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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10 魏巍(当代)
说过,她跨出门外."小杨,小杨!"陆希荣连喊了几声,她头也不回地朝北屋去了.
陆希荣怔怔地站在当院里.这时北屋的讨论会,大概还在进行,只听见一个女同志尖尖的声音说道:"人家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见死不救!我们班决不能落后,还要克服不团结现象!我承认我自己过去爱闹小性子,也有点爱哭,这次我一定克服!希望同志们多多批评!……"
陆希荣看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西房凉已经盖满了院子.他走到枣红马跟前,枣红马不断啃着树皮,咴咴地叫着.陆希荣无可奈何地解开了疆绳.
在回去的路上,陆希荣信马由缰地走着.他在想,虽然小杨平日有性急的地方,但从来不像这样.为什么她今天表现得这样决断?这样无情?为什么在婚期提前几天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上,竟不允许有商量的余地?很可能这不过是一种借口,用来掩盖其他的问题.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郭祥这个"嘎家伙"是不是在起着不好的作用.其根据是:第一,他们是老乡,在自己同小杨结识以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第二,即使自己同小杨建立关系之后,小杨也仍然爱去找他,同他打打闹闹,并不能认为是很规矩的;尤其是,第三,小杨这次的假期本来是一个礼拜,可是只呆了三天就同郭祥一道跑回来了.他们究竟在路上谈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呢?回来以后,她竟然来都没有来,并且来信要求把婚期推迟,这分明是某种迹象的可靠证明.第四,就是这次"谈判".假如一个女人真正热爱一个男人的话,难道在大战即将开始这样宝贵的时间里,她竟会这样冷淡?此外,他又想到郭祥.这个人在战斗里一向诡计多端,连敌人都害怕他,对待同志也不会没有心眼.令人奇怪的是,最近,他到自己布置的新房里去,对婚事不仅没说半句祝贺的话,还一味谈乡村的阶级斗争,这也是叫人不能不怀疑的……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那马早就饿了,走几步就把脖子歪到庄稼地里.陆希荣拉马嚼子很费劲,气得他照着马头狠狠地摔了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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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政委
这几天,部队处于极度的紧张和忙乱之中.
自从解放大西北,部队开到这里垦荒生产以来,已经将近一年时间.现在要顷刻间由和平转入战争,是何等的紧迫!秋收停下来了,刚刚收割下来的庄稼,在场里、院里、地里堆得到处都是.
战士们忙碌地擦洗着武器.后勤部门忙碌地领发弹药,缝制米袋,日夜不停地叮叮当当地打着马掌.除此之外,还要把主要时间用来作思想动员工作.为了严格保密,部队大都拉到村外的大庙里或森林里,对于出国作战抗美援朝的问题,每天都进行着热烈的讨论.
动员工作第三天中午,花正芳正在村头井台上洗刷碗筷,看见村外大路上,远远地跑过来一匹枣红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身量虽然不高,但从那挽缰绳的姿势看来,十分英武有神.一个骑兵通讯员,骑着一匹栗色马,倒挎着冲锋枪,紧紧跟在后面.
花正芳眼尖,早看出了是团政治委员周仆,就连忙跑回来叫郭祥.郭祥正躺在用门扇搭起的床铺上扯着呼噜睡哩.
"连长!连长!政委来啦!"花正芳一边叫,一边推他,推了几把,都没有推醒.
这时政委已经走了进来,惊讶地说:
"郭祥,你怎么睡大觉哇?"
郭祥揉揉眼站起来,冲着政委不好意思地一笑.
花正芳替他解释说:"刚才我叫他迷糊一会儿,他已经一天一宿没合眼了."
郭祥知道政委的烟瘾全团闻名,就从笔记本上扯下一张宽宽的纸条,抓起烟末,很熟练地卷了一个大喇叭筒,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政委,这又是你常说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哪!"
"好,我接受!我接受!"政委接过大喇叭筒哈哈一笑.
"政委,"郭样两手撑着膝盖,伸着脑瓜,瞅着政委亲切地说,"我看你这几天瘦多了!你的胃病,最近又犯了不?"
"不要紧!"政委挺挺身板,"我看再打几个回合问题不大!"
"你过于费脑筋了,"郭祥说,"你瞧别人30岁没有事儿,你倒谢了顶了."
"不能不操心哪!嘎子."政委说,"团长又不在,这担子是够重的."
