了。他立马等候,吩咐说:
  “快叫吴三桂的使者来见!也快传范、洪两位学士来我这里!”他随即从马上下来,心中暗问:“会不会是吴三桂不愿意开关投降,来书阻止我军前进?”
  范文程和洪承畴先来到摄政王站立的地方,恭立在他的背后,随即吴三桂的使者也被带来了。两个使者一个是郭云龙,另一个多尔衮不认识。他们一齐在多尔衮的面前跪下叩头,说道:
  “给摄政王爷请安!”
  “你们来有什么事儿?”
  郭云龙回答:“我家伯爷有书子一封,差末将来恭呈王爷。”
  郭云龙立刻从怀中取出密封的书子,双手呈上。一个随侍满人官员将装在大封筒中的书信接住,呈到摄政王面前。多尔衮示意叫他先呈给范学士,向郭云龙问道:
  “杨副将怎么没来?”
  郭云龙回答:“因为李自成昨天已经率大军到达永平,今日可到山海城下,所以我家伯爷将杨珅留在身边,协助他部署作战之事。今日同我来的这一位也是游击将军,姓孙名文焕。”
  “你们先退下休息,稍等片刻,本摄政王有话面谕。”
  郭云龙和孙文焕退走以后,多尔衮回头看见他背后的两位内院学士已经将吴三桂的密书拆开,正在共同阅读。片刻之前,多尔衮的心中尚有疑虑:吴三桂肯让出山海关么?他看见范文程的神情同他一样,只有洪承畴十分坦然。随即看见范文程的脸上露出笑容,多尔衮忽然放心了,问道:
  “书子上说些什么?”
  书子拿在洪承畴的手里,他赶快对摄政王小声读道: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官吴三桂致书于大清摄政王殿下……”
  多尔衰略有不悦之色,说道:“念重要的话,念重要的话。到底他来书为了何事?”
  洪承畴在心中一震,知道摄政王对吴三桂在书信中仍旧称自己的明朝官衔不高兴,赶快说道:
  “这下边的话十分重要。他已投降我朝,决定将山海关让出来,请我大军进关,剿灭流贼。臣的福建乡音太重,请范学士读给王爷听。”
  多尔衮望着范文程说:“好。范学士世居辽东,你接着读吧。”
  范文程接过吴三桂的书信,清一下喉咙,字字清楚地低声读道: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宁远。救民代暴,扶弱除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
  三桂承王谕,即发精锐于山海以西要处,诱贼速来。今贼亲率党羽,蚁聚永平一带,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从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简精锐,以图相机剿灭。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夹攻,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
  又,仁义之师,首重安民。所发檄文,最为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军民心服而财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下边还有几句不关紧要的话,范文程都不念了。摄政王十分高兴,同范文程、洪承畴略作商量,立即将郭云龙和孙文焕二人叫来,命他们立即返回山海,向平西伯禀报:摄政王率大军过宁远不停,今晚到沙河略事休息,明日午后到达山海关外。大军驻扎欢喜岭下,他本人驻在威远堡,在威远堡等候吴三桂来见。
  郭云龙和孙文焕听了摄政王口谕,不顾疲劳,立即返回山海,而多尔衮统率的进关大军也向前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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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珅和郭云龙两位跟随吴三桂多年的亲信将领,怀揣着向多尔衮要求借兵复国的重要书信,出山海关策马向北奔去,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吴三桂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腾出手来,全力以赴加紧部署迎战李自成的战事。
  接照传统的用兵道理,吴三桂应该派出一支人马去迎击大顺军,而不应让强敌进至城下。只是因为兵力不足,不能分兵防守永平,在远处迎击敌人,而只能在石河西岸拼死野战。所以他一面部署在西罗城之外与大顺军作殊死鏖战,一面将胜败前途寄托在满洲兵能够及时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抄大顺军的后路,使大顺腹背受敌。
  部署完毕,吴三桂便下令在南郊演武厅搭起一座台子,召集一部分关宁将士、高级幕僚,以及佘一元等地方士绅,开一次誓师大会,振奋士气。台子上边设有香案,香案后设有一张供神的长形条几,上边供着用黄纸书写的大明皇帝的牌位,牌位前是香烟缭绕的黄铜香炉,香炉两旁点燃着茶杯粗的白色蜡烛。吴三桂在庄严的军乐声中率领关宁军中的文武要员与地方士绅,向崇祯皇帝的神主行三跪九叩头礼。直到此刻,吴三桂虽然知道要恢复大明江山非常困难,但是他依旧相信自己是大明的忠臣,没有考虑到投降清朝,所以当他率领关宁军的文武要员和本地士绅向崇祯的神主行礼时候,大家都满怀凄怆,几乎下泪。
  行礼以后,吴三桂面向南坐在椅子上,向全场官兵和士绅们慷慨陈词,说明流贼首领李自成亲率十万贼兵东来,今日可到水平,一天后即会来犯山海。他决计诱敌深入,在山海城外,痛歼流贼,救出太子,重建大明江山。接着,他讲到兵饷奇缺,不能让将士空腹杀贼,只好请地方士绅代为筹饷。他的口气中带有威胁意味,也很打动人心。士绅们虽然只有佘一元有举人功名,有的是秀才,有的不曾进学,但他们都是将近三百年大明朝廷的子民,至今不能不怀着亡国之痛,视李自成为逆贼。当吴三桂向大家讲话时候,不仅他自己的感情慷慨激昂,那些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也无不饱含热泪。
  吴三桂讲完话,命人将昨日在清查户口时抓到的一名细作拉出来祭旗。这细作被五花大绑,脑后插着亡命旗,一面大呼冤枉,一面被推到旗杆下边,强迫跪下。犯人尚在呼冤,一声未完,行刑者手起刀落,人头砍掉。斩了细作之后,被称为“南郊誓师”的重要仪式结束了。
  这时候,吴三桂得到禀报:李自成亲自率领的东征大军,离永平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杨珅和郭云龙带着向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借兵的书信走后,一直没有消息,使吴三桂十分放心不下。到底杨珅在路上遇见了多尔衮没有?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大军何时能从蓟州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这两件大事,由于杨珅和郭云龙没有回来,也没差人先送一点消息,使他又想到必须避免同李自成马上交战。一个对李自成的缓兵之计,又在他的心中冒头。
  在南郊誓师一毕,吴三桂约请那些参加誓师的地方士绅到他的行辕继续议事。在他的军中,有许多善于出谋划策的心腹幕僚,在当时这类官员或称赞画,或称参议,或称参谋,名称并不统一,但职务都是谋士。他吩咐一部分谋士帮助武将去西城墙上和西罗城部署防御,一部分人则被请到行辕中来,经过一阵密商,吴三桂决定派遣七位地方士绅,赶快吃毕午饭,由行辕供给马匹,并往永平,迎接李自成,请李自成暂停在永平城,不要前进,等候平西伯差人前来议和。这几位士绅明知道事到如今,空洞的言辞无补实际,这一份差使不但徒劳,而且有性命危险。可是他们深知不幸生逢乱世,他们与家人都住在山海城中,吴三桂不再有朝廷管束,成了割据一方的古代藩镇,生杀予夺,任意施为。别说叫他们去见李自成,纵然叫他们去上刀山,跳火海,他们也不能不去。这七位士绅赶快回到家中,匆匆吃了午饭,带上干粮,与父母妻儿洒泪相别,在一个约好的地方聚头,骑上平西伯行辕为他们准备的马匹,心中叹气,匆匆向永平出发。
  吴三桂得不到杨珅去满洲借兵消息,十分焦急,趁不到午饭时候,偕几位幕僚和本地较有学问的举人佘一元,登上西罗城,巡视防御准备。西罗城建于崇祯十五年,是临时修筑的土城,城矮而薄,城中本来很少居民,现在忽然搭了许多窝铺和军帐,驻满军队。靠城墙里边,修筑了许多炮台,架设了火器。山海城的西城墙上,新筑了两座炮台,架设红衣大炮,有火器营的官兵守在旁边。他们又从城头上往北走,察看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它的东城墙就是长城。吴三桂在城头站住,向北边观望一阵,看见长城从燕山上曲折而下,到达山脚,始交丘陵地带。从燕山脚到山海关看来不到四里之遥,就在这中间修筑了一座小城,填补了长城守御上的一段薄弱环节,十分重要。他又看见,这座小城中大约有三四万官兵守城,城头上备有弓弩和小的火器,城里搭有窝铺。吴三桂向左右幕僚说道:
  “这座北翼城十分重要,原来修筑时是为对付关外敌人,如今对付关内敌人也很重要。是什么人在此守城?”
  一位参谋官回答:“守将名叫张勇,是一位千总,叫他来叩见钧座么?”
  “不用了。”吴三桂转向举人佘一元问道,“这一座小城很重要,也是当年戚继光主持修的?”
