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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莫应丰

_4 莫应丰(当代)
  “那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大声唱歌,把他们通通吵醒。他们心里在骂你,但明天起来回到单位搞学习,还会提出来表扬你的。你信不信?”
  刘絮云是很聪明的,不需要想多久她就能领会了。“你准备一下吧,学哪条语录,汇报一些什么,要有意义,要把你做的好事都讲出来,别当傻瓜。”
  “我知道!”刘絮云显然也是很内行的。
  邬中坐着喝茶,心里在活动:现在最好办的应该是文工团那些当演员的人,他们受过专门训练,能一下子就假定自己变成老头了,一下又变成英雄了,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千人万人看着也不害羞,当众同别人谈恋爱也不怕自己丈夫在台下看了吃醋。当过演员的人最好了,但又可惜,那些愚蠢的演员,也许根本没有想到在日常生活中演戏,只知道上台去演戏,有了本事不会用。其实那都是一些低级演员,是因为生就的无出息才去当专业演员。真有本事的演员不在他们那里……
  “开始吧!”刘絮云在催他。
  于是,一折司空见惯的小戏就开始了。
  他们首先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天天要唱若干次的歌。歌声可不算美好。刘絮云的样子虽然有点像文工团员,唱起歌来就完了,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嗓子:干瘪而钝突,毫无美感。难怪她平时总是细声细语讲话,若不然,像现在唱歌这样,不讲究点收敛和做作,一出声就会把男人们吓退五十里。至于邬中,则完全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不过不要紧、唱不唱是态度问题,唱得好不好是能力问题。越是没有唱歌的能力又唱得很卖劲,就越能证明态度诚恳。
  接着便由邬中领先朗诵道:“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刘絮云加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邬中又诵道:“敬祝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刘絮云加入)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先由刘絮云汇报,她念道:“最高指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要能够精通它,应用它,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敬爱的毛主席,我今天学习您的老三篇,学到晚上十一点半钟,三篇光辉著作我都能背了,但离您老人家要求的‘精通它,应用它’还差得很远,还要继续努力。”然后是邬中大声念道:“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敬爱的毛主席,我反复学习您老人家这个指示,今天又有新的体会,不但社会上有阶级斗争,我们部队也有阶级斗争。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在当前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站稳立场,擦亮眼睛,同一切反毛泽东思想的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这一折小戏演得很成功,全宿舍的人都醒了,人们一定在私下里议论:“你看,邬秘书和小刘对毛主席多忠啊!我们要好好儿向他们学习。”至于会不会有人产生反感呢?也许会有,因为正如邬秘书所说,部队也有阶级斗争嘛!
  汇报完了,刘絮云问道:
  “你刚才讲什么?老头子靠不住了?是哪个老头子?”
  “彭司令。”
  “他怎么啦?”
  “告诉你了,你暂时不要跟别人讲。”
  “知道。”
  “他反了吴司令员,吴法宪。”
  “那又不是反毛主席。”
  “你哪里知道!吴司令员是林副主席非常信任的,林副主席又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反吴司令员就是反毛主席,问题就严重在这里。”
  “怎么还没有把他打倒呢?”
  “时候没有到,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反正是快了,自从他到北京做检讨回来,情绪反常,脾气很坏,经常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他虽然不把在北京的情况告诉我,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账没有算清。我想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反毛主席,这还得了!这跟反革命分子是一样的性质。”他大口喝茶,精神有点紧张。
  “像他这样的人反了毛主席会怎么样呢?”
  “不管你官再大,不管你资格再老,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这话是林副主席讲的。你看,刘少奇官大不大?资格老不老?他敢反对毛主席,怎么样呢?”
  刘絮云惊骇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语说:“没有想到。”
  “你还有更没有想到的呢!”
  “什么?”
  “还有我……”
  “你?你怎么啦?”
