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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2 魏巍(当代)
他们在村头一片枣树地里找见了谢家小子.那谢家小子跟嘎子差不多一般大小年纪,穿着蓝色茧绸小袄,头戴着缀着红珠子的小瓜皮帽,正把弄着柳笛吹呢.
小嘎子把小破袄往地上一撂,走上去说:"你干吗抢她的柳笛儿?"
"你管不着!"谢家小子瞪着眼说.
"我怎么管不着?那是我给小雪拧的."
"树还是俺家的哩!"
小堆儿也抢上去说:"是你家的,你干吗不自己拧一个?"
谢家小子看他们人多,把柳笛往口袋里一装,拔腿想跑.小嘎子上去一把拉住,就伸手去夺那个柳笛.小堆儿也上了手,柳笛就扯破了.
"嘎子打人哩!嘎子打人哩!"谢家小子鬼叫起来.
"你还叫哩!"嘎子想,上去就是两拳头,把他那个小瓜皮帽也打掉了.小堆儿在一边助阵:"打呀,哎呀呀,打死王八我还喝汤呢!"那谢家小子一路大哭大叫着跑回去了.
大家打了胜仗,不由一阵高兴.嘎子望望天,天空也显得格外瓦蓝.他正想唱几句小戏,忽然想到篮子还在树上吊着,就拼命地跑起来了.小堆儿也跟着跑.弄得小雪都有点儿跟不上了,但是她老是想笑.
等到小嘎子提着篮子,一路唱着小戏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嘎子瞅瞅太阳,心才有点慌.心慌的倒不是刚才那件平常小事,而是妈正等着他的榆叶下锅哩,已经晌午错了.但是他看了看满满一篮子榆叶,心想,随便编个什么瞎话也混得过去,就推开小栅栏门,走进了院子.
刚要跨进他那小破坯屋,只听屋里妈妈抽抽咽咽地哭,还听见爹粗声粗气地骂:"还哭哩!不是你那混账小子,怎么会给我惹下这么大事!"妈妈哭着说:"我孩子混账,可小孩子打架格孽的,也不能吐我一脸哪!"爹又说:"吐你一脸是小事,你没听见人家太太还说:你们要不想种我这地,就言一声!我看你没有地种,跟你那混账小子喝西北风去吧!……"
小嘎子一听,事情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正犹豫不定,只见爹跨出门来,他扭头要跑,被爹上前一把抓住说:"你这小兔崽子可回来了!"说着褪下一只鞋来,按倒就揍.小嘎子觉得小屁股烟熏火燎地疼,就哭着喊:"妈呀,不怨我呀!不怨我呀!""不怨你?我这一辈子背兴就背在你身上了!"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妈妈冲出来死拉硬拽,好半天才把父亲拉开.小嘎子的泪在地上流湿了一小片,篮子早滚到一边,满满一篮子榆叶撒了一地……
嘎子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为他只有三亩来地,主要靠种谢家几亩租地过活.虽然一年起早贪黑,辛苦到头,粮食落不下多少,可是要失去这几亩租地,就更没有一点儿活路.刚才谢家婆娘来这里说了几句恫吓话,早已使嘎子爹魂失魄散.就在这个下晚,嘎子爹让嘎子洗了脸,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空着肚子,硬拉着他到谢家赔罪.嘎子半道要溜,又被爹打了两巴掌,才赶进谢家大门.谢家婆娘和谢家小子大模大样地站在台阶上,他父子俩站在台阶底下,嘎子爹磕磕绊绊说了无数好话,又强捺着嘎子爬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最后还说:"少爷,过几天到俺家去吧,叫嘎子给你做好多好多柳笛儿!"嘎子哭了,谢家小子笑了.
一回到家,嘎子就全身发烧,倒在破炕席上,饭也不吃.娘也没有吃饭,爹也没有吃饭,全家守着嘎子,嘎子满眶眼泪.他弄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恨那个戴瓜皮帽的谢家小子,他恨那个鹰钩鼻子的谢家婆娘,他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他也怨不讲理的父亲.他说着胡话,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当然不会是一件事情的终结.
过了没有几日,这一天日丽风和,谢家出门打猎.在大清河北,这家地主虽不算最大,可一切行动都颇有些势派.谢香斋在前面骑着一匹雪白大马.他兄弟谢清斋坐着一辆两套骡子的轿车.谢香斋的孩子家骧,谢清斋的孩子家骥也坐在里面.骡子带着满脖子的铜铃,双双地响着.后面跟着六个长工把式,每人的袖子上都套着皮筒子,站着一只大鹰.其中有三只黄鹰,三只"秃葫芦",全戴着精致的小皮帽子,还垂着两个小皮耳朵.一到村外就在田里一字儿摆开,白马走在正中,不管是谁家的田,谁家的地,就这么平推着践踏过去.那辆轿车走走停停,在大道上随行观看.
小嘎子的家紧靠村南头,这时他也丢下活,立在墙头上看.多有趣呀,小嘎子一霎时竟忘记了这是谢家的大鹰.只见那两只腾起的大鹰,时高时低,盘旋飞翔.突然间,一只大鹰像疾箭一般地俯冲下来,好家伙,比嘎子站在高岸上向水里扎猛子还利索哩.说话工夫,场里一群鸡咯咯乱叫,小嘎子追上去救,他家的一只芦花公鸡已经溅着血死了.……从此,嘎子不仅恨那个谢家小子,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也恨他们家的老鹰.
给爹娘说是没有用的.他需要自己想一个主意,而且要什么人也不知道.
第一天,小嘎子没有想起什么主意.第二天,主意想起来了,他高兴得要命,可是白天玩得太厉害,晚上睡在那儿,睁开眼已经大天亮了.他打了自己两拳头,恨自己没有志气.第三天,他决定动手干,妈妈又叫他到姥姥家借东西,他叹了一口气,只有等到第四天……
第四天的晚饭,小嘎子吃得最饱,也就是说,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糠饼子和榆叶汤.他抹抹嘴,对妈妈说:"妈,小堆儿叫我跟他就伴哩,我去了.""明天可早点儿起来."妈妈说,他连声在黑影里答应,摸了一件什么往口袋里一掖就出去了.他的开花鞋踢里踏拉的,"就是这个讨厌."他心里想.
