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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40 魏巍(当代)
"这倒也是."老吕头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咱们的连长有消息吗?"
"现在还没有."老模范宽解地说,"不过他肯定没有被敌人抓去.我看一定有希望回来."
"这可是个好人哪!"老吕头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些天,全连同志都吃不下饭,多盼望他能回来呵.我看他不光打仗好,心地也好.他平常见了我,不笑不说话,就像我是他的长辈似的.你做错了事,他就批评你,批评过就完了,从来也不嫉恨人!就是你顶撞了他,他也不嫉恨你.他那心就像一潭清水,一眼就看到底了!"
老模范一时没有说话.老吕头忽然意识到,谈这个话题会引起老模范的伤感.停了一会儿,又问:"老模范!白英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有小杨照顾她,我想不会错吧!"
"以后再有朝鲜孤儿,你们别再托给我了!"老吕头显然有意见地说,"刚熟一点儿,你们就领走了."
"那不是因为要打仗么?"
"那倒也是……可是现在休整了,你们谁也不提把她领回来叫我看看."
"到后方去许有机会,老吕头."
"我还用降落伞给她做了一条小裙子呢,一直在我小包袱里包着,你们谁到后方医院去,给她捎去吧!眼看天也热了."
老模范连连点头答应.
拂晓,他们赶上了自己的连队.
部队正坐在路边休息.
这时,有一个掉队的战士,正步履艰难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老模范用眼一撒,看见他的一只鞋子前后都张了嘴儿,用一条带子和两条破电线勉勉强强地捆着,脚趾头也碰破了.老模范亲热地打招呼说:
"小伙子!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军部通讯营的."他说.
"你穿的是什么鞋呀?"
"人家穿的是新式凉鞋!"调皮骡子打趣地说,"前面是蛤蟆张嘴儿,后头是鸭蛋出气儿!"
大家笑起来.小伙子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了.
老模范招招手说:
"小伙子,来!你坐下歇一会儿,我给你缝缝!"
"你会缝呀?"小伙子迟疑地说.
"你就快脱下来吧!"人们乱哄哄地说,"这是老模范的补鞋铺,有名的了."
"噢!你就是老模范哪!"
老模范亲手帮他解开带子和电线,把鞋脱下来.接着从背包里拿出钉鞋工具.细麻绳在那根一寸多长的大针上是早就纫好了的.他用两腿紧紧夹住那只不像样子的布鞋,穿锥引线,简直像老鞋匠一样熟练,不一会儿就缝好了.最后又嘴里含着小钉子,举起小锤子,结结实实地钉上了一个前掌.用手又模了摸,把钉子尖砸得平平的,这才递给那个小伙子,说:
"试试,看怎么样?"
小伙子往脚上一登,乐了.他向老模范招招手,留下一个极其动人的笑容,迈开轻快的大步赶队伍去了.
"老模范!你的鞋铺又开张了?"
老模范一看,原来是团部的王参谋,挎着一个皮图囊,拄着一根小根儿,从后面盯赶上来.老模范笑着说:
"怎么,你这个作战参谋也掉队了?"
王参谋走到老模范身边,扶着他的肩头坐下来,说:
"我这胃不争气.昨天出发前一点也吃不下,到后半夜就饿得撑不住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
他说着,就来捏老模范的挎包,并且鬼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个老习惯!"
的确、老模范自当炊事班长起,就有这么个习惯:总要留点什么吃的,例如剩饼、剩饭、锅巴、山药蛋之类,装在自己的挎包这些东西他自己一点不吃,纯粹是为了给同志们应急.同样的,他自己并不抽烟,却有一个专门装烟的大口袋.每发下零用费,他几乎全部买了叶子烟,装在口袋里,偷偷地打在背包里面.平时不露,专门来解救那些焦躁不安、嗷嗷待哺的"烟民".在本连当过战士的王参谋,对他的这个"老习惯"自然是知道的了.
