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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3 魏巍(当代)
"兔崽子,你别笑."大妈把烟锅乓地一磕,"你回答我的问题!"
郭祥笑着说:"就是再忙,还能不拉屎尿尿!"
"着哇!"大妈说,"你们就用拉屎尿尿的工夫,也能给我写几个字嘛!"
大妈说着生起气来,把烟袋一放,两手向外推着郭祥:"去去去!"
"你不要,我还不走哩!"郭祥缩缩脖,装个丑样儿.
"不走,我就揍!"
"来吧,我代表大伙挨揍!这是光荣的."郭祥说着,把头伸给大妈,"我看你还是舍不得吧!"
大妈噗哧一声带着泪花笑了.
郭祥接着装了一锅烟递给她,大妈盘着腿抽着,心平气和了许多.她问:
"南蛮子现在怎么样了?"
"哪个南蛮子?"
大妈跳下炕,把墙上挂着的一个装相片的镜框摘下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土,递给郭祥,指着其中一个说:"就是他!"
"咳,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邓团长."郭祥说,"他去年打兰州负了点儿轻伤,还在医院里休养呢."
"我不信."大妈说,"要是负了点儿轻伤,他会一直住在医院里?"
"确实,伤不太重."郭祥带着笑安慰说,"现在快好了."
"怪不得他不来信."大妈又是怜惜又是赞叹地说,"这个人革命可真叫坚决.一打仗就往前冲,当了团长还是那股劲.他那爱人还是我介绍的哩!现在两口子过得怎么样?"
"很好.生了个白胖小子,听说有十来磅重."
大妈笑起来,小烟锅子在坑沿上磕得乓乓的响.
郭祥看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红枣木镜框里,挤满了军人照片.其中有他现在的团政委周仆,他现在的营长陆希荣,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大都穿着当年的粗布军衣,也有的是农民打扮,手巾包着头,腰里束着皮带,皮带上掖着盒子.一个个面容清瘦,但精神奋发,姿态英武,充满了游击战争年代的风采.大妈对这些人一一问了一遍.可惜有许多人,郭祥不认识,未免使大妈感到遗憾.
她小心地把镜框挂在墙上,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小迷糊不知道哪儿去了,连个相片也没有他的."
"哪个小迷糊?"郭祥问.
"你不准知道."大妈摇摇头忧郁地说,"他年纪太小.他爹妈都叫日本用刺刀挑了,11岁就参加了咱们军队.人猴瘦猴瘦,走也走不动,部队就把他托给了我.晚上不喊醒他,就给你尿一大炕.就那还非跟我钻一个被窝不行.天气热了,我说:'小子,这么热你还要跟我钻一个被窝?'你猜他说啥?他说:'妈,那咱俩就伙盖一个被单儿吧!'自他一来,大乱不能跟我睡一个被窝了,觉得吃不开了,就时常跟他打架,还说:'这是我亲妈,你算哪里的野小子!'小迷糊就哭了.我说:'小子,什么是亲的后的?你再长两年,好好抗日,你就是亲的;他不好好抗日,调皮捣蛋,我就把他轰出去.'小迷糊就笑了,说:'妈,我一定好好抗日.'这小子其实也不迷糊,也知道待我亲.他见到别人乱使我的烟袋,就用小刀刻上记号,专让我使.他一直在咱家呆了半年,后来部队又把他领走了.我真不愿让他走,弄得我哭了好大一阵.这多年,我老打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有时候做梦,还梦见他给我捅烟锅子呢……"
这时,只听屋门"哐啷"一声,大乱跳着走了进来."报告!任务完成."他故意装作军人的样子,在炕沿下打着立正,嗓音洪亮地叫.
"你看他那怪样儿!"大妈用烟袋冲他一指.
"我瞧瞧你的钢笔!"大乱说话就爬上了炕,扳住郭样的脖子.
"下来!"大妈威严地晃晃烟袋杆儿.大乱手疾眼快,把钢笔抢到手里,拔开笔帽,在指甲盖上画起来了.
