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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15 魏巍(当代)
说话间,那架敌机对着郭祥俯冲下来,"咕咕咕咕咕咕咕",一顿机关炮,打得山头烟火直冒,土石迸飞.那郭祥在多年战争中锻炼得无比敏捷,真像是一只战火中的燕子,早已迎着俯冲相反的方向,跃到一个土坎下面去了.
"怎么样,连长?"花正芳在下面问.
"汗毛也没碰断一根."郭祥站起身,笑着说.
那架飞机上的美国佬,见没有击中他的对方,而且这个不值一顾的步兵又在那座秃光光的山顶上摆好了射击姿势,简直是更加激怒了.
"连长,"花正芳说,"你瞧,他一个劲儿地歪着脖子瞅你!"
"让他瞅吧,我又不是新媳妇儿!"
"小心,他要出坏主意了!"
说着,敌机又转过来,对着山头,带着吃人的怪叫扑了下来.
"投弹了!投弹了!"
花正芳一句话没完,"轰嗵"一声巨响,黑烟升腾起来,顷刻遮住了山头.小石块噗哒噗哒往身上直掉.
"连长!连长!"
花正芳一连声喊.正要冲上山头,只听烟雾里说:
"你嚷什么,它抓不了我的俘虏!"
烟尘飘散,只见郭祥在山头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拍打着他的帽子.
"没有碰着你吗?"花正芳抬起头问.
郭祥笑了一笑:
"要专门炸一个人,也不那么容易.你瞧,他把蛋下到哪里去?"
花正芳一看,也笑了.那个山背坡的炸弹坑,离他们还有100多米远哩.
这时,郭祥觉得,既然那个飞贼肯同自己单独较量,就索性站起来,两腿擘开,采用立射姿势,向那架敌机猛射起来.
那架敌机,见地上的这个步兵对它愈来愈不放在眼里,竟然直起身子同自己对射,简直怒不可遏,气得连声音都似乎变了.它马上呜呜隆隆地怪响了一阵,连续降低了高度,不知它要耍什么花招,在山头上简直可以看见这个飞贼的嘴脸和听见他愤怒的呼吸.
"他要干什么?"花正芳惊奇地问.
郭祥也判断不出这奇怪的行动,眯细着两个嘎眼睛,凝视着对方.
说话间,那架敌机在远处对准了郭祥之后,猛烈地加快了速度,一阵哇哇声,猛扑过来,眨眼间,带过来一阵极其强烈的巨风,简直像擦着郭祥的头皮似的,哇哇地冲过去了.郭祥站立不住,打了好几个趔趄,弄了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糟啦,糟啦!"郭祥一连声喊.
"怎么啦,连长?"花正芳忙问.
"它把我的帽子摘走了!"郭祥骂道,"狗日的,是想把我一风煽倒呀,这叫什么战术?"
那架敌机,正像景阳岗上的老虎,平日谈之令人色变,但其实它那本事,也就是一扑、一剪,等到它那一扑一剪不顶用了,锐气先就减少了一半.但是由于他比起那老虎来更顾全自己的脸面,仍然不肯溜走.这郭祥一时跃到这边,一时跃到那边,一时跪射,一时立射,全随自己的方便,身子真是矫捷极了.没想到一个威风凛凛的、纵横万里的嗜血怪物,一个凭着一双铁翅膀而目中无人的近代化飞贼,同一个手持短兵火器的步兵,直打了一个小时之久,仍然不分胜负.这真是战争史上少有的盛事.这时,只听松林里一片人声欢腾.有人在下面喊:
"连长!连长!让我们排打几下行不行呵?"是三排长的声音.
"连长!乔大个也要求试一试哩,行吗?"是一排长的声音.
"行咾!机枪班可以试试,用穿甲弹!"郭祥在山上兴冲冲地答道,"不过要隐蔽好,注意节省弹药!"
下面一片掌声.
郭祥立刻指定了几个山头,叫花正芳下去传达命令.
"回来,也让我打几枪吧!"花正芳说.
"我的傻兄弟!"郭祥拍拍冲锋枪,老味十足地说,"你就没瞅瞅我这是给大伙打气!这东西不顶事,还是机枪来劲!"