老模范用审查式的眼光,看了一下王参谋的脸色,认为情况属实,就把王参谋的手一推,笑着说:
"别趁火打劫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大包黄灿灿的锅巴,分给王参谋一大块.其余的人也都纷纷围上来,一大包锅巴顷刻就分完了.老模范乐呵呵地望着大家噶崩噶崩地吃着.
"你也吃点嘛,老模范!"人们说.
"不行!"他连忙摇摇手,"这东西太硬,我这胃受不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在那边半哼半唱起来:
熬了一宵又一宵没有坦柏好心焦(朝语:烟)
无奈何来把噢包叫(朝语:喂)
奥包又说奥不扫……(朝语:没有)
老模范一看,是调皮骡子,正在那边靠着背包半躺着唱呢,就说:
"又是你!你怪腔怪调地唱这个于什么?"
"我这是引起领导的注意嘛!"调皮骡子笑着说,"老模范!快救济救济吧,我是实实在在瘾得够呛了."
"对,对,老模范,把你的小仓库打开,救济救济!"人们纷纷响应着.
"喝!怎么你们全知道我有存货呀!"老模范笑着说,"这回你们可判断错误,没有了."
"不,不,我们不信!"人们说.
"你要说没有,我们就搜!"调皮骡子说.
"可只有一小把儿."老模范让步说,"你们抽了,可不许再要!"
"行,行.一个人抽一口也行."
于是,老模范从背包里伸进手去,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大把黄灿灿的烟叶子."烟民"们兴高采烈,纷纷从小本上撕下卷烟纸,卷起喇叭筒来.顿时,山岗上飘起了烟草的香味,驱散了一夜的辛劳,唤起了笑声与歌唱.
这时的老模范却坐在一边,笑眯眯的.
临到宿营地,天又落起雨来.部队住在一个小村里.战士们坐在温暖的地炕上,和朝鲜的老大爷、老大娘们用半通不通的中朝混合语亲热地谈着,和孩子们说笑着,就像到了家里似的.
一夜行军的疲劳顿时去了一半.
老模范查看了各班.他对群众纪律抓得特别紧,看到大家的衣服被雨淋湿,怕乱烧老乡的柴草,就集中买了来分给各班烤衣服,还把战士们穿破的鞋子收了来准备缝补.正在这时候,小罗匆匆忙忙地跑来说:
"指导员!有一个战士抱老乡的柴禾."
"谁?"
"不知道是哪个连的."
"你没有制止他吗?"
"制止了,他不听.还说,头都不要了,烧一把柴禾算什么,我也不能从家里带来."
"你没有问他是哪个连的?"
"问了,他说,你管不着!"
老模范心中甚为不安,立时陷人严肃的思索.他感到这不是个别战士拿了一把柴草的问题,而是最近环境变得艰苦以来,有些干部对纪律抓得不是那么紧了,有些人进门不注意脱鞋了,出发以前,也做不到水满缸了,甚至地也不扫了.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提起团党委的注意,发展下去是不好的.
饭后,老模范挽起裤腿,披上雨衣,冒着雨赶了十多里路来到团部.
周仆光着两只脚,正坐在老百姓的小屋里看文件.一看老模范来了,他马上放下文件,笑着说:
"老模范!这一阵儿没把你累垮呀?"
"累不垮!"老模范也笑着说.随即向政委打了个敬礼,脱了两只大泥鞋,挂起雨衣走进来.
周仆见他穿了身褪色的旧军衣,补了好几个大补丁,摸了摸,还是湿的,就说:
"你怎么也没换身干的?""我还没来得及换呢."
"没来得及?"周仆一笑,"你别哄我了.你把新衣服都给了别人,开个英模会,还得跟别人借.你也做得太过分."
"咳,还是叫小年轻的穿吧."老模范说,"我胡子扎撒的,穿那么新鲜干什么!"
