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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61 姚雪垠(当代)
  “快去将御案上的军情文书全部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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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在被围困的开封城中,一交六月,粮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一般小户人家简直没法过生活。有钱人家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越囤积,粮食越恐慌,粮价越上涨。粮商们因为粮食的来路已断,不愿把全部粮食卖完,往往借口没有粮食而把大门关了起来,哄抬市价。官府起初三令五申,严禁粮食涨价,要粮商一定得按官府规定的价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粮店闭门停售。随后官府就严禁粮商闭门停售,价格可以不限。这样一来,粮价就像洪水泛滥,不停地上涨。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买到粮食,穷家小户望天无路,哭地无门,只好等着饿死。
  巡抚高名衡害怕这样下去,会引起饥民暴动,便将处理粮价的大事交给黄树经管。黄澎决定从严法办几个粮商,压住涨风。他很快就查明南门坊①粮行的掌柜李遇春是全城粮商中的一个头儿。此人因为一只眼睛下面有块伤疤,绰号叫“瞎虎”。他原来同黄澍手下的一些人颇有来往,自从开封被围,他在这些人的纵容下,操纵粮价,大发横财。自然,有些银子也到了黄澍手下人和各衙门官吏的手中。黄澍对李瞎虎同自己手下人之间的勾当也很清楚。但目前全城人心隍惶,如果不将李瞎虎这样的首要粮商镇压几个,可能会激起民变。
  ①南门坊——商店集中处叫做坊。开封有五门,各门都有一坊。南坊是南门内的粮店集中地。
  黄澍事先禀明巡抚和巡按,亲自带领兵丁和街役,突然来到南坊李家粮行,将李瞎虎捉到,绑在十字路口,当着围观的人群摆了公案,亲自审问。李瞎虎睁眼望望,在黄澎左右见到好些熟识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于是他只得装出非常老实的样子,向黄澍磕头哀求,表示愿意献出几百担粮食,只求饶他不死。但黄澍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杀一儆百,也为了借粮商的一颗人头收买民心,怎么能够手软?他拿起惊堂木将桌子一拍,说:
  “我今天不罚你粮食,就罚你一颗人头,以平民愤。还要拿你做个样子,看哪个粮商再敢闭门停售,哄抬粮价!”
  这样,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开封在围城中粮价疯涨的罪责全推在以李瞎虎为首的粮商身上,当场将李瞎虎的头砍了。
  经此一杀,果然各家粮行暂时不敢闭门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粮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买粮的人总是天不明就赶赴五坊,家家粮行前都是拥挤不堪,挤不到前边的就沿街排队。实际上多数人买不到一粒粮食,只有那些力气大、会挤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买到一点。每天都有人为买粮食而打架斗殴,每天都有人被踩伤,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众多的平民百姓既无钱买粮,又买不到粮,每日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个半饱。城内原有许多空旷的地方,长着野草。近日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没几天就被挖光了。如今开封的人心与前两次被围攻时大不一样。那时开封城中不怕缺粮,如今缺粮了。那时许多老百姓听了官府宣传,都以为李自成的人马奸掳烧杀,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与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经过了这几个月,人们逐渐看清,闯王的人马其实军纪甚好,十分仁义,只有罗汝才的人马骚扰百姓,掳掠妇女,但他的人马也得听闯王的军令,也许闯王会不让他的人马进城闹事。因为缺粮已成现实,又有了这些想法,开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对于守城之事不再热心,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在饥馑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闯王进城。
  张成仁家里在五月底的时候用各种办法存了点粮食。那时当铺还收东西,他家里能够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把所有的钱都买了粗细粮食。近来勉强度日,一日只吃两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头子有病,能够吃点细粮;五岁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让他多吃一点,别人全是半饱,眼看着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来。
  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啃黑馍,老头子望望大家说: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粮食你们吃罢,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说着,用他干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块黑馍掰开,偷偷地分一大半给五岁的孙子小宝,一小半给八岁的孙女招弟。孩子们正吃着,香兰看见,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还想打小宝,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扬了扬,放了下来。招弟平常就吃不饱,现在爷爷塞给自己小半个黑馍,还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来。祖母看着伤心,也大哭起来。香兰心中后悔,也忍不住哭起来。老头子在一旁流泪叹气,伤心地责备香兰:
  “迟早一家都会饿死。是我给孩子们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让孩子们渡过这场大劫,咱们张家就有一线希望。”
  这时,恰巧霍婆子从外面回来,照例又来到后院,把外边的消息告诉张家。她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便告诉他们:明日东岳庙施粥,每人一碗。她说她是要去的,又劝张成仁的母亲和香兰也去。起初香兰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说: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脸皮一厚,拿着碗挤进去,人家施舍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兰心想,小宝和招弟确实也饿得够可怜了,如能领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点,回来救一救孩子们也是好的。这么想着,她就决定要跟霍婆子去。张成仁的妹妹德秀听说嫂子要去,又想着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饥饿,便对母亲说:
  “妈,我也随着你们一道去。”
  霍婆子说:“姑娘,你只管拿着碗去。乱世年头,讲什么大闺女不能出三门四户。常言道,‘大街上走着贞节女’。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么?何况这是领粥去,又不是去闲逛大街。像我这个人,三十多岁时就守寡,婆家娘家全无依靠,既要为丈夫守节,又要吃饭,十几年来自家天天抛头露面,为生活奔波。尽管我串东家,走西家,可是没人对我拨弹一个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着你,你明天只管去。”
  德秀的妈妈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又想着孩子们确实快饿倒了,就同意让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还不明,东岳庙东西长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墙而坐的都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的饥民。到处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叫着饿,还有抽泣声、啼哭声、呼喊声、吵嚷声。人越来越多,到底有几万人,谁也不清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磁碗。开封官府故意在东岳庙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实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责。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为什么不分在十个八个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后,不是方便了百姓么?所以领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怀着对官府感恩的心情而来,后来看到人这么多,而且越来越多,大家就开始抱怨起来,说:“像这样情形,有多少人能领到一碗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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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以后,饥民更从各个方向像潮水般地汇集到东岳庙来。东岳庙附近本来已经人群拥挤,密密麻麻,不能透风,可是外面的人还在挤进来,已经有老人和小孩被挤伤。挤倒,然而很久都没有开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时过后,上边烈日当空,人人饥饿干渴,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终于等到了施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向前拥挤,每个人都伸长干枯的手,每个手上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磁碗,每个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别人更长一些。可是许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挤不上去,反而被别人挤往后边,有的被挤倒地上,随即发生了互相践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为人群拥挤而互相厮打。哭声、骂声、惨叫声、厮打声,混成一片。
  香兰半夜就起来准备,她用杂面蒸了几个馍,留给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宝,一人一个,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个,然后随着霍婆子出门。在出门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宝一眼,在小宝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庞,她止不住滚下眼泪。
  天色麻麻亮,还有星星。在往日这个时候,院子里已不断地有鸡叫声。如今所有的鸡都被杀了,反正自己不杀,别人也会偷,而且留着也没有粮食喂。杀了以后,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几天,但从此小宝就没有鸡蛋吃了,院里也再听不到一点鸡声。她们在寂静中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那只小花狗也跟着她们跑到大门口,但是她们走出大门后,它却不敢跨过门槛,胆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赶快退了回来。三天以前,大黄狗被几个兵了闯进来硬行拖走了,拖走时一路惨叫,直到走出大门很远,还从胡同里传来可怜的叫声。这给小花狗的印象很深,从此只要有生人来,它就夹住尾巴,浑身打颤,赶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门,只敢站在门里边,朝空荡荡的街上偷偷张望。
  张成仁送她们出来,一直望着她们去远了,才把大门关好。想着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从来没有到人群中抛头露面过,而现在只好跟着霍婆子一起去领粥,他既感到伤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内院西屋,他无心再睡,可是没有灯油,又不能点灯读书,只好坐在桌边,等待天亮。在黑暗中,他不禁又默默地想着:今年能不能再参加乡试?大概不能了。那么,下次乡试一等又是三年。这么想着,他伤心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他是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练字的,多年的教书生活,使他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但现在天还未明,无法写字,他只好在心里默诵读过的八股文和古文。读着读着,他就习惯地摇头晃脑,诵声琅琅,很富于抑扬顿挫。摹然想到如今正是围城的日子,全城几十万生灵都是朝不保夕,全在忧愁凄惶中,他这样天不明就读书,被邻居们听见不好。于是他改为默诵,不敢再出声音了。
  天明以后,他开始研墨写字,写了三十个大字,又写了两百个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课。又过了一阵,招弟和小宝醒来,用带哭的声音喊着:
  “饿!饿!我饿!”
  “不要哭,我弄东西给你们吃。”
  张成仁安慰了孩子们几句,就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家里柴火早已经烧光了,只好劈家具当柴烧。开水烧好后,他先端一碗送到父亲床前,请父亲就着开水吃点干馍。近两三天,老头子的身体比先前更差了,看见儿子送开水来,就挣扎着从床上靠起来,说道:
  “你不要多为我操心。我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也是该死的人了。看来这次开封被围,不是短时间能够了结的。等到开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城会不攻自破。”他又压低声音说:“围城久了,说不定城里会有内变。不管怎样,你要把小宝照顾好,咱张家就有希望。你媳妇是个贤慧人,宁死你们不要离开。你们一起千方百计保住小宝,我们张家就不会断子绝孙。我是家中累赘,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们可以少操一份儿心。你们,儿呀,要好生照料小宝!”
