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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62 姚雪垠(当代)
  一个衙役骂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个街役把德耀拉回来,说:“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进,不容易出,出来以后,再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转过头来又问成仁,“你没钱也可以,有粮食么?”
  张成仁说:“我们一家人早就没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饿成这个样子,哪有粮食给你们?”
  但是不管成仁怎么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说道:“从来衙门好进不好出。虽说官府让你兄弟回来,可是我们也操了一场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别想我们空手离去,什么时候有钱我们什么时候走。”
  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见这种情况,他晓得衙役们最难对付,不给钱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张成仁现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里,将霍婆子带给他的二两银子中用剩的,取出几钱来,说好说歹,塞给衙役,把他们打发走了。
  张成仁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世道,还有一点天理没有?莫怪李闯王会得人心!”
  王铁口点点头,不让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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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处决孙铁匠和霍婆子的当天晚上,约摸一更过后,高名衡差人将陈永福和黄澍请到抚台衙门,坐在内书房密商大计。自从今年三月间王文调走以后,黄澍就被高名衡十分倚重。虽然黄澍论资历并不深,论官职不过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省城里很多文官的职位比他高得多,有的人甚至是他的顶头上司。所以起初大家对他突然这么获得巡抚的重用,实权在握,不免心怀嫉妒。可是经过近来一段时间,大家都看到此人确实年轻有为,心计甚多,所以只好自愧不如,反而对黄澍产生了依赖心理,一切事情都指望他出谋划策。
  今晚高名衡忧心如焚,连晚饭都吃得很少,虽然上午斩了孙铁匠和霍卖婆,但究竟解决不了守城的重大困难。目前城中粮食将断,谣传李自成就要攻城,或传城中饥民将为内应。倘若如此,开封就十分难守。高名衡担心,如开封守不住,不仅他自己和他的全家性命难保,还有开封城中的周王一府、众多官绅、数十万军民,都将同归于尽。他自己身为河南封疆大吏之首,即使能侥幸逃出开封,却不能逃脱朝廷治罪。
  仆人献茶以后,高名衡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把当前的困难提出来,问他们两位可有什么妙计,以应付李自成的围攻。有片刻工夫,陈永福和黄澍相对无言,一则因为局势确实严重,并无善策可言;二则他两个都希望先听听别人的主意。高名衡在他们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眼,知道他们都跟自己一样,心情比较沉重,不觉叹了口气,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前两次守开封,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对于今日形势有何善策?”
  陈永福心里十分明白:现在形势与第二次守开封时大不一样。那时李自成与罗汝才来攻开封,虽然人马也有四五十万,但真正的战兵不多。守城军民都在盼望着左良玉会来救援,劲头很足。可是从春天以来,闯、曹两营的人马又增添很多,而官军有朱仙镇之败,城中军民都不能指望再来救兵。最可虑的是,李自成采用久困之计,使开封绝粮,不战而亡。这两三天来,他的心中十分焦急,觉得固守开封实在没有把握,可算是束手无策。但此刻在巡抚面前,他身为守对主将,不能完全说出心中的话,使别人误认为他对敌畏怯。他的神态冷静,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大人不必忧虑,开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虽然官军有朱仙镇之溃,然而,请大人放心,如果流贼马上攻城,则军民同心同德,合力守城,敝镇敢担保城池不会有意外风险。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绝粮……”
  高名衡说:“目前困难的是城中粮食不多。”
  陈永福说:“只要军中有粮,军心就不会变,就可以使开封城稳如泰山。”
  高名衔说:“怕的是围困日久,外无接济,粮食断绝。”
  陈永福说:“万不得已,宁可多饿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将士饿着。一旦军心不稳,敝镇也无能为力。”
  高名衡尽管心中不满陈永福的话中含有要挟味儿,但也只得点点头,叹了口气。
  陈永福见巡抚不明确表示意见,又说道:“只要军粮充足,开封确实可以坚守。请大人三思,确保军粮要紧。至于百姓食粮,当然也十分重要,但目前最急需的是军粮。”
  黄澍不满意陈永福挟兵权以自重,但不敢露于辞色,徐徐说道:“军粮固然要紧,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难守。以下官看来,目前之计,应由官府发银买粮,至少筹措粗细粮食五千石,发祟军民,以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问:“军人也买粮么?”
  陈永福说:“在营官兵由国家发粮,可是在营官兵都有家属,和百姓一样。”
  高名衡点点头,忧虑地说:“五千石粮食谈何容易。纵然能够筹措三五百石,但城中人口数十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半个月以后如何?”
  黄澍说:“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么远,只要能够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后总还有办法可想。”
  高名衡感到这确是无可奈何的事,将来怎么办,只有留待以后再说。沉默片刻,他望着黄澍问道:
  “买粮的事,要任劳任怨,黄推官可能主持?”
  “下官想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由官府来办。”
  “不由官府来办,由谁来办?”
  “如今开封城内按五门分为五社,统归总社指挥。此事可命总社去办。总社李光壂,为人精明强干,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办,定可办得十分周到。”
  高名衡点头说:“让李总社办,我也放心。只是粮价怎么办?抢购之下,粮价更要上涨,纵然能够筹措几万两银子,又能买到多少粮食?何况几万两银子也不容易筹措,官绅们谁肯出那么多银子?”
  “银子先从藩库里拿,不必让官绅出,免得误时。至于粮价,开始可以限价,我已经同李光壂商议过,定为麦子每石四两银子,杂粮每石三两银子。”
  陈永福笑了一笑,说:“黄推官想得太容易了!这样限价,恐怕买不到粮食。”
  黄澍说:“如果买不到,只好不限价。不管怎么贵,粮食一定要买到手。”
  正在谈话,忽然陈永福的中军前来禀报:据南门、宋门守将来报,禹王台与大堤外火把流动,似有大股贼兵正在调遣,准备攻城。这消息使高名衡、黄澍、陈永福都感到吃惊。黄澍脱口而出:
  “没想到闯贼这么快就准备攻城!”
  陈永福马上起身告辞,赶往城头察看。
  黄澍同高名衡又密谈一阵,离开巡抚衙门,在家丁和衙役的簇拥下赶回理刑厅。由于巡抚对他的椅信更深了,他的心中深感高兴,相信解围之后必将飞黄腾达无疑,但是他也感到身上的担子沉重,开封的吉凶难料。在回理刑厅的路上,他挂心着河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河北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赶回。倘今夜不能赶回,那就是路上出了事故,一个解救开封的妙计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厅后院的家中,黄澍得知李光壂仍无音信送来,十分不安。他派仆人去西偏院将文案师爷刘子彬请来书房议事。
  姨太太柳氏尚未睡觉,等候着他。第二次开封解围以后,大太太因为受了惊骇,本来就虚弱多病的身体,更觉支持不了,又害怕再一次遇到围城,便在二月下旬带着儿女和一些仆人回江南原籍去了。以后柳氏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凡是黄澍生活上的事,都由她一手照料。为了获得黄澍的欢心,她百般温存体贴。往日因为碍着大太太,使她纵有本事,也不得伸展。如今去掉了这根眼中钉,她就想方设法讨好黄澍,同时也要把一个官太太的权柄真正抓到手。当下她服侍黄澍换了衣服,命丫环秀菊端来洗脸水,又命女仆陈嫂带着一个粗使丫头下厨房给黄澍安排消夜的饭莱。看看左右并无别人,她就挨近黄澍说:
  “老爷,你近来这么劳累,守城的担子你差不多担了一半,吃饭睡觉都不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够吃得消啊?我真为你操心。”
  黄澍在她身上拍了一拍,得意地说:“如今我虽然官卑职微,可是担子确实很重。蒙抚台大人青眼相看,将守城的大事都交给我办。各位上宪、全城几十万绅民也依靠着我。我不出力怎么行啊?困难也就是这些日子,一旦开封解围,一切都好了。”
  柳氏用媚眼望他一望,高兴地说:“只要开封解围,老爷立了这么大功劳,一定是步步高升,直上青云,说不定知府。道台、巡接的印把子都会来到老爷的手中。”
  黄澍说:“但愿开封城能够守住,不怕不叙功升迁。我升官,你也有好处。”
  柳氏把嘴一撇,说:“好自然好,可是诰命轮不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把我打人冷宫就好了。”
  “你何必说这话?你知道太太多病,不是长命之人。她一旦病故,你就是正室夫人了。”
  “我不听你的甜言蜜语!太太万一病故,自然有官宦人家、富豪名门家的小姐给你填房。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图这个?我现在不希图别的,只想趁我还没被你撂在一边,望老爷念着我百依百顺,尽心服侍老爷,让我攒点儿体己银子,等到我人老花残……”
  黄澍没等她说完,望着她轻轻冷笑,说:“你不要蛇吞象!难道你攒的体己还少么?”