周仆拉他坐下,老朋友似地凝望了他好大一会,关切地说:
"老模范!你可有点瘦了.我听说前几天,你那老病又犯了.人都说:老模范是越生病,干得越邪!我看,以后还是注意点好."
"我只要不躺倒,病就撂不倒我."老模范笑着说,"要是一松劲儿,可就起不来了.病就是这么个东西:你千万要拿住它!"
"那也要看具体情况嘛!"周仆笑着说.
"不,总起来说,松劲不行!"老模范坚持说,"抗日战争那时候,摆子快来了,我就爬山,一顶就把它顶回去了.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经验."
周仆知道老模范冒雨前来,必定有事,就说:"老模范!你是不是来探问郭祥的事?……临下阵地,师长又派侦察连去找了一趟,还是没有下落."
老模范沉默了一会儿,说:
"不,我是来给党委提个意见."
"提什么意见哪?"政委笑着说.
老模范把刚才发生的事和最近观察到的问题说了一遍,周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模范接着说:
"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咱们的军队一建立,毛主席就提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临出国又发了指示,叫我们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是现在有人倒说,我们来到这儿,头都不要了,烧把柴禾算什么,这是什么思想?……"
"好,好,你讲下去."周仆的神色严肃起来.
"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模范继续说,"政委,你是我的老上级了,你知道我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依你看,最近在这方面抓得怎么样?"
周仆的脸有点红,但依然微笑着说:
"我最近在这方面确实抓得不紧.……本来是想召开一次党委会的."
"确实该讨论讨论了."老模范说,"咱们团平时纪律还不错,环境一艰苦,就抓不紧了.为什么?我看主要是有温情主义.一看战士们太艰苦,就想马虎一点算了.其实这是害了战士,也害了革命.政委,我可是吃扁担,屙扁担,直不笼统一下子,对不对全说出来了……"
周仆心情激动,紧紧握住老模范的手说:
周仆心情激动,紧紧握住老模范的手说:
"谢谢你,我的好同志!我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击中了我的弱点,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帮助!……今天下午,我们就开党委会."
他一直把老模范送到门外,在蒙蒙细雨里,久久地望着这个老长工出身的指导员略略驼背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在眼前越来越显得高大,而自己却多么渺小呵!他发现自己,虽然比老模范多读过几年书,受党的教育更多,职位更高,但在关键时刻,老模范却常常比自己坚定得多,看问题明确、尖锐得多.想到这里,他颇有一点惭愧之感.他觉得,自己对这位模范人物的认识还是很不够的.表面上看,这个人物的模范事迹,只是一些平凡的生活琐事.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他有一个多么美丽的灵魂!十多年来,你从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一点"为我"的东西,周仆清楚记得,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头,有人告诉老模范,他的妻子在敌占区要饭,他听到后,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滴眼泪,仍然精神奋发地工作.那时候每个月一块钱的零用费,他也大部分给同志们用了,他确确实实是从来不想到自己.在他那口大铜锅里吃过饭的一些同志,早已经是团长、师长至是军长了,而他却仍然心安理得地、十分愉快地背着他的大铜锅在满是风雨的道路上前进.他是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吗?不是.他对同志是无比的热情和谦和,但是当他看到谁违反党的利益,就把他那斑白的头一摆,毫无顾虑地进行严肃的斗争.今天的事,就是其中的一例.周仆觉得,老模范是那种把自己的一切一点不剩都献给革命还嫌不够的人,是真正有着共产主义觉悟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典型.对于这个人,自己是应该如何认真地向他学习呵……
老模范那坚强的、肩宽背厚而又略显驼背的背影,已经隐没在山谷的烟雨中了.可是周仆却还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老周,你老在雨地里站着干什么呀?"
周仆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原来是团长回来了.两个人到了屋里,周仆把老模范提意见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激动地说:
"老邓,我看这样优秀的同志,应该增选为团党委的委员,这对加强党的战斗力是大有好处的."
邓军欣然同意:在下午的党委会上就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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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洪水
这一时期,在后方也是很艰苦的.