"你瞧见没有?"大妈指着大乱对郭祥说,"从小就是这样.不管是司令员,政委,一下就爬到人家脖子上.不是捅这,就是捅那.以前是让机枪班给他做弹弓,以后就死求白赖地要子弹壳,换底火,翻造子弹,打枪,瞄准;你们都野战走了,这又玩鸽子.你瞧瞧他那脸蛋上是什么?"
郭祥这才注意到,大乱的左眉梢上有一个小小的窝窝儿.
"那就是他跟人家玩弹弓英勇负伤的地方!"大娘嘲弄地说.
大乱翻翻一双猫眼:"我的好处你干吗不说?"
"你有什么好处?"大妈说,"你不过就是给八路送了两回信!还差点儿出了大事.你有你姐姐去的多吗?小雪又给我送信,又在门口给我放哨,一站就是半夜,一次亏都没吃过.叫你放哨,你净打磕睡!还自己吹,'我要当通讯员,准是个好通讯员!'……"
"我不是把信团成蛋儿吃了吗?我又没暴露军事秘密!"大乱梗着脖子.
"我问你,"大妈又用烟袋指指,"今天你嘎子哥来,你这个好通讯员干吗不到地里喊我?"
"他也没对我说他是嘎子哥!"
大妈用手一指:"你听听!这小兔崽子嘴有多巧!"
"八路军可不许骂人!"大乱把头一歪,"你还吹自己是老八路呢,你让嘎子哥听听!"
"得,得,"郭祥笑着说,"你别喊我嘎子哥了,我看你小子比我小时候还嘎!"
"这都是八路军惯的."大妈说,"我一打他,他们就拦住我,就把他惯到天上去了.你瞧着,我迟早要把你送到军队里去,叫八路军来管管你!"
"去就去."大乱说,"我也不怕打仗!"
"老东西来了."大妈说着欠身下炕.
郭祥静听,才听出"踢——啦""踢——啦"的脚步声.就从这脚步声,也可听出这是那种性格缓慢但却扎实的人.郭祥真佩服大妈分辨风吹草动的好耳力.这也是游击战争年代养成的.
老杨大伯进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一大块猪肉,怀里抱着一大捆小茴香菜.他向郭祥嘿嘿一笑,没有说出什么,手里的东西,一时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大妈接过东西,就皱了眉.她把小茴香捆一拨开,对杨大伯说:"你瞧瞧,这准不是今儿早起割的,一辈子想叫你办个漂亮事也难."大妈把茴香择了择,哗啦舀了一瓢水,动手洗菜.又对大乱说:"去!磨磨刀."
杨大伯不反驳,也不言声.从腰里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撕开个小口,抽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递到郭祥手里.然后佝偻着腰坐在炕沿上,从腰里解下旱烟袋,装了一锅,用胳膊夹住,打起了火镰.显见这盒烟,是他特意为郭祥买的.
这杨大伯比大妈大十五六岁,已经60开外;郭祥看他那被烈日烤晒了一生的皮肤,还是红刚刚的,显得异常坚实.他的容貌和举止,都流露出朴实和善良.
大妈剁着肉馅指责地说:"嘎子多年不回来,你就找不着一句话?真是三锥子扎不出血来!跟你一辈子,没有把我屈死!……"
大伯还是不响,看来他听这话有多少遍了.
"我这个家,数这个脑瓜儿落后!"大妈又说.
"我,我怎么落后?"大伯开言了:
"嘎子说,你闺女也入党了,现在除了大乱,全家都是党员,就你一个挂翅膀的!"
"那,那是你们支部不讨论我."大伯说,"你凭心说,革命工作我少做了不?"
"没少做!"大乱正在那儿烧火,插进来说,"黑间开门,领道儿,号房,领柴禾,领米,全是我爹.下大雪,牵着牛,尾巴上吊着扫帚,给八路军扫脚印,也是我爹.领着八路突围,摔得他乓地一个跤,乓地一个跤.八路来了,我爹就起来开门儿,回来往墙角里一蹲;我妈炕都不下,盘着腿一坐,衣裳一披,净动嘴儿,和人讨论讨论,像个司令员似的……"
大伯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看郭祥.