  佘一元回答:“不,这座小城的时间近。崇祯十五年,杨嗣昌做山永巡抚,修筑北翼城和南翼城,没想到今天很有用了。”
  吴三桂因为挂心向清朝借兵的消息,没有再看别处,从山海关的左边下城,同幕僚们和余举人分手,带着护卫们回公馆去了。
  已经中午了。吴三桂进了内宅上房,看见爱妾陈圆圆正在神像前焚香许愿。明朝人最崇拜关公,尊他为协天大帝。在平西伯的上房后墙正中间悬挂着一轴关公画像,是从宁远带来的。画轴前的神几上的铜香炉中已经点着了一把香,陈圆圆正要跪下去磕头许愿。吴三桂问道:
  “为什么人许愿?”
  陈圆圆回答:“流贼快要来到,这是怕爷进关后的第一次大战,愿关帝爷保佑伯爷在战场上兵锋无敌,旗开得胜,杀败流贼。”
  “你也要祝愿满洲兵顺利地进入长城,与我军从东西夹击流贼。”
  吴三桂刚说完这句话,忽听仆人禀报:杨副将与郭游击已经回来,等候传见。吴三桂摹然一喜,回头大声说:
  “快,请他们到小书房中!”
  副将杨珅约摸三十四五岁年纪,原是白净面皮,眼睛有神,仪表堂堂。经过近几天日夜奔波,鞍马劳累,睡眠缺少,饮食上饥饱无定,风耗日晒,尤其是在归程中心情痛苦,又怕受吴三桂的严责,面色发暗,消瘦了许多。郭云龙也不如前,但是他只是陪同杨珅前去,心上的担子较轻,加上原来就是黑红面孔,也比较胖,所以表面的变化不大。
  吴三桂看见杨副将,心中一惊,问道:“子玉,你见到清朝的摄政王了么?”
  “回禀伯爷,摄政王多尔衮率领满、蒙、汉八旗大军日夜兼程,直奔山海关来。”
  “啊?!奔往山海关来?不是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
  杨珅看见吴三桂的面色严厉,赶快从怀中取出多尔衮的回书,双手呈给主帅,说道:
  “请钧座先看一看清朝摄政王的这封书子,卑职再面禀其他情况。”
  吴三桂接过书信,抽出来展开一看,基本清楚了,在心中说道:“完了!完了!这可是俗话说的,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原来梦想他能够代表明朝旧臣,与清朝合力打败流贼,恢复大明江山,万没想到,多尔衮乘机胁迫他投降清朝,先抢先占据山海关,使他不但不能成申包胥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进入中原的千古罪人。这么一想,他的手索索打颤,愤怒地向杨珅问道:
  “我们原来探听确实,多尔衮决定按照往年惯例,率领八旗兵从中协和西协进入长城。我们写去借兵书信,也是这个主张,与他的想法一样。怎么突然变卦?你们见了他,当面怎么说的?你平日很会办事,也有心计,我将你看成心腹,怎么中了他的奸计?”
  杨珅和郭云龙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吴三桂明白这是狡诈的多尔衮见机变卦,要趁此机会夺取山海关,灭亡中国。他原来暗中打算与清朝合力杀败李自成,迫使李自成交出太子和他的父亲,他在军中扶太子继承皇位。如今这好梦落空了,他父亲、住在北京的母亲和全家三十余口的性命难保了。他此时更明白自己身为亡国之臣,万事皆空,正如俗话所说:皮已经剥掉了,毛怎么能再生长?他深深地叹口气,落下眼泪,对杨珅和郭云龙说:
  “事情如此结果,出我意外。但这事责任不在你们二位。我本来要留你们吃午饭,可是我此时心绪很乱,也很伤心,不留你们了。你们回家,洗一洗,吃一顿热饭,睡一大觉。晚上请到我这里用饭,我有事同你们商量。关于清兵要来山海的事,请暂守机密,对任何人不要泄露,以免士民惊骇,也会乱我军心。”
  两位将领深谙主帅平西伯的心境,连他们自己也对多尔衮趁火打劫,率领清兵来占领山海关这件事深为不满,激起来民族情绪,心怀悲愤,向主帅拱手辞出。走出行辕大门时候,有两三位平日厮熟的军官笑着迎上来,向他们先道辛苦,接着小声询问向清朝借兵结果。他们摆摆手,不肯回答。人们登时心头一沉,收起了脸上笑容,退后一步,让他们赶快走了。
  等杨珅与郭云龙走后,吴三桂将多尔衮的书信揣进怀里,去内宅用膳。大战临近,处处人马倥偬,满城中士民惊慌。加上强迫聚敛粮食和饷银,更加使山海城中的气氛大变,使人们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幸而关于清兵正在向山海关奔来的消息,还在保密,连行辕中上下人等都不知道,所以平西伯府中一如平日。
  陪平西伯用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爱妾陈圆圆,一个是陈圆圆的养母陈太太。旁边有丫环、仆妇伺候。陈圆圆看见伯爵脸色烦恼,闷闷饮酒,使她对战事很不放心。她同妈妈,生长江南,从未经过战乱。在她的家乡,如今正是风光美好的时节,如古人说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又如古人说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自从嫁到北方,如今是第一次遇到战争,而且不是小战,是关于吴平西和关宁军生死存亡的大战。外面哄传李自成亲自率十万大军前来,一二日内就会来到城下。她知道平西伯今日上午在南郊演武厅誓师,还斩了一个李自成的细作祭旗。还知道平西伯差往满洲借兵的使者杨副将刚才已经回来。借兵的结果如何?她很想知道。但是照吴府一向规矩,军旅事不许女人们随便打听,所以在一顿午饭时候她只能偷眼观察平西伯的脸上神色,温柔殷勤地敬酒,不敢随便开口。此刻,眼看一顿午饭快吃毕了,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又看见她母亲几次向她暗递眼色,于是胆怯地小声问道:
  “杨副将今日从满洲回来,有何好的消息?”
  吴三桂站了起来,从一个丫环手中接过一杯温茶漱漱口,望着陈圆圆说道:
  “军旅事你不用打听,两日内你自会明白。如今看来,必能杀败流贼,收复北京。”
  陈圆圆蓦然一喜,如花的脸颊上绽开笑容,用苏州口音的娇声说道:“妾祝贺伯爷将建立不世大功!”
  吴三桂没有笑容,在心中叹了口气,停住脚步,向美貌的爱妾和陈太太嘱咐:
  “吩咐小厨房,预备几样精致菜肴,晚饭我要在书房中宴请三位文武官员。”说毕,他就大踏步出去了。
  陈圆圆和她的妈妈虽然听说大战必将胜利的话,心中蓦然欣慰,但又互相望一眼,生出来莫名其妙的忧虑。唉,伯爷的神情显然是心思沉重!
  吴三桂走进书房,在一个蒙着虎皮的躺椅上躺下去休息。局势的变化使他震惊,也使他不知所措。他本想闭目休息一阵,但是心乱如麻,忍不住重新掏出多尔衮的书信仔细观看。他心中骂道:“妈的,说什么代我报君父之仇,明明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逼我投降,灭我中国!”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在书房中来回走了片刻,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颓然坐下,深深地叹口长气。恰在此时,陈夫人的一个心腹丫环,双手捧着一个朱漆长方茶盘,上边放着细瓷工笔花鸟盖碗,送到平西伯老爷的面前。这个丫环也是江南人,刚满十六岁,也颇有几分姿色。往日,她给主人送茶,倘若书房中没有别人,年轻的伯爷总是定睛向她的脸上端详片刻,看得她满脸通红,心中狂跳,低下头去。有时,吴三桂趁着无人看见,在她的脸蛋上轻轻地拧一下。她又害怕又害羞,退后一步,腰身一扭,回眸一笑,赶快走出书房。但是今天是陈夫人命她借送茶之名看看伯爷为何心情不快。她一进来就看见主人一脸懊恼神气,骇了一跳。她胆战心惊地将茶盘捧到主人面前,主人漫不经心地自己揭开碗盖,又漫不经心地将碗盖放在茶盘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突然将茶碗向砖地上用力一摔,摔得粉碎。丫环大吃一惊,双手猛一摇晃,碗盖落到地上,碎成几块。丫环顾不得收拾地上瓷片,扑通跪下,浑身战栗,哽咽说:
  “奴婢倒的是一碗温茶,没想烫了老爷的嘴。”
  住在隔壁小房间中随时等候呼唤的仆人王进财慌忙进来二话不说,弯身抢着拣拾地上的瓷片。吴三桂的一时忿怒,迅速冷静下来,他对丫环说:
  “我不是生你的气,同你毫不相干,不要害怕。翠莲,你走吧。见陈夫人不要说我在书房中生气。”
  丫环磕了个头,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是眼泪未干,但刚才吓得煞白的脸孔又恢复了红润。
  中年仆人王进财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站在主人的面前说道:
  “翠莲这姑娘已经十六岁,连奉茶也不懂。送来热茶,烫了老爷的嘴,惹老爷生气。我再给老爷倒一碗温茶?”