  张成仁听了,十分难过,一面哽咽,一面拿话安慰老人。老头子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张成仁又回到厨房,端了两碗水,让招弟和小宝也起来喝水、吃馍,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开水泡了一些馍吃。一面吃一面想着父亲刚才说的话,暗自伤心,流下了眼泪。后来他随手取了一本书,一面看一面圈点,左手仍然拿着那个黑馍慢慢地啃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小宝正站在他的身边,两个圆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手中的馍。小宝的后面站着招弟,招弟旁边是那只小花狗,眼睛也都望着他手中的馍。特别显得可怜的是招弟,这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么事情她总是让弟弟。刚才,父亲把母亲留下的黑馍给了她和弟弟一人一个,弟弟没有吃饱,她也没有吃饱,可是她还是把自己的馍分了小半个给弟弟。如今见弟弟站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她不想过来,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后边来。张成仁望着孩子们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馍又分了一半给小宝,另一半给招弟。小宝接过馍,立刻说道:
  “爹,你的馍上有许多墨汁。”
  张成仁低头一看,果然有许多墨汁,是他刚才看书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将砚瓦中的墨汁当成了往日吃惯的辣椒汁,用馍蘸墨汁吃了几口。他哄着孩子说:
  “小宝,你吃吧,吃了墨汁读书心灵,长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张成仁分馍时几次摇动尾巴,但最后发现没有它的份儿,失望地走了。
  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张成仁继续看书,感到肚中十分饥饿。他知道香兰另外还藏着馍,那是她平时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愿动它。心中饿得发慌,只好再喝些开水。
  时间慢慢地过去,日头移到正南了。以前,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自己一直在饿着。孩子们虽然早上吃了一些馍,现在也饿得有气无力,不愿意玩了。招弟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小宝不时地向张成仁哭道:“我饿!我饿!”他只好把小宝搂在怀里,拿些别的话哄他。
  中午过去了,母亲、妻子、妹妹都还没有回来,到底领到粥没有呢?他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妈妈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到了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会不会出事呢?于是他又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向胡同中张望了一阵。她们仍然没有踪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里屋,想看书,看不下去。
  大约未时过后,他忽然听见前院有叩门声,赶快跑出去把大门打开,果然是母亲和香兰、德秀回来了。霍婆子没有回来。母亲是由香兰、德秀搀扶着回来的。张成仁见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把母亲搀住,扶进堂屋坐下,忙问是怎么回事。香兰和德秀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才知道在开始领粥的时候,人群一拥向前,将母亲挤倒地上。幸赖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来,但已经被踩伤了。德秀也被人群挤到一边去了,只有香兰拼命挤上前去,领到了一碗粥,三个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领到了一碗粥,倒在她们的碗里,让她们带回给爷爷和孩子们吃,她自己又拿着空碗挤向前去,说是要再领一碗带回来给王铁口的老婆吃。
  这时老头子从里间床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出来。一见老妻伤得很重,不禁哭了起来。成仁、香兰、德秀也哭了起来。招弟和小宝也偎在香兰的身边哭。香兰边哭边把霍婆子给的那碗粥又分成几份,捧给公公一份,剩下的给了丈夫、小宝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感到浑身无力,头晕心慌,只出虚汗,便靠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张成仁回到房里。他知道香兰累了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饿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难过,责备香兰不该总是把自己的一份馍省下来,偷偷地塞给他和小宝。但他不敢大声说,怕被父母听见。香兰比刚才更觉头昏,两眼冒出金星,听了成仁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着黑馍的地方,仍然不愿去取。趁着张成仁又走出去的当儿,她走到一个瓦缸旁,从里边抓起一把糠来,放在碗里,用凉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尽管那糠难以下咽,但吃下去后,过了一阵,头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后来,张成仁又回进房来,见她稍好一点,含着泪对她小声说道:
  “小宝娘,看来爹的病不会好了,也许活不多久了;娘给踩伤,看来也很难好起来。如今最可怜的是小宝。一个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够让他饿着?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啊!”
  香兰悲哀地望望丈夫,说:“我们两个也不一定能逃过这一劫。没有了大人,孩子怎么过活下去?”
  成仁说:“不管怎么,咱们总得让小宝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宝,咱张家就不会断根。”
  香兰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忽然愤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把咱们百姓也拖在里头,叫咱们怎么活?”
  成仁从来没有听他媳妇说过这样的话,感到吃惊,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谁告你说的?”
  “领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这样议论,说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苦了咱们小百姓。”
  “小宝娘你可不要乱说!姓朱的是当今皇上。我们读书人总要有一个忠心,宁死不能对皇上有丝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只能讲一个‘忠’字。”
  香兰不敢分辩,心里总觉得这个“忠”字十分渺茫,不能当饭吃。可是她自从结婚以来,没有违背过丈夫的意思,所以尽管心里有许多疑问,也不敢说出口来。
  官府在东岳庙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儿童被践踏死的有几十人,挤伤踏伤的有几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领不到一碗粥,倒卧路旁,呻吟哀号。第二天,黄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领乡约五人、社长一人、吏目三人,带着许多衙役和丁勇,维持秩序。但情况仍然很乱,挤倒挤伤的人还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后就停止了。
  在初八、初九这两天,香兰又随着霍婆子半夜就往东岳庙去,先占好地方,守候在粥厂前边,所以每次都抢到了一碗粥。但是妹妹德秀从第二天起就不愿去了,她没有说出原因。父母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勉强她去。霍婆子和香兰心照不宣,都知道一定是在昨天向前挤的时候,有什么年轻男子趁机会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所以这姑娘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去。
  施粥停止以后,开封百姓更加感到绝望。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够靠着施粥活命,而是因为这施粥一停止,就意味着开封从此进人了绝粮的可怕时期。过了一天,官府要搜粮的谣言传遍全城,有些地方确实已经开始搜粮,现在除了个别达官贵人和有钱有势的乡绅之外,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实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担心什么时候会来搜粮,把秘密贮存的救命粮食都搜去,大家就只好饿死。
  张成仁家中的粗细粮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义军重新围攻开封后,设法抢购来的。如今要搜粮的风也吹到了他们这里。当天夜里,趁着更深人静,张成仁夫妇将这些救命宝贝装进缸中,埋到地下。夫妇两个都是久饿之人,身子无力,加上成仁又是一个自幼读书的人,没有劳动过。所以等他们在茅厕的墙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又填上土,天已经亮了。成仁累得直喘气,浑身虚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叹口气说: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兰说:“他们守城,五天一轮。他已经去了四天,今天该下城回来了。”
  正说话间,临街大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随即又传来王铁口的咳嗽声。香兰赶紧跑出去开了大门。王铁口手上拿着两个馍,走了进来。这两个馍比较白,原来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门卜卦,临走时人家送了他几个馍。在目前,送馍的事已经很难得了。他把两个馍递给香兰。香兰连声道谢,赶紧把一个送到上房,留下一个,准备让丈夫、小宝和招弟分吃。
  张成仁给王铁口倒了一碗开水,问道:“铁口大哥,你去抚台衙门卜卦,到底吉凶如何?开封有无要命风险?”
  王铁口哈哈大笑,说:“老弟,目前我们都不晓得开封将会如何。实话对你说吧:卜卦有时准,有时不准。要真是那么准,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还来摆摊子?你问开封将来有没有破城的危险,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到时再说吧。不过我对那些做官的富人说起来,总要找些吉利的话安慰他们,使他们宽心。如果我说,李闯王必进开封,那岂不是惹祸上身?我们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样自找麻烦呢?这是对你老弟说的实话。”
  张成仁又问:“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王铁口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成仁过目。成仁打开一看,原来是李自成的一个晓谕,上面写道: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①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代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①照得——明、清到民国年间,下行公文和官府布告,开始时常用“照得”二字,成为习惯格式。
  张成仁看过这一道晓谕抄件,沉默不语,他不明白李闯王的用意是真是假。按一般常理推测,既然是围困开封,就应当把城内因得没有办法,不攻自破;怎么会忽然自己提出来,让城里的老弱妇女出五门采青?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不能相信李自成会这样仁义,但晓谕又是明明白白地这么写着,使他感到摸不着头脑。
  香兰在丈夫看晓谕的时候,站在身后也看晓谕。她识字不多,不能看懂,但丈夫念出来的晓谕,她听得明白。这时她望望丈夫,又望望王铁口,小声问道:
  “李闯王真会这样仁义么?”
  张成仁脱口而出:“不知这门葫芦里卖的啥药?”
  王铁口捻着胡子,慢慢说道:“我看这个晓谕是出自诚意。”
  成仁问道:“何以见得?天下竟有这样仁义的流贼?”
  王铁口笑了一笑,说:“成仁,你是秀才出身,应该知道有句俗话,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安知今天这个流贼就永远是流贼?”他看见张成仁一脸惶惑的神情,便接着放低了声音说:“如今的贼就比官军讲仁义,不像官军扰民,所以才有‘贼过如杭,兵过如篦’之谣。这句民谣很流行,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张成仁摇摇头:“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岂自今日!”
  “可是……”
  “成仁,你这个人只晓得读书,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边的事儿你不打听,只怕耽误了你的举业①。别人的话送到你耳朵里头,你都只当耳旁风!”
  ①举业——科举时代,学习有关科举考试的学业
  张成仁叹了口气:“唉,读书人没有用,一脑袋四书五经……”
  王铁口赶快截住说:“不然,不然。只要能过此围城大劫,你不愁没有登科扬名的日子。不管谁坐江山,都得用读书人,都得举行乡试、会试,选拔人才,你愁什么?”
  张成仁感慨地说:“可是我自幼读圣贤书,略知忠君之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被王铁口拦腰打断:“嗨!老弟,你又糊涂了,你不过是个秀才,又没有吃朝廷一天俸禄,犯不着死抱着‘忠君’二字。”
  张成仁被王铁口一句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觉得王铁口说得有理。确实,自己没吃过朝廷一天俸禄,三次乡试都没有中,至今还是个白衣秀才,算不上大明皇上的臣子。这“忠君”可以讲,也可以不讲,和那些已经做了官的人到底不一样。可是这种想法,他还是不愿说出口,仿佛有了这种想法,违背了自幼所受的圣贤教导。于是,他又问道:
  “外边对这晓谕有何议论?”