"烧你的火!"大妈斥责着,又面向大伯,"可你怎么不申请呢?"
"我不申请!"大伯说,"你有眼就看."说过,他把烟锅乓地一磕.
"大伯,我给你写申请书!"郭祥把袖子一挽.
"不,不,"大伯连忙摇摇手,"侄子,你不知道,我60多岁的人啦,递上去,支部一讨论不准,我脸上挂不住!"
"你条件也不够!"大妈说.
大伯欠欠身子:"我怎么不够?"
"凭你说这活就不够."大妈一只手从面盆里伸出来,指着他,"那年,敌人把房子烧了,你说的什么?你说:'看你住到哪儿?八路不管你了吧!'你不给我消愁,还给我添腻味,散布坏影响!我问你,你说了没说?"
"我,我,"大伯脸霎地红了,舌头打着结,"那是我的错误,影响是不太好."
大妈像少女一般地好胜,乘机警告说:
"你听着!往后我们家一个落后的不要."
"我看你也有点儿那个……"大伯还嘴,声音低低的.
"有点儿什么?"
"骄傲."
"嫌骄傲,咱打离婚!"
"离就离吧,老用这话压我!"
"你别光欺负人哪,大妈."郭祥笑得嘎嘎的.
"你不知道,小嘎儿."大妈说,"按理,你是下辈儿,这话我不当讲.我这人说话就不管他上级下级,长辈晚辈.你想想,我十六七过的门,我花枝儿似的,他比我大十五六岁,要不是谢家那王八蛋,我怎么会落到这步!你说我心里屈不屈?"大妈的声调里带出了伤感,这是平时很少听到的.
郭祥从小就听说,大妈原先是谢家的使唤丫头,至于怎么嫁给大伯的,却不知细情.原来这也是凤凰堡的一段血泪故事.大妈是附近孙家庄人,也是谢家的一个佃户.有一年大旱,颗粒不收,大妈的父亲交不上租子,出于无奈,就将女儿以工顶债,这样到了谢家.大妈那年才十二三岁,每天挨打受气,自不用说.等到大妈长到十五六岁,由于人品出众,那谢香斋就生了歹心,要纳她傲小.这大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肯答应,就在一天深夜只身出走,逃到一个亲戚家里.谁知第二天,就被谢家捉回.那谢香斋心毒手黑,狠狠地骂:"我娶你不成,也得把你毁了."就找了三五个打手,将大妈的上衣剥去,由两个大汉扭住她的两个膀子,其余的点起成捆的香,伸到她怀里熏她、烤她、烧她,将她治得死去活来,整个胸脯都烧烂了.大妈的父亲听到此事,痛不欲生,就托人说情,情愿还清欠债,将女儿赎回.但是这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衣食尚且无着,到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就放出话说,谁替他还了这笔账,就将女儿嫁他.这时杨大伯正在谢家扛活,己经30多了,还没成家.亲戚邻友就撺掇他说:"老杨,你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不如收留了她,大家帮补你一些,你再摘借摘借,也将就着把事办了."杨大伯好容易将钱凑够,这才把大妈领到自己家里.大妈虽然逃脱虎口,但一看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岁,自不免有委屈之感.刚才大妈说的,就是这段心酸的往事.
她一边揉面,一面继续说:
"那时候,我真想跟他离婚,可是别说离婚,连离婚这个名词儿也不知道.我想,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夜里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两只眼泪巴巴的,连枕头都打湿了.可是他睡得死猪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要跑,我要走南闯北,任他狼拉狗啃,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可是,我又一想,我也多亏了他!走东邻,串西舍,给我求医问道,洗伤抹药,我这伤才好了,是他救了我.我要扔下他走了,丢下他孤零零一个,谁照管他?我也对他不起.我不是亏了心吗?唉,算了,虽说他比我大这么多,可是心眼儿实在.人说,丑人还有个俊影儿呢!我这才有心跟他过了.直到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来了,同志们一天价给我讲这个,说那个,我就觉着这天也大了,地也宽了,眼也亮了,心气儿也高了,浑身上像长了翅膀,老想飞,想跳,想说,想唱.一个劲儿地追革命!奔革命!没有第二个心眼.伪村长要让日本鬼、白脖儿吃面条,我就要给八路军吃烙饼;他们要吃炒豆腐,我就要给八路炒鸡蛋;我一定要压倒他!因为这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我的.我要跟着他!扶着他!举着他!我不能听一个人说他一个不字.是水,是火,他说过我就过,他说跳我就跳!我恨不得把那些日本鬼、汉奸、地主、恶霸、国民党像苍蝇、跳蚤似地一个个掐死,捏死,一古脑儿地扫平!……"
郭祥看到,大妈的眼睛闪着青春时代的火星.从她那眼睛、眉毛、脸盘都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声音一时又变得柔和起来.