"现在他的伤怎么样?"郭祥关切地问.
"他的臂部骨头肯定是断了,腹部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政委叹了口气说,"我看这碗饭,他是吃不上了!"
政委把郭祥那个大喇叭筒刚刚抽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拳头似的烟斗,要郭祥汇报一下连队动员和准备工作的情况.郭祥的文化程度虽低,但记忆力很强.他把几天来擦洗武器,配备弹药,农产品的处置以及动员工作讲了一遍.最后的结语是:连队情绪异常高涨,今天下午就举行全连签名.据他看,到朝鲜打美国鬼子,那是绝无问题的.惟一有问题的就是调皮骡子.
"哦,调皮骡子!"政委微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兴趣的事情,接着问,"他说不参加签名吗?"
"哼,这个家伙!"郭祥说,"前几天把他抓回来,我本来想同他好好谈谈,可是他脸都不红,还大喊大嚷,说'革命已经到底'了!"
"经过这几天的动员呢?"
"在禁闭室关着哩,我没有让他参加动员."
"看!"政委不以为然地敲了一下烟锅子,"你不让人家参加动员,他怎么会签名呢?"
郭祥撇撇嘴说:"你不信,参加也是白闹!"
"不成!"政委用烟斗指着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马上把他放出来,我亲自找他谈谈!"
郭祥应声站起来,对门外的花正芳说:
"去,快把调皮骡子放出来,带到这儿."
花正芳去了,呆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说:
"报告连长!调皮骡子不肯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郭祥惊愕地问.
"他不肯出来."花正芳又重复说,"他还提了两个问题,要求连长答复.第一,按照纪律条令,连首长关战士的禁闭只有36个小时的权力,现在已经超过将近12个小时,这是不是违法行为?他还说……"
"还说什么?"郭祥红着脸问.
"还说,要是违反规定的人不向他亲自道歉,要他出来是不可能的."
郭祥抓了抓头皮,瞅了政委一眼;意思是:"你瞧瞧这家伙调皮到什么程度!"
政委也瞅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那意思却是:"我看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郭祥的黑眼珠骨碌骨碌转了一阵.
"这么着……"他把手一挥,"为了执行新任务,道歉算什么!走!"
说着,快步跨出房门,到禁闭室那边去了.
禁闭室隔着几座院落,也是一间农家小屋,门口站着一个枪上上着刺刀的雄赳赳的哨兵.
"喂,王大发!"郭祥这次没有喊他的外号,以便缓和紧张局势,"你出来吧!"
调皮骡子坐在炕沿上不睬.
"哈哈,王大发同志,"郭祥赶到他跟前,亲热地说,"因为战备工作紧,我把时间疏忽了.老战友了,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
调皮骡子慢慢悠悠地立起身来.刚才一声,"王大发",他那气就消了三分;一声"同志",一声"道歉",他那气就消了大半.这时他用比较平静的语调说:
"这并不是我一定要干部儿给我道歉的问题,这主要是正确执行纪律条令的问题!"
哨兵在门外瞅着他偷偷地笑着.他的脚步慢慢地向外移动,绝不肯走快;意思是:这是你请我出去的,并不是我要出去的.
"政委找你哩,你快走吧!"郭祥催促着说.
一提政委,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事已至此,不得不行.
他们来到了连部.一进院子,政委站在屋门口,老远就亲热地打招呼:
"王大发同志吗,快进来!"
调皮骡子赶到适当距离,用老兵才有的熟练动作,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然后红着脸说:
"报告政委,我最近犯了一个错误……"
"坐下来谈."政委把面前的一张凳子,朝自己身边移动了一下.
这位老调皮兵,在首长面前从来不拘束,今天倒局促起来了.这一来是刚刚从禁闭室里出来;二来是因为过去的一件事情.那还是在周仆刚刚担任政治委员的时候,部队正攻打一个四面环水的县城,数次冲锋都没有成功.周仆来到突击部队中进行鼓动.他的鼓动十分有力,把大家的情绪鼓得嗷嗷叫.可是,这时候,却听到人丛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哼,知识分子儿!会讲,打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哩!……"周仆虽然听得清清楚楚,但并不介意.攻击开始时,敌人的子弹极为密集,周仆拿着短枪,首先踊身跳到齐胸深的水里,率领部队向城墙摸去.部队在政委的鼓舞下很快就一举登上了城头.事后这位老调皮兵,也不得不表示钦佩,并且发表评论说:"我看这个政委,还凑合!"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他每逢见到政委,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他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局局促促地坐下来了.
