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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11 魏巍(当代)
歌声停下来了,战士们愉快地说笑着前进.
周仆站在路旁问:
"同志们!冷不冷呀?"
"政委,你瞧,我还老出汗哩!"一个扛机枪的战士愉快地回答.
"政委要把大皮袄送了你,怕你更要出汗了!"另一个战士开玩笑地说.
那个战士指指自己的机关枪说:
"我这个皮袄,比他那皮袄还顶事哩!"
大家笑起来.
正谈笑间,只听前面集合场上一片声嚷:"截住!截住!"随后,正在公路上行进的队伍,也混乱了,纷纷喧嚷着:"截住它!截住它!"
周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探询,只见炮兵连一匹大黑骡子顺着公路狂奔过来.随后又是两匹跟着那匹没命地奔跑.僵绳都拖落在地上.一个勇敢的战士,刚刚扑上去抓住缰绳,被那匹黑骡子带了几个跟头.等到大家发一声喊,一齐围上去的时候,那几匹骡子又转头跳下公路,向田野里跑去.顷刻间,己经跑出五六里以外去了.
第一天行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真叫人心里有气.周仆大步走到集合场上,看见炮兵连的三门步兵炮歪歪斜斜,牲口套弃置在地上,卫生员正给一个被踢倒的战士裹伤.他把炮连的几个干部找到面前,指着说:
"你们是怎么搞的?"
几个干部垂着头,默不作声.
沉了半晌,那个小敦实个儿的连长才说:
"我们大前天才回来,一看炮锈得不像样子,只顾忙着擦炮,没想到骡子搞生产太久了,一见炮就往后捎,怎么也套不上去,气得驭手给了它一鞭,就惊了,大概又跑回我们住的那山庄去了."
"那你们平常呢?"周仆质问,"平常为什么不注意战备训练?"
"那可不能怨我."炮兵连长也懊恼地说,"参谋处给了我们训练的时间没有?"
参谋长走过来说:
"政委,时间到了,是不是按时出发?"
"按时出发."周仆气得挥了挥手,叫他们随后跟进.
部队出发了.集合场周围挤满了老百姓,大部分是那些衣服褴褛的贫农,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出征的人们.
周仆在团直属队的先头走着.一路上,他还在想着炮兵连长的那句话:"那可不能怨我."是的,是不能够怨他.一年以前,当部队驻扎在这里的时候,他自己的一切精力都集中到生产方面去了,当时真有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味道.以至今天突然接到战斗任务,枪也锈了,炮也锈了,他亲眼看到井台上擦洗刺刀的水都变成了红的.毛主席说,部队不仅是战斗队,工作队,而且还是生产队.很明显,自己抓住了后两个方面,又忽略了战斗队的方面.仅仅一年的和平生活,竟然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这是多么深刻难忘的教训呵!自己刚才责备那个连长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邓军同志在这儿,看到这种情形,会多么难过.他心里引起了一阵深深的惭愧之感.他这样想着,想着,踏着落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十里以外去了.
部队在咸阳登车东下,深夜时分过了郑州,继续北上,第二天下午,就奔驰在冀中平原上了.这里的每一座车站,每一条流水,每一座日本人和国民党反动派遗留下来的残破的碉堡,都可以引起他们长时间兴奋的谈论.他们挤在车窗门口,贪馋地看着目力能及的故乡的村庄、麦田,以及路上的行人,来宽舒一下对家乡的离情.停车的时候,他们在站台上利用短短的几分钟,和站台上的服务员们说上几句话,也觉得特别高兴.看见谁的情绪沉闷了,那些党员们和一些懂事的班长们,就凑过去谈谈故事,扯扯闲篇儿,来宽慰伙伴,也鼓舞自己.直到山海关,车厢里也没有离开和冀中有关的话题,但是谁也没有提起自己的家,只是在心的深处,深深地祝福着自己的亲人!
列车走了三天三夜,于第四天中午时分,赶到鸭绿江边的城市丹东.
部队被指定在镇江山一带休息.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丹东,这座背山面江的城市这样美丽,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想之外.可是走出车站不远,就感觉出她已经被战争的气氛笼罩了.柏油路上己经看到有美国飞机轰炸的弹坑,华丽的玻璃橱窗,没有陈设多少东西,刺眼地贴着纵一道横一道的纸条.街上的各种车辆都在急匆匆地奔驰.市民们脸上带着惶惶不安的神情,扶老携幼,背着行李家具,在向市郊疏散.工人和学生组织起来的纠察队,袖子上戴着红箍,帮助警察维持秩序,指挥着疏散的人们.
