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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莫应丰

_5 莫应丰(当代)
  “他们不会冲的,是来支援的,我跟他们讲,主要是造造声势,给走资派一点压力。进院子的只有我们,他们不去。这在电话里已经讲好了。”
  “你给谁打的电话?”
  “大学,大学,造反派。”
  “讲得出人的名字来吗?”
  “我又不认识他们。”
  “你看看,一旦出了事,我们找谁去?”
  范子愚被问得哑口无言。赵大明激动地又说:
  “老范哪,我们要珍惜毛主席给咱们的造反权利呀!如果有坏人混在地方队伍里面故意来捣乱;如果台湾派飞机到海岸线上骚扰一下,部队贻误了战机,这都会把罪名加到我们造反派头上啊!刚刚建立起来的造反组织,我们不能自己把它搞垮呀!”范子愚这才觉得赵大明有道理,果断地说:“好吧!我们去找他们各个组织的头头,请他们把队伍带到体育场坐好,最近的也要离院墙三十公尺,请他们各自维持好秩序。但斗争还要继续进行。”
  范子愚不由分说,已按照他自己的主意开始行动了,其他的头头也让他一个个拖去分头找地方造反组织联系。
  地方造反派开来了两部宣传车,每部车上装有四个高音喇叭。有一部车上在广播《红旗》杂志关于揪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的文章,另一部车在高呼口号。除了喇叭声还有柴油发动机的响声,把文工团的广播喇叭压得听不见了,政治部楼上的喇叭则完全变成了哑巴。文工团的造反群众一个钉住一个地向警卫战士做说服工作,战士们像聋子一样根本没有听见。地方群众的声援队伍正在缓慢地后撤到操场上去。风声更紧了,乌云正在滚滚东移,雷电不时临头劈下来,造反者们纷纷发出惊呼:“大雨要来了!大雨要来了!”
  大院里面出现了异常变化,原来聚集在路旁的机关干部在渐渐退去,不久便几乎看不到人了。门口的警卫战士也在换人,换上来的全是一些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兵,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文工团的造反头头们见情况突变,产生了警惕,他们分析可能是要抓人了。队伍中有些群众出现了不安情绪,斗争面临着考验。新兴革命家范子愚不愧是一位造反英雄,他当机立断,气概昂然地对他的同事们说:“现在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头头,群众看我们的,我们坚定,大家就坚定,我们动摇,队伍马上就会垮。我们当头头的要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来!跟我来!站到前面去!”
  于是,头头们全都站到第一排去了。他们亲自出马,与警卫战士缠在一起,有的苦口婆心劝说,有的给战士扣大帽子,有的把整套整套的道理搬出来,有的嘲笑他们是保皇狗。天气在急剧地变化,眼看大雨就要来临,造反者们心情急躁起来,站在后面的也企图使自己的高明宣传让战士们能够听见,产生了向前挤的力量。就在这时,竟然有一个地方出现了缺口,战士们好像有点惊慌失措,竟未能立即堵上。范子愚振臂一挥:“走!”一声喊,拥进去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头头。他们刚刚跨进大门,照相机就开始闪光。赵大明看到情况不对,立即挤进去拖住范子愚说:“快退出去!上当了!”可是范子愚不理睬,领着人直奔政治部大楼而去。等赵大明回过头来时,战士们已重新挽起手来,出不去了。不管他怎样争辩,怎样抗议,就是不给他出路。挡在外面的人担心范子愚他们吃亏,也想挤进来支援,可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动那垛人墙,原来这些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兵一个个像铁汉一样强壮。
  范子愚领着那六个造反者冲进政治部大楼,一直朝宣传部存放文工困黑材料的那间房子跑去,机关干部们都像看稀奇似地望着他们,既不劝说,也不阻拦。范子愚原打算踢破门进去,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推门一看,里而有一个不认识的军人正在清理东西,见有人来,连忙到门口来阻挡。造反者们把他一推,他像弱不禁风似的,立刻倒在地下。就在这时,闪光灯亮了一下,抬头一看,新闻干事正从窗外向里面拍照。范子愚一面找到预先侦察好的存放文工团材料的那口道具箱子,搬起来,一面命令他的部下说:“叫他把胶卷交出来。”有两个造反者跑近窗口,只见四名大个子战士站在外面,新闻干事不见了。范子愚命令:“撤退!”便由两个人抬着箱子,其他人在后面保护,急急忙忙往大门跑去。一见大门被重新堵上了,只得跑向围墙,企图越墙而过。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跑出来一个排的战士,将七个造反者团团围住,喝令把箱子放下。慌乱中,箱子掉在地下,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出来。造反者们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黑材料,都是一些打有“秘密”和“机密”字样的文件。照相机的灯光又闪了。范子愚知道已落入了圈套,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扔下东西,夺路逃跑。战士们在后面吆吆喝喝,口称“别让他们跑了!”却不见认真去追,看着他们爬上墙去。
  “我抗议!”