"王大发同志,"政委异常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很老的同志了,为什么最近犯了那样的错误?"
王大发的头低下来了.
"大发同志,"政委又说,"你跟党走了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打了很多仗,是吧,大概你还负过两次伤吧,在这中间,虽然也有过一些缺点,但主要是成绩,你对人民还是有贡献的."
"我,我……"王大发十分激动,"政委,除了你,谁说过我有贡献?他们都叫我调皮骡子,要是闹着玩儿,我没有意见,可他们把我当成不能改变的臭落后分子!"
政委瞅了郭祥和门外的花正芳一眼,磕磕烟斗说:
"谁要这样看,那他就是不对!"
王大发显得活跃起来了,没有等着政委让,就掏出小烟管主动地插到政委的烟荷包里.政委把他的大烟斗伸过来跟他对火.
"谈谈心吧,王大发,"政委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荣扔掉走那样的路呢?我想,你临走那天是不会不难过的."
"咋不难过哩!"王大发鼻子酸酸的,"实说吧,政委,我不是逃跑了一次,我已经跑了四五次了.有时候,跑到村边,有时候跑出去二三里路,哭一鼻子又回来了.如果有一点儿办法,谁愿意离开咱们的革命部队呢?……可是,最后,最后……我鼓励自己说:走吧,王大发,现在革命到底了,任务完成了,你也算对得起人民了!"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政委又问.
王大发低下头,没有说话.
"大发同志,"政委往前凑了凑,望着他的脸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特殊的困难?"
一句话不打紧.像一颗石子儿扔到古井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他立刻眼圈发红,啜泣起来了.
"有话说嘛!"郭祥不耐烦地说.政委扫了郭祥一眼,叫他不要打岔.
"我,我,政委……"王大发含着两大颗眼泪,"俺娘在家要饭吃哩!"
"噢!"政委显然感到沉重,又问,"你不是贫农出身吗?"
"怎么不是?"王大发梗梗脖子说,"咱是一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那你没有分到土地?"
"分啦,可是又卖给人家喽!"王大发伤心地说,"我记事那当儿,俺爹就给财主家扛长活.我出来抗日了,俺娘在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一抓上军队的白馒头,就想起俺娘,心里就难受!日本投降了,我想,作为中国人民一分子,我的任务完成了.谁知道,蒋介石这老狗又向咱发动进攻.直到实行土改,家里分了房子分了地,才算解决了生活问题.那时候,我探过一次家,俺家住到新分的宅子里,外面插着齐展展的秫秸篱笆,屋子里还有一个红漆大立柜.我在家没有呆三天,就回到了部队.我这心气儿,你就甭提有多高了!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几年又起了变化!……"
"后来怎祥了?"
王大发接着说:"自从家里分了地,俺娘觉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气儿比我更高.不管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熬黄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麦子刚割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俺娘怕粮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里背,还没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场大病.一病好几个月,没有起炕,又是请医生,抓药,就借了人家的钱.到底穷人家底儿太薄,没有办法,就把分的那几亩地又卖了!去年临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里立柜也没有了,连秫秸棒篱笆都拔出来烧锅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说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饭去了.……我想来想去,心里就结了一个死疙瘩:革命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有穷的,有富的,这革命不是白革了吗?"
"我们村也有这种情况."郭祥皱了皱眉头,望着政委,"这个事儿我也有点儿纳闷儿."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小拳头般的大烟斗咝咝地响.
"大发,"他询问道,"你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那,"王大发把手一摊,"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会有这宗事哩!"
"不,"政委摇摇烟斗,沉重地说,"大发同志,这就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呵!"
"什么脆弱性?"王大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儿.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政委又重复说,"你看看土改以后最近两年的情况:像你们家是因为干活受了累,得了场病,穷了;也有人是因为死了口人,娶了个媳妇穷了;还有的人是因为多生了几个孩子穷了.总之,一场风,一场雹子,一场大水都会使人变穷.你瞧瞧,这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别说什么大风浪,连婚丧嫁娶都经不起,连一场病一个疮也顶不住.简直像是大风大浪里的一根苇眉子,你不知道明年会把你漂到哪里去!"
郭祥点点头说:"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怎么办?"王大发困惑地问.