  “我也被扯进去了。他到北京去向吴司令员开炮的发言材料是我整理的,有很多素材是我收集的,我主动提供他的。”
  刘絮云脸上的气候突然变得阴沉可怖,所有的媚态一下子消失殆尽,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绝望的女人。邬中作为她的丈夫,与她共同生活三年了,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丑陋的面孔,这样森冷的眼光。他又为妻子的反常神态大吃一惊,原来她还有这样令人害怕的一面!邬中自认了解他的妻子,这是一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女人,没有经历过忧愁和惊吓,精神上从来没有作遇上挫折的准备,忽然听到坏消息,出现反常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他被打成反革命,”邬中望望妻子的脸色,“我也难保不……不……”他不敢讲下去了。
  刘絮云呆若木鸡,越来越显出无限的痛苦。邬中凝望了她一阵,感到她惊慌失措,便想把话题扯开,让情绪松弛一点再来谈正事。他一口把茶喝光,将杯子递到妻子的手上,央求说:“给我添点水吧!”
  谁知刘絮云把手一扒,杯子落在地下,叭的一声碎了。
  “你干什么?”邬中发火了。
  “倒霉!”刘絮云把臀部一扭,转过身去,嘴里像在喃喃自语,但听不清。
  邬中愣住了,找不到一句可说的话,气得直喘气,抬脚将破杯子踢到一边,许久才说:
  “知道今天要倒霉,当时你就别找我嘛!”
  “谁找你了?不要脸!”
  “喝!”他惊异地凝望着她,“今天真奇怪呀!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刘絮云忽然把头一勾,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肩头激烈地耸动,眼泪把手绢浸湿了,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伤心的程度越来越深。哭得邬中完全慌了手脚,在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六神无主。他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胆小怕事?为什么又敢于这样放声大哭而毫无顾忌呢?是性情脆弱?为什么又突然爆发那么大的脾气呢?结婚三年,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感到并不了解她。奇怪的女人!复杂的女人!
  “小声点哭,注意点影响。”
  可是刘絮云不理睬,她完全不顾影响,把刚才晚汇报的那一套彻底忘光了。邻居的房里在议论纷纷,有的人家把房门开得吱呀吱呀地叫。邬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扑上去抓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压低声音在耳边急促地连连劝说:“小声点!小声点!小声点好不好?我求求你!把人家都惊醒了,不知在干什么。你冷静一点嘛!有话慢慢说清楚嘛!听见没有?”他干脆把她搂住,一条腿蹲着,另一条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脸去揩她的眼泪,想用夫妻的柔情去打动她。却不料刘絮云不但不受感动,反而又厌恶又凶狠地把他一推,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扑上床去,掀开被子和衣盖上,埋住头,连鞋也不脱。
  被子在一下一下地抖动。
  邬中被推得坐倒在地下,没有立刻起来。这一推,他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所谓爱情全是虚假的东西。当她爱你的时候,厚着脸皮缠你的时候,喋喋不休要跟你早日结婚的时候,说明你是大有希望的时候。在你身上闪着的富于诱惑力的光芒,不是你的才能、品行、相貌和健壮的身体,而是摆在你面前的机会,可以明显看到的前途。当她对你百依百顺、敬若家神、如胶似漆、形影难分的时候,也不是因为你和她在共同生活中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和恩爱,而是因为你正在一帆风顺,左右逢源。你的房梁不塌,你家的燕子就不迁。爱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已看穿,倒也不用着急了,先站起来吧!让她哭一哭,哭够了再找她说话。
  邬中是不抽烟的,杯子也打破了,无心再喝茶,静坐着想问题也没有必要,因为一切都已经想好了,便随便打开抽屉从里拿出一本《战地救护》的小册子来翻着看。那上面有很多图画,全是不健全的人,和人身上的破脑袋、断胳膊、伤腰身,就是没有受了伤的心应该怎样包扎这一章。刘絮云企图用两脚互蹬把皮鞋蹬掉,但由于刚才把鞋襻扣得太规矩了,蹬了好几下没有成功。邬中摆头望一眼,只当不见,仍旧翻他的书。刘絮云无奈,只好掀开被子坐起来,用手来解鞋襻。一见那倒霉的丈夫若无其事地在翻看《战地救护》,暗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是故意试探我的?那就糟了!”她刹住抽泣,坐着静等,希望邬中早一点开口,说明真相。
  邬中见时机已到,便从容不迫地将书放回原处,胸有成竹地说:
  “我一进门就跟你讲了,老头子不行了,我要赶紧想办法。想办法干什么?要争取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不但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还要有突出的贡献,而且肯定会有突出的贡献。彭其向吴司令员开火的炮弹材料虽然是我整的,但我是秘书,我的行动听他的指挥,不会追究我的责任。并且,由于我是他的秘书,我对他最了解,他有些言论记录在我的本本上,他几年来的活动我能够排出日程表来。你看是不是可以做出大贡献?”刘絮云稍微有点后悔,不该反应的太快,应控制住情绪听他说完了再做理论就好了。但目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也没有用。
  “你以为我这一下就完了吗?”邬中望着刘絮云轻蔑地一笑说,“是不是后悔不该跟我结婚?”