管理员在半山上找到了一处民房,算做临时的团部.周仆还没有进房子,就被师部的通讯员喊走了.
师部组织的前方指挥所,是在昨天晚上提前到达的,临时设立在丹东军分区招待所的一间小屋里.师长报告了朝鲜前线的紧急情况: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后,不顾周恩来总理代表我国政府的严重警告,于10月1日越过三八线,向朝鲜北部大举进犯.至10月19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临时首都平壤市以及阳德、元山、咸兴等地,都已相继沦陷.朝鲜的临时首都已迁到东北部距鸭绿江不远的江界去了.敌人叫嚣要在感恩节(11月23日)前结束朝鲜战争,正在举行疯狂的追击,向中朝边境逼近.现在敌人共集中了四个军13万余人的兵力,分东西两线多路猛压过来.西线的美军第一军和英军二十七旅正沿铁路指向新义州;美二十四师和伪一师指向碧潼;另两个伪军师一路指向楚山,一路指向江界.东线的敌军,正由元山、咸兴迂回江界.战局是十分严重的.
师长随后传达了兵团的意图.为了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制止敌人的进攻,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并且为以后的作战创造有利条件,决心占领龟城、秦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等地区组织防御.本师的任务就是争取在敌人到来之前抢占龟城.要求部队立即完成一切准备工作,于今晚渡江.
会议末尾,师参谋长给每团发了一份朝鲜作战地图.并告诉大家,每连配备的朝鲜族联络员,随后就到,要大家好好注意团结.
周仆回到他那在半山坡的团部,看见警卫班的战士们,正在穿新领来的棉衣,一边吵嚷嘻笑.原来这些棉衣是按照朝鲜人民军的式样做的.有的战士说:
"当了几年兵,还没穿过带大襟的衣服呢!"
"人们别把我们当女兵呀!"
"管它男兵女兵,只要暖和就行!"
他们见政委走来,抢先喊道:
"你那带红道道的军官服也发下来了!快试试吧!"
周仆刚待要穿,就听见山头上响起一排枪声,接着防空警报刺耳地呜呜地响起来.四外都有人喊:"防空!防空!"
顷刻间,街上的人们飞跑起来.不一时,一阵隐隐的沉重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新义州的上空出现了敌机.人们开始数着一架、两架、三架,最后数不清了,大约有几十架敌机,像小黑乌鸦一样在新义州的上空盘旋起来.
"俯冲了!俯冲了!"人们喊着.
说话间,一支支黑色的烟柱升腾起来,大地在震动着,像滚过一阵沉雷一般.虽然隔着宽阔的江流,还震得窗玻璃呼哒乱响.
黑烟越来越浓,越升越高,不一时滚滚的黑烟笼罩了江东岸的半面天空,随着风滚到这岸来了.刚才还是碧澄澄的江水,也被照得黑乌乌的.在黑烟下面,穿白衣的朝鲜人向外散跑着,不少人抢向桥头,跑向江边.远远地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这时候,轰炸机停止轰炸,飞走了,野马式战斗机你上我下穿梭式地射杀着逃散的人们.
"政委!你看!"
小迷糊惊叫了一声.周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背着孩子的朝鲜妇女,正被一架敌机追着踉跄地跑到江边,一梭子机关炮咕咕地扫射过来,那个妇女似乎犹疑了一下,就捂着孩子的眼睛跳到江水中去了.
这时候,周仆的心也像跟着这个妇女沉下去了,眼角上顷刻涌出热辣辣的泪珠.他急忙扶住一棵小树.
警卫班的战士,心像刀扎一样,恨不得立刻飞过江去掐死那些野兽们.许多人哭了,用衣袖擦着眼泪.
滚滚黑烟,继续涌过江来,涌到他们的上空,灰烬、纸片,纷纷落下.天空也显得昏暗起来.
周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正要召集各营汇报准备工作的情况,只听山坡下面喊:
"老周!老周哇!"
声音是这么熟稔和洪亮.由于他思想一下转不过弯来,眼睛也有些模糊,竟一下没有看出来是谁.
"那不是团长和小玲子吗?"
"是团长回来了!"
"团长!小玲子!"
警卫班的战士们乱嚷嚷地喊着.
周仆定睛一看,果然是团长邓军和小玲子正往山坡上走哩.周仆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同时又感到意外.
