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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28 魏巍(当代)
听到亲人的丑事,真比自己劈头挨了两记耳光还要难受.但接着她又想:这可能吗?这个一向在战斗上表现很好的人,有可能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吗?一个战士在战场上看到的有限,事情未必会是这样.
"刚才说的情况.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我到了绑扎所,同志们都这样说."
"这就对了,"杨雪带有批驳的意味,"自己没有弄清,还是不要乱讲的好."
"怎么,你认识我们营长吗?"
"我,我……不认识."她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给杨雪带来深深的震动.尽管她设想了许多理由来否定它,还是不能驱除心情上的不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证实事情的真相.
拂晓时,她听说郭祥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就急忙跑去看他.
郭祥被安置在九号病房——山沟最里面的一间农舍里.杨雪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地下躺着五六个伤号,一个女护士正在厨房间里给他们烧水.那些伤员都是在前方绑扎所临时急救后就抬下来的.血衣也没有换,冻得梆硬.蒙着的小绿被子上结着一层霜花.杨雪看见郭祥闭着眼挨墙躺着,连被子也没有,只盖着一件大衣.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蜡黄.棉军裤被烧得焦煳一片,露出发黑的棉花.一双黑胶底棉鞋,鞋带系得紧紧的,鞋底上沾满了血泥,好像是在血水里中蹚过似的.杨雪轻轻地揭开大衣,看见郭祥只穿着运动背心,臂上也裹着伤.下肢又是一片一片的烧伤.杨雪看见自己所熟悉的人,自己少年时的伙伴,伤得这样重,止不往心里难过.她不忍心叫醒他,轻轻地给他盖好,然后帮他去脱沾满血泥的鞋子.
鞋子刚脱下一只,郭祥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她,说:
"小牛,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嘎子,我是小杨."杨雪凑近他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脸色充满怒容,"我要你给团首长报告情况,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说!你是不是害怕?"
旁边烧水的女护士插嘴说:
"郭连长,这是你的老乡看你来了."
"快去,没什么道理好讲!"他的臂膀动了一动,没有抬得起来,"你快去告诉首长:我们决不能给祖国,给毛主席丢脸!我们红三连的阵地是守得住的!……南面的阵地丢了,敌人要夹击我们,问题不大!据我看,问题不大!让他们来吧,来吧,我有办法对付!来得越多越好,我要让他们通通碰死在这里!你告诉首长,我用党性保证!……"
"嘎子哥,你,你真的不认识我啦?"杨雪的眼里涌出泪水.
"不要开玩笑,快去!"郭祥嗔着脸说,"有手榴弹的话抬几筐来!……其他的意见,对营长的意见,以后再提……"
杨雪心中一跳,忙问:
"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哪?"
"意见?当然有意见!"他满脸怒容地说,"我什么也不提,这不是提意见的时候! ……"
其他几个伤员,都被惊醒了,纷纷说:
"以后再谈吧,他的伤很重呵!"
女护士也对杨雪说:
"班长,等会儿换了药再来看他吧,送伤员的说,他头上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呢!"
杨雪不听.等郭祥睡熟,又去给他脱另一只沾满血泥的鞋子.鞋子脱去,袜子却扒不下来,原来郭祥的脚早冻肿了,用手一摸,冰凉冰凉.杨雪坐下来,毫不犹豫地解开怀,把郭祥的那只冻脚紧紧地抱在胸前,用棉衣严严实实地捂住.不知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对少年朋友的怜惜,或者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未经证实的羞愧,她的泪扑簌簌地洒在胸前的棉衣上……
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真的犯丁那种可怕的错误.假若那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是多么可怕呀!她甚至想都不敢想了.
野战医院的工作,是十分繁重和困难的.那些年轻的女孩于们,白天在病房里值班,夜间要到公路上去接收伤员.还要挤出时问,到山上砍柴给伤员烧火取暖,砸开冰冻的溪流给伤员洗绷带和血衣.每天只能轮流睡上三四个小时.杨雪是争强好胜的人,又是一个班长,样样不愿落后,休息的时问就更少了.但即使在这样的忙碌和劳累中,这个恼人的问题.还是像粘在脑膜上似地不能驱掉.而且她明显感到,在这以前,但凡提起前方,提起战斗,人们,尤其是她的女伴们,总是少不了提起陆希荣给她开几句玩笑;而现在却表示出明显的冷淡,或者故意从话题中避开.这也不能不使她的心里增添了难受.
