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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81 姚雪垠(当代)
  果然,过了一阵,通宵未眠的管家婆王瑞芬进来了。由于过于疲劳和瞌睡,她平时脸颊上的红润没有了,一双大眼睛也不再光彩照人了,而眼角出现了一些血丝。还由于没有时间梳洗打扮,两鬓边略嫌蓬松,一点忧郁的神色堆在眉梢。窦妃赶快使眼色命两个宫女退出,然后小声说道:
  “瑞芬,你累了。我这寝宫中没有旁人,你不妨坐下说话。”
  王瑞芬躬身小声说:“奴婢自幼入宫,在宫中长大,不敢坏了皇家规矩。娘娘,好像朝廷上出了大事,很大的事!”
  “到底是什么大事?”
  王瑞芬将黄缎门帘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看,见没有宫女窃听,又回到窦妃的身边,悄悄说道:
  “整整一天,皇上不断地召见文武大臣,好像都是商量吴三桂的事。刚才过了四更,皇上仍不肯就寝,在寝宫坐一阵,彷惶一阵。忽然云板三响,是李双喜将军递进一件密封的火急文书。皇上打开文书一看,登时脸色一寒,不由得在金砖上将脚一跺。又过了一阵,他将这封紧急文书往怀中一揣,就启驾往武英殿去了。”
  “到武英殿做什么?”
  “皇爷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一坐下,立刻命人将双喜将军叫来。双喜将军好像料到皇爷会很快召见他,所以衣帽整齐,坐在武英门的值房中恭候,一闻传宣,立刻进来。”
  “皇上问了他什么话?”
  “皇上命宫女们立刻退下,也不许站立在窗外近处,所以问的什么话奴婢不知。奴婢走在最后,离开窗外时只听见皇上的口中说到了吴三桂,又说到满洲。”
  窦美仪的心头上猛一沉重,感到大事不妙。她虽然生长于深宫之中,服侍在年轻守寡的懿安皇后身边。但近几年来满洲的兵力日强,成为明朝的一大祸患,她也知道。听了王瑞芬的不明不白的禀报,窦妃瞠目望着瑞芬,一时无言;过了片刻,挥手说道:
  “你赶快休息去吧。能够和衣睡一阵也好,说不定皇上什么时候又要呼唤哩。”
  “奴婢这就去,随便歪在枕头上矇胧片刻,不敢睡着。皇上更辛苦,白天和通宵都在为国事操劳,不曾有一刻上御榻休息!”
  窦美仪没再说话,又挥手命王瑞芬快去休息。瑞芬退出后,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说天色尚早,请娘娘且到凤榻上休息。窦妃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卸了妆,靠在枕上休息,同时也挥退了两个宫女。可是她想来想去,越想越没有睡意,睁开眼睛,望着宫灯,在心中问道:
  “难道是吴三桂投降了满洲?难道是吴三桂勾结满洲人同时来犯?难道是满洲人又进了长城?……”
  一阵风从树梢吹过,仁智殿屋檐上铁马叮咚。窦美仪翻身下床,重新坐在椅上,无言地注视着羊角宫灯,在心中说道:
  “但愿皇天保佑,大顺朝逢凶化吉!”
  今天是四月初五,离决定御驾亲征吴三桂的日子只隔七天了。昨日上午巳时前后,大顺朝的文武百官还处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齐集皇极门前的丹墀上,依照鸿胪寺官的高声鸣赞,演习皇上的登极典礼。丹墀下排列着两行仪仗,又称卤簿,从丹墀下直排到内金水桥边。而午门外站立着六只高大的驯象,由彩衣象奴牵引,每一阙门两只,相向守门,纹丝不动,稳若泰山。皇极门丹墀上的高大铜仙鹤和铜香炉,全都口吐袅袅轻烟,香气氤氲,散满演礼场中。在丹墀两边,钟鼓司的乐工们随演礼进程,不断按照鸿胪的赞礼声奏乐。乐声优雅、雍容,不仅气氛肃穆,更显出太平景象。但是演礼尚未终场,唐通和张若麒在文华殿叩见了李自成,呈上了吴三桂给吴襄的家书,局面便突然变了。
  昨天上午,唐、张二人退出之后,李自成立刻同几位重臣开御前会议。昨日下午和晚上又继续御前会议。宋献策、李岩原来都不同意对吴三桂急于用兵,担心一旦东征受挫,东虏乘机南犯,大局将陷于不可收拾。随着李自成在革命功业上的步步胜利,尤其是从崇祯十五年李自成在中原各地连获重大军事胜利以来,他们之间最初的“袍泽”之情步步疏远,变化为君臣关系;到了西安以后,中央政权确立,百官职掌和品级厘定,当年“袍泽”之情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关于皇上要往山海卫御驾亲征的大事,两位军师虽然当面苦口谏阻,无奈皇上不听。随后他们被刘宗敏请到首总将军府讨论如何出兵的具体问题,完全是奉命行事,谏阻东征的话不再提了。
  他们正在旧皇亲田宏遇宅中商议出兵的各种具体问题时,刘体纯从通州派飞骑送来的十万火急军情探报到军师府了。军师的夜间值班中军副将不敢拆封,立刻派人飞骑送到宋献策手中。宋献策拆开一看,脸色一变,不觉在心中惊叫:“果然不出所料!”他立刻转给李岩。李岩匆匆一看,心中想道:“在西安时我就担心会有今日,果然不幸言中!”他顺手将刘体纯的探报转给刘宗敏。刘宗敏看过之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兵贵神速,可见御前所定大计很是,必须赶快打败吴三桂,消除此一支祸患,再腾出拳头来对付满洲!各营如何出兵的事,由我一一下令。你们二位速回军师府,将这一军情探报连夜送进宫中,呈给御览。说不定明日一早,皇上会召见我们。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去吧!”
  宋献策和李岩迅速辞出,策马奔回军师府,将刘体纯的军情密报附了一页简单的说明,让皇上知道他们同刘宗敏都看过了,“特呈御览。敬候圣裁”。这一简单附页,不是正式奏疏,在当时叫做“揭帖”,清朝称为“附片”。宋献策在外边加了个封套,写好封好,封口加印,立即叫人骑马送交东华门值班官员,所以在四更时候,云板敲响,李自成就看见了这一令他大吃一惊的军情禀报。但在刘宗敏面前议事的众多权将军和制将军,大家还坐在闷葫芦里,照旧商议出兵的事。他们都知道出了大事,必是关于满洲人和吴三桂的动静,但因刘宗敏的令严,没人敢打听一句。
  李岩被邀到宋献策的签押房中,屏退左右,继续谈了一阵。他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只恨他们自己出身文人,又不是陕西籍,同刘宗敏比起来究竟是远了一层,遇到目前局势,如何可以使国家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他们徒然在心中清清楚楚,却无力挽救大局。他们因知道明日早饭以后,皇上必然召他们进宫议事,而此刻已经四更多天了,所以他们胡乱吃点东西,闷闷不乐,准备各回自己房中休息。在分手时候,李岩叹道:
  “近几个月来,弟常后悔不隐居山林,而今晚矣!”
  “皇上是有为之主,吾兄何出此言?”
  “皇上当然是有为之主,但弟自恨有心报主,无力回天,不知税驾①何处!”
  ①税驾——意即脱身。
  宋献策的心中一动,感到这是一句不吉利的话,但他也有一些同感。他想了想,感慨地说:
  “弟读《孙子兵法》,很注意《势篇》中所讲的一个道理。如今你我可以回想,皇上不顾你我多方谏言,占领河南、湖广之后,接着又到了西安,一直不肯在各地设官理民,使国家可攻可守,处于不败之地。朝廷不作此根本大计,一意马不停蹄,北伐幽燕,这不是一二人的意思,而是一个‘势’字。皇上如今不顾你我苦谏,决意东征,也是一个‘势’字。这个‘势’宇,就是杜预所说的‘形势’二字。孙子讲究用兵任势,是取胜之道。我从‘势’字悟出,遭致失败,往往也是一个‘势’字。目前你我无能为力,也是因为形势已成,非你我可以为力,徒唤奈何!”
  李岩轻叹一声,回自己在军师府内住的一座小院中去了。
  到了巳时过后,宋献策和李岩被皇上召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在五更拜天之后,早膳以前,先将李双喜和吴汝义叫到武英殿的西暖阁,明白告诉他们,已经决定于十二日己巳,御驾亲率六万大军东征,一举打败吴三桂,迫其投降,然后腾出拳头,迎战满洲来犯之敌。他还告诉他们:双喜将随御驾东征,不离左右,而吴汝义留在宫中,协助李公子镇守北京。对于局势的突然变化,他们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已经心中有数,而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同时他们也恍然大悟,怪道皇上急于要择吉于初九日丙寅为罗虎成亲,并且要在初九日以前敕封罗虎为伯爵,原来都是为鼓励他在战场上死力效忠!
  吴汝义向皇上禀奏:罗虎的公馆已经安排好了,房屋和一切陈设都可以说富丽堂皇,符合大顺朝伯爵身份。男女奴仆都是从高门大户中挑选来的,限令在今日一早全到罗虎公馆,有迟误不报到的唯原主人是问。他还禀奏:
  “昨日陛下对臣面谕之后,臣立即向礼政府大臣们传下圣旨,敕封罗虎为潼关伯的敕书铜印,都将连夜赶办,今日上午将敕书送进宫来用玺,接着在罗虎的伯爵府颁赐罗虎。罗虎受封之后,立刻进宫,叩谢圣恩。估计罗虎进宫谢恩,将在近午时光景。他谢恩后骑马奔回公馆,文武官员为他贺喜,少不了举行酒宴。这些必备之事,臣已吩咐下去,务须一切操办妥贴,风光,方合乎御赐婚配体统。”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你打算请什么人为他主婚?”
  “罗戴恩是他的堂叔父,本来由他主婚最为合宜,可是他奉旨押运金银去西安,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大臣之中,陛下以为谁为合宜?”
  李自成略想一下,含笑说道:“这费宫人在明朝宫中是有名的美人,又是一位才女,小罗虎担心她眼眶太大,轻视他出身微贱,说得难听是一个流贼,说得好听也不过是草莽英雄,所以罗虎怕费宫人不能在婆母前行孝,原不想成这门亲事。孤为此才赶在罗虎成亲前敕封他为潼关伯,封他母亲为诰命夫人。你再去找牛丞相传谕孤的旨意,请他做罗虎的主婚人吧。”
  “如此最好。臣当遵旨而行,包管这一对新人十分满意。”
  李自成说:“初九日黄昏新人花轿到潼关伯公馆,拜天地,送入洞房,接着就是几十席盛宴。事前样样都得准备好,可来得及么?”