  吴三桂吩咐说:“进财,你快去将宁参议请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你顺便告诉行辕二门和大门口的值勤官员,伯爷我下午有紧要公事,凡不是我特意召见的,一概不传。”
  不过片刻,吴府的家生奴仆王进财将参议官宁致远带了进来。他献茶以后,赶快退出,不妨碍伯爷与心腹参议官密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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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三桂先呼着宁致远的表字问道:“子静,杨副将与郭游击已经回来啦,你见到了么?”
  宁致远回答说:“我听说他们在前后地方遇到了清朝的奉命大将军、摄政睿亲王多尔衮。他们拿着伯爷的书信前去借兵,结果如何?”
  吴三桂脸色沉重,没有回答,将多尔衮的回书交给宁致远,让他自己去看。
  宁致远看了多尔衮的书信以后,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是吴三桂身边的心腹谋士,参与了向满洲借兵的秘密决策。当时已经探知清兵决定由中、西协进入长城,他和吴三桂希望清朝的八旗兵与大明平西伯的关宁兵同心合力,东西夹击,杀败李自成,收复京城,并且在战场上救出太子,恢复明朝社稷。吴三桂是一个不读书的武人,遇事常依靠宁致远出谋划策。宁致远原是拔贡出身,乡试未中举人,自认为走科举这条路不能够致身青云,转而欲以军功图成。前几年由朋友推荐他入吴三桂幕中。吴三桂幕中十分缺乏人才,很快便得到重用,倚为心腹。
  吴三桂见宁致远长久低头不语,问道:“子静,你怎么不说话呀?”
  宁致远抬起头来,恐惧地说道:“鄙意以为,本地举人余一元平日留心满洲情形,颇有见解。可以请他前来,共商对策。”
  吴三桂沉吟说:“会不会泄露消息过早,使山海百姓惊扰?”
  宁致远说:“一二日内,李自成率领的十万流贼与多尔衮率领的数万清兵,将同时到达山海,局势可以说万分紧迫。流贼从西边来,人尽皆知。清兵正从北边来,尚无人知。但是至迟明日上午,必须使士民知道,以免临时惊慌扰攘,影响对流贼作战。”
  吴三桂认为这话也有道理,问道:“你知道余举人对满洲情况熟悉?”
  “他是本地举人,在本地士绅中声望最高,所以致远就同他交了朋友。有时谈及时事,才知道他对满洲情况,颇为留意,识见远出致远十倍。目前遇此突然变故,出我们意料之外,如何应付为宜,不妨请他来商量一下。”
  看吴三桂沉吟不语,宁致远又说:“他是崇祯举人,虽未入仕,却是忠于明朝。他又世居山海,家在城中。满洲人来占领山海关,为国为家,他都会为钧座尽心一筹。”
  “好,叫仆人请他速来!”
  佘一元的住家离吴三桂的行辕不远,很快就请到了。佘一元不知为何事请他前来,颇有惊惧之色。行礼坐下之后,仆人献茶退出,吴三桂将多尔衮率大军直奔山海关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将多尔衮的书子交给他亲自一看。佘一元看了多尔衮的书信,半天没有说话,头脑完全懵了。他知道满洲人多年来势力强大,不甘心割据辽东,随时图谋南下,占领北京,所以昨天在南郊誓师以后,听吴三桂说将向清朝借兵,扶太子登极,恢复明朝社稷,他虽然口头上说这是申包胥哭秦庭,但心中却不由得想到石敬瑭,只是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他的担心。现在看了多尔衮的书信,恍然明白,向北朝借兵的事,已经在暗中进行数日。如今多尔衮要趁机灭亡中国,收降吴三桂,绝不许扶太子登极,也绝不许再有一个石敬瑭!眼看清兵就要来到,三百年汉族江山,就要亡于一旦!佘一元既十分恐慌,又十分痛心。面色苍白,浑身打颤,落下眼泪,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三桂出身于明朝的武将世家,其舅父祖大寿也是名将,自己又受封为平西伯,所以他不甘心背叛汉族,留下千古汉奸罪名。看见佘一元的悲愤表情,他自然更为痛心,不禁也落下热泪。他与佘一元本来是素昧平生,驻军山海以后,因为军务在身,十分忙碌,与地方士绅没有多的来往。此刻没料到佘一元同样有亡国之痛,顿时产生朋友感情。他呼着佘一元的表字说道:
  “占一仁兄,你虽然中了举人,但毕竟尚未入仕(注释:入仕——明代严格实行科举制,中进士才取得正式入仕资格。),没有吃朝廷俸禄,虽有亡国之痛,应比我轻。我今日请你前来,不是谈亡国之痛,是想请教你如何应付当前这种局面。大约再有两天,多尔衮就率领清兵来到,我如何应付好这个局面?”
  佘一元心中仍很悲痛,回答说:“我虽未入仕,但是两天后清兵进关,我就要遵令剃发,不能不为之痛哭。一元五岁入学读书,十岁前背完‘四书’,接着就背诵《孝经》。《孝经·开宗明义》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所以汉人不剃发,不刮脸,以别于胡人。不幸生逢末世,竟连父母遗体尚不能保,岂不痛哉!”
  吴三桂说:“如今国家尚不能保,何论胡子头发!据你看,多尔衮将要占领山海关,与我合兵杀败流贼。请问,你有没有好的主意,让多尔衮不占领山海关?”
  佘一元长叹一声,说道:“事已至此,毫无善策。多尔衮这个人,心狠手辣。他决定要进山海关,打通清兵以后的南下大道。钧座若抗拒无力,反招大祸。只好顺应时势,迎他进关,先杀败流贼再说。”
  “我原来想借清兵杀败流贼,从战场夺回太子,扶他登极。此梦今已落空。”
  “满族人要占领北京,占领数省之地,恢复金朝盛世局面,是势所必至。此一形势,并非始于今日,而开始于皇太极继位以后。在努尔哈赤生前,满洲国家草创,无力进入长城,也未想到占领北京,只能割据辽东。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继位,国力发展很快。努尔哈赤在位时候,俘虏了汉族人,有的杀掉,有的分给满族人家中为奴。皇太极继位以后,俘虏的汉人一律不杀,已经被卖作奴隶的汉人都予释放,还其自由之身。凡是被拆散的家庭,令其团聚。所以在皇太极的天聪年间,辽东的满汉两族之间不再仇视,和平相处,各安生业,户口增加很快。皇太极还招降了许多明朝叛兵叛将,尽量优待。像明朝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个叛将,率部下泛海投降,皇太极都派人迎接,并且都封为王。到了崇祯九年,也就是清太宗皇太极天聪十年,满洲内部政局稳定,人口大增,兵力强盛,不但成了明朝的关外强敌,而且开始有问鼎中原之志。努尔哈赤初年,满洲都是些小部落,各据城堡,称为国家。努尔哈赤只是一个部落首领,依靠祖上留下的十三副甲起事,也依靠他的兄弟子侄都是自幼学习骑射,勇敢善战,通过战争和杀戮,吞并了其他部落。到了万历己未,经过萨尔浒大战,(萨尔浒大战——萨尔浒是一座山,在辽宁抚顺西边,靠近大火房水库。新建的后金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在此地大败明军)难啊!明军战死了四万五千多人,文官武将死了三百多人。从这次战争以后,满洲人主宰辽东,已成定局,再想挽回昔日局势,虽诸葛复生,亦无善策。何况今日见明朝已经亡国,李自成又绝不是汉高祖与唐太宗一流人物,多尔衮岂能善罢干休,坐失良机?”
  吴三桂说:“崇祯年间,满洲兵几次进入长城,饱掠之后,仍回满洲。倘若此次也能如此就好了。”
  “难啊!十余年来,满洲兵于秋冬之间农闲时候进入长城,在畿辅与山东掳拉人口、财物,于春末返回辽东。每次掳掠,使满洲人口增加,财力物力增加,而明朝国力不断削弱。这是皇太极要进入中原,在北京建立清朝的宏图远略。多尔衮就是继承他的遗志。这次清兵南下,与往日不同,其目的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如果一战杀败流贼,大概不出数月,清朝就会迁都北京,决不再割据一隅。”
  佘一元深深地感叹一声,接着说道:“满洲自皇太极继位以后,国势日强,久有占领北京,灭亡明朝之心。可惜朝廷大臣中知道这种可怕的实情者并无多人。杨嗣昌大体明白,但后来被排挤出朝廷,在沙市自尽。陈新甲知道得更清楚,给崇祯杀了。洪承畴也知道清朝情况,本想给明朝保存点家当,但他身为蓟辽总督,实际在指挥上做不得主。崇祯帝没有作战经验,又刚愎自信,身居于深宫之中,遥控于千里之外,致使洪承畴的十三万人马溃于一旦,终成俘虏。”
  谈起两年前松山溃败,吴三桂叹了口气,犹有余恨。但现在他无暇重论此事,又向佘一元问道:
  “你怎么知道多尔衮要在北京城建立清朝?”