  柳氏反驳说:“太太在这里时,她攒了多少银子、金子,多少珍珠宝贝?我能攒什么?我跟她不一样。她总是大太太,就是日后年老,满头白发,仍然是老爷的正室夫人,儿孙满堂,人人孝敬。奴仆成群,一呼百诺。我呢?一旦人老花残,被老爷撂在一边,自有别的年轻貌美的人几伺候老爷。趁如今老爷还喜欢我,也趁老爷手掌守城大权,何不让我多攒点儿体已?”
  “你真是喜欢饶舌。我又没说不让你攒钱,你总是怨天尤人。不过如今我虽是有权在手,在前程上也要看得远一些。你不论做什么事,也不要做得太露骨。一旦闲话传出去,我就不好办了。”
  “你只管做你的清官,我的事你睁只眼合只眼。横竖我是老爷的人,不敢替老爷多惹是非。”
  黄澍无可奈何,在柳氏身上拧了一把,搂住她的细腰,笑着说:“我算服你了。我在外边可以威风十足,一回到后院,就得听你的了。”
  “你要真是看我一点情面,就请你把曹门大街源昌粮行的掌柜赵万金开释了。”
  “他闭门停售粮食,弄得别的粮行都跟着他学。我没有杀他就算不错了,监狱总得让他多坐些日子。”
  “还不是因为粮食少,流贼围了城,他才停售。你听我一句话,把他开释了吧。”
  “我罚他的钱还没有拿出来。”
  “你罚了他多少银子?”
  “至少得罚他八百两银子。”
  “别的我不管,这八百两银子可得分给我一半。”
  “这一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
  “这一点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也知道积少成多。好吧,老爷,就让他拿五百两银子,把他开释了吧。”
  黄澍笑道:“你是不是另外拿了他的银子?”
  柳氏说:“我怎么敢私自要他的银子?老爷,你把我的胆量也说得太大了。”
  黄澍问道:“你既然没有另外要他的银子,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
  柳氏又笑一笑说:“老爷不信,可真是冤枉了我呀。不过,对老爷不说假话,他也送了点小人情,这是常有的事。”
  黄澍明白了,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就将他开释,给你留点面子。”
  柳氏捻了一下黄澍的胡子,柳腰一扭,依偎着黄澍,撒娇地说:“我看老爷你也不敢不答应,小心我不理你,给你一个脊梁!”
  刘子彬已经到了书房。仆人进来通报后,黄澍赶快起身,去书房中同刘子彬见面。他们向来都是在书房中商议机密,在商议的时候,仆人都得离开。由于开封局面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都不仅要在困难中立功,以便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而且也想乘这个机会多捞银子。黄澍懂得刘子彬是他的真正心腹,刘子彬也希望依靠黄澍升官发财。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只希望在开封解围后以“襄赞城守,卓著劳绩”的考语,借“军功”得到优叙。
  当他们坐下以后,一个老仆人在门口问道:“老爷,现在要消夜么?”
  黄澍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立即吩咐拿消夜来,随即对刘子彬说:“等吃了以后细细商议。”仆人和丫环送来了两碗鸡汤挂面和四盘美味的菜肴,两盘荤的、两盘素的,还有一瓶中牟县出的“秋露白”。黄澍和刘子彬一面吃一面谈,忽然听见窗外脚步声,黄树停了筷子问道:“在窗外的是谁?”
  一个丫环在窗外答道:“等着给老爷添挂面。”
  黄澍说:“不要了,你们都回去吧,该睡觉了。”
  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黄澍又拿起筷子来,一面吃一面低声对刘子彬说:
  “我们盘算的事情,看来着着都很顺利。以前我们要成立义勇大社,练一支守城义勇,怕的是陈总兵心中不高兴,经过反复密谈,他现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道我们义勇大社成立以后,只会帮他的忙,不会拆他的台。巡抚方面也已经点头,看来抚台大人是很支持的。”
  刘子彬说:“我看抚台大人心里也是愿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的,因为现在守城就靠陈总兵了,万一陈总兵有一点疏忽,官兵心力不齐,或者别有意图,巡抚光靠抚标营那一点人马也弹压不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练成一二万义勇,就是给巡抚添了一把依靠力量。”
  黄澍点头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巡抚这一两天当着陈总兵面虽然并没热心外露,可是他的心中是首肯的。今晚他对我私下嘱咐说:“你好好干,将来我不会亏待你。你这守城之功,我一定上报朝廷,从优奖叙①。”
  ①奖叙——奖励和晋升官职。
  刘子彬笑着说:“看来抚台大人对老爷确是言听计从,倚为腹心。”
  他们随即谈到为公家买粮食的事。这事情他们同李光壂已经作了许多准备,只待巡抚批准,而今晚已经决定了。可是李光壂需要有一个人经纪银两。黄澍便问刘子彬道:
  “子彬,李照亮需要有个人帮他经纪银两出人,你看谁可胜任?”
  刘子彬早已胸有成竹,暗中也同李光壂商量过,听到黄澍这么一问,他故作思索一阵,然后回答说:
  “城中绅士虽多,但精明、干练、清正的人并不多。有的人不能任劳任怨;有的人年纪太轻,没有阅历;有的人过去手上不大干净,名声不好。倒是有一个人,老爷你也认识,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说是谁?”