"老邓!"周仆激情地喊了一声,三脚两步跑了下去,一边说,"你这个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老战友见面,真是无限热情,各人朝对方的胸脯上、臂上擂了好几拳.周仆用两只手去握他的右手,觉得木疙瘩的,一看,戴着一只手套,才想起他的右臂已经断了.这不过是才换上的一只假手.
"伙计,"周仆难过地说,"这只胳膊到底没有留下来吗?"
"少个把零件,问题不大."邓军笑着说,"就是系裤腰带有点子费事."
"哼,"周仆指指脑壳说,"要是少了这个零件,你就来不成了!"
"你说得对."邓军笑着说,"那是发动机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周仆拉着他的左手走到山坡上来.警卫班的战士们围过来,向团长敬礼问好,看他们的神色是很振奋的.
周仆把邓军让到小屋里坐下,亲切地凝视着他.这位负过八次战伤的老战士,比以前消瘦多了,那刚毅、黧黑的面庞,透出一些青黄,从山坡爬上来,已经有些喘息.虽然他尽力地压抑着,不让他的伙伴有所觉察.
周仆说:"老邓啊,你这一年在医院很够呛吧!"
"咳,真把人腻味死喽!"邓军好像刚吃过一服苦药一样,皱了皱眉头.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周仆又问,"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很不正的."
"有什么不正?"邓军反驳了,"你让一个好人住一年医院,你试试看!"
周仆笑了笑说:
"我听说你肚子里有两块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呢!回来的人都说,军队这碗饭,你是吃不上了."
"乱说!"邓军批评道."据我看,问题不大!"说到这里,他习惯地要挥动右手,只是肩头动了一动,"不谈这个!……先说说你收不收我这个兵吧?"
周仆用疑问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说道:
"老邓!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坐火车来的,比你大约晚两个钟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周仆说,"我是问你究竟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对你我不能不小心一点."他用手指点着邓军笑着,"你还记得吧,当连长那时候,你听说打仗了,伤没好,就从医院跑出来,没有多久,伤口化了脓,我挨了上级好大批评,还说我是'自由主义'哩!你这个家伙,倒在一边高兴!"
邓军想起往事,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说:
"这次受批评我负责嘛!老战友啰,马虎一点!"
"不,不成!"周仆摇了摇头.
"嘿,我就知道你这一关难过.亏得我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用洪亮的嗓音向房外喊道,"小玲子!打开皮包,拿介绍信!"
周仆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出院介绍信,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邓军说着,仰着脸像孩子似地嘎嘎大笑起来.
小玲子站在一边,龇着牙笑.
"哼!这里面准保有鬼!"周仆看了看他俩的脸色,指着小玲子说,"你说!小玲子,这介绍信究竟是怎么来的?"
小玲子看了邓军一眼,仍然龇着牙笑.
"这小鬼!"周仆说,"对政治委员说话,可要坦白哟!"
"那,那,"小玲子讷讷地说,"那当然要有一个奋斗过程."
"对,你就说说这个过程."
"开头儿,他知道这个消息了,一天往院长、党委书记那儿跑好几趟.人家都说要掌握原则.后来,他听说你们要出发了,就给兵团司令员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他的泪蛋蛋都掉到送话器里去了,这才……"
"胡说!"邓军瞪了他一眼,"我是打电话向他问好的.只是顺便提了一下,他就批准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零碎!乱弹琴!"
"算啰!算啰!"周仆制止道,"我马上通知师里.老邓呀,从我内心说,你不知道多么盼你!只是你这身体……"
"去去去!"邓军把手一挥,"我不承你这个空头人情!……快讲讲情况吧,这次谁当前卫?"
这时候,只见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军帽下露着短发的穿着白胶鞋的女同志.大家一看,这不是杨雪吗?只见她神色沮丧,两个眼圈红红的,靠着门边也不说话.
邓军站起来,亲热地招呼说:
"怎么啦?小杨,怎么一见我就哭呀?"
周仆说:"小杨,有事快坐下来说."
杨雪揉着眼,也不坐下,抽抽噎噎地哭出声音来了.
"有话就讲嘛!"邓军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他们不让我出国."杨雪伤心地说,"我们女的都不让出国."
邓军问周仆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周仆点点头,然后说:
"不过,这也是为了照顾女同志……"
"谁要他照顾!"杨雪有气地说,"解放战争,我哪次不是百二八十地走,我比谁少走了一步!"