浓墨一样的黑夜.小嘎子很快就走到了谢家的后门."可不要碰见那条大黑狗."这样一想,老像看见那条大黑狗闪着绿荧荧的眼要跳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肚子."真是胆小鬼!"他骂了自己一句,又往前走."要碰见人怎么办呢?"他又站住了."不要紧,我就说找许大伯借东西."这样想着,他就一闪身进了后院.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两排矮房:一排是碾棚、磨房,一排是长工屋和马棚,那几只大鹰就养在紧挨着马棚的一间闲屋里.这是小堆儿对他说的.小嘎子一走进来,长工把式的屋里全点着灯."糟了,人还没有睡呢."他几乎嚷出声来,怨自己来得早了.要是不性急就更好了.一阵心慌意乱,他就往黑影里钻,一钻就钻到磨房里.
多么黑的磨房呀,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他蹲在磨道里,一时听见脚步声响,觉得有人要来套磨了;一时又觉得那个谢家小子站在黑影里说:"哈哈,我看见你在这儿藏着呢!"他的心老是怦怦地跳."不要害怕!"他鼓励着自己,"只要等他们睡了觉,就能办事!"可是,时间是多么地长呵,简直比一年还长.他不断地把头伸出门外去看,终于对过小窗户上的灯光,一个个地灭了,好像合上了眼睛似的.他高兴得要命,现在只剩下那个鹰房的灯还亮着,只要这盏灯一灭,他就要立刻像小猫一样地蹿出去.嚓!嚓!这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可就是这盏灯古怪,它老是亮着.还听见里边不断地喊:"嗨!嗨!""嘘!嘘!"小嘎子想:"莫不是我进门不小心,叫他们瞅见了吧?他们许是知道有人来偷鹰了吧?"小嘎子火烧火燎的,再也忍耐不住,就钻出磨房来.他迎着鹰房的门口一看,只见黄鹰站在架上,那养鹰把式跟它面对面不断地挥着手,"嗨!嗨!"地喊着,弄得那鹰不时地扑扑翅膀,咭咭地叫.嘎子不知道这就是"熬鹰",要让它终夜不能合一合眼,要熬去它那在山野里养成的举翅万里的性格,为这有花有鸟的庭院服务.嘎子不知道这些,暗暗地骂那个养鹰把式:"你的精神头倒不小!天这么晚了,还逗着它玩呢!"他又想:"哼!你总不能不拉屎尿尿!"嘎子的胆也大了,这次他没有钻进磨房里去,就往碾盘上一蹲,这座碾棚正对着鹰房.
夜静更深,斗转星转.不知熬了多长工夫,嘎子忽然惊醒,原来他也打起吨来.他揉揉眼,向鹰房一看,只见灯还亮着,可是已经没了人,也再没有那"嗨!嗨!"的喊声."哈哈,你也困觉去了!"嘎子得意地想,摸摸口袋,轻轻跳下碾盘,就摄手摄脚地朝鹰房走去.一进门,就看见那六只大鹰,都栖在架上,脚上有一条红绸带子在架子上系着.它们用一只腿立着,蜷起一只爪托着嗉子.嘎子从口袋里摸出小镰,几天以前他就将木把卸掉,磨得飞快.现在他的计划就要实现了:要马上把鹰的脖子割断,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去睡觉."先杀那只大家伙吧,也许就是它抓的小芦花鸡."说着,就立刻伸手去抓.谁知脚尖踞得老高,还是够它不着.他就把墙角那只独凳搬过来,爬了上去.他原先想,抓住它,嚓地一刀,无非是像杀鸡一样,可有什么难的;谁知伸手一抓,那恶鹰脖子挺起,咭咭乱叫,爪子一扬,弄得小嘎子顺手流血.小嘎子费了好大事,才捉住它的脖子,那鹰的长翅在他怀里扑啦啦的,打得他的半边小脸生疼.小嘎子割断红绸带子,把小镰放进口袋,用两只手才将它结结实实地捉住.这时其余几只鹰也惊动起来,扑着翅膀怪叫,把窗台上那盏小油灯也扇灭了."糟了!养鹰把式要进来可怎么办呀?"小嘎子心慌意乱,抱着鹰跳下凳子就跑.他在院里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开开后门,拼命地向田野里跑去.……"就是你们追上来,我也不给活的!"小嘎子掏出小镰,一边跑一边割鹰脖子,割了好几刀,才把鹰往地上一惯,那鹰在夜色里霍地腾起好几丈高,又从半空中掉下来,满地扑啦啦地打旋.小嘎子听见谢家大院一片喧嚷,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
这时,小嘎子觉得有无数追兵从后边赶来.有谢家的长工、养鹰把式,有看家护院的,还有谢家小子,他们全提着枪狠狠地追.他们的猎狗、大黑狗也伸着舌头在两边飞跑.嘎子越发跑得快了,不管方向,不管道路,不管庄稼地、柳子地,跌倒了又爬起来,他的一双小黑脚丫不停地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小嘎子听了听后边没有动静,脚步才放慢了.他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有一只小脚丫也扎得难受,他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鞋早跑掉了.他坐在一棵小枣树下歇了一会儿.怎么办呢?回去吧,还脱得了爹的一场毒打吗?不又要爬到地下,去给那个混蛋小子磕头吗?不行,决不能回去.就是要饭,也不能回去.他站起来,_又向那黑茫茫的大野走去.
走了很久,小嘎子下了一个土坡,忽然看到有许多星星在脚下闪动,原来是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可不能过河!"他想,"过去河,谁知道是什么地方呀,以后想回家也找不到路了."他就顺着堤坡走,进了一个黑魆魆的村子.一进村子,小嘎子觉得又累又饿,渴得难受.他找到了一口水井,井上没有柳罐.他见旁边有一块大青石,就坐上去等着打水的人.这时虽然鸡声四起,可是村庄还在沉睡,四外没有一个人影.小嘎子坐着坐着,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妈妈现在干什么呢?小堆儿、小雪也看不见了,小雪的妈妈杨大妈也看不见了,她待自己多好呀.他哭了一阵,什么时候躺在石头上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小嘎子被人推醒的时候,己经大天亮了.他咕碌坐起来,揉揉眼睛,才看见是一个挑水的,穿着破棉袄,腰里束着褡裢,高高的个儿,满脸胡子,像父亲那么大的年纪,非常慈祥和善.那个人问他:
"小崽儿!你是哪里的呀?"