  “请陛下不必操心,臣已作了安排。此系皇上御赐婚配,咱大顺朝开国以来第一桩钦定佳偶,使英雄与美人喜结良缘,臣岂能不尽力办好。数百张大红龙凤请帖,今日即可备办停当,按照开好的名单送出。鼓乐、花轿、各色执事,该由什么衙门、什么官员操办,臣已吩咐下去,不会误事。还由京城中……”
  “不是京城,是行在。”
  “是,是。请恕臣一时错言。臣已命人由幽州行在的全城中征集一批有名厨师,明日就到潼关伯府,备办宴席。”
  李自成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吴汝义很会办事,不愧是宫内大臣。他又在心中暗想,到了初九下午,一部分重要武将已经出征或者移营通州一带了,只有一部分将领尚在幽州城内。但是不管怎样,要使尚未启程的将领们在罗虎的喜宴上快活快活!但是,这只是他的心里话,并未出口,轻轻挥手,使吴汝义和李双喜叩头退出了。
  今早,李自成不让窦妃陪侍,独自在武英殿暖阁中用膳。因为他不断地思虑着东征的事,他的脸色特别沉重。王瑞芬只在五更时朦胧片刻,挣扎精神起来,赶快梳洗打扮,像往日一样花枝招展,率领四个宫女,小心翼翼地侍候皇上早膳,同时受窦妃暗中嘱咐,在御前偷偷地察言观色,只要能得到一点朝中情况,便向窦妃禀报。一则因为她是一个最为细心的人;二则她同窦美仪差不多,一心一意维护大顺,把自己的一生命运寄托在大顺的皇权永固;三则她站立的地方靠近皇上,所以她与其他宫女不同,独能看见李自成的右眼皮不住跳动。这本来是由于李自成从昨天来缺少睡眠,眼皮的末梢神经过于疲倦,然而当时在民间却有一种迷信,有一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读ai)”。宫女和太监中间,也有这种迷信。王瑞芬认为皇上的右眼皮不住跳动是一个不吉之兆,心中一寒。但是她知道窦娘娘如何为国事忧愁,决定不向娘娘禀报。
  早膳以后,李自成命传宣官传旨,辰时三刻,在文华殿召见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喻上猷、顾君恩等几位帷幕重臣。他没有召见刘宗敏和李过,只是因为,刘宗敏是他起义后的生死伙伴,遇事果决,他相信此时必已陆续下令诸将,部署出征,而李过是他的亲侄,性情有点像他,既不必多询问李过的意见,也无须再有何叮嘱。倒是牛金星等几位被他重用的文臣,今日同他们既是君臣之分,也有朋友之谊,处此重大决策时候,他不能不再听听他们到底还有些什么谋划,可以采纳。
  在他向传宣官下了口谕以后,他坐在御案前沉思,首先想到了宋献策昨日所卜的“亢龙有悔”的卦,虽然他已经拒绝了两位军师的谏阻,同意刘宗敏的意见,在东虏南犯前赶快出兵东征,但是他心里并不踏实。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献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不相信从文王、周公、孔子传下来的《易经》,也是不可能的。但他同刘宗敏都有十分丰富的打仗经验从为必须在满洲人南犯之前先动手打败吴三桂方是上策。昨夜接到刘体纯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报,更增加了他先打败吴三桂的决心。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顾虑离关中太远,缓急之时不能得到人马增援。想到这里,他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讨厌右眼皮不住地跳动,将右眼皮揉了一阵,然后在心中对自己说:
  “按既定东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乱了章法!”
  虽然他刚刚在心中告诫说“不可乱了章法”,却马上传旨宣召正在忙碌着的吴汝义重新进宫。当吴汝义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以后,他挥退在身边侍候的宫女,低声问道:
  “孤听说正阳门瓮城内的关帝庙十分灵验,香火很盛,你知道么?”
  “臣知道。北京正阳门关帝庙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闻名。”
  李自成点头说:“关帝爷是蒲州人,同陕北仅一道黄河之隔。自来秦晋一家,我朝龙兴西北,艰难定邦,必有关帝爷暗中护佑。你须置备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顿一下,不说出心中最关心的是东征胜利这件事,而要吴汝义祝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吴汝义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赶快说道:“臣要祝祷,请关帝爷在天默佑,此次皇上御驾东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中又闷闷地想了一阵,又揉了揉右眼皮,打个哈欠,便启驾往文华殿去了。
  往日,如果崇祯皇帝从乾清宫往文华殿去,一定要乘步辇,有大批太监跟随。然而李自成在紫禁城中不管去什么地方,一动身也称为“启驾”,实际却全是步行,由李双喜率领二十名护驾将校跟随,另外有四名从西安带来的传宣官,还有挑选到武英殿宫院中侍候的四名宫女。明朝皇帝的所谓“启驾”的许多陈规和排场,全不用了。
  李自成到文华殿东暖阁坐下片刻,被召见的几位重臣,都来到文华门了。这样的召见,不是开御前会议,而是沿用明朝的旧称,叫做“召对”,所以礼仪比较简单。护驾的将校送皇上进入文华殿以后先退往文华门侍候,不奉呼唤不许再走上丹墀。宫女们向御案上献茶以后,即退到丹墀上,同宣传官都站在远处。
  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经不再跳了,只是他的心思沉重,脸色阴暗,与他进北京以来的神态大不相同。他刚坐下,端起茶杯润一润发干的喉咙,李双喜进来了。听双喜禀奏牛丞相等几位大臣已经到了文华门候旨,他轻轻说道:
  “叫他们进来!”
  随即,双喜退出。过了片刻,传宣官引着大臣们走进文华殿,来到御前,向李自成叩头。赐座以后,李自成由于心中焦急,一反往日习惯,首先说道:
  “孤今日召对诸位先生,是为了东征大计。我大顺朝经过十余年的苦战,获得天下,国基未固,人心未服。孤本想早日举行登极大典之后,一面招降江南,一面治理百姓,使黎民早享太平之福。不断打仗,使百姓继续受战乱之苦,实非孤的本心。可是吴三桂不识天命,竟敢据山海卫弹丸之地,不肯投降,还要称兵犯顺,妄图为崇祯复仇,恢复明朝江山。如不将吴三桂赶快剿灭,势必影响各地,互相效尤,国无宁日。再说,满洲鞑子野心勃勃,与我中国为敌。从前因明朝国势衰弱,东虏几次南犯,深入畿辅、山东。今趁我朝在幽燕立脚未稳,又要来犯。如其等待吴三桂与东虏勾结,联兵对我,何如我先将吴三桂一举击败,腾出手再击东虏。孤思虑再三,决定采纳捷轩等大将意见,克日东征。大计已定,不可更改。如今我军一部分士气和军纪已经不如从前,又加上谣言纷纷,禁止不住。所以东征大计,不能犹豫。稍有犹豫,便会动摇军心。可是,从目前情况看来,我军自长安来此,立脚未稳,兵将不多,精兵号称二十万,实际来到幽州的只有六万之众,所以东征吴三桂是一件极大的事,也是不得已之举。昨日献策和林泉都苦口谏阻,孤不听从。孤明知是一着险棋,可是这着棋不能不走。举棋不定,反招后患。好在这六万精兵多是延安府人,也是孤带出来的,到艰难时能够得其死力。孤亲自临阵,与将士们同冒矢石,将士们必会以一当十,拼死杀敌。听说有的大臣在暗中议论,想建议孤坐镇北京,控驭万方,由捷轩率兵去山海卫即可。大家不知,正因为我朝兵力不足,孤非去亲征不可。孤今日叫你们来,想在此安危所系的时候,再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有好意见,只管直言!”
  李自成有一个内向型的性格,平日与部下会议大事,他总是不多说话,让大家各抒所见,他用心细听,最后拣合他心意的意见采纳。像今日他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实不多见,被召对的几位大臣都不能不心中感动。但是既然东征的大计已定,不许再有谏阻的话,宋献策和李岩纵然还有谏阻之心,也因为事已无可挽回,只得沉默,只想着倘若在皇上东征受挫时有什么补救办法。牛金星高居宰相之位,与别人不同,见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听他的建言,他欠身问道:
  “刚才在文华门恭候召对时候,臣听宋军师言道,昨夜接到探报,吴三桂已经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不知是否确实?”
  “刘二虎几次探报都很实,这次又送来探报,料已证实。孤认为,既然吴三桂已经往沈阳借兵,我大军更应该星夜东征,抢在东虏南犯之前一举将吴三桂打败。只要在山海卫打个胜仗,就可镇住东虏气焰,使东虏不敢南犯,这叫做敲山震虎。”李自成又扫一眼宋献策,加了一句:“要是前几天出兵东征,那就好了!启东,你是宰相,有何好的应变方略?”
  牛金星、喻上猷和顾君恩听说刘体纯在夜间来的探报,一个个心中大惊。但他们在吃惊之余,各人的想法不同。顾君恩原是主张讨伐吴三桂,也赞成御驾亲征,所以他在心中暗想:悔不早作建议;此时出兵,可能已经迟了!喻上猷原在明朝做过兵科给事中,了解边情,对战事颇为忧虑,只想着未必能稳操胜券,后果难料。但是李自成最重视的是宰相牛金星,他见牛金星沉吟不语,便催问道:
  “启东,你有何高明之见?”
  牛金星欠身回答:“时局突变,为臣始料不及,深愧辅弼之职。臣窃思,目前陛下将亲率大军东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虚,十分可忧。目前应一面出兵东征,一面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舆情。”
  “这话说得很好。要紧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么?”
  “臣窃思,虽然皇上东征在即,兵事倥偬,然臣为皇上收揽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咸知陛下虽然出身草莽,龙兴西北,却是个尊圣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长安,即举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颇收关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举行科举考试,事前没有准备,出征前已经来不及了。臣谨作两项建议,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亲临孔庙,举行祭孔之礼。臣的第二个建议是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以示与民更始。原拟在陛下登极诏书中宣布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不妨目前就此宣布,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觉诧异,没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马纷乱之际,竟会建议此不急之务。李自成虽然神情如常,心中却也纳罕。他向别的几位大臣扫了一眼,都不说话,知道牛金星事前没有同他们任何人商量过。他从在商洛山中同牛金星见面开始,对金星就有特殊尊重,礼遇优渥,超过旁人,所以他没有说牛金垦的建议是不急之务,而是口气平静地含笑问道:
  “祭孔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时祭孔,有何题目?”
  “题目是现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释菜之礼,又称丁祭,名正言顺。”
  李自成说道:“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这是特殊情况,从天启到崇祯年间,因为朝政纷乱,皇帝很少举行了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经早过,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见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国圣虑深远,天下臣民必将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愿意人们因袭成见,对他仍然以流贼相看,听了牛金星的建议不觉心动,问道:
  “已决定十二日出师东征,还有祭孔的时间么?”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可以于初十日上午圣驾去文庙行释菜礼①,不会误了十二日出师东征。”
  ①释菜礼:古代读书人人学时以苹蘩之属祭祀先圣先师的一种典礼。
  “如今准备还来得及么?”
  “在胜朝每逢皇上行释菜礼,必须全部卤簿,黄沙铺路,百官陪祭。如今兵马倥偬,可以用一半向簿,也不必黄沙铺路,百官不必全去。只要皇上亲临,行在土民就会额手称庆。”
  李自成略一思忖,说道:“你同礼政府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至于大赦天下,废除‘三饷’等事,还是放在登极诏书中宣示天下。你们把登极沼书准备好,等孤打败吴三桂回来再说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顾君恩问道:“你们还有何话说?”
  喻上猷说道:“臣忝任圣朝本兵,时间未久,尚无丝毫微绩。陛下东征之后,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协助丞相,保幽州万无一失,以待陛下凯旋。”
  李自成转向顾君恩,用眼神催他说话。
  顾君恩说道:“陛下原定于四月初六登极,后改为初八日登极,如今又以御驾东征之故,必须改期举行。”
  “是啊,只好再改期了。”
  “臣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谕臣民:陛下登极大典,改为四月十五日举行。”
  李自成:“啊?那时孤已经启程三天了。”
  “臣当然知道。请陛下俯纳臣的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举行登极,此事必有吴三桂的细作,星夜报到山海,迷惑敌人,此系古人所说的‘兵不厌诈’。”
  李自成略一迟疑,随即点头说道:“你同牛丞相约同礼部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还有何话要奏?”