时间不大,在那架敌机飞过的地方,遭到了猝不及防的猛烈的射击.山谷间响起了悦耳的流水一般的回音.眼瞅着,那架敌机抖动着翅膀,升高了,最后,又向郭祥的山头打了一长串机关炮,发泄了满腔的怒火,才无可奈何地、无精打采地飞走了.
"好小子,再见吧!"郭祥向空中挥着手喊,"别抱屈呀,日子长着哩!"
说着,照着那架飞机,又兜屁股给了一梭子,山谷里很久地回响着那支冲锋枪清脆的枪声.但是,紧接着这枪声被松林里一片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人们从松林里纷纷走出来,欢呼着.有人简直唱起歌儿来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滚打,郭祥浑身上下全是土,简直成了"土地爷"了.可是心眼儿里却无比的畅快,总想唱几句儿.按照他往日的习惯,每逢战斗胜利结束.他都是要坐在敌人炮楼的垛口上,两条腿儿垂在半天空,一边悠闲地悠荡着,一边唱几句他爱唱的那些歌儿.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呀……"
郭祥拍着土,刚唱了一句,就听下面有人拉长声喊:
"郭——连——长——!下——来——啵——!营长——喊你——哩!"
他心里蓦地一跳,停住歌,装作没有听见.下面又喊:
"营长找你哩!下来啵!"
"糟啦!"花正芳叹了口气,"劝你你不听,你瞧……"
"唉,这叫'没法儿'!"郭祥神色懊丧,刚才的一股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枪同空空的子弹盒往花正芳手里一递,拍拍自己的脑瓜说:"等着挨批吧!"
当他一拍脑瓜,才想起没有了帽子,着急地说:
"快,快帮我找帽子!看,不讲军人风纪又是一条儿.真没想到,这混蛋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
花正芳急得在草丛里乱找乱摸,不见帽子的影儿.
"郭——连——长——!快一——点——!"下面又喊.
"下来啦!"郭祥暴躁地没好气地回答,跑上去把花正芳的帽子一摘嵌在自己头上,"我先借着戴一会儿!"说着,迈步下山,一步,一步,慢吞吞的,皱着眉疙瘩儿,一路走,一路编法儿,准备应付营长的询问.
下了山,穿过一道长长的松林,来到营部所在的山脚.陆希荣已经从防空洞里钻出来了,一脸怒容,正背着手,在防空洞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郭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陆希荣装作没有看见,仍旧走他的;郭样一只沾着泥土的手只好在自己的眉梢那里举着.陆希荣又走了两个来回,才停住脚步,问:
"郭连长!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
一听叫"郭连长",而没有称呼"嘎子",郭祥立刻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不过他竭力想按照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计划,来挽回这不幸的局面.
"是这样,营长,"他满脸堆下笑来,"我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有错儿你只管撸我好咧,可别生气……"
"我问的是,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陆希荣的声音更严厉了.
"我,我……"郭祥仍旧按捺着性子,"是这样,营长,刚才我看见全营的伙房,都叫飞机捂到村子里了,我就不知不觉地想掩护他们一下,没想到……"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问题?"陆希荣用手一指,"我是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规定?"
"知道."
"那末,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规定?"
郭祥被挤到死胡同里去了,只好又堆下笑来:
"营长呵,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毛病,我是有点儿游击习气!……"说着,走上几步,嘻嘻一笑,"营长,你有烟儿没有?给我一根抽抽,再批我行不?"
"我没有时问跟你打哈哈!"陆希荣严厉地说,"你一贯在首长面前搞这一套,来混过你的错误!今天不行!"
郭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问你,"陆希荣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背着手,叉开两腿,站得稳稳的,"你在大众面前,公然违反我的规定,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领导吗?我再问你,这个营的营长,究竟是你呀还是我?……哼,我早看出来,你在国内有几仗打得还可以,就觉着自己满不错了,尾巴就翘起来了,处处想把我踹到黑窟窿里,把你显出来.告诉你吧,你还嫩得很,我还没有死!"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肮脏思想!"郭祥抗声说.
"你有什么思想,你自己知道."陆希荣冷笑了一声,"今天的事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你讲讲,你的行动是什么动机?"