"我,我是大周各庄的."他瞪着小黑眼珠随机应变地说.
"你怎么跑到了这儿?"
"可不能说实话."他心眼里想,就说,"我爹娶了个后娘,把我赶出来了."他翻翻眼睛,看那人是不是相信.那人怜惜地叹了口气,小嘎子才放心了.
等那人把水打上来,他立刻扒着桶鋬儿猛喝了一气,又觉着饿得难受,想要点吃的又张不开口,就说:
"大叔!你们吃过饭没有?"
"你还没有吃饭吧?"
他点点头.那人就说:"你跟我来!"说过,挑起水桶在前面走,他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光着一只脚丫,只穿着一只鞋子.自己觉得好笑,就干脆脱下来用手提着.
进了那花垛口大院,那人放下水桶,就把他领到长工屋里.又给他拿来几个红饼子,提了一壶水.小嘎子饱饱地吃了一顿.那人扫了扫炕,把条脏被子摊开,指着说:"这是我的铺,你睡吧!"说过,那人把门一关就走了.小嘎子躺在那儿,正在胡思乱想,只听窗外有人说话:
"唉!这孩子真可怜!叫后娘赶出来,腿都跑肿了."正是那人的声音.
"老康!你认他做你的于小子吧!"另一个人说.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我老康可没这个福气!"
从此以后,小嘎子就在这许家大院做了一名小做活的.不用说,这是老康向许家地主的求告.小嘎子白天喂猪,扫地,帮助长工们做各种杂活,晚上就挨着老康睡觉.由于老康对他十分疼爱,两人就如同父子一般.嘎子倒也觉得新鲜快活.却忽然有一天,小嘎子蒙着被子大哭起来,老康三番五次追问,他也不讲,原来有一件传闻刺疼了小嘎儿的心.这件传闻哄动了方圆几十里的村镇.听了这传闻的人,有人觉得新奇有趣,有人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怒火,有人暗暗伤心流泪,悲叹着穷人不幸的命运.
传说在40里外的凤凰堡村,出了一个强盗.这强盗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姓郭,生得聪明伶俐,胆大无比.有一天半夜,他越过了谢家大院一丈多高的围墙,杀死了谢家的黄鹰.这只黄鹰是谢家最心爱的宝贝,取名飞虎.这事情办得麻利干脆,连那些看家护院的都不知道.可是这孩子有一点儿失着,他丢下了一只小鞋、一把小镰,被谢家拣去.第二天谢家把他的父亲找来,桌上摆着两把鞭子,地上放着一桶冷水,向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究竟把儿子窝藏到哪里,赶快交出;第二,将死鹰隆重安葬,要选茔地一座,做上等柏木棺材一口,刻墓碑一幢,雇响器四班,以及其他花费,概由姓郭的负担;第三,在安葬那天,要由这孩子的父亲,亲自披麻戴孝送往墓地.这孩子的父亲只是哭,说情愿变卖土地,再买一只好鹰赔给谢家.那谢香斋看他不肯答应,皮鞭蘸凉水,打得他死去活来,还说:"赔?这是南京一个大官买来送给我的,卖了你的皮你赔得起吗?"这孩子的父亲挨打不过,答应了头两个条件,惟独第三条就是不肯接受.一直打了好几个死,都用凉水喷过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最后这孩子的父亲大哭一场答应下了.……风水先生选了墓地,择了"吉日",给死鹰出殡下葬.出殡头一天,就在街中心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灵棚.出殡这天,四班鼓乐吹奏,死鹰用一匹蓝缎裹了,在柏木棺材里成殓.直闹到小晌午,这才响了三声火铳,开始起灵.那孩子的父亲,全身披麻戴孝,手里打着招魂幡,由两个看家护院的把式看着,走在死鹰前边.灵柩穿过大街,沿路还要设祭,让这孩子的父亲跪下磕头."给你飞虎爷跪下磕个头吧!"谢香斋说.这孩子的父亲不肯,看家护院的就连推带搡,把他按在地上.一直闹到晌午大错,才将死鹰送到墓地埋了.据说,比庄稼人的坟头大好几倍.坟前还立了石碑,上面刻了一只大鹰,还刻了六个大字:"谢家飞虎之墓".埋葬完了,这孩子的父亲已经昏倒在地,后来来了好多邻舍亲友,才将他抬回家去……
在听到这段传闻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小嘎子心神不宁,他立志要永远永远和谢家势不两立,要迟迟早早为被污辱的父亲报仇.他曾经几次偷着要跑回家和仇人拼个死活,都被老康从半道上追回.不久,卢沟桥响起了炮声.又不久,那支戴着斗笠穿着草鞋的队伍就开到了冀中平原.人都说,这是好队伍,穷人的队伍,老康当了几个月的农会主席,就撇下小嘎子跟这支队伍走了.小嘎子也兴冲冲地跑到队伍里去,人家说他小,没有要他,小嘎子哭着回来.他又在这许家大院捱了两年,已经13岁了,个子长高了些,就又跑去哀求,队伍上还是嫌他小,他直哭了一个下午.这次他早已下定了决心:就是你打我、骂我,我也不走了,我赖也要赖上这支队伍.
"小鬼,你还没枪高哩!"那个邓连长说.
"我就长不大吗?"他翻翻眼说.
"你走得动?看你多黄多瘦!"那个周指导员又说.
"我要吃点儿好的,模样马上就变过来了."
连长、指导员哈哈大笑地说:"当八路军可是苦呀!你吃得了苦?"
"你们受得了,我就受得了.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们一步也拉不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祥.别人都叫我小嘎儿."
"唉!那就收下他吧."