  “刘光祖这个人,老爷以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实,为人清正,别人很信得过他。”
  “嗅,你说的是耀先哪!我也风闻其人颇为干练,好像你们常有来往。”
  于是刘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诉黄澍,他和刘光祖在一年前认了宗,以兄弟相待。虽然他同刘光祖相处只有一年多,可是通过一些事情,深知刘光祖这个人确有才干。黄澍听罢,说:
  “只要你认为可靠,就不妨请他帮助李熙亮经纪银两之事。”
  刘子彬又说:“此人素有正绅之名,做事也颇为机密。”
  这言外之意,黄澍当然明白,于是就将话题又转到了向各上完递禀帖的事,需要刘子彬连夜起稿。他们商量了一下禀帖的内容:首先是要吹嘘黄澍,说他早已料到会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于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与流贼商量如何在城中举事,内外应合,所以预先密饬理刑厅得力吏员带领精干衙役分布五门,与兵勇协力防范,果然在宋门捉获孙铁匠,在西门捉获霍婆子,为开封消除了隐患。禀帖要着重说明孙铁匠与霍婆子罪证确凿,业已报呈抚、按,依律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着重说到的是,周府为天潢①宗支,宫禁森严,而霍婆子向贼拐送良家美貌少妇之后,复欲勾骗宫女送往贼营,以图厚赏,实为罪大恶极,依律罪加一等,凌迟处死,人心为之大快。
  ①天潢——指皇族。
  关于霍婆子企图勾骗宫女卖给闯营将士的事,原是黄澍与刘子彬听到的道听途说,他们都不相信,但是禀帖中将这作为处决霍婆子的一项重大罪款,因为只有这样才更能取得周王对黄澍的赏识。
  刘子彬很快就拟出了稿子,交给黄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随即交给书吏连夜誊抄。黄澍望着刘子彬笑道:
  “子彬哪,开封解围之后,除我们守城出力官吏都应论功优叙之外,单就凌迟霍婆子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话未说完,忽听见仆人在窗外禀报:“总社李老爷有紧要事前来面禀,立候传见。”黄澍赶快与刘子彬交换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连他也仅能听见,然后刘子彬退了出去。黄澍赶快离开座位,到书房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李光壂进来了。黄澍抢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道:“正等着你哩!”进书房坐下以后,仆人送上茶来,黄澍使眼色让仆人赶快退出,然后探着身子问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李光壂望望窗外,听不见外面人声,小声回答说:“消息十分重要!”
  黄澍赶快问:“到底如何?”
  李光壂说:“打发去河北的人已经回来了。”
  “啊?已经回来了?严大人跟卜总兵的意思如何?”
  “他们两位都说那个办法可行。”
  “可是严大人说的?”
  “是严大人说的。严大人说,目前势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议去做。严大人请黄老爷暗中禀明周王殿下和巡抚、藩台等各上宪,也要禀明陈镇台,以防将来别人说他对如此大事,擅自决定。”
  黄澍点点头,半天没再说话,思考他明日将如何向周王启禀,同时回想着他同新任河南巡按严云京的密议经过。
  二月间开封解围之后,巡按任浚因与高名衡争功,发生不和,又断定李自成必将再来攻城,赶快贿赂一位朝中显要大臣和一位用事某太监说话,升转别处做官,在四月初离开开封。新任巡按严云京在五月中旬来到黄河北岸,不敢过河,驻节封丘城内。五月二十日那天,开封哄传李自成的大军即将到达开封,满城人心凉慌。黄澍奉巡抚之命,趁着围城之前,过了黄河,到封丘请他速带北岸官军过河,来开封共同守城。严云京不敢过河,借口北岸只有总兵卜从善三千人马,过河无济于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调集援军,从北岸救援开封,也容易征集粮草接济城中。黄澍当时建议,万一开封被围日久,无法解围,城中危急,便由严云京派兵从南岸朱家寨附近掘开河堤,使开封周围尽成一片汪洋。黄澍得意地把这计策称做“以水驱敌”,在心中比之《三国演义》上的“水淹七军①”。但他知道李自成决非于禁,开封只能暂时解围,而不会将闯兵全部淹没。秘密议定之后,黄澍连夜返回城中。此刻黄澍想了片刻,对李光壂说道:
  ①水淹七军——故事见于通行本《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
  “开封城万无一失,只怕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
  李光壂说道:“我也觉得后果堪虑。”
  黄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说:“巡抚与诸位上宪都已暗中同意,只待周王殿下点头,就可决定。”
  李光壂说:“从河北回来的人说,严大人、卜大人正等着开封的回音,一旦决定,就好动手。”
  黄澍说:“我马上就要禀明抚台大人,然后同抚台一起进宫,面奏周王殿下知道。此事万万需要机密,不能露出风声。一旦决了黄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为震动,如果阎李寨的军粮辎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这样开封之围自然也就解了。不过黄河决口之后,城中望见黄水奔来,一定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严重,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过了两天,约摸辰时左右,忽然全城哄传昨夜李自成掘了黄河,要将开封全城军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看见一道黄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来,随即黄澍命几个眼睛特别尖的年轻人吃饱肚皮,登上上方寺铁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层,观看水势。
  水并没有照严云京和黄渤的期望,冲向阎李寨,而是从阎李寨北边数里远的低处向东南方向流来。水势不大,流速缓慢,在阳光下明灭如线。人们还看到,城外义军毫不惊慌,大堤内外常有不少义军到水边观看、饮马。
  城中百姓担心口子愈冲愈大,黄水会越过早已无用的大堤,滔滔而来,冲塌城墙或漫过城头,灌进城内。家家户户都赶快烧香许愿,除在院中焚香祷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结队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县的县城隍以及各地方的关帝庙烧香许愿。特别是黄河的保护神金龙四大王庙,今天特别热闹,人群川流不息,敲锣打鼓,前来烧香磕头。整个开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人们原来都怕饿死,现在却更怕被黄水淹死。
  中午过后,一道黄水过了大堤缺口,向城边流来。水势不大,看来不可能冲毁城墙。分明大河水枯,不能为害。于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觉得奇怪,猜不透李闯王此时掘河,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有人问道:“李闯王到底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抢夺财物么,把城淹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也有人问道:“既然要灌城,为何不将口子开得更大?为什么不等到河水涨时掘口?”
  到处议论纷纷,可是谁也说不清楚。
  这一天上午和下午,黄澍和李光垦,带着几名亲信,两次登上西北城角,观看水势。起初感到心中遗憾,因为这水流很缓也很小,既不能淹没“城外流贼”,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阎李寨的军粮受损。后来看见这一股黄流灌进城壕,他们又大大地高兴起来。对于守城来说,黄水倘若将城壕灌满,如添数万守军。黄澍和李光壂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连续三天,这股黄水继续向开封流来,义军并没有将口子堵住。黄澍心里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军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开封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骡马都饮水困难,所以乐得暂时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来。黄澍派人潜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将决口堵死了。又风闻黄水开始流来时,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议缓堵决口,以供将士与牲口饮用。等到城壕灌满以后,李自成才知道上当,一怒之间把那个建议的人杀了。但这只是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能断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饭以后,李光壂骑马到理刑厅来见黄澍,商议确定在明天上午辰时向饥民开始发粜。随即他们又谈起守城的事。尽管黄水已经把城壕灌满,但由于天早日久,消耗很快。李光壂告诉黄澎,在百姓中传出谣言,说李自成将于七月初天气稍凉就大举攻城,他认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备。黄澍说:
  “这并不是谣言,陈总兵曾派细作混人曹营,探得确有此谋。刚才我在抚台衙门,已经与抚台大人、陈总兵作了商讨。我们估计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还不会全干,对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说:“此外,流贼人马虽多,但也有可乘之机。为今之计,莫若来一个釜底抽薪。”
  黄澍忙问:“熙亮,何谓釜底抽薪?”