由于敌人"空中绞杀战"的加紧,铁路时断时修,运送伤员的列车,有时要六七天才能到达丹东.大批伤员不得不临时安排在朝鲜的民房里,临时搭成的栅子里,甚至桥洞里.杨雪她们每个人常常要护理一百多人.跑到这个屋里,又惦着那个屋里;跑到那个屋里,这个屋里又有伤员呼叫.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打饭打水,常常肩上挑着一副桶,手里还拎着一个桶,总是一溜小跑.每天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也就很不错了.再加上物资十分缺乏:伤员下来没有小碗,她们就找一些罐头盒子,砸巴砸巴,给伤员使用;没有绷带,她们就把自己的被单扯了,消消毒,给战士们裹扎伤口.真是恨不得身上长出100只手来,应付当前的一切.直到大批重伤员运送到祖国去了,小杨她们这才缓了一口气,躺下来安安静静睡了一觉.这一觉可不短,一下就睡了三天.第四天,这群年轻的姑娘们才真正醒来,跑到溪水边好好地洗了一个脸,梳了梳头.小杨还特意把那面裂了纹的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掏出来,大家都抢着照了一照,又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唱着,投入了新的工作.
黑云岭阻击战开始以后,又有大批伤员下来.医院的条件,仍然没有显著改善,再加上三天两头下雨,更增添了新的困难.这些天,不断有这里那里桥梁被冲断的消息,重伤员仍然无法转运.小杨她们除医护理伤员,还要到山上割草打柴,怕天气连阴下去,烧水做饭都难办了.
这天,谤沱大雨整整下了一日,吹了熄灯号,还没有停的样子.杨雪安置白英子睡下以后,就抓起两个凉窝窝头,一边啃着一边上了夜班.为了不惊动伤员,她摄手摄脚地摸到灶火间里,悄悄地坐下来,模模糊糊听见里间屋还有人在时断时续地谈话.声音很低,雨声又大,一时听不清楚.她侧起耳朵来,听见一个声音说:
"咳,今天又没吃饭.这样下去受得了吗?"
杨雪蓦地一惊,心里想道:"这里住的八个重伤员,每一个都是自己刚才喂过饭的,怎么说没吃饭呢?"
正在纳闷,只听屋里又谈论说:
"吃饭?照看那么多伤员,哪还有时间哪!"
"有一回,我看见她叼着半块窝窝头就睡着了."
"咳!别说是一个姑娘,就是三个棒小伙也累垮了!"
"粮食也恐怕不够,你瞅人瘦多了!"
停了一会儿,谈话又继续着:
"下次,叫她跟咱们一块儿吃不行吗?"
"不行呵!那是人家医院的纪律!"
"纪律?咱们就不会来一个……"
"来个突然袭击!"
刚说到这里,有人"嘘——了一声,谈话就中断了.
杨雪听到这里,禁不住偷偷笑了.原来他们在定秘密计划哩,警惕性还挺高呢.这时候,杨雪真想冲过去对他们说:"喂!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
接着,又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
"咳!这么些天了,她一天价围着咱们转,喂水喂饭,接屎接尿,还哄着我们,我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我比你们来得都早."另一个声音说,"小杨怕我生褥疮,还给我做了一个褥垫儿.我那时候还昏昏迷迷的.等我清醒了,才发现她的棉衣大襟鼓鼓囊囊的,跟别人很不一样.我一摸,里面装的尽是稻草.我说:'你怎么装这个呀?真成了草包将军了.她也跟我开玩笑说:'当个草包将军怕什么呀,这里装的是金丝草,赛丝绵,又挡风,又挡寒.'后来别人才告诉我,我的褥垫儿就是她的一条单裤和她大襟上的棉花做的."
"听说,她的被子也给了伤员,"另一个接上说,"大衣给了那个朝鲜小姑娘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枕头,晚上睡觉就盖点儿草."