"也就从这时候,我对他那不如意,才一点点儿淡了.到这会儿,总算有了个家,儿是儿,女是女,离婚,我才不离呢!你倒说'离就离',卷个小包袱儿,滚你的蛋吧!一晃几十年,我的好时候也过去了.小嘎儿,像现在八路军兴自由、当面挑,那多好!可惜共产党来得迟了……"她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想起旧社会,真他妈的没有一条儿好处!"
"大妈."郭祥笑着说,"这离婚是刚才你先提起的呀!"
"我是出出这股闷气,"大妈噗哧乐了,"也捎带着警告他一下!"
"要说心眼实落,大伯在凤凰堡得占第一!"郭祥有意安慰地说.
大伯高兴地瞅瞅大妈.
"说得也是."大妈同意地说,"人也不算忒笨,他种的烟叶全村出名.抽着有那么一股格别的香味.挑到集上去卖,给人的斤两又大,一哄就抢光了.挑去十斤,最多只换回八斤的钱."
"那,那,"大伯受了表扬,心里乐滋滋的,笨笨磕磕地说,"一个自己种的,咱能少给?让人家吃亏?"说着嘿嘿地笑了.
大妈把面揉得白生生的,不硬不软.馅儿已经拌好了,又汩汩地加进了不少香油,郭祥在炕上就闻见了喷鼻的香味.
"我显显手艺."郭祥兴奋地叫着,急忙下炕.大妈拦住他说:"去你的吧!多少八路军我都伺候下了,还要你来?"说过,小枣木擀杖清脆地响着,不一时,蓖帘上摆满了精致的小饺,包得又好,摆得又齐,像是一大盘初五六的新月.
郭祥看天还不到小晌午,就说:
"大妈,我瞧瞧齐堆去,回来再吃饺子行不?我跟小堆儿从小在一块儿,参了军他东我西,真想得慌,听说他不是复员了吗?"
"真是不巧!他昨儿个到省里开民兵会去了."大妈说,"这孩子也是个人尖子,他是两次参军,两次复员,叫干啥就干啥.家里姐妹都出嫁了,留下一个瞎爹,饭也不能做,我正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哩!"
郭祥只好作罢,又卷了一个大喇叭筒,准备提起昨晚母亲所谈的问题,忽听窗外有一个非常柔婉的声音叫:"大妈在家吗?"郭祥听声音很生疏,不知道来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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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丝
郭祥从纸窗上糊的小玻璃镜向外一望,见窗外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的美丽的女人.她约有三十左右年纪,一头丰茂的黑发,用酱紫色的卡子挽在脑后,脸色略显有些憔悴.她穿着黑色宽腿裤子,用白线和紫花线织成的小方格土布褂子.手里拿着鞋底子,一面低头做着活儿,一面柔声地说:
"大妈,我想找你谈个事儿."
"快进来说."大妈热情地招呼着.
"谁在屋里呢?"
"你进来呀,跟他相相面就知道了."大妈开着玩笑.
她红红脸走了进来.靠着隔扇门,瞅了瞅郭祥,说:"咦!这不是大兄弟吗?长得这么老高了!"她说着温顺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是不好意思老瞅着别人似的.
郭祥一时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大妈说:
"小嘎儿!你小时候还穿过她做的鞋呢,你就把她忘了?"
经大妈一提,郭祥这才猛然地想了起来.