  冷不防听到有人大叫一声,正在爬墙的造反者和在后面追赶的战士们都一齐摆过头来看,原来是突然出现的赵大明。他昂首挺胸站在那里,满脸通红、愤愤不平地指着忙于拍照的新闻干事和其他人嚷道:“我们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心,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担风险,受歧视,饿肚子,忘我斗争;而你们,秉承反动路线代表人物的意旨,挖空心思设下陷阱来坑害我们。你们对得起毛主席吗?你们还配当人民解放军吗?”
  “抓起他来!”大个子连长在喊。
  七八个战士一哄而上,轻而易举地把赵大明扭住了。
  已经爬上墙头的范子愚等人,慌忙溜下墙去,立即把赵大明被捕的消息公诸于众。造反者们被激怒了,所有的广播喇叭一齐打开,高喊着愤怒的口号;所有参加静坐示威的人都呼啦一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向围墙逼近;所有的拳头都挥舞起来,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与天上的电闪雷鸣汇合在一起,几乎要把这座军营整个地吞噬下去。
  正当人们准备把这场斗争发展到更大规模的时候,赵大明被释放了,于是,人们又狂热地欢呼起自己的胜利来。造反者们一个个扬眉吐气,深信自己的力量是了不起的了。
  风云雷电酝酿了一阵,终于酿成了一场大雨,哗的一声把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地方来声援的队伍有的开始撤退,有的虽然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也已经在自动散开,寻找避雨处去了,只有文工团的人还坚持在原地挨浇。
  这场斗争还将怎样进行下去呢?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的造反英雄范子愚也不得不正视现实,决定暂时休战。但在撤退前还发表了一个声明,由他自己抓住话筒来喊:
  “兵团一小撮走资派听着:不要把我们的有计划撤退看成是失攻,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斗争没有结束,你们如果顽抗到底,不立即把整群众的黑材料交出来,我们就要……就要叫你们和你们的反动路线一起,滚他妈的蛋!”
  第七章 江部长
  “奇怪!”范子愚从床上坐起来,自言自语道,“抓了又放,一晚没有动静,就这样算了?不会,不会。”
  他看看表,已经是五点钟了,决定穿衣服起床。
  这一晚,他没有睡在自己家里。昨天斗争失败以后,头头们进行了形势分析,估计走资派既然设下圈套,是必有阴险目的的;抓了人马上就放,这是假相,大概是见墙外人多,怕引起群众愤怒,把事态扩大了。他们估计,要重新抓人的话,可能就在当晚,因此,范子愚决定搭个临时铺,睡在办公室里,一见抓人,就立刻拿起床头的电话,通知地方造反派来救援。同时,办公室的位置在全团的中心,一有情况,便于指挥群众抵抗。
  这一晚,他根本没有睡着。怎么能睡着呢?随时都要聆听外面的动静,还要思考各种新鲜而又复杂的问题。每回有人开门出来上厕所,他都要起来看看。每当查哨的警卫连干部或换岗的哨兵从文工团门口经过,他也要起床。而且这一晚做恶梦的人特别多,一会儿有人高喊口号,一会儿有人发出惊呼,这些都要吓得他突然坐起。他睡了一晚,连被子都没有热。他是全团造反群众的第一号头头,也是最坚定的头头,一百多人的利害维系于一身,一场伟大斗争的胜负,主要看他的决心、勇敢和智谋,他怎能睡得着呢?自从开始造反以来,他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才华,就像在早已熟悉的沙滩里发现了闪光的金子一样。那金子从来都是被沙子埋没着的,如今淘洗出来了。他意识到,将要造成全中国翻天覆地的,正是为数不多的像他这样的久埋在沙滩的金子在起决定作用,而这种可贵的沙里金,在整个空军则只有几个,因而必须珍惜自己的可贵处,让它充分闪光。要勇敢地统帅自己的队伍;要像耶稣一样唤醒还在蒙昧中的群众;要像诸葛亮一样足智多谋地去战胜曹操和周瑜;要像成吉思汗一样以气吞山河的气概去征服一切……
  他开始体会到,领袖人物的日子并不是好过的,尽管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革命领袖。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又太复杂、太困难了。初试锋芒就遭失利,士气必受影响,怎样把士气重新鼓起来呢?有人说,必须打一个胜仗才能重振军威,但那个胜仗从哪里开火?找一个怎样的敌人?有人主张把团长、政委拿来斗一斗,可以抖抖威风。但范子愚认为那是懒花猫吃死耗子,没有搞头。有人提出暂时按兵体整,先做调查研究,在兵团高级干部中找出一个反毛泽东思想的典型来,材料充足,计划周详,能够旗开得胜。范子愚也觉得不好,因为群众没有事做,组织会涣散起来;同时,那调查工作是很复杂的,说不定一年半载还没有什么结果,体现不出革命造反的轰轰烈烈的特色。还有人提出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拿来发动群众逐章逐节批判,这个意见非但不能采纳,简直是保皇派的主张。