"国内究竟不比国外."周仆笑着说.
"国外又怎么样?"杨雪翻了周仆一眼.
"哈,这丫头!你倒把我当作你的斗争对象了."周仆笑了一笑,"同志,你的热情当然是好的,但是……"
"又是'但是','但是',"杨雪不耐烦地说,"我就不喜欢你的'但是',你们这些人,就是靠'但是'吃饭!"
"你说对啰!"周仆说,"我就是靠'但是'吃饭.辩证法就少不了'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个方面……"
邓军笑道:"可是,人家现在就是要的一方面哪!"
"好,好,"周仆也笑着说,"你和团长先谈."说过,到外面开干部会去了.
邓军把杨雪拉到凳子上坐下,说:
"小杨,你听我说.据我想,这不过是一时的规定,主要是朝鲜的情况,现在一点也不了解,等到我们站住脚跟,那时候你们去,就更合适啰!"
"你说得好!"杨雪反驳道,"我问你,朝鲜妇女现在在那边环境合适吗?你把她们搬到哪里去?"
"你看你的嘴多厉害!"邓军找不到新的说辞,就大声说,"小杨,你参军几年了,你还有点儿纪律性没有?"
"你有纪律性!"杨雪翻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还提出要求呢?……你是怎么出院的?你当我还不知道!"
邓军说不服她,把桌子一拍:
"你这么说,我更不管啦!"
杨雪哭了.
女同志一哭,使这位久经战阵的勇士,也没了主意.邓军正要想几句话来安慰她,又怕更不能脱身.
哭了一阵,杨雪揉揉眼,收住泪,又改变腔调说:
"这样吧,团长,叫你公开批准,也确实有你的难处."她非常理智地说,"那么,你就……你就……"
"怎么样?"
"你就把我悄悄带过去吧."
"这怎么行?"邓军吃惊地说,"你又不是一个小物件,我装到腰里把你带过去,你是一个大活人呀!"
"不管什么办法,"杨雪说,"你就是把我装到大口装里,当成粮食把我运过去也行."
邓军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哨音,听见有人喊道:
"集——合——了!"
随后,听见周仆在外面说:
"老邓,走吧!到时候了."
邓军乘机脱身,和周仆一起下山.杨雪仍旧像孩子一样抽泣着跟在后面.
天色已是薄暮时分.各个部队已经向鸭绿江桥开进了.大街当中行进着骡马挽拉的大炮.新钉的马掌在洋灰马路上发出悦耳的蹄声.虽然他们携带的山炮和野炮,有些已经十分古旧了,但炮兵们并不因此减少自己的威严.他们昂着头,骑在高大的骡马上,神情依然十分威武.步兵们为了赶到炮兵前面,在街道两侧急进.
赶到江边,天已经黑下来了.对岸新义州的大火,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由于黑夜的到来,把东方的整整半面天都照红了.那大火照到江水里,好像江水也在燃烧.邓军和周仆这个团的先头营,已经在火光里踏上了江桥.
邓军和周仆在桥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打算对杨雪最后说几句安慰的话,算作告别.
在火光里,可以看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低着头,额发也乱了,样子委实可怜.
周仆跨上一步,无限温柔地说:
"小杨,你听我说,只要我们过去站定了脚跟,你们一定会过去的.据我看,时间绝不会很久!"
"对,对,时间绝不会太久."邓军决断地说,一面又拍了拍她戴着军帽的头,"已经这么大了,千万要听话呀!嗯?"
"好吧,我听话."杨雪头也没抬,一扭身哭着跑开去了,跑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抽抽噎噎地说,"怎么说,对我们妇女还是瞧不起呀!"
邓军和周仆叹息了一声,跨上了江桥.一直走了很远,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揉着眼睛,站在火光里.可是渐渐地,新义州越来越近,在眼前是越来越近的火光,耳边是江水愤怒的波声.杨雪的啜泣,早已经被淹没在愤怒的波声和刷刷的脚步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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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进
由于敌情万分紧急,上级拨来50辆卡车,令邓军和周仆的团队改乘汽车前进,务于拂晓前到达龟城附近.
现在,这支车队,已经穿过新义州,直奔东南.新义州的大火,越来越远地落在他们的身后了.
战士们拥挤不堪地坐在卡车上.没有笑语,没有歌声.刚才,从新义州的大街穿过时,那冒着火焰的窗口,那翘到大路上的粗乱的钢筋,倒塌的房屋和密密的炸弹坑,都使他们的心情分外沉重.各连都已作了传达:敌人其中的一路,正沿着这条公路疯狂冒进,时时刻刻有同这路敌人遭遇的可能.所有轻重机关枪都脱去了枪衣,准备随时迎战.