  李岩心中认为这是欺骗全城臣民,正要说话,见宋献策向他使个眼色,便隐忍不言了。
  顾君恩又说道:“陛下亲率三军,先声夺人,东征必可马到成功。至于探报说吴三桂派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此事可以不用担忧。以臣愚见,东虏决不会很快南犯。”
  李自成赶快问:“何故东虏不会很快入犯?”
  顾君恩说:“去年八月,虏酋皇太极突然在夜间无疾而终。虏酋原未立嗣,为着争夺皇位,努尔哈赤诸子几乎互动刀兵。多尔衮也是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之异母弟,号称九王。他本来也想攘夺皇位,因恐皇室中自相残杀,数败俱伤,酿成东晋的八王之乱,所以他临时悬崖勒马,拥戴皇太极之六岁幼子名叫福临者登极,而自为摄政王,无篡位之名而有掌握大权之实。皇太极本有长子,名叫豪格,也是一旗之主。自古国主死去,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多尔衮废嫡废长,妄立幼君,以遂其专权擅政之私,满洲皇室中如何能服?八旗各旗主如何能服?所以依臣看来,多尔衮在此时候,必不敢兴兵南犯。请陛下迅速东征,不必有所顾虑。”
  李自成因顾君恩将满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轻松,反而不敢相信。他看看宋献策和李岩的神情都很沉重,显然与顾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对牛、喻。顾三位大臣说道:
  “你们三位先退下去处理朝政。”他又转望两位军师:“你们留下,孤还与你们有事相商。”
  牛、喻、顾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先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平日与献策留心满洲事,不尚空谈。方才顾君恩说多尔衮因满洲老窝里有事,众心不服,他不会马上南犯。你认为如何?”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日我军距关中路途遥远,后援难继,而到达北京之兵,只有数万,自山海关至居庸关,长城绵延千里,东虏随处可入。顾君恩说多尔衮不会南犯,岂非空谈误事!至于顾君恩说多尔衮辅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不肯立嫡立长,众心不服,此系不知夷狄习俗,妄作推断。东虏原是夷狄,国王不立储君,亦无立嫡立长之制。既然多尔衮已经拥戴皇太极幼子为君,在满洲就算是名正言顺。多尔衮为满洲打算,为他自己打算,都会乘机南犯,以成就皇太极未竟之志。他一旦兴兵南下,满洲八旗谁敢不听!他号称墨勒根亲王,这是满语,汉语睿亲王,必有过人之智,不可等闲视之。遇此中国朝代更换之际,他岂肯坐失南犯之机?顾君恩之言,决不可听!”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宋献策问道:“献策,你还有何话说?”
  宋献策说道:“多尔衮对关内早怀觊觎之心,如今吴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只不知从何处入塞耳。”
  “你有无防御之策?”
  “自东协至西协,千里长城一线,我大顺朝全无驻军设防,臣愚,仓促间想不出防御之策。”
  李自成的心中震惊,开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将动摇军心,只好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出兵。他又问道:
  “东征的事,只能胜,不能败,孤也反复想过。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带及河北各地震动,不易固守,中原与山东各地也将受到牵动。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门口焚毁吴三桂的海边粮船,确是妙计。你想,此计定能成功么?倘若此计不成,我军又不能一战取胜,你另有何计善后?”
  宋献策知道皇上已考虑到东征会受挫折的事,他忽然决定,不妨再一次趁机谏阻,也许为时未晚。于是他赶快离座,跪到皇上脚前,说道:
  “请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陈愚见。虽然陛下已经明白晓谕,不许再谏阻东征之事,然臣为我大顺安危大计,仍冒死建言,请皇上罢东征之议,准备在近畿地方与东虏决战。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劳,鼓舞士气,一战获胜,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今崇祯已死,明朝已亡,我国之真正强敌是满洲,吴三桂纵然抗命,实系无依游魂,对我朝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既然吴三桂已经差人向满洲借兵,我们不待满洲兵南犯,先出兵打败吴三桂,回头来迎战东虏,不使他们携手对我,岂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臣昨日已言:敌我相较,兵力相差不远。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来,三桂不利。倘若东虏南犯,则胜败之数,更难逆料,望陛下千万三思!”
  李自成因宋献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觉怫然不悦,停了片刻,问道:
  “倘依照你的妙计,焚毁吴三桂泊在姜女庙海边粮船,吴三桂还能是我们的劲敌么?”
  “焚烧吴三桂的海边粮船,虽是一条好计,但未必就能焚烧成功。”
  “何故不能?”
  “正如孙子所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我所能探到的吴三桂粮船停泊之处,确在姜女庙海边,但天下事时时在变,要从世事瞬息变化上估计形势,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吴三桂的几百艘粮船来说,据臣详细询问,始知起初泊在姜女坟附近的止锚湾,以避狂风。后因满洲兵跟踪而来,占领宁远与中、前所等地,吴三桂的粮船只得赶快拔锚,绕过姜女坟向南,改泊姜女庙海滩。十日之后,安知粮船不移到别处?比如说,吴三桂因战事迫近,命粮船改泊在老龙头和海神庙海边,我欲焚毁彼之粮船,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吴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门口增强守备,凭着天险截杀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长城一步。还有别的种种变化,非可预料。所以臣以为用兵重在全盘谋划,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计。这全盘谋划就是古人所说的‘庙算’。陛下天纵英明,熟读兵法,且有十余年统兵打仗阅历,在智谋上胜臣百倍。然悬军远征之事,却未见其可。微臣反复苦思,倘不尽言直谏,是对陛下不忠;倘因直谏获罪,只要利于国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诸将,罢东征之命,准备迎战真正强敌,实为上策!”
  “吴三桂借他的一封家书,向孤挑战,倘不讨伐,必成大涡。捷轩已传令三军出证,军令如山。倘若临时变计,必会动摇军心,惹吴三桂对我轻视。他反而有恃无恐,在山海卫鼓舞士气,很快打出来‘讨贼复国’旗号。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你不明白?”
  “臣何尝不知?但是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对吴三桂示以宽宏大量,以全力对付满洲,方不误‘庙算’决策!”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庙算’已经定了,东征之计不能更改,你不用说下去了!”
  宋献策十分震惊,不敢再谏,只得叩头起身,重新坐下。在这次召对之前,他原来已经放弃了苦谏东征之失,只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时如何补救的建议,只因临时出现了可以再次苦谏的一线机会,他又作‘披肝沥胆’的进谏,而结果又遭拒绝,并且使‘圣衷’大为不快。看见李岩又想接着进谏,他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虽然听从了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们的主张,坚决御驾东征,但他听了宋献策的谏阻东征的话,以及宋献策同李岩对多尔衮必将南犯的判断,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点动心。沉默片刻,他对两位军师说道:
  “对东征一事,你们反复苦谏,全是出于忠心。孤虽未予采纳,也仍愿常听忠言。古人常说,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从西安出师以来,群臣都认为只要破了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即可传檄江南,毋须恶战而四海归降。没想到吴三桂竟敢据山海卫弹丸孤城,负隅顽抗;又没想到满洲人新有国丧,皇族内争,竟然也要举兵南犯。孤面前并无别人,我君臣间有些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孤现在要问,万一东征不利,你们二位有何补救之策?”
  宋献策对皇上的谦逊问计,颇为感动,赶快站起来说:“臣有一个建议,御驾东征之时,将四个大有关系的人物带在身边。”
  “哪四个人物?”
  “这四个人物是:明朝太子与永、定二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望陛下出征时将他们带在身边,妥加保护,善为优待。”
  “为何要带着崇祯的三个儿于和吴襄东征?”
  宋献策回答:“三代以后,每遇改朝换代之际,新兴之主往往将胜朝皇族之人,不分长幼,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百姓不知实情,以为我朝对明朝也是如此,吴三桂也必以此为煽乱之借口。带着崇祯的这三个儿子,特予优待,使百姓得知实情,而吴三桂也失去煽乱借口。外边纷纷传言,说吴襄也被拷掠。如今将吴襄带在御下身边,如有机会,可使吴襄与吴三桂的使者见面。”
  李自成轻轻点头,又问:“带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带着崇须的太子、二王和吴襄,对吴三桂示以陛下并非欲战,随时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李自成对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强点头,又问:“还有何用?”
  “倘若战事于我不利,则必须暂时退避,速回北京。兵法云;‘强而避之’。兵法重在活用。如果战场上于我不利,当避则避。遇到这样时候,在太子与二王身上,可以做许多文章。”
  李自成不愿意想到东征受挫,心头猛然一沉,停了片刻,又一次勉强点头,然后又问:
  “你还有什么建议?”
  “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我军在山海卫坚城之下,倘若一战不胜,请陛下迅速退兵,不可恋战,受制于敌,更不可使多尔衮乘我不备,攻我之后。”
  李自成不相信多尔衮会用兵如此神速,暗中想着宋献策未免将情况想得太坏,淡淡地回答说:
  “到了交战之后,看情况再说吧。林泉,你有何建议?”
  李岩说道:“臣有两个建议,请陛下斟酌可否。”
  “第一个是什么建议?”
  “微臣以为,皇上亲率大军东征,北京兵力空虚,首要在安定民心,布德施仁,停止对明臣酷刑追赃;其中有几位明臣素有清廉之名,尤应释放,以符舆情。”
  “第二个是什么建议?”
  “北京虽在帝王辇毂之下,但平民居于多数。平日生活困难,今日可想而知。臣第二个建议是开仓放赈,救济百姓。”
  “献策之意如何?”李自成问道。
  宋献策赶快说:“目今已是四月,暮春已尽,初夏方临,正是万物生长之季,但近来天象阴沉,北风扬沙,日色无光,望陛下体上天好生之德,多施宽仁之政。所逮数百明臣,有的已死,有的赃已追尽,有的原作贪赃弄权之人,在百姓中享有清正儒臣令誉,身受拷掠,借贷无门。趁陛下东征之前,凡是被拘押追赃的明朝勋戚、文臣、巨商,该释放的释放,暂不释放的也应停刑,等候发落,以安北京人心。”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近日天气阴霾,日色无光,确如你们所言。捷轩今日进宫奏事,孤就将你们的建议转告于他。至于放赈的事,目前大军供应困难,只好从缓,等东征回来时再议。”
  召对至此完毕。宋献策和李岩叩头辞出以后,心情比召对前更为沉重。他们对东征的必将失利,看得更清,但恨无力再谏,只好在心中长叹。
  从四月初七日夜间开始,驻扎在北京城中的大顺军,分批开拔,向通州城外集结。需要携带的粮草辎重,也陆续从北京出发。就在这戎马倥偬之中,罗虎偏偏受封为潼关伯,奉旨成亲,所以在大顺军的重要将领中,他比别人更加忙碌。幸而他的伯爵府驻进了一百名亲兵,府中一切布置,既有亲将和亲兵,也有吴汝义拨给的成群男女奴仆,他都不用操心。初八日上午,他已接到敕书、铜印,进宫向皇上谢恩。李自成对他的一营人马在通州纪律整肃、操练不辍,着实称赞几句,又勉励他在这次东征中再建奇功。罗虎从宫中出来,立刻驰回通州,为全营出证事进行安排。
  李过拨给罗虎的两千人马在昨晚已经来到。如今由他直接统带的人马共有五千,其中三千骑兵,两千步兵。新拨来的部队,将校都很年轻,有许多是从孩儿兵营中出身,同罗虎的关系很好。全营上下,因主将新封为潼关伯,又加钦赐婚配,一片欢快。罗虎回到通州营中匆忙召集会议,向重要将领下达了准备出征的紧急军令,也宣示了皇上对他的口谕,包括对全营的褒奖。他在北京城内,风闻有些营中,士气不振,有些人害怕与关宁兵打仗,使他不免忧虑。当他看见全营上下,士气旺盛,心中十分高兴。他对亲信将领们说:
  “听说吴三桂的关宁兵训练有素,又听说满洲也要南犯,该我们出力报国的时候了。我只望大家努力,不负皇上所望,再建奇功!”