  佘一元回答说:“自古以来,各族胡人崛起北方,名色众多,旋起旋灭,不可胜数。其中有少数胡族,产生过杰出的英雄人物,为之君长,势力渐强,开始南侵,因利乘便,在中国建立朝廷。所谓五胡乱华,就是先例。辽、金、元也是如此。如今的满洲人,正是要步辽、金、元之后,在北京再兴建一个朝代。这一宏图壮志不是开始于多尔衮,而是开始于皇太极,所以我认为多尔衮这次率兵南下是继承皇太极的遗志。不管钧座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尔衮都会乘李自成之乱率清兵南下。这道理就是,就是……”
  佘一元一时想不起来用什么适当的话表达他的思想,不免打了顿儿。宁致远赶快说:
  “朝代兴衰,关乎气数,非人事可以左右。”
  佘一元毕竟读书较多,忽然灵机一动,对宁致远说道:“不然,子静兄。欧阳修云:‘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我倒是更为相信人事。古人有言:‘势有所必
  89至,理有所固然。’多尔衮之志在于灭亡中国,夺取山海关只是顺手牵羊,这一切都已了然。满洲人蓄意占领北京,在关内建立清朝,将此志明告世人,是在崇祯丙子(注释:崇祯丙子——明崇祯九年,即公元1636年)春天。这一年四月,皇太极将后全国号改称大清,年号改为崇德,废称汗号,改称皇帝,在沈阳南郊筑坛,祭告天地,受满、蒙、汉三族的百官和朝鲜使臣朝贺,奉表劝进,践天子之位。清朝要进入中原,继辽、金、元之后,统治中国,雄心决于此时。像这样大事,明朝的大臣们如在梦中。不管伯爷是否派人借兵,多尔衮都要继承皇太极遗志,率领清兵南下。倘若伯爷不派人前去借兵,与多尔衮在中途相遇,多尔衮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仍然会杀败流贼,攻占北京,在北京建立清朝。伯爷借兵,只不过使多尔衮临时改变进兵之路,并不改变战争结局。”
  吴三桂听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勤王不成,君亡国灭,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陷于贼手,必遭屠戮,十分痛心。他向佘一元含泪问道:
  “照你说来,我吴某只能做亡国之臣?”
  佘一元也落下泪来,说:“一元虽未做官,但是幼读圣贤之书,已领乡荐(中举),今日竟不免做亡国之人,马上要遵照胡人之俗,剃去须发,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佘一元与吴三桂不再说话,相对饮泣。宁致远也跟着流泪。但是他想着大清摄政王已经将平西伯晋封王爵,关、宁两地的文武官员都可以跟着升迁,在宁远一带的田地房屋也可以收回。想到这些实际问题,虽然他也跟着落泪,却不像佘一元和吴三桂那样痛心。
  三个人正在相对垂泪,吴府的仆人王进财进来,向主人禀报:
  “余举人老爷府上有仆人来传话,为老太太看病的陈大夫已经请到,请余老爷速回,与陈大夫斟酌脉方。”
  佘一元赶快用袍袖擦干眼泪,正要起身告辞,吴三桂用手势使他稍留片刻,又挥手使仆人退出。他向佘一元探身说道:
  “我知道占一仁兄是一位孝子,既然令堂老夫人玉体违和,我不敢强留。只是还有件事,尚需请教,说完以后,你就回府。”
  “钧座有何事垂问?”
  “大概在两三天内,流贼与清兵同时来到山海,如何对付为好?”
  “常言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李贼攻破北京,逼死帝后,灭亡明朝,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且李贼进京之后,不改贼性,纵兵奸淫妇女,拷掠官绅索饷,弄得天怒人怨。钧座必须亲率将士,一战杀败流贼。而清朝之兴旺局面与明朝数年来的内乱与衰亡情况,恰恰相反。故今日形势,钧座只有联清剿贼一条路走,他非一元所知。”
  佘一元起身告辞,吴三桂将他送到书房门口。他们尽管地位不同,但同时想到一两天内就要变成满洲朝廷的臣民,同样心中凄然。佘一元正要拱手辞出,忽然想起一句要紧的话,低声说道:
  “多尔衮来到时候,必然驻军欢喜岭或威远堡,等着你去朝见。请千万为全山海城的无辜百姓考虑,使之免遭屠戮之祸。”
  吴三桂轻轻点头,叹一口气,向佘一元拱手相别。
  吴三桂同佘一元谈话之后,已经不再幻想清兵还会退回沈阳,向参议官宁致远说道:
  “子静,多尔衮乘我之危,逼我投降清朝,我实在不能甘心。但是权衡轻重,我认为宁可投降清朝,决不投降流贼。你看怎样?”
  宁致远立刻抬起头来,回答说:“钧座所见甚是,甚是。事到如今,已无犹豫余地。望即速决定,今晚再给多尔衮写封书子,请他率大军星夜前来。我们在一二日内诱敌深入,与大清兵合力将流贼消灭在山海城下,收复北京。”
  “‘太子未死,目前在李贼军中。倘若夺回太子,即拥戴太子登极,以系天下臣民之望。’这话是否写在信中?”
  宁参议沉吟片刻,摇摇头说:“我看不提为好。多尔衮在来书中有消灭流贼之语,也提出了为崇祯帝复仇的话,独不提恢复大明江山,他要使大清朝建都北京之意甚明。况且多尔衮以大清摄政王的身份晋封钧座为平西王,你已经变成了大清的,大清的……”
  “你直说吧,多尔衮使我变成了大清的降臣,也就是他多尔衮手下的降臣!”
  “唉唉,事情就是这样。木已成舟,只好如此,只好如此。”
  吴三桂忿然说:“我本来是大明崇祯皇帝敕封的平西伯,硬逼我留下千古汉奸骂名,我姓吴的死不甘心!”
  宁致远赶快用手势阻止吴三桂再往下说。吴三桂分明受到良心责备,落下眼泪,小声呼喊道:
  “我这个亡国之臣,对不起殉国的先皇帝,对不起落入赋手的太子!”
  “伯爷,请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伯爷欲效申包胥秦庭之哭,向清朝借兵并非投降。但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遇着个多尔衮确实厉害,后世会原谅你的苦衷。何况崇祯为人,猜忌成性,动不动诛戮大臣。你在他手下为臣,纵然立下大功,未必就能善终。何况在明朝异姓不能封王,你充其量升到侯爵。如今你实际尚未向清朝投降,多尔衮就封你为王,同早投降的尚可喜、耿仲明等同样看待。伯爷,你一晋封为王,你的麾下文武旧部都将跟着提升,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吴三桂没有做声,暗想着宁致远的这番话也有道理,轻轻地叹一口气。
  宁致远接着说道:“还有一件大事,也是一大难题,我想钧座定会想到。倘若投降清朝,这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伯爷,你不能不为携进关内的二十万宁远难民着想。倘若处理不善……”
  吴三桂的心中一动,赶快说:“你说下去,说下去。”
  宁致远接着说:“当北京情况紧急时,崇祯帝起初不同意放弃宁远,认为祖宗的土地虽一寸也不可失。后来流贼日渐逼近,崇祯帝才同意放弃宁远,但必须将宁远一带的士民护送进关。这样就耽误了关宁兵去北京勤王的时间。为着日后向朝廷请求发给宁远士民到关内的安家费、救济费等等,我们上报的移民是五十万口,实际只有十几万口。这十几万宁远士民,为着皇命难违,离开了祖宗坟墓,丢弃了田产房屋,背井离乡,变成难民,遍地哭声,一路哭声。伯爷。”
  “你说得好,说下去。”
  “宁远百姓进入关内,遵照蓟辽总督的安排,分散到关内附近的昌黎、乐亭、滦州、开平等县安置。临时征用本地房舍、土地、粮食,供宁远移民之用,骚扰地方,而宁远移民亦生活十分困难。主客之间,暂时无事,一旦关内各地归流贼所有,宁远内迁之户必无生路。只有与清兵并力击败流贼,宁远人才能生存。按照多尔衮的书信,只要降顺清朝,等打过这一仗之后,宁远内迁难民,还可以回归故里,原有土地房舍,仍归故主,祖宗坟墓可以相守。这二十万辽民的天大困难,辽民与本地居民的利害纷争,随之冰释。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目前情况紧急,望钧座深味此言,不要徘徊求存于两强之间。我们只知道多尔衮原来决策是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不料他中途改变主意,大军转向南来,一二日内可以到达。请钧座趁此时候,当机立断,转祸为福。”
  吴三桂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中走了一圈,脚步沉重地走回原位坐下,叹息一声,在心中忿忿地说道:“好啊,光棍不吃眼前亏,老子日后总会有出这口气的时候!”这句话他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直到二十九年之后,他才起兵反清,战事波及半个中国,经过八年,终被康熙皇帝平定,史称“三藩之乱”。
  吴三桂重新坐下以后,吩咐宁致远立刻为他起草给多尔衮的第二封书信,催促摄政王多尔率衮大军赶快往山海关来。吴三桂看过稿子以后,经过他反复斟酌,修改一遍,然后誉写清楚。虽然多尔衮的回书中已经封他为平西王,然而一则要表示他的身份,用的仍是“大明平西伯”的名义,二则一时不能扭转他仅存的一点民族感情,对于大清朝摄政王封他为王爵的事,他没有一句表示谢恩的话。
  晚上,他在书房中设便宴为杨珅和郭云龙二位将军洗尘,宁致远也参加酒宴,以便密商大计。当夜派郭云龙偕另一位游击衔的亲信将领孙文焕,往宁远的路上迎接多尔衮去了。
  第二天,即四月二十日,李自成已过永平,继续东来,大战迫于眉睫。山海城中人心惶惶,空气十分紧张。只是吴三桂早就严禁城中士民逃出去,才能够勉强维持城内秩序。
  早饭以后,吴三桂在行辕大厅中召集紧急会议,游击以上将领和高级幕僚全出席了。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文武官员们按品级肃立面前,恭听他的讲话。他要将目前的局势向大家讲清楚。
  他说:“多尔衮原来打算从蓟州、密云之间进入长城,可是在翁后接到我的借兵书子以后,忽然改变主意,已经转向正南,直奔山海关来,估计后日可到。”
  一位将领愤愤地说:“这是乘人之危,想不费一枪一刀,占领梦想多年不能到手的山海关噢,什么帮助我朝!伯爷,你答应让清兵进关么?”