"谁说我忘了?这是金丝嫂子."他连忙遮掩着说,"娶她那天,看的人真多,一挤把我挤到桌子底下去了,气得我一挺腰儿,桌子就翻了,溅了她一身水,我还挨了我妈两巴掌哩!"
金丝笑了.
这金丝是郭祥的远门嫂嫂.她是凤凰堡有名的巧女,能织各种色样的花布,还能剪花、绣花,做各种花鞋、花帽.她赶集上庙,最爱看的也就是这些花布,跟那花鞋花帽上的花样儿.凡是那些好看的,秀气的,经她眼梢一过,就能记住.她那颗心整个地就像印满各种花卉的画页.因此,她出的那花样儿,也就格外新鲜别致,逗人喜爱.许多外村姑娘,常常跑几里地前来求她,她比比,想想,一剪就是好几份让她们带走.她18岁过门,丈夫郭云比她小四五岁,这使她很不如意.婆婆惟恐她走了,像亲闺女一样待她.她心软口软,别的话也说不出口来.有一夜,她摸着睡在身边的这个孩子,流着泪说:"我就拿你当亲兄弟看吧……"过了几年,郭云大了,八路军也过来了,郭云在村里当了青抗先的队长,她参加了妇女工作,两口子一齐入党,在一个屋子里举行了入党宣誓.这新的生活,新的斗争,竟使他们的爱情枯木逢春.不久,她动员郭云参加了八路军,要算是凤凰堡第一名"送郎上战场"的女子.在一些小事情上,她是那么绵软,可是在大事情上,她却能作出果断的决定.
几年后,郭云残废复员回来,参加了地方工作.后来担任了县抗联会的主任.隔长补短地家来,两口子过得很好,生了一个孩子.不料抗战胜利前夕,郭云在敌占区活动的时候被捕了.他坚强不屈,十分英勇.最后敌人使出了最残酷的手段,我们的这位年轻干部,就在一群日本狼狗的恶嗥里丧失了生命.这消息,对任何亲人该是多么沉重!而这个一向被认为是性格绵软的女子,在人面前,竟没洒过一滴眼泪.只是有一次,她趁婆婆孩子不在家,才悄悄钻到屋里,插起门来,整整哭了半日.有人发觉前去劝她,她在屋里洗了脸,拢了头,照照镜子,看看脸上没有一点儿泪痕,头上没有乱发,这才拿起针线活,开开门,安详地坐在那儿,装作做活的样子.
几年过去了.同志们——县干部们,村里的党员们,在闲谈中间,曾经透露出给她另找对象的意思.她总是脸红一红,笑一笑,也不答应.后来同志们批评她封建意识,她才说:婆婆年纪大了,年景又不好,她打算再织下几个布卖了,积攒下一些钱来,留给婆婆,好让这老年人不致挨饿.事情就这么一年年地拖了下来.因为她性子绵软,待人和善,村里烈属都喜欢接近她,党里也就分配她多做烈属方面的工作.她分的房子是地主谢清斋的,地方很宽绰,烈属中有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常常拿着活,到她家里来,跟她一起做活说笑.天气晚了,或是刮风下雨,她就留下她们跟自己做伴,她们像亲姐妹似的,一起用纺车声送走那风雨的长夜……
金丝靠着隔扇门站了一会儿,用眼扫扫大妈,见她忙不过来,就放下活儿,洗了洗手,赶过去帮助.大妈也不拦她.她包的这饺子另是一路:又小又巧,还绕着弯弯曲曲的花边.
"金丝!你找我要谈什么心事话呀?"大妈把身子靠向她亲切地问.
金丝的嘴唇发白,乎指也有些轻微的抖动:
"我看他们又奓刺儿了!"
"谁?"
"还有谁!"金丝气愤地说,"谢清斋昨儿晚上跟我吵了一架,今天早起又吵了一架……他要不从那院里搬出去,我就搬出来!"
大妈脸上立时现出了怒容,把手里的饺子片一丢.
郭祥也睁大了眼睛,他要金丝详细谈谈.