从此小嘎子就背起了一把黄铜军号,穿起了那身小大氅似的军衣,走在这支队伍的行列里转战四方去了.生活虽然很苦很累,可是他走得很快活,唱得很快活,因为在他脚下,是一条崭新的路……
这些事想起来就叫人心酸难过,可是又怎么能叫人忘得了呢?郭祥挥挥手,把那片扯碎的高粱叶子扔在车下.他心里想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想当初是多么凶恶,多么猖狂呵!简直就像是搬不动的大山似的;可是现在呢?你们的威风哪儿去?你们到底被推翻了,被踩到脚底下了!……想着,想着,不由地微笑起来.他望望天空,星星像也在对他微笑.
"到了!"赶车的用鞭梢一指,"那就是凤凰堡!"
车声在深夜,显得越发轻快,好像春夜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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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母亲
那辆花轱辘马车赶到凤凰堡村南,已是午夜时分.村庄寂静,夜风清冷.郭祥提着两个包袱,向村里走去.不知怎的,离家愈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宁.
按常理说,一个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家乡的路.那里一个井台,一个小洼,一株小树,一条田间抄道,都从童年起刻在了他的心上,直到老死,也不会忘记.因为在那座井台上,从三四岁就跟母亲抬过水呀,在那株小树上有他抹过的鼻涕呀,在那个小洼里他摔过一个碗挨过骂呀.这些童年时代说不尽的英雄业绩和同样多的丑事,都同这些一起深藏在记忆中了.郭祥还清楚记得,在他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拿了一支小竹竿儿,闭紧眼睛装算命瞎子,他竟从十字街口一直走到他家的小坯屋里.可是现在他沿着村南头走了一遭儿,却不能判定哪个是自己的家门.
郭祥记得他的栅栏门前,有一株歪脖子柳树.母亲总是站在这株柳树下喊:"小嘎儿!回来吃饭吧."可是现在没有栅栏门,也找不到那株歪脖子柳树.郭祥的左邻右舍,原都是一些又破又旧的小土坯房,连个院墙也没有.现在却添了好几处砖房,围着秫秸篱笆.郭祥知道这是农民翻身以后盖的,心里十分高兴.可是究竟哪个门口是自己的呢?
他停下脚步.忽然记起,在他的门旁边,有一个旧碌碡,他常常端着碗,蹲在上头吃饭.有一回不是还摔破一个大黑碗吗!那是小堆儿从背后冷不防给了他一家伙跌到地上摔碎的,他倒挨了大人两巴掌,还哭得怪伤心哩.……他拐回头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个旧碌碡,在地上露出个头儿,想来这里是发过大水,它淤到地里去了.
郭祥放下包袱,走到小黑门前,叩起门来.一连叩了几声,里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又喊道:"妈!我回来了."喊了几声,听听还是没人答声.他心中疑惑,看见那边有一个墙豁口,就纵身跳了进去.走近北房一看,才看出房子没有门窗,没有房顶,屋里堆着破砖烂土,像是被烧毁的样子.院子里长满了一丛丛青草,秋虫细声鸣叫.他开门走出来,这时,月亮己经平西,像是一盏红纸糊得太厚的灯笼,挑挂在远处.郭祥心中一阵迷茫慌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犹疑间,只听左邻的一扇小门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咳嗽了一阵,问:"谁叫门咧?"郭祥走上去,见是一个肩宽背阔的老人,披着衣服,须发都斑白了.郭祥辨认着,想起他就是扛了30多年长活的许老秀.这个人是一位田园巧匠,耕作技艺,方圆三五十里驰名.他耕的地,不论地垅多长,比木匠打的墨线还直.地主雇他都要拿双倍价钱.郭祥走近去说:"大伯,我把你吵醒啦!"许老秀说:"这没有什么!同志,你是要号房吧?咱家地方宽绰,就是我跟老伴两个."郭祥见他没认出自己来,又说:"许大伯!我是嘎子呀.""你?你是嘎子?"许老秀凑到他脸上去看,叹息了一声,"唉,小嘎儿!你出去了这些年,也不捎个信儿,把家里人都快想疯了."郭样忙问:"我家里的人呢?"许老秀又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娘这会儿临时在村东头住着.细情等会儿说吧,我先把你领去."说着,老秀舒上袖子,把衣裳穿好,领着郭祥向村东头走.走了没有几步,老秀忽然停住,回身拉住郭祥说:"我看还是把你大娘喊起来给你做点儿吃的.你吃过饭,天也就亮了,再到你妈那儿去."郭祥执意不肯,老秀也就作罢,边走边说:"小嘎儿,你可别拿老眼光看你大伯,咱家里生活可不像以前那么窄卡了.你大伯扛了几十年长活,还是光棍一条,如今总算有个家了.做点儿什么吃的也都便易."郭祥说:"大伯,你几时结的婚哪?"老秀嘿嘿一笑说:"还不是土改以后!那年我就小60了,有人给我提亲,我想年纪这么大了,还闹这个不怕人家笑话?又一想,一辈子也没成个家,找个人总是进门来有个说话的,出去了有个看门的.这人是东庄的,比我小两岁,人身子骨不算强,有个气喘病,可是待人强,心眼不赖!"
说着,来到村东一个栅栏门前,老秀轻轻架开门,两个人就走了进去.老秀叩着小东屋的窗棂说:
"他婶子!你家嘎子回来了!"
"谁呀?郭祥听出是娘的声音.
"我是老秀.你家小嘎儿回来了!"
"唉!老秀,你老诓我干什么呢?"
"这回可是真的!"老秀嘿嘿笑着对郭祥说,"你看,你娘还说我诓她呢!"
"妈!是我回来了."郭祥忙接上说.
只听屋里一声唏嘘,一阵响动,什么东西乓地一声跌在地上.门开了,母亲穿着一个破蓝褂子,掩着怀走出来,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月色底下,郭祥看见母亲老了,鬓发白了.
老秀笑着说:"他婶子,你看是诓你的不是!"
母亲走到郭祥身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围着他转了两三个磨磨儿,又扳过他的脸凑近看看,看着,看着,一头扎在郭祥怀里啜泣起来.郭祥鼻子酸酸地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他婶子别哭了."老秀立刻劝慰地说,"儿子多年不家来,家来了,这是大喜,你光哭反叫他心里难过."