  午饭以后,罗虎到每个驻兵地方巡视,对将士们说几句勉励的话,并说他定于十二日率领大家东征,为皇上效命疆场。巡视以后,他没有再回行辕,直接驰回北京。
  罗虎刚进朝阳门,遇见他的伯爵府的中军游击马洪才骑马来迎,在马上向他小声禀报:宋军师在军师府等候他立刻前去,有事面谕。罗虎不敢怠慢,径直向军师府策马奔去。在军师府辕门外约有一箭之地,遇见宋献策骑马往首总将军府议事。他与宋军师立马街心,马头相交,双方随从人等都退在五支以外,驻马侍候。罗府中军马洪才立马几支外侧耳细听,只听见罗虎将军小声回答:“是,是。末将不敢误事,初九日成亲,初十日早膳后就……”以下的话听不清楚。又听见皇上要召见的话,其他全听不见了。
  罗虎在街心听了军师的面谕之后,缓辔向他的伯爵公馆走去。虽然他平时同手下将校们感情融洽,亲如兄弟,但是凡属于军事机密的事,他从不向部下泄露,也禁止部下询问。他的中军马洪才虽然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身,原来把他当哥哥看待,此时却只能讲究军令森严,对他很想知道的话,不敢询问一字。
  罗虎回到自己的伯爵公馆,同随从们在大门外下马,不觉一惊。大门外新添了一座用松柏枝搭的牌楼,上有红缎横额,上书四个大字:“潼关伯府”。横额上边悬着用红缎做成的“双喜”字。牌坊左右挂着红缎喜庆对联,上边的金字是:
  皇恩两降功臣府
  喜气全来伯爵家
  吴汝义确实堪称是大顺皇帝行在的宫内大臣。尽管皇上身边的和紫禁城中的事情十分繁忙,单是由他经管清点、登记和运走大批金银财宝的事,已经需要他耗费很大精力,还有为皇上准备御驾东征的大事,不但时光紧迫,而且不能有丝毫差错,忙得他在近一两天之内竟然两眼发红,脸颊苍白。当罗虎回到新公馆时候,吴汝义恰好也在这里。吴汝义告诉他说,皇上因为他年轻,母亲不在此地,遇此婚姻喜庆大事,很关心他的伯爵府中没有人员料理,所以钦谕他亲自前来看看。他已经从罗虎手下的亲随中临时分派了几个在伯爵府中管事的人,并且成立了帐房,掌管府中进出财物和接收庆贺银钱和各种礼物。罗虎随吴汝义在府中各处一看,果然吴汝义替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满心感激,说道:
  “吴叔,请你受侄儿磕头感谢!”
  吴汝义赶快拦住,没有使他跪下,说道:
  “好侄儿,你不要感激我,要感激皇恩浩荡。马上要东征,但愿你为皇上再立大功。”
  罗虎确实感激皇恩,不觉充满了两眶热泪。他的喉咙硬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在心中想道:
  “在山海卫城下,我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有传宣官前来传旨,叫罗虎立即到武英殿面见皇上。罗虎立刻出了伯爵府,同吴汝义策马往东华门奔去。
  被传宣官引进了武英殿的西暖阁,在李自成的面前叩头以后,李自成问了他的新公馆情况,然后含笑说道:
  “小虎子,俗话说道:新婚好比小登科,是年轻人一生中的一大喜事。孤本来也想让你新婚后快乐三天,可是……”
  李自成将话停住,打量罗虎脸上的神情。罗虎也抬起头来,等皇上将话说完。就在这时,他看清楚皇上的眼窝深陷,脸色发暗,不禁心中一惊。他说:
  “陛下,倘若是军情紧急,小将愿意马上出征,等打了胜仗以后回来成亲不迟。”
  李自成笑一笑,说;“不。不误你的成亲。孤本意叫你成亲时快乐三天,然后出征,可是如今看来,军情如火,你补之大哥明日就得率各营移驻通州,初十日从通州启程,你捷轩叔是全军主帅,他十一日也得动身。等各营人马启程之后,孤定于十二日上午辰时启驾,率领扈卫亲军奔向永平。你呢,要成亲,也只好在十一日启程,追赶你的人马。孤已决定,你与费宫人于初九日晚拜堂成亲,初十日中午你还得宴请留守北京的文武官员。十一日黎明,你就该动身了。”
  “小将遵旨!”
  李自成有意将派遣罗虎去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粮船的计谋告诉罗虎,使他在心中有所准备。但是李自成又怕他过早告诉他的亲信将校,泄露此计,所以稍微迟疑一下,改了话题,含笑说道:
  “等打过了这一仗,得胜回来,就派人将你母亲接来,你夫妻可以孝事慈母,永享天伦之乐。”
  罗虎叩头,哽咽说道:“感激陛下隆恩!”
  李自成又说:“费宫人知书识礼,必能做一个孝顺媳妇。何况你母亲已经是诰命夫人,伯爵之母,身份大非往年!”他不觉微笑,得意他为罗虎择了佳偶,既美貌又知书识礼。
  罗虎被皇上的几句话触动孝心,以头俯地,暗暗地滚出热泪。
  李自成向帘外轻轻说道:“叫王瑞芳!”
  王瑞芬恰在帘外,应声回答:“奴婢在!”
  随即,王瑞芬掀开黄缎软帘进来,迅速而轻盈地来到李自成面前,站在罗虎背后,等候吩咐。李自成问道:
  “王瑞芬,你从前在承乾宫回娘娘身边多年,同费珍娥自幼相识。费珍娥的性情,你一定知道。你看她在众宫女中为人如何?”
  王瑞芬回答:“回皇爷,在后宫的众多都人姐妹中,乾清宫、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还有公主居住的寿宁宫,这几个宫中的都人姐妹来往较多,较有头脸的更为熟识。费珍娥在众多宫女中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尖子,崇祯皇爷和皇后娘娘都很喜欢她。几个月前,宫中传闻,崇祯皇爷有意将珍娥收在身边。只是一则因为国事日非,一则崇祯皇爷在宫中不是那种迷恋女色的人,所以没有‘召幸’珍娥,反使她离开乾清宫,将她赐给公主,陪侍公主读书。尽管珍娥在后宫中是千不抽一的人,可是十分明白事理。从不在都人姐妹中露出来骄傲之气;凡是比她年长的,她都以姐姐相称。都说她是真正的知书识礼,还说她这样品性,日后必有洪福,必是贵人!”
  李自成不觉笑了,频频点头,随即向罗虎问道:
  “小虎子,你还担心她不能做你的贤慧妻子么?还担心她不能孝敬你的母亲么?像这样的姑娘,你在十三行省中打灯笼也别想找到第二人!”
  罗虎伏地没有做声,但是他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李自成又向王瑞芬问道:“昨日你去寿宁宫向费宫人传旨,孤为她钦赐婚配,将她嫁与孤手下的功臣、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为妻,她可十分高兴?”
  王瑞芬的心中一惊,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平常的神色,立刻含笑回答:
  “回皇爷,奴婢向费珍娥宣旨之后,费珍娥伏地叩头,口呼万岁。”
  “她说了什么话?”
  “她很害羞,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但奴婢看出来她的心中十分高兴。寿宁宫阖官上下,无不为珍娥庆贺。”
  “孤赏赐费珍娥的金银和珠宝首饰,窦娘娘也赏赐她许多贵重东西,你可都送去了么?”
  “奴婢带领四个宫女,分为两次送去了。费珍娥叩头拜领,感谢皇恩,也感激窦娘娘的厚恩。”
  李自成向王瑞芬含笑点头,说道:“你很会办事,不愧是由贵妃调教出来的人。”
  王瑞芬正在想着费珍娥一天来的异常表情,她感到有点奇怪,既不敢启禀窦妃,更不敢回明皇上,所以当听了李自成说出夸奖她会办事的话,她没有做声,而是在心中叹息:
  “小费有此美满婚姻,竟然闷闷不乐,也不知感激皇恩,真是奇怪!”
  “罗虎,”李自成说,“你下去吧。一应喜事准备,连同丰盛喜筵,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你操心。你今晚回你通州军营,召集部下大小将领,部署东征行军诸事。明日中午赶回,黄昏拜堂成亲,大宴贺客,完你终身大事。新婚后,为孤再建奇功!”
  罗虎叩头,平身,向皇上瞟了一眼,心中充满对皇上的感恩心情,恭敬地走出了武英殿,随即脚步轻轻地走下丹墀。想到明日就要奉旨成亲,娶一位如花似玉又性情贤淑的妻子,满心得意中又不免有点遗憾,不免在心中叹道:
  “可惜母亲不能够来到北京!”
  召见罗虎之后,李自成在龙椅上略坐片刻,忽然又心绪不宁,站起来在暖阁中走来走去。他虽然决计东征,但也担心两件事,一是担心对吴三挂不能够一战取胜,使战事拖延不决;倘若战事拖延,对他十分不利。二是他没法预料多尔衮何时南犯,自何处南犯,使他无从防备。难道宋献策和李岩谏阻我东征吴三桂,应该听从么?但现在大军已经准备出动,要收回成命已经晚了,徒然扰乱军心!
  李自成的思绪纷乱,眉头紧锁,踱出暖阁,来到正殿门口,仰视天空,但见灰云布天,日光愁惨,冷风阵阵,不由得又想起来宋献策和李岩谏阻东征的话,也想起来建议二事:一是对明臣停止拷掠追赃,先释放一部分素有清正之名的少数大臣。二是开仓放赈。救济百姓。想到这里,他叫恭立在院中的传宣官传谕李双喜立即率领一百名扈驾将校随他出宫,随即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王瑞芬说:
  “你传谕窦娘娘,她如今是后宫之主。费宫人出嫁之事,她要多操点心,务必使费珍娥事事满意才好!”
  说毕,李自成大踏步向丹墀下边走去。李双喜也于此时,从武英门值房中迎出,跪在院中问道:
  “皇上要驾往何处?”
  “出东华门,去提营前总将军府!”
  当李自成在武英门外停留片刻,等候李双喜从驻扎在右顺门和西华门的护卫亲军点齐一百人,又从南薰殿小院中牵出战马,迅速在内金水河南边排队的时候,王瑞芬赶快回仁智殿寝宫了。
  窦妃十分关心皇上的动静和国事的消息。明朝宫中习惯,后妃们不许预闻朝政。窦妃生长宫中,尤其是多年生活在寡居的懿安皇后身边,更加以不闻外事为美德。然而她毕竟是个有思想感情的人,大顺朝的盛衰成败与她本人利害关系密切,所以她不能不时时想知道国家大事,暗嘱身边的心腹宫女听到什么风声,随时向她禀报。当王瑞芬来到她的面前时,她已经知道了武英殿中的一些情况,心中十分沉重。王瑞芬正要向她禀报,她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不用说,我都知道了。”稍停片刻,她忽然问道:“听说关于费珍饿与罗虎成亲的事,皇上也有嘱咐的话,别的宫女在窗外没有听清。陛下有何钦谕?”