"大兄弟,你出去多年,你不知道."金丝说,"那年闹土改,村里看咱家是烈属,就把谢家的三间楼屋、三间东房分给了咱,指定谢清斋搬到村南头去.那谢清斋三天两头跟我说好的,要我答应他在东屋里先住几天,等村南那几间房修好了,马上搬走.我心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吧,心里一软就答应了,谁知道就把事情弄坏了……"
"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大妈瞅了金丝一眼.
"是,是该怪我!"金丝红了红脸,"人家欺负我,我就恨人家;人家低下了头,我就又可怜人家.谁知道日久天长,他反倒找起我的茬儿.那些闺女媳妇,都爱找我做活,闷了爱唱个歌儿曲儿.孩子们也爱到楼上去玩.那谢家婆娘就咬着牙偷偷地骂:'一天价唱,不知道唱啥哩!唱得人脑瓜仁儿疼!'孩子们在楼上一跳着玩,她就瞪起那黑豆眼:'跳吧,把楼板儿跳塌,摔死你,你就不跳了.'我生了气,就催他们搬家.那谢清斋就说:'他金丝嫂子,你别跟她一样,那球攮的娘儿们就不懂事.你放心,我早晚得搬,谁叫我过去剥削人哩!'……他们就这么耍赖皮,死赖着不走!看起来这些东西,就是不能可怜!"
她把饺子抖抖索索地放在蓖帘上,又继续说:
"谁知道朝鲜一起战事,他们那气儿就更粗了.以前是小声地说,现在是大声地骂,见我在院里晒干菜,就骂:'他娘的,这么大院子,弄得没个插脚地方!'昨天,我搬梯子想到楼屋顶晒点儿干菜,不小心碰下了一块瓦,他一下就从屋里跳出来,指着我说:'我问你:你住过楼屋没有?冬天,你不扫雪,冻得楼屋裂了大宽的缝;秋天,你登梯爬高,登碎楼上的瓦.平时你招来一大群王八蛋孩子,恨不得把楼板给我揭走.你睁开眼看看你住了几年,把这楼住成个啥样?你知道不知道楼屋是怎么个住法?'气得我在梯子上直打哆嗦.我可向来没生过这么大气,我说:'你知道是怎么个住法,你怎么不搬进来住呢?'他一连气冷笑了几声,说:'不住?是不到时候.到时候,你看我住不住!我不住,说不定还有人爬在地上磕头,求我去住咧.你这个娘儿们说话可别说绝了,这个世界可不大平和!'我说:'不平和你敢怎么的?'他嘿嘿一笑说:'那就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我说:'走着瞧就走着瞧!'……"
大妈脸色发青,也不插话,一个劲地听着.
"这是昨天下晚的事情."金丝接着说,"今天早起,我就听院里那个谢家婆娘说:'伢不收拾咱收拾,横竖过不了几天,咱不就搬进去了!'过了不大会儿,我就看见谢清斋拌了一小桶石灰,手里提着,就来勾这楼屋的墙缝子.我就走出去说:'谢清斋!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他说:'你把这楼住成了这样,我来收拾收拾,怎么算欺负你?'我看他还不停手,就一把夺过他的灰桶子说:'这楼屋是我的,用不着你拾掇!要这么着,连东屋你也给我腾了,这也是我分的,不能叫你白住!'他把袖子一挽:'你的?这房明明是经我爷儿们的手盖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你不斗我第二次,这房就不是你的!'那谢家婆娘也跳出来,指着我的脸说:'你的!你的!你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我问你,你男人是怎么死的?他要不丧良心,他就不能叫狗啃了.你还不知道是井里死河里死哩!'……"
金丝气得嘴唇都白了.一双手哆哆嗦嗦的,连饺子馅都装不进去了.
"要造反了!"大伯忍不住说.
"造反?"大乱把烧火棍一晃,"我他妈把他们全嘟嘟了."
大妈沉思半晌,转向大伯,决断地说:
"你去,把小契找来!把整个情况研究一下."
大伯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把烟袋往腰里一掖,就蹶蹶地走了.
郭祥也把谢清斋昨天抢夺小红箱子的事告诉了大妈.
大妈点了点头,说:"我看他是先向孤儿寡妇开刀!"
