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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63 姚雪垠(当代)
  曹化淳和吴孟明走后,崇祯将这一包密诏包起来带到养德斋中,命宫女和太监都离开,然后他打开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陈新甲并没有听他的话,将每一道密诏看过后立即烧毁,而是全部私藏了起来。他在心中骂道:“用心险恶的东西!”随即向外间叫了一声:
  “魏清慧!”
  魏清慧应声而至。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个铜香炉来。魏清慧心中不明白,迟疑地说:
  “皇爷,这香炉里还有香,是我刚才添的。”
  “你再拿一个来,朕有用处。”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心里似乎有点明白,赶快跑出去,捧了一个香炉进来。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炉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密诏递给她,说:
  “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不许留下片纸。”
  魏清慧将香炉和蜡烛放在地上,然后将全部密诏放进香炉,点了起来,小心不让纸灰飞出。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青烟从香炉中冒出,在屋中线绕几圈,又飞出窗外。崇祯的目光先是注视着香炉,然后也随着这股青烟转向窗外。他忽然觉得,如果窗外有宫女和太监看见这股青烟,知道他在屋内烧东西,也很不好。但侧耳听去,窗外很安静,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放下心来。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炉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烬,然后她请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炉送出。她随即重回到崇祯面前,问道:
  “皇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宫里虽有众多妃嫔,像这样机密的事却只有让魏清慧来办才能放心。魏清慧心里却很奇怪:皇上身为天下之主,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些手诏?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连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疑问。崇祯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放下了,想着魏清慧常常能够体谅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干净,使他十分满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来,然后他双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顿时脸颊通红,低头不语,心头狂跳。崇祯轻轻地说: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晓得如何回答,脸颊更红。突然,崇祯搂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觉得心快从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一丝泪光在眼中闪耀。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魏清慧赶紧挣开,站了起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帘外有声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宫掌事奴婢吴忠有事跪奏皇爷。”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轻声说:“叫他进来。”魏清慧便向帘外叫道:
  “吴忠进来面奏!”
  崇祯一下子变得神态非常严肃,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吴忠问道:
  “有何事面奏?”
  吴忠奏道:“启奏皇爷: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来有点不妙。”
  崇祯一听,顿时脸色灰白,说:“朕知道了。朕马上去承乾宫看她。”
  在太监为他备辇的时候,崇祯已经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发现在他平时省阅文书的御案上,有一封陈新甲新从狱中递进的奏疏。他拿起来匆匆看了一遍。这封奏疏与上两次口气大不一样。陈新甲痛自认罪,说自己不该瞒着皇帝与东虏暗主和议,请皇上体谅他为国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马之劳,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他议抚的话,完全不提了。崇帧心中动摇起来:究竟杀他还是不杀?杀他,的确于心不忍,毕竟这事完全是自己富谕他去干的。可是不杀,则以后必然会泄露和议真情。正想着,他又看见案上还有周延儒的一个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陈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说,陈新甲对东虏暗主和议,虽然罪不容诛,但请皇上念他为国之心,赦他不死。又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杀了陈新甲殊为可惜。崇祯阅罢,觉得周延儒说的话也有道理,陈新甲确实是个有用的人才。“留下他?还是不留?”崇祯一面在心中自问,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悲叹:
  “难道你就这么要同我永别了么?”
  他的辇还没有到承乾宫,秉笔太监王承恩从后面追上来,向他呈上两本十万火急的文书。他停下辇来拆看,原来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书,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联名的告急文书,都是为着开封被围的事,说城内粮食已经断绝,百万生灵即将饿死,请求皇上速发救兵。
  崇祯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开封的事确实要紧。万一开封失守,局势将不堪设想。他也明白开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陈新甲的事,要紧得多。他的思想混乱,在心中断断续续地说:
  “开封被围,真是要命……啊,开封!开封!……侯恂已到了黄河北岸,难道……竟然一筹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后,更加不好,很明显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据太医们说,看来拖不到八月了。在三个月前,崇祯接受太医院使①的暗中建议和皇后的敦促,命工部立即在钦天监所择定的地方和山向②为田妃修建坟墓,由京营兵拨一千人帮助工部衙门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营缮司郎中亲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筑。田妃所需寿衣,正在由宫内针工局③赶办。直到这时,崇祯对救活田妃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继续申斥太医们没有尽心,继续向能医治田皇贵妃沉疴的江湖异人和草野医生悬出重赏,继续传旨僧道录司督促全京城僧、道们日夜为田妃诵经,继续命宣武门内天主堂西人传教士和中国的信教男女为田妃虔诚祈祷,而他自己也经常去南宫或去大高玄殿或英华殿拈香许愿……
  ①太医院使——太医院主管官,正五品。
  ②山向——坟墓的方向。
  ③针工局——太监所属的一个机构。
  崇祯皇帝在这样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日子里,陈新甲的问题又必须赶快解决。近半个多月来,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辅周延儒在内,都上疏救陈新甲。许多人开始从大局着眼:目前对满洲无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烂,中枢易人,已经很为失计,倘再杀掉陈新甲,将会使“知兵”的大臣们从此寒心,视兵部为危途。朝臣中许多人都明白对满洲和议是出自“上意”,陈新甲只是秉承赛旨办事。他们还认为和议虽是下策,但毕竟胜于无策。倘若崇须在这时候将陈新甲从轻发落,虽然仍会有几个言官上疏争论,但也可以不了了之。无奈他想到陈新甲在“奉旨回话”的疏中说出和议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陈新甲的奏疏他已经“留中”,还可以销毁,可是如果让陈新甲活下去,就会使别人相信陈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陈新甲还会说出来事情的曲折经过。所以当朝议多数要救陈新甲时,崇祯反而决心杀陈新甲,而且要快杀,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经三次将定谳呈给崇祯,都没有定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处罪,都没有可死之款。崇祯将首辅周延儒、刑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进乾清宫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厉声问道:
  “朕原叫刑部议陈新甲之罪,因见议罪过轻,才叫三法司会审。不料你们仍旧量刑过轻,显然是互为朋比,共谋包庇陈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顾。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养奸,难道以为朕不能治尔等之罪?”
  刑部尚书声音战栗地说:“请陛下息怒!臣等谨按《大明律》,本兵亲自丢失重要城寨者可斩,而陈新甲无此罪。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说!陈新甲他罪姑且不论,他连失洛阳、襄阳,福王与襄王等亲藩七人被贼杀害,难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么?难道不该斩么?”
  左都御史战栗说:“虽然……”
  崇祯将御案一拍,说:“不许你们再为陈新甲乞饶,速下去按两次失陷藩封议罪!下去!”
  首辅周延儒跪下说:“请陛下息怒。按律,敌兵不薄城……”
  崇祯截断说:“连陷七亲藩,不甚于敌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们叩头退出,重新会议。虽然他们知皇上决心要杀陈新甲,但是他们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转意时侯,于是定为“斩监候”,呈报皇上钦批。崇祯提起朱笔,批了“立决”二字。京师臣民闻知此事,又一次舆论哗然,但没有人敢将真正的舆论传进宫中。
  七月十六日,天气阴沉。因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从英华殿传出来为田妃诵经祈攘时敲的木鱼和钟、磐声,传人乾清宫。崇祯心重如铅,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朝,下朝。这天上午,他接到从全国各地来的许多紧急文书,其中有侯恂从封丘来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实在困倦,颓然靠在龙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将侯恂的密疏读给他听。
  新任督师侯恂在疏中先写了十五年来“剿贼”常常挫败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势。他认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开封也不可救。他说,目前的中原已经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区”;救周王固然要紧,但是救皇上的整个社稷尤其要紧。他大胆建议舍弃河南和开封,命保定巡抚杨进和山东巡抚王永吉防守黄河,使“贼”不得过河往北;命凤阳巡抚马士英和淮徐巡抚史可法挡住贼不能往南;命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守住潼关,使“贼”不得往西;他本人驰赴襄阳,率领左良玉固守荆襄,以断“流贼”奔窜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烟断绝,莫说“贼”声称有百万之众,就拿有五十万人和十万骡马说,将没法活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时中的人马,已经离开李自成,变为敌人。我方当利用机会从中离间,“贼”必内里生变,不攻自溃。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崇祯听到这里,不由得骂道:“屁话!全是屁话!下边还说些什么?”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请求皇爷准他不驻在封丘,驰赴左良玉军中,就近指挥左良玉。”
  崇祯冷笑说:“在封丘他是督师,住在左良玉军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无作用!”就摆手不让再读下去,问道:“今日斩陈新甲么?”