  “皇爷命奴婢告诉娘娘,娘娘是后宫之主,费宫人的婚事就在眼前,要娘娘主持,务必办得周到妥贴。”
  “啊,这就是了,我也在操着心呢。这是我们皇上第一次钦赐婚配,必须办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不能有丝毫差错。昨日你去寿宁宫向小费传旨,小费听旨后有何言语?可很高兴?”
  王瑞芬的心中一惊,问道:“娘娘为何这样问我?”
  “我只是想着小费是一个有心的人,有美貌又有文才,不同于一般宫女,原来她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众宫女也都有这样想法。我想知道,费珍娥是不是满意这门亲事。”
  王瑞芬更为吃惊,心中暗想,窦娘娘真是聪明过人!但她不敢据实启禀,有片刻低头不语。
  窦美仪又问:“她听了皇上钦谕之后,到底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看见左右无人,小声禀道:“奴婢不敢隐瞒,只好实说。奴婢前去寿宁宫传旨之后,费珍娥猛然一愣,跪在地上有一阵没有说话。奴婢连着催她两句:‘费珍娥赶快谢恩!’她才说道:‘谢恩!’娘娘,你说,岂不有些怪么?”
  “其实不怪。她原来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所以乍然听到皇上将她赐给罗虎为妻,难免一怔,忘了谢恩。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你只是瞒着皇上好了。”
  王瑞芬想着窦妃的话也有道理,甜甜地一笑,轻轻点头。
  窦妃又问:“为她出嫁,皇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也赏赐了许多东西,这些来自宫中的赏赐,作为一个姑娘的陪嫁之物,在庶民百姓之家,做梦也不能想到。两次赏赐,都是你带着几个宫女送去。她接到赏赐之物,可很高兴?”
  “启禀娘娘,费珍娥接到赏赐,倒也依照宫中规矩,叩头谢恩。只是奴婢看她神色,似有沉重心思,不知何故。”
  “这也是当然的。民间嫁女,都是由父母主持。珍娥七岁入宫,至今十年,不曾与父母见过一面,也不知父母死活,如今出嫁,自然会想到父母。她对你说了什么话么?”
  “娘娘,我是田皇贵妃身边的。承乾宫同乾清宫、坤宁宫这三座宫院的宫女们常常来往,最为亲密。小费平日也拿我当姐姐看待,所以有时也向我吐出来心里的话。在第二次送去娘娘的赏赐时候,她叩头谢了恩,我拉她起来。因见她似有心思,随即离开众位宫女,独自拉着她的手,进了她的香闺,悄悄说道:‘小费,皇上和窦娘娘赏赐你这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赏赐名贵古玩,单是这些恩赏就值一个富裕的家当,你真有福!’奴婢没有料到,她竟然说出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话!”
  “什么不吉利的话?”
  “她说,‘瑞芬姐,这都是身外之物,对我无用!’”
  窦妃一惊,问道:“她为何会在出嫁吉期将临,说出这不吉之言?”
  “奴婢也问她,为什么好端端地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儿,奴婢也不好问了。”
  窦美仪略微一想,随即释然,含笑说道:“小费说的也是实话。她的郎君是大顺朝开国功臣,荣封伯爵,前途无量,日后享不尽荣华富贵,岂靠今日陪嫁之物?”
  王瑞芬不觉笑了,心中想道:“小费的心胸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窦美仪想了一下,吩咐王瑞芬说:“你现在去武英门值房中找一个传宣官速见吴将军,传我的话,说费宫人明日出嫁,断没有花轿从宫中抬出之理。要吴将军在东华门寻找一个可靠的、富贵的太监之家,腾出好的房屋,最好是个独院,打扫干净,张灯结彩,一切都像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打发小姐出嫁的样儿。明日一早,由一群宫女太监护送费宫人到东华门布置的宅子中休息,要有兵丁护卫,所有陪嫁之物都要从宫中运去,交陪嫁的管事妇女清点一遍,造册登记,妥为保管。明日午前,鼓乐前导,将所有陪嫁之物,送往潼关伯府。这事不能耽误,你就去吧!”
  “谨遵娘娘吩咐,奴婢此刻就去!”
  “不,你等一等。”停了片刻,窦妃又说道:“告诉吴将军,明日上午,费宫人可在已时以后出宫,不要出宫太早。”
  “为何不让费珍娥在巳时以前出宫?”
  “我怕费珍娥会有什么心事,在新婚中不能夫妻欢乐相处,会使罗虎将军不能够愉快东征。今晚皇上回到寝宫,我要请皇上明日早膳之后,在百忙之中,在武英殿召见珍娥一次,面谕她出嫁之后,即是功臣之妻,伯爵夫人,务要相夫立功,孝敬婆母,莫辜负皇上钦赐婚配,为她择一佳婿。”
  王瑞芬感动地说:“娘娘真是为费珍娥关心备至,想得周到!”
  窦美仪心思沉重,没再说话,仅仅苦笑一下。等王瑞芬走后,她站起来,走到摆着一盆鲜花的檀木几前,观赏昨日永和宫养花太监献来的一盆矮桩、虬枝、正在开放的粉红碧桃,密密的繁花成堆,只有稀疏的绿叶陪衬。花几旁是她的梳妆台,上边除脂粉之外,还有一个铜镜。在明朝宫中,宫女们都称赞和羡慕她颜如桃花,为此她也受到大顺皇帝的倍加宠爱。她看看盆中碧桃,看看镜中容颜,看出两天来她竞然有了一些憔悴,使她不愿多看镜子。她再欣赏碧桃,看见青瓦花盆外是一个官窑蓝花套盆,套盆外除刻画着写意兰竹之外,还刻着横书四个隶字:“国泰民安”。这触动了她的心事,不再欣赏碧桃了。她坐在椅上,因身边没有宫女,轻轻地叹口气,又沉默片刻,忽然想到皇上到北京后没有离开过紫禁城,此刻出东华门,必是与刘宗敏密商紧急大事。她在心中说道:
  “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忽遇意外之变,正需要像罗虎这样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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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今日是四月初九,丙寅。古人对于干支纪日,非常重视,人事上的吉凶祸福,都与干支密切相关。在大明十七年,也就是大顺永昌元年,皇历上的四月丙寅,同样印着利于婚嫁、狩猎、远行等事。而今天正是罗虎与费珍娥花烛吉日。
  昨晚李自成回到仁智殿寝宫后,听了窦妃的启奏,他为罗虎在婚后愉快东征,决定今日早膳后召见费珍娥,亲自嘱咐几句。作为皇帝,对于一个宫女出嫁,如此关怀备至,亘古少有。窦美仪深知皇上的一片苦心,他实际上关怀的不是费珍娥,而是罗虎。他但愿罗虎结此美满姻缘,一心报国,所以才答应在国事纷忙中召见珍娥。
  比较起来,毕竟罗虎与费珍娥的花烛之喜不似守卫北京一事的关系重大,所以早膳以后,李自成先召见牛金星、李岩和吴汝义,还有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李自成先向牛金星问道:
  “启东,孤率师东征之后,幽州仍是行在重地,朝廷各中央政府衙门都在这里,不仅为北方安危所系,也维系着天下人心。在孤东征期间,行在一切军政大事,全由你肩负重任,不能有一点疏忽。政事上要率领六政府尚书、侍郎、其他各衙大小官员,尽心为朝廷办事,振奋朝纲,不可有明朝积习;守城军事上要与林泉兄弟与子宜、益三和衷共济,确保安宁,市廛无惊,待孤率大军凯旋。”
  当李自成说话时,牛金星一直离开椅子,站在皇上面前,垂手恭听。等李自成说完以后,金星拱手说道:
  “臣本碌碌,荷蒙倚信,得以备位阁臣之首,敬献犬马之劳。值此创业未就,国家多故,皇上又御驾东征,命臣率百官留守。臣敢不竭尽心力,使陛下无后顾之忧!幸有林泉兄弟与子宜、益三诸将军率领一万余守城人马,足可镇慑宵小,维持地方。至于中央各衙门大小臣工,臣已切切嘱咐,值此谣言纷纷之日,大家务必小心供职,无事不可外出。”
  李自成点头使牛金星坐下,向李岩说道:“林果,孤只留下一万多人马给你,守卫幽州行在,虽然有子宜、益三与德齐做你的帮手,齐心协力,可以保幽州行在重地不会有意外之事,但终究是兵少将寡,使孤放心不下。倘若这行在重地一旦有了变故,我们东征大军将会退无所归,来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也将成一句空话。林泉,镇守行在的事,责任重大,孤交到你的肩上,命子宜与益三做你的副手,你有何想法?”
  李岩躬身回答:“臣本碌碌,蒙陛下待以心腹,肩此重任,惶恐无似。但愿陛下东征顺利,早日凯旋,行在当能万无一失。目前北京城外虽有宵小混迹,谣言时起,四郊不靖,随时有煽乱揭帖,人心浮动,但只要陛下能东征奏捷,迅速凯旋,拱卫行在不难。住所担心者是陛下东征求归,东虏乘机内犯,突入长城,直逼近畿;如果情况如此,臣只能尽力守城,以待陛下,胜败之数,非敢逆料。”
  李自成沉默片刻,然后慢慢说道:“孤知道,你与献策都担心东虏南犯,但以孤看来,东虏纵然南犯,也不会如此神速。倘若东虏越过长城,直逼行在城下,你将如何守城?”
  “自来守城有两种守法,一是以坚城为依托,布阵城外,进行野战,而城上以大炮支援,此为上策。纵然无炮火支援,但战场就在近郊,守军无后顾之忧,且能获城中随时增援与接济之利,士气倍增,易获胜利,至少使强敌不能直薄城墙。所以守城之道,此为上策。
  李自成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跟随英宗出塞的明朝大军崩溃,英宗被也先所俘。也先的蒙古大军挟英宗直薄北京城外,北京局势甚危。兵部尚书于谦与若干大臣,坚决反对南迁,亦不向也先求和,一部分人马守城,一部分驻军城外迎敌。在德胜门外与西直门外连挫敌人,迫使也先只好退兵。崇祯二年,东虏入犯,先破遵化,然后西来,直薄北京。当时明军三大营兵与各处援兵也是部分守城,部分在城外作战,使满洲兵不能攻城,只好转往别处。所以欲守北京,必须有力量在近郊野战,不能单独倚靠城墙。北京是一座大城,敌人处处可攻,万一一处失陷,全城随之崩解。北京内城九门,外城七门。臣仅有一万兵力,城内巡逻弹压,城墙守御,兵力已很不足,更无在城外与敌人野战之力。臣随时准备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倘有不虞,臣不能分兵出城野战,只能依仗火炮,杀伤敌人,保卫城池,但望陛下迅速奏凯归来!”
  李自成见李岩神色沉重,也明白留下一万人马实在太少,只好说道:
  “孤到山海卫讨伐吴三桂,十数日定可回来,估计满洲纵然入犯,也不会如此之快。孤将行在的留守重任托付给你,不仅因为你身兼文武,胸富韬略,还因为你与丞相原系好友,可以和衷共济,遇事商量,人和难得。孤已手谕在保定的刘芳亮,火速抽调二三万精兵,星夜驰援行在,不可有误。”
  这次召对,到此结束。喻上猷虽是兵部尚书,但因中央规制尚在草创阶段,兵部等于虚设,所以李自成没有向喻上猷问什么话,而喻也无话可奏。吴汝义和李友都是闯王起义的袍泽,又是亲信,李友的职责是帮助李岩守城,而吴汝义特别负责守卫紫禁城,还要继续清理宫中金银珠宝,运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没有询问他们什么话。大家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随即进来了。
  王瑞芬向博山炉中添了香,另一个宫女进来献茶,还有两个宫女将一盆来自永和宫暖房中培养的初开芍药花抬进来,放在一个雕花楠本几上。这武英殿西暖阁中有了茶香、花香、龙涎香、宫女们的脂粉香,原来的沉重气氛,开始有一点儿变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宫人还没来到?”