"我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陆希荣又冷笑了一声,"是你不敢说出来!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动机.你是看我打伏击没打好,受了批评,上级表扬了你,你就觉着好机会到了.是不是?"
"你,你说什么……"郭祥恼了.
"那末,你为什么不执行我的规定?"
"因为你的规定是挨打战术!"郭祥大声说.
"什么?你说我是挨打战术!"陆希荣黄黄的面皮立时涨得通红,"好哇,你批评我!我问你,敌机本来要走了,你又让它多在这里炸了一个钟头,你这是什么战术?今天全营的损失,你要负完全责任!我要马上讨论对你的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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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团党委会
团部住的这边,也叫青坪里.小山庄的旁边,有一道清俊的溪流.溪边是一块大青石,很像是朝鲜人淘米洗菜的地方,邓军和周仆披着一身灰尘,正蹲在这块大青石上洗脸.刚才在敌机轰炸中,他们亲自率领部队救人救火,大部分老百姓被救了出来,由于提水工具不够,火却没有完全扑灭.有的房舍仍旧旋卷着大团大团的黑烟.
"老邓,"周仆一边捧水洗脸一边说,"敌人对我们一点都不放过,我们也得想点办法呀!"
"我真担心,敌人发觉了我们的行动,这个仗又打不成."邓军忧虑地说.
周仆擦过脸,看见邓军仄楞着身子用一只手洗,很吃力,手巾老搿不干,就急忙抢过来帮他拧干,递给他.
"咳,"邓军叹了口气,"我简直成了幼儿园的小孩子了."
正说话,郭祥从那边皱着个眉头走过来,打了个敬礼.
"嘎子,"周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弄得像个土地爷似的?快来洗洗!"
"我找你们有事."郭祥刚一张口,泪就吐噜噜噜流下来了.
"哈哈,"周仆笑起来,"你这个乐观派,怎么搞的!"
周仆捺着他的肩膀,一同坐在草地上,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来擦了两把,就把政委的毛巾擦得乌黑,自己一瞅,不好意思地放到旁边去了.
"营长要处分我."
"为什么?"
"嘎家伙!"邓军说,"准是又调皮了."
"这,这次没有."郭祥庄重地说,"刚才,飞机欺侮我们,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忍不住,就随便给了他两枪,营长就说我违反了规定."
"什么规定?"周仆忙问.
"不准打飞机."
"唔?"
周仆沉默了.他低下头,手指在膝盖上不断地捏拢又放开,放开又捏拢,最后握成了拳头,"好,好."
"政委,你,你……"郭祥的脸色变了.
"不,不,"周仆摇了摇手,"我是说问题暴露得好."他把脸转向邓军."我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这问题看起来小,实际很重要.这是究竟让敌人从精神上压倒我们,还是我们从精神上压倒敌人的问题.你说打,我说不打,这是两种思想,究竟谁的意见对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下去,"出国以来,天天在敌人飞机翅膀下过日子,咱们对消极防御,恐怕也强调得多了些;有人就觉得敌人的飞机碰不得了,飞机一来,就扎到洞里去,连工作都不做了.这不是叫敌人从精神上压倒了吗?一个部队不怕一次仗两次仗没打好,要是叫敌人从精神上压倒了,那就是很危险的."
"这几天的确有些人不像样子."邓军生气地说.
"现在离天黑还有两个钟头,"周仆扭过脸看看太阳,"我看马上召开团党委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来统一统一思想.你看怎么样,老邓?"
邓军表示同意.通讯员立刻去传各位党委委员.
周仆让郭祥先到一边休息,等会儿列席这次会议.郭祥站起身要走,周仆又数落他说:
"哼,打起仗来是英雄好汉,哭起来像个娃娃.你说,你像个连长不像?没有一点政治风度!"
"我,我是没有政治风度儿."他嘻嘻一笑,跑到警卫员那里去了.
小玲子正在房子里给首长烧开水,他一见就喊:
"小玲子,先给我倒一缸子!"
"首长还没喝哩!"小迷糊说.
"快把人干死了,优待优待嘛!"
小玲子倒了一大缸子递给他,笑着说:
"我的大首长,你怎么又犯错误啦?"