  刘絮云羞愧地低着头,没有话说。
  “要是后悔了,请不必客气,说一声,我马上同意离婚。”刘絮云完全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要是暂时还不离婚,那么,就请你跟我合作。”邬中胸有成竹地说,“我要立功,首先要跟无产阶级司令部联系上才行;联系上了,还要取得他们的谅解和信任才行。这个事好像简单,办起来并不容易。首先要看准谁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在我们兵团,明显的、可靠的只有一个。”
  “谁?陈政委吗?”
  “不!陈政委是边沿人物,再过去一步就跟彭其一样了。”
  “那是谁呢?”
  “江醉章。”
  “宣传部的江部长?”
  “什么江部长!他很快就不是部长啦!”
  “他有些什么背景?”
  “你看他的文章,一篇又一篇,每篇都赶在关键的时候发表。要是中央没有人给他打招呼,他能跟得那样紧?现在是文章吃香而不是司令吃香的时候,江醉章将来是了不得的。要是跟他联系上了,就不愁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我们不了解啦!这个工作,你要跟我合作。”
  “你要我做什么?”
  “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刘絮云摆出不容侵犯的架势。
  “女人的光荣时代到了。你不要太傻,要敏感一点,学会在斗争中发挥自己的积极作用。眼前这个联系江醉章的工作,要请你出面。你们门诊部有的是贵重药,你会打针,今后你可以经常给江醉章送点药去。说些什么话,到时候告诉你。”
  刘絮云笑了,是一种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怪笑。她整个的神态全变了,妩媚、温顺消失得干干净净,脸上淡漠无情,像罩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
  她往床上一躺,跷起脚来命令道:“给我把鞋脱了!”邬中吃惊地望着她的脚,无可奈何地想道:“变了!一席私房话,家庭变样了!多么深刻的动荡!”
  第六章 革命行动
  军营里变得火红火红的了,就像那晚霞长留在这里,永不离去。每一垛墙上都写满了红色的标语和毛主席语录,每一个窗户都画着或贴着红色的“忠”字和葵花,表示像葵花向太阳那样永远忠于毛主席。夜来,营区到处是红色的灯光,因窗洞里的光线都被“忠”字染红了;日里,遍地是红色的阳光,因红色标语和语录造成了强烈的反射。胡连生处长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在哪里弄来这么多红土?几天之内就使整个军营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营区里这几天警卫森严,每一个岗门都上了双岗,岗亭里面安上了直通司令员家里的电话。哨兵的手上都拿着红绿两色小旗,以指挥出入的车辆通过卫门。昨天听说广州发生了冲击军区的事件,这里闻讯,连夜在各个岗门设置了障碍——用两个树杈,上面架一根杉树,汽车来了,需要把那根衫树抬开才能通过。这是为了防上造反的群众开车来闯。各个门口都新设了一个接待站,由群众接待办公室派干部轮流值班,二十四小时不断。
  一九六七年春节那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空四兵团政治部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刚亮,邹燕装作有事的样子,匆匆走进政治部大门。
  “哪个单位?”哨兵问。
  “文工团。”
  “有什么事?”