  这已经不是初次失眠了,开始造反以来,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好的。邹燕说他瘦了,要他注意爱护点身体,他说现在这年头管不了那样多。邹燕没有办法,只好有时用煤油炉给他煮几个鸡蛋聊以补充。今天早上起床,他感到精神恍惚,在穿衣的时候,竟然头一晕,眼前一黑,跌倒了。倒在搁电话机的茶几上,电话筒被碰得摔下地来。他清醒过来,拾起话筒,口里念着:“你可不能摔坏了呀,走资派来抓人,还得靠你传消息呢!”说着,吹了吹,听了听,似乎没有坏,便搁回原处。刚刚放上,电话铃响了,把他吓了一跳。冷静下来,才自己觉得好笑,拿起了话筒:
  “喂!……是啊。……我就是。……哦!江部长!……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他顿时变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边听电话,一边赶紧扣扣子,扔下话筒便冲出门去。
  一夜的大雨已经停了,办公室窗外枝头有一只早醒的麻雀,抖一抖身上的水开始第一声啼叫,仔细望着窗上那红色的忠字和葵花,它大概以为,葵花开得那样好看,中间的子实是可以吃的?
  范子愚带着头头们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欣喜若狂地告诉他们好消息:
  “江部长给我打电话了。”他特意把我字说得很重,“他对我们很关心,这么早,要我到他住的地方去,你们想想……”头头们好像都比他迟钝。
  “这还不知道?肯定是支持我们。谈话不便在办公室,所以把我叫到他住的地方去。怎么样?是不是这样?”
  有人点头。
  “有他的支持就好办了。”范子愚滔滔不绝地说,“反动路线的时候,他住在北京写文章,家里的事没有过问。最近又刚从北京回来不久,所有阴谋诡计他肯定没有插手。从他的文章看得出他的立场、观点和态度,他肯定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黑材料不怕不能到手;有了他的支持,就等于是有了中央的支持,懂吗?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他呢?笨蛋!笨蛋!”他捶着自己的脑袋,“现在这年头,头脑可要灵活点才行啊!”
  头头们嘀咕了几句,估计范子愚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你们在家里等着,”范子愚把风纪扣扣好,又忙着去找帽子,“江部长找我谈话的事暂时不要讲出去。”他戴好军帽,正了正,“我走了,告诉邹燕给我留两个馒头。”
  江部长的家本来是在校官住宅区,那里有一套包括厨房、卫生间、储藏室和三间住房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他的家属都住在那里。他自己则因经常要写文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便在兵团高干招待所长期占用了一套房间,外间用以写作和接待来访客人,里间是卧室。一般情况下,凡因公事要见他都不能到招待所去,只有朋友来访才是例外。他那套房间是装有电话的,有时他懒得到机关上班,便通过那部电话机指导工作。但电话也只能由他打出去,宣传部的人想摇电话来找他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不把号码告诉他们。他为了自己能用较多的精力来写文章,特意把一般的权力下放给一位副部长,日常事务都由副部长处理了。如若不是感到闲极无聊,他是不回家去的,每日三餐都在招待所吃,因为是高干招待所,伙食相当不错。他就是这样来安排他的工作和生活的。
  范子愚来到快出营门的地方,拐弯上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绿林中走了一段幽路,便到了高干招待所。大概目前没有什么要人住在里面,门卫并不森严,只有个值班的战士随便问了问就让他进去了。他按照江部长在电话里面告诉他的房间号码,上到二楼,在令人迷惑的走廊里转了好一阵,才在靠东头的一个角上找到了二○九号房间。他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拖鞋踏在地板上的响声,心有点怦怦跳。