母亲拾起衣襟,擦擦眼,收住了眼泪.
老秀又劝嘎子早点儿安歇,说过回家去了.
娘儿俩进得房来,黑洞洞的.母亲在地上摸索了许久,原来刚才把灯碰落到地上去了.母亲拾起灯点上,又添了些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把灯拨亮.郭祥记得,这还是多年前那盏破旧的铁灯.
母亲忙着到院里抱柴禾准备做饭.郭祥把东西放在炕上,一看这座小东屋十分破陋.坑上只有一床粗布被褥.一个迎门橱,烟熏火燎成了黑色,还断了一条腿用砖头支着.外间屋有几个盆盆罐罐,一个郭祥幼年坐过的小板凳.郭祥心里疑惑,不知为什么经过土改,家里头还是这样.父亲也不见了,郭祥心头沉重,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母亲抱了一抱烂豆秸,坐在灶前点着了火.郭祥抢过去烧火,母亲不让,她说:"孩子,你歇歇吧.你在外头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马不停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呵!"
"在外头不苦.有吃有穿,同志们在一块儿可乐和哩!"郭祥安慰妈说.
"唉,别哄妈了,八路军吃的那苦你当我不知道?"
这时郭祥忍不住问:
"妈,我爹哪儿去了?"
这一问不要紧,母亲的泪,扑簌簌地迎着灶门口,像一串水珠似地滚落下来.
"你再见不上你爹了……"母亲擦了擦泪,极力克制着悲痛,接下去说,"自从你走后,因为一只死鹰,你爹让人硬逼着披麻戴孝,回来就病了半年,没有起炕.那场花费,把咱家的三亩地一指甲没剩通折卖给谢家了.就这么人家还说不够,还要你爹给他家做活顶账.我打死你家的鹰,我赔你鹰,为什么就不依呢?还是你杨家大妈眼尖,人家是故意杀鸡给猴看,好显显他谢家的威风势派,叫穷老百姓乖乖听他的!从那时候起,家里没吃没喝,妈就藏起个破瓢,本村张不开口,就到外村讨饭.要回点稠的,就热一点给你爹吃.……孩子,我早知道你在梅花渡藏着,我没有给你捎信,一来怕走漏了风声,二来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妈只要受得了忍得住,就不能让你知道……
"你爹病好了些,谢家就找他去做活顶账,一个钱不拿.直到八路军过来,减租减息,这才算喘了口气.你爹就扛了板凳磨石,到各村去给人家磨个刀子剪子,挣点钱餬口.赶日本'五一扫荡',冀中地区变质,谢家就当了汉奸.谢香斋当了大乡长,谢家骧当上了警备队,威风更大了.修炮楼,修公路,派款派伕,不到一年,就要了20多顷地,比原先的地多多啦.这一带村子,差不多都成了谢家的地了.那时候,家家没吃的,吃麦苗、树皮,谢香斋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拿着文明棍,在这街上一摇二晃,还跟穷人说:'我这肚子不盛粮食子儿,净酒净肉!'隔了两年,八路的势力又壮起来,攻据点,拿炮楼,这帮兔子王八才夹着尾巴跑到县城里去了.可是日本一投降,国民党一来,谢香斋又升了县长,谢家骧又当了什么剿共队长,还是不断出来'扫荡'.……"
"妈,那时候我们开到西边打顽固军去了."郭祥说,"直到张家口撤退,我们才返回来.有好几回离家只有十几里路,想回来看看你,也没有时间."
"那没有什么,孩子,也就从你们大部队过来,妈才算出了口气.你们来了个'一锅端',县城打开了,把谢香斋也拿住了,就是不小心,让谢家骧这小子蒙混过去跑了.这时候,咱这里正闹土改,闹翻身,群众就把谢香斋要回来处治.那天诉苦大会,到了好几千人.谢香斋绑着两只手,耷拉着头,这会儿他可不威风了.你杨家大妈头一个跑到台上,一边哭,一边说,全场几千人没有不掉泪的.说到痛处,你大妈刷地把怀解开,大家看到她那胸脯紫乌乌的,奶都抽抽得看不见了.大妈指着怀说:'谢香斋,这是你用大把香烧的不是?'谢香斋说:'是.'大妈又说:'这是你用红烙铁烙的不是?'谢香斋低声说:'是.'大妈上去两个嘴巴子,说:'谢香斋!我扒了你的皮,也不能解恨!'群众一齐喊:'打死他!!!''打死他!!!'你爹这个老实头儿,窝囊了一辈子,从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这回也上台去了.提起修鹰坟这事,说不上三句,一口气没上来就昏倒了.你杨家大妈大声对大家说:'乡亲们!这鹰坟是谢香斋看着修的,今天得让他看着我们把它平了.他修这坟,不光是欺负老绵,是杀鸡给猴看,是镇压咱们贫农!是叫咱们贫农看的!今天我们不平了它,就不算翻身.'群众吼吼着:'平了它!!!''平了它!!!'人们回去拿了铁锹,推着谢香斋,可街筒子朝鹰坟那里涌.孩子,那鹰坟就在咱村西不远,平时妈出来进去都绕着走,为的是一见它,就气得浑身打战.妈在人堆里挤着,涌着,就是掐不死他,也得咬他两口.等妈挤上去,坟也平了,那畜类也叫大伙打死了.妈砸了他两砖头,想起过去的事,想起你,总觉得没有出了这口恶气.妈坐在那里,哭了好大一阵……"
"妈,"郭祥说,"这些情况,我在外头也陆陆续续听人说过;就是我爹的事,人们都瞒着我.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死得好惨哪!"母亲又落下泪来,沉了半晌才接下去."土改时候,村里看咱家是赤贫户,分给了咱家九亩好地,一头黑母牛,谢家的三间东房.还有一个小箱子,一个大红立柜.你爹再一也不用背着磨石板凳东村串西村了.你妈17过门,什么时候见他,都是耷拉着头,哭丧着脸,这会儿也有了笑模样儿.人也爱干净了.有时候还帮我扫扫地,抹抹桌子.有事没事,都到地里转几遭儿.那条大黑母牛,成了他的心尖子,我说给它搭个牛棚,他老是牵到屋里,怕把它丢了.在谢家东屋里住了几天,想起以前受屈的事,还是心里不痛快,你爹跟我商量了一下,就把东屋拆了,在咱老庄户那里翻盖了三间铁桶似的北屋.使咱那旧房的土坯也修了个院墙.那工夫,你爹贪早恋黑,丢下这就是那,一天价忙个没完没了.我怕他累病了,他总说:'干这么一点儿活,哪就累着了?"那年收成也好,咱家里就有了存粮,还添了好几床被窝.妈从来没过过这种舒心日子.