"我也正要问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说革命到底了吗?我问你,现在这个'底',你满不满意?"
"要是革了这多年命,地又卖了,你想想,我咋能满意呀!"王大发懊丧地说.
"对喽!"政委说,"这就是说:还得要继续往前走!还得要继续干革命!毛主席说,我们的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实行土地革命,消灭封建主义还不行,我们还要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实行工业化,办农业合作社!用拖拉机!我们的贫农,要想在经济上彻底翻身,不继续往前走,肯定是办不到的!"
王大发低着头,十分严肃深沉地思索着.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语地说:
"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里充满了活跃的气氛.政委适时转了话题,悄声问王大发,知不知道部队就要执行新的任务.
"这,对我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眨眨眼,得意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当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说.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好比邻居失了火,都忙着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头上一呆,还像个人吗?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热烈地握住调皮骡子的手说,"王大发同志,关于你家庭困难的问题,我回去就叫政治处给县委写信,帮助你解决."
这时,王大发红着脸,流露出一种羞涩和感激的表情.
政委收起烟斗,立起身来说:
"走,咱们一起到你们连开会的地方看看吧."
一个人走出房门.花正芳在后面一拉郭祥的袖子,悄悄地说:
"关了几天禁闭没解决的问题,看人家政委几句话就解决了."
"谁说不是!"郭祥说,"我这是拿着棒槌认针,真他妈太简单化了."
王大发跟在政委和连长后面,向村外走去.约走出一二里路,远远地听见前面小树林里,传来了一阵高亢的讲话声、喊声和掌声.
为了不打断会议的进行,政委悄悄站在一棵大树后面,观察着这个立过无数战功的连队.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背包上.前面有一张方桌,摆着笔砚,铺着一面洁白的绸子,上面已经写了不少战士的名字.
指导员站在旁边正主持会议.一个黑瘦的、左额角上长着一个小肉瘤的同志正在发言.
"同志们,同志们!我就是这个态度儿!"他激昂地挥着拳头,几乎每讲一句就挥动一下,"美帝侵略朝鲜,还霸占我们的台湾,咱们,咱们,无论哪一个,都要把,都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摆一摆!摆一摆!咱们只不过是个困难的问题,可人家朝鲜,朝鲜,是个生死存亡的问题!我,我就是这个态度儿!就是这个态度儿!完了!"
"对!对!"
"疙瘩李说得对!"
下面齐声喊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是我们的一排长."郭祥小声介绍说,"这人战斗不错,就是性子急,凡是一句话,到了他嘴里,就不大受听."
由于过度兴奋,疙瘩李额角上那个肉疤疤变成了紫红色.他抓着毛笔,一个劲地抖动.他还没有写完,调皮骡子王大发就走上去了.
他的突然出现,有人惊讶,有人微笑,使全场沉静了两三秒钟.
"关于,关于……"他的话究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关于我本人的严重错误问题,我准备在另一次会议上进行专门严肃的检讨.我本人无论在纪律方面,个性方面,还有在眼光远大方面,的确是有很多缺点的……"
下面掀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人家检讨哩,你们笑什么?"他瞪了瞪眼,又严肃地讲下去."刚才一排长讲的,我觉得基本上是正确的.在朝鲜人民困难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头摆.你们都知道,我王大发过去在战斗上的表现.我不是吹牛,这次到了朝鲜,要是美国鬼子叫我瞄上,我说打他的脑袋,不能打中他的肚子!……"他挺着胸,显得十分威武,仿佛已经站在战壕里似的."同志们!"他喊了一声,"我就是这个决心:不打败美帝不回家!"说着,把右手中指放到嘴边.下面喊: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调皮骡子,上级不提倡这个!"
可是,说话间,王大发已经咬破了中指,鲜艳的血珠顺着指尖吐噜吐噜地滚下来了.他就用这个手指在白绸子上歪歪斜斜地画上了"王大发"三个字.
下面热烈的掌声,比对其他人似乎还要鼓得长久.
掌声停下来时,已经上来了一个战士.这个战士长得十分魁伟高大,面貌淳朴,站在那里活像一尊天神.他跨着宽阔沉稳的步子走上台,一句话没讲,就深深地弯下腰抓起笔来.
"乔大个!别把笔杆捏断了,这不是机关枪!"下面有人喊.
"乔大个,你怎么不讲几句?"又有人喊.