"咳,"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直到现在我身上还装着她二百cc血呢!一个女同志,怎么受得了呵!抽了血回去就喝两碗盐水……"
谈话又中断了.他们仿佛都沉到深深的感动里.
沉了一会,一个声音用坚决的语气说:
"一定得让她跟着咱们吃!哪怕咱们少吃一口呢."
"我考虑过了,你们说的那个突然袭击不行."另一个接上说,"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一个声音急火火地问.
"下次我们挤住她,就说:你要不吃,就是嫌我们脏!——这个办法准行,因为她就怕你给她提到原则高度!"
人们低低地笑起来.
这边的杨雪,被战士们美丽的灵魂深深地震撼着.她感到战士们真是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她真想跑过去说:"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在这个伟大的战争里,我不能变成个男的,亲手到第一线一枪一刀地杀敌人,就够让人惭愧的了.我在后方做了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那样感动,只是因为你们的心地好,并不是我的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有你们,才是决定胜负的人,也是付出最大代价的人.而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手洗去你们身上的血迹罢了,哪值得你们这样称道呢?……"
里间屋已经传出匀称的鼾声,杨雪也倚着灶台打起盹来.外面的大雨,却一阵紧似一阵,并且滚动着坦克炮一般的雷声.但是因为杨雪太困倦了,竟然像没有觉得似的.
睡梦间,小杨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推自己的肩膀:
"小杨!小杨!你醒醒!"
杨雪听声音像是徐芳,揉了揉眼说:
"是小徐吗?出了什么事啦?"
"小杨姐,你快去吧!"徐芳拉着她的膀子说,"我整不了啦!"
"到底什么事呵?"
"有一个伤员闹得厉害,非要我马上找他们连的指导员不行!你快看看去吧!"
这徐芳虽是文工团下来的,看见护士少,经常参加值班.但是遇见情况,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杨雪见她这么着急,就连忙扯起裙子后据往头上一蒙,冒着大雨来到五号病房.
她们刚刚脱了鞋,把门拉开,就听见里面喊道:
"你们是谁呀?站在门口的是谁呀?有我们班的人没有?你们快给我找指导员哪!快找指导员哪!"
在昏黄的烛光下,杨雪看见那个挨墙躺着的30多岁的班长.他是这里伤势最重的一个,因为头部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有时昏迷,有时又处于昂奋状态.杨雪怕头发上的雨水滴到伤员脸上,摘下帽子来拧了一拧,趁势擦了一把,走上去,伏下身子轻柔地说:
"李班长!你好好地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我们给你找指导员去."
这话丝毫没有发生作用,那位伤员还是照旧喊着:
"不行呀,我心里难受得很哪!你们快给我找指导员哪!"
"你找指导员干什么呢?"杨雪又轻柔地问.
"我要向指导员作检讨呀!我打下来阵地没有守住呀!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呀!……我心里难过得很哪,你们快给我找指导员哪!……"
杨雪见他那昏暗不清的眼睛里,涌出满满的两眶泪水,滔滔不绝地滚下来.她急忙掏出小手绢给他擦泪,被他一手掌就挡回来,继续喊道:
"你们不给我找,我要自己去!我要到前方去!我要到前方去!……"
他那像小泉眼一般的眼泪,顷刻就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杨雪和徐芳也被这个战士的伟大的革命责任感所激动,止不住飘下了点泪水.杨雪擦了擦眼睛,极力压住自己的感情,并且用带有几分威严的语调说:
"李班长,你听我说.毛主席的好战士都是听命令的.你在前方听命令吗?""我听呵!"伤员回答,声音显然小得多了."那么在后方呢?毛主席的好战士要不要听命令呢?""听."他几乎带着几分温柔地答道."对嘛,这才是好同志嘛!"杨雪又换成温和的调子说,"你不是要找你们指导员吗?我就是上级机关派来的,跟你们指导员一样.你对我们检讨了,也就是对你们指导员检讨了.李班长,你是一个好同志.你在前方打得很好.你不是还立过功吗?……"
"立功不立功有什么!"他反驳道,"为的是祖国嘛!你们说对不对?"