  “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说:“听说京师臣民都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攘。快到中午时候,他已经在佛坛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了,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候,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在他的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满心悲痛,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住一个太监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遇见该宫正要奔往南宫去的太监。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地方,嚎陶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浙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情,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眠。”
  崇祯又硬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人睡,却再也不能人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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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对于黄河水灌入开封城壕,李自成并不重视。他为着避免将士伤亡过多原没有打算攻城,而是采取围而不攻的办法,使开封在饥饿中自行崩溃,或者投降。所以虽然城壕灌水,加固了城防,但对于实行的战略意图,并无妨碍。
  转眼之间,到了七月中旬。从这时起,城中开始天天有人饿死,而且死亡率愈来愈高。几次有兵丁在夜间从城上缒下来,企图骚扰义军或在附近的村子里杀戮一些百姓,割下首级,带回城内,一方面向上官报功,说他们杀了城外的“流贼”,另一方面又可将人头卖钱,供人煮吃。有的兵了被义军捉到,从他们的口供知道城中的各种实情。李自成估计这样下去,要不了很久,城内就会发生兵变、民变,开门投降,如同瓜熟蒂落。
  一天清晨,他照例很早起来,出阎李寨西门去观看将士操练。陪他一同观看的有牛金星和宋献策。到了校场以后,看见刘宗敏已经早到了。后来高一功也来了。为着粮草麸料的事,高一功最近特别操心,有时白天忙碌,晚上通宵不眠。所以对于中军营的操练,他往往没有工夫来看;有时来看,也到得比较晚。
  大家看了一阵操练,又走了几处地方,一起转回寨内。尽管现在正是秋禾成长的季节,可是他们所过之处,满眼望去,无论谷子苗,包谷苗,还是高粱苗,全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露着多沙的土地。闯王心中明白,天气久旱固然是庄稼不长的原因,另外虽然他传下禁令,不许骡马吃百姓的庄稼,但草料如此困难,怎么能禁得住呢?况且曹营的骡马也有几万匹,禁住闯营,也禁不住曹营,只能看着秋庄稼被骡马吃光。
  回到老营以后,闯王把大家留下来一同吃饭。吃饭时,高一功告诉他:李岩奉命出去打粮,昨天后半夜已经赶回来了,因为他正在睡觉,所以没有敢叫醒他。闯王听说李岩回来,十分高兴,问道:
  “他打粮的情况如何?”
  高一功说:“倒也打到了两三千石粮食、豆料,不日之内就可用骡车、马车运回,他自己先赶回来禀报。”
  闯王说:“两三千石粮食豆料,可以解一下燃眉之急。”
  高一功叹口气说:“是啊,不过长此下去,很难每次都打到这么多粮食。”
  饭后,亲兵们都退了出去,闯王和牛、宋。刘、高开始秘密商议,同时让吴汝义派人去请李岩速来。近几天来他们都知道曹营将士因为粮草一天比一天困难,军心有点不稳,传出了一些谣言。所以谈话的内容很快就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大家都觉得,倘若不能迅速攻破开封,又不能解决粮草难题,就很难稳住曹营的军心。可是根据目前情况,粮草困难的问题不可能完全解决。大军驻在开封周围,二百里之内,粮食几乎搜罗尽了;每日骡马大车络绎于途,打来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因为富户差不多已经逃光,平民百姓能逃的逃,不能逃的也都是自顾不暇,没有余粮卖给义军,而且大多数的百姓都在等待放赈救命。近来几乎就靠在已经缺粮的平民百姓身上榨油,不惟征粮困难,还要失去人心。曹营将士看到这种情况,渐渐地不愿再继续围困开封。但李自成根本不考虑停止围困。他想,前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如今是第三次进攻开封,倘若中途撤离,士气会大受影响,以后再进攻开封就更困难。何况一旦放弃围攻开封,他同牛金星等商议就的早日在开封建号称王的决策就没法实现,其他许多打算都将随之落空。
  商量了一阵,大家得不出好的办法,只是要闯王安抚曹操,让他不要有别的图谋。这时李岩进来了。他先向闯王施礼,然后同刘、高、牛、宋等—一见礼。坐下以后,闯王向他问起征集粮草的情况。他将半月来在郑州、新郑、许昌。长葛等地征粮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最后他说,由于连年荒旱和战争,经过这次征集,这几县所剩无几了。今后征粮会一天比一天困难了。李自成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看出李岩有许多话未敢明说,沉吟片刻后,向大家问道:
  “现在开封是必须拿下来,可是粮草又一天比一天困难,曹营的军心已经不稳,据各位看来,有什么好的主意?”
  宋献策平时便知道李岩有比较可取的想法,便说道:“林泉,你刚从外边打粮回来,看见了许多情况,不妨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供大元帅斟酌采纳。”
  李岩自从破洛阳以来,说话十分谨慎,但这次出去一趟,确实感触甚深,不觉打破了平时谨慎小心的习惯,对闯王说道:
  “目前我们数十万大军驻扎开封城外,粮草困难,自然难免。我在外边半个月来,常常思想这个难题,想来想去,也想出些愚陋之见,不知可否说出?”
  闯王说:“你只管说吧,不必有什么顾虑。”
  刘宗敏也笑道:“林泉你这个有学问的举人公子,近来说话总喜欢吞吞吐吐,何必这样?我们都是为闯王打江山,有话就快说吧。”
  李岩说道:“我有一个愚见,合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分兵略地。我们大军继续围困开封,势在必得,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可是我想,大元帅用不着全部人马都驻扎开封周围。不妨分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南,占领几个府州县,一则是分兵就食,二则也是为了在中州地面扎下根基,使今后永立于不败之地。这与围困开封可以相辅相成,并不相背。走好这步棋之后,以后还可以采取更大的略地之计。”
  宋献策问道:“何谓更大的略地之计?”
  李岩说:“从前楚汉相争,以鸿沟为界,双方都难马上取胜。汉高祖命韩信分兵远出,越井陉,夺取邯郸,并了赵国土地,然后继续东征,到了如今山东地带。这样整个项羽的疆土,就被汉兵迂回包围了一半。用此大胆的出兵方略,决定了楚汉胜负。如今我们先占领豫中、豫东和豫南,这一步走了后,再派遣数万人马,到处取粮于敌,乘间蹈隙,号召饥民,东出淮泅,截断运河,从克州北上,占据山东各地。倘能如此,明朝就失去左臂,断绝漕运,处于坐困之势。而我们用漕运之粮,补充大军给养,整个局面也就打开了。”
  李自成没有急于表示可否,等待李岩继续往下说。
  李岩继续说道:“自从朱仙镇一战之后,左良玉精兵战马损失殆尽,逃人湖广;杨文岳、丁启睿溃不成军。我军在开封城外不会再遇大敌,故目前宜赶快分兵略地,机不可失。”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军师。
  宋献策也赞赏李岩的建议,故意说道:“林泉,此系大事,不可轻动,动必有成。你刚才说,第一步先派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中、豫南去,这办法么……请详言之,详言之。”
  李岩说:“杞县、太康、睢州、商丘一带,我们来开封路上都攻破了,如今那里没有官兵,有的县里也没有地方官吏。我们不妨派兵前去,重新占领。像陈州、西华、扶沟,一直到汝宁、潢川,全部占领。每略一地,设官守土,安抚百姓。这样,我们围攻开封大军的粮草麸料,就可以由这些地方源源供给,这些地方的土地、百姓也就归大元帅所有。”
  高一功用眼睛望着李岩,一面听,一面点头,又转望闯王。闯王也觉得这是个上策,但心中仍在犹豫,望望牛金星,问道:
  “启东,你觉得如何?”
  牛金星深知闯王的顾虑,说道:“如今开封破城在即,曹营将士又分明有了二心。在这种情况下,分兵略地之策,可以暂缓。等破了开封,完了一件大事,到那时分兵略地,设官守土方是万全之策。”
  李岩说道:“启东所言,自然是从大处着眼,可是杞县。太康、陈州、睢州,都离开封不远,不需派多的人马,就可以占领,先使这一带土地人民为我所有,岂不甚佳?”
  牛金星笑一笑,问道:“倘若曹帅也派兵略地,又将如何?”