  “奴婢差了四个宫女去寿宁宫接她前来,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请窦娘娘也来!”
  王瑞芬立刻奔回寝宫,将窦妃接来。窦美仪按照礼仪,跪下叩头。李自成命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说道:
  “费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孤的一员爱将。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时,孤要召见一次,有话嘱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妇随,百年和好,荫及子孙。你原来同她相识,今日你是行在后宫之主,所以孤叫你出来,与她一见,也算送她出嫁。”
  窦妃站起来说道:“陛下对罗虎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为君的能如此关怀臣下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为感动,费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亲切召见,受此雨露深思,定会感激涕零。”
  李自成见窦妃说这几句话时含着眼泪,确实出自真心,十分满意,而且更使他满意的是,窦妃随口对答,言语得体,不愧做过懿安皇后宫中的女官。他向窦妃含笑望了一眼,嘱咐说:
  “为着罗虎愉快出征,你对费珍娥也嘱咐几句。”
  “臣妾领旨!”
  一个宫女进来,跪下说道:“启禀皇爷,费珍娥已经出了右顺门,马上就到!”
  窦妃的脸色一喜,心中叹道:“小费在出嫁时受此殊遇,真是荣幸!”
  费珍娥由几个宫女陪伴,出了右顺门,向武英门外的金水桥走来。她抬头向洞开的、有军校守卫的西华门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好像刚过去的一场噩梦。最使她难忘的是乾清宫的宫女头儿魏清慧和坤宁宫的吴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们的投水尽节,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说道:
  “魏姐,吴姐,我们快要见面了!”
  费珍娥进了武英门,在宫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头走去,心头突突乱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北京城每年从春天到初夏,常有阴霾天气,常常刮风。好在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无风无沙,十分温暖。但在费珍娥的感觉中,处处是凄凉景象,处处触动她亡国之痛。
  费珍娥一面猜想着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巴不得李自成临时后悔,要将她留在身边,另外挑选一个宫女赐给罗虎。然而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罗虎成亲了。走完了长长的青石雨路,费珍娥从右侧登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了庄严肃静的丹墀。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小声说道:
  “小费,恭贺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费珍娥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对她关心,但是她不明白,瑞芬原是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国时竟然没有跟随魏清慧和吴婉容一起尽节,反而成了逆贼李自成的身边红人!她并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叹道:
  “唉,好姐姐,亡国后我才知道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王瑞芬将别的宫女留在丹墀上,单独带着费珍娥走进武英殿,转入西暖阁,让费宫人暂且止步,她自己走进最里边的一间,向李自成躬身禀道:
  “启禀皇爷,费珍娥奉诏来到。”
  李自成轻声说:“叫她进来!”
  王瑞芬将费珍娥带进暖阁的里边套间。费珍娥在李自成的面前大约三尺远的黄缎拜垫上跪下,叩了一个头。王瑞芬叫费珍娥给娘娘叩头。费氏在拜垫上偏转身子,向窦娘娘叩了一个头,又将身子转回,正对李自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等候口谕。她自从三月十九以来,只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无畏惧,在心中暗暗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个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尽的万恶贼首,可恨你没有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李自成含笑说道:“费珍娥,孤因你容貌出众,又有文才,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所以特别施恩于你,处处另眼相看,你心中自然明白。由孤亲自为你择婿,钦赐婚配,今日你就要离开深宫,与孤的爱将、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拜堂成亲。罗虎才二十一岁,已是功勋卓著。他喜欢读书,文武兼备,治军有方,颇有古名将之风。日后必将是勋业彪炳,不难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荣妻贵’,孤只望你,能做他的贤内助,相夫立功,日后白首偕老,儿孙满堂,荫及后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说完这几句话,见费珍娥没有做声,随即环顾左右宫女,又用眼色示意窦妃说话。
  窦美仪说道:“珍娥,皇上日理万机,且又东征在即,今日在你出嫁之前,召你前来,谆谆面谕。一个宫人出嫁,蒙如此天恩圣眷,自占少有。你应该深体圣衷,相夫立功,上报皇恩。”
  费珍娥仍不做声。两天来她风闻将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将要东征,猜想到必定是吴三桂在山海关“倡义讨贼”,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准备停当了么?”
  王瑞芬跪下回道:“回皇上,窦娘娘担心寿宁宫的宫女们办事不周,命奴婢亲自去看看准备情形。珍娥到底年纪还小,只有十七岁,在宫中不习惯收拾东西。幸亏吴汝义将军从寿宁和坤宁宫挑选了四个宫女,作为珍娥的陪嫁婢女,以后就由罗府为她们择婿婚配。有一个年长的是坤宁宫的宫女,名叫李春兰,今年二十八岁,比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头儿,类似宫中的管家婆,费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包括金银、珠宝、各种首饰,都交她亲手经管。她带着奴婢将珍娥的嫁妆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条。有一只小小的皮箱,除装着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宝,几本字帖,还有尺子、剪刀,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她不觉莞尔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觉有趣,笑着问道:“一把大剪刀?费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
  费珍娥的心中一惊,但是镇静如常,按照准备好的话立刻回答:“奴婢生长深宫,幼学古训,知道女子不论贫富,都要讲三从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后纵然是伯爵夫人,仆婢成群,一呼百诺,也不能不讲究‘女红’(同“工”字)二字,所以随嫁什物中带了大小剪子两把。”
  李自成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含笑望望窦妃。窦美仪几天来巴不得看见皇上又有了笑容,赶快对费珍娥说道:
  “你果然知书明理,不辜负圣眷隆握,钦赐婚配。你到潼关伯府,必能体贴夫君,孝顺婆母,多生贵子,福寿双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罗虎在东征中再立战功,孤对他另有封赏,也敕封你为诰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赶快说道:“费珍娥谢恩,山呼!”
  费珍娥叩头,但未山呼。
  王瑞芬又提醒道:“山呼!”
  费珍娥又未山呼,伏地不语。
  窦美仪笑着向李自成小声说道:“因为是提到婚配之事,费珍娥有点害羞,只叩头,没有山呼。请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轻轻一笑,又点一点头,向费珍娥说道:
  “孤知道,你从七岁入宫之后,没有再见到父母家人一面。等罗虎东征凯旋,差人到你的家乡,访查你的父母家人下落,接取他们来到北京,共享荣华富贵。”
  王瑞芬在一旁说道:“费珍娥赶快谢恩!”
  费珍娥按照宫中规矩,伏地叩头谢恩。她不觉浮出眼泪,在心中说:纵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难再相见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说:“送她回寿宁宫,马上就要出宫了。传谕陪嫁的男女们,小心服侍!”
  费珍娥向李自成叩头,又向窦美仪叩头,然后由王瑞芬送出武英殿,再由随来的四个宫女陪伴,返回寿宁宫去。当走过武英门外金水桥时,她略停片刻,再一次向西华门望一望,三月十九日黎明的情景,又一次出现眼前,不觉在心里叹道:
  “整整二十天了!”
  费珍娥回到寿宁宫以后,稍作休息,就有吴汝义安排的一群太监将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为她准备的一处地方,她将在那里乘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间女子出嫁,嫁妆里没有各种红漆家具,没有崭新的绣花绸缎被褥和枕头,也没有各种生活用具。费氏毕竟是孤身宫人,在北京并无娘家,亦无亲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准备停当。她的嫁妆只有四件:两件是装着细软衣裙和金银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镜奁,一件是装着文房四宝和女工用物的小箱,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官中女伴们称赞的是一把从坤宁宫找来的锋利剪刀,人们称赞她一出嫁就成了仆婢成群。一呼百诺的贵夫人,竟想着“三从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费珍娥的嫁妆就山北池子临时行馆出发,鼓乐前导,兵丁护送,抬送到金鱼胡同东酋的潼关伯府。经过之处,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观看。虽然她的嫁妆很少,不像富家大户的小姐出阁,上百样陪嫁什物,在鼓乐声中,熙熙攘攘,塞满长街,十分热闹,也令人艳羡。但是士民们都知道这是新皇帝钦赐婚配,而女婿是大顺朝的开国功臣,年方二十出头,已经封伯,前程似锦。有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在心中叹道:
  “这位费宫人,八字儿真是生得好,听说才十七岁,一出宫就掉进福窝里,享不尽荣华富贵!”
  中午,费珍娥就在北池子的临时行馆中休息,除随她出宫的四个陪嫁宫女之外,还有吴汝义为潼关伯府安排的男女奴仆,一部分人临时来到这儿侍候。宅子外边有众多兵丁守卫,禁止闲人走近。厨师们虽然为费宫人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极少,仅仅要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喝下肚去。从宫中带出来的四个宫女都在左右服侍,并不劝她多餐。大家明白,像她这样有身份的宫女,非一般粗使的宫女可比,本来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选进皇宫前自幼听说,民间嫁女,做新娘的在头一天就不吃饭,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于大小便,惹人笑话。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费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时饮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于她心乱如麻,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今夜她要为她的大行皇帝与皇后慷慨尽节,血溅洞房!
  费珍娥和她的四个陪嫁宫女,自从十岁左右哭别了父母家人,进入皇宫,到如今有的在宫中整整关闭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们第一次离开了巍峨的皇宫,走出了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四个宫女从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见面,可以在民间择良婚配,所以她们在心中非常感激费珍娥。倘若不是因为珍娥平日对她们较有感情,不会挑选她们陪嫁,她们仍将关闭在深宫之中,日后命运难卜。由于她们怀着对费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们轮流服侍在珍娥身边,不使由伯爵府来的女仆和丫环来打扰新娘的休息养神。
  在北池子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到未时过后就开始由宫女们服侍,重新梳妆打扮,更换衣服,一切按照官宦之家的新嫁娘的要求打扮好,等待上轿。在这之前,她独自默坐,冷若冰霜,几乎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宫女们都没有结过婚,在深宫中也没有看见过结婚的事,此刻在费珍娥的身边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有一次当她们离开费珍娥身边时候,是那样心情快乐,在一起咬耳朵。那个年长的宫女悄悄地笑着说:
  “珍娥真是不凡,逢着这么大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静万分,不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个宫女说:“你真是瞎说。姑娘出嫁,谁不害羞?谁不拿出个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时听家乡有句俗话:‘你看她,怪得跟才来的一样!’新娘子才到婆家叫做‘才来的’,总是不露笑脸。”
  又一个宫女说:“珍娥命好,身为亡国宫人,能够蒙新皇上钦赐婚配,与罗将军结为夫妇,心中一定喜不自胜,可是珍娥真是含蓄不露,两天来我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第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又说:“我知道她从三月十九以后,心中埋藏着亡国之痛。其实,有很多朝中大臣都降了新朝,照旧做官。咱们身为女子,横竖是皇家奴婢,身不受辱就已经够万幸了,亡国不亡国,何必挂在心上?”她忽然一笑,脸色先红,又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看,今晚洞房花烛之后,明日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会心怀着亡国之痛!”