  “外边么?十个人有九个人认为,李闯王准许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连官府也……”
  “官府如何?”
  “官府也信以为真。”
  “何以见得官府也信以为真?”
  王铁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里!刚才官府已经出了告示,严禁闯王的晓谕流传民间,倘有私传晓谕者一律问斩,还严禁谣言。看起来,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争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晓谕百姓:从明天起,每日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时,五门齐开,戌时关闭城门。这不是连官府也相信李闯王的晓谕么?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闯王的晓谕,只说这是上宪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张成仁听了连连点头,心中开始恍然,觉得目前局面确实与他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可是他还是有点担心,便又问道:
  “会不会有贼兵混进城来?”
  王铁口淡淡一笑:“成仁,你放心吧,城门稽查森严,青壮男人不准出去,也不准进来,何惧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
  大门上传来叩门声,王铁口正要回家去看看瘫痪的妻子,便顺便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铁口站在前院小声说了一阵,又把自己的破篮子放回东屋,然后来到内院西屋,将明天要放妇女老弱出城采育的事告诉张成仁夫妇,并说她明天也要出城采青,将替他们带回来一把野菜。
  香兰望望丈夫,意思是问: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霍大婶出城采青。张成仁十分犹豫,觉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说一个字。霍婆子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对香兰说:
  “你明天暂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年轻人,不像我已经是老婆子了。何况我的脚又大,走惯了路。你再等两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没有事儿,闯王的人马确实保护城中的采青妇女,那时你再随我出城不妨。”
  香兰本来心中也有点害怕,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就决定不去了。她轻声问道:
  “霍大婶,你要出哪道门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说:“出西门。”
  张成仁问:“为什么不出宋门或南门?这两道门都离得近些。或者出百门也可以。西门那么远,你为什么要从那里出城呢?”
  霍婆子笑着说:“你真是个秀才先生。我可仔细想过了:上次开封被围,曹操的人马驻在东边和南边,宋门外和南门外都驻扎有曹操的人马,游骑也常到曹门外。这一次,看来他们还会在禹王台一带驻扎老营,虽说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张成仁笑道:“大婶,你既是大老婆子,还怕他们么?”
  霍婆子也笑起来,说:“看你说的,虽然大婶是个老婆子,其实也只有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粮当兵满三年,看见母猪当貂蝉。’那曹操的人马军纪向来不好,能掳掠年轻妇女当然掳掠年轻妇女,掳不到时说不定连年纪大的也一样拉去。你大婶还想死后清清白白地去见你霍大叔,所以我宁肯多走几里路,要出西门采青。”
  成仁夫妇听了霍大婶这番话,感到很有道理。香兰又说道:
  “霍大婶,你明天出城去试一试。倘若有年轻的娘儿们出城采青,没有出事,我后天也随你去。如今救一家人的性命要紧。”
  “你别急。我明天出城打算走远一点,摸摸实情。倘若一切无碍,闯王人马看见采育的妇女们确实规规矩矩,尽心保护,以后我一定带你出城。”
  香兰和成仁都从心里感激霍婆子,连声说道:“这样好,这样好,过两天后跟你出城。”
  第二天五更,天还没亮,霍婆子就动身了。香兰也早早起来,将她送到大门口,望着她走出小街,一直望到看不见她的影子,方才闩好大门,心里暗暗祝祷着霍婆子黄昏时平安归来。回到里屋,她望望还在熟睡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她是多么盼望也出城去采青啊!
  霍婆子沿着大街小巷走了几里路,当来到开封西门时,太阳已经有城头那么高了。城头上和城门洞站着许多兵丁,都有军官带领,还有许多了壮,由绅士们带领。城门开了一条缝,只能过下一个人。吊桥已经放下来了。专门有一二十人在城头上管着绞吊桥的绳索。
  采青的人正在陆续出城,但是城门口并不拥挤。因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谨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轻妇女,大都不敢出来。虽有一些少妇被饥饿逼得没有办法走出城来,那都是容貌比较丑的,穿着破烂的衣裙,故意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其余大部分是老头子、老太婆,拄着拐棍,着篮子。也有不少小孩跟着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十岁以上的女孩几乎没有。两次开封被围,老百姓还没有一次像这样在战争期间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后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没有底儿。而且大家不仅害怕闯王人马,也害怕城里的官军和义勇。
  看到这种情形,霍婆子暗中庆幸她没有贸然带香兰一起出来。她想,香兰年纪又轻,长得又使,万一有个好歹,她怎么对得起张家一家人啊!
  过了吊桥,就是西关。原来这里有一条街道,一大排房子,如今全光了。那还是开封第二次围城时候,城中官绅乘着闯王人马还未到达,下令把这里的房屋全烧毁了,为的是不让义军占领西关,站在房子上向城中打炮。当二月中旬开封解围之后,官府又干脆下令把这里所有的砖墙都拆了,将砖头运进城内,一部分砖头用来在空地上盖临时的棚子住人,一部分运上城头作为守城的武器。西关的树木也都锯光了,如今只看见一片空旷。
  霍婆子过了西关,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向四处张望。她原以为在西关外会遇见闯王的人马或一些游骑,所以一路走着,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没有想到竟是一片旷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边,都不见一个走动的人,更没有看见一个李自成的人马。霍婆子又举目向远处看看,因为有大堤隔住,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处,分明有义军的旗帜在阳光下飘动。霍婆子更放了心,想道:“李闯王果然军纪严明,没有一个散兵游勇出来扰害采育的百姓。”
  因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将她的大篮子采满了。她感到十分干渴,也很饥饿,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弄点水喝。她回到西关,找到了一座井台。可是打水的辘轳早被拖走了,别的工具也都被拿走了。井台上长满青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在这里打水了。她正感到失望,忽然在青草中发现有一个木梆子,上面还有一段木把。这木梆子是约摸不到一尺长的木头,中间挖空,系着绳子,是专门为过往行人饮水方便准备的。因为很久无人使用,如今已经干裂了。霍婆子喜出望外,赶快将这木梆子拾了起来。木梆子上原来有许多绿苔,因为长久未用,已经变成黄色。霍婆子就用这个木梆子从井里打水,连着打了几次,才压下去喉中的干火。而经过打水以后,那上面的绿苔又慢慢恢复了原来的颜色。霍婆子是个有心人,自己喝过水后,就把这木梆子系在井台边上,让别人来了还可使用。干完这些事后,她坐了下来,掏出一个黑馍充饥。
  正吃着,有一个老太婆也往井旁走来,还没有走到,身子一晃,站立不住,就坐了下去。霍婆子望见,吃了一惊,赶快跑去搀扶。一看就知道这老婆子是饿晕了。她把她勉强搀起来,扶到井台旁坐下,把自己刚刚吃了几口的黑馍递给老婆子,又用木梆子替她打了凉水喝。那婆子喝了几口凉水,吃了一点黑馍,眼睛望着霍婆子,泪珠从眼角滚下,难过地说:
  “你也是穷人,你把干粮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我比你到底年轻几岁,身子比你壮。我还可以饿着回城,你不吃不行了。我不能看着你饿死啊!一家人还等着你带野菜回去吃呢!”
  那老婆子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说:“大嫂,你不是光救我一个,也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全家早已没一粒粮食吃了。年轻人不能出来,只好让我这老太婆出来采青。大家都等着我带野莱回去救命。”
  霍婆子也心里难过,说:“采青只能吃几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老婆子叹口气说:“过一顿是一顿呗。只要今天饿不死,就捱它一天;明天没有东西吃了,只好饿死。这年头,在劫难逃,有什么办法呢?可怜我那个小孙女长得多好看啊,现在饿得肉都没有了。”
  “如今,千家万户都遭孽。人家争天下,咱老百姓也跟着受苦,还陪着丧了性命。”
  “是啊,我们是穷百姓,从来不管他姓朱的姓李的,谁坐天下,只要能过太平日子就行,可是如今只好陪着饿死。年轻男人还要抽去当义勇守城。我们是几代人受苦受罪,守城还不是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霍婆子低声说:“大娘啊,嗨,你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我是无儿无女的一个老寡妇,可是我心里明白,这些年轻人去守城,都是为了有钱人。不守吧,上边官绅不答应;守吧,实在对我们穷人没有一点好处。多守一天,就多饿死许多穷人!”