  另一个人问:“伯爷,太子在流贼军中。杀败流贼之后,夺回太子,满洲人同意我们扶太子登极么?”
  又有人说:“我家老将军在流贼军中,怎么办?”
  吴三桂心中明白,满洲人决不会留下太子的性命,也明白一旦同李自成刀兵相见,他的父亲、母亲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人必遭屠戮,悲声说道:
  “唉,我身为大将,既不能扶太子登极,也不能保父母性命,不忠不孝!”随即失声痛哭。
  杨珅接着向大家说明在翁后遇见清朝摄政王多尔衮以后的情况,还说多尔衮已经将平西伯晋封为平西王,平西王爷麾下文武官员都将相应提升,流散在关内的眷属都可以返回宁远,收回田地房屋,守着祖宗坟墓,安居乐业。听了杨珅对时局的补充介绍以后,大家的心情开始变了。
  散会以后,各将领都赶快将局势的突然变化告诉自己的下属。关宁军只好接受这既成事实。因知道清兵即将来到,将要合力战败李自成,为崇祯皇帝报仇,士气反而突然提高了。
  宁致远奉吴三桂之命,约请地方士绅佘一元等,将清兵即将来到的消息告诉大家,要大家传知百姓,不要惊慌。吴三桂另外派出二三百人清除威远堡土寨内外的荒草、榛莽、牛羊粪便,从欢喜岭上的大道到威远堡清理出一条干净道路,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清摄政王和他的随行官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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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离开北京的第一天,李自成到了通州。刘宗敏和李过率领大约三万人马继续向密云前进,大顺皇帝的御营和第二批三万人马则在通州停留一夜。北京城中有许多事他不放心。最近几天,北京城内和附近郊区,有几个地方在夜间出现了无头招贴,辱骂大顺朝都是流贼,宣传平西伯不日将率领大军西来,攻破北京,为崇祯皇帝发丧,恢复大明江山。另外,牛金星今日飞马转来河南、山东、山西各地消息:新占领的州县都很不稳,有的地方,当地士绅和明朝的旧有官吏,借口大顺新上任的官员征调骡马、金银、女人,引起民愤,公然号召部分百姓,群起驱逐大顺新派去的官吏,有的甚至被杀死。
  自从崇祯十三年秋天进入河南以来,李自成打过多次仗,直到攻破北京,每次出兵他都是高高兴兴,认为胜利就在眼前,马到必然成功。然而今天的打仗与往日截然不同。今日的东征,他虽然在口中绝不露出一个字的真实想法,但内心中十分沉重,对胜利毫无信心,常常想到可能会无功而回,甚至也想到会吃败仗。虽然会败到什么地步,他不能逆料,但是他也想到会出现十分可怕的局面。他心中明白,他率领去东征的人马号称二十万,实际上只有六万,北京只留下大约一万左右战斗力不强的人马守城。万一在山海卫战争失利,不但不能靠北京增援,而且连退回北京、固守待援也不容易。
  为着鼓舞士气,他在将士们面前总是面带庄严的微笑。庄严,是因为他已经是大顺国王;倘若不是吴三桂不肯降顺,他已经在北京登极,成为大顺皇帝了。微笑,是因为他知道将士们一则都很辛苦,二则去山海卫同关宁兵作战都有点害怕,至少说士气不高,所以他不能不用微笑或轻轻点头,给他的东征将士们一点无言的鼓励。然而他的心头是沉重的。他的心中压着两句话,不敢告诉任何人:战争非打不可,胜败毫无把握!
  他到通州的时候,不过申时刚过,离天黑尚早。他担心局势会有变化,命刘宗敏和李过率大军继续前进,他自己率御营三千人马在通州停留一晚,处理要务,并决定明日四更继续赶路。
  李自成目前虽然没有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但他实际上已经是大顺朝皇帝身份,所以他要在通州暂驻,不仅事先传谕刘宗敏和李过等主要将领知道,而且他的驻地,以及各随征官员驻地,如何严密警戒,都在他到达通州前由主管官员作了妥善安排。近半年来,在新降顺的文臣口中,把这种在御驾驻地的严密警戒说成“警跸”。虽然李自成在说话时对使用这两个字尚不习惯,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已经接受了这种从封建历史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制度。尽管今天是在行军途中,在通州李自成的临时驻地,也层层岗哨,戒备森严,不要说老百姓,连他手下的文武官员想见他也不容易。
  在通州驻下以后,李自成稍事休息,立刻命传事官员将来献策叫来,商议他在马鞍上反复考虑的几个问题。
  在往年作战,他充满昂扬的朝气,从来没有担心过可能战败。例如在崇祯十五年的夏天,他刚刚包围开封,老营驻扎在开封西郊大堤外,罗汝才的老营扎在他的附近,忽然得到消息,官军有两位总督和名将左良玉率领的十七万人马到了距开封四十五里的朱仙镇,他立刻约同罗汝才前去迎敌。因为出发很急,两座老营中屯积的大批粮食来不及带走,也没有多余的人马留下守护,任开封百姓出城来搬运一空。那时农民军迎战官军,情况虽然紧急,但士气却十分旺盛,李自成对大战充满信心,也完全掌握局势。但今天出征不同,李自成明白他的将士们进北京后士气衰落,既害怕同吴三桂的关宁兵作战,更害怕清兵进来。他自己虽然坚持东征,实际上预感到很可能出兵不利,心上的担子沉重,所以他要在通州停留一夜。
  李自成在通州暂住的地方是明朝的一家官宦宅第,被他手下的将士们称为行宫,打扫得十分干净。他要同军师宋献策商议的问题极为机密,所以不仅窗外不许有人,连庭前的天井院中也不许有人走动。他很动感情地低声向军师说道:
  “献策,自从崇祯二年起义,至今整整十六年了。这十六年中,孤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可是很少像今日出征这样心思沉重。你是我的心腹重臣,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宋献策回答:“臣虽甚愚,但是忝为陛下军师,且蒙皇上隆恩,倚为腹心。今日御驾亲征,圣心沉重,愚臣岂能不知?陛下出征之前,臣曾经几次谏阻,也只为深蒙圣眷,欲在关键时候,直言相谏,以报圣眷于万一耳。今日已经东征,若再犹豫,必将影响士气,故臣考虑倘若战事不利,如何能够使局势不至于不可收拾。”
  李自成明白宋献策不惟考虑到战争不利,而且考虑到很不利,考虑到局面甚至坏到不可收拾。他的心头更加沉重,在心中暗想:可是人马已经出动了,未见敌人,匆忙退兵,会使天下耻笑,处处叛乱,整个大局溃烂,陷于不可收拾之境。李自成沉吟片刻,对军师低声说道:
  “献策,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么?我想,吴三桂顶多只有三万多人马。万一我们去山海卫作战不利,可以全师而退,还不至于使大局不可收拾。当然,出师不利,不但会大损我军士气,也会大损孤的威望。孤的心头沉重,不过为此罢了。”
  “不,陛下!臣所担心的不是吴三桂的三四万关宁人马,而是担心东虏的八旗兵乘机南下,截断我军退路,或乘虚进犯北京。”
  李自成说道:“献策!我在西安出兵前并没有将东虏看成一件大事,只认为它历年来见明朝十分虚弱,所以几次兴兵南犯,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它见我军强大,所向克捷,直趋幽燕,攻破燕京,必不敢轻易南犯。等孤到了北京之后,起初也很大意,后来因为看见吴三桂竟然不降顺我朝,又得探报,知道东虏正在调集人马,分明是有意南犯。到这时,孤才想着必是吴三桂知道东虏将要南犯,所以他敢凭着山海孤城,决不降顺。既然局势如此紧迫,又如此险恶,怎么办?孤只有先东征山海,打败了吴三桂,然后对付东虏,所以不听你与李岩的谏阻,决计出征。”
  宋献策说道:“陛下确实英明,只是臣担心已经来不及了。”
  李自成大吃一惊:“怎么来不及了?!”