  刘宗敏说:“别人不奉闯王将令,不得擅自略地。”
  牛金星说:“要是那样,就会促使我们跟曹营过早决裂。”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大帐外面,随即看见李过神色严峻,匆匆地走了进来。李自成问道:
  “补之,有什么急事么?”
  李过说:“现有重要军情,我不得不亲自跑来。”
  高一功赶快问道:“什么重要军情?”
  李过回首望望帐外,挥手使帐外的将士退向远处,然后转过来小声说道:“曹操已经归顺朝廷,跟开封城里的高名衡有了成议。我们近来常常担心此事,不想果然拿到了把柄。”
  李自成猛吃一惊,忙问:“你如何知道?拿到了什么把柄?”
  李过正要说明,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帅驾到!”
  大家赶快起身,出去迎接曹操。宋献策拉了一下李自成,小声说:“一定要如同平日一样,不可露出丝毫形迹。”
  刚说了这句话,曹操已经下马,面带微笑,昂然向大帐走来。
  曹操是单独来的。在平常时候他总是带着吉珪一起来,好像没有吉珪他就没有了主意。其实曹操这个人眨眼就是主意,有时想的歪点子出人意外。今天他不带吉珪,那用意只是表明,他要找闯王谈十分机密的话,所以纵然是自己的军师,也不愿使他参预谈话。众人见他一人前来,也都明白他要同闯王说体己话,所以寒暄之后,都退出大帐。可是曹操偏把宋献策拉了一把,说道:
  “献策老兄,我今天谈的话,你也需要听一听。你既是我们大元帅的军师,实际也是我的军师。我有时也要向你问计,你可不要把我见外。”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我虽是大元帅的军师,可是也情愿随时替曹帅出谋划策。只要曹帅相信我,我定当竭诚代筹。”
  坐下以后,李自成向曹操问道:“你今天这么早一个人来到我这里,必有重要话谈。不知要谈什么事?”
  曹操没有开言,先轻轻地叹口气,表示十分为难,半晌方才说道:“这话我想了两天,看来非亲自找李哥说不行。请李哥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多心,我是永远忠心耿耿保李哥打天下,纵然说出来的话使李哥不高兴,用意还是在拥戴李哥,不至于以后冒出意想不到的事儿。”
  李自成说:“汝才,有话你只管爽快说出。你我是老弟兄,情同手足,有什么话不可说呢?”
  曹操说:“因为我们长久屯兵于开封城外,这里一马平川,柴草缺乏,烧火喂马,都是一天比一天困难。粮食虽然征来的不少,可是慢慢地也困难了。我那里存粮已经很有限,快要告罄。将士们近几日来,私下里纷纷议论,都不愿意在这里再留下去,怕的是坐吃山空。李哥你也清楚,常言道:兵无粮草自散。虽说你我的人马平素纪律很严,将土上下齐心,可是真到了缺草断粮的时候,也难免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里情况比我那里好得多,粮草比我那里多得多,所以我那里传出的一些流言蜚语,你这里是听不到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隐瞒真情,一五一十都禀告大元帅,请你看怎么安排,我怎么遵令而行。”
  尽管李自成不满意曹操说话时带着的威胁口气,但是他一直面带微笑。听完以后,问道:
  “就这么一点小事?”
  曹操点头说:“就这件事,看来也不算小事。我那里二三十万人马的军心需要稳定,粮草需要补足。”
  闯王同宋献策交换一个眼色,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虽说不是小事,可是比起我们共建大业来,到底还是小事啊!”
  曹操问道:“大元帅如何决定?”
  闯王说:“给你想办法,不用你在将士面前弯腰作揖,拿空话抚慰众人。”
  曹操心中大喜,说道:“好我的李哥呀,你的确是非凡人物!这两天把我忧愁坏了,可是在你眼里竟然不像一回事儿。粮草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李自成回答说:“我今天就同一功商量商量,暂时恐怕只能先给你两千石粮食,供你急需,随后就会源源接济。至于豆料,先给你三百石。草是困难的,你自己也想想办法。我们共同渡过目前这一段艰难。等到破了开封,人马就不需要都驻扎在这里了,到那时一切就方便了。怎么,先给你两千石粮食行不行?”
  曹操喜出望外,说:“这当然好极了,有这两千石粮食,暂时可救一救燃眉之急,以后的事再说吧。”
  李自成说:“我还在继续从各州县征集粮食。有我闯营用的,也就有你曹营用的,我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曹营将士。”
  曹操说;“我知道李哥你不会亏待曹营将士。如今闯营也好,曹营也好,都是你的人马,手掌手背都是肉。”
  李自成笑一笑,问道:“今日吉军师为何不一道来?”
  曹操说:“我是准备来挨你的骂的。吉子玉不来,你骂我几句,我回去装在箱子里,谁也不知道。如果他跟我一道来,万一传出去,我曹操的面子也不好看,说不定还会引起我曹营将士们许多闲言。”
  来献策哈哈笑起来,说道:“曹帅,人家叫你曹操,你真是想事儿精明过人。不过,今日毕竟有一点你没有想到。”
  曹操问:“献策,我哪一点没有想到?”
  宋献策说:“你没有想到大元帅不但不骂你,反而因为你说了实话,对你更加尊重,这一点你就没有想到。”
  于是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屋里充满着一团和气。笑过之后,谈了一阵闲话,曹操又放低声音说道:
  “既然我今日来见大元帅,说些体己话,还有一些下边的情况,我也不妨大胆地说出来吧。”
  闯王问道:“下边还有什么情况?”
  曹操说:“这话我自己听了以后也很生气,也查问过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后来知道并不是某一个张三李四说出来的,是不少人都在私下乱谈。我现在已经下令,不许再妄谈此事,倘有违令的,一旦查出,定要严办。”
  宋献策问:“到底是什么话?”
  曹操又叹了口气,说:“人们的嘴难堵啊,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说,将来攻破开封之后,闯营吃饱了,曹营饿瘦了。为什么呢?因为闯王会传下严令,不许人马随便人城,不许抢劫,由闯营派兵人城,占领周王府和各郡王府及各个重要衙门、各处重要街道和乡宦富豪家宅。派人拿着闯王令箭,到处巡逻。曹营人马不要说不能进城,纵然进了城,也得赶快遵令退出。等到闯营人马将全城金银财宝和妇女都搜罗一空,才分派一点给曹营。又说,到那时上有闯王严令,下有我这个大将军的军法,将士们纵然心里不服,也没有二话好说。他们纷纷说的就是这些闲话,你们说可恼不可恼。我当然知道大元帅是决不会这么对待曹营的,可是有时下边的嘴是堵不住的啊。”
  宋献策不等闯王回答就说道:“闯王同大将军曾经说明,闯营也好,曹营也好,手掌手背都是肉。破了开封之后,决不会吃饱了闯营,饿瘦了曹营。闯王志在夺取江山,像大海一样包容百川,岂会在这些事上厚此薄彼?何况闯、曹二营原是兄弟,如今曹营也等于是闯王自己的人马。说这些闲话不是故意挑拨闯、曹二营之间的手足之情么?”
  曹操说:“是的呀,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完全违背闯王的心意,所以我已下令不许下边随便乱说。”
  李自成知道曹操是故意拿这话来试探他,就说道:“汝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今日再说明白。破了开封之后,仍像往日一样,所得财物和牲口,闯营六份,曹营四份。如果这次能不经过大仗,逼使开封投降,到时闯、曹二营都派人马进城。闯营从西门和北门进去,曹营从南门和东门进去,闯营占西北,曹营占东南。鼓楼以西以北,都归闯营安民,鼓楼东南,都归曹营安民。这话以前我也说过,现在当着献策的面,我再把这话说清楚。你回到曹营可以传知将士,让大家放心,我决不会对曹营另眼看待。”
  对于李自成的这一决定,曹操心中并不满意,甚至有点气愤,但他表面上仍装作十分感激,连声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我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向将士传谕。我想将士们一定会安下心来。”
  因为他的态度那么自然,所以李自成和宋献策也就不再谈这件事了。又说了一阵闲话,曹操起身告辞,但还没有走出大帐,吴汝义迎面匆匆走来,向闯王禀报:
  “禀告大元帅,城上忽然出现很多人,还向城外打炮,旗帜也很多,不知什么用意。”
  闯王和曹操都觉诧异。闯王说道:“汝才,你暂时不要回去,同我一起到大堤上看看,弄清楚城里想搞什么把戏。献策,咱们一起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辕门上马。刘宗敏等闻讯也一起赶来。到了大堤上,果然望见城墙上旗帜增加了很多,守城军民也增加了很多。还有一些人骑马在城上巡逻。他们听到禀报,说四面城上都是如此,五门都有炮声隆隆不断。
  看了片刻,闯王鄙视地一笑,说:“这叫做望乡台上打锣鼓,不知死的鬼。”
  宋献策也说:“城内已经没有了办法,害怕我们乘他们十分困难,开始攻城,所以故意打肿脸充胖子,这叫做‘耀兵诈敌’之计。”
  曹操说:“实际上他们自己吃了亏。今天让几万人上城露一露,每个人总得叫他们吃点东西。城中粮食已经十分缺乏,玩弄这一诡计又得浪费许多粮食。”
  闯王说:“这些蠢货,越是困难越做蠢事。”
  他们一面闲谈,一面下了大堤,回阎李寨去。走了不远,遇着一条岔路,曹操同闯王、献策、宗敏等拱手相别,从岔路向西南奔去,直接回他的老营。李自成一直很关心李过要向他禀报的那个机密消息,一回大帐,就向双喜吩咐
  “快请你补之大哥来!”