  李光壂说:“闯、曹二人不和,人尽皆知,我们何不因势利导?倘若能用离间之计,使他们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制止他们攻城。”
  黄澍点头说:“这办法我也想过,并同抚台大人谈过两次,抚台大人也认为需要挑拨闯、曹二喊不和。倘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当然是个上策,如不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只要使闯贼对曹贼放心不下,也是一个中策。但如何用计,还需研究。”
  李光壂说:“此事需要快做,快做就能够制止流贼攻城。黄老爷试想,如今曹营也有二十多万人马,如果闯、曹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则攻城难免不有后顾之忧,所以要禀明抗台,赶快相机用计。”
  黄澍说:“正是这个主意。”
  随后他们将刘子彬请来一起密商成立义勇大社的事。如今大社虽然没有成立,但已择定要在六月二十六日正式树旗,许多人已经在忙忙碌碌地做事。在曹门附近的一个大宅子里,连日来一直人来人往。已经决定,义勇大社将来就设在这里。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刘子彬拟出一个稿子,等义勇大社正式成立时,用来祭告天地。这文章一定要写得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另外还需要写一份通告,事先张贴各个街道、路口、庙宇、衙署,让大家知道义勇大社成立宗旨和它的首领人员。刘子彬虽然将来并不在义勇大社任职,但是因为他是黄澍的心腹,所以也在义勇大社参预密议,出谋划策。凡有重要文稿,或者请他亲自起草,或者请他修改润色。他起身走后,李光壂也跟着告辞回家。黄澍送了出来,又拉着李光壂的手,停了一下,悄悄说道:
  “煕亮,情况十分紧急,关于决河淹贼的事,这次没有成功,日后秋汛来到,一定要抓紧时机,再次决河。如今北岸还不知道消息,你务必再找一个可靠的人,今晚或明晚向北岸严大人送去一封密书。”
  李光壂点头说:“一定照办,请黄老爷放心。”
  黄澎回到书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说:
  “你天天那么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该休息去了。”
  “你看这守城的担子有一半压在我的身上,我怎么能够休息?另外还有这粮食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粜粮,会不会发生抢粮的事,很难说。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壶,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面替他扇着,一面很体贴地说道:
  “老爷,你这屋里很热,也该叫一个丫头来替你打扇子才是。”
  黄澍说:“有许多机密话要在这里商量,机密文件也在这里看,不能让丫头奴仆随便进来。”
  柳氏娇声问道:“我来,老爷可放心吧?”
  黄澍笑了一笑,捏了她一把,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对你放心。”
  柳氏说:“你别骗我,什么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晓得是谁?你现在已经快把我打人冷宫了。”
  黄澍问道:“这是什么话?”
  柳氏说:“事情明摆着,你们为公家买粮食,花了几万两银子,谁晓得你们这些官绅老爷下了多少腰包,结果只送给我三百两银子。你们大家都吃饱了,从牙缝中剩的给我这一点,我天天等着下雨,结果下了这一点点蛤蟆尿。”
  黄澍笑起来,说:“哪有这事!你不晓得,外面耳目众多,刘光祖这个人做事谨慎,也怕别人疑心,又不得不应付抚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还有落台大人,还有参预其事的诸位官绅,谁都得在这几万两银子里头多少捞一把。分给你三百两银子,这已经是刘子彬和刘光祖两个人想了许多办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难道有他们占的便宜,就没有我占的便宜?哼!”
  黄澍说:“你不要口张那么大,像一只饿虎扑食。先收下这三百两银子再说,以后再买粮食,碰到机会,他们还会暗中送你银子。”
  柳氏说:“以后他们买粮不买粮我不管,这一次只给我三百两银子我不干,干脆大家吵开了,谁也不能用。”
  黄澍将脸沉下来,严肃地说:“这是救命钱,别贪得无厌了。你赶快回后院睡觉,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抱怨的话,耽误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见黄澍真的不高兴起来,也就不敢再争执。本来三百两银子已经满足了她的愿望,只是她想再多争一点而已,现在便乘机收场,妩媚地看黄澍一眼,笑着说:
  “老爷,这回我听你的,可是以后倘有买粮食机会,你可得告诉刘子彬他们一声,不能少了我。”
  黄澍点点头:“到时再说吧,不会少了你的。”
  这时刘子彬有事又走了进来,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对柳氏说道:“请姨太太不要嫌这三百两银子少,以后有机会,我和刘光祖还要为姨太太想办法多报效一点。”
  柳氏笑着说:“只要你们心中有我就好了。”说罢,赶快走了。
  黄澍问道:“子彬,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刘子彬小声说:“老爷要的粮食要趁今天夜里运来,我特地再来问一声,看是不是三更以后运进来?”
  黄澍说:“一定要三更以后运。此事须办得十分机密,只派几个亲信的衙役、兵丁押运。外人问起来,只说是军粮。”
  刘子彬小声问:“要运来多少?”
  黄澍说:“先运来十石吧。”
  “看来开封要长久受围,十石不少么?”
  黄澍想了一下,说:“好吧,运来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为巡抚衙门,布、按各上宪衙门,道台衙门、知府衙门,还有总兵衙门、都司衙门,谁都想在这一次官粮里边分些。要是我们分得太多,惹起别人不满,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刘子彬点头说:“老爷虑的很是,那我今天夜间就吩咐人把粮食运来好了。”
  刘子彬匆匆走后,黄澍重新坐下,给严云京写信。在信中他告诉严云京说:今日虽未成功,但此计日后可用;何时使用,到时再作计议。
  忽然从北城上传过来炮声和呐喊声。黄澍大惊,跳到院中,向家奴们大声吩咐:
  “快去问问,是不是闯贼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时左右,曹门坊开始发菜粮食。全城只有这一个地方发粜,加以五隅粮商早已闭门绝粜,所以曹门坊买粮人的拥挤情况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听见人声鼎沸,吵闹不堪。开始发祟之后,人声更是嘈杂,夹杂着叫声、哭声,闹成一片。曹门坊前用车辆和大的木头塞断街道,谁也不能够进人坊内。但见你推我挤,万头攒动。随即发生了几起混乱,有两处是妇女老弱被挤倒踏伤;有一处是一个老婆子被挤倒后竟然没人救护,遭到一阵践踏,死在地上;还有一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挤倒踏伤,幸而救起,已经不能动弹。向曹门坊附近望去,但见挤呀,拥呀,吵呀,骂呀,哭呀,加上厮打,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想买到粮食,可是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倒,混乱越来越可怕。
  昨夜有两起义军到西城和北城的壕边窥探,引起城上打炮,呐喊。守城官绅担心这是李自成即将攻城的先兆,都不免感到惊慌。黄澍得到禀报,亲自奔往城上看了看,又到巡抚衙门商议一阵,所以就寝时已经天色将明。现在他骑马来到曹门坊,已近中午时候。
  黄澍看见曹门坊附近人群正在拥挤吵嚷,他自己也无法挤近前去,只能立马在人群的后边观看。平时他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老百姓对他相当害怕,可是现在大家只顾争着买粮,谁也不管他来不来。他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他只看到一些年轻有力气的人跳到别人肩上,向卖粮食的人呼喊,将钱投了进去,里边就给他一点粮食。可是没有力气的人就只好被人挤倒,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他又看见一群官兵乱打百姓,冲到前边,强行买粮。百姓不服,不肯让路,口出怨言。官兵动手乱打,不少百姓被打伤,吵闹更加厉害,一时民情汹汹,几乎要发生兵民互斗。
  黄澍害怕在如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的日子,如果发生互斗,局面将不堪收拾。他知道现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怀着一肚子怨气。当官的如果处置稍为不慎,军与民将怨气发泄出来,就会使开封人心瓦解,给李自成以可乘之机。所以尽管他平时对百姓官气十足,容易暴怒,此时却不敢随便弹压。他只吆喝了几句,就赶快退回,打算绕道一条小胡同,进人发粜粮食的后院,找刘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抚衙门王巡捕骑马前来找他,说抚台大人请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黄澍不再去找刘光祖,随着王巡捕,策马向巡抚衙门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总兵陈永福等人已经坐在高名衡的内书房中。黄澎同他们见过礼,刚刚坐下,高名衡便迈着缓慢的八字步,脸色忧郁地进来。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还了礼,坐下说道:
  “都请坐,有要事商量。”大家坐下之后,他接着说道:“周府刘承奉前来传周王殿下口谕,所以学生来迟一步,劳诸位久候。”
  梁炳问:“周王殿下有何钧谕?”