  门开了。
  “哈哈!这个地方不好找吧?”江部长张口笑着,刚咬的一口面包还衔在嘴里。
  范子愚站在门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
  “进来进来,我知道你没有吃早餐,给你准备了一份,你进来,洗脸没有?”江部长平易近人,非常好客。
  范子愚本是没有洗脸的,怕说出来难为情,便将就着说:“洗了。”
  “这里伙食还可以,今天吃的西餐,牛奶、面包、煎鸡蛋。鸡蛋是溏心的,你注意啊,不要流到身上了。吃吧!吃吧!”他指着茶几上的那份食物,脚上的拖鞋趿拉趿拉地响,“住在这里不错,饭是送进房间来的。”又催一次,“吃吧!牛奶快凉了。”这位江部长看来在生活小节方面不怎么检点,从外表看不出他有很高的才华,笑起来果真如陈小炮描绘的那样,张着大嘴,门牙很长,不过说他像鳄鱼是有点丑化。他个子不算高,按照美术家的人体解剖学的比例来看,头显得长一点,加上现在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没有来得及梳理,蓬松高竖,更有一种头重脚轻之感。他吃东西是不大斯文的,大口大口地吞嚼,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
  江部长热情亲切的接待使范子愚受了感动,微笑一下,端起了牛奶杯子。才喝了一口,江部长突然问道:
  “你会摆弄录音机吗?”
  范子愚咬了一大口面包,不能说话,点了点头。
  “诺,桌上有部录音机,”江部长努努嘴说,“你去把它打开来放吧,边听边吃。”
  范子愚一见录音机,心中不免生起了疑虑,这位不测深浅的江部长到底为什么要搞这次意外的接见呢?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范子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录音机接上了电源。指示灯亮了,磁带盘转动起来了,昨天在政治部大院门口示威的各种声响在录音机的喇叭里再现。
  “哈哈哈哈!”江部长大笑道,“没有估计到吧,有人给你们录音了。听,听,自己听听自己过去的言论,有时候会感到害臊的。”
  范子愚一边吃一边听,并不感到害臊,却为自己能够组织起一场声势如此浩大的示威而感到自豪。他以十分激动的心情听着,听着……
  “停!”江部长做了个手势叫范子愚把录音机停住说,“这一段广播讲话的稿子是谁写的?”
  范子愚不屑一谈地笑笑说:
  “这个,不是我们造反派的文风,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
  “是谁起草的?”江部长钉着问。
  “赵大明,就是那个唱歌的小赵。人倒是挺实在的,只是有点文质彬彬,学生腔。”
  “不!”江部长认真地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他这个不叫学生腔,这是讲究政策和策略。这个小伙子看来倒是个人材,敢于独立思考,不随大流,自己有自己的斗争风格,这就不错嘛!”江部长对赵大明的一番夸奖,使范子愚很难堪,无言以对。
  “他的立场是不是坚定的?”部长问。
  “这……”范子愚边想边说,“当然,斗争还没有到最困难的时候,不过,从昨天的表现看来,赵大明是很突出的,在危险关头,他敢于挺身而出。”
  “哦!”江部长明白了,“昨天被抓的就是他吧?”
  “对,是他,他表现得很英勇。”
  “唔,好,你继续往下听吧!”
  磁带盘又转动起来,下面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口号声,这正是范子愚的杰作。
  “你觉得怎么样?”江部长又问,“是前面那种温文尔雅好些呢,还是像这样连唬带骂的好?”
  范子愚当然知道江部长的意思,惭愧地笑一笑,低下头去。
  “好了!”部长说,“把录音机关了吧!”
  范子愚被江部长驱使着,被动地干这干那,心中却一点也不明白今天的接见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关了录音机继续吃饭,眼睛留神着江部长的一举一动。
  江部长好像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客人,只顾埋头吃他的面包和鸡蛋。吃完了,又趿拉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去抹了一下嘴巴,出来时嘴上已经衔着香烟了。他往沙发里一坐,脸上是一派悠闲和舒适的表情。范子愚愈加觉得不安,匆匆忙忙把早点吃完了,像等待审讯的囚犯一样,老老实实地呆着。
  “你们昨天是怎么搞的!”江部长终于开口,以责备的口吻说,“怎么不事先给我打个招呼?”