  那老婆子又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说:“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我还要去采青。这半篮子野菜带回去不够吃两顿。”
  “大娘,你不要再去,把我这篮子里的分一些给你,你赶快回去吧。我比你年轻,我再去找点野菜不难。”
  “那怎么行?就这样吃了你的半块馍,我的心里已经过意不去啦。”
  “唉,大娘你说哪里话!我们说来说去都是穷人,能够帮上忙就帮些忙,你千万别在意。”霍婆子一面说着,一面就把自己篮子里的野菜抓出几大把,将老婆子的篮子塞满,又把老婆子搀起来,看着她往西门方向走去了,自己才起半空的篮子离开井台,回头往旷野走去。她因为把大半个黑馍都给了那个婆子,这时确实很饿,肚子里不断咕噜咕噜地叫唤。实在没有办法,她就把篮子里的野菜拿一些放在嘴里嚼着,这野菜没有洗,带着泥土的气味,吃了以后,不大好过,所以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样,她一直走到大堤边,又采起野菜来。正采着,忽然附近一些采青的老婆子和小孩都奔跑起来。霍婆子抬头一望,看见大约一里外,有一队骑兵正在堤上向南走去,看来并不是向着她们这个方向来的。她知道不碍事,又蹲下去,继续挖了一些野菜,直到把篮子塞得满满的,这才回城。
  一进城门,就有很多人拦住她,出高的价钱买野菜。她坚决不卖。正要走开时,有两个当兵的排开众人,走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强行从她篮子里拿了好几把野菜,分文不给,扬长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视,但没有办法。
  回到家里,她将野莱送一些到王铁口家里,又送一些到张成仁家里。张成仁的母亲自从上回领粥被挤伤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好,老头子的病也没有好。看见霍婆子送野菜来,一家人都十分感激。成仁的母亲说:
  “霍大嫂,你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采了这点野菜回来,还往我们这里送,这真是……”
  “都是老邻居了,别说这些话。明天我还要出城去,明晚再给你们送些来。”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太阳还不太高,霍婆子又着篮子出了西门。这天采青的人很多,有许多年轻的妇道人家也出来了。近城二三里以内,到处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还有陆续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则因为近城处的野菜已经不多,二则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么动静,就壮着胆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边上,不少人怕遇见闯王的人马,又赶快回头走了,只有霍婆子和另外两个胆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们刚刚来到堤上,就看见从西面驰来一群骑马的人。那两个老婆子知道这是闯王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回头就下了堤,慌张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胆怯,随即下堤,但刚刚逃到堤下,忽然听见堤上有声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们不扰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两个婆子已经跑远,没有听见这喊话。霍婆子听了,便不再跑了。她虽然胆子比较大,但这时心里很发毛,不知有什么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壮着胆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人都已经站在大堤上了。中间有两个人看来是两个头儿,一个戴着麦秸凉帽,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高头大马上。另外一匹枣红马,上面骑着个矮子。在他们的左右是几十个护卫的骑兵。两个当官的和那些骑兵,也都面带微笑,望着霍婆子,还有一些人在向远处采青的人们张望。
  霍婆子向他们打量了片刻,看清那个骑着青灰色战马的人,眼睛很大,鼻头和颧骨都很高,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个骑枣红马的矮个子,手上拿着马鞭子,好生面熟,但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大相国寺?还是在开封街上?……猛地她恍然明白过来,不觉又惊又喜,赶快对着他们跪下,一面在心中鼓励自己:
  “不怕,不怕,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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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将近黄昏时候,香兰仍不见霍大婶回来,不免担心,怕她在城外会遇到三长两短。正在盼望,熟悉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香兰一开大门,霍婆子问了进来,回身将门关好上闩,一句话不说,向她住的东屋走去。香兰望着霍婆子,觉得她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样,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而是什么很重要的新奇事儿,那脸上的神色似是兴奋,又似是神秘。香兰觉得奇怪,不知应不应该打听一下,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如今大家都是天天饥饿,天天愁闷,怎么霍大婶出去一天,采了一篮子野菜,就忽然变成这么一副不寻常的神色呢?霍婆子也注意到香兰一肚子难猜难解的神情,越发不急于先对香兰单独说出那事儿,便问道:
  “秀才先儿在不在家?”
  “他饿死也不管,还是一天到晚看书;不在家里,他能到哪里去?”
  霍婆子机密地说:“你大姐,快告诉咱们秀才先儿,我马上就去跟你们说几句体己话。”
  “大婶儿,你遇到了什么事儿?我从来很少见你这个样。”
  霍婆子笑了一笑,说:“你别管。你回去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罢,她就开了东屋门进去,一会儿包了一包野菜出来,往王铁口住的南屋走去。香兰站在二门口,一直好奇地注意着她的动静,只见她进到南屋,就同王铁口说起话来,后来声音变得很低。香兰就不再听下去,怀着奇怪的心情,回到自家屋里,对丈夫说:
  “霍大婶采青刚回,神色跟往日大不同,好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真奇怪!她待会儿要来跟咱们说的。”
  张成仁也感到不解,说:“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有退走的消息?”
  香兰摇摇头:“怕不会吧。李闯王这次围困开封,已经打败了左良玉,更没有官军来救,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离开开封呢?”
  张成仁也觉得李自成不可能无故退走,便重新把眼睛转向书桌,继续读书。可是他毕竟不能安下心来,不时地听着二门口有没有脚步声,等着霍婆子来向他说说新闻。
  过了一阵,霍婆子捧着一包野菜来到了内院西屋,将野菜扔在地上,说:
  “这是今天采的一点野菜,你们先吃着吧,明天我还要出城采青。”
  香兰说:“俺们自己不出城,累大婶几天天跑很远出城挖野菜,还要分给俺们,实在叫人感激不尽。”
  成仁也说:“大婶儿,你这是雪里送炭!”
  霍婆子说:“何必说这话?说了倒觉得你们把大婶儿见外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有困难互相关顾,这是正理。何况你们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像我死活都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人儿。”随即她使个眼色,对招弟说:“招弟,你带着小宝到上房找奶奶去玩。快去吧,我在这里要跟你妈说几句话。”
  招弟胆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宝恋妈不肯离开。霍婆子对他说:
  “小宝,你去吧,你去玩一阵,明天你霍大奶回来,给你带多多的野菜,青的野菜。”
  张成仁和香兰见霍婆子要把两个小孩撵走,知道必有要紧话说,便也哄小宝快到上房去玩。小宝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霍婆子一看面前没有别人,忽然问道:“你们猜一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成仁和香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这题目没头没脑,不知从哪儿去猜。霍婆子心中高兴,又催他们:
  “你们猜呀,你们一定能猜到的。”
  张成仁忽然想起,以前听霍婆子谈过,她娘家有一个哥哥,是她惟一的亲人,十年前从家乡洛阳出外逃荒,以后就杳无消息。于是问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这时,王铁口笑眯眯地走进房来。看他的神气,好像他什么都清楚。张成仁赶快问道:
  “王大哥,你今日没去相国寺院中摆摊子?”
  “上午去摆了一阵。下午见你王大嫂身子很不好,身上发烧,头也晕,所以我留在家里照料她。”
  成仁又说:“刚才霍大婶叫我们猜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哥哥,她却说不是的。铁口,这别人的心事你是最有办法的,你猜猜吧。”
  王铁口捻着胡须,轻松地微笑着,那神气是说,他不需要猜,已经全知道。香兰也耐不住了,说: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婶儿遇着谁了?你要知道,赶快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瞎猜啦。”
  王铁口笑道:“很新鲜,霍大婶已经对我说了。”
  张成仁忙问:“谁呀?”
  王铁口望望门外,又望望他们,这才凑近身子,极其机密地说道:“霍大婶遇见了李闯王和宋献策!”
  张成仁夫妇简直惊呆了,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望望王铁口,又望望霍婆子,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他向霍婆子问道:
  “大婶儿,你是老远地望见他们?”
  霍婆子说:“老远地望见还值得说?清清楚楚,三对六面!”
  香兰说:“我的天呀,你跟他们三对六面,不害怕么?怎么会遇到的?”
  霍婆子小声说道:“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面,忽然从大堤西面上来一群骑兵,中间两匹大马,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头目。那匹青灰色的战马上骑的是一个大个子,穿着箭服,戴着草帽,高鼻梁,浓眉毛,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匹枣红马上骑着一个矮子,虽说矮,器宇却很轩昂。我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后来我忽然明白,啊,这不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绰号叫宋孩儿的那个人么?现在他是李闯王的军师了,我的天!人一混阔,神气大不一样!唉呀,我明白啦,那个左眼下有伤疤的就是李闯王!决没有错!”
  香兰忙问:“大婶儿,你害怕么?是不是吓瘫了?”
  霍大婶笑着说:“不害怕才怪哩!像咱这样的小百姓,看见芝麻子儿大的官都害怕,何况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闯王面前!你大婶儿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只好豁上啦。我心里很慌,小腿也有点儿筛糠,赶快跪下磕头,不敢抬头,上句不接下句地说:‘闯王大人,军师大人,我这个穷老婆子给你们磕头行礼!……’”
  张成仁问道:“他们同你说话么?”
  霍大婶说:“他们可一点儿不拿架子。宋矮子先开腔,在马上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大嫂,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他是闯王、我是军师呢?’听见他的笑声,还有那样口气,我不再害怕了,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军师大人那样能掐会算的本领,可是我在开封城中住了半辈子,见人多了。你老不认识我,我可看见过你老。’宋矮子又笑起来,说道:‘对,对。我从前隐于鹁鸽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你……’”
  王铁口忽然醒悟,截断霍大婶的话头说:“啊,大婶,你听错了。献策不是说隐于鹁鸽市,是说他‘隐于卜筮’。”
  “他不是在鹁鸽市住过么?”
  “他是在鹁鸽市住过,在鼓楼街也住过,第四巷也住过,可是‘隐于卜筮’是一句自占身份的话,不是说在鹁鸽市隐居过。如今来献策大阔啦,再提起从前卖卜算命的事,自然不能说那是混饭吃,像我王铁口一样没出息。他将自己说成是‘隐于卜筮’,那身份就显然不同了。”
  霍大婶笑着说:“哟,我的蚂蚌爷!你们喝过墨汁儿的人,说起话来竟有那多的讲究!”
  成仁说:“大婶儿、铁口哥,你们都不要说那些不干紧要的题外话,请大婶儿快将遇见他们两人的事儿说清楚。大婶儿,你快说清楚!”
  霍大婶神色严重地嘱咐说:“我只对你们说一说,任谁别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你们见了别人,千万要口风紧,说出一个字就会有杀身之祸!”
  大家同时点头,说:“决不能走漏消息!”
  于是,霍大婶接着刚才说到来献策同他谈话的话头,将下边的故事讲给他们。
  听到这个采青的婆子说好像见过他,宋献策又一次在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催马向前一步,神气很亲热,对采青的婆子说:
  “你说你从前见过我,那不奇怪。不瞒大嫂,我从前等待风云际会,暗访英雄,故意在大相国寺前院西廊房前边租了半间门面,开个卜卦的铺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个骑马的后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国寺的书童。大嫂,你见过他么?”看见霍婆子惊奇地点点头,献策接着说:“真是巧遇!说不定,我从前还替你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他又快活地纵声大笑,转回头对李自成说:“大元帅,我虽然足迹半天下,可是在开封的时间最久,熟人最多。开封有许多人都记得我,就是我记不得人家。提起我宋孩儿,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细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点头说:“在三教九流中认识你的人当然很多,你不能都会记得。”他又望着霍婆子说:“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来随便说话。虽然我们的军师在开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围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缘。”
  随即来献策问了她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做何营生,然后又问:“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边么?”