杨雪听到他反驳,更高兴了,这说明他有几分清醒了,就顺着他的话茬说:
"是嘛,你说的对嘛!我们并不是为了立功,是为了保卫祖国,为了朝鲜人民,为了消灭帝国主义才打仗的.你看这样说对吧?"
"对,这样说才对."他认真地说.
感情的高峰过去了,谈话已经进入一般讨论的范围.杨雪很是高兴.这时只听他又说:
"你是政治处的张干事吧?"
"对,对,我就是张干事."杨雪随口回答.
"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杨雪本来是一条腿跪着,连忙坐在他身边,给他擦了擦眼泪,又整了整枕头.叫徐芳舀了一小罐头盒水,一匙一匙地舀给他喝.
伤员喝完水,又亲昵又郑重地说:
"张干事!你回去一定要告诉指导员:我的伤不重,我就快要回去了.有什么住务,我一定保证完成.你叫他把那支冲锋枪给我留着,我那支枪挺好使的.张干事,我给你说,我有一条经验:什么敌人都是搁不住打的!……"
五号病室的伤员几乎全被吵醒了.杨雪逐个地巡视了一遍,把被子都给他们掖好.刚要离开,那边一个截了下肢的伤员,又叫住她:
"你过来!小杨!"
杨雪连忙走过去.
"小杨!"他几乎是用孩子在母亲面前说话的声音说,"我今儿个怎么一天没有看见你呢?"
"我来的时候,你睡着了."杨雪笑着亲切地说.
"你在我这儿稍微坐一会儿不行吗?一分钟也不行吗?"
"行,行."杨雪连忙在他身边坐下来.
"小杨!"他望着杨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截肢以后,不能再到前方去,真是太难过了.经过你给我做解释,我这思想像开了一扇小窗户似地敞亮多了.我们祖国,真有那么一位无脚拖拉机手吗?"
"当然有."杨雪笑着说,"我还能哄你吗,小陈?"
"我也相信你不会哄我."小陈说,"这些天,我一合眼,就好像真的坐在大拖拉机上,呜噜呜噜地开起来,比我有脚的时候还走得快呢!"
杨雪笑了.走到门口时,还听见他在后面说:"小杨!到明天你可一定来呀!"
"好,好,我一定来!"
杨雪连声答应着,在廊檐下登上她那双黑胶鞋,在泥水里吱哇吱哇地走了.
"真神!"徐芳望着杨雪的背影暗自钦慕地说.刚才自己手忙脚乱的事,杨雪一来很轻易地就解决了.看来还是杨雪对战士的思想感情体会得深呵!杨雪回到灶房间,打了个吨儿.陡然间,一个炸雷像打在房顶上似的,把自己从梦中惊醒.走到门口一看,闪电一个接着一个,照得外面明晃晃的.急风挟着暴雨,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像这样大雨,不知道河里的水涨得怎么样了?"杨雪心中不安地想着,正要到所部去问,只见雨地里走过一个人来,气急败坏地喊:
"小杨!小杨!快到所部去!发大水了!"
杨雪听见是所部通讯员小王的声音,连忙吩咐护理员把伤病员喊起来,接着急火火地向所部跑去.这时院子里和街道上的水已经有脚脖深了.
所部点着一盏马灯.已谢顶的老所长坐在那里,全身像从水里刚刚捞出似的.看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几个班排长围着他,正在请示什么.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杨雪刚踏上台阶,老所长就问:
"小杨!你们院里进了水没有?"
"已经脚脖深了."杨雪说.
"情况很严重!"他严肃地说,"中午我到堤坡上去看,河里的水还只有半槽,现在己经出了槽了!西边山洪也下来了!现在村子已经处于被洪水包围的形势.这鬼天气!简直是配合美帝向我们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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