几天以后,有人告诉她,邓军团长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住在另一个所里,只隔着一个山梁.她决定抽空去看看他.
这天,杨雪照顾伤员们吃过午饭,就一路小跑爬过山梁.她踏着积雪一边走一边张望,看见山坳坳里有一座孤独的茅屋,有三两株乌黑的松树盘着屋顶.小玲子正背向着她,猫着腰儿在山坡上劈劈柴呢.
要是平时,杨雪一定会悄悄地扑上去,给他开个玩笑;可是现在一点这样的心思也没有了.她蔫蔫唧唧地走到小玲子身边.
小玲子的斧头被劈柴夹住了,累得他满头冒着热气,没有转过身就说:
"小杨,你先屋里去吧,我马上就完."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啦?"杨雪笑着说.
小玲子直到把那根劈柴挣开,才直起腰来,笑着说:
"嘿.你在山梁上走着,我就看出是你.……怎么啦?你比前些时可瘦多啦!"
杨雷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屋子里一指说:
"他……伤重不重?"
"炮弹皮已经取出来了,好多了."
杨雪脱了黑胶棉鞋,露出一双半旧的绿线袜,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炕上放着一个火盆.邓军的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躺在那儿静静地看书."小杨来啦!"他掩起书,微微一笑.
杨雪把火盆朝邓军那边移了移,盘着腿坐下来.她打量了邓军一眼,看见他那严峻的黑脸,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又负伤了,出国还不到一个月呢!"她心疼地说.
"这也是件好事,连过去没有取出的炮弹皮子都取出来了!"他满意地笑了一笑,"他们还要把我送回国去!别人在这里能治,我就不能治?我这命比别人就那么值钱?现在还不是治了?……哼,我知道他们的计划!"
"你说的是谁呀?"
"谁?还不是军首长他们!他们老想叫我住学.你别看这条鸭绿江,过去容易,要再过来可就难啰!"
他收住笑,细细地打量了杨雪一眼,说:
"小杨,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9"
"我死我活,你们别管!"杨雪把脖子一扭.
"干吗这么大的气呀?"
"你说说你们对别人的关心表现在什么地方?……我问你,老陆在前方到底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犯了错误?"
邓军脸色沉重,半晌没有说话.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希望你们瞒我.……"杨雪的眼睛含着泪花.
话虽这样说,但杨雪却在内心里希望邓军的回答是否定的.她像等待判决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邓军.
邓军叹了一口长气,说:
"小杨,我觉得实在对不住你! ……过去我看错这个人了!"
杨雪的脸立时变得煞白,手也在火盆上索索地发抖.
"唉,真正认识一个人,不容易呀!"邓军无限感慨地说,"过去,我只看重了他才的方面.只看重了他能说会道.只看了他一些表面现象.……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几乎害了我们全军.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们检讨我的错误……"
杨雪最迫切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杨雪最害怕证实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觉得屈辱,难过,她想在这里大哭一场,又怕正在隔壁屋烧火的小玲子嘲笑,就两只手捂着脸,推开房门,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邓军、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梁上跑去.她爬过山粱,看看四处无人.才坐在一块石头七嘤嘤地哭泣起来.
世界上那些没有出息的男人,为自己的亲人带来多少这样屈辱的眼泪呵!杨雪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心里惦记快到了给伤员打水的时间,就急忙收住眼泪,系好鞋带,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边,从冰窟窿里掏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拢拢乱发,在水里照了照,才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回到病房.