  李自成向李过低声问道:“补之,你刚才说曹操暗降官军,已经有了成议,可拿到了什么证据?”
  李过说:“今日五更,我们捉到一个城中出来的细作,他是去向曹操投送密书的,被我的巡逻兵士抓到,在他身上搜出一封高名衡的书子,这可是真凭实据。”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密书,递给闯王。闯王看过以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军师,你小声念给大家听听,我们再斟酌一番。”
  宋献策接过密书,把重要部分念了出来。大意是这样的:
  前接将军密札,已悉转祸为福之举,又见大炮炮口向上,不伤我兵,足见真诚。本院业经飞奏朝廷,拜封当在旦夕。所约之事,仍照密计而行。河北兵马当于八月二十九日子夜由朱家寨南渡会合……
  下边的话还没有念出来,刘宗敏愤怒地骂了一句:“果然是反复无常!”可是他忽然想到也许其中有诈,向李过问道:“这奸细你审问过么?”
  李过说:“奸细确是城中派出的,也确实是从巡抚衙门来的,说的城内情况都对,但究竟是城内同曹操真有勾结,还是高名衡用的离间之计,一时很难断定,连这个奸细也不知道。”
  闯王问道:“既是向曹营投书,如何被你抓到?”
  李过说:“他大概是三更出的城。本来应从西门出来,但知道我们的人马不断在西面巡逻,所以就从南门出来,绕道很远,又走错了路,不提防就被我的巡逻骑兵捉住。看来我的人马移营到城西南角的事,城中尚不清楚。”
  闯王向大家问道:“你们看汝才是不是已经投降了官军,与高名衡有了密约?”
  大家一时无言,轮流将书子拿在手里仔细推敲,说不准曹操到底是真降了还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闯王看大家都拿不准,于是说道:
  “看来汝才不会已经投降,八成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
  刘宗敏说:“不过我们也不得不小心点,以防万一。”
  闯王说:“这话也对,今日汝才来见我,分明是部队已经同我们不一心了。前几天就传说曹营打算拉走,所以我才命补之移营西南,也是防他这一手。今日汝才说是向我禀报下边情况,实际是探我的口气。”
  高一功说:“不仅是探你的口气,也是向你将一军。”
  宋献策说:“刚才我没有仔细想,只觉得曹操对大元帅的话好像是满意的,现在看来,这人确实狡诈,他面上堆笑,心中实不满意。”
  闯王问道:“你觉得哪件事他不满意?我也看到他笑中有诈,但是我不敢说他完全不满意。”
  宋献策说:“暂时分给他两千石粮食,又分给他几百石豆料,对这件事他不会有别的话说,因为他知道我们闯营也有困难。何况不久就有大批粮食运到,还要继续分给他。我疑心的是,大元帅说破城以后,鼓楼以南和鼓楼与宋门之间,让他驻兵,安抚百姓;鼓楼西面和北面由闯营驻兵。虽然他满口说好,还对元帅表示感激,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心中定然不服。”
  闯王说:“我也想着他不会真正心服,可是我的话又不能不说清楚。反正如今曹操是一个不熟的脓包,还不到割的时候。对他有时可以马马虎虎,睁只眼,合只眼,有时不能不把话说到明处。如不说明,一旦城破,临时就不好收拾。”
  牛金星说:“话说明了好。如果他确想拉走,我们也只能早日割去这个脓包。不把话说明白反而不好。”
  闯王又转向李岩问道:“林泉,你想曹操对我说的话会如何想法?”
  李岩说:“我看曹帅定然心中失望。目前开封情况,大家都了若指掌。周王府在鼓楼西北,各大衙门都在鼓楼以西偏北,富家大户也多在鼓楼以北。鼓楼以北,市面繁华,人烟稠密。而鼓楼以东和以南地方,只有整个开封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少得多,虽然也住有郡王和乡宦大户,但比之鼓楼以北相差甚远。大元帅说破城以后让曹营驻扎鼓楼以南和以东,他如何会心中服帖?可是当着大元帅的面,他又不敢说出二话。看来今后我们同他既要委曲求全,多方照顾,也要随时防他一手。对于高名衡的密书,不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闯王点头说:“这话也是。看来高名衡确实有意招降曹操,至于是否已经勾手,还得我们暗暗查访。目前这封书子的事,万万不可走漏消息。”
  刘宗敏向李过问道:“那个投书的奸细,你如何处置?这事别人可曾知道?”
  李过说:“这个奸细是我亲自审问的。审问之后,我知道从他身上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就命人立即斩首。至于书子的事,我对周围亲信都说是写给闯王的,无非辱骂之词,所以谁也不知内情。”
  宋献策说:“补之此事处理得十分严密,我们都不要露出痕迹。这封书子要好好地保存在大元帅手中,以备后用。”
  刘宗敏又问李过:“那个奸细还说了些什么?”
  李过说:“他说的一些情况,我们也都清楚。比如说城中已经断粮,开始不断有人饿死,军民都十分艰难。因为害怕兵变,现在天天搜粮,宁教饿死百姓,也要让军队吃饱。还说城内正在训练车营,准备从北门到黄河,打开一条通道,让黄河北岸的粮食接济城内。”
  牛金星插话说:“这事我们早已知道,也不新鲜。”
  李过说:“这个奸细还说,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援救开封,不日就可到达。”
  宋献策说:“这消息我们也得到了,不过什么时候刘泽清的人马才能来到,尚无确信。”
  李过说:“他还说侯佝做了督师,驻扎在封丘城中,手下有三个总兵官,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总兵卜从善较有名气,来到封丘也早,可是只有三千多人,防守河岸。督师行辕中每日笙歌管弦,演戏的、弹唱的,十分热闹,却没有力量过河救开封。”
  大家都笑了,说:“这事情我们更加清楚,不必由他城中人来告诉。”
  李过也笑了,说:“别的消息就没有什么了。”
  大家正在继续谈话,忽然亲兵进来禀报说:“郝将爷捉到了替官兵运粮的五百个百姓,马上就要押解前来。”
  大家都感到奇怪:从哪里来的运粮百姓?难道是从黄河北岸来的么?正议论着,郝摇旗已经走了进来,同闯王和大家都见了礼,还未坐下,忽然田见秀也走了进来。田见秀的来到使大家更觉诧异,赶快让他坐下。他最近把营盘一部分移在曹门外应城郡王花园附近,一部分移在大堤北边。因为义勇大社几次在夜间派人出城骚扰,加上他偶患小病,已经有四五天不曾亲自来阎李寨了。
  李自成先问了田见秀的身体情况,接着说道:“你们二位来得很好,正要同你们商量事情。摇旗,听说你抓了五百运粮百姓。好,你先说说吧。”
  郝摇旗的营寨扎在阎李寨东北方大约十里之处,离黄河岸只有二三里路。他的人马不多,所以闯王命他扎营在那里,也只是为了防备河北官军偷渡,进行小的扰乱。
  昨天夜间,北岸官军暗暗地将五百个青壮农民运过黄河。每个农民背了二斗杂粮,也不派兵保护,让他们想办法穿过义军驻地,送到开封北门,将粮食接济城内。这事情本来做得十分荒唐,而这五百百姓在逼迫之下又不敢不背粮食。他们下了黄河堤岸之后,便偷偷地往开封城的方向走,走了不远就遇到郝摇旗的巡逻兵丁。他们吓得赶紧躲进一片洼地。那里虽有一些芦苇,但是不能够将五百人完全隐蔽起来。看看到了四更天,他们害怕了,如果不趁天明前穿过义军驻地,到达开封北门,天一亮他们就会被人看见。他们悄悄商量之后,赶快动身又走。可是偏偏今夜月光皎洁,走了不到二三里路,就被郝摇旗的巡逻兵丁遇见,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全部捉获。这时天色开始明了。
  郝摇旗觉得这事真是可笑,自己并没有想到立功,偏偏功劳送到了手上。他略微审问一下,便下令将这五百人押往老营。他是个急性子人,便带着少数亲兵,跨上战马,先直奔老营而来,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对闯王禀报。闯王问他:
  “你打算怎么处置?”