  “我们没有想到……”
  “这样做很被动。”部长指出,“你看,东西没有拿到手,反而落进圈套,损伤了士气。”
  “是的,我们没有经验。”
  “像这样的小事,跟我讲一声就行了嘛!反动路线整了群众的那些材料,应该退给你们嘛!这不是一个对你们怎么样的问题,这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是个路线问题嘛!”
  “有些人可不这样看,死死抱住那点黑材料,准备秋后算账呢!”
  “你也不要把人家都看成是那样,路线觉悟,提高要有个过程嘛!我已经同两个副部长讲了,把黑材料给你们,他们也都同意。”
  “真的?”范子愚高兴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你们约个时间,派两个代表去处理。”
  “哎呀!要是早点请示江部长就好了!”
  “不过,”江部长顺着他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有些群众之间互相检举揭发的材料不能拿回去,就在宣传部当面烧掉。那些材料会造成群众之间的矛盾,不利于团结对敌。”
  “这我……”范子愚迟疑地说,“回去找他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革命造反派要有点气量。”
  “保皇狗太可恨了!”范子愚咬牙切齿地说。
  “这不行,你这个不行。”江部长很不满意地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干革命不要政策不讲策略还行?以后再不要讲保皇狗了,要讲究策略,团结的人越多越好。你们是军内造反派,是解放军,不要跟那些学生一样,要提高点斗争水平。你是头头,尤其要注意。”
  新兴革命家范子愚自从开始造反以来,还没有对任何一种批评意见点过头,今天在江部长这里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了,忙说:“以后一定注意。”
  江部长又点燃一支香烟。
  “你抽烟的吗?”他问。
  “不会。哦,也会一点,演戏的时候有时需要抽烟。”
  “那就抽一根吧!”他扔过一支烟来,“我是少不得烟的,写起文章来,熏一熏思路开阔。”部长说着,把打火机伸到对面来,范子愚连忙起身接住。
  “您的文章我们都学习了。”范子愚吸了一口烟说。
  “唔。”江部长跷着二郎腿,衔着烟,望着窗户外面,“你们要看一看,那不是我个人的见解,是中央的精神,知道吗?”
  “是。”
  “你们哪,”部长弹一弹烟灰,“要把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意义搞清楚。你不要以为你们清楚了,没有清楚,没有。你们要想想问题,少搞点冲冲杀杀,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来冲,再来杀。”
  “部长,”范子愚大胆地问,“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深刻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随便解释,你们自己去理解。要认真学一学林副主席写的《<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不是说把文字读懂了就行,那很容易。真要弄懂,必须搞清整篇文章的内在含义,要联系党的历史,近十年来的阶级斗争实际,才能领悟。”
  “我们平常太不注意学习了。”
  “是的,这就是你们的毛病,以后要克服,不学习就没有方向,只知道瞎闯。”
  范子愚不断点头,在认真地思考着江部长的话,他感到这些话是有很高水平的,也许他能写出那样的高水平文章,就是基于他的深刻认识。但是,自己要怎样才能提高认识,使造反具备新的水平呢?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难懂得代数的意义一样。
  “还要把批判反动路线的意义搞清楚。”江部长好像是在回忆他预先准备好的谈话内容,不是望窗户,就是望墙壁,头总是偏到一边昂着向上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以为就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批判不是目的,要通过批判解除群众的负担,调动革命积极性,目的还是为了下一步的斗争。你们提出什么要严惩工作组的组长,这有什么意义?出出气,是吗?气量太小了!革命造反,是严肃的事情,是政治。搞政治要有点政治家的胸怀。你首先要把这场斗争的意义搞清楚。这个斗争,在军队跟在地方,又一样,又不完全一样。这些,你们都要弄清楚。”
  “可是我们这水平很难弄清楚啊。”
  “不要紧嘛,多注意学习,实在不懂了就问一问。”
  “我们就问您好了。”
  “唔。我是支持你们的,我是支持你们的。”
  “您就当我们的顾问吧!”
  “哎,”部长连连摆手,“不要这样搞,这个牌子不要,你回去也不要向你们那些人宣传,你自己弄不清楚了,来问问我就行了。你要记住,这也是策略,懂得吗?”
  “懂了。”
  有人敲门,范子愚起身把门拉开。进来的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她抱歉地笑笑,将两份早餐餐具收走。
  “你够了没有?”江部长问范子愚。
  “够了。”
  “不够再来一份。”
  “够了够了。”
  服务员走了,谈话继续进行。
  “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搞阶级斗争要有复杂的头脑。”江部长又说,“不要以为解放军里都很干净,一样有阶级斗争,这个地方斗起来比地方上还厉害,不要想得太天真了。”
  “我们兵团……”范子愚试探地问,“怎么样啊?”