  “我找江部长。”
  她进去了,走进办公楼,左顾右盼到处转了一圈,然后来到宣传部那排办公室末尾的房门前站了片刻,转身走了。当她再次经过岗哨回团去的时候,接待站值班的干部望着她的背影产生了怀疑。
  政治部全体部长、处长、科长和干事,在床上接到紧急通知:春节停止放假,立即进入一级战备。
  上午八时半,文工团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从不同的方向朝政治部大门靠近。范子愚一声喊:“走!”立刻汇成了四路纵队,唱着《造反有理》的歌,浩浩荡荡开向政治部岗门。哨兵老远挥动小红旗,示意不许通过,但队伍没有停止前进,步子迈得更宽、更整齐,歌声更响,震动着整个营区。
  忽然,从院墙两侧开出一个排不带武器的战士,组成两行横队,手挽着手,严严实实地挡住岗门。接着,机关干部们也从办公楼开出了一支队伍,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与文工团的队伍面对面走来,双方停在大门里外,中间隔着手挽手的警卫排。
  门外唱着《造反有理》,门内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循环反复,声势越来越大,互相都企图压倒对方。机关干部怎能唱得过文工团呢?他们渐渐地败下阵来,再无精力了。群众接待站的一个值班员从墙上露出头来,把一个直流电手提式扩音器伸出墙外,混杂在歌声中向文工团的人喊话:“同志们!同志们!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可是人们不理他,把歌声唱得更响。那位值班员只得将就着开始了他的宣传:“同志们!首长要我告诉你们!请你们回团去!搞好本单位的革命!有什么问题请派代表来谈!请派代表来谈!不要冲击政治部机关!不要冲击政治部机关!”
  “怎么办呢?”赵大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斗争,免不了有点心慌,把范子愚从队伍中拉出来问。
  “坚决不撤退!”范子愚将手掌往下一砍。
  “可是进不去呀!”
  “请地方造反派来支援,把声势搞大点。”
  “不!”赵大明顾虑着说,“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现在都是军人,部队内部的事,出了点问题也好办。地方造反派一来,你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造反派,革命左派。”
  “恐怕……”
  “你不行,你不行,”范子愚边说边挽袖子,“你没有到北京串联,还是那个保守思想,温良恭俭让,你不要管,我来。”范子愚跑进军人俱乐部去了一阵,出来时把灯光师从队伍中叫出来,附耳向他交代了一个任务,接着又来找赵大明。“你赶快写篇稿子,”他喘着气说,“揭露兵团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写上我们的要求:第一,严惩反动路线的打手——工作组组长;第二,立即把整群众的黑材料交给被整的人。要说服机关干部和战士,叫他们站到我们这边来。快!扩音器一装好就要广播。”
  赵大明痛快地接受了任务,躲进俱乐部写稿去了。院内的手提扩音器不断在重复喊着原来那些话。院外的造反者仍旧在唱歌。夹在中间的警卫战士,完全被动地没有表情地齐声诵读着毛主席语录:“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陈镜泉政委和他的秘书徐凯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上了车,命令司机把车子往小楼后面开去,在那里钻进了一条通往地下指挥所的秘密通道。这通道不宽,仅够两部轿车并行通过。洞顶亮着柔和的灯光,洞底的道路平坦光滑,弯弯曲曲向前延伸。行车不久,便来到地下指挥所外面的停车处,司令员的黑色轿车已停在那里。
  政委下了车急忙走进指挥所,司令员已坐在那里吸烟,邬秘书在挂电话,还有几个参谋和干事在旁边等着分配任务。“我早就晓得他们会来这一手,怎么样?来了吧!连春节都不让过了。”司令员脸部表情轻松,简直还有些得意,见政委一进门就大声地迎着他说。
  “情况怎么样?”政委问。
  “政治部组织了一些人挡在门口,僵住了。”一个干事回答。
  “要说服,要说服,要耐心说服。”
  “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司令员说,“他们不会听你的。”
  “道理讲清楚,会听的。”
  “唔,你看吧!”司令员吐了一口烟,吹出去很远。
  “我们今天莫发脾气呀!”政委提醒司令员说。
  “不发脾气,”司令员慢悠悠地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个要发脾气的吗?”