"你们这些当通讯员警卫员的,脑子就是简单."他很认真地说,"我以前当通讯员那当儿,除了打仗,就是两个饱儿,一个倒儿;当了干部,才知道难哪,问题简直复杂得很.你们以后当了干部就知道了."
"哈哈,"小玲子点着他说,"犯了错误还想教训人哪!"
"错误?"郭祥梗梗脖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咧!"
在团长政委那边,郭祥刚刚离开,陆希荣就到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想在首长面前显得平静.
"政委,"他显出很恭敬的样子,向政委身边靠了一靠,"我觉得出国以来,部队的确存在着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如果不好好解决,对执行战斗任务是很不利的."
"什么问题?"周仆瞅着他问.
"我想首长老早就看到了,"他谦恭地说,"就是纪律问题.我觉得我们营特别严重.上次打伏击,二连连长不执行命令,首长已经正确地解决了.没想到军人大会刚刚结束,紧接着又发生了……"
"什么问题,你可说呀!"周仆又问.
"刚才敌人飞机来了,大家都隐蔽得很好,本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谁知道三连连长不听营里的号令,乱打一气,惹得敌机轰炸了一个多小时,全营伤亡了20多人.……"他看了看团长、政委的脸色,又继续说,"郭祥同志的确有许多优点,可是这种不遵守纪律的毛病,如果不管严一点,给以必要的处分,对他本人也没有好处.……"
"你准备给他什么处分?"周仆凝视着他.
"这,这主要靠首长考虑."
"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够成熟.……"他沉吟了一会子,"我觉得,撤职是太重了一些,一般警告似乎又轻了一些,是不是行政上记大过一次,党内给以当众警告比较合适?"
周仆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邓军忍不住了,瞪着他,严肃地说:
"陆希荣!你是怎么搞的?二连连长是右倾,郭祥是积极求战,怎么能相提并论?……他本质上很好嘛!"
"团长,你说得对."陆希荣接上说,"过去,我也认为这同志本质很好,后来有些事情,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有些是牵涉到私人问题,我不愿讲."
"你可以谈."周仆说.
"我觉得,在上级面前讲一个同志的坏话不好."他迟迟疑疑地说,"不过,首长一定让我讲,我也只好讲了."他看看周围无人,小声说:"你们知道,小杨,本来就要同我结婚了,回了趟家,就变了,拒绝举行婚礼.他们俩是一道回来的,走了一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我还不清楚.这些个人问题,我也不愿追查,上级了解就算了.……"
"先开会吧."周仆说.
大家站起来,向小玲子烧水的小屋走去.周仆看看门口,已经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双鞋子.还没有进门,就听郭祥在里面嚷:
"谁搞点捐献,提提情绪!"
"对!谁搞点捐献哪?"孙亮也说.
"噢,又冲着我来啦."周仆一面弯腰脱鞋,一面说,"好,好,小迷糊,给他们拿出一包."
"小迷糊,拿两包吧!"人们怂恿着.
"这些个烟筒!"小迷糊说,"就不看看什么环境儿!"说着,在皮图囊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包红盒的"大生产"牌香烟,丢在炕上.
"小迷糊,你可真保守呀!"
"你这个农民意识!"
人们抽起烟来,靠着墙坐了一个圈圈儿.小屋子里顿时弄得烟腾腾的.
周仆向大家扫了一眼,眼光停住了,他指了指郭祥和孙亮的脚,带有责备的意味说:
"你们俩怎么不脱鞋呀?"
"穿了脱,脱了穿,太费事了."孙亮红着脸说.
"我穿的是五眼儿鞋!"郭祥把腿一伸.
"五眼鞋就长到脚上啦?"周仆批评说,"已经讲过好多次了,你们当党委委员的,当干部的,都不带头儿,怎么做得彻底呢!遵守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这是主席规定的呀,我的同志哥!……好,下次我们要专门召开一次党委会,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郭祥和孙亮脱了鞋,放到门口.
团党委委员,除副团长到师里汇报以外,都到齐了.周仆宣布:把"要不要打飞机?"作为本次团党委会的中心议题.
青年干事出身的营长孙亮,年少气盛,一开会就打冲锋,常常是头一个发言.现在大家又笑眯眯地看着他.