  霍婆子摇摇头说:“远啦!”
  宋又问:“布政使衙门附近?”
  霍说:“还远呢!”
  宋说:“那你在什么地方住呢?”
  霍说:“在南上街的西边不远。”
  宋献策把眼一瞪,觉得有点奇怪,说:“大嫂子,你为什么不出宋门,不出曹门,也不出南门,非要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出新郑门来采青?”
  霍婆子说:“实不瞒你老说,我怕出宋门、曹门或南门会遇见别的人马,不像你们闯王手下的人马,怜悯百姓,不欺侮妇女。我们城里人确知闯王的老营又扎在阎李寨啦。”
  宋献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随即宋献策对霍说:
  “你放心吧,现在五门外驻军的军纪都很好。闯王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进人大堤以内。如有人擅自进人大堤,轻则二十军根,重则一百皮鞭。倘若调戏采青妇女,立即斩首。我们还派有骑兵,分成小队,经常在大堤上巡逻,一则防备城中兵了混在采青百姓中出来捣乱,二则禁止弟兄们在妇女采青时走人大堤以内。”
  霍婆子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了。张成仁忍不住问道:
  “大婶儿,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说。
  王铁口猜到霍大婶必然隐瞒了重要见闻。如今处在绝粮的围城之中,关于李自成和宋献策的任何动静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况霍大婶所隐瞒的必定是更有重要关系的话!他用焦急心情对霍大婶说:
  “大婶儿,你是害怕我们的嘴松啊!你一万个放心,我们的嘴比城门关的还严。这样世道,说错一句话就会遭杀身灭门之祸,亲戚邻居连坐。你只管说出来,连一个字儿也不会出这屋子!”
  霍大婶又犹豫片刻,悄声说道:“我不是说过么,宋孩儿在鹁鸽市住过。他知道我是一个卖婆,就对我说:‘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门人宅,这鹁鸽市你可熟悉?鹁鸽市中间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楼门,青石门墩,主人姓张。这张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说,‘你老如问起别家我也许不知,这张家可是我的老主顾。张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几年闲在家中,喜欢种花养鸟,不问外事。’宋献策笑着点头,对我说道:‘我打听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问候这张先生,嘱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们就进城,秋毫无犯。开封如不投降,义军会攻进城去。’我的天,这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泄露一字!”
  大家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沉默一阵,霍大婶望着王铁口,笑着说道:
  “我看宋献策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就大着胆子问他:我们院里住着一位王铁口,军师大人可认识他?那宋矮子一听就笑起来,说:‘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当然认识。啊,大嫂子,原来王铁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诉铁口,就说我问候他,也请他转告相熟的朋友们,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后,没有他们的事儿。当义军进人城中时候,他们各自在大门上贴上“顺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够设法出城,不妨到阎李寨找我。如今我们闯王这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凡来的人,厚礼相待;凡有一技之长,量才任用,决不埋没英雄。’”
  王铁口听了,心中十分激动,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出城。他原来同宋献策仅是一面之识,既无杯酒之欢,也无倾谈之缘,不料宋献策竟然还心中有他。他于是感慨地说:
  “唉,你们都不清楚,献策兄这个人,十分不凡。他有学问,有抱负,有肝胆,有义气,平常总是救人之难,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闯王拜为军师,言听计从,将来准定是开国……”说到这里,王铁口马上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很危险,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齐点头。
  霍婆子又说道:“他还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问是不是还在大相国寺。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陈半仙、赛诸葛。赛伯温等,他们都在相国寺摆摊子。他又问起,‘铁口的日子还好过么?’我说:‘还不是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有出头之日。铁口的日子比别人还难过,老婆半身不遂。’”
  王铁口说:“只要我不饿死,城破之后,我见到献策兄,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霍婆子听王铁口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对铁口说:“铁口,你家大嫂这两天常常发呆,呆一阵就流眼泪。我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就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有用的人,多了一张嘴;要是少她这一张嘴,你说不定还能熬过这一劫。我听她这话很不妙,铁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铁口心情很沉重,叹口气说:“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个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后记挂着家里。今天下午没有出去摆摊子,就是因为我很不放心。”
  成仁又问:“霍大婶,这闯王可知道我们城中人在受苦么?”
  霍婆子说:“秀才,你是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别的。要是李闯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么会出告示,让城里人出去采青?闯王可是很仁义的,他见我是个穷婆子,就命亲兵掏出二两银子给我。”
  说到这,她望望王铁口,决定不把宋献策的事说出来。原来当时宋献策也掏出了四两银子,叫她带二两给王铁口,带二两给他鹁鸽市的旧房东,另外也给了她几钱碎银子,她就压在篮子底下带回来了,刚才去南屋时已将二两银子交给王铁口。她知道这事万一走漏风声,王铁口会不得了,鹁鸽市的那家人家也会不得了,所以,她对此事只字不提。王铁口见她一丝不露,也就放心了,说道:“霍大婶,你们再谈谈吧,我还要回去看看。”说罢就走出房去。
  趁着王铁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赶快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银子,递给香兰。说道:“李姑娘,这是李闯王赏赐我的银子,我分一半给你们。你们的船重,银子在你们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们有钱大家花,说什么也得撑过这一劫。”
  看见香兰夫妇坚不肯收,霍大婶发了急,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你们别固执啦,咱们都是在难中,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霍大婶儿的秉性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为救小宝呀,这一两银子你们非收下不可!可惜你们大婶儿错生成一个女人。倘若我是男子汉,我也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朋友卖去黄骠马……”
  大门上传进来敲门声。还听见德耀的叫声:“嫂子,开门!”霍婆子不容香兰再拒绝,将银子往她的针线筐中一扔,站了起来,说:“你们莫动,我回屋去,顺便给德耀开门。”成仁夫妇感动得滚出眼泪,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勉强说出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感谢话。香兰紧紧地抓住霍大婶的宽袖子。来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声音打颤地悄悄说:
  “既然闯王的人马这么好,不扰害百姓,好婶子,明天你带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着张成仁。张成仁点点头说:“既然大婶儿没有遇到乱兵,也没有遇到闯王的人马不讲理,去就去吧,不过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兰约好了明日动身的时间,然后去替德耀开大门。她还要趁着天不黑,赶往鹁鸽市给宋献策的;日房东张家送银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进二门内的西屋,说:“哥,嫂子,我师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他刚才对我说,他要能回来就回来,万一回不来,要我好好照顾师娘,不要让师娘伤心。你们说他这话奇怪不奇怪?”
  张成仁和香兰也觉得奇怪,他们都知道,孙师傅的老婆腿有点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只得让孙师傅出城去。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难道他不打算回来了么?香兰望着德耀问:
  “老二,孙师傅是不是出去以后不想回来啦?”
  “师娘在城内,他怎么能不回来呢?”
  “可是他的话中分明有不回来的意思。”
  德耀说:“是呀,我也觉着奇怪。可是我是徒弟,年龄又小,他有些事情并不跟我商量。近来我又常在城上守城,铺子里的事我更不清楚。”
  张成仁有点想通了,说道:“如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孙师傅怕万一出了什么事,纵然想回来也不能回来。如今世道,什么事儿都很难料。孙师傅年纪大了,自然想得周到些。他怕的就是万一回不来,只好让老二照料师娘,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
  听成仁这么一说,香兰也觉得有道理,不再猜测。德耀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又不敢说出。他离开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阵,仍回铁匠铺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兰很早就起来,准备同霍婆子一起采青去。德秀前一天知道了嫂嫂要出城去,她也很想去。虽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去很不方便,但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一起出城,多采些野菜回来,好让一家人饱餐一顿。父母和哥哥因知道李闯王的军纪严明,也不阻止。这天早晨,她故意穿上一件很脏的衣服,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同香兰一人一个篮子,跟着霍婆子一起动身。张成仁把她们送到大门外,对于德秀采青的事,他很不放心,嘱咐霍婆子和香兰一定要多多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没有人的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回得太晚。他又嘱咐香兰和德秀,不管采多采少,都早早回来。霍婆子安慰他说:“有我跟着,万无一失。”张成仁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三个人都出了街口,这才转身进来把门关上。
  霍婆子带着香兰和德秀走到北书店街和南书店街交口的地方,转人山货店街。从这里往西去接着徐府街。就在徐府街的东口,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当霍婆子同香兰姑嫂来到她面前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好像只是偶然相逢,就随在她们身后一起穿过徐府街,经过旗纛庙前边,往西门走去。霍婆子并没有向香兰介绍这位大嫂是谁,也没有向这位大嫂说明香兰是谁。简直就没有说什么话,四个人如同陌生相遇,匆匆赶路,惟恐出城太晚。香兰心里觉得奇怪:这位路遇的大嫂到底是谁呢?她跟霍婆子是什么亲戚?她们是原来约定在徐府街东口见面,还是偶然相逢?为什么这位大嫂不说话?但是她又不便于问霍婆子,想着不管怎么,霍婆子和这位大嫂一定是平时就相熟的。八成也是昨晚约好的。
  出了西关以后,霍婆子嘱咐香兰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带采青,不要往远处去,也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并说稍过午时,她就回来同她们一道进城。这样嘱咐以后,她还不放心,又特别嘱咐德秀说:
  “你不要离开你嫂子,采到多少野菜都不打紧,我多采一点就有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更是千万不要去!”
  霍婆子说的那么认真,有些在旁边走着的人听了,都不觉笑起来,说:“你这个老大娘,她可是你的亲闺女?看你叮嘱得多仔细!”