  郝摇旗根本没有多想,就说:“我们现在粮食不多,没有东西给他们吃,不如全部斩首,将尸首扔进黄河,使北岸和下游的官军看见,以后再也不敢派人向开封接济粮食。闯王,你说行么?”
  闯王为曹营的事正在心烦,没有多想,点头说:“可以,杀了吧。这五百人也不必送来这里,你处置了算啦。我今天事忙,不要让我多操心了。”
  郝摇旗马上站起来,说:“好吧,我现在就去下令,将他们带到黄河岸上斩首,将尸首扔进黄河。”说罢不肯多停,像一股旋风,大踏步走出军帐。
  忽然因见秀说道:“不行,请闯王不要这样处置。”
  李自成猛然抬起头来,问道:“玉峰哥,难道这样处置不行么?”
  田见秀说:“老百姓并没有罪,他们是被迫给开封送粮,杀了他们会失去百姓的心。我们虽在兵戎之间,也应该以慈悲为怀,能不杀就不杀,能少杀就少杀。虽在刀光剑影之中,也要看出我们的仁慈,方是菩萨心肠。”
  牛金星说:“玉峰的话也有道理,请大元帅格外施恩。”
  田见秀又说:“请闯王立即下令,命郝摇旗将他们饶了,放他们回家。”
  李自成沉吟说:“饶了他们,以后官军还会想办法给开封偷运粮食。我们要绝了他这一条心。”
  李岩欠身说:“请大元帅放心,以后北岸再不会派人给开封送粮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一次侯恂他们本来无意给开封接济粮食,只是朝廷一再催逼,加上周王催促,巡抚和封疆大吏恳求,他不得已,才敷衍一下,也是向朝廷塞责。所以我看他以后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李自成恍然明白,对吴汝义说:“你迅速派人骑马追上摇旗,命他饶了这五百百姓。”
  吴汝义刚要走,闯王又补上一句:“每人剁去一只右手,让他们也知道这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
  吴汝义想到郝摇旗是个任性的人,怕派别人去说不清楚,就亲自骑马追赶。
  闯王又向日见秀问道:“玉峰,你从城东来到这里,有什么紧急事儿?”
  田见秀说:“有紧急军情,十分重要,刚才被郝摇旗说的事情岔开了。”
  宋献策笑道:“如今你已经慈悲为怀,救下了五百个百姓的性命,可以说你的正事了。”
  田见秀心里仍不平静,他想着这五百个百姓被剁去右手,日后如何再种庄稼?如何谋生?又想着黄河岸边没有船只,他们如何能回到北岸?可是望望闯王的神色,分明在等着他谈另外的事情,他知道近来闯王一心想着如何早破开封,有些事不像以前考虑得那么周密,有些话也不好对他多说。于是他只好谈自己的事情了。
  自从七八天前田见秀奉命移营曹门东北的大堤外以后,就不断派遣细作和游骑打探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救开封的人马行踪。今日得到了新的准确消息,知道刘泽清只有五千人马,一股沿黄河南岸陆行而来,一股乘大船逆水西来,沿路征用了上千名百姓拉纤。水陆并行,大概今日可到柳园渡,打算在柳园渡扎上营盘,倚靠北岸官军从水上支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救援开封。田见秀团常捉到夜间出城袭扰的官军和义勇,对城中情况也很清楚。他特别谈到李光壂的车营计划,黄澍十分支持,所以将城中所有几千辆牛车全部改装成兵车,天天操练,准备一旦操练熟时,车上站着官兵和义勇,由城上用大炮保护,开出北门,成两行一直排到黄河南岸,中间成为南道,使北岸的粮食从中间雨道源源不断地运进北门。可是操练了半个多月,前天请巡抚高名衡和总兵陈永福亲临阅军,他们都说不行,说车营一经李自成的人马冲杀和炮火攻击,必然溃乱,徒然断送一万多人的性命和一万多拉车的牛马。现在不再谈论车营了,保存的牛马纷纷被杀吃了。
  李自成听完以后,笑着说:“城里的好主意,可惜打消了!”
  于是话题转到了如何消灭刘泽清,纷纷献计,谈笑风生。忽然,一个亲兵进帐禀报:
  “夫人驾到!”
  很久以来,凡是闯王开会的时候,高夫人决不前来。她常对高一功说:自古后妃干政都没有好结果;日后闯王如得天下,也应以前朝后妃干政和外戚擅权为戒。每次同左右谈叙家常,谈到近几年的事,她常说当日在困难时候,她不得不替闯王分点心,尤其是在商洛山中时候将领们十之七八害病,闯王也害病,所以她就替闯王担起一些担子。自从破洛阳之后,人马众多,不要说战将如云,连牛先生、宋军师和李公子都来到闯王身边,她就不必再多管事了,免得开一个不好的例子。所以她今天的突然来到,使大家都觉奇怪。
  高夫人进来了,眼睛里带着泪痕,脸色沉重。后边跟着慧英,脸上也有泪痕。大家起立相迎,都不知又出了什么严重事情。高夫人默然坐下,慧英站在她的背后。李自成也很诧异,问道:
  “出了什么事情?”
  高夫人叹口气说:“慧梅的生死常常使我操心,有时在夜里梦见她对我哭泣。现在从颖州附近来了一个老尼姑,替她送来一封密书,才得到了真实消息。”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起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条,递给闯王,说:“这是老尼姑缝在鞋底子里带出来的,所以没有被袁时中的人马接去。这老尼姑走了十几天,方才来到这里。你看看吧。”说着用袖口擦去滚出的热泪。
  闯王把慧梅的信展开,一看确是她的字。字写得不好,但字句还是清楚的。信中大意说:她被袁时中劫持到颖州一带,袁时中的老营就扎在颖州北乡王老人集上。她天天哭泣,思念闯王和夫人,望闯王派兵救她回去。她说她的一点孝心和忠心并没丧失,万望闯王可怜她,赶快派兵前去救她。她说她日夜等待,天天暗中焚香祈祷,祝闯王旗开得胜。
  闯王看着这封书子,心中反复琢磨,无计可救慧梅,心里很不好受。他把信交给宋献策等人。大家传阅一遍,一个个默默无言。高夫人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商量重要军事吧,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慧梅的事如何处置,慢慢再说。今天这事我是不能不让闯王知道,也不能不让你们知道。抱怨的话我不再说了。”说罢站起,流着泪,哽咽着,走出帐去。慧英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用抽头擦泪。
  牛金星和宋献策等送高夫人出帐回来,一句话没有说。尽管高夫人今天没有说责备的话,但他们确实都有愧心。
  李自成想了一阵,对李岩说:“林泉,你是豫东一带人,人地都比较熟。你看能否派妥当的人到袁时中那里,劝他仍然回来,过去纵有天大的罪,我不再追究。”
  李岩还没有回答,刘宗敏摇头说:“不行,如果闯王一味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以后别人再像他一样叛变逃走,如何处置?此例可不能开!”