  “这要靠你们自己去调查研究了,我不能包办代替。”
  “昨天这件事就有鬼,明明是故意设陷阱来害我们的嘛!”
  “还要看一看,不要匆忙下结论。陷阱是陷阱,但这个陷阱到底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是谁设的陷阱你也不知道啊。还要看一看,还要看一看。”
  “我们现在有一个问题,”范子愚搓着手说,“如果这黑材料一处理了,批判反动路线的事就基本上完了,下一步还做什么好呢?一百多号人,闲着没事儿干会散掉,有些人已经提出来想回去探亲了。这……”
  “探亲可以。你这个头头应该关心群众生活嘛!早去早回,话要讲清楚。下一步干什么……你也不要担心,文化大革命还在批判反动路线阶段呢,后面的斗争还没有开始。你放心,有事做的。你们可以搞点调查研究,我讲了,要调查研究。”他停顿一下又强调说,“调查研究是为了找准目标;找准目标,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我们要不要参加地方上的造反活动呢?”
  “参加地方的活动要特别注意,地方情况复杂,你很难搞清楚。与地方群众联系要心中有数,只有对我们有利的我们才干,一般,不要去干,不要同他们搅到一起拔不出脚来。”
  “哦!”范子愚突然想起,把膝盖一拍说,“有事做了。我们不是有个李副司令是叛徒吗?我们可以斗他。”
  江部长站起来,趿拉趿拉地走动,又摆手,又摇头,表现得很不满意,半天才说:
  “斗李康有什么意思!他的情况连档案里都有,死老虎。你呀,你呀,还要锻炼,还要学会动脑筋,这不行,这样不行,一下子,把膝头一拍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了,这怎么行!文化大革命哪有这么容易的!一只死老虎,躺在路边上,你又是猎狗又是枪,又是冲又是杀,叫叫喊喊,很像个打猎的。真会打猎的不是这个样子,他要认真地去寻找野兽的脚印,要不声不响设好埋伏,然后再放出猎狗。”他最后来到范子愚跟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指着他的眼睛说,“要打活的老虎。”
  范子愚又吃惊又不明白,傻望着部长的险,好像在问:“活老虎在哪里呢?”
  “哈哈哈……!”江部长突然大笑起来,走进卧室提出一双皮鞋来往地下一丢,口里念道,“造反派呀,造反派,造反不容易啊!唉!要造出个成绩来,得要动动脑筋啊!”他一边念着,一边脱了拖鞋换皮鞋,“现在是天翻地覆的时候,有用的人材就在这斗争中涌现啊!我希望你们文工团出几个人材。”
  “您要走了吗?”
  “要走了,到部里看看。最后我还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他穿好鞋,让自己严肃起来,认真地说,“范子愚同志,文工团是个出干部的地方,政治部有好几个部长副部长都当过文工团员和宣传队员,我自己也是文工团员出身,过去搞过一下子文艺评论。我就主张这样,把文工团当作干部学校,只要我在这里当部长,我就要这样做。现在是锻炼人的好机会,要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游泳,争取游过河去。好好干吧!”
  范子愚深深懂得江部长的意思,这等于是告诉他,如果在革命造反中表现出色,他就可以不当那个龙套演员,而成为一个大有希望的革命接班人了。这在过去,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江部长的关怀使他深受感动,他看到了远处的曙光,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颤颤抖抖地站起来说道:
  “我一定牢牢记住您的指示。”
  “不,要记住毛主席的指示,最高指示,一切以最高指示为标准。”
  “那当然。”
  “我们一起走吧?”部长拉开房门。
  “好。”
  “等等,”他又把房门关上,最后叮嘱范子愚说,“你回去,他们要问你谈了些什么,你就说,我通知你派代表来处理黑材料问题,其他不要讲。懂得吗?对谁也不要讲,没有好处,阶级斗争复杂。”
  “是!我一定。”
  “不过……”江部长沉吟着,“那个赵……赵什么?”