  霍婆子也笑了,随着大家一起往远处走去。在徐府街东口遇着的那个妇女,一言不发,跟着她一道去了。
  香兰和德秀被留在西关附近,那里有不少妇女采青。香兰和德秀平日没有机会出城,今天第一次离家走出城外,来到这个生疏地方,身边有那么多妇女,还有老头子,都弯着腰,或蹲在地上,采着野菜。她们既感到胆怯,又感到新鲜。姑嫂二人不时地向大堤方向张望,看有没有李闯王的人马跑来,有时又向城门方面张望,向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城内的官军出来,有没有坏人混在妇女中采青。采了一阵,看见大家都是很安静地采着野菜,她们才完全放下心来。香兰在心里说:“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有时,旁边的人忽然大声说起话来,香兰和德秀都不搭腔。有时,也有人同她们说话,香兰用几句话敷衍过去。她们牢牢地记着霍婆子的嘱咐,不敢离城门太远,以防万一有什么动静,可以赶紧逃回城内。可是近处的野菜已经被采了两天,剩下不多了。她们后来只好将勉强可吃的草根也挖出来,放在篮中。
  天气炎热,又很饥饿,姑嫂俩不断出汗,衣服已经透湿,同时又感到头昏心慌。香兰害怕自己一头栽下去就没法回城了。幸而筐子里有刚才剜到的几棵茨蕨芽,她抓了一把,分两棵给德秀,说道:
  “秀姑娘,秀妹,快嚼嚼吃下去,吃下去几口野菜就止住心慌了。”看见德秀还在迟疑,香兰又说:“妹妹,快嚼嚼吃吧。咱俩有一个栽下去起不来,两个都不好回城了。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咱俩早回家,也等着野菜救命哩!”
  德秀想着父母在家中为她挂心,又在挨饿,心中刺痛,又不敢流泪,低头嚼茨蕨芽。大叶子老了,叶两边的茨刺伤了嘴唇,味道苦涩,难以下咽。然而她不肯吐出,继续咀嚼,勉强吃下。
  香兰也是同样地勉强往肚里咽。吃了几口,心慌的情形果然轻了。她不再担心倒下去,一边寻找野菜,一边继续嚼茨蕨芽。她一直在惦念着家中老小,尤其是放不下丈夫和一双儿女。今早她同妹妹离家时两个小孩都没有醒来,如今他们一定饿了,哭哭啼啼要吃东西,怎么好啊!她嫁到张家整整十年,从来没有让丈夫在生活上操过一分心。她为着使他专心读书,科举成名,从来不叫他照料孩子。可是今天她不在家,妹妹也出来啦,孩子们在饿着,丈夫在饿着,两位老人在饿着,而且是一个有病,一个被踏伤……
  香兰想着想着,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抽咽起来。德秀见嫂子哭,也跟着抽咽起来。姑嫂俩都惦念着家中老小,边哭边继续寻觅野菜。
  这时,张成仁在家中挂心他的妻子和妹妹,后悔不该让她们出城采青。他照例要写大宇和小字,可是今天写得特别不顺手,写完一张后,自己看着也不满意,于是他干脆放下笔,拿起一本书来。可是书也看不进去。左思右想,总是担心香兰和德秀会出事。这些年来,不仅外边有“流贼”骚乱,就是那些兵勇,他也听说得多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虽然霍婆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有她带着,决不会让香兰和德秀走近大堤,因此也不会遇上“流贼”。但对那些兵勇,霍婆子也没有办法。万一有兵勇调戏姑嫂两个,如何是好?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宝和招弟都吵着肚子饿。今天因为香兰走了,母亲身体还没有好,无人做饭,所以孩子连一顿饭也没有吃。张成仁哄了孩子们几句,便走进厨房,打算烧点开水,然后用开水泡些粗粮让老人和孩子们对付一餐。可是进去一看,水缸已经空了。平时每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推着水车到胡同里边来卖水,到了他家门口,就敲敲门,然后香兰出去,那个人就连桶带水将一担水交给香兰,把前一天用完的两个空桶带走。现在这个男子也饿得没有办法,出城采青去了,所以已有三天没有来卖水。这可怎么好呢?他想了一想,便先去铁匠铺看德耀在不在。谁知到那里一看,只有孙师母一人在家,德耀又被人叫上城去了。张成仁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自己借副担子去挑水。按说挑水并不难,从家里到井边也不太远,可是他长到这么大,自己还从来没有挑过水。况且他自幼读书,又中了秀才。如今张秀才穿件长衫去挑水,好像也不太合适。然而不挑又怎么办?孩子们要喝水,老人也要喝水,一家人都得喝水。犹豫了一阵,他终于换上一件旧的布长衫,挑着水桶往附近的一口水井走去。站到井边,将空桶放下井中,不知什么道理,不管他怎样用力将井绳左右摆动,或提起来向下猛一放,那空桶总是漂在水面,水灌不进去。成仁正在着急,幸好来了个挑水的,是同街住的远邻,枯瘦如柴,对他凄然一笑,叹息说:“唉,这样年头,连秀才先生也来挑水广他替成仁打了两桶水,放在井沿,然后为自己打水。
  张成仁的腿脚本来无力,将水桶挑起来后更加不住摇摆,水桶乱晃,地上洒了很多。他一路挑着,水桶随着脚步踉跄,水不断溅出桶外,长衫被溅湿大片。肩膀疼得吃不消,不会走着换肩,为换肩停了几次,将水桶放在地上。累得浑身大汗,好不容易挑进前院,忽然听见南屋里边王铁口的老婆在哭,嘴里喃喃着:
  “我不能拖累你啊,要死也只能死我一个人,你还可以多活几天。我,我不能拖累你啊!”
  张成仁以为王铁口在家,就放下担子,走到门口问道:
  “王大哥在家么?”
  王铁口的老婆带着哭声答道:“他到大相国寺摆摊子去了。”
  成仁走进屋中,说:“王大嫂,你不要一个人着急想不开。现在谁都一样,日子都不好过。”
  王大嫂说:“若是我的腿脚能够走动,我也要随霍大婶一起去采青。眼看着死在家中,还要拖死铁口!”
  “我想要不了多久,这日子总会有个结局,不能总像现在这样。你要放宽心,可不要想别的念头。”
  “为着赚几个钱,他总得出去摆摊子。可是他一出去,家里就什么事都干不成。这两天没有卖水的,你看怎么办?水缸都空了。”
  成仁说:“这好办,我刚刚挑了一担水,可以放一桶在你这里。”
  “哎呀,我的天,你秀才先生也出去挑水,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见过的事儿!算啦,等铁口回来后,再想办法。”
  成仁说:“唉,他也是没有挑过水的人。这不算什么,你就不用等他回来挑啦。”张成仁一面说,一面就提了不满一桶水倒在王铁口的水缸里,然后又把另外不满一桶分成两半,挑进自家厨房,倒进缸中,将水桶还给了隔壁邻居。
  水烧开以后,他用开水给小孩们泡了两块掺麸皮谷糠的黑馍,哄住他们不再啼哭,又端了两碗开水送到上房。父亲又饿又病,睡得昏沉不醒。母亲见了他就说:
  “儿呀,我总是放心不下,不知她们姑嫂俩出城去会不会有三长两短!”
  张成仁虽然自己的心中很焦急,但是安慰母亲说:“娘,你老不用操心。她们有霍大婶带着,我想不会出啥事儿。”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有你霍大婶儿带着她们我宁肯一家饿死也不会让她俩出城采青!”
  就在张成仁出去挑水的时候,霍婆子和那个中年妇女一边采青,一边往前走,越走越远,并且离开了大路。别的妇女不敢走得太远,陆续停了下来,只有霍婆子和那个妇女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去。霍婆子见周围已无别人,便对那个妇女说道:
  “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树,我们就往那里去吧。”
  李大嫂有些害怕,踌躇不前。
  霍婆子说:“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说好了,他听我说了你的事,立刻对我说:‘你把她带出来,明天我派两个骑兵在那里等候,一定把她护送回新郑家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们团圆。’”
  原来,这个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鹁鸽市,与宋献策是旧邻居,她是开封围城前回来走亲戚的,后来听说开封又被围,就想赶紧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这些日子来,经常哭哭啼啼,担心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丈夫和孩子们。霍婆子去鹁鸽市时知道了这件事,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献策问起原来的房东,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顺便说了。昨天去鹁鸽市送银子时,便与李大嫂约好了在徐府街东口会面,然后一起出城。
  李大嫂听了霍婆子的话,还是有些害怕。这种事情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想起马上就要跟着李闯王的人走,心里很紧张,怕万一逃不走,落人“贼营”。霍婆子又催她说:
  “我把你带出来交给义军,我担的风险比你大,还不是怕你丢下男人和孩子们,一个人饿死在开封?现在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李大嫂说:“霍大嫂,你为啥不逃走?”
  “我跟你不同啊!我在开封城外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只好守在开封城内。”
  这时从大堤外传过来骡马的叫声、驴子的欢快叫声、黄牛的深沉叫声,还传来鸡犬的叫声。李大嫂听见这些声音,忽然胆大起来,眼前好像出现了自家的村庄。她对霍婆子说:
  “大堤外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大堤外义军纪律严明,没有谁敢骚扰百姓的一草一木。”
  李大嫂其实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逃离开封,不要死在城内,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在神前烧过多少香,许过多少愿,只怕自己再也出不去,永远不能同丈夫和儿女见面。如今她出了开封,已经走近大堤,心头忽然狂跳起来。她望望霍婆子,轻声叫道:“霍大嫂!”霍婆子望望后面,发现并没有人跟在背后,向她使眼色,同时小声说道:
  “快上!翻过大堤就没有人看得见了。”
  李大嫂并没有朝后望,听见霍婆子的话,虽然心中仍觉害怕,倒是不再犹豫,不顾心跳腿颤,也不东张西望,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等她们爬过大堤,果然看见有几个骑兵牵着马在那边等候。霍婆子认出那为头的是宋军师的一个亲兵,昨天在大堤上见过面。那亲兵立即迎了上来,笑着说:
  “你们到底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了,还以为你们变卦了呢。”
  霍婆子也笑着说:“她就是李大嫂。她的邻居是你们军师的房东。我把她交给你们,请你们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让她活着同全家团圆。”
  “大婶儿你放心。军师已有吩咐下来,让我们先带她去老营。到了老营,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里非常感动,拉着霍婆子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正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两步,对霍婆子拱手一揖,赔笑说道:
  “大婶儿,昨天我听军师的亲兵们回去谈了同你见面的事儿,我今日特意来等候你,要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我是一个卖婆,一年到头,走街串巷,只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想想。”
  小伙子说:“我听说你是住在南土街西边,鼓楼往北,红河沿南边,离定秤胡同不远。我打听的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家,只是住在那一带的寻常人家,男的是个秀才,名叫张德厚,字成仁。你听见过这一位张秀才么?”