杨雪虽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话说得少了,而且变得不敢看人.她处处怀疑伙伴们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团的战友们谈起缚龙里战斗,她也觉得是有意地议论她,讥讽她.她平常那种爱说爱笑爱逗的风度.也像落叶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以后,她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她同陆希荣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演电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现.她几十次几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向认为很好的人,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在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是一个崇高的、可爱的、聪明能干的形象,一时出现的却是一个卑琐的、可耻的、丑恶的形象,仿佛这两者结合不到一起似的.她开始搜索他们认识以来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情,从新的角度上来思索它的含义.她把她平时绝对不愿考虑的甚至带有反感的同志们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渐渐露出一线光亮.陆希荣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面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帐幕,才把那些丑恶的自私的东西掩盖起来,是的,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帐幕呵!有了这道帐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坏的,而且把坏的也看成是美好的.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陆希荣竟丝毫不考虑自己入朝的热情和心愿,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时间里结婚,他表现得是多么自私!这件事她本来在当时就不满意,但是接着自己就为他辩护:他是为了爱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结伴回队,也引起他很大怀疑,这本来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着自己也以同样的理由为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她还想起今年夏天他从南方回来,笑嘻嘻地送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陆希荣竟穿着皇帝的龙袍.她当时十分生气,就把这张照片撕了.但过后自已又为他解释,这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现在平心一想,在陆希荣的内心深处:考虑的是人民的利益么?是无产阶级的利益么,不,不,考虑的是他个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个人情感的帐幕掩盖住了.现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多么卑鄙且恶的灵魂!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腾的思绪中,母亲的面容也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母亲的耳边透露了自已的婚事.当时母亲的反应就是冷淡的.母亲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不老实.可是她当时是多么的反感哪!母亲老早就告诫过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随你自已.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你要找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人,找一个嘎渣子回来,你不要登我这个门!"可是看看现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吗?我的母亲是一个革命的母亲,英雄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跟着党闹革命,难道我能够同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么?我能同这样贪生怕死的家伙在一起白头到老吗?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两断!……
她决定立刻给他写信.屋子里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半明半暗,女伴们因为劳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哒哒的马蹄表,已经五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值夜班的同志就回来了.她鼓了鼓劲,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气,从挂着的雨布缝隙里吹进来,使她咳嗽了一阵.她从墙卜取下那盏小油灯,放在枕头附近,然后又拿过军用挎包,打算取出几张纸来.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叠陆希荣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笺,也是陆希荣买来送给她的.过去她都是当作珍品保存,今天却使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甚至不愿用手指去触动它.她立刻拉开厨房的隔扇门,把那些东西在灯头上点着,投到灶洞里去了.她守住灶洞门直等那些信件烧尽,才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用白报纸订的小本子,伏在枕头上写信.她那支金星钢笔是多么不好用呵,一点点墨水也早已冻住,需要不断地呵气.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扯下了十几张纸来,才把那封信写成.写成以后,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后面写了"请军邮同志速送快交"几个大字,然后,小心地用手绢擦去因偶然不慎洒到信封上的两滴眼泪,才装到衣袋里,准备一早寄发.
这时,天色已近拂晓.敌人的夜航机,还在时远时近地嗡嗡着.杨雪正要准备躺下,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小小的灯头也震熄了.她揭开雨布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南面一片火光.看样子轰炸点正在沟口的公路上.杨雪心里一惊,一定是送伤员的卡车到得晚了,被发现了目标.她急忙穿衣,准备前去抢救.衣服还未穿好,就听外面响起了急保的哨音,随后是看护长的喊声:"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护士们起身的时候,杨雪已经在厨房里喝了半瓢凉水,把短发通通塞在帽沿里,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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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琴声
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她叫什么?"郭祥深受感动地问.
"她叫徐芳."小刘说,"人家是个提琴手.歌也唱得好听着呢!乍一听,那嗓门就像广播里的."
"唉,"郭祥叹了口气,难受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怎么能让她输这么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着,好像要辨认出那个女同志的鲜血,是怎样在他体内流动似的.小刘送到他嘴边的一匙米汤,他也忘记喝了.
"小刘,你能把她找来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刘一口答应着,"你快喝完,我马上去."
小刘扫发伤员们吃完饭,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时,就回来说:"稍呆一会儿就来,她正在三病房给同志们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着.他觉得等了好长时间,才听门外有一个非常清脆悦耳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小刘,倒是谁找我呀?"
"快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刘笑着说.
在照满阳光的细格窗门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着窗门呱哒一声,随着一股新鲜而凉爽的空气,进来了一个脸色红润、眼睛乌亮的女孩子.她梳着双辫,背着一把提琴.蓝色的大头皮靴上,沾了一圈积雪.
她微笑着,用乌亮乌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到来,仿佛使屋子里增添了某种欢悦的可是又不安的气氛.连郭祥这个一向活泼的、无拘无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嘎子连长吧?"徐芳学着他的口吻顽皮地说.一面伸出冻得红红的冰凉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郭祥没有料到,这位姑娘初次乍见,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结结巴巴地说:我非常感谢你.听说,你给我输血的时候,脸都变白了……我……"
"是谁说的?"她用那乌亮的眼睛翻了小刘一眼,"小刘,准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脸变白了?"