  “赵大明。”
  “对,那个小赵,我倒是很想找他谈一谈。呃……算了,你不要跟他讲,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完拉开了房门。
  他们走出招待所,一路上谈些关于样板戏的问题。江部长大发议论,他认为《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演得最好,对立面的刁德一也相当不错,那是个人材。范子愚也附和着他加油添醋,个别的时候还来一个表演动作,引得错身走过去的军官和战士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背影。
  江部长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指着围墙和水沟说:“你看你看,红海洋变成这样了。”
  范子愚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不仅是围墙,所有建筑物的墙壁,一夜之间都变成红的了。昨夜大雨横飞,那用红土写在墙壁上和宣传牌上的语录和标语,都被洗得泪流满面,有的干脆红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路面上、墙脚下、水沟里,凡是水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通红。尤其是大操场,因没有用完的红土堆放在那里,一场大雨洗来,冲得全场都是。整个军营变成红的了。
  前面走来了几个人,一路看看停停在争论着什么。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前面的一个就是那位管理处的胡处长,后面的是几个年轻干事。
  渐渐听得到他们的讲话内容了。
  一个宣传部的干事说:“您看,您看,成什么样子了。”
  “您看,连水沟都是红的。”另一名干事说。
  “你们看操场。”
  “哈哈哈哈……!”胡处长大笑起来,“这就好了,太好了!你们不是要红海洋吗?这还不红?又省得费劲,不要你们去一笔一笔涂了。好!红海洋,好!”
  “您对红海洋活动怎么是这个态度?”有一个干事气愤地责问。
  “什么态度?我的态度还不好啊?两大卡车,你们用都用不完。天要作怪,怪我?又不是我把它洗掉的。你们快点给我洗掉,谁写上去的谁给我洗,趁着没有干。房子是我管的,我管的这些房子都不许把墙搞脏了。你们看这还像个军营吗?成了个马桶铺,到处都是红的。娘卖X的!这些年也不打仗了,当兵的连屁也不懂,营房搞成红的,还怕敌人找不到目标?你们快点给我洗干净!谁画上去的谁给我洗。”
  “要用油漆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一个干事说。
  “油漆,那更不得了。写上去了你来刮?你刮得掉?”
  “您怎么老是想到要刮掉呢?”
  “你晓得屁!这样的时兴我见得多了,一阵风一吹,就是一个新花样,过几天又要擦屁股。你当了几年兵?你晓得什么?趁早,快给我洗干净。”
  江部长和范子愚走过来了。早就气得脸都涨红了的江部长强忍住气,走过来搭话:
  “怎么啦,胡处长?”
  “你还问我?搞些个鬼,红海洋绿海洋,你看看,搞得个营区像个马桶铺。”
  “是你要用红土才搞成这样的。”江部长也不客气了。
  “我?我早就反对你们搞这些鬼。”
  “你怎么对群众热爱毛主席的行动抱这样的态度?你是个老同志,要像个老同志的样子嘛!给年轻人一些什么影响?”江醉章发火了,用指头把眼镜往上捅了一下,“不管多老的资格,也没有特权反对毛主席嘛!”
  胡连生气得满脸通红,那块伤疤红得发紫了,嘴唇嗫嚅了半天没有能说出话来,他取下军帽往手掌上一拍,终于出声了,跺着脚大骂江醉章:
  “娘卖X的!江醉章你这个畜生!你当了几年兵?老子在浏阳搞共产的时候,你还在夹尿片!你娘卖X的不晓得天高地厚,读了几句臭书来管教我,你晓得什么叫革命?天下是怎么来的?你当了几年文化教员就教出一个天下来了?我不怕你,你把大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以为我是你的部下?你还差一截。口口声声拿毛主席来吓我,你看见过毛主席没有?老子在浏阳搞共产就跟毛主席在一起。毛主席也是一个人,不是个菩萨,你们如今把他当成菩萨来敬,早请示,晚汇报,像念经一样,这哪里是共产党!好好的一个党,好好的一支军队,都是被你这一号的臭笔杆子搞坏了。一天吃饱了不做点好事,专门搞鬼,专门害人!江醉章,你莫得意,总有一天你娘卖X的会过不得关的。这些坏事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专门拿你那点臭文章到北京去骗人!混得过今天混不过明天,红军还没有死绝,总有一天会要对你们这些家伙再来一次浏阳共产的。老子到八十岁还要当兵,如今没有土豪打了,就打你们这些家伙。你扯起耳朵听着!赶快替我把这墙上的红泥巴洗掉,你不洗,下回打土豪跟你算总账!”
  “疯子!疯子!”范子愚气愤地骂道。
  “嗯,不是疯子,”江醉章阴险地咬着牙说,“这是阶级斗争。”他对那几名干事挥挥手,“不要跟他讲了,有什么好讲的!回去!”
  干事们无话地离开了。
  江醉章恶狠狠地向胡连生瞪了一眼,甩开大步,气冲冲地朝政治部大门走去。范子愚跟上一步说:
  “他怎么这么放肆?”