  霍婆子笑起来说:“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可打听到点子上啦!那张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东屋,他家住在后院,前院西屋是张秀才教蒙学的地方。如今蒙学不教了。哟,你真是打听得巧。你怎么知道这张家呢?”
  小伙子的两颊有点泛红,说:“我跟他家小时候就认识。我离开开封的时候,成仁还没有中秀才。我想打听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还都平安么?”
  霍婆子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汝宁人。我姓王,原来在开封住家。后来因为家中很穷,父亲又死了,母亲就带我们回到家乡去。”
  霍婆子将他打量一阵,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从周?虽然没有同你见过面,可是我常听他们家谈起你。啊,原来你在这儿,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山不转路转,多巧广
  小伙子名叫王从周,窘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问道:
  “大婶儿,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怎么不知道呢,那张秀才就这一个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很好。常常听她父母说,你们是从小订的亲,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管离得多远,到底是一家人,她们家到现在还总在提这件事。可惜开封被围,你们见不了面。”
  “她家里还有粮食么?”“唉,一提粮食,怎么好说呢?开封被围,家家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张家又没有钱,又没有多的亲戚。就是一个秀才,靠教蒙学过活,现在蒙学也不教了,哪里有钱去买许多粮食?这几天,城里人都出来采野菜。今天,她姑嫂两个,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来了。她们不敢到堤上来,就在城门附近采些野菜。不过那里的野菜前两天已被别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经很难采到,今天更是难上又难。”霍婆子又从上到下看了王从周一眼,说,“你们好端端的两家亲戚,如今却不能成亲,只好等着闯王爷把开封攻打下来,到那时候再办喜事了。”
  王从周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这是一家他最连心的亲戚,遇到今天这机缘不能不认真打听清楚,于是只得厚着脸皮问:
  “大婶儿,我那家亲戚今日也出来采青啦?”
  “我不是刚说了么?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连大门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紧,万般无奈,只好跟随我出城采青。说也可怜,你的那个人活了十六七岁没有走这么远!她们姑嫂,就在城门附近,离西关不远。来,来,你跟我来,我指给你望一望。”说着,霍婆子拉着王从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几步,然后用手指着城门附近,说:一你看!你看!”
  王从周看了一阵,虽然看见那里有许多妇女在采青,但究竟谁是张成仁的娘子和妹妹,却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阵,仍然走下堤来,对霍婆子说:
  “大婶儿,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说哪里话!我跟张家是多年邻居,像一家人一样。我自己是半边人,年轻守节到现在,无儿无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闺女一样。我有个头痛发热,她都来伺候我,伺候得很好。你说要托我为她家办事,不管办什么事都行。”
  王从周很感动地说:“昨儿一听我们军师的亲兵在老营谈起,说遇到你怎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们的亲戚家离你的住处也许不远,还没想到就在一个院里住。在我们老营,有个管军马的头儿,人们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长顺大叔,听说了我的事,就从自己积攒的钱中拿出五两银子给我,说:‘好,送给你的亲戚去。’他后来对高夫人一说,高夫人也给了五两。以后闯王也听说了,又加了十两。我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这二十两银子都是闯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给的,今天我都带到堤上来了。不管怎么样,请大婶儿替我把银子交给张秀才家。”
  霍婆子一听,连说:“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银子带给他家。如今张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无路,人地无门。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领粥时被踩伤。如今也不能说家里完全没有粮食,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可是能对付吃几天?今天愁不到明天!这银子对他们实在有用,是救命的钱!”
  王从周将二十两一包的银子交给霍婆子,又拿出几钱碎银子给她作为酬谢,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坚决。王从周说:
  “大婶儿,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我也应当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亏了我做侄儿的心啦。”
  霍婆子说:“你定要给我银子,我就走了。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说不要就不要。我一个老婆子,要这干什么?等到你们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见着,也就很高兴了。”
  她说得那么动感情,那么真诚,旁边的亲兵听了都很感动,说:“真是个好妈妈,做事有情有义。”
  王从周又问:“不知道进城的时候,要不要搜查。万一搜出来,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说:“恐怕要搜。昨天出城进城的时候都搜了的。不过我可以把银子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用野菜盖好,就没人看得出来了。”
  左右的亲兵们说:“可不能露出来啊!”
  霍婆子说:“不会露出来。万一露出马脚,我宁肯自己死,决不会连累张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过大堤,向城边走去。王从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军师的两个亲兵让那位李大嫂骑上一匹骡子,一起回阎李寨老营去了。
  霍大婶在离西城门一里多远的野地里找到了香兰姑嫂。她心里十分高兴,没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鹁鸽市送去二两银子,又帮助李大嫂出了城,办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着王从周,给张家办一件大大的好事。王从周这小伙子,她看来看去,觉得他诚实善良,有情有义,和德秀确是一对良缘。她想,要是能看着他们成亲,她就满意了。找到香兰和德秀后,她俩的篮子还没有装满,不想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这里采的很多,回去分给你们一点就有了。”
  这样,香兰和德秀就同着霍婆子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么想把刚才的巧遇和王从周托带二十两银子给她们的事告诉这姑嫂两个啊!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一则她怕德秀听了会十分害羞,二则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别人听见会惹出大祸。她将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说。她猜想,当张家听到这消息时会多么吃惊和喜欢,说不定老头子的病会因此好起来,老婆子的伤也会因此有了起色。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内想道:在三五年内闯王坐了天下,王从周准有一官半职,那时德秀也该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为什么这样几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只管走路。香兰却觉察出在徐府街东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没有同霍婆子一起回来,感到有些蹊跷,但是因为同许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询问一句。
  快到城门时,香兰姑嫂走在前边,霍婆子走在后边。城门口有许多兵勇,凶神恶煞般地站成两行,正在盘问和搜查回城的人。香兰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发软。香兰紧紧地拉着德秀,害怕这些兵勇会对她们无礼,特别怕他们调戏德秀。她惊慌地回头看一眼霍大婶,怕同她离得太远。霍大婶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后面轻声说道:
  “莫怕,快走!”
  香兰紧拉着妹妹刚走进城门不远,回头就看见一个武官正在盘问霍婆子:“你篮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霍婆子的脸色一变,马上答道:“野菜。”
  “搜!翻开来!”
  随即有个兵勇一把夺过霍婆子的篮子,就势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来一包银子。武官当即命令把香兰等几个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妇女都拦了回来,然后向霍婆子喝问道:
  “你的同伴是谁?”
  “我孤身一人出城,没有同伴。”
  “没有同伴?胡说!”
  “要说同伴,这出城采育的妇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兰、德秀一指,问:“她俩是你的同伴么?”
  霍婆子摆头,说:“不认识,刚才在进城门时遇到的。”
  “是同一个街坊的么?”
  “是同一个开封城里的。”
  “你为什么对她们说:‘莫怕,快走’?”
  “我看她们一个是黄花少女,一个是年轻媳妇,平日不出三门四户,看见兵勇们害怕,所以叫她们别怕,快走。她们快走,我们后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会都挤在城门口。”
  武官转头问香兰道:“你认识这女人么?”
  香兰听了霍婆子刚才的答话,又看见她的眼色,便回答说:“不认识。”
  武官挥手让香兰和德秀走掉。姑嫂俩走了三四丈远,回头一望,看见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绑,又听那个武官问道:
  “你家住何处?”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
  “你说实话!”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要杀就杀,休想问出我住在何处。”
  香兰不敢再听,拉着德秀飞快往城里逃去。已经逃出很远,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姑嫂俩都是脸色灰白,腿发软,心头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她们想哭,又不敢哭。香兰用打颤的小声说:
  “妹妹,别怕,咱们赶快回去。”
  香兰姑嫂二人只是心中惊慌,并不晓得饥饿,赶了一会儿路,方才感到口中干渴,双脚也感到疼痛。但她们还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赶快回到家中。她们常常觉得好像有兵勇在后边追赶,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有时前边也出现巡逻兵勇,使她们觉得提心吊胆。只要那些巡逻兵勇向她们打量一眼,她们就以为大祸将要落在头上,几乎吓得要死。有时迎面遇到一些在她们觉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姑嫂俩也觉得非常紧张。在这种时候,香兰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紧紧的,心中说:“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将德秀抢走。”尽管时当盛夏,姑嫂俩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发凉,凉得冰人。
  她们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门外,听见从内宅传出母亲的哭声。只当家中出了事,香兰和德秀赶快在左右张望一阵,发现并无兵勇在门口看守,心中才略觉安稳,赶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张成仁出来把大门打开,她们一眼就看出张成仁的脸色十分难看。香兰不觉惊问:
  “家中出事儿了?”
  成仁见她们姑嫂两个神色慌张,也惊问道:“你们出事儿了?”
  片刻之间,谁也回答不出。德秀趁这个时候,从哥哥身边擦过,哭着往内院奔去,因为她要马上见到母亲,而且她还疑心是不是老父在这半天内已经病故。
  香兰进院后,见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话,又不把大门关好,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便说:
  “快把大门关好,你迟疑什么?”