正说着话,只听窗外有人唱道: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在胸怀……
接着,一个人头戴破草帽,下身只穿着一个小裤衩,光着两条长腿,带着两脚稀泥,一只手拎着鱼网,一只手提着两条黑鲇鱼走了进来.他把鱼网往门口一丢,用京戏的道白说道:"末将参见元帅,不知有何吩咐?"
他一抬头看见郭祥,嘿嘿一笑:
"侄子,我一大早起就听说你回来啦.我想捞两条小鱼儿,咱爷儿俩喝两盅儿!刚下上网,忽听圣旨到,就把我给提溜来啦."他眨巴着一双快乐的红眼睛,"你瞧,这两条黑鲇鱼可不怎么太好."
"小契,"大妈打断他的话,"你这个治安员是干什么吃的!一天价打鱼,养鸟,喝酒,村里发生的事儿,你知道不?"
小契噗嗵把鱼撒在水缸里,见炕上有一盒"大婴孩"烟,拿过来就抽.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放心吧,情况掌握着哩!"
"最近有什么情况?"
"有谣言."
"嘎子,"大妈说,"你把笔掏出来给我记记."
小契抽了一大口烟,坐在炕上,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本本,瞧了瞧说:"这谣言有四句:走了口上口,来了天上天,五洋闹中华,九女守一男."
大妈寻思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瞧,"小契用手指头从水碗里蘸了点水,在桌上画道,"这'口上口',不是个日'字吗?两个天字对着头,是个'美'字.就是说:日本人走了,美国人就要过来了,要打世界大战!——金丝,给我找块破布,我擦擦脚!"
金丝找了块破布撂给他,插嘴说:"哼,他们就是盼望着美国哩!"
"这是不是谢清斋说的?"大妈问.
"还没弄清."小契说,"反正不是他说的,就是一贯道王老元说的."
"没弄清的,单另写在一张纸上."大妈嘱咐着郭祥."还有什么?"
"还有谣言说:五星红旗是代表黑夜,星星不能见太阳,太阳一出,星星就完了."
"谢清斋还夺了胜利果实没有?"
"有,有."小契答道,"前天谢家婆拿走刘二奶奶的一个簸箕,大前天拿走桂金家的一个笸箩.她还说:'我那东西,除了我那二毛皮袄分给了谁我不知道,我那桌椅板凳,犁耢锄耙,就是粪叉子在谁家,我都知道.你现在不给我,你以后得敲锣打鼓给我送回来,我还不定要不要哩!'……另外,谢清斋还到了富农李建章家."
"他搞什么来?"
"他半夜到了李建章家,把门一插,对李建章说:'现在形势不同了,美国有好几百万大军开到了朝鲜,说话就进来了.今天盼,明天盼,这一天总算盼来了.我对你说,咱们可是一个阶级,以后要多联络联络.'还说:'这几年可把我愁死了,他娘的,人走了赖时气,连屎壳螂落到头上还鳌人哩!共产党一天价讲为人民服务,什么为人民服务?我看他对咱就是一党专政!'"
"他算说对了.我们就是要专他的政!"大妈冷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听来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契眨巴着因长期熬夜变成的红眼睛,得意地望着大家.他把那"大婴孩"烟又燃着了一支:"我给你们说,那个当过上匪的张小孬,也奓刺儿了.大前天,他砍了许老秀一棵小树.许老秀把他扭住,问他:'你为什么砍我的小树?'你猜这老土匪说什么?他说:'砍你鸡蛋粗一棵小树算什么?赶到这年头儿了,要搁过去,房子也敢给你点了.'我己经让民兵把他送到县里.他在路上还说:'他妈的,这群干部一天想弄咱,等以后变了天,都在咱手心里捏着哩!'另外,那个翟水泡胆子也大了……"
"哪个翟水泡?"郭祥问.
"就是在梅花渡炮楼上的那个翟水泡."小契答道,"那小子当伪军小队长,见了老百姓,一巴掌下去,打得人顺嘴流血.他押着老百姓修汽车路,腰里掖着鞭子,打得老百姓爹妈乱叫.最近他在大街上公开说:'搞个女人也算犯法,这是啥鸡巴年月!等着吧,等以后,老子随手抽出个金条,要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娘儿们有的是!都给我在那儿摆着哩.'"