  高说:“刚才刘承奉来传周王殿下钧谕,”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来,梁炳等人也赶紧站起来,肃立不动。他用恭敬严肃的声调接着说:“周王殿下闻李自成即将攻城,十分忧虑,传谕我开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闯贼进攻,以待朝廷救援。因见城中百姓饥困,人心浮动,特谕我等一心一德,妥为安抚百姓,安抚军心,务使流贼无隙可乘,洛阳、襄阳之惨变不再见于今日,则开封官绅百姓幸甚,国家幸甚!”说到这里,他闪着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上边几句话,就是刘承奉来传的周王殿下的钧谕。大家坐下吧。”
  大家都又恭谨地坐下。实在周王的传谕也是一般的话,并无新鲜之处。周王的担忧也正是大家的担忧,所以听了传遍,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高名衡又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
  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
  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封重地。”
  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不能归罪于陈新甲,而应归罪于杨嗣昌。杨嗣昌奉命督师,剿贼失败,致有洛阳、襄阳之陷,与陈新甲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这一切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城,我们不可不预作准备。”
  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民气,齐心协力。”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把开封坚守下去?”
  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
  高名衡说:“请将军不必顾忌,有话不妨直言。”
  陈永福说:“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这是流贼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困难之处,是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有粮有钱,事情就会好办。”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确是实情,但流贼也有其可乘之机,首先是闯、曹二贼不和,人尽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们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牵制,他们的攻城力量就会减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贼说动,令其投降朝廷,则闯贼将不战自败。”
  陈永福说:“大人所谋甚远,但此事仓淬之间恐难成功。”
  高名衡点点头,又说:“我们城中粮食虽然十分困难,可是流贼人马众多,粮食是从各地方运来的,日久屯兵坚城之下,也将有很大困难。这时只要有援军前来,或有别的办法,断了流贼的运粮之道,流贼也就不能长围开封。”
  陈永福说:“大人所言极是,但今日并无援军前来,没人去断流贼运粮之道,奈何?”
  经陈永福一问,大家都觉束手无策,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大人会到封丘。”
  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看来也不一定会来。至于别路援军,虽然听说有山东的刘泽清,山西的许定国,可是都很难指望。目前惟—可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够保开封不落人流贼之手。”
  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远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现在义勇大社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后,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许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敌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饥民买到粮食,反而会引起军民互斗,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
  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姓籴粮,兵了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拎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买粮。”
  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
  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
  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
  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
  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
  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①?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①中枢——通常指中央政府,明代习惯指兵部。大概由于宋朝的枢密院掌管军事,明去来不远,故称兵部为中枢。
  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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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朱仙镇溃败之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说明溃败的原因和经过情形,虽然都有请罪的话,却尽量将罪责推给别人,并且大大夸大了李自成人马的数目。丁启睿和杨文岳在仓皇逃窜数日后,又在汝宁会合。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但在谈到溃败原因时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将主要罪责推给左良玉。
  崇祯看了他们的密奏,愤怒谩骂,继而痛哭,叹息自杨嗣昌死后剩下的全是庸才。他下旨将丁启睿“褫职候代”,杨文岳“褫职候勘①”,而对左良玉只下旨切责,希望他固守襄阳,整兵再战,以补前愆。
  ①候勘——等候问罪。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着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内阁任首辅。尽管从崇祯六年六月他将周延儒罢黜归里,但他知道延儒原是个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门户之争,使他一怒之下将延儒斥逐,经过他换过几个首辅,看起来都不如延儒练达有为,不愧是“状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听了朝臣们的意见,重新起用延儒,对他期望甚殷。对了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个人的不同处分,崇祯也是采纳了他的意见,由他“票拟①”。现在崇祯为急于救援开封,在整个朝廷大臣中选不出一个可以受命督师的人物。他不想将全体辅臣召进宫来,只要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①票拟——明朝内阁辅臣代皇帝拟出批示、饬谕稿子,叫做票拟。
  周延儒一听太监传谕他单独去文华殿召对,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选派督师救汴的事。他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辅,也借助东林和复社①人物张博的吹嘘活动。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虽然是因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继续打仗,另外也因为左良玉是商丘侯询提拔起来的,而侯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当他随着一位御前太监往文华殿走时,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①复社——崇祯年间继东林之后出现的一个最重要的结社。
  崇祯等周延儒行了礼,赐座以后,跟着问道:“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懦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虽然有朱仙镇之败,然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来不难很快恢复元气,整军再战。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俊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撅,尚无宁日,像良玉这样有阅历、韬略之将才亦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玉在,不惟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于驾驭,远非一般大将能望其项背。看他密奏,说他到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着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询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仍不能决定,沉吟说:“姑且试试?”
  延儒说:“是否可以将侯询释放出狱,界以援汴督师重任,请皇上圣衷裁决。”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也明白,别的人确实无法指挥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许可以指挥得动。然而此事也有难处。他想了一下,说:
  “朕也不惜将侯询释放出狱,命其带罪督师,将功赎罪。但是他下狱多年,怕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询,将来言官也不会攻击。稍过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周延儒毕竟是个有办法的人,想的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佝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虑了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去看田妃的病,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宫了。
  据陈新甲的密奏,马绍愉已经回到北京,对满洲议和的事已经办成。崇祯马上命太监前去密谕陈新甲:马绍愉不宜在京城多见人,以免泄露机密。
  太监走后,崇祯想着两件事总算都有了着落,心中暂时平静下来。午饭以后,他回到养德斋午睡一阵。醒来时,宫女魏清慧进来侍候他穿衣。崇祯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不再像平时那样愁眉苦脸。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觉得她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美丽,但是凤眼蛾眉,肌肤细嫩,身材苗条,也有动人之处。特别是魏清慧已经二十一二岁,显然比费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让魏清慧给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脸上带着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祯扣扣子,发现皇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种不平常的神情,不觉脸红,胸口突突乱跳。崇祯见她脸红,更觉有趣,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是贪色误国的皇帝,不能那么轻狂,于是他笑着问道:
  “管家婆,费珍娥现在还好么?”
  魏清慧嫣然一笑,说:“皇上怎么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宫的许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气,奴婢就是万幸了。”说着,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转,那动人的神态使崇祯几乎不能自持。他听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搂抱她,又问道:
  “魏清慧,我刚才问你,费珍娥可还好?”
  “她还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读书的。你等一会儿去向公主传旨,叫她把仿书带来,让我看看她有没有长进。”
  “遵旨。奴婢马上就去传旨。”
  侍候崇祯梳洗之后,魏清慧就往长平公主的宫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崇祯今天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平时常觉一生无出头之日,强装笑容,心中却藏着无限苦闷,如今却好像有一缕日光忽然照上了阶下幽草,使她感到惊奇、甜蜜、狐疑,觉得希望在前,又觉得世事渺茫难测。年轻的皇上毕竟没有对她做出异乎寻常的动作,或说出特别明显爱她的话,倒是念念不忘费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传旨,还不是想看看费珍娥?当然,费珍娥也是够可怜的,要真能蒙皇上喜爱,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乱想
  带着不平静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里。
  长平公主不敢怠慢,禀明母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向父王叩头问安之后,从费珍娥手里接过一迭仿书,亲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祯说:
  “你起来。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公主又叩一个头,站了起来。崇祯把她的仿书放在御案上,认真地看了十几张,同时用朱笔将写得好的字打了圈。随即他放下朱笔,转过头来,含着微笑对公主说道:
  “你的字有长进。今后还要好好地练。”
  说毕,他扫了那些宫女一眼,好像是对她们的嘉许。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费珍娥。当他的目光扫到费珍娥时,发现费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动,觉得费珍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宫的时候更加出色。他连着望了几眼,望得费珍娥低下头去,双颊泛起红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么喜欢费珍娥,她既有点替费珍娥高兴,又不禁为自己感到怅惘,崇祯又向公主问道:
  “你近来读些什么书?”