"你,你当时……"
徐芳立刻打断她的话,对郭祥说:"你别听她胡嘞.我这么大一个人,抽这么一丁点儿血就变色了?……我要是个男的,打仗负了伤,我还要你们给我输血呢!可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睡了一宿觉,忽然间变成个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同敌人一枪一刀地干,该多有意思!就是负了伤也多有趣呀!当然,当然,我又想,也别一上战场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们哄地笑起来.郭祥笑得嘎嘎的,因为震得伤口发疼,皱了皱眉头.
"笑什么?"徐芳认真地说,"坦白嘛,有什么说什么嘛!"
小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打仗哪!……连臭袜子都不洗,穿脏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衬衣扣子掉了也不缝,也这么往怀里一掖;鞋穿脏了也不刷,去穿别人的鞋子.你要说她,她就那么对你噗哧一笑……"
"你别揭人家的老底了."徐芳也不由得笑着说,"人家不是正在改造着嘛!"
屋子里充满了欢愉的活跃的气氛.刚才那种男女之间的拘谨状态,已经被这位天真活泼的姑娘给打破了.
郭祥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不眼望着别处了.
"小徐,"他改变了称呼,'你是咱军文工团的么?"
"是呀!"
"我怎么没见你演过戏呢!"
"我是搞音乐的."徐芳拍拍搁在腿上的提琴,"有时候,偶尔演一下.要我演姑娘,行;要我演媳妇儿,我就不干!"
"这是为什么呢?"郭祥笑着问.
"反正我就是不干."她沉着脸儿,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大家,"为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当老婆呢?"
人们又笑起来了.
"小徐,"郭样带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你瞧我像个新兵蛋子,对吧?"她瞅着郭祥.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郭祥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怎么参军的!"
"说起参军,可逗人呢!"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去年10月1日参军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们猜不到!这还是我16岁的生日.听说国庆节定在这一天,可把我乐坏了,乐得我一跳八丈高,还在妈妈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们的祖国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块儿啦!上午,我在天安门前面游行,看见毛主席把红旗升起来,许多老同志,许多解放军都兴奋得掉泪啦.我想这新中国的到来,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着哭啦.我拿着一束紫色的西番莲,我的小泪点子就洒在西番莲上.我望着毛主席,高高地举起花跳起脚欢呼着,很想把我的这朵小花举到天安门上,举到他的胸前.我一个劲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的声音非常大,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着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似的.下午回到家里,把花裙子脱了,想休息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心情还是那么激动.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应当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就在这天半夜,我悄悄地离开家,参加了咱们的军队.……我的参军经过,要简单说呢,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讨厌,我还可以说详细点儿."她嘻嘻一笑.
"你说,你说."郭祥连忙应声.
"说吧!"其他几个伤员也兴致勃勃地说.
"这可从哪儿说起呢,"她低头一笑,望着她的小提琴,"好,就从这儿说起吧.……你们猜,我小时候,在这世界上最喜欢的是什么?猜不着吧,我最喜爱的,就是好听的声音.文学我也爱,美术我也爱,一切好看的风景,好看的色彩我都爱,可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好听的声音.各种各样好听的乐器不必说了,就是自然界的声音,也让我特别动心.我爱听春天早晨布谷鸟叫,我爱听黄昏时候小河哗哗哗哗的流水声,晌午的时候,一只蝈蝈在庄稼地里也叫得特别有味,夜里起了大雾,我爱听大杨树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还爱听那高空的风声,盛夏的雷声,黄河的波涛声,暴风雨来临以前天空中轰轰隆隆的响声.我觉得它们特别叫人振奋.清明时节孩子们吹起柳哨,呜呜咩咩,乡村过年,用高粱秆儿做成的谷穗,风一吹,噼里噼崩乱响,我都觉着特别迷人.真是的,我觉着没有一种好听的声音,不叫我喜爱的.我听见这些声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儿昕好半天.我妈总说:'傻孩子,你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她不知道,这些声音已经悄悄地钻到我心里去啦.我总傻想着,如果一个写曲的人,能把这些声音都写进音乐里该有多好.也许我将来能把这些写进去吧.在乐器里面,各种乐器,大鼓,小锣,管子,胡胡,各种琴类,我没有一样不爱.要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要算小提琴了.为了买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为我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很不富裕,买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钱哪.我买到小提琴那几天,夜里连觉都不愿睡了,整半夜拉着它,早晨醒来,发觉我还抱着它睡昵.我在学校里简直是混日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课,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一天到晚想着我的提琴.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后,咱们军的文工团到我们学校演出,你不知道我当时瞧着他们多羡慕呀!特别是那些女同志.穿着军衣,梳着双辫,在马路上咔咔一走,多神气呀!她们把我的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两头去找她们.她们还听了我的演奏.她们说我拉得不错,很有才能,就是内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园牧歌,既没有旧中国人民的苦难,更没有人民的斗争.她们说我还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们给我讲了许多英雄故事,许多她们在前线上的活动,还给我抄了许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拉着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们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样出现住我的面前.我从聂耳、星海的曲子里,像真的听到了黄河的涛声,战斗的炮火和千军万马的呐喊.我想着,什么时候我也像这些女同志一样,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同我们的英雄们在一起战斗,一起前进呵!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参军的时候,不正是我这样的年龄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妈妈一谈,妈妈却不同意,这样一直拖到我刚才说的10月1日这天.这天晚上,我像着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决定用最大的努力来说服妈妈.谁知道跟妈妈一提,妈妈哭啦,她说我爸爸死后,她带我长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说服她,灵机一动,就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说:'好,这样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没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两声,听听没有一点动静,我这个'好孩子',才轻手轻脚地起来,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从墙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胡同口,我才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说了两声:'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不简单!不简单!"郭祥又是赞赏又是鼓励地说.