"你听听!"大妈扫了大家一眼,"刚刚闻见一股潮气儿,这些乌龟王八、虾兵蟹将都出笼了.要让美国人过来,他们不把天给你戳塌!"
"嫂子,首先你这个脑瓜就保不住!"小契指着大妈嘻嘻笑着,好像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他们要过来,头一个杀头的是你,第一个就是我.这一点我心眼里清楚!"他搓着两只泥脚,脸色严肃起来.
"光杀你们俩吗?"金丝涨红着脸说,"我看咱凤凰堡大伙儿的头都保不住!他们连不懂事的小孩儿都恨死了.小孩儿们在我院里玩儿,那谢家婆就说:'等我家家骧回来,这些小鸡巴孩儿也不能留,你瞧一个个的德性!都是共产党的种子!'"
"他们想砍我的头么,"大妈梗梗脖子,轮了大伙一眼,"我看不那么容易!日本人在这儿,我这头值十万;等美国人来了,你瞧着,我还得让他们给我涨价!"
"妈,再打仗我可不当通讯员了,我得扛机关枪去!"大乱插嘴说.
大妈没有理他,兴奋地立起身来,只顾说自己的:
"你瞧,那些地主、恶霸、国民党、帝国主义烂杂碎,对咱多不满意!骂咱们清算了他,斗争了他,可是早先咱并没有清算他、斗争他,他对咱们讲客气吗?你就说嘎子他爹,那个老实头儿,早先斗争了他家什么?清算了他家什么?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再说我,我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弄到他家,我斗了他什么?分了他什么?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她缓了缓气,把手一挥:"他们越讨厌斗争,我这人就怪,我是越爱斗争.一说斗争,我就来了精神!别看我这弱帮子,斗起来,熬个十个八个通夜,走个七八十里地,也觉着没什么问题!……金丝!饺子下锅!"
锅里水已经开了,滚得咯荡荡的.
大妈说:"小契,金丝,你们俩都别走了.把嘎子妈也请来,都在这儿吃.咱们一边吃,再讨论讨论,集中集中.现在支部书记不在家,他到保定找工作去了.我的意思是,咱们讨论以后,我就去找村长,看是把谢清斋送到县司法科,还是在村里处理.反正这几天他夺的果实,得让他全吐出来,还得让他承认错误.他占金丝的东房,叫他马上搬出去!"
郭祥说:"大妈,我听你指挥!你看我干点什么?"
"你什么也别干."大妈说,"你好好歇两天!你家那房也该拾掇一下.我让你大伯给你帮忙!"
郭祥笑着说:"我就没有发言权了?"
"不,不,"大妈比个射击姿势,"等美国人过来,你用这个去发言!"
金丝说:"我得家去一趟,家里已经做上饭了."
"算了!你总是这么客气!"大妈说.
"你瞧我!"小契眨巴着红眼睛,"我一进门儿,就没想走.对了!我那儿还有半瓶酒呢!"
大妈一拍手说:"好,土改时候,咱们还在一块儿喝了一回齐心酒哩!今天咱们再喝它一回!"
小契跳下炕,唱着小戏拿酒去了.
郭祥的母亲正在家里给儿子包饺子,被大乱不容分说一路拖了来,还沾着两手面.
不一时,蓖帘上那一行行新月形的小饺,绕着花边儿的小饺,就被金丝的巧手,推到正翻滚着的大锅里.它们不大会儿就漂浮起来,像一尾尾的鱼儿……
喝酒中间,大伯只是望着人笑,桌上切开的咸鸡蛋,一牙儿也舍不得吃.大妈趁人不在意,就往他碗里夹了两块.郭祥眼尖,用筷子指着大妈笑着说:
"大妈,我这才看出来,你那会儿说的话都是假的,最疼大伯的还是你呀!"
"你不知道,嘎子,他这人傻,别人要不结记着,他就吃不到嘴里."
大妈说着,温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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