  “正在读《列女传》和《诗经》。”
  “那《列女传》可都会讲?”
  “有些会,有些不会。不会讲的都由别的奴婢帮我讲,内书房的老太监也替我讲。一般的道理女儿都能明白。”
  崇祯终于忍不住,转向费珍娥问道:“费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读书的,那书上的道理你能够懂得么?”
  “奴婢能够懂得。”费珍娥跪下答道。
  “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可以不必跪着、”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时说话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经不在乾清宫了,因此皇爷问话,奴婢不敢不跪。”
  崇祯笑了起来,说:“你倒是很懂皇家礼数。我问你,公主能背的书,你也能够背么?”
  “奴婢还能背一些。”
  公主接着说:“她比我背得还熟。”
  崇祯又笑起来,问公主道:“你《诗经》读到哪里了?”
  “《国风》还没有读完,待读完以后才能接着读《小雅》。”
  崇须又问费珍娥:“你也读《诗经》么?”
  “奴婢陪侍公主读书,凡是公主读的,奴婢也读。”
  公主又插话说:“她不但也读,她比我还读得好,《国风》已经读完,开始读《小雅》了。”
  崇祯笑着问费珍娥:“你最喜欢读哪几首?可能背几句给我听听?”
  “奴婢遵旨。”费珍娥说罢,马上朗声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当费珍娥开始背书的时候,崇祯看见她两片红唇中露出的牙齿异常洁白、整齐,声音又是那么娇嫩,那么清脆悦耳,心里越发感到喜爱。他怕在女儿和别的宫女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失去他做父亲和做皇帝的尊严,便做了一个手势,让费珍娥停下来,淡淡地说道:
  “费珍娥,你背得不错。你是个聪明人,今后要好好读书。”说罢,他又转过脸来,望着公主说:“《诗经》中有些是讽刺诗,有些是称颂后妃之德的,我怕有许多诗句你们不懂,可以过一年再读。现在先把《列女传》读熟,《女四书》也要读熟。”
  然后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绸缎和文房四宝,赐给公主,对服侍公主的宫女们另有赏赐,特别对费珍娥多赏了四两银子,以奖励她陪伴公主读书有功。先是公主,随后宫女们都向他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辞出。这时崇祯最后又望了费珍娥一眼,心里想:等公主明年下嫁的时候,不妨把费珍娥留下,仍让她回乾清宫来。
  公主走后,崇祯也没有在乾清宫多留,就乘辇往承乾宫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况又很不好,痰中带着血丝,吐在一个银壶里。崇祯坐在田妃的床前,亲自拿过银壶来看了看,不觉眉头紧皱,心中凄然。昨天他已命太监去太医院询问:田妃到底还能活多久。据太医们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这些话他不好对田妃说出来,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紧,慢慢会有起色。你一定要宽心,好好养病。”
  田妃并不相信崇祯的话,但也不愿使崇祯伤心,勉强苦笑一下。崇祯忽然想起从前每次来承乾宫时多么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他站了起来,走到平时田妃喜欢的一座盆景前边,看见盆中的水已经干了,花草已经萎谢。他不忍再看,回到田妃的床边,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乘辇返回乾清宫。
  就在他去承乾宫看望田妃的时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随手拆开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言官弹劾陈新甲与东虏议和,疏中提到款议的内容和他所见的密件竟然相同,还说目前不仅举朝哗然,而且京师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陈新甲的丧权辱国之罪。崇祯又惊又气:如此机密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而且泄露得如此之快?难道是马绍愉泄露的?但他随即又想:马绍愉决无这样的胆量。那么,究竟是怎么泄露的呢?他站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彷徨很久,连连说道:
  “怪!怪!如何泄露出去?如何京师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尽管乾清宫并不很热,但是崇祯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却急出了一身热汗。他既担心由于言官的反对,使得之不易的“款事”败于一旦,又害怕同“东虏”秘密议和的真相全部张扬出去,有损于他的“英主”之名,而这后一点使他最为害怕。他从水晶盘中抓起一块窖冰①向两边太阳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镇静,随即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狠狠地小声骂道:
  ①窖冰——冬天将大冰块藏于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什么言官,都是臭嘴乌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你们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诩敢言,借以沽名钓誉,全不顾国家困难。朝廷上许多事都败在你们这班乌鸦手中!”
  他踱了一阵,心情稍微平静,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过了片刻,他觉得不妥。倘若方士亮还要纠缠怎么好?倘若明日有许多言官跟着方士亮起哄,纷纷上疏攻汗陈新甲,反对议和,岂不败了和议大计又张扬了种种内情?他的双脚在地上乱踏,急了一阵,重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下了严厉手谕:
  给事中方士亮平日专讲门户,党同代异。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广开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锦新败。中原危急之时,方士亮不恤国步艰难,专事捕风捉影,轻信流言蜚语,对大臣肆口攻计,混淆视听,干扰朝政,殊堪痛恨!本应拿问,以振纲纪;始从宽处,以冀悔悟。着罚俸三月,并交吏部酌调往边远行省效力。钦此!
  他忽然一想,担心如此处置言官,会引起朝议大哗,纷纷汗奏陈新甲暗中主持和议之非,反而会将秘密内情和盘托出。于是他的怒气消了,只好将刚写好的手谕揉成纸团,投人痰盂,决定等一等朝臣们有什么动静。尽管他的心情十分烦乱,但是御案上堆的重要文书很多,他不能不勉强苦恼地继续省阅。方士亮汗奏陈新甲的事缠绕在他的心上,使他十分苦恼,不时地停住朱笔,望着窗户凝神,深深地嘘出闷气。
  御案上的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来轮到一个姓陈的年纪较大的宫女负责乾清宫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对她说:“皇爷今日心绪不佳,容易生气,我替你去吧。”姓陈的宫女也知道自己本来长得不十分俊,年纪又已经二十四岁,早就断了被皇上看中的念头,现在听了魏清慧的话,感激她对自己的好意,便悄悄笑着说:“清慧妹,不怪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真会体谅别人。”
  魏清慧知道崇祯从承乾宫看过田娘娘的病后,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没有料到刚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动了他生气。她一方面确实怕姓陈的宫女无意中受皇上责备,另一方面也怀着一点缥缈的希望。她特意换上一套用龙涎香熏过的平时皇上比较喜欢的衣裙,薄施脂粉,云鬓上插了两朵鲜花,又对着新磨的铜镜照了照,觉得自己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玉貌花颜,但也自有一种青春美色。
  于是她离开了乾清宫后面的宫女住房,脚步轻盈地来到崇帧正在省阅文书的暖阁外边,听一听,然后轻轻地掀帘而人,那帘子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当她一路走来时,心里早已作好打算:今日来到皇上面前添香,她当然要像往日一样庄重、小心、温柔、大方,决不能使皇上觉得她有一点轻浮,但同时她要大胆地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还要设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时候。甚至她还想着,如果皇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地将眼波向皇上一转,像前天在养德斋侍候皇上穿衣时那样胆大,看皇上对她如何。对于这些想法,她自己也觉得害臊,不由得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但这时她已经到了皇上面前,没有时间继续想了。皇上并没有觉察她的来到。魏清慧看见崇祯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俏燃烧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灭。她不敢多看皇上,赶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问:
  “天呀!出了什么事儿?”