  政委把一个干事叫到跟前吩咐道:“告诉电影队,把广播喇叭架起来。”又转向司令员说,“你看呢?”
  “要得。”司令员说。
  “那你去吧!”政委把干事派走了,又对徐凯说,“你起草一个稿子,交给政治部向文工团宣传,告诉他们,这里是海岸前线,部队担负重大的战备任务,现在又是春节期间,要提高革命警惕,不能把兵团领导机关搞得瘫痪了。内部的事好解决,不要采取这种形式。就是这些意思。”
  徐凯记录下政委口授的内容,找了条凳子坐在指挥台旁边,开始起草了。
  政委又把另一个干事叫来,吩咐道:“你到政治部大门口去,情况有什么变化,及时打电话告诉我。还有,把那里的实况通过作战指挥系统传送到这里来。”
  那干事领命去了。
  司令员像无事人一样,一只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在指挥室里踱来踱去,眼睛望着周围的墙上,发现这里也变成了“红海洋”,好像有点惊奇。他见徐秘书拿着写好了的宣传稿出去了,走过来对政委说:
  “你的都布置好了?”
  “好了。”
  “那好,先看你的吧!等你失败了,再来看我的。”他说完,把手上的半截香烟往烟缸里一戳,转身走向一部电话机,拿起话筒说:“接高炮独立二十六师,找他们师长。”不出几秒钟,电话已接通,司令员说,“我是彭其,你的高炮连什么时候能到?……不行!一小时以内必须赶到,现在是……”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十点三十五分。”放下电话,又对邬秘书说,“你给我找两个人来,政治部保密室主任,宣传部新闻干事。”又补充说,“要会照相的,来两个,带照相机。”
  陈政委惊异地望着他,等他把一切安排完了以后,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呀,”他笑一笑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情况是复杂的,我们要做复杂的准备。”
  政治部大院门口,文工团的人已经改成四列横队原地坐下,开始了静坐示威。大门里面的机关干部也靠大路两旁整齐地坐下,在一位科长的带领下,人人手里拿着小红皮书《毛主席语录》在大声朗读,内容大都是针对文工团的非法行为的。那个灯光师已将扩音器安放在俱乐部门口,两个高音喇叭一个对着大门,一个对着政治部大楼的楼上,目前正在引电源,等电源一接上就可以哇哇大叫了。
  赵大明急匆匆地从俱乐部出来,找到范子愚说:“稿子写好了,你看看吧!”
  “没有时间看,你念给我听听。”他一边听赵大明念稿子,一边对另一个造反群众说,“你赶快选一些毛主席语录,要有针对性,等一下在广播里念。”
  赵大明念着他的稿子:“机关干部同志们!警卫战士同志们!请不要误会,我们到政治部不为别的,是为了找有关领导同志商谈对工作组组长的处理和解决前段运动中整群众的黑材料问题。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关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才这样做的。希望你们跟我们一道,共同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斗争到底。亲爱的同志们!我们都是毛主席的战士,我们有共同的爱和共同的恨,我们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
  范子愚听着,不断皱起眉头,好像有一只蚂蚁爬到他背上正在不停地咬他似的。没有听完,他已经听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地说:
  “不行不行!文质彬彬,没有一点造反劲儿,现在这年头还能这样写文章?”他接过稿子边看边说,“开头要有一条毛主席语录,还能找到一条林副主席语录就更好。毛主席语录就用‘造反有理’这一条。……什么‘误会’呀?改成‘你们不要受走资派挑拨。’……‘商谈’不行!什么年头了,还商谈?要改成‘斗争’。‘领导同志’改成‘负责人’你知道他是不是‘同志’?不要把结论下得太早了。不行,措词软弱无力,对工作组组长,要严惩,不是什么随便处理一下就完了。‘希望你们’这里还要加一句,‘不要做保皇狗,不当保皇兵。’……不行不行!太温和,不像个造反的样子。最后要有这样的话:‘造反的欢迎一道走,保皇的滚他妈的蛋!’”