  听她说这话的宫女们同时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个宫女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但是秉性刚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见。自从三月十九日之后,她再也没有笑容,也没有对任何女伴谈论过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她,在众宫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荣幸,引起纷纷议论和暗暗羡慕。宫女们都认为费珍娥已经被新皇上看中,随时都会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感奇怪的是,费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在女伴面前从没有流露出春风得意的神情,也闭口不说出她自己有什么想法。女伴们也有在宫中读过几年书的,都在背后说:小费小小的年纪,却是个城府深沉的人儿,在女子中十分少有,日后必是一个贵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馆中等待上花轿时候,她总是默默不语,既无笑容,也无悲容,使别人没法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她的心中并没有半点平静,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见面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来的,眼前的事,即将发生在洞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较远的一些往事,其中有两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历历,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
  一件事发生在半年以前。那时她还是乾清宫的宫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官服侍皇爷,已经不记得是送茶还是添香,崇祯皇帝正俯在御案上省间文书,忽然抬起头来,向她打量一眼,紧握她的一只手,将她拉到怀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时她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忽然,崇祯将她搂在怀里,放在腿上。她浑身瘫软,不能自持,紧贴在崇祯胸前。但是忽然,崇祯将她推出怀抱,也放开了她的手,眼光又回到御案,回到文书上,似乎轻轻地叹息一声,没有再望她一眼。她回到乾清宫后边的房间中,倒在枕上,心中没法平静,而两颊仍在发热。管家婆魏清慧看见了她的这种异常神态,赶快追了进来,掩上房门,坐在床边,悄悄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儿。因为魏清慧平日同亲姐姐一样对她,感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动,将她在皇帝身边遇到的事情告诉清慧,声音打颤,满含着两眶眼泪。魏清慧叹了口气,悄悄说道:
  “小费,难得你在皇上面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后国运看好,流贼被堵挡在山西境内,京城平安无事,皇上必会赐恩于你,你就有鸿福降临了!”
  作为宫女,在宫中长大,本来自幼就养成了忠君思想,何况她同众多宫女一样,认为崇祯是一个历代少有的勤于政事的好君主,国事都坏于贪赃怕死的文臣武将,所以在她们的忠君思想中融进了深深的对崇祯的同情。宫女们在深宫中除看见太监之外,从来没有机会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当费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被年轻的皇帝突然紧握住手,又紧紧地揽到怀中,放在腿上,这事对她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许多宫女在魏清慧和吴婉容的带领下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一是为着忠君,二是为着要保护自己的贞洁之身,那末费珍娥为着忠与贞两个字更加不惜一死,她决不许任何人再将她搂在怀中。
  另一件历历在目的事儿是她同司礼监秉笔大监王承恩的一次见面。那时,李自成已经越过大同,正在东来,后宫中虽然消息闭塞,又无处可以打听,但是都知道“贼兵”一日逼近一日,人人发愁。有一天,费珍娥去乾清宫呈送公主的仿书,刚走出日精门不远,遇见王承恩来乾清宫叩见皇上,她躲在路边,施礼说道:
  “王公公万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点头。
  费珍娥乘机大胆问道:“公公,请问您,近日流贼的消息如何?”
  上承恩说道:“你住在深宫之中,何用知道流贼消息?”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之中,所以才应该知道消息,心中早有准备。”
  王承恩觉得奇怪,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走进日精门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询问,按照宫中规矩,不责备她已经是够对她好了。她现在想到了这件往事,在心里暗暗地说: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经随着崇祯皇爷走了。在几千个大小太监中,能够为大明尽节的只有您一个人。王公公,很快您会在阴间再看见我了!”
  未时未过,四个陪嫁宫女和一个有经验的女仆,服侍费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费了许多时间。出宫时穿的衣服全都换了,新换了凤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红缎弓底凤鞋。打扮完毕以后,左右宫女们忍不住小声称赞:“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费珍娥向铜镜中看了看,也看见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心头一沉,眼光立刻从镜上移开。
  申时二刻,大门外和院中鼓乐大作。一个年长的女仆用红缎蒙在费珍娥的头上,在她的身边说道:
  “姑娘,请上轿!”
  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两个陪嫁宫女在左右搀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轿。一个女仆用红线将轿门稀稀地缝了几针,于是花轿在鼓乐与鞭炮声中抬出大门转往东去。四个陪嫁宫女和两个贴身女仆分坐六乘四角结彩的青呢小桥,跟在花轿后边。最前边走的一队吹鼓手,是人顺军中的乐队,穿着大顺军的蓝色号衣。接着吹鼓手的是一队打着腰鼓,边跳边走的青年,也是大顺军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只有十五六岁。他们平时是兵,下操习武,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吉庆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队,打鼓跳舞助兴。打腰鼓的一队过后,接着一百名骑兵,由两名武将率领,一律盔甲整齐,马头上结着红绸绣球。接着是简单仪仗,民间俗称执事,有金瓜、铖斧、朝天镫之类,还有各色旗帜飘扬。接着是花轿。花轿后是几乘青呢小轿,抬着陪嫁的宫女和侍候新娘的两个贴身女仆。然后又是一百骑兵。从北池子走东安门大街到金鱼胡同东首的道关伯府,虽然路途并不远,但因为要炫耀排场,所以这花轿行进很慢。在临时行馆中照料的其他人员,在花轿走后,赶快骑马从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轿经过的路上,一街两厢,男女老少,都站在门外观看。民间纷纷传说,新娘不但是一个美女,而且是文才出众,在宫中素有女秀才之称。妇女们一边看出嫁的排场,一边窃窃私语。有的妇女称赞这位姓费的宫人八字生得好,在兵慌马乱中能够嫁一位新朝的年轻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但是更多的妇女在心中摇头,认为费宫人嫁给一个“流贼”头目,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的日子难料。许多人有这样想法并不奇怪,这是因为,一则大顺军进了北京以后,暴露的问题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则已经纷纷谣传,说吴三桂要兴兵前来,驱逐“流贼”,拥戴太子登极;还有谣传,郊外已经有人看见了吴三桂的揭帖,传谕家家户户速制白帽,准备好当关宁讨贼兵来到时为大行皇帝服丧。在大街两旁妇女们的悄悄议论中,忽然有一个好心的老妈妈叹了口气,小声说:
  “自来新娘出嫁,都是哭着上轿,在轿中还要哭几里路。这费宫人自幼离开了父母,怕连父母的面孔都记不清了,坐在花轿中也哭么?娘家也没个送亲的人,真是可怜!”
  另一个妇女说:“这新娘在北京没有父母,也没个娘家,所以新郎也没有行迎新之礼,就这么从临时行馆上轿,抬往婆家。至于哭么,当然她坐在轿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轿不哭之理!”
  其实,费珍娥与一般姑娘出嫁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从行馆院中上花轿时没有哭,花轿走在东安门大街上时也没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别已经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只是想着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们见面了。由于她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别的事,心中几乎麻木了。
  由于历来民俗,轿门用红线缝了,而花轿与官轿不同,左右没有亮纱窗子,所以费珍娥看不见轿外情况。但是她知道花轿经过之处,一街两厢的士民都在观看,花轿前后都有众多的骑兵护卫,轿前还有鼓乐、仪仗。在她的几乎麻木的脑海中也想到这出嫁的场面十分阔绰,民间并不多见,可是这日子在她看来并不是她的喜庆日子,而是她为故君尽节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壮的腰鼓声一阵阵传到轿内。费珍娥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鼓声,从轿中也看不见打腰鼓的人。不过听得出来,这是一队人边打,边跳,边向前走。虽然她想着在喜庆时成队的人敲这种鼓声一定是李自成家乡一带的边塞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这鼓声却给她增添了为殉国帝后复仇的慷慨激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头,她不觉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满热泪。那是三月十九日天明之前,崇祯皇帝已经逼皇后上吊身死,突然来到寿宁宫。她同一群宫女跟随着公主跪在院中接驾。皇上同公主仅仅说了两句话,便挥剑向公主砍去。公主为护脖颈,将胳膊一抬,右臂被砍伤,倒在地上。她立刻扑倒在公主身上,舍命保公主不死。崇祯又举起宝剑,手臂颤抖,不再砍了,回头便走。如今已过去二十天了,仍记得清清楚楚。她并不认为崇祯行事残忍,而是将一切罪恶责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轿中回想亡国时种种往事,心中充满了刻骨仇恨,遗憾的是她不能刺杀李自成,而只能刺杀李自成的一员爱将!
  自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第一次召见费珍娥之后,李自成确实为费氏的美貌动心,只是他竭力用理智控制着情欲,不随便“召幸”费氏。以王瑞芬为首的,在李自成身边服侍的一群宫女,个个都明白新皇上已经看上了费珍娥,很快就会将珍娥“召幸”,选在身边,封为贵人。费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经看中了她,随时会将她召到寝宫去住。后来慈庆宫的窦美仪被李自成召到身边,被宫人们称为窦妃,费珍娥仍在等候着。自来做皇上的同时封两个以上的美女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窦美仪,再要费珍娥,并不为奇。因为听王瑞芬在她的耳边吹风,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将会召她到寝宫居住,使她有机会得遂为崇祯帝后复仇之愿。虽不幸生为女子,但她立志要轰轰烈烈而死。
  往日,她女伴们都称赞她的一双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肤细嫩,真是古人所说的“纤纤玉手”,而她自己对这双手也很喜欢。可是为了复仇的心愿,她反而恨自己不该生这一双小巧而柔软的手。
  自从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费珍娥就暗暗地练习她右手的握力。在没人注意时,她经常将右手用力地攥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如今在花轿中,听着阵阵的腰鼓声,轿前轿后杂沓的马蹄声,以及走在最前边的鼓乐声,她仍在反复地锻炼着右手的手劲。有时她在心中叹道:
  “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为故君复仇不遂,白白地送了性命,我也毫不后悔,将在尘世间留一个节烈之名,到阴间怀着一片忠心去叩见殉国的皇帝、皇后,并且毫无愧心地回到魏清慧、吴婉容众位在西华门外投水尽节的姐妹中间!”
  花轿在热闹的鼓乐声、震耳的鞭炮声、欢快的人声中来到了金鱼胡同东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对石狮子的潼关伯府。但是花轿并未落地,抬进大门,抬进二门,抬过穿堂,然后落地。两个妇女立刻走来,从两边将轿门的红线扯断,掀开轿门,将新娘扶出。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嫁宫女来到,接替那两个妇女搀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进正院的一道门,门槛上放着一件马鞍,鞍上搭着红毡。旁边有一个妇女说道:“请新娘过鞍!”另一个妇女接着说道“岁岁平安!”费珍娥被左右搀扶着,跨过马鞍。她的心中冷静,对自己说道:
  “跨进鬼门关了!”
  在这内宅的正门之内,不到一丈远树立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费珍娥被搀扶着绕过太湖石,从铺着红毡的雨路上往北走。虽是内宅,但毕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别宽敞。过假山后,费珍娥沿着红毡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头上蒙着红缎头巾,看不见院中情况,但是她听见当她进来时天井中站满了人,还有很多人从背后跟了进来,院里有一班鼓乐正在奏乐。当她在大地桌前停步以后,鼓乐停止了。接着,她在赞礼声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对拜。还拜了什么,她机械地按照赞礼声行礼,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后就记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进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群房后院、花园等等附属院落和房屋,占了金鱼胡同北边的半条胡同。第二进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带有卷棚的宏伟建筑,进了摆设豪华的堂屋,左右都有两间套房,而左手的里间套房作为费珍娥与罗虎的新婚洞房。
  拜过大地之后,费珍娥在贺客拥挤中,由两个陪嫁的宫女搀扶,离开大地桌,进入堂屋,立刻就有两三个准备好的妇女向她的红缎头巾上抛撒麸子和红枣,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贵子。她没有在堂屋停留,被搀扶着向前走,进入洞房。在洞房中,虽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间风俗,她被搀扶着上了脚踏板,坐在床沿。接着罗虎走来,揭掉她的红缎头巾,又按照古老礼俗,一双新人行了合卺之礼。费珍娥的脸孔上冷若冰霜,含着仇恨之意,但是谁也没有能够想到,也没有觉察出来。她当时脸色被脂粉掩盖,人们在热闹拥挤之中,匆匆忙忙地刚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别人挤到旁边,所以谁也不曾觉察到她的脸色惨白。罗虎一则自己害羞,二则心中慌乱,所以饮交杯酒时并没有在新娘的脸上多看一眼,什么也没看清楚。随即罗虎退出内宅,往前院去照料宾客。费珍娥从床沿上下来,移坐在一把铺着红缎绣花椅垫的檀木椅子上,旁边是一张书桌,上放文房四宝。她的心中一动,想到了新郎罗虎。刚才行合卺之礼,她第二次看见罗虎。从她的真心说,她也认为罗虎长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国,更不幸新郎是一个流贼头目!