  闯王说:“捷轩,你不要性急,目前先稳住袁时中,使他不要死心塌地投降朝廷,也免得慧梅被他杀害。”
  牛金星也说:“尽管我们知道袁时中打算投降朝廷,已经同了启睿有了勾搭,但是如果能暂时稳住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等破了开封之后,再跟他算账不迟。”
  宋献策也同意这个办法,并说此事交林泉去办最好,他能想办法找一个豫东的人去见袁时中。
  田见秀本来也是不赞成将慧梅许嫁袁时中的,但一直不曾说过话,这时不觉叹口气说:
  “过去的事不必再追究了,如今稳住袁时中要紧。倘若能把慧梅接回来,也可以使夫人安心。闯王,我在这里不能久留,看来中午过后,刘泽清的人马就会来到。如何作战,请你下令吧。”
  闯王当即对刘宗敏说:“捷轩,你立刻把人马准备好。补之目前在开封西南,十分重要,他的人马不能再动。你就亲自带着刘明远的一万人马,暂时埋伏在开封西北,不要惊动刘泽清,等他在柳园渡安下营寨,刚刚驻定,那时再包围消灭。”
  他转向日见秀:“玉峰哥,你回去后,将人马暗暗向北移动,防备开封官军出北门与刘泽清会师。如有官军出城,不管是车营,是步兵,你都要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这时吴汝义已从郝摇旗那里回来。闯王又将他叫到面前,说道:“子宜,你派人告诉张鼐,速带二十尊大炮,到柳园渡附近埋伏。等刘泽清的人马到柳园渡扎下营寨,我们的大军就要向他猛攻。在猛攻之前先用炮击,炮击之后,骑兵冲杀。”
  田见秀站起来要走,又说:“大元帅,我有一个意见,事关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如今开封已经每日饿死人,倘若……”
  闯王问道:“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田见秀摇摇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可是事关重大。”
  闯王说:“等消灭了刘泽清,你再赶快向我说出你的建议。眼下事不宜迟,你快去部署你的人马吧。我会记着这件事,记着你要救开封数十万人的性命。走吧,走吧!”
  田见秀走后,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往柳园渡附近驰去,想亲自站在一个高地方看看地形。他在马上想了许多问题:忽而想到曹操和他的同床异梦,曹操会不会拉走或投降朝廷?忽而想到慧梅来的书子,袁时中的可恶,刚才夫人和慧英在他面前的神情和泪痕;最后又想到田见秀所说的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不禁在心中问道:
  “玉峰会有什么迅速破城的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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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自从援汴大军在朱仙镇溃败以后,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来。到了七月上旬,风闻山西总兵许定国奉旨来救开封,五千人马到了沁水县①境,因监军御史王燮催促速人河南渡河②,将士胆怯,一夕鼓噪四散。差不多同时,又听说宁武副将周遇吉率领三千人马来救开封,刚过了太行山,在沁阳附近自溃,剩下一部分人马退回山西。开封官绅明白他们的人马不多,纵然能够来到也无济于事,所以对他们的半途兵溃不很重视。近来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刘泽清率领的一支救兵上。
  ①沁水县——属山西省,距河南省边境尚远。
  ②河——指黄河,这是自古以来的习惯用法。
  刘泽清在黄河北岸的陈桥驿休兵三日,于十四日先派一营渡河,在柳园渡立下营寨,引水环绕。前四天,王燮从北岸密檄城内,告以渡河日期,并说有杞县五万义勇百姓前来接济,要求高巡抚和陈总兵看见柳园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双方会师,打通从河南岸到开封北门的通道,运粮食接济城中。城中官绅军民异常振奋,立时准备了出城作战的兵勇,先筹措了两万银子犒赏。没想到刘泽清过河到柳园渡的一营人刚立好营,义军骑兵和火器营从东、南、西三面环攻。刘营将士中炮死伤甚多,争相夺船。义军随即一齐猛攻,势不可挡。官军全营溃乱,溺死的不计其数。王燮闻败,拿着尚方剑立在大船上,到黄河中流督战,败局已经不可挽回了。
  开封城中预备的兵勇都未出城。开封官绅在北城上望着义军如何进攻,刘营如何溃败,有人不禁放声大哭。从此以后,开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粮食接济了。
  八月初旬的一个下午,大约申时过后,张成仁从张民表的宅中出来,怀中揣着五两银子,手中提着一包草药。他很久没有在街上露过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时候感到腿脚无力,就像是害过大病的老年人那种神气。他因为父亲已经饿死,剩下一家人也随时都会饿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来到伯父张民表家中,要求周济。一年多来,他替张民表抄写了许多稿子。张民表喜欢他的小字写得工整,就让他将自己的几十卷文集重新誊抄一遍,也让他抄了许多部稀见的好书,这都是他用教蒙馆的闲暇时候来抄的,有时熬到深夜。张民表对他做的事很感满意,常常称赞,也答应给他一些银子。实际上今年已经给过他两次银子。
  张民表近来生活与往日也大不同了。开封城中的名流学者自顾不暇,没有人再有闲心来同他饮酒赏月,谈诗论文,风雅的生活被饥饿与忧愁代替,使张府的门庭大为冷落。他是以草书驰名中州的,过去经常有人向他要“墨宝”,他常常为人家写条幅,写对联,写各种大小的字。他有一个习惯:决不替商人写字;豪绅有劣迹的,他也坚决不写;就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他也不喜欢为他们写字。他喜欢给那些读书人写字,哪怕是落第的举人,他也写。可是近来求他写字的人却稀少绝迹了。有时他也不得不给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写幅中堂,写副对联,为的是兵荒马乱,他不敢过分得罪这些人。他时常被请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楼上坐一坐,走一走。因为他是极有名望的文人学者,又是名门公子,父亲在万历朝做过尚书,所以他在城头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军民的心。
  今天张成仁到他那里时,他刚刚从城上回来,正在休息。他看见张成仁已经饿得走了相,问了问他家里情况,才知道成仁的父亲已经饿死,母亲也快饿死了。张成仁是个孝子,说的时候不禁呜咽出声。张民表听了,对张成仁的一片孝心颇为感动,安慰他说:
  “开封城万不会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艰难,其实流贼也有困难。闯、曹二贼同床异梦,决不能长久屯兵于开封城下。”说毕,就吩咐仆人称了五两银子交给成仁,又说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后如有困难,我还会周济你一点银子。”
  张民表家里还开着很大的药铺。近几天来开封城中的药材店,凡是能够充饥的药材如像干山药、茯苓、莲肉、地黄、黄精、天门冬等都被有钱的人抢购一空;接着,像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巫蓉、兔丝子、车前子乃至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抢购一空。有的人是临时买去就吃,也有的人是买了存下来,预备以后吃。张民表的管家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自己的药铺中尽可能把这一类药材运进公馆,以备将来使用。张民表吩咐仆人包一些中药给张成仁,让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张成仁感激万分,当下给张民表磕了一个头,落下感激的眼泪,便咽着告辞出来。
  这时街上冷冷清清,显得十分凄凉,有的大街上甚至一个行人都没有。多么繁华的一座省会,自古以来号称东京,而今凄凄惨惨,如同地狱一般。他走到鼓楼附近,忽然看见一群兵了锁拿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面而来。他赶快闪在街边,偷眼观看,看见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有血痕,显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觉得这两张脸都好生熟识。等他们走过以后,他才想起来,那个五十多岁的人是张养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应星,都是住在鹁鸽市附近的殷实户主。他在应星的堂兄弟应朝家中坐过一年馆,所以同他们都是熟人。不过自从围城以来,他没有再见过他们。这两个人不再是往日那样胖乎乎的,红光满面,而是满面烟灰,憔悴万分,使他乍遇见几乎认不出来。
  他走过一个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他看见几个人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组虫留在筛子里边。他近来虽不出门,却常听说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果然被他亲眼看见了。他感到一阵恶心,没敢多看,赶快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远,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当他走近时候,那小孩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这眼神使张成仁感到可怕,不由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秋风吹来,张成仁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拉拉响。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里边,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究竟是人影还是鬼影,张成仁觉得没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鸡皮疙瘩,根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他近来常常听说,开封城中有许多地方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这不是一般的传闻,而是事实。半个月以前,官军从河北强迫五百个百姓运粮食过河,结果被李自成的人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从水门进了城,一夜间被兵丁们全部杀死,将肉吃了,将头卖给别人,一颗人头七钱银子。这事情也千真万确。另外,不久前曾有官军半夜缒下城去“摸营”,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义军,不再回来;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将百姓杀死,把头提回来,先向周王府报功领赏,然后重价卖给别人吃。因恐被人们认出面孔,故意在被杀者的脸上和头上乱砍几刀,诡称是格斗被杀。然而后来到底露了马脚,不仅有人认出来是郊外的亲戚和相识,不敢声张,还有人看见有的死人头不长胡子,耳垂上带有窟眼,显然是用妇女的头混充“流贼”首级。现在官府已经明白实情,禁止兵丁们半夜再缒城“摸营”。
  当张成仁想到自己正一个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而腰间又带有银子,手上又提着一大包草药时,心中充满疑虑和恐怖,努力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地赶到家中。由于饥饿,身上没有一把气力,他走了一阵就浑身出汗,不断喘气,心头慌跳不止。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他们显然比他强壮,脚步很快,越走高他越近。他恐慌至极,几乎浑身都瘫软了,想着今天必定会死在这两个人的手里,银子和药材都要被夺去,自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同时想着老母、妻子儿女和妹妹也将饿死。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这冷僻的胡同里有谁能够听见呢?纵然听见,又有谁敢出来救他呢?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然从右边的一条胡同中走出两个人,他一看,原来一个是王铁口,一个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铁口手中提着宝剑,德耀手中提着大刀,另外一只手中抓着一包东西。他们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张成仁,只见他面色惊惶,气喘吁吁,德耀赶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张成仁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庆更生;赶快扑到德耀和王铁口面前,回头看时,那追赶他的两个人已经停住了脚步,迟疑片刻,回头走了。
  王铁口带着抱怨的口气说道:“成仁,你太不小心了。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张成仁说:“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着一家老少都饿死,去请民表大伯周济周济。”
  德耀问:“大伯可周济咱了?”