  崇祯知道有人进来添香,但他没有抬起头来,不知道是魏清慧。后来他听见身后帘子一响,知道添香的宫女已经走了。他放下文书,又长嘘一口闷气,靠在椅背上,重新想着泄露机密的事,仰视空中,连说: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祯想叫陈新甲立刻进宫,当面问他如何泄露机密,便命一名太监出宫传旨,但马上又把这个太监叫回。他想,如果现在把陈新甲叫进宫来,追问他如何泄露机密,这事就很可能传出去,至少陈新甲自己会泄露给他的左右亲信,朝臣中会说他先命陈新甲秘密议和,现在又来商量如何掩盖。重新考虑的结果,他决心从现在起就不单独召见陈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时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将新甲下人诏狱,等半年、一年或两年之后,事过境迁,还可以将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从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宫中六神无主,各种事情都无心过问,也不愿召见任何大臣。首辅周延儒曾经要求进宫奏事,他命太监回绝,只说:“今日圣上御体略有不适。”陈新甲也曾要求人宫单独面奏,他同样拒不召见。往日他也有种种烦恼、愁闷,但今日似乎特别地精神颓丧,萎靡不振,连各处飞来的紧急文书也都无心省阅。无聊之中,他就往袁妃住的翊坤宫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驾临,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虽然袁于一年前晋封为贵妃,但是很少能盼望到皇上来翊坤宫一次。接驾之后,趁着崇祯欣赏金鱼,她赶紧重新打扮。虽然她妩媚不如田妃,但是丰满、稳重,则田妃不如。崇祯一时高兴,要同她下棋。她不再像三年前在瀛台澄渊亭上那样,故意使用心计,把皇上逼得走投无路,然后卖出破绽,让皇上转败为胜,而是一见皇上有点困难,马上就暗中让步。崇祯比较容易地连胜两局,十分满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宫中。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同袁贵妃下棋时候,陈新甲与满洲秘密议和。丧权辱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言官们纷纷地将弹劾陈新甲的奏本递进宫来。
  年轻的崇祯皇帝由于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宫过夜,也极少召别的妃嫔或宫女到养德斋陪宿,每日都在为国事苦恼,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宫,一时间十分愉快。袁妃虽然不如田妃美艳,也不像田妃那样多才多艺,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毕竟是他和皇后一起于崇祯初年从许多美女中挑选的人尖子,今年不满三十岁,仍是青春焕发年龄。她在晚膳后经过精心晚妆,淡雅中含着妩媚,加之天生的肌肤细嫩,面如桃花,峨眉凤眼,睛如点漆,光彩照人,顾盼有情,这一切都很使崇祯动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临幸”,平日冷落深宫,放鸽养花,消磨苦闷时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来她明白田妃不久将要死去,深望从今后将得到皇上眷顾,不再在闲愁幽怨中虚掷青春。她已经为皇上生了一儿一女,暗想着一旦田妃亡故,只要她能够得到皇上一半宠爱,晋封为皇贵妃不难。这一晚上,她对崇祯百般温柔体贴,使他高兴。袁妃平日待人宽厚,对下有恩。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希望她从今后能受到皇上的宠爱,他们就会有许多好处,也能在后宫中稍稍“扬眉吐气”,所以今夜整个翊坤宫都是在幸福之中。他们觉得,今晚翊坤宫的花儿特别芳香,连红纱宫灯和明角宫灯也显得特别明亮,带着喜气。
  可是玄武门刚刚打过四更,崇祯一乍醒来,想起来与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泄露,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将袁妃一推,突然说道:
  “我要起来,回乾清宫去!”
  袁妃惊醒,知道皇上要走,温柔地悄声劝道:“皇爷,你年年忧心国事,日理万机,难道连一夜安生觉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祯又一次推开她,焦急地小声说:“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么困难。卿莫留我,不要误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随即唤值夜的宫女们进来。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赶快梳洗穿戴,然后她和宫女们又侍候崇祯起床。吃过燕窝汤和几样可口的点心,崇祯立即吩咐“起驾”。袁妃率领宫女和太监们到翊坤门跪下送驾。当皇帝上辇时候,她轻轻叫了一声:“皇爷……”她本来想说她希望皇上今晚再来,但是她当着一大群跪着的宫女和太监的面不好出口,磕了头,怅然望着皇上乘的辇在几盏摇晃的宫灯中顺着长巷远去。她的许多梦想顿然落空。从地上起身之后,她暗想着国事不好,心头不禁变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几乎滚出热泪。
  崇祯回到乾清宫,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着昨晚送来的许多文书,其中有三封反对朝廷与满洲秘密议和。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几个言官联名,措词激烈。在所有这些奏疏中,并不是徒说空话,而是连马绍愉同满洲方面议定的条款都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尽管这些奏章都是攻汗陈新甲的,但崇祯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张或曾经得到他的点头,所以他的脸孔一阵一阵地发热,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门楼上传来了五更的钟声以后,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宫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祷,然后乘辇去左顺门上朝。关于言官们汗奏陈新甲与满洲暗中议和的事,他决定在上朝时一字不提,下朝以后再作理会。但是他已经断定是由陈新甲那里泄露了机密,所以对陈新甲非常恼恨。他一则为着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则希望使言官们不要认为他知道陈新甲与满洲议和的事,在常朝进行了一半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词责备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而对开封解围不力,朱仙镇丧师惨重;又责备他不能迅速调兵防备山海关和长城各口,特别是在洪承畴投降之后,对辽东恢复事束手无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东顾之忧。
  陈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头。起初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拿开封的事突然这样对他严加责备,接着又责备他不能调兵防守山海关和长城各口,不能为皇上解除东顾之忧。随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变卦,要把与东虏议和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于是他浑身冒汗,颤抖得很厉害。当崇祯向他问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他平日口齿伶俐,但现在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天天担心的大祸果然来了!”
  但是陈新甲虽很恐怖,却不完全绝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东事方急,皇上会想出转圜办法。
  崇祯将陈新甲痛责一顿之后,忽然又问刑部尚书:“那个在松山临阵脱逃的总兵王朴,为什么要判处秋决?”刑部尚书赶紧跪下说明:王朴虽然从松山逃回,人马损失惨重,可是溃逃的不光是他一个总兵官,而是整个援锦大军崩溃,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据国法,判为死罪,秋后处决。
  崇祯听了大怒,将御案一拍,喝道:“胡说!像他这样的总兵,贪生怕死,临敌不能为国效命,竟然惊慌逃窜,致使全军瓦解,为什么不立时处决?”
  刑部尚书也被这突然严责弄得莫名其妙,惊慌失措,赶紧叩头回奏:“臣部量刑偏轻,死罪死罪。今当遵旨将王朴改判为‘立决’,随时可以处决。”
  崇祯余怒未息,本来不打算理会言官,可是一时激动起来,忍耐不住,将严厉的目光转向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指着他们说:
  “你们这班人,专门听信谣言,然后写出奏本,危言耸听,哗众沽名。朝中大事,都败在你们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这样徒事攻汗,朝廷还有什么威望?还能办什么事情?”