"你一年也讲不了几句话,讲几句吧!"
政治委员周仆深深地被这个战士所吸引,他不是意识到,而是感觉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极其深厚的东西.他碰碰郭祥:
"他叫了什么名字?"
"乔大夯.机枪射手."郭祥回答,然后笑着说,"怎么样?个头不小吧!每次发军衣,都得拿到后勤部门另换.你瞅他那脚,能顶你两个大,鞋穿特号的还不行.饭量也大,可是干活、挖工事能顶两三个人!"
"讲几句!大个子,讲几句!"下面还在嚷.
乔大夯不得不放下笔,谦和地望着大家笑了一笑.
指导员也催促着说:"乔大夯,叫你讲你就讲嘛!"
"我,我觉着没啥讲的."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十分清亮有力地说,"共产党叫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好,好,讲得好!"
大家一片声嚷,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几十秒钟之久.
"这是些多么可爱的战士呵!"团政治委员周仆十分激动,瞅瞅郭祥没有注意,就背过脸擦去那因为偶然不慎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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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江边
10月22日午夜,周仆刚刚躺下不久,就被值班参谋喊起来,递过来一封加急电报.他急忙披上衣服,扭亮那盏陪伴他多年的旧马灯,一看,原来是师部转发的兵团首长的电报,命令部队拂晓后立即由现地出发,在咸阳车站登车北上.
这就是说,比原来预定的出发时间,又提早了一天.周仆捏着那张印着红色横线的抄报纸,沉吟了片刻,隐约感到,朝鲜前线的形势,是更加紧急,更加严重了.
他急忙扣好衣服,来到作战室,同副团长和政治处主任商量今天的行动.为了给连营多挤出一些时间,他首先在电话上向各营下达了口头命令.
出发时间虽然只不过提早了一天,但也带给他们不小的忙乱.已经准备好的全团的誓师大会不能举行了.原来考虑到许多战士、干部的家庭生活都存在着困难,预定进行的一部分救济工作,也没有完成.再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来接管生产的地方部队还没有到,丢下来的鸡鸭猪羊,堆在场上的未曾脱粒的庄稼,如果任其不管,都会要遭受损失.
周仆和团干部研究着这些问题,最后决定:每连留下一个人,协同村里的民兵看管生产物资.对于南瓜、蔬菜等等生产品,就分赠给驻地的贫农们.
当这些问题处理完毕,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周仆就回到房子里,盖上他那件皮大衣,把灯扭暗,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总按捺不下激动的心情.两个小时后,他就要同他的团队一起,奔向那陌生的战场了.不消说,他对他的团队抱有坚强的自信.这种信心,不是一时形成的,是同他的十几年的战斗生涯结合在一起的.他坚信任何反革命的敌人,必将被一个一个地粉碎,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是全世界黑暗势力的代表,是当今世界上头号的帝国主义.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而这场考验,是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假若打不垮敌人,顶不住敌人,那将不仅给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带来可怕的后果,而且对东方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革命进程,都将发生极其不利的影响.他觉得,在这场考验里,作为团政治委员,作为这个部队的党代表,个人的粉身碎骨,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如果由于个人的疏失,工作没有做好,不能完成任务,那就是一件不能饶恕的罪过!
近几天来,当他越意识到任务的重大,对他的老战友团长邓军的思念也就越深.自从兰州战役——大西北决定性的一战,邓军腹部和臂部都负了重伤,已经整整一年不见面了.几次派人到医院里看他,回来都说,他的右臂已经锯掉,腹部的弹片也没有取出来.而且由于前后八次负伤,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衰弱,已经无法在部队继续工作了.前几天,据师里透露,准备派一个新的团长来,但是由于这个团是本师的主力,是一个有老红军基础的团队,人选迄今没有确定.这就使得周仆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周仆知道,即使邓军回来,自己的工作也绝不会减少,甚至两个人仍旧会像从前那样,不断地争吵几句;但是,他现在觉得,即使这个人在这里,不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也就不会感到自己的担子像现在这样沉重了.