"那时候,别的县城解放了,可是新城县还没解放.你知道,这县城四面是水,铁杆汉奸王凤岗,就凭仗着这个地势跟咱作对.谢家骧又逃到这里,成立了还乡团.等野战军走远了,就瞅空儿出来烧杀.有一大早起,咱们这大黑母牛快下小牛了,你爹找了一只旧鞋正忙着准备,外面嚷嚷着敌人来了.我们跟村里人就慌慌促促往村南跑,在野地里藏了起来.你爹老惦着那个母牛,急得什么似的.天晌午错了,远远看着敌人往西走了.你爹提着那只旧鞋就要家走.你杨家大妈拽住了他,说谢家小子心毒手黑,诡计也多,不知道玩什么把戏,还是等等再说.他听也不听.我上去拦他,他一甩手:'把小牛糟蹋了,你就乐意了!'说过,就往村里走、果然呆了不到一顿饭工夫,敌人就卷回来,村里就响起枪,起了火.我知道事情坏了.等下晚我们回到村里,看见咱家和几户贫农家的房都点着了,你爹给人家弄了个开膛破肚,把心肝挂在树上,鲜血泼了一地,树身上还贴了一个条子:'郭老绵,请你翻身去吧!'……孩子,这就是那个谢家小子干的……"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伏在那满是尘土的风箱上,呼哒呼哒的风箱声也停住了.
"那谢家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郭祥问.
"听街上人说,咱们解放天津把他拿住了.他就装成当兵的,补在咱们部队里,不久就跑掉了.有人说他逃到了台湾……"
'他家还有什么人?"郭祥又问.
"他娘那个刁婆子还在村里,谢清斋的老婆死了,他们就在一起不清不白地混过.谢清斋的小子谢家骥,听说在北京上大学,家里还有个侄女叫俊色……"
"谢清斋那坏蛋,为什么不处理他?"
"他这人和他哥不一样,是表面好,内里坏.他哥是见穷人一说话三瞪眼;他是见穷人又说又笑,还打个哈哈.听说那修鹰坟的事,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这一两年,在村里装得很老实.出门请假,回来汇报,屁大一点儿事,也故意到干部那儿请示.可是自朝鲜打起来,腰板又挺起来了."
"他有什么表现?"郭祥警惕地问.
"什么表现?走在街上步子慢慢的,脖子梗着,见人阴阳怪气地笑.对,过去他从不看咱们的报,这几个月专门订了一份报,钻在家里看.他暗地里说:'朝鲜打成了血胡同了,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美国人说话就要过来了.'昨儿后晌,他还到咱家来,把咱那个小红箱子拿回去了."
"什么?"郭祥惊讶地问,"什么红箱子?"
"就是土改咱分他家的那个小红箱子,不大,上头描着金花儿.这是房子着火时候你金丝嫂给我抢出来的.那谢清斋一进门就瞅住它说:'嫂子!这小红箱子我看放到你这儿也没用,你看落的这土!都快变成土疙瘩了.我拿回去擦擦,给你侄女盛几件衣服.'说着,就端起要走.我说:'那可不行,这是俺家分的.'他边说边走:'什么分不分的.嫂子,如今这世界可是不平和,这脑瓜儿还说不定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咧!'说着就把小红箱子抱走了."
"他这叫夺取胜利果实!"郭祥愤愤地说,"你跟村里反映了没有?"
"我还没讲哩."
"我明天找他."
"你可别打人!"母亲警告他说,"你杨家大妈,是党里支委,你有事先跟她商量商量再办."
"妈,你别把我当小孩看了."
锅开了.母亲在一个瓦罐里摸了半响,只摸出一个鸡蛋.她叹了口气:"你看我这记性!昨儿晌午我才把小半罐鸡蛋换成盐了.多年不回来,想叫你吃个荷包蛋也吃不成."
郭祥见母亲又有些难过,忙说:"妈,把它冲了喝吧,我喜欢冲的!"
母亲把那个鸡蛋打了,冲了满满一碗端过来.
郭祥从包里取出两封点心,解开了一封,捡了一块枣泥月饼递给母亲.母亲老是瞅着,半晌没有吃.
"妈,你吃吧."
母亲轻轻咬了一小口,像寻思着什么,说:
"小嘎儿,我问你个事儿."
"嗯."郭祥端着碗应了一声.
"这以后还要打仗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只要有敌人,就会要打仗."
"美国人真的会过来吗?"
"过不来!他们让朝鲜人民军快赶下海去了."
母亲松了口气:"什么时候世界上没有这些畜类就好了."
母子分别多年,话是说不尽的.等郭祥睡下的时候,满村鸡鸣,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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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妈
郭祥匆匆吃了一早饭,准备去瞧杨家大妈.
他没有见杨家大妈也有许多年了.这是他心目中最亲近最钦敬的人物之一.自郭祥记事起,两家就是近邻.他常常领着大妈的小女儿小雪去拾柴禾,挖野菜,有时候就在杨家吃饭.他淘了气,大妈就把他偷偷地用笸箩扣起来,使他免去父亲的追打.这一切,都记得是多么地清楚呀.郭祥在大清河南敌人的堡垒丛中活动的时候,就听说过大清河北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杨大妈.游击战士们传颂着这样的歌谣:
杨树飘洒洒,大妈赛亲妈.
只要找见她,就是到了家.
饿了有吃喝,负伤有办法,安安生生睡一觉,临走还送我烟叶一大把.