  他声色俱厉,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御案。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头。这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他不再等待朝臣们向他继续奏事,起身退朝。
  崇祯回到乾清宫,自认为今天上朝发了一顿脾气,对东虏议和的事大概没人再敢提了,这一阵风浪从此可以压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没有人再攻讦陈新甲,朝议缓和下去,对满洲议和事以后再说。但是他害怕这一次风波并没有完,叹一口气,精神混乱,仰望藻井①,自言自语:
  ①藻井——有彩绘装饰的天花板。
  “中原糜烂。辽东糜烂。处处糜烂。糜烂!糜烂!倘若款事不成,虏兵重新人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撑啊!”
  过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讦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丧权辱国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祯本人,说外面纷纷议论,谣传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并不相信,盖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来主可比云云。崇祯阅罢,明白这话是挖苦他,但没有借口将上疏的言官下狱。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着事情已经闹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监去问陈新甲,便把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叫进宫来。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宫,崇祯先用责备的口气问曹化淳:
  “陈新甲辜负朕意,暗中派马绍偷同东虏议和。事情经过,朕实不知。他们暗中议和之事,言官们如何全都知道?你的东厂和吴孟明的锦衣卫两个衙门,职司侦伺臣民,养了许多打事件的番子。像这样大事,你们竟然如聋如瞽,白当了朕的心腹耳目!陈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机密,朝中的乌鸦们是怎样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边连说“奴婢有罪,恳皇爷息怒”,一边在转着心思。从秘密议和开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间如何进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听了皇上的这几句话,他明白皇上要将这事儿全推到陈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说:
  “对东虏议抚的事,原来很是机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来,奴婢才叫番子们多方侦查……”
  “侦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皇爷,事情是这样的:马绍愉将一封密件的副本夜里呈给陈新甲。陈新甲因为困倦,一时疏忽,看过之后,忘在书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个亲信仆人,看见上边并未批‘绝密’二字,以为是发抄的公事,就赶快送下去作为邸报传抄。这也是因为陈新甲治事敏捷,案无留犊,成了习惯,他的仆人们也常怕耽误了公事受责。方士亮是兵科给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时候,陈新甲想起来这个抄件,知道被仆人误发下去,赶快追回,不料已经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这个方士亮像一只苍蝇一样,正愁没有窟窿蕃蛆,得了这密件后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师臣民们如何议论?”
  “京师臣民闻知此事,自然舆论大哗。大家说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断不会知道与东虏议和之事,所以大家都归咎于兵部尚书不该背着皇上做此丧权辱国之事。”
  崇祯沉吟片刻,叹息说:“朕之苦衷,臣民未必尽知!”
  曹化淳赶快说:“臣民尽知皇上是尧、舜之君,忧国忧民,朝乾夕惕①。纵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时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①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奋戒惧,不敢懈怠。这是封建朝代歌颂皇帝的习用语。
  崇祯说:“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门等候召见的锦衣卫使吴孟明被叫了进来,跪在崇祯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经在进宫时交换了意见,所以回答皇帝的话差不多一样。崇祯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
  “马绍愉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马绍愉进宫询问?”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从谣言起来之后,微臣派了锦衣旗校在他的住处周围巡逻,又派人装成小贩和市井细民暗中监视。他一家人知道这种情形,闭户不敢出来。”
  崇祯又小声说:“今日夜晚,街上人静以后,你派人将马绍愉逮捕。他家中的钱财什物不许骚扰,嘱咐他的家人:倘有别人问起,只说马绍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说一句,全家主仆祸将不测。”
  吴孟明问道:“将他下入镇抚司狱中?”
  崇祯摇摇头,接着吩咐:“将他送往西山远处,僻静地方,孤庙中看管起来。叫他改名换姓,改为道装,如同桂褡隐居的有学问的道士模样,对任何人不许说出他是马绍偷。庙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许乱问,不许张扬。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饮食,不可亏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么时候?”
  “等待新旨。”
  吴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赶快叩头说:“遵旨!”
  崇祯召见过曹化淳和吴孟明以后,断定这件事已经没法儿强压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责推到陈新甲身上。于是他”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瞒着他派马绍愉出关与东虏议款,并要陈新甲“好生回话”。实际上他希望陈新甲在回话时引罪自责,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等事过境迁,他再救他。
  陈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谕后,十分害怕。尽管他的家中保存着崇祯关于与满洲议和的几次手谕,但是实际上他不敢拿出来“彰君之恶”。他很清楚,本朝从洪武以来,历朝皇帝都对大臣寡恩,用着时倚为股肱,一旦翻脸,抄家灭门,而崇祯也是动不动就诛戮大臣。他只以为皇上将要借他的人头以推卸责任,却没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将来还要救他。陈新甲实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较倔强,于是在绝望之下头脑发昏,写了一封很不得体的“奉旨回话”的奏疏,将一场大祸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将奏疏拜发时,他竟会糊涂地愤然想道: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干脆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一说出来,你就不敢杀我了。”
  在“奉旨回话”的奏疏中,他丝毫不引罪自责,反而为他与满洲议和的事进行辩解。他先把两年来国家内外交困的种种情形陈述出来,然后说他完全是奉旨派马绍偷出关议和。他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与满洲议和完全是为着祖宗江山,这事情本来做得很对,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张扬,所以命他秘密进行,原打算事成之后,即向举朝宣布。如今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说明原委:今日救国之计,不议和不能对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无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骂道:“该杀!真是该杀!”尽管他也知道陈新甲所说的事实和道理都是对的,但陈新甲竟把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说出,而且用了“奉旨议和”四个字,使他感到万万不能饶恕。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违旨议和”,用意是要让陈新甲领悟过来,引罪自责。
  陈新甲看了圣旨后,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杀他,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体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谕,将崇祯给他的各次密诏披露无遗。他误以为这封奏疏会使崇祯无言自解,从而将他减罪。
  崇祯看了奏疏后,从御椅上跳起来,虽然十分愤怒,却一时不能决定个妥当办法。他在乾清宫内走来走去,遇到一个花盆,猛地一脚踢翻。走了几圈后,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诏将陈新甲立即逮捕下狱,交刑部立即从严议罪。
  当天晚上,崇祯知道陈新甲已经下到狱中,刑部正在对他审问,议罪。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陈新甲并没有在看过后遵旨烧毁,如今仍藏在陈新甲的家中。于是他将吴孟明叫进宫来,命他亲自率领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陈家包围,严密搜查。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传到朝野,留存后世,成为他的“盛德之累”,情绪十分激动,一时没有将搜查的事说得清楚。吴孟明跪在地上问道:
  “将陈新甲的财产全数抄没?”
  “财产不要动,一切都不要动,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书。尤其是宫中去的,片纸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后,马上密封,连夜送进宫来。倘有片纸留传在外,或有人胆敢偷看,定要从严治罪!”
  吴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对他生疑,将有后祸,还怕曹化淳对他嫉妒,他恳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祯也有点对他不放心,登时答应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当夜二更时候,陈新甲的宅子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包围起来。曹化淳和吴孟明带领一群人进人宅中,将陈新甲的妻、妾、儿子等和重要奴仆们全数拘留,口传圣旨,逼他们指出收藏重要文书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全部密诏。曹化淳和吴孟明放了心,登时严密封好,共同送往宫中,呈给皇帝。
  崇祯问道:“可是全在这里?”
  曹化淳说:“奴婢与吴孟明找到的就这么多,全部跪呈皇爷,片纸不敢漏掉。”
  崇祯点头说:“你们做的事绝不许对外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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