  “从崇祯二年以来,东虏几次入犯,都是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畿辅,横扫冀南,再入山东,饱掠而归。臣担心我军正与吴三桂相持于山海城下,东虏精锐之师已经来到北京近郊了。”
  “会这样快?”
  “长城自山海关至居庸关,绵亘一千余里,为隆庆初年戚继光亲自筹划督修,分为三协十二区,分兵防守。万历中年以后,防御废弛,后来更没有兵将驻守。崇祯年间,东虏几次南犯,都是从蓟州、密云一带,找一个无兵防守的口子,自由进出。我大顺军虽然攻占燕京,却无兵防守长城。蓟州、密云两州县,何等重要,不但无兵驻防,连州县官也没有委派。一旦有警,无人禀报。我们如瞽如聋,必将措手不及。”
  李自成不觉脊背上冒出汗来,只是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皇帝身份,仍然保持着庄严冷静的神情。他忽然记起来,前几天来献策谏阻他御驾东征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吴三桂西来对三桂不利,皇上东征对皇上不利。”如今道理分明,他恍然明白,原来此次往山海卫御驾亲征,实为失策。但是大军已经出动,怎么好呢?……
  沉默片刻,他想不起什么良策,向军师小声问道:“今天大军出征,万国共睹,不可改变。万一东虏南下,你,你,你……你有何良策可以解救我大顺军的眼下危局?”
  “陛下,目前我兵过少,所以吴三桂敢于拒降,满洲兵敢于南犯。臣忝为军师,实无根本良策。倘若与吴三桂接战,必须一战取胜,迫其降顺,否则迅速退兵,以防满洲兵从蓟州、密云一带过来,使我不但腹背受敌,而且燕京空虚,有被东虏攻破之虞。”
  “我军同吴三桂接战之后,倘若一时不分胜负,如何退兵?”
  “吴三桂只是我大顺朝的癣疥之疾,真正的强敌是满洲人,必须从山海卫腾出手来,全力对付东虏。”
  “孤有意调刘芳亮火速来防守燕京,你看如何?”
  “臣也想过这一着棋,但不敢向陛下说出。”
  “为什么?”
  “刘芳亮所率偏师,原来不足二十万人。渡河入晋以后,由运城一带东进,攻破上党,东过太行,占领豫北三府。凡是重要之处,不能不留兵驻守。随后由彰德北上,先占冀南三府,后破保定,一直进到真定为止。为何不再向燕京进逼?实因他兵力逐渐分散,到真定已经成强弩之末。如果调他防守燕京,豫北、冀南、冀中各府州县,即将无兵弹压,处处叛乱,土地与人民均非我有。今日河南、山东各地,名为归顺,情况堪忧。刘芳亮手中的几万人马,不到万不得已,臣以为不要调动为好。”
  李自成又沉默片刻,突然站立起来,在屋中低头仿惶,深深地叹一口气。
  宋献策心中大惊,跟着站起,退避墙角。他虽然投奔皇上于初入豫西的困难日子,献《谶记》首建大功,以后被皇上倚为心腹,与牛金星成为大顺朝草创时期的左辅右弼,但是他深知自古至今,伴君如伴虎,随时都容易忠言见疑,正直招祸。是不是因他说出了各地人心不服的实际情况,招惹皇上的心中不快?是不是他近来曾谏阻皇上东征已经使皇上不高兴,如今东征第一天,他又说出了使皇上扫兴的话,将会遭到严责?刹那之间,他不能不想到,自从去年十月攻破西安以后,开始有大批明朝的官吏降顺,进入山西后第二批官吏降顺,进入北京后又有第三批。凡是新降官吏,都喜欢对新主阿谀奉承,歌功颂德,借以攀龙附凤,飞黄腾达。而皇上喜欢听新降诸臣阿谀逢迎的话,对不合心意的话就不愿听了。决定向北京进军,以及攻破北京以后的种种失计,都由于皇上的心思变了,不听他的谏言。如今……李自成停住脚步,轻轻地感叹一声,转回头来叫道:
  “献策!”
  “微臣在!”
  听皇上的声音平和,宋献策的心头上蓦然轻松,赶快问道:“陛下有何面谕?”
  李自成尚未说话,一位御前侍卫亲将在帘外禀道“启奏陛下,刘体纯有紧急军情禀报!”
  李自成回答:“叫他进来!”
  李自成与宋献策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不做声了。
  刘体纯被引进来以后,先向李自成叩头。不听到皇上吩咐,他不敢起身。李自成猜到不会有好的消息,轻声说道:
  “二虎,站起来吧。有什么紧急消息?”
  刘体纯叩头起身,站着说道:“我们派到山海卫城中的细作回来一个,向臣禀报,说吴三桂已经向满洲借兵了。”
  李自成表面照常,心中大惊,不由得向军师望了一眼。他又向刘体纯问道:
  “满洲兵现在何处?”
  “回陛下,满洲兵消息,在山海城中传说不一。有人说满、蒙、汉八旗兵正在向沈阳集中,有人说八旗已经出动。近几年来,满洲人对关内的朝政大事,军旅部署,随时侦探很明,我们却对满洲的动静不很清楚。崇祯十几年中,东虏几次进入长城,事先明朝都没防备,就因为侦探不灵,等着挨打。何况我大顺朝一直在内地对明朝作战,没有将满洲放在心中;进入燕京以后,才明白我朝的真正强敌不是明朝,是满洲人。我们平日听明朝的各种消息很容易,如今事到临头,探听满洲方面的消息十分困难……”
  李自成已经明白刘体纯要说明的是什么困难,他急于要同宋献策商量紧急大事,不要刘体纯再往下说,吩咐说:
  “二虎,你去休息吧。要继续多派细作打探吴三桂方面的各种动静,不怕多花银子。我是大小战争中滚出来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情况不明,两眼黢黑!”
  刘体纯退出以后,李自成叫军师坐下,叹了口气,说道:
  “献策,这次东征之前,满朝文武,谏阻孤东征的只有你与李岩二人。看来你们的谏阻是有道理的。如今应该如何才好?”
  宋献策坐了下去,沉默片刻,不敢急于回答,也不敢说出他的真实意见。李自成见此情况,催促道:
  “有话你不妨直说。今日是大军东征的第一天,离山海卫尚远;到两军交战时候,你说出来就晚了。”
  宋献策看见皇上此时确有诚意询问他的意见,虽然他仍然害怕出言招祸,但是身为军师,三军生命所系,大顺国运攸关,他又略微迟疑片刻,说道:
  “此事关系极大,臣不敢直言。”
  “你说吧。只要有道理,孤一定听从,纵然说错了,我决不怪罪于你。”
  宋献策认为这是他再一次谏阻东征的一个机会,如果放弃这个机会,他必将留下终生悔恨。他抛开顾虑,恳切地对李自成说道:
  “陛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皇上对于我军进入燕京之后,士气迅速低落情形,知之甚悉,故不得不御驾亲征,借以鼓舞士气。此种苦心,臣私心感动,几乎为之落泪。然而对知彼而言,最为缺乏。目前看来,满洲兵在何处,是否已经出动,打算从何处进犯幽燕,是否与吴三桂已经勾结一起,凡此种种实情,我朝全然不知,如在梦中。自古用兵,在出兵前十分重视‘庙算’。孙子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请恕臣死罪,容臣在大战前得尽忠言,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你说下去,说下去,有话直说不妨。”
  宋献策说道:“数年来,陛下兵锋所至,无不克捷。往年兢兢业业之心渐少,听阿谀颂扬的话日多。从渡河入晋以来,陛下与左右之人,都以为天下已经到手,只等到燕京举行登极大典,就有了万里江山,江南各地可传檄而定。等到吴三桂坚不投降,才有讨伐吴三桂之议,而如此大事,群臣中向陛下谏阻者寥寥无几。直到此时,群臣中都认为吴三桂对我大顺不过是癣疥之疾,而没有看到我大顺军进入幽燕,占据北京之后,明朝已亡,能与我朝争天下的强敌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可是由于多年积习,内地汉人总是将满洲部落看成辽东夷狄之邦,非腹心之患。正所谓一叶蔽目,不见泰山。目前,东虏是否已经同吴三桂勾结一起,不得而知;东虏的八旗劲旅是否已经出动,不得而知;满洲兵将在何时何地同我进行恶战,不得而知。因为我对敌人动静茫然不知,冒然孤军东征,所以就没有‘庙算’,正如古人所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请陛下听从臣再一次披沥陈词。”
  李自成的心中蓦然震动,且有点生气,将眼一瞪。他的左眼下边,离眼球半寸远处,在第一次攻开封时留下的箭伤疤痕,在眼睛怒睁时特别怕人。他没有大怒,用冷冷的口吻说道:
  “今日是东征的第一天,你专说扫兴的话!”