周仆同邓军在一起工作——用他们俏皮的说法是"搭伙计"——是从当连级干部就开始的.那还是1939年的春天,周仆在延安抗大刚刚毕业,就到了敌后抗日根据地.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既没有工作经验更没有战斗经验的新手.当时就把他分配到现在本团的三连去做副指导员.临走前一天,许多同来的伙伴,都来为他祝贺.因为这个连队是一个战斗作风很硬的连队,这个连队的连长,就是闻名全军的在大渡河边立有战功的邓军.关于这位勇士惊人的英勇,有着许多纷繁的传说.当时,周仆对于自己能分配到这样一个英雄的连队,是多么高兴!暗暗下定决心要在实战里向这位勇士虚心学习.可是当他第二天到连队去的时候,那位个子并不十分高大、脸色乌黑、左脸上留着一条疤痕的连长,只接过介绍信随便地看了一眼,就勉强把司务长佩带的只能单发不能连发的驳壳枪分给他.当他事后发现这是全连最差最破旧的驳壳枪的时候,心里就颇不愉快.一打仗,又分配他搞一些在他看来是打杂的事情.例如管理伙夫担子,带担架,打扫战场等等.周仆是一个很聪明、敏锐的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虽在上级的命令上被公布为这个连队的干部,但在全连尤其在连长的心目中,还没有取得这个英雄连队的战士的资格.直到有一次,敌人迂回到后面,他带领炊事班将敌人打退,才看到邓军脸上的一丝笑容,作为对他这种行为的奖赏.事实上,只有这时候,他才被认可为这个连队花名册中的真正的一员.以后,周仆被提升为指导员,两个人就逐渐成为一对亲密的搭档了.
战火催促着人们的成长,也锤炼着人们的友谊.每当周仆回忆起邓军的时候,都深深地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助.这种帮助,不是通过上课,或者其他明显的教导,而是通过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表现在邓军的那种任何时候都要压倒敌人,而决不被任何敌人所压倒的英雄气质.有时,当连队伤亡过重,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他却愈打愈勇,最后终于奇迹般地带领少数战士夺取了敌人的阵地;有时,被敌人团团包围,甚至被敌人"压顶"("压顶",抗日战争平原地区的日语.是指我军在房内,敌人占据了房顶.),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突围的时候,他却毫不沮丧,吩咐战士们用手榴弹投房顶上的敌人,终于寻隙突围.这种英雄气概,在部队被习惯地称为"硬"的作风,不仅感染了领导的部队,而且也深深地感染了自己.甚至在自己指挥作战中,也不知不觉采用了邓军的语调,仿佛他的某一部分,己经渗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去了.而邓军在内心里,也非常感激他,尤其是在学文化方面.周仆初来时,邓军还不识多少字,一接到上级的文件,就两手捧着皱起眉头叹气.周仆下定决心,不厌其烦地每天教他几个字,在战斗频繁的日子里,也不忘记催促他,甚至强迫他学习,终于邓军能够看书看报了.当他捧着通俗小说看到有趣之处,像孩子一般笑起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位老伙伴也是充满着感谢的.
在周仆来到这个连队之前,曾经听不少人传说他的脾气古怪,但在真正接近以后,却感到这位在战斗中令敌人畏惧的勇士,竟像孩子一般的纯真.比如,他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听人讲故事.在战斗的间隙中,周仆无论是当他的指导员、教导员或政治委员,没有几个故事是交待不过去的.两个人甚至常常枕在一个枕头上讲故事.当讲到动人的地方,即使是千百年以前的事情,也会使他像孩子一般地淌着眼泪.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过分地粗率.但是他也有一条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同志不抱成见.几个钟头之前,他向你跳起脚来发脾气,几个钟头之后,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得罪了他,冲撞了他,也是一样.等你懊悔万分,怀着羞惭去向他道歉的时候,他会惊讶地说:"噢,你还想着这件事呀!"