  赵大明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你这样,能起到宣传作用吗?能争取到人心吗?杀气腾腾,开口骂人。”
  “人心?什么人心!毛主席指示最得人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烈的行动,现在这年头,你还讲那些,快改吧!”
  “我改不了。”赵大明固执地说,“要我写,我就是这样!要么,你自己去写。”
  “嗐!书生气十足。”
  “什么书生气?这是斗争策略,没有正确的策略,斗争就不能胜利。”
  “嗐呀!”范子愚烦躁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人材呢!原来你是……”
  话还没有说完,扩音器已经装好了,充当广播宣传员的邹燕在催着要广播稿。范子愚无奈,只得就地取材,在墙上撕了一张标语纸翻过来,提笔疾书,写了一些口号,交给邹燕说:“快喊!快喊!”
  喇叭里的口号声震动了军营:
  “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坚决揪出军内一小撮走资派!”
  “打倒兵团内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反革命黑手!”
  “要做造反派,不当保皇兵!”
  “谁反对革命造反,砸烂他的狗头!”
  “谁想当保皇狗,去他妈的蛋!”
  “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
  “走资派,不要躲,见见群众怕什么!”
  “保皇狗,快走开!造反大军开过来!”
  邹燕把这些充分体现了造反派脾气的口号反复地呼喊了多次,有点觉得不新鲜了,便把赵大明起草的那个广播稿要去。一看,她觉得很好,未经范子愚同意,就自作主张广播了。广播稿的宣传效果远远超出了赵大明的预料,那些机关干部和警卫战士们听着听着都不做声了。他们至少是感到惊奇,居然也有这样讲道理的造反宣传品!在文工团造反群众中间也有一部分人赞成这种宣传,他们在议论纷纷。
  范子愚不知忙什么去了,广播稿念了两遍才见他在扩音器那里出现,他耐着性子等邹燕把第三遍念完,立即伸手把稿子夺过来说:“够了够了!快加点火,喊口号。”
  地下指挥所。
  墙上挂着一排质量最优的纸盆喇叭,原是指挥作战时用来收听前线实况的,现在从其中一个喇叭里传来的是政治部门口的造反实况。一方面是政治部楼上在广播徐秘书起草的宣传材料,另一方面是邹燕的造反口号,完全压倒了对方。政委焦急地坐在藤椅上静听,显得束手无策;司令员则简直是个幸灾乐祸的样子,走来走去,时而嘲讽地笑笑。
  “听见没有?”他对政委说,“不是为了什么黑材料吧!要坚决揪出军内一小撮,讲得很清楚。……怎么样?他们不感谢你吧!你是反革命黑手,你挑动群众斗群众,要打倒你。我以为戴回高帽子就完了?没有完,没有完……好,不当保皇兵,都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对,去他妈的蛋!……你看,他们连死都不怕,你有什么办法?……要你见群众去,你去吧,再戴回高帽子吧!……开过来了,好了不起的造反大军,看你这个走资派怎么办。”
  “不像话!”陈政委居然发火了,蓦地站起来,对徐凯说,“你去传达我的意思,他们提出的要求,兵团党委将认真研究,请他们明天派代表来谈。队伍必须在半个小时以后撤退,否则,后果自负。”
  徐秘书答应一声走了。
  “有什么后果?”司令员走过来说,“你敢拿他们怎么样呢?”