团长邓军和政治委员周仆,这时分坐在两辆卡车的驾驶楼里.他们的位置正处在先头营的后尾.邓军膝上铺着一小张龟城的地图,手里握着一支过去缴获来的美国的绿皮电棒,一时照照地图,一时下车瞅瞅手腕上的指北针,惟恐走错了方向,赶不到预定的地点.对于当前局势的全部严重性,邓军是了解的.根据敌情通报,气焰嚣张、多路猛进的敌人,有可能在一两日内压到鸭绿江边.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统帅部的决心是:由新义州、长甸河口和辑安三处渡江的大军,必须尽快地赶进,求得能在龟城、泰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一线阻住敌人,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站定脚跟,并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如果进展迟缓,就会在鸭绿江南的狭小阵地上,陷于背水作战的不利境地.因此,他和周仆率领的这支部队,必须在拂晓以前进到龟城附近,争取明晚在龟城以南地区构筑阵地,进行防御.命令还强调说,当前的敌人美军二十四师和英军二十七旅,昨天就从安州突过了清川江,开始向定州和泰川冒进了.如果今晚赶不到龟城附近,天亮以后,敌人空军活动频繁,将给我军增加困难,抢占龟城的任务就难以达成了.
邓军心情焦躁,望望车窗外,真是夜色如海,车队就仿佛在海底里摸索似的.只有定睛细看,才能看出公路像一条若有若无的细蛇隐在夜色里.由于上空时时有敌机袭扰,过江前上级就规定不准开灯,车行得十分缓慢.邓军越发焦急起来,对司机说:
"像这样子,一小时能走几公里呀!"
"超不过十公里去!"司机没好气地说,"我一辈子也没这样开过车,不准开灯,把我的眼睛都使疼了!"
老实说,邓军也不很赞同这种规定.但既然规定了,就只好走一程再说.他转念一想,即使每小时走十公里,天亮以前,赶到第一个目的地新成里,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他的心稍微平静了些.谁知这时,前面车轮子吱吜一声,停下了,司机急忙煞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邓军以为前面的车出了毛病,只好压住性子,掏出烟盒,给了司机一支,两个人一起抽起烟来.眼看一支烟抽完了,前边还没有一丝动静.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止不住用他的大嗓门喝问道:
"搞什么鬼呀?为什么不开?"
"老邓,我看也许出了什么事了."是政委的声音.原来他已经下了车,观察着前面的动静.
这时,从前面跑过一个通讯员,报告说:
"团长,前面走不了啦!路堵住啦!"
"什么堵住了?"邓军忙问.
"叫火堵住啦!"
"夸大!"邓军立刻指责说,"火还能把路堵住吗?"
"是这样."通讯员说,"路两边的房子都起了火,火头子快连起来了,汽车开不过去."
"能不能从旁边绕过去?"
"孙营长正探路哩,叫我来告诉你们不要着急."
邓军挥挥手,先让通讯员回去.然后对周仆说:
"伙计,你等等,我先去看看."
"咱们一起去吧."
周仆说着,就随邓军沿着公路向前走去.警卫员和几个参谋也跳下车来,跟在后面.
刚刚转过山弯,就看见前面山脚下一大馏火光,好像通红的炭块一般阻住了去路.
他们加快脚步,走到大火跟前,果然,一座夹着公路的村庄,两边房屋都烧着了.房顶上的火苗卷着黑烟,已经连在一起.公路已经成了一个很窄的火胡同了.
邓军仔细观察着这里的地势,一边是山根,另一边是稻田和水塘.山根那里是肯定过不去的,稻田这边即使临时开出一条路来,也费时太多.正沉吟间,只见三营营长孙亮拖着两腿泥水从稻田那边走回来,还没有等邓军发问,就摇摇手说:
"不行!稻田那边河岸太高,就是绕过这个村子也上不去.我看,只有等火小点儿再过吧!"
"什么?"邓军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对周仆说,"要我看,马上从这条公路上冲过去!"
"你是说从大火里冲过去?"
"对!"邓军把那支独臂一挥,"我看只要开得快,冲劲大,很可能闯过去!"
周仆沉吟了一下,立刻赞同说:"我看可以试试!"