"先说就先说!"他笑了一笑,"照我看,这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过去我们在国内就常打,在红山堡,在二道沟,在大同都打下过.现在敌人飞机一多,好像就成了问题.按我看——"他捋捋袖子,"你不打,它越来越凶,它敢许来揪你的头发哩!"
人们笑起来.
"你们别笑,"他接着说,"昨天晚上行军,我碰到第二军的同志,他们说,有一架敌机追杀撤退的老百姓,俯冲射击,飞得太低了,一下子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
"真疯狂!"
"该死!"
人们愤恨地说.
"所以,一定要打!"他挥挥拳头,"可是现在光搞消极防空,有个别干部,甚至不准战士唱歌、讲话——"
"为什么?"周仆掩住小本儿,停住笔问.
"说是一讲话,飞机就听见了."
"真是奇谈!"周仆把膝头一拍.
"你们知道,我们营本来比较活跃."二营是以文化娱乐工作著称的,曾经得过全师歌咏比赛、战士业余演出比赛的奖旗.孙亮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脸上不好意思地红了一红,"可是现在呢,听不到歌声了.我看再不打,连气也别出了!"
"来,孙营长,抽上一根儿!"郭祥赶忙抽出一根烟,替他对着,亲热地递过去.在孙亮发言的时候,他一会儿直直腰板儿,一会儿咳嗽两声,眼珠儿笑得简直像要发出声音来了.
"说漂亮话容易得很."陆希荣斜了孙亮一眼,心里暗暗地说.
"打,是应该打,"小学教员出身、外号"老秀才"的二营教导员李芳亭,瘦长脸上出现了极其严肃的表情,"不过,还是要冷静!关键是能不能打得下来.如果打不下来,再弄一大堆伤亡,不但收不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会受到上级的批评.我看,可以先等等看,看看其他部队有什么经验,再动手不迟.总之一句话:我们还是要冷静,宁可失之于谨慎,切勿失之于鲁莽!"
陆希荣欠欠身子,看样子要发言了,但是他又抑制住了自己.
"他,他说的什么'字话'?"郭祥在孙亮耳边悄悄地问.
"就是要谨慎!"周仆带有嘲讽意味地说.
"是需要慎重考虑."正在做记录的组织股长崔国彬停住笔,说,"我们出国还没有正式打仗,在飞机的轰炸下就伤亡了好几十名.我觉得现在不是打不打飞机的问题,而是使大家重视防空的问题.政治工作也要跟上去.现在怕飞机的,固然也有;可是轻视飞机的,满不在乎的,还是绝大多数.飞机一来,不说隐蔽,还照样大摇大摆地走,你劝他躲一躲,他把眼一瞪:'几架破飞机,它能抓了我的俘虏?'……他不知道破飞机也能打死人哩!我们所以有这么多伤亡,就是这些'假大胆'暴露目标造成的!"
"我完全同意以上同志的意见."陆希荣看到发言的机会已经到来,就立刻接上去说."我觉得,现在不是该不该打飞机的问题,而是如何强调纪律性,如何加强管理教育的问题.有人讲,部队有些不够活跃,"说到这里,他故意不看孙亮,但是孙亮那只伸在香烟盒边的脚,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这并不是没有打飞机造成的,这是一些人造成了许多无谓的伤亡造成的."他顿了顿,又说,"飞机上是敌人,当然应该打,这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值得讨论的,是我们的工作方法.毛主席告诉我们,要一切从实际出发,要按具体情况办事,这是应当引起注意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们都要看看时间、地点、条件.有人讲,在国内也打下过飞机,对!可是那时候蒋介石的飞机有多少,现在美国人的飞机有多少?那时候的飞机有多少种类,现在的飞机有多少种类?那时候的飞机是什么速度,现在的飞机是什么速度?据通报,敌人的飞机有1450多架,集中使用在北朝鲜这个小地方,敌人的通讯联络都是近代化的,你发现了几架敌机,一打,马上就会像捅了蚂蜂窝,勾引来很多架,让你走不脱,弄一大堆伤亡,这对完成战斗任务,有什么好处?你要硬打嘛,那也行,可是用什么去打呀,不要说高射炮,高射机枪也没有,就用步枪、手枪去打吗?用手榴弹往天上扔吗?我们营个别干部就有这种冒险情绪.照我看,打的结果,只能是遭到更大的伤亡!……"
"我问一声,这些日子不打飞机,为什么也有伤亡?"郭祥冷古丁地捅出了一句.