  “要查坏人,这里面有坏人。”政委说。
  “好吧!”司令员坐下来,“等半小时,看看他们听不听你的命令吧。不过,据我看,这些年轻人是害了一种病,怎么说也说不服他们,只有想个办法使他们冷静下来,才好说话。”
  电话铃响,有一名干部拿起了话筒,听完后报告政委说:“政委,门口报告,来了一些地方群众。”
  司令员立刻站起来。
  政委问:“多少人?”
  “三千人以上,还有一些在源源不断朝这里赶来。”
  政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要看我的了。”司令员果断地说。
  邬中自动走过来听命。
  “你把他们叫来。”司令员说。
  “是!”
  邬秘书走进参谋人员休息室,旋即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长得像非洲人的高炮连连长,一个是政治部保密室主任,另外两个背着闪光灯照相机的是宣传部新闻科的干事。他们一同来到司令员面前,分头行了军礼,站着候令。
  彭司令员首先对保密室主任说:
  “要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不会造成重大泄密吧?”
  “不会。”
  “已经放进去了吗?”
  “放进去了。”
  “好,你走吧!”
  “是!”
  保密室主任走了。
  司令员又对新闻干事说:
  “照相机是好的吗?”
  “是好的。”
  “检查一下。”
  “是!”
  两个新闻干事将摄影镜头对准地下,各自按了一下快门,闪光灯相继闪了两下。
  “报告,一切正常。”
  “好,”司令员指示说,“只要他们冲进大门,就开始照相,要照得能看清每一个人的脸。进了什么地方,通通要照下来,拿了什么东西要照下来,你们自己觉得还有什么要照的,都照。”
  “是!”
  “慢点走,还要给你们几个兵,保护。”
  他最后对高炮连连长说:
  “你的人都明白意思了吗?”
  “明白了,俺反复强调了。”连长是山东口音。
  “唔,再选八个机灵点的小伙子,分头保护新闻干事,特别要注意,保护照相机。”
  “是!”
  “去吧!”
  高炮连长和新闻干事急匆匆走了。指挥室里的人全都注目在司令员身上。司令员走近无可奈何的陈政委,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就看戏吧!有好戏看。”
  “你要抓人?”
  “那不一定。”
  “会闹出什么后果来呢?”
  “怕什么!放心!走,我们到司令部楼上观战去。搞了多年的空军,没有打过陆地仗,今天这一仗有点看头。”
  政委犹豫地站立起来……
  南海上空的天气与中原一带不同,冬天也会打雷下暴雨,海风呼呼地吹着,将积压在海面上的厚厚的浓云驱赶到陆地上来,笼罩着整个的南隅。雷声由远至近,时而压住空四兵团政治部大院里外的高音喇叭声。造反大军有点人心惶惶了。地方造反派打着很大的造反红旗,队伍松散,像羊群一样从马路上拥来,临近政治部大院门口时,一齐呼起了口号,声势浩大无比。
  “坚决支持解放军造反派!”
  “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派!”
  “誓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血战到底!”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
  革命家范子愚忽然变得讲究策略了,他站在静坐的队伍前面,发表了一通演说:“造反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现在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地方的广大革命造反派支持我们,机关干部和战士从内心里也是支持我们的,兵团一小撮走资派彻底孤立了。我们现在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请同志们站起来,分头向警卫战士做工作,说服他们站在我们一边,请他们让出路来让我们通过。走资派一定要失败,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赵大明从地方队伍那边急急忙忙跑来,拖着范子愚进俱乐部去,在楼梯底下喘着气说:
  “不能这样搞了,赶快体面撤退,另想办法。”
  “你这是右倾机会主义。”
  “你那是左倾盲动主义。”
  “你算了吧!”
  “不行!地方来了这么多人,我们控制不了局面,一旦冲进去,后果严重啊!你想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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