邓军得到支持,立刻转过脸对司机说:"哪个先开?"
一个穿蓝皮猴的年轻司机,把烟蒂一丢,对车上的人说:"同志们,你们先下来,我来试巴试巴!"
说着,他跨上司机棚,把车门卡哒一关,立刻发动起来,好像一个人要往高处跳跃似的,先曲曲身子,做了一个准备;接着就呜噜一下闯进了火门,钻进那个火胡同中去了.那狂卷的火苗与呼呼的黑烟,顷刻像海浪一样分在两边,而后又合在一处.眨眼工夫,汽车看不见了,只听见隆隆的马达声由近而远.时间不大,就听见村庄那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
"过——来——啵——!没——有——事!"
人们立刻活跃起来.那长长的车队,一辆接一辆地分开火的波浪,又继续向前开进了.
公路盘旋上山.当卡车到达山顶时,邓军南望山下,几乎叫出声来:在那黑茫茫的夜色里,目力所及,远远近近,竟有好几十处火光.真是令人触目惊心.那火光有大有小,有的看去像是人烟稠密的市镇;有的看去像是较小的村落;有的只不过是三五户的山野人家.那火势有的已经减弱、暗淡,像是已经烧尽了;有的却像着火的时间不长,那跃动的火舌,正如凶猛的怪物贪馋地舔着漆黑的夜空.一刹那间,邓军觉得朝鲜整个的土地都在燃烧.在每一处火光里,将有多少户人家世世代代的劳动毁于一旦;将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邓军联想起祖国战争的年代,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走狗们,为了扑灭人民的革命,也曾经到处纵火想烧尽一切.而他们却无耻地诬蔑别人"杀人放火",这些人是多么地可恨!想到这里,邓军不禁周身燃烧,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杀尽这些人间的野兽.
汽车下得山来,沿着一条江流前进.邓军正要查看地图,忽然司机碰了他一下,说:
"团长!看,朝鲜人过来啦!"
路边是一片着了火的树林.借着火光,邓军看见迎面走来十多个身着白衣的朝鲜人,他们扶老携幼,正在公路边艰难地跋涉着.再往前走,迎面而来的朝鲜人三五成群,十个八个一伙,愈来愈多.他们有的背着背架,有的赶着牛车,妇女们头上顶着包袱,背上背着孩子.看来他们已经跋涉多日,脸色憔悴,步履艰难.尤其是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和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在别人的搀扶下,几乎三步一站,五步一停.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或者躺在路旁的乱草败叶中.如果不是后面隆隆的炮声,他们真的是再也不愿挪动一步了.
邓军打开车窗,前面的炮声,已经清晰可闻.显然,这北撤的人群,这炮声,都足以说明,敌人是更加迫近了.可是,正当他更加焦急的时候,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故,车队又一辆接一辆地停下了.
邓军推开车门,急忙跳下车,迎着撤退的人群向前走去.原来前边是一座江桥,桥头上有一堆大火,火头子直冲天空.邓军只当是桥梁着火,心里蓦地吃了一惊.走到近处,才看见是一辆朝鲜汽车,在桥头被炸起火,正好堵住了去路.火光里,还有一辆被炸翻的牛车,一头被炸断后腿的老牛,血流得半边公路都是红的.桥上拥挤着北撤的人群,他们在火光里叫嚷着,从着火的汽车与被炸翻的牛车边挤过来.
三营营长孙亮站在路边,正同几个干部商量什么,看见邓军来了,指着那辆着火的汽车说:
"我们正准备拴上钢绳去拉呢,你看行吗?"
邓军点了点头.孙亮立刻指挥战士们先把翻了的牛车挪开;把断了腿的黄牛,也移到路边;然后在着火的汽车上拴上了三四根钢绳,好几十名战士一起用力拉起来.由于车轮已经烧坏,车体十分沉重,每次只能移动几寸远近.邓军急了,也混在人群里拉着.
正在这时,桥上有人吆喊着什么,邓军一看,原来是五六个朝鲜人民军的官兵,背着转盘枪,杂在撤退的人群里走过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少尉,神色十分激动,边哭边喊,好像很不愿往北走的样子,前面一个人拉着他,后面几个人推着他.旁边还有一个上尉,像是向他劝说什么.等他们走过桥头,那个年轻的少尉干脆坐在地上不走了,一边哭喊着,一边向邓军他们叫:
"东木(朝语:同志.)呀!东木呀!东木呀!"
邓军放开绳子,忙把联络员找过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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