  宋献策立刻跪到地下,颤声说道:“臣死罪!死罪!”
  李自成没有再说别的话。有一个片刻,他望着跪在地下的宋献策,既没有对他说什么责备的话,也没叫他平身。虽然来献策说出了许多使他大为扫兴的话,分明已经断定东征必败,但是军师的话确实都有道理。这时,他忽然看见,宋献策的两鬓上有了许多白发,下巴上也有一些白须,而三四年前,并不是这样的。自从崇祯十三年十月间宋献策到他的军中,不但向他献上《谶记》,立了非凡大功,而且在重要谋略上,在帮助他进行大顺军的新建制上,都献出了心血,非一般文臣可及。他想了一想,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也是出自忠心。快坐下,孤不会怪你。孤有重要话问你,快坐下吧。”
  宋献策叩了个头,重新坐下。李自成紧皱双眉,小声问道:
  “军师,你是孤的股肱之臣。崇祯十三年,孤初入河南,正是困难时候,牛金星来到军中,紧接着你也来了,又接着是李岩来了。可以说是风云际会。几年来同心同德,共建大业。目前东征胜败,大业所系。你替孤拿个主意。”
  宋献策看出来李自成的心中仿徨,仗着胆子说道:“请陛下拿出壮士断腕决心,传旨停止东征,三万人马在通州准备迎敌,三万人马回燕京准备守城。”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道:
  “不行,此计孤不同意!”
  宋献策不敢驳辩,胆怯地问道:“陛下有何睿见?”
  李自成紧皱双眉,神情威严,小声说道:“献策!你想想,如今大军已经启程,天下臣民皆知,消息也已经传往长安,连吴三桂那方面也知道了。事已至此,不见敌而忽然退兵,自毁士气,自乱阵脚,自损声威,自古无此用兵之道,不仅见笑于今世,也将贻讥于后人。现在东虏方面,尚无确报,也许尚未出动。孤决定趁将士们因孤亲自东征,士气转盛,可以一战。倘若不乘此一战,士气再低落下去,想鼓起来很难,惟有在燕京等着挨打。为今之计,应该趁满洲兵尚未来到,我大军迅速进到山海城下,迫使吴三桂向我投降;如不投降,就一战将其击败。然后,马上回师,与东虏决战。这是孤的主意,你看如何?”
  宋献策不敢回答,只佯装沉思不决。
  李自成知道局势确实危险,但又不愿停止东征,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说道:
  “献策,东征之举不能中止,一中止即葬送了国家威望,破坏了全军士气。在此情况之下,你用笔记下来,马上去办。今夜就完全办妥,将孤的谕旨迅速发出,不可耽误。”
  “遵旨!”
  因为今日是在行军途中,并非战场,所以御前官员们在李自成驻地正厅中除陈设御座外,在另一张桌上陈设笔砚,以备使用。宋献策走到陈设笔砚的桌边,打开墨盒,膏好毛笔,摊开一张笺纸,回头望着李自成说道:
  “请陛下谕示。”
  李自成说:“你记清楚,第一件事,传谕保定刘芳亮,立即调集两万精兵,交谷可成率领,火速赶来燕京,不可迟误!”
  宋献策迅速记下皇上原话,复述一遍,随即停笔恭候。
  李自成接着说:“传谕驻荆州权将军袁宗第,如左良玉在武昌无重要动静,望将湖广军民诸事交白旺处置,袁宗第本人速调集五万精兵星夜赶往河南,镇压叛乱,即在河南等候后命。”
  宋献策一边记下上谕,一边在心里感到欣慰。他深知袁宗第是一员虎将,携五万大军回师河南,不但河南的局面不致糜烂,而且对黄河以北的战事也随时可以救援。他将口谕记录念了一遍,又一次停笔恭候。
  李自成又吩咐道:“向天佑阁大学士传孤谕旨,催罗戴恩押运金银珠宝速回长安,如尚未走尽,必须悉数启程,妥运无误。这是一件大事。还有第二件,燕京各城门严禁出入,不许官员外逃。第三件,将城中存放的红衣大炮,全交李岩迅速运到城上,安好炮位,检查弹药,擦净炮膛,宁可备而不用,不可临时慌张……”
  宋献策不觉说道:“是,是,非常重要!”
  “啊,还有一件大事,孤几乎忘了。”
  “请陛下谕示。”
  “传谕留守长安的权将军泽侯田见秀:张献忠已在四川成都建立大西伪号,派重兵驻在广元,又派出一支人马进犯汉中。田见秀务必速派得力将领,剿灭进犯汉中一带的张献忠零股逆贼,夺取广元,并作好准备,俟孤回师长安以后,即派大军入川,扫荡献贼,不使其割据一方,为患将来。”
  宋献策将记录恭述一遍,问道:“还有何谕示没有?”
  李自成说:“没有别的紧急事啦。你回到随征军师府,将这几道谕旨办妥,晚膳后送来,孤看过以后,由你军师府连夜发出,不可迟误。”
  宋献策马上回到随征军师府,屏退闲人,只将两位机要书记官叫到面前,从怀中取出皇上的绝密口谕记录,命两位机要书记分别拟好谕旨稿子。宋献策将稿子仔细看过,改动几个字,使之更符合皇上平时说话的口吻。然后命一位同皇上左右常有来往的书记官赶快进行宫去,请皇上亲自一阅。
  崇祯十六年五月,李自成杀了罗汝才,改襄阳为襄京,建立新顺政权,自称新顺王,初步设置了中央和地方政权。从那时开始,军政事务日繁,以新顺三名义发出的各种告示、命令,都是文臣拟稿,经他过目,由他用朱笔在稿子后边写一个草书“行”字,俗称“画行”,这文件就可以由分管的文臣用楷书誊抄,再请掌玺官加盖印玺,向外发出。到了西安,建立了大顺朝,制度更为严密,而李自成对“画行”也已经成了习惯。
  李自成正要用晚膳,简单的、热腾腾的菜肴已经摆到了桌上,军师府拟好的谕旨稿子送到了。李自成立刻放下筷子,赶快审阅拟稿。他只在关于催令火速押运金银珠宝等财物全部离开燕京的谕旨中加了一句:“务将罗虎棺材运回长安厚葬,以慰忠魂。”别的文书也有改动一二字的。李自成用朱笔画行之后,立刻变军师府来的官员带回。
  宋献策将皇上用朱笔批改和画行的文书恭读一遍,命书记官们按照规定程式,用楷书分别缮写一份,后边只盖军师府公章,每道谕旨装入一个特制封函,上注“绝密”二字,打成一包,包外写明:“交天佑阁大学士府即交行在兵部衙门,六百里塘马速投。”由于牛金星是当朝首相,凡关于全局大事,必须让他明白,所以所有的谕旨都另外抄录一份,上边注明“交天佑阁大学士亲启”。宋献策马上派一官员,带领两名兵丁,立即将这些绝密的十万火急文书送往北京。当时,虽然大顺军已经占领了从北京经冀南过河南、到湖广的广大地方,但是都不稳固,几乎处处都有叛乱,所以这些文书必须送相府,再交给“行在”的兵部衙门,然后传送到应该送去的地方。例如袁宗第驻在湖广荆州,路途遥远,河南局势不稳,只有“行在”的兵部衙门知道怎样将文书送到荆州。当这件事办完以后,宋献策又亲自将经皇上朱笔画行的文稿交专管机密档案的官员收好,这才用晚膳,这时简单的菜肴和馒头在桌上已经凉了。
  为着明早四更就要出发,忙碌了一整天的宋献策必须赶快睡觉。然而他躺下以后,想着这战争毫无取胜把握,他做军师的责任重大,竟无良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疲倦和瞌睡一下子都没有了。
  李自成也同样不能入睡。他今天在马上本来想了许多问题,明白他的御驾东征并没有必胜把握,然而又不能改变决定。来到通州驻下以后,经过同宋献策的深谈,他心中更加清楚:此次东征吴三桂很是失计。如果一战不胜,满洲兵乘机来到,局势将会不可收拾。尤其他想到燕京空虚,只给牛金星和李岩留下一万人马守城,倘若他东征不利,不但不可能求助援兵,更可怕的是,当他正在同吴三桂作战时候,满洲兵从密云一带突然进入长城,一方面截断他的后路,一方面进攻燕京,将他置于绝地。想到这里,他的睡意一扫而光。
  后来他想起来窦妃也谏阻他不要东征。当窦妃知道他决定要亲自东征的时候,胆怯地对他说道:
  “皇上,北京重地,陛下不可离开,命一位大将代陛下东征不可以么?”