一个伤员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问道: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那把提琴吗?"
"是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已经破旧了的黑皮琴套,又接着说,"要说决心哪,不能说没有;要说锻炼哪,可就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等于零.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我坐在鸭绿江边,望着滚滚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过去的年代,中国的革命英雄们,中国的劳苦大众,创造了多少震天动地的革命业绩!只要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样颤动不停.我想,我为什么出生得那么迟呢?为什么我不早几年赶上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呢?我究竟是块钢铁还是一块废渣昵?现在好了,伟大的战斗到来了,一个最好的锻炼考验的机会到来了.我一定要锻炼,要考验,要同英雄们一道前进.我一定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钢铁,哪怕不是第一等的优质钢也好,但是绝对不能成为一块废渣.我坐在鸭绿江边,听着对岸的炸弹声,看着对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伤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简直不能想像我激动到什么程度!就在这种心情下,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这个嘎连长怎么不说话呀?"徐芳说,"你在战斗里是怎么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个字儿:狠!我捉摸的是,怎么能多敲掉它几个!"
"生死问题,你一点儿都不考虑?"徐芳乌亮的眼珠闪也不闪地望着郭祥.
"生死?"郭样一笑,"我这一百多斤,撂哪儿算哪儿,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芳把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郭样,深思着,显出无限景慕的样子.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话抄在扉页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头一偏:
"咳.你抄这个干吗?这些平常话!"
"不不."徐芳咬着下嘴唇儿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说,"这可不是平常话.很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会有牺牲精神的.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是这个意思."郭祥兴致勃勃地说,"干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儿不行!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哪头轻哪头重,绝不能含糊.人民大众本来是'一万',你看成个'一',自己本来是个'一',你看成'一万',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我多么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转了,他怎么肯为大众击牺牲呢?好战士死了千千万,从个人说生命是停止了,可是斗争胜利了,历史前进了,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发展了.这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毛主席说:'人应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
"对,对!就要这样."