  成仁问:“霍大婶不在后边?”
  香兰说:“她出事儿了,真吓死人。你快快关门!”
  关好大门后,香兰随着丈夫进了上房。母亲见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宽,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诉她们:原来,铁匠铺的孙师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门,被守城的兵勇拦住,搜查他的篮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边有新打就的一二百个箭头,顿时就把他绑了,下到理刑厅班房,已经审问过一次,受了重刑。随后兵勇又到铁匠铺抄家,将孙师母带走,又到城上将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口来传了消息,一家人惊慌失措。张成仁只得马上去找张民表,恳求他出面搭救。张民表答应给理刑厅的黄老爷写封书子,请他将德耀释放,只是不知德耀是否牵连得很深。另外,王铁口得讯后,也马上去理刑厅衙门找熟人打听消息,至今未回。
  听完母亲的叙述,香兰也将霍婆子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嚷着:“我的天呀!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那个妇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儿去了?没想到霍婆子这么一个行得端、立得正的人会做出这样蹊跷的事来!”
  老头子在病床上说:“难说呀!难说呀!”
  黄昏时候,王铁口回来了,没有回他自己的家,先来到上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成仁一家人说了。他刚才在理刑厅衙门里头找到了熟人,知道孙铁匠确已受了重刑,但是宁死不吐出跟谁串通一气,出城投“贼”,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张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没有咬到别人,他本人已经定了刑,听说理刑厅的黄老爷已经问他斩刑,上详①了抚台和臬台。
  ①详——向上级行门禀陈事件的公文叫做详,也作动词用。
  关于霍婆子的事,他也打听了。大家都说,她的罪特别重,因为她拐卖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妇女。另外有人还说,“流贼”要她把周王府的宫女拐卖出去,卖一个宫女给她一千两银子,她已经答应。但霍婆子对拐卖的事死不承认,咬死说那个女人只是在采青时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谁,后来就分了手。她不晓得,这几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领着那个年轻貌美的妇女翻过大堤,过了很久一阵,她独自回来,那个女的却没有再露面。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暸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进城的时候,不查别人,偏偏就查她的篮子,把她捉住。王铁口又说,霍婆子已经受了酷刑。因为她什么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两次,都被冷水喷醒。听说晚上还要审问,明天就要处决。
  听了这些话,一家人都觉纳闷。他们既可怜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这场大祸,受了这么大的苦,还要断送性命,又对那女人的来踪去影和那二十两银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都知道霍婆子决不是拐卖妇女的人,决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将一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妇女拐去。特别是香兰和德秀都见过那个女人,知道并不年轻,也不貌美,而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脸上还有稀疏的几点麻子。再说,拐卖妇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怎么肯随便跟着她走过大堤?她又怎么知道在堤那边有闯王的人等着呢?后来,关于银子事,王铁口猜道:
  “我看还是宋献策忘不下相国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带回来二十多两银子分给大家。霍婆子不晓得这事情会担多大风险,一片好心带着银子回来,这也是她的义气。”
  大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更惋惜霍婆子这条命造得冤枉。
  王铁口回自己屋里去了。约摸停了一顿饭的工夫,他重新来到后院,站在二门里边小声地叫张成仁。成仁从西屋出来,两个人就站在窗外小声谈话。王铁口告诉张成仁:他今夜要到外边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与宋献策熟识的江湖上人。又说他出去以后还要托衙门中的朋友打听消息,倘若无事,明日上午他就回来。他没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谈话告诉成仁。其实,他回去后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献策托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劝他千万逃走,怕的是万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将这件事说出来,那就要大祸临头。他老婆甚至说:“虽说我们夫妻一场,你不忍离开我,怕我自尽,可也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怎么能拖累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后决不会拖累你,何必我们两个饿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么?”他知道老婆此话说得很不祥。但因为对于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不好露出来,所以他也不便将老婆的话全部对成仁说明。他只是拜托成仁,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来,到中午的时候,请成仁夫妇给他老婆送点水喝。说罢,他就匆匆离家了。
  在睡觉以前,香兰和德秀一起到二门外察看。张成仁这一家,素来小心谨慎,每天晚上,香兰都要出来各处看看,怕的是有坏人翻墙过来开了锁偷东西。今天因为在城门口受了惊,她不敢独自出二门,便特地把德秀叫来同她一起察看。她们在院中走了一圈,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东屋的门上,如今只有一把铜锁锁着。想起霍婆子这么一个好人从此不能再回来,姑嫂俩都感到一阵悲切。这时忽然听到小花狗“汪,汪”的叫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小狗钻进了东屋,现在出不来了。可是它隔门缝看见了香兰和德秀的影子,同时也闻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便在屋里哀叫起来,好像哭泣一般。香兰感到难过,知道这小狗也是饿得可怜,到处找食,钻进了东屋。她走过去,把霍婆子的门勉强推开一条缝儿,帮助小花狗钻了出来。
  第二天已时过后,王铁口确知自己无事,回到家来,一推开门,发现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吊死了。他大叫一声,跑出去将成仁叫来,帮他把死尸解下,放在床上。他一头扑上去,伏尸痛哭。香兰、德秀听说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姑嫂两个一面哭,一面向二门外头走。母亲赶紧叫住德秀,自己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由德秀搀扶着,一起来到二门外边。到了王铁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亲一定要进去看一眼。看过之后,退出来,嚎陶大哭。香兰、德秀也都大哭起来,就像哭自己家中亲人亡故一样。
  天气炎热,尸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铁口从左邻右舍请来几个人,帮他将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乱葬场中。张成仁也陪着王铁口送葬到乱葬场,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纸,然后一起回来。在路上,他们听到街巷哄传,今日正午要斩决孙铁匠,凌迟霍婆子。回家后,成仁对大家说了,母亲和香兰又哭起来,德秀也欷歔落泪,都在想着:霍婆子年轻起就守寡,虽然走东串西,靠卖零碎东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闲话。她们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过她的帮助。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竟落到这样可怜的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在抚台衙门前,孙铁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来。往日斩人都在西门外,现在西门关闭了,五门都关闭了,再也不许人出外采青。为了让霍婆子和孙铁匠被斩的事,在全开封引起震动,故意不把刑场设在别的地方,而设在抚台衙门前。从抚台衙门到行刑的地方,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已经满满地围着看的人。孙铁匠和霍婆子分别从男监和女监中提出来,押到刑场。
  霍婆子经过各种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绽,腿骨被压杠压得差不多断了,最痛苦的是每个指头都被用竹签深深地插进指甲内,这是一种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还有一种叫做“抄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夹住十个指头,用绳拉紧,几乎要把骨头夹碎。这一切刑罚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但是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对于死已经丝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带到刑场,放在地上后,她没有倒下去,勉强坐着,心里想起了许多事。使她感到问心无愧的是,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刑罚,都没有能使她乱说一句话,没有连累一个人;直到现在,官府都不知道鹁鸽市那家人家和张成仁一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在审问的时候,她曾经同黄澍当面争辩,毫无惧色。当时黄澍拍着惊堂术问她:为什么她要答应给“流贼”拐出来周王府的宫女,一个宫女卖一千两银子?她听了以后,冷冷一笑说:
  “你血口喷人!周王府的宫女自来不能走出宫门,如何能够拐卖?再说如今开封城内,大闺女只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周王府的宫女怎么能值一千两银子?你不要以为一进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绝色!”
  因为她公然顶撞,使黄澍十分恼怒,施以种种酷刑。后来,黄澍让她在一张纸上画押,她坚不肯画。一个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笔放在她手里,硬要她画。她照着那张纸唾了一口,但后来一想:反正画是死,不画也是死,不如画了,死得快一点,免得活受罪。这样,她就在纸上画个“十”字。
  现在,她把前后经过又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死也死得干净、硬朗,没有一丝愧意。转眼看见孙铁匠在她的旁边坐着,也已经受过重刑。她朝他微微点头,说:
  “孙师傅,没想到咱们同路。”
  黄澍出来了,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前边还放了一张案桌,后边有人替他打着伞。左右站着许多衙役、兵丁,真是够威武的了。
  孙师傅先被拖到场当中。他猛然发现,刽子手是个熟人,名叫陈老大,几个月前还请他打过一把刀。陈老大站在他的左边,拔掉了他脖子后边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陈老大,说:“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请你把活儿做好一点。”
  陈老大没有做声,一刀下去,那头与尸身同时倒地,喉咙已断,但在脖颈后留下来一点皮儿,使头与尸身没有脱离。观众一看暗暗惊叫起来,赞叹陈老大这个活儿做得出色。
  随即霍婆子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绑到几丈外的一根事先竖好的木桩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脱光了,两个刽子手拿着尖刀,从她的胸部两旁、两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满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关;后来实在疼痛难忍,时而发出很低的叫声,时而咒骂官府。人们发出惊呼的声音:“咦!咦!……啧啧!啧啧!”有的人不忍看下去,从人堆中挤出去走了。但凌迟妇女的事是极其罕见的,所以看的人还是不断地拥进来。霍婆子慢慢地没有声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后血也不流了,显然已经死了。可是刽子手没有听到黄澍的喝令,还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兰听从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着西方烧化一堆钱纸,磕了头,哭着祈祷说:
  “霍大婶儿,你到阴间享福去吧!在这人间纵然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好生去吧,阎王爷会明白你是一个好人!”
  又过了几天,孙师母和德耀被释放了。但孙师母没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①,趁着跟随的衙役没有留意,她突然跳进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来的两个衙役勒索“酒钱”。德耀虽然受了重刑,但毕竟是小伙子脾气,把眼一瞪,说:“哥,不要为我作难。他们要钱,没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说罢,开门就走。
  ①苦水井——开封土质硝碱严重,很多井水味苦,不能饮用,称为苦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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