在那敌人的炮楼星罗棋布、汽车路密如蛛网的地带,有吃有喝也就很不容易,竟然负了伤还有办法,还能安安生生地睡上一觉,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去处呵.无怪这歌声这么动听地唱到了大清河南.人们还说,这大妈是"革命的五大员":第一,她是炊事员.在她家里抗战人员来往不断,她家的灶火,每天要烧十几顿饭.只要你是抗日战士,有饭蹲下就吃.第二,她又是护理员.在她家的地道里,护理着轻重伤员.机会赶巧,你还能尝到她从集上买来的新下来的葡萄.第三,她又是情报员和侦察员.她有时扮作讨饭老婆,提着破竹篮,拄着枣木棍,出没在敌人的炮楼附近;有时穿得干干净净,提着红包袱,到敌人占踞的县城,去跟内线关系接头.最后,她还像个指挥员.在那敌情紧张的深夜,窗上遮着被子,门外站着哨兵,她和那些游击队长、政治委员、县委书记聚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共看着一张地图.她披着衣服坐在炕上,听他们交流情况,分析敌情.她身向前倾,头微微低着,严肃地沉思.然后就毫不自卑地拿出自己的意见,就好像在讨论她的家事.她那特殊的细心、机敏与果断,和她那从游击队长们不知不觉学来的干脆、果决的手势,都流露着指挥员英武的格调.那些领导人也尊敬地喊她大妈,跟她交谈,跟她辩论,也不知不觉地把她看做自己中间的一个.听说巧袭小李村炮楼,就是采纳了她的主意.因此人们又把她的家称做"两部一站",既是后勤部,又是司令部,还是情报站.它是党和游击队领导人的聚散地,是大清河北一个小小的抗战中心.
郭祥也像其他战士一样爱她,钦敬她,也爱唱"杨树飘洒洒"这支歌.但她活动在大清河南,属另一个分区,没有见到过她,更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幼年的伙伴小雪的母亲.他也没想到,这位普普通通的近邻,成长得这样快,这样英雄出众.后来,因为杨大妈的名字太红,别说是自己人,就是炮楼上的伪军也给她取了一个外号,管她叫"老八路".杨大妈从此就成为敌人指名捉拿的对象.尤其是谢家父子,吃了她许多苦头,有好几次几乎被八路军捉住,也就对她更加仇恨,三天两头来找寻她.这时在伪军中还流传着一句口号,叫做"捉住杨大妈,金票有得花".敌人对她的头,宣布了十万元"老头票"的悬赏,另外还要官升三级.这不但没有把大妈吓住,反倒更鼓起了她那战斗豪情.她常常拍拍自己的脑瓜儿,对战士们玩笑地说:"小伙子们!你们可要好好保护你大妈的这个宝贝,我可没想到它这么值钱!"由于村里群众对她的掩护,再加上她机敏过人,她在这家和那家躲闪着,敌人捉她多次,她都机智脱险.随着环境的险恶,斗争的残酷,一些人叛变投敌.这些人吃过她的饭,睡过她的炕,知道她家隐蔽的地道口,给了她最大的威胁.她在家呆不住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就转移到外村亲威家里.她从这时起,就行进在游击队的行列中.她和战士们一起风餐露宿,给战士缝缝补补,她不像民,又不像兵,老百姓都很诧异行列里的这位中年妇女.也就是从这时,当这支游击队转移到大清河南的时候,郭祥偶然遇见过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赫赫有名的大妈……
抗日战争末期,在某地的英模大会上,杨大妈被誉为"子弟兵的母亲".不久,她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军队向解放区进犯,大妈就把她的女儿杨雪送到部队,让她参加了这一场新的斗争……
郭祥要去看望的,就是这样一位英雄的母亲.
他一边帮母亲刷锅洗碗,一边问母亲:
"大妈现在住在哪儿?"
"一说你保准知道,就是你闹事的那个地方."母亲带着笑嘲弄地说.
郭祥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谢家.他羞愧地笑了一笑,故意装糊涂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儿呀,我闹的事多啦."说着就跨出门去.母亲觉着儿子回来什么也没有吃上,怪委屈的,就揭开炕席拿了几个钱上集去了.
郭祥缓步穿过小胡同,向村里正街走去.这凤凰堡原有四条小街,像一个方方正正的"井"字."井"字中心,就是原来谢家小城墙式的大院.挨着大院是一些相形见绌的中农房舍,散在村边的就是贫农们又低又矮的土屋了.如今经过十几年激烈的社会变动,已经有了很大改变.村四外起了不少新房,因为盖得错错落落,杂乱无章,使郭祥绕了不少弯儿,才走上正街.那村中心的花垛口高墙,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好像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从那两个被推倒的石狮子,才可以辨认出原来谢家的大门.郭祥不由想到,当他幼年走过这里的时候,总是觉得阴森森的,心老是一阵阵地发紧,连脚步走得都不自在.尤其走过这个门口,得时时提防着那几只大黑狗冷古丁地蹿出来.连那两头石狮子,也觉得像是活的那样可怕.现在呢,那个门脸已经改换了样子,整个地被牵牛花爬严了,一眼望去,红澄澄的,总有好几百朵.牵牛的阴凉下,挂着"凤凰堡小学校"白底红字的牌子,从里面传出了孩子们整齐悦耳的读书声.这书声,带着十足的奶腔味,被秋风吹得一时高一时低,显得这乡村更加宁静、安详和可爱了.
郭祥知道,小学校占的就是谢家的第一套院,后面第二套院,就是现在杨大妈住的地方.那里新开了一个侧门,郭祥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正房那高高的石阶,下面是青砖铺地,一点不错,正是多年前父亲领着他磕头赔礼的去处.谢家婆娘和谢家小子站在石阶上那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那尖刻讥讽的笑,一下出现在眼前,头轰地一下子像着了火似的.他定了定神,极力让自已平静下来.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像是住了四家人.由于换了新的主人,那种阴森森的气氛没有了,现出一派农家风味.家家房檐下都垂着一嘟噜一嘟噜半干的红辣椒,地上晒满了一片一片的茄子干,院子里还系着好几根绳子,上面搭满了小白菜.东屋窗前有一个遮荫的南瓜架,垂着三四个金红色的大瓜,还挂着两个青秫秸莛儿扎的蝈蝈笼子.西房根种了一小片花,有三两棵鸡冠花,两棵很高的西番莲,一棵紫的,一棵白的,几个小盘盘似的花朵,都快要碰到窗格子上去了.