  张成仁噙着感激的泪花说:“大伯到底跟别人不同!他给了我一点银子,又给了这一包草药!要是不死,我一辈子不会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顾!”
  王铁口说:“不管怎么,以后一个人不要出来。你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出来之后,说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难保。尤其是黄昏时候,你千万不要离家。”
  成仁点头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刚才背后那两个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们晚来一步,我就完了。你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铁口说:“我现在也在宋门一带,跟德耀常能见面。今日德耀说一定要回家来看一看,我就跟他约好了一起回来。他是年轻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艺。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敢来害我们。可是成仁呀,你是书生,又不会武艺,饿得皮包骨头,没有一把劲儿,可不要再随便一个人离开家!危险哪,实在危险哪!眼下开封的事情就像地狱一般,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张成仁一面听着,一面把他们两个打量一眼。看见德耀身上缝着一个布条,上写“义勇”二字;王铁口穿的是官军的号衣,打扮得像军官模样。成仁不觉后悔起来:当日别人曾让他到义勇大社去当个文书,他却不愿离开家,如果当时去了,如今也穿上号衣,或者在身上缝一个布条,自然会安全多了。他尤其羡慕王铁口。过去他们两家相处虽很和睦,王铁口也替他办过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对铁口总有些轻视,认为他是一个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张成仁却是圣贤门徒,簧门秀才,走的科举“正途”①,日后就是举人、进士,光前裕后。谁知王铁口因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艺,如今在陈永福军中受到重视,比他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间,许多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默默无言,夹在王铁口和德耀中间往家走去。
  ①正途——明代因重视科举,由科举出身做官,称为正途。
  转过了孙铁匠那个铁匠铺,他和德耀、铁口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铺板门用铜锁锁着,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又往前走了不远,听见一片大人小孩的哭声从胡同中传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惨不忍闻。他们都十分惊恐,那哭叫声分明是从自家院中传出的,也有些哭叫声是从左右邻舍中传出的,中间还夹着妇女和老人的哀告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往前走几步。看见自家的大门和左邻右舍的大门一律洞开,与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军队在里边出出进进,同时也听到了兵丁的威逼声和吆喝声。他们越发惊恐了,赶快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张成仁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厉害,腿又发软,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来开封城中,常常发生抢劫案子。夜间常有兵了和义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和银钱抢走,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特别可怕的是开封城中已经有不少地方在夜间被兵丁冲进院子,把人拉走、杀掉,分吃人肉。尽管在这一带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因为到处传说,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较少的人家这时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几家院子打通,互相帮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来张成仁家的院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来霍婆子住的两间东屋,有一间已经拆毁,和东邻接通了;西边有一段小的院墙也拆了一个豁口,可以和西邻随便来往。
  张成仁等一进前院就看见有许多兵丁正在东边邻院到处搜粮。还有几个兵了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两只胳膊,另外一个兵拿着一把纳底子的长针往小孩的皮肉里面刺,已经刺进几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边哭着求饶。但兵士们毫不心软,根本不听。那个拿针的兵丁嚷着:
  “你们说不说?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你们不说,我就再刺一根。”
  于是一根钢针又刺进小孩的皮肉里。小孩放声哭叫,惨不忍闻。大人们拼命磕头,为孩子哀求饶命。
  王铁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暇多管,就直往二门里边走去,听见上房里头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张成仁和德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王铁口明白这时候不能对兵丁们有一点触犯,否则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宝剑插进鞘中,又小声叫德耀也把刀插人鞘中,然后厮跟着走进上房。
  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了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设一点灰暗之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鸳。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说:“我就住在这个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这一位是张秀才,是这院里的房东,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现在这个小孩子,是我干儿子。我自己没有儿子。这个小孩如同我亲生儿子一样。请老兄高抬贵手,不要逼他们太甚。也请老兄关照弟兄们,不要再搜粮了。这位张秀才,地无一亩,又不经商,靠教蒙馆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贫寒,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存的,有时我从军营回来,带点东西救救他们一家的命。老兄千万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他们。”
  军官听王铁口说得很诚恳,就马上挥手让兵丁们停止搜粮,并且对王铁口说:“不瞒王老爷说,我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万不得已,拿着令箭,到处搜粮。许多街道已经搜了两遍。这条街道没有大户人家,是一条穷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来搜粮。如今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尊驾的佛面上,我们就不在张秀才的家中搜粮了。听说尊驾在镇台衙门人缘极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总社李老爷那里,话也可以随便去说。我这小小的军官,以后仰仗尊驾看顾的日子多着呢!”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对一个小头目说:“怎么?还在敲敲打打干什么?”
  小头目说:“这个地方敲着是空的,粮食一定埋在这个地方。”
  张成仁一听骇慌了。他确实有一只缸埋在那里,其中盛着半缸粮食。不料他正在着慌,忽听王铁口打个哈哈说:“什么粮食!那个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随即又递眼色给那军官。军官挥挥手说:
  “管他下边空不空,说不搜就不搜了。你听我的,给王老爷一个面子。”
  那小头目不敢再敲,但显然很不满意。王铁口见状,把那军官的袖子一拉,说:“请到西边屋里说句话。”
  军官随着他到了西屋。王铁口从袖中取出一两多碎银子,说:“老兄请不要嫌少,我今日回来就带了这么一点散碎银子,请收下让弟兄们随便喝杯茶吧。”
  军官不肯要,说:“我知道你们文职军官也很穷,欠饷很久,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王铁口硬把银子塞进他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是弟兄们总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话说。”
  那军官方把银子揣进怀里,恭敬而亲热地说道:“请王老爷吩咐。”
  王铁口说:“如今到处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积阴德的时候。阁下年纪很轻,趁此时候,多救几条人命,积下阴德,就可以逢凶化吉。开封解围之后,一定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我说的这些都是良心话,也是经验之谈,请不要当成耳旁风。”
  军官叹口气说:“王老爷说的完全是真实话,我们这些当兵当官的何尝不知。我们现在困守开封,每天搜粮,起初名日买粮,实际也是敲诈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处搜寻粮食,天天都逼死人。况且把别人的粮食搜来,我们有了粮食吃,老百姓就只好饿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几十根大针,又惊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饥饿,过几天也很难再活下去。这事情我们过去从来没做过,如今就天天做。许多殷实人家,一天几次被搜,这一股兵了搜过,那一股兵了又来。老百姓恨死我们,私下都在议论:‘保开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爷,说句良心话,如今开封百姓,恨兵不恨贼啊。”
  王铁口点点头:“你算是把话说透了。确实我也常听说,百姓不恨贼只恨兵。说恨兵也不完全对,因为兵是没有权的,上边指到哪里,你们走到哪里,说到底还是恨上边。可这是咱两个的体己话,对别人是不好说的。我也是一名官员,不应该说这些话。可是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将来百姓会恨死我们,恨到无可再恨的时候,会与我们拼命,同归于尽,那时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时神色沉重,饱含感情。那年轻军官听了十分感动。两个人又感叹了一番,然后一起回到上房。兵丁们都在坐着等候。那年轻军官挥挥手说: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来啦。”
  兵丁退出以后,到了邻院。这时东西两邻继续哭声连天,听着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东邻的一个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独苗;西邻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如今这东西邻四个孩子都在被兵了不住地用钢针刺进皮肉。在哭声中还夹杂着鞭子打人的声音、叱骂的声音、威逼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哭声、叫声和哀求声也混在一起。张成仁实在不忍听,对王铁口拱拱手说:
  “王大哥,你会说话,又是一位官员,你帮邻居们去讲讲情吧。”
  王铁口使个眼色说:“你真是书生!如今什么时候,各人自顾不暇,你还想叫我去替别人讲情!我们现在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能够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觉得王铁口的话说得很对,都不敢再提邻居家的事了。小宝还在奶奶的怀中哭泣,奶奶说:
  “小宝,你捡了一条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刚才说了一句谎话,说你是他的干儿子。你现在给他磕个头,真的认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说着,把小宝推出来,向铁口磕了个头。香兰让招弟也跪下去给铁口磕了个头。铁口从怀中掏出来一包粮,说:
  “我今天弄到了这点粗粮,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粮递给张成仁,成仁夫妇和奶奶都千恩万谢。成仁又问道:
  “王大哥,刚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给了那军官一点银子?”