  “背后有人,有人给他撑腰嘛!”
  “要扫掉他一点反革命气焰。”范子愚试探地说。
  “唔。”已经走近大门,该分手了,江醉章回过头来说,“明天就有一个公审大会,会通知你们参加的,你去听听就知道了,那些判刑的反革命分子,言论还不如胡连生的恶毒。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兵团的阶级斗争在哪里吗?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烟囱,找到了烟囱就找到了灶——他背后有人。”
  范子愚“哦”了一声。
  胡处长还在原地摔打着军帽,骂声未已:
  “娘卖X的!老子不怕,砍掉脑壳碗大一个疤!”
  第八章 公审大会
  空四兵团直属队今天在大操场召开公审大会,通知的开会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除留下值班和值勤的人员以外,其他人一个也不准缺席。
  从两点一刻开始,队伍从各条主要道路上开来。每一支队伍的前面都由一名大个子兵举着一块毛主席像牌引路,跟着像牌的是密集的语录牌。此外,每人还有一块忠字牌,与军用水壶交叉斜挎在身上,走起路来,那忠字牌有节律地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位于大操场一边的露天舞台经过了一番布置:眉檐上写着“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红底黄字标语。侧联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分列两边。红色金丝绒的中幕上挂着巨大的毛主席画像。惟有能表明大会性质的,是用绳子穿白纸写黑字的那块横联,简单写了四个字:“公审大会”。
  军队开会是最准时的,两(原文为“七”,似误。——校者注)点二十八分,司令员、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工程部长、后勤部长等主要首长从休息室走出来,按职务等级在主席台上就坐。主席台上的阵营如此整齐,这是不常有的,可见对这次大会的重视。怎么能不重视呢?这是一次捍卫毛泽东思想、严惩阶级敌人的大会呀!此类事情上面抓得很紧,要求很严,谁也不能怠慢。
  政治部主任宣布开会。全场起立唱《东方红》,由于这位主任从来没有学过音乐,调子没有定好,拍子也打得太不高明,因而唱得很混乱,但都很认真。唱完歌以后便是敬祝那一套,然后才由陈镜泉政委简短地讲了几句关于大会意义的话。公审开始了,兵团军事法院院长走上台来,手里拿着一大叠子材料。他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把罪犯带上来!”
  喊声刚落,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每人押一个罪犯从化妆室走出来,在台口下面站了一横排,点点数,整整十名。
  这时候,台下吼声四起: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谁反对林副主席就打倒谁!”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
  罪犯们在挥舞着拳头的怒吼声中低头站着,面孔看不清楚。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硬纸牌,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犯罪性质,除了一人写着“行凶犯”以外,其他全部是“反革命犯”。他们在被捕以前都是军人,其中多数穿的是战士服,少数穿着军官服。帽徽和领章当然早就摘除了,一律不戴帽子,有的还剃了光头。
  法院院长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他呆板地念道:
  “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兆武,男,现年十九岁,家庭出身贫农,一九六六年三月入伍。张犯思想极端反动,一贯拒绝学习毛主席著作,仇视毛泽东思想,因散播反动言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受到群众的批判斗争。张犯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攻击毛泽东思想,并疯狂地当众撕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画像……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开除军籍。”
  宣判完就押下去。在押走之前,背枪的战士抓住罪犯的头发、强迫他把头抬起来,而他的背仍旧被压得弯拱着。这时,站在前面的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孔。他不但年轻,简直是一脸的稚气,也许他来自一个什么偏僻的山区,因而泥土气息特别的足。他的家里,门头上一定还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早几天,当地群众还肯定向他的军属父母拜年了,现在,双亲正在等他的五好喜报呢!而他却是一个反革命分子,一个可恶的囚犯。劳改十年出来时,那脸上的稚气肯定该消失了。也许他在劳改营仍不知悔改,继续作恶,那么,又得加刑,加得两次,这一辈子就完了。可恨的罪犯,谁叫你自作自受呢?谁叫你死守在偏僻的山区,不早出来见见世面呢?你怎么不多读点书,也像江部长一样,透彻地认识当前的革命呢?你活该!谁也没有蓄意陷害你,包括那位宣读判决书的法院院长,他的心是公正的,他是按照有关的法律办事的。
  那些誓死忠于毛主席的干部和战士们,用惊雷般的口号声把这个罪犯打发走。他们喊道: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兆武!”
  “誓死捍卫毛主席!”
  “……!”
  法院院长又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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