"我是说,打起来,就会有更大的伤亡!"陆希荣的声音更高了,"就以刚才的事件来说,由于你想出风头,乱打一气,使全营伤亡了20多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不对!"郭祥立刻接上说,"营长,你把事情说颠倒了:是全营伤亡了20多个,把我气坏了,我才打的.哼,要是不打,恐怕还会伤亡得更多哩!"
"再说,打飞机怎么能算是出风头呢,你们为什么不去出这个风头?"孙亮也愤愤不平地说.
"不要激动!"周仆挥挥手,"可以慢慢讨论."他又回过头:"参谋长!你也讲一讲嘛."
参谋长扶了扶眼镜,他一向是从容不迫的:
"依我看,消极防空也要注意,积极防空也要注意.好像并没有什么矛盾.不过,在目前说,要是团首长决定打的话,需要严格控制.起码要由团统一掌握.如果每个营连都随便打起来,就会浪费很多弹药."
"还是不要统得太死吧,"政治处主任说,"如果一个连发现情况有利,报到营,再报到团,等到批准,飞机早跑了!"
周仆看发言差不多了,扛了扛团长的肩膀:
"老邓,还是你来讲一讲吧!"
"我没有什么讲的."他扫了大家一眼,把那只独臂一挥,"就是要打!只要是敌人,地下的要打,天上的也要打!爬着的,滚着的,飞着的全要打!"
使人顿时觉得,这间小屋容纳不下他那洪钟一般的声音.他的声音,看来更适宜于在荒原大野间,在炮火硝烟中作战斗的呼喊.在这间小屋里,立时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
屋子里空气变了.一种强大的无声的热流,闹嚷嚷的,热辣辣的,倾注到人的血管中去.
郭祥不由自主地把舌头一伸愉快地笑了.炕上那盒烟,别人都抽了一支,他已经抽了两支了;现在他伏下身去,又从里面抽出了一支.
那几句话也使得周仆精神振奋,神采飞扬.他"嚓"地划了根火柴,燃着了自己的烟斗,动人地微笑着,瞅着烟斗里细小的火花.这是多么勇敢、多么热情、多么有力量的手在支持他呵!
对于一个党委书记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这种支持更为可贵呢!
"同志们!我看不用多讲了,"他沉了沉,提高声音说,"我看,刚才团长的话,就是我们人朝以来第一次团党委会最好的结论!"
当然,他说不讲了,并不真的就是不讲了;人们知道他燃着他心爱的大烟斗,就是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形形色色思想纷然杂陈的丛林中,已经跋涉过遥远的路程,到达了一个站口的信号.他们,那些党委书记们,他们的职业注定了,在他们的一生中,要永生从事这种没有止境的没有终点的跋涉.而且他们还要力争自己成为党的神经系统中一根尽可能敏锐的神经,来感触,来分析,来鉴别,不仅从词句本身,而且从词句背后洞察出哪种意见真正体现了人民的利益,哪种意见能推动革命的前进.
周仆发言了.从刚才同志们的发言中,他不仅从正面意见中增强了自己的信念,充实了自己的勇气;而且也从反面意见那里汲拾了合理的因素.他严厉批评了消极防空中所发生的右倾现象,要求积极展开对空射击;同时,也指出了那种粗心大意满不在乎的毛病,要求把消极防空同积极防空正确地结合起来.在这里,他觉得毛主席提出的既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又要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辩证法,像明灯一样照亮着自己的思想.当他分析着这些情况的时候,还是比较平静的,可是当他提到下面一点,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出国以来,我们没有强调积极防空,我们也有错误.但是有人就觉得敌人的飞机碰不得了,一到地方就钻洞子,工作也不做了,战士们嘲笑他们,叫他们是'防空司令',你们各营,有这种'防空司令'没有?"他严肃地问.
孙亮笑着说:"我们那里有个管理员,人就叫他'防空司令'."
"你们那里呢?"周仆又瞅着陆希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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