  李自成没有马上说话,一则不愿助长妇女干政之渐,二则他有难言之苦,不能对窦妃明说。可恨的是,他的大顺军进入北京以后,很快贪恋女色,抢掠财物,士气颓丧。他听说一般将士认为,李王进北京为的是打天下,文武官员们为的是封官晋爵,他们下级将士为的是“子女玉帛”,自古就是这个道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情况,不但他自己心中明白,宋献策和李岩二人也明白,还有他的侄儿李过也看得清楚。因为牵涉到刘宗敏,所以他们不肯明白说出。如今对着窦妃,李自成当然不肯明言。他只是轻轻叹口气,说了一句:
  “目前情势,我必须御驾亲征,振作全军将士之气。不要几天,就可以胜利归来。”
  黎明时候,李自成用过早膳,正准备离开武英殿的宫院,窦妃跪下送行,神色黯然地说:
  “从今日开始,臣妾每夜在武英殿丹墀上焚香拜天,祝愿皇上早日扫平逆贼,全胜归来。”
  窦妃的神色使李自成的心中一动,拉她起来,对她说道:
  “你不须为战事挂心,一切都会顺利。如今夜间,丹墀上风露很凉,容易使你……”
  当时因御林军已经在东华门排好队伍,双喜进来催促皇上出宫,将李自成的话打断了。此刻因为不能入睡,窦妃的忧容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窦妃的面影淡下去。罗虎忽然戎装整齐,腰挂长剑,恭立在他的面前。他先是一喜,继而一惊,想起来罗虎已经在洞房中被刺身亡,惊骇地看着罗虎问道:
  “小虎子,你……”
  “是的,陛下,臣特来保驾东征。刚才臣已经拜见过军师,也见过了双喜哥,他们都高兴我能及时赶来。……陛下,请醒一醒,该用早膳了,快要启驾了。请醒一醒,陛下!”
  李自成忽然看见罗虎的脖颈有一片血污,悲痛地叫道:
  “罗虎!小虎子!……”
  “不是小虎子。是我,陛下。”宋献策刚刚被御前侍卫将军李双喜带进来,站立在李自成的床前,“陛下,该启驾啦,今天要赶往密云!”
  李自成醒了,看见宋献策和双喜站立他的床前,行宫外正打四更,耳边仿佛犹记得罗虎的声音:“陛下,请醒一醒!”他不禁感伤,赶快披衣起床,向军师问道:
  “献策,昨日你很辛苦,睡眠如何?”
  “臣深愧身为军师,有负陛下知遇之恩。”
  “是为东征之事吗?”
  “臣问心有愧,在床上难以成寐,不完全指陛下东征的事。”
  “还有什么事使你睡不着觉?”
  宋献策昨夜忽然想到不该同意派唐通和张若麒去山海犒军并劝说吴三桂投降。他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同牛金星号称李王的左辅右弼,几年来竟没有想到为李王物色和提拔一两个既懂军事,又善辞令的心腹能臣,关键时刻能够奉派出使,折冲于尊俎之间。(注释:折冲于尊俎之间——折冲:指制取敌人。尊俎:古代的酒器和盛肉的祭器。折冲尊俎,指在会盟的酒宴上制胜对方。)这不仅是宰相之失,也是军师之失!但这种后悔心情,他不能对皇上说出,恐怕会送了唐通和张若麒二人性命。唉,谁晓得他们见吴三桂以后说的什么话?搞的什么鬼?
  吴三桂在山海卫南郊誓师的这一天,李自成到达了水平。永平虽然是一座府城,也曾是蓟辽总督的驻节之地,但是因为战争缘故,居民很少,房屋残破,十分萧条。大顺军除有一万骑兵向前进二十里,对吴三桂进行警戒之外,李自成和大本营将士都在永平城内和四郊停留休息。唐通的两千多明朝降兵奉命随征,也在永平城外休息一夜。
  这天晚上,李自成在临时驻地,也称为行辕,召集重要将领开会。由于明天(四月二十日)黄昏前东征大军可以到达山海西郊的石河西岸,再休息一夜,倘无意外变化,后天上午就要同吴三桂的关宁兵开始厮杀,所以今晚的会议特别重要。
  开军事会议的地方是在明朝蓟辽总督衙门的正堂。中间摆一方桌。李自成在方桌后面南而坐,椅背上搭有黄缎椅搭,表示他的皇上身份。因为椅子不够,只有军师宋献策和刘宗敏、李过两位权将军有椅子坐,其余从制将军以下大小将领二三百员,向李自成行过简单的拱手礼以后,整齐地坐到地上。李自成向军师轻轻点头,催他说话。宋献策站立起来,向大家说道:
  “本军师奉皇上之命,将后天上午与吴三桂作战要领,告诉各位,务须重视。我说完以后,刘爷另有几句话要吩咐大家。然后各位赶快睡觉休息,明日四更用餐,五更以前出发。骑兵与火器营在前,赶在黄昏前到石河西岸扎营,如遇敌人阻拦或零股骚扰,即予痛击,确保大军在石河西岸三里以外扎营,休息一宿,后日上午进行鏖战,进攻山海城。我军是孤军远征,皇上御驾前来,不能停留较久,必须在后日一战,将吴三桂的人马杀败,逼其投降。”
  李自成提示一句:“你将山海卫的地理形势与吴三桂的兵力情况告诉大家。”
  宋献策随即说明了山海卫的地理形势,特别说道:“山海卫是在长城里边,它的东门是山海关。山海关是天下雄关,不好攻破,又不在我们这边。我军是从西边攻打山海城,攻破山海城就能从里边夺得山海关了。关宁兵号称有五万之众,估计不会超过三万多人。只要在石河西岸将其战败,消灭其主要力量,迫其投降,使他来不及与东虏勾结,我们这一仗就算大胜了。倘若能趁机先攻入西罗城,再攻入山海城,这一仗就算完完全全地大胜了。风闻满洲兵将要南下,是否已经动身,不得确实消息。按照往年惯例,满洲兵都是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倘若仍从这一带南犯,不但向西威逼北京,也可以截断我东征大军的后路,使我军腹背受敌,所以我请示陛下,命李友将军率领两千精兵留在永平守城,兼顾东西两面。总之,我东征大军,明日黄昏前后,都要赶到山海卫西郊的石河西岸,休息一夜,后日上午与吴三桂的关宁兵奋力厮杀,务要一战取胜,迫使吴三桂投降。如能将吴三桂杀得惨败,大顺军就乘胜攻破西罗城,再用云梯和连夜掘地道的办法攻破山海城。”宋献策稍微停顿一下,最后说道:“各位将领,都是追随陛下多年,身经百战,为我大顺朝开国功臣。后日在石河西岸作战,关系重大,务望各位将领身先士卒,有进无退,再建奇功,不负陛下厚望!”
  有人问道:“唐通将军率领他的两三千人马随大军东征,今晚怎么没有见他?”
  宋献策回答:“唐将军另有重要派遣,已经从另外一条小路前去,所以今晚未来开会。”他转向李自成问道:“陛下有何面谕?”
  李自成说:“关于后日的大战,你都说清楚了。请提营首总刘爷对大家说几句话,就各自休息吧。”
  刘宗敏完全明白,这次作战与往日大不相同。首先一条是吴三桂的人马都是训练有素的“边兵”,与内地的明军截然不同;其次是大顺军从占领北京至今,士气大大不如以前,害怕吴三挂的关宁人马;第三,吴三桂占据好的地势,既凭借山海城,又是以逸待劳;第四,有消息说,满洲兵即将南下。倘若像往年一样,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就会截断大顺东征军的退路,也会进攻北京。作为富有经验的大将,又肩负指挥战争的重任,他心头很沉重,脸如冷铁。现在他望着大家说道:
  “后日大战,关系重大,必须一战取胜。皇上立马高岗,指挥全局。我同各位将领亲冒炮火,蹈白刃,冲锋厮杀,有进无退。制将军以下的大小将领,凡有畏缩不前的,我就在阵上斩首,决不宽恕!我的话完了,赶快休息!”
  众将领纷纷退出。刘宗敏和李过也退出了。李双喜和李强二人负责“行在”周围的警卫工作,都没有参加今晚的军事会议。这时双喜走了进来,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说道:
  “启禀父皇,从山海卫来了几位士绅求见,可以传他们进来么?”
  李自成问道:“是谁差遣他们来的?”
  “是吴三桂差遣来的。”
  “快把降表呈上!”
  “回父皇,他们没有带来降表。”
  “不带吴三桂的降表,来做什么?”
  “他们说,因来时十分匆忙,来不及写成降表。他们说,吴帅对他们说了,吴帅正在同众文武会议,决定投降,请李王不要逼得太紧,在永平暂停三日。三日之内,吴帅即率领亲信将领前来投降。”
  “满洲兵现在何处?”
  “儿臣反复追问,他们一口咬死,说吴三桂没有投降满洲;又说满洲方面的动静,他们丝毫不知。”
  李自成转向军师问道:“献策,吴三桂忽然玩这一手,是何意思?”
  宋献策冷冷一笑,说道:“必定吴三桂知道满洲兵将在两三天内进入长城,所以玩这一套缓兵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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