在战斗上,他也存在着缺点的一面.这就是一打仗,他就要跑到最前面去,顾不得全盘指挥了.随着周仆指挥作战一天天熟练,他的这个缺点,不仅没有克服,反面发展了.每逢打仗,前面的情况稍一紧张,他就把驳壳枪一提,说:"老周,这一摊子我不管了!"说着就跑到战斗最紧张、最危险的地方.直到他面对面地看见敌人,亲眼看见战斗情况的变化,才算放了心.有时甚至要亲自用机关枪把敌人射倒,才觉得解气.他的这个特点,自然会给第一线的战士增添无限的力量和勇气,能够使最危险的阵地稳定下来,或者使最难攻的阵地被我们突破;但同时,也就常常忽略了次要方面.他的这个缺点,不止一次地受过上级的批评,周仆也屡次提醒他,他都满日答应,甚至红着脸承认错误,但是当第一线的情况一旦紧张起来,他就又抑制不住自己.如果这缺点在当连排长的时候,还不显得怎么明显,等到他指挥一个营,一个团,就显得越发突出了.周仆清楚记得,在围攻大同的时候,当他的营数次进攻水塔未下,他的眼都红了,从指挥所里一下跳出来,又说:"老周,这一摊子交给你了!"做教导员的周仆一把没有把他拉住,他己经冲到最前面去了.时间不大,水塔被占领了,但他也满身鲜血地被人背回来,原来他率领突击队冲锋时,冲得过猛,竟一下子冲到投弹组的前面去了.邓军,就是这么一位威猛无比的战士,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最危险的战线才是自己的岗位.
也许,正因为这样,周仆不能不分出很大精力来钻研指挥艺术.这样一来,邓军的勇猛的神威,不断地影响着、培育着部队,使部队保持着老红军的硬骨头作风;而周仆的灵活的指挥,也适当地弥补了邓军的缺陷.同志们私下议论,说上级把他们两个人配搭得很好,说他们是一粗一细,粗细结合.其实,更准确些说,这也同他们的友谊一样,是经过长期战火锤炼的合金!
多好的勇士呵!可惜不能参加战斗了!自己也不能再同他在一起了!周仆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究竟派谁来当团长呢?他衡量着全军的团长和副团长,在内心里猜测着,判断着……
警卫员小迷糊打饭来了.周仆匆匆吃过,天色已经微明.为了察看部队的情绪,他就提前向村南的集合场走去.小迷糊拉着他那匹枣红马跟在后面.
论节气,还不到霜降,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霜.田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片的红薯地和棉花地了.种下的小麦已经露出了绿苗.公路两旁的杨树,从树梢往下叶子已经黄了一半,还绿着一半,望去非常好看.那黄灿灿、厚墩墩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扫树叶呢.
周仆刚走出村口,就听见村北大路上由远而近传来一阵粗嘎的激越的歌声: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坚决与敌决死战!……
"三营过来了."小迷糊指点着说.
周仆停住脚步,往北一看,前面一面红旗引导,三营在大公路上成四路纵队,排得整整齐齐地走过来.营长孙亮走在最前面,步伐十分英武.他是全团营长中最年轻的,干青年工作出身,一向把部队带得很活跃.今天,不用说,又是他选了这首红军东渡黄河的战歌来鼓舞部队了.
他们远远发现政委站在路边,歌声越发响亮激越起来.队伍走到近前,孙亮从队列里跑步出来,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问:"部队到齐了吗?"
"到齐了."孙亮很有精神地回答.
"我看小伙子们的情绪很不坏呀!"周仆的嘴角带着满意的笑纹.
"政委,你说怪不?"孙亮凑近政委的身边说,"前些天,全营有80多个病号,昨天只剩了30多,今天早晨,我说把他们集合起来,送到卫生队去,结果一个病号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嘿,一说打仗全好了,真比吃药还灵!"
"这是咱们部队的老传统呵!"周仆深有所感地说.他想起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和1946年,那时候,面对面的民族敌人打倒了,不少战士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要求复员,要求回家,要求解决婚姻问题和其他私人问题,曾经闹得很严重,每个部队都有好几十个病号.可是当阶级敌人在解放区的四围响起内战炮声的时候,那些恼人的问题,竟一霎时烟消云散,人人慷慨激昂开上前线,竟像没有发生过那些问题似的.多么叫人感到神奇!这些战士们,这些跟随着党战斗的工农子弟,在历史的重要关头,是真正通晓大义、照顾全局的.这些事,不止一次给了周仆最深的感动,使他对革命部队所具有的深厚的潜力,有着始终不渝的信心.
孙亮回到行列里去了.周仆还站在冷风里观察着在他面前行进的战士们.虽然今天的出发命令,因为要通过城市,明确要求他们"要特别注意着装整齐","尽量把新衣服穿在外面",可是经过整整一个夏秋的劳动,这些草绿色的军衣都几乎褪成白色的了,许多人的肩头上、膝盖上,还打着显眼的补钉.周仆知道,这些衣服,每一天都浸透过多少遍汗水呵!要是有人从他们的服装上来判断他们的战斗力,那就注定要犯绝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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