"咳,"徐芳叹了口气,"比起你们,真叫人惭愧死啦.我这人一会儿骄傲得不行,一会儿又泄气得不行.这次文工团分做两半儿,一半儿到前方,一半儿到后方.没想到把我分到后方,我就怄气,觉得上级瞧不起我.谁知道来这儿一考验哪,我觉得处处不如人家.特别是小杨,人家真是一枝开放在炮火硝烟里的红花,而我不过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儿.人家不管作什么事儿,都毫不犹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马利索.你就说洗血衣吧,人家砸开冰窟窿,一洗就是几十件,把手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叫冰渣儿划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声疼,叫一声冷,还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么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着血衣哭啦.小杨说:'小徐,你是不是嫌脏呀?'我说:'我怎么会嫌脏呢?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可是他们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呀?'小杨说:'傻妹子,革命是要代价的呀,没有这么多人流血,革命怎么能胜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泪和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冲洗在冰水里.……你看,这也是一个感情问题.平常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实际工作里,却不如他们有办法.伤员们乍来,没有大小便器,这可怎么办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扬,仰着下巴颏儿,眼皮翻了两翻,就说:'别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着她去了.我们爬山越岭,到了战斗过的地方,小杨从雪地里扒拉出许多美国兵扔掉的罐头盒子,还有好多死美国兵的钢盔.小杨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说:'小杨姐,你可真有办法.不过当初那些造钢盔的人,可是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用处!'我俩咕咕嘎嘎地在山头上笑了好半天.你们现在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用美国兵的钢盔来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们嘿嘿地笑着.徐芳又讲下去:
"可是叫我给伤员们去接大小便的时候,唉呀,我觉着真个要臊死人了.小杨就对我说:'勇敢一点儿!小徐,勇敢一点儿!这都是咱们的阶级弟兄!这都是咱们的亲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害臊呢!'她这话果然很灵,我也就不那么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劲捏着鼻子,就是戴个大口罩.端着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远远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这是为什么?这还不是嫌臭嫌脏吗?人家小杨,就一点儿也不嫌脏,一切干得挺自然.她对我说:'小徐,你慢慢就习惯了.世界上只有脏的思想,没有脏的工作.我们小时候,妈妈给我们擦屎刮尿,没有人说妈妈的工作是下贱的,妈妈也并不嫌我们脏呀!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从心里爱我们.只要我们从心眼里热爱我们的阶级弟兄,也就不嫌脏了.'听小杨一说,哎呀,我觉着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思想实在太差劲了.想起这,我真惭愧死啦!为什么我就不能跟她一样?"
"这得慢慢来呀!"郭祥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刘胡兰牺牲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你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问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机灵地一笑,"小资产阶级呗!干我们这行的,你不用问,十个有八个是小资产阶级.我爸爸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已经死了,像我这成分还要算好的哪!"
他们正在热烈地谈着,只听厨房间里扑通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一看,原来小刘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们不由得笑起来.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说:
"真把人困死了.将来胜利回国,我非睡它个八天八夜不行!"
"我今天替你值夜班吧."徐芳说.
"你呀!你睡得像个死猪,把你卖了还不知道谁卖的呢!……你在这里净穷扯些什么呀?干吗不把你的宝贝提琴拉一拉呢?"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热烈的响应.
"好好,小徐拉一个吧!"大伙纷纷说.
"拉个什么曲儿好呢?"她歪着头儿.
"来个《雪花满天飘》吧!"郭祥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这个歌儿了."
"我也喜欢这个曲子."徐芳说,"我一拉起这个曲子,我自己就好像看见满天飘着雪花,刘胡兰提着一个竹篮,带着笑,正在那山野路上走呢!"
徐芳说着,把她那不长不短的乌黑的发辫扔到后而,打开黑皮琴套,取出一把擦拭得十分光洁的提琴.她调了调音,就把那红润的脸儿微微一偏,轻轻地贴在提琴上演奏起来.
这是多么优美的悦耳的声音哪!郭祥、小刘和那几个伤员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出现了微微的笑容.开始郭祥还想,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来呢,究竟是那几根丝弦的奥妙或者是她那奇异的手指呢?接着他就忘了这个念头,随着那乐曲的抑扬.郭祥的面前好像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一个英勇果敢的姑娘,正面含笑容,提着竹篮儿行走在那山野路上,她的身上也像披着一层美丽的雪花似的.……
徐芳演奏的第一段,只是乐曲,演奏第二段的时候,就随着乐曲轻声唱了起来.她的音色,真是奇妙无比,也许因为年龄的缘故,略显尖嫩一点儿.大家正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叫:
"徐芳!徐芳!"
叫喊的人,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点不满的意味.
"徐芳!你出来一下!'外面又喊.
"你们文工团的谢同志叫你呢!''小刘说.
"讨厌!"徐芳只好停下来,带着愠怒,蹬上鞋子,走出去了.
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青年.他穿着军衣,围着花围脖儿,白暂的脸孔上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
徐芳走到他面前说:
"谢福畴!你叫我下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他笑着说.
"你没听见我正给伤员演奏么?"
"没有听见哪."他扬扬眉毛,"要是听见,我怎么能打断你哪!"
"你有话快说."
"咱们到那边谈好不好?别吵了人家伤员."
徐芳跟在谢福畴后面,来到离病房稍远的地方.
"你快说吧!"徐芳说.
"小徐!"谢福畴亲切地说,"你看,咱们来到这儿执行任务,时间不短了,也许快回去了.团里规定,叫咱们创作个小歌剧,现在还没有影儿.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端大小便,回去可怎么交账呀?"
"依你说,这大小便就不要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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