  陪嫁的四个宫女原来在寿宁宫都是宫女身份,如今她们成了费珍娥的贴身丫环。但她们很乐意服侍珍娥,对她奉献出自己的忠心。她们首先庆幸自己能够随珍娥出了深宫,当然随后必会使她们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团圆,或者将她们择良婚配,临出嫁时多赏钱物。她们同另外由吴汝义拨到伯爵府的两个年长的、比较懂事的女仆一商量,不许再有人来闹洞房,看新娘,好使费珍娥清静休息。好在这是新皇上的钦赐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间婚事,经她们一商量,赶快传下话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静了。
  晚膳时候,费珍娥本来什么也不想吃,总在想着今夜要死去的事。为着增加力气,她在女伴们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银耳汤,又吃了两块点心。漱口以后,她又坐下不动,只是暗暗将右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她注意到临窗的桌子上放着相当讲究的文房四宝。她特别注意到一只刻竹笔筒中插着十来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笔。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经用过,洗净了,倒插在笔筒中。她想起来王瑞芬曾向她透露过消息,说这位罗虎将军不但为大顺皇帝在战场上立过大功,而且善于练兵,在练兵之余也喜欢读书和练字。看了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宝,她相信王瑞芬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又想起来罗虎的英俊面孔,她要在今夜刺杀罗虎的决心有点动摇了,不觉在心中问道:
  “是夫婿呢还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个古朴的刻竹旧笔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却不失山野之风,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为公主喜欢写字,寿宁宫中也有各种笔筒,有象牙的,有宜兴朱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虫图官窑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窑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着罗虎所用的刻竹笔筒,她想起来三个月前崇祯皇爷赐给公主的刻竹笔筒,原是承乾宫田皇贵妃所用旧物,刻着一隐士扶杖听瀑,身后一童子抱琴相随。她仔细观看罗虎桌上的笔筒,使她大感新鲜。原来这笔筒上用浮雕刀法刻着一头正在走着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阵风将斗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斗笠,但未抓到。笔筒的另一边刻了两句诗
  偶被薰风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头时
  费珍娥心中明白,这只刻竹必是世家豪门旧物,被罗虎的部下抢劫到手,献给罗虎。忽又转念一想,罗虎是“贼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头目,抢劫东西甚多,独看重这一古朴的刻竹旧笔筒,大概他是个牧童出身。她不由得想起来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罗虎作牧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跟着李自成作了贼,才有今日。想到这里,她要刺杀罗虎的念头突然动摇,暗中攥紧的右手松开了。但是过了片刻,她又想到为国尽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想到了魏清慧等几十个投水尽节的宫中姐妹,紧咬着牙,在心中说: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对得起皇上、皇后和众多在西华门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来在宫中也听到消息,关于李自成进北京以后如何军纪败坏,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钱财,都由怀念故主的太监们传到宫中。费珍娥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个善于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对听到的各种消息,闭口不谈,只是在心中咬牙切齿地说:“果然是一群流贼!”近一两天又听说吴三桂不顾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经成为人质,性命难保,却在山海卫兴师讨贼,恢复明朝,吓得李自成不敢举行登极,马上要出兵去对付吴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奋,称赞吴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败无疑。如今想着近日听到的种种消息,使她对刺杀罗虎,斩断李自成一个羽翼,又铁了心了。
  费珍娥虽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来赴酒宴的贺客很多,连牛丞相、宋军师、六政府的大臣们都来了。武将来得更多。不断地有两个年长的女仆将前边的情况告诉费珍娥身边的陪嫁宫女,由她们转告珍娥。珍娥始终不言不语,漠不关心,但是到了二更时候,她知道前边的酒筵将散,忽然担心,她今夜要刺杀的是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虎将,而她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万一刺杀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够刺杀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来。
  因为知道新郎伯爵爷就要回洞房,贴身丫环们赶快来侍候新娘卸妆,先取掉凤冠,又卸掉云肩霞帔,将弓底凤鞋换成了绣花便鞋。接着端来一盆温水,服侍她净了手脸,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这时,那个年纪较长的,在寿宁宫中同费珍娥关系较密的宫女忽然看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心中诧异,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不要害怕,女儿家谁都有这一遭儿。过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费珍娥的脸红了。她为临死保持贞洁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说道:
  “李姐,我的天癸来了。”
  被称做李姐的姑娘不觉一惊,红着脸说:“今晚是入洞房的头一夜,真不凑巧!”停一停,她又小声说:“别怕,上床时你自己告诉新郎一声,他会明白的。”
  费珍娥摇摇头:“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为难,小声说:“我们四个都人都是没有出阁的姑娘,也说不出口……好啦,我告诉张嫂子,请她告诉新郎!”
  李姐将那位被称做张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声嘀咕几句。费珍娥听见张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声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好日子来天癸!新姑爷是员武将,正是二十出头年纪,等待入洞房如饥似渴,他看见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干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着新娘子来了天癸,不宜房事,岂不令他生气?听说俺家乡也有过这样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将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爷进来时候,我不怕他恼火,大胆地告他知道。”
  李姐满脸通红,心头怦怦乱跳,回到珍娥身边,吞吞吐吐地悄声说道:
  “您别怕,张嫂子会告诉新郎。”
  李姐的话刚说完,忽听内宅门口有人高声报道:
  “伯爵爷回到内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们、丫环们一齐奔了出去,迎接伯爵。从东西厢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环,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费珍娥心情紧张,暗暗地说:
  “快到尽节的时候了!”
  她听见天井中脚步声调,有一个人的脚步很重,很乱。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心中狂跳,侧首向着房门。随即,众多人都留在堂屋外边,只两个女仆用力从左右搀扶罗虎,四个陪嫁宫女在左右和背后照料,将罗虎送进洞房。费珍娥恍然明白,刚才听到的沉重而零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罗虎在烂醉中被扶回内宅。在皇宫生活十年,她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没有看见过这样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况,毕竟是一群“流贼”的习性未改!
  罗虎本来不会喝酒,无奈今天前来向他祝贺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长辈和上司,也有他的众多的同辈将领。都因为罗虎晋封伯爵,又加成亲,双喜临门,不断地向他劝酒。罗虎竭力推辞,只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进了洞房,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有看新娘一眼,被两个女仆搀扶着踉跄走到床边,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宫女一阵忙乱,替罗虎脱掉帽子,解开腰间束的丝线,并且从丝绦上取下短剑,铿一声放到鸳帐外的高茶几上。然后,将他的靴子脱掉,又好不容易将他的蓝缎官袍脱掉,再将他的穿着内衣的魁梧身体在床上放好,盖上绣花红绫被。这一切,罗虎全然不知,真所谓烂醉如泥。
  两个中年女仆都是从富家大户的女件中挑选来的,比较懂事。照料罗虎在床上安歇之后,她们来到费珍娥的面前,请她也上床安歇。费珍娥说道:
  “你们,”她又望一望陪嫁宫女,“还有你们,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阵,不用你们侍候。”
  那个姓张的女仆说:“回夫人,我们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们做奴仆的岂有先睡之理。我们已经商量好啦,今夜轮流坐在堂屋里值夜。伯爵爷何时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呕吐,我们随时侍候。”
  费珍娥站起来,带她们来到外间,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们站在面前,小声说道:
  “这里说话可以不惊动伯爷。你们都听我吩咐,不用你们值夜,赶快都去睡吧,我喜欢清静,越是清静越好。”
  张嫂子又陪笑说:“请夫人不要见怪。民间新婚,不管贫富,为着取个吉利,热热闹闹,都有众亲朋闲房的事。闹房之后,还有人守在窗外窃听床上动静,叫做听墙根儿。今日因夫人不许,已经没有了闹房的事,至于奴仆们听墙根儿,也是为花烛之夜助兴的古老风俗,请夫人就不要管了。”
  张嫂子的话引起了费珍娥的十分重视,猛然醒悟,不觉在心中惊叫:“还有这样事情!”她毕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声说道:
  “你们六个,都是我身边的人。她们四个,虽然大顺皇上将她们赐给我作陪嫁丫环,但我在心中压根儿没有把她们作丫环看待,仍然看她们是寿宁宫的姐妹们。只待伯爷东征回来,我就告诉伯爷,着人将她们的父母从家乡找来,使她们骨肉团圆,由父母领去,择良婚配。伯爷多多赏赐银钱,一家不愁吃穿。”
  四个陪嫁的宫女登时眼眶中充满热泪。
  费珍蛾接着向两个女仆问道:“听说你们是吴汝义将军从富家大户的奴仆中挑选来的,原来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
  “回夫人,我们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将来请伯爷赏赐你们住宅、田地,还可以赏赐你的丈夫一官半职。你们在我出嫁时就来到我的身边服侍,只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我潼关伯府有荣华富贵,你们两家奴随主贵,自然也有福可享。我虽然年幼,可是我说话算数!”
  张嫂子打心眼儿里感动地说:“夫人,我们会永感大德!”
  费珍娥问:“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张嫂子回答说:“回夫人,吴将军因怕爷年轻,还忙于在通州处置军事,他昨日特意前来吩咐,这内宅中在晚上只许丫环女仆居住,不许男仆在内,连伯爷的亲兵亲将在夜间也不许擅入内宅。”
  “我问的在内宅中的丫环和女仆共有多少?”
  “连在内厨房的红案自案上的、管茶炉的、洗衣房的、做各种粗细活的,总共有三四十人。”
  “单内宅就有这么多丫环女仆?”
  “这是堂堂伯府,勋臣门第,内宅中这一点丫环仆女并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轿的、喂养骡马的、赶车的、驾鹰的、喂鹌鹑的、管庄的、管采买的,管戏班的……嘎七麻搭,哪一府都养活着几百口子!再过两三年,天下太平了,咱们潼关伯府,前院后宅,不说护卫家丁,单奴仆也会有一两百人!不然,怎么像大顺朝开国功臣之家?”
  费珍娥转向那个叫李春兰的年长宫女,吩咐她从皮箱中取出来二百两银子,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张嫂子和李春兰说道:
  “姑娘们出嫁是终身大事,只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你们同我,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我的亲人。这银子,赏你们每人十两,聊表我的心意。还有一百四十两,你们替我分赏内宅中众多仆婢,有的多赏,有的少一点,总要不漏一人。李姐,你此刻就当着我的面赏给她们,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办了。
  张嫂子等两个女仆首先跪下,叩头谢赏,四个陪嫁宫女跟着也叩头谢赏。张嫂子谢了赏以后站起来说道:
  “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遵照夫人吩咐,将赏赐的事办好,然后领大家给夫人叩头谢恩。”
  从远远的街巷中传来了打更声,恰是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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