  王铁口矢口否认:“我一点银子也没有给他。我今天回来时没有带一分银子。”
  从进上房时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静,听见侄儿侄女的哭声,他几乎要拔出刀来,同那小军官和兵丁们拼命。忍到现在,军官和兵丁们走了,他还是紧咬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时看见王铁口把粗粮拿出来,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递给嫂嫂,说道:
  “这是一点野草。在靠东北城边有一个很大的荒坡,是乱葬坟场,长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里抢草,我也去抢了一些,拿回来你们煮一煮吃吧。”
  东西两院的哭声和叫声渐渐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粮的官兵得到了粮食,退出去了。王铁口和张成仁都坐下来,相对叹息,又谈了一些外边的情况。德耀原是参加李光壂的义勇大社的,后来又被挑出来参加车营,天天训练。现在车营计划已经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门守城。守城的义勇大社,粮食也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大家常常饿肚皮。谈到这里,王铁口插嘴说:“现在连周王府的宫女们也常常吃不饱,何况百姓!”接着他们又谈到前些时“买粮”的事情,说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张成仁问道:
  “我刚才回来时,看见张养蒙、崔应星被兵丁绑走了,想必也是被逼着要粮食?”
  王铁口说:“你还不晓得,崔应星的叔伯兄弟崔应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绑走了。如今开封城内为官为宦的大士绅,有权有势,虽然也受苦,也出粮,人还不至于遭殃。至于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实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从前说‘米珠薪桂’,如今粮食就是命。前天我亲眼看见有挑筋教①的一对夫妻,女的头上脸上蒙着黑纱,一起买米。他们掏出来整把的银子和珍珠、玛瑙,买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几颗米掉在地下,夫妻俩抢着去捡,可是一颗珍珠掉在地下滚动,他们连看也不看。把米捡完后,赶紧逃走,惟恐被别人抢去。”
  ①挑筋教——犹太民族由于宗教习惯,宰杀牛、羊后必将腿上的筋挑除,所以宋以来的中国人对犹太教俗称挑筋教。从北宋时有一部分犹太人移居开封,沿袭不绝。
  听了王铁口的话,大家都不断叹气,觉得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人吃人的事儿一定会更多、更惨。奶奶绝望地说:
  “天呀,天呀!咋着好呢?逢到这年头,活着还不如早死的好广
  王铁口说:“婶子不要这么说。只要我活一天,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一点忙。以后我和德耀要经常回来看看。德耀是年轻小伙子,又会点武艺;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职,也习过武。我们两个一起回来,万一遇着有人抢劫,我们还可以救一救。”
  德耀说:“我以后只要能请假,就回来。”
  又谈了片刻,王铁口对张成仁使个眼色。张成仁站起来,跟着他来到西屋。王铁口小声说:
  “成仁,有两件事儿,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万一走漏出去,是要杀头的。”
  成仁神色紧张,吃吃地说:“大哥,你说吧,我对谁都不说。”
  王铁口说:“第一件事,我听说李闯王给巡抚和陈总兵下有密书,劝巡抚和陈总兵放城中老弱妇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个不杀,妇女一个不辱,愿往亲戚家去的,他派兵护送。”
  成仁问道:“果有此事?”
  铁口说:“巡抚和陈总兵因怕此事扰乱军民的心,所以不许外传一个字,可是我听说确有此事。李闯王的密书已经来了几天了,只是上边的主意还未定。他们一怕老弱妇女一旦放出城去,城中情况会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引起城中大乱,不战自溃;三怕兵丁们散了心,不愿再拼死守城。”
  成仁沉吟说:“可是放老弱妇女出城,古人也有此办法。”
  “看来是非放老弱妇女出城不行。”
  “何以见得?”
  “近来城中绝粮,救兵无望,巡抚等封疆之臣已经束手无策,经常登上城头,向北痛哭。大势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妇女何待?”
  张成仁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妇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语。过了片刻,王铁口用更低声音说道:
  “还有另一件事儿,十分奇怪。”
  成仁抬起头来问:“何事令你奇怪?”
  王铁口说:“听说,李光壂暗中吩咐他家中的奴仆伙计们秘密造船。从来开封城中没有人造过船的,可是李光壂为造这船已经催了几次,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成仁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话?这是怎么回事儿?”
  王铁口说:“我是混迹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这是一个好朋友悄悄告我说的,他就在义勇大社里头替李光壂办事,也算李光壂的一个心腹。”
  张成仁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开封会被水淹?”
  王铁口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小声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这事太怪,也说不定开封会被水淹。”
  张成仁沉吟说:“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黄河水并不大啊。”
  “什么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时候。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露一点口风。我们只要自己心中有数,预先准备几块大的木头,就不会马上淹死。好,话就说到这里,出去千万千万别走一点风声,这可是要杀头的话呀!”
  张成仁点点头,随着王铁口又回到上房。这时天已经黑了。
  王铁口对德耀说:“走,咱俩一起回宋门去吧。再晚了,就是咱俩一起走,也说不定会吃亏的。”
  张成仁也不留他们。临走的时候,奶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两人一起答道:“我们一有空就回来看看。”
  奶奶忽然叹口气:“唉,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们!”
  十六日下午,巡抚衙门向全城居民传谕:从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连着三天,每天辰时至申时,五门开放,妇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壮年男子不许混出城去。
  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动。好几天前,人们已听说李自成曾给巡抚一封密书,说他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见全城百姓同归于尽,要高巡抚速将老弱妇女放出城去。可是巡抚、按院和开封知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坚决否认李自成曾有这封书子送进城中。一般老百姓对这封书子的传说半信半疑,直到现在到处敲锣传谕,才证实确有此事。这传谕既给一部分人们带来希望,也同时给人们带来各种疑虑和将要生离死别的悲伤。一天来人们纷纷议论,有的人担心闯王人马未必像传说的那样不随便杀戮老弱、奸淫妇女;有的人担。已出城以后纵然能够受到闯王人马的保护,却未必能不受到罗汝才人马的苦害。多数人家在开封近处没有亲故,必须走到百里以外才能找到暂时安身之处,可是到处盗贼如麻,妇女们如何能够走脱?这些都使人们产生各种疑虑。悲伤的是,男人不许出城,这样就必然造成一家人生离死别。所以听到传谕以后,家家都在议论,家家都有哭声。
  张成仁的家庭也不例外。成仁和他的妻子香兰,婚后恩恩爱爱,不曾有过反目的时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间来了这意外的事,香兰走不走呢?按香兰的意思,她宁愿跟丈夫饿死在一起,不愿意单独逃生。可是成仁苦劝她逃生,因为她若逃生,可以把小宝带出城去。这个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让他饿死在开封。还有招弟要不要也带走?实际上香兰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走路没有一把力气,单带着小宝一个孩子已是万分困难,倘若再把招弟带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动,只好饿死荒郊。另外,香兰与婆母的感情就像亲母女一样,如果让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多日,连站都站不稳,怎么能够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兰又觉于心不忍。还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只有饿死;如果出城,又多么令人担心!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抱头痛哭。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了。他对成仁夫妻说:
  “我回来正是为着此事。这是难得的逃生良机!不乘此时逃走,难道让一家人全都饿死不成?”
  成仁说:“我担心她们出去,举目无亲,无处可以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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