院子寂静无人.屋门虚掩着.人们大概都下地去了.郭祥正回身要走,忽听噗啦啦一阵响动,原来在南瓜架后面的墙拐角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背朝外,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正蹲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摆弄什么.郭祥问:
"大妈在这儿住吗?"
"嗯."那小子头也不抬地说.
"她在家吗?"
"地里去了,你到地里去找她吧."他还是不动身,一个劲地摆弄他的.
郭祥走近一看,原来这小子正抱着小白鸽子给它装鸽哨呢.他的肩膀上还站着一只小红嘴鸽子,歪着脑袋看人.他老是装不好,累得小圆脸上都是汗.郭祥看那眉眼,很像大妈,也很像小雪.就拍了他一把,问:
"你叫什么?"
"我叫大乱."他这才抬起头来,一双调皮的眼睛巴眨巴眨的,"你是县武装部的吧?有小刀不?掏出来我使使!"说着就伸出手来,要到郭祥的口袋里去摸.郭祥摸出小刀微笑着递给他,他一面修理鸽哨,一面说:
"那里还有两只."他顺手朝西房檐一指,那里悬着一只精巧的小木笼,"一只'大鼻子',一只'菜花',要是抱出蛋来,我把'大鼻子'送给你."
"现在送给我行不?"郭祥装作认真的样子.
"现在——"他翻了翻眼,"那得有条件!"
只听门外说:"什么条件?你个小兔崽子!"
郭祥还没来得及分辨是谁,大乱把鸽子一扔,抓起草筐就溜.郭样回头一看,进来的正是大妈,她拿着一把镰,背着一大筐满是露水的青草,两只脚也是湿漉漉的.她披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十分破旧的棉军衣,看来她很早就到地里去了.
"大妈!"郭祥欢快地叫了一声.
大妈也一眼就看准了他:"没错,你是嘎子!"她说着,放下草筐,快步走过来.
郭祥看到,她的面容虽然比以前见老,但是步伐还是那样敏快,眼睛还是那般清亮,流露着坚定和机警,丝毫没有减失游击战争年代赋予她的光芒.
郭祥迎了上去,大妈用两只手捧着郭祥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把手一甩:"孩子,屋里坐吧!"她走到屋门口,又扭过脸指着大乱说:
"饶你一回!告你爹,叫他马上到集上去,就说嘎子回来了,晌午要吃茴香馅饺子.快去!"
大乱卖了一个鬼脸,一蹦两跳地去了.
大妈把郭祥扯进了西屋.郭祥看这屋子宽敞明亮.里间屋一铺大炕,也扫得十分干净.迎着炕贴了一幅毛主席像.只是屋子里的东西很少,不仅没有箱柜,连个迎门橱也没有,只有一张旧八仙桌子,一条长凳,显得异常空落.
"脱鞋,上炕!"大妈催促着说.
郭祥在炕上坐定,大妈不一时就烧开了水,又在灶里烧了几个红枣,将灰吹去,泡了两碗红酽酽的枣茶端上来.
随后,她也上了炕,把烟笸箩放在两个人中间.她抽旱烟袋,郭祥就卷大喇叭筒.
郭祥说:"大妈,你这几年生活还是很困难吧?"
"不算困难!"大妈说,"吃的有了,差一两个月的,吃点菜也能对付过去."
"你这家具,我看怎么比以前还少呵?"
"家具?"大妈哈哈一笑,"连一块破铺衬,连你大妹子小时候的尿席子,都叫敌人烧净了.他们对我不客气,我对他们也不客气.双方一样!"她仰起脸看看房顶,说:"就是这房没烧,他们还想着回来住哩!实在说,孩子,我真不愿住在这肮脏地方!以前把我卖到这家当使唤丫头,我受的是什么罪?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你想,我住在这儿,想起来能不难过?可是我还要住!穷人不敢住,我就要领着头住.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把谁打倒了!他们一天价喊打倒共产党,叫他们看看共产党倒了没有!"
"对!就是要让他们看看."郭祥猛力吸着大喇叭筒说,"不过你的身体还要注意,我看不抵以前了."
"没啥."大妈挺了挺腰板,"我腿脚行,眼也挺好使.去年听说一个同志要结婚,我还扎了对绣花枕头给他寄了去.就是钻地道、睡高粱地多了,落下了个腰疼病,瞧了几次,白花了钱,也没治好.我看一下半下不碍."
"孩子,"大妈又拧了一锅烟点着,向郭祥身边移了移,缓缓也说,"说实在的,这穷,这苦,这病,都不算什么.就是有一件事叫我心里难过……"
郭祥见她眼圈发红,就听她说下去:
"穷算什么!你大妈原先比谁不穷?苦,你大妈比谁不苦?病,这又算什么!残酷时候,敌人三天两头来抓,不知什么时候活,什么时候死.这统统不算一回事.孩子,只有一点儿我受不了,我就是离不开八路.从事变以后,我那穷家,哪一天断过八路军呢?人来人往,不是干部,就是战士,不是大队,就是小队,弄得我没有时间渣儿,累得我站都站不住,只要同志们吃上喝上,我就心里痛快.可是猛古丁地都开走了,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睁睁眼,看不到一个穿军装的,你说这是怎么个滋味?我心里空落得像是没有个抓挠头似的.夜里睡不着觉,我就一个一个挨个儿想你们.你们的模样儿,家乡住处,脾气秉性,谁我也没有忘.可你们连个信都不给我打一封来……"
大妈滴下了眼泪.
"不能这么说,大妈,"郭祥说,"同志们都没有忘记你."
"去吧,"大妈擤擤鼻涕,"那为什么不来个信?"
"大家忙呀!"
"忙?我问你:你们拉屎不?尿尿不?"
郭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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