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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

_9 三月夫(当代)
他得到这个消息是在午膳前,当太监给他读这奏折时,他又失望,又恼怒,脸色变得更为惨白,头脑一懵,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只说“嗨!嗨!嗨!”随后眼睛一闭,流下泪水。
他从未在乾清宫中这样哭过,一时间惊得大小太监、宫女惊慌失措。有头面的都跪在地上劝解,没头面的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
崇祯哭了一阵,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也闻信跑来,跪在他面前劝解。好一会儿,崇祯才收住眼泪,午膳也不吃了,步行至奉先殿,跪在万历的神主前又哭开了。
周皇后闻信,忙召集袁妃、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来到坤宁宫,率领他们赶到奉先殿,一齐跪在门外,周皇后哭道:
“皇上不要过于悲伤!倘若损伤了圣体,国家、黎民托付于谁?请皇上进膳吧!”
袁妃和太子、永、定二王也在门外哭劝。见皇上一大家子哭声不止,周围的大小太监、宫女也都掩面哭了起来。一时间殿内殿外,哭声一片,恰似过不了一会儿,大明便灭亡了一样。
崇祯又哭了一会儿,由太监搀扶哽咽站起,说道:
“大明北门,几乎已被清兵所破,众多将士,为国捐躯,洪爱卿不幸被俘,定然以死报国。朕哭,是在哭大明,哭这些为国而死的将士呀!”
一连数日,都是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崇祯决定为死难将兵及洪承畴大设祭坛(至今他还以为洪承畴必以死报国)。为表示哀痛,这位从不无故辍朝的皇帝竟然宣布:辍朝三日。并赐祭坛十六个;又把王德化叫来,命令道:
“朕命你速在都城外建立专祠,把松锦大战中死亡将士列于祠内,邱民仰、洪承畴塑像以示纪念,以令后人瞻仰。”
王德化得命后,马上着手操办。
哪知刚过一天,忽得密报:洪承畴已降清太宗!
这一消息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把崇祯震得个半死!好半天,他还目瞪口呆地坐在御案前,茫无所知,直到身旁的太监轻轻叫了两声:
“皇上!皇上!”
崇祯的脑子才渐渐转过弯来,暗想:怎么回事?刚才奏报什么?他皱了皱眉,蓦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洪承畴,他极为信赖的大臣,竟已投降了清朝!
是谁跟他开了玩笑?还是有人谎报了消息?
在洪承畴被俘后,他曾一心希望,也十分相信洪承畴会为国尽节。他希望如此,是想让洪为满朝大臣作一个表率,鼓励大家忠于国事,激励士气;他相信定然如此,是因为洪承畴从镇压农民起义,已屡屡表现出对他的忠心,对朝廷的效力,他也是极为信任他的,倘若洪承畴不被俘尽节,还会有谁?
然而,他竟然错了!事实不但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并且向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正当洪承畴在清太宗那里加官进爵,受赐封洁时,他大明皇帝——崇祯,竟在北京为他辍朝三日,设坛祭祀!并放声痛哭!
历史给了崇祯皇帝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当时洪承畴家眷全在北京,有朝臣谏曰,将其家眷逮捕问罪。崇祯却摇了摇头,洪承畴既然投降清朝,缉拿他的家属,又有何用?难道他洪承畴会怜惜妻小而回到崇祯身边吗?倘若洪承畴爱妻怜子,他也不会投入清太宗麾下!自己若将他满门抄斩,既不能泄恨,也于事无补,倒只会显得自己不能容人。
于是,崇祯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任他们去吧!”闭上眼睛,苍白着脸不再说话了。
然而与关外兵败同时发生的,还有中原对农民起义军作战的失利。
洪承畴被抽调去接锦后,在中原,率兵与李自成作战的主要将领是左良玉、傅宗龙、丁启睿、杨文岳等。他原指望左良玉能与李自成在开封城下决战,使李自成腹背受敌,没想到李自成竟然从开封全师撤离,左良玉也跟着离开杞县,与李自成几乎同时到了郾城,隔河相持。
之后,他又催促汪乔年赶快从洛阳赶到郾城附近,与左良玉一同夹击李自成。这个汪乔年曾在陕西掘了李自成家的祖坟,这使崇祯对他报有很大希望。然而事出意外,李自成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将汪乔年在襄城杀死了。
松山失守,正是与此同时。
就在各种不幸军情败报接连传到乾清宫时,宫女却又不断报告:田妃得了重病。
田妃,田弘遇之女。她从十几岁便被选入宫,深得崇祯喜爱。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有一个苗条婀娜的好身材和一张粉白娇嫩的鹅蛋脸,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有一双顾盼多情的凤眼和一张能莺声燕语的樱桃小口,崇祯对她宠爱,是因为这田妃不仅相貌惹人怜爱,更多的是因为在崇祯万分苦恼的时候,只有田妃可以使他减轻一些忧愁。他的心情也只有田妃最能体贴入微。虽然他从不许后妃过问国事,但是在他为国事愁苦万分时,田妃会用各种办法为他解闷,逗引他一展愁眉。所以尽管深宫粉黛众多,却只有田妃这样一个深具慧心的美人儿被他称为解语花。如今这一朵国色天香、秀外慧中的解语花眼看就要枯萎了,让他怎能不心焦?
国事、家事,使他忧愁,使他害怕。他,大明的皇帝,就在这无边的痛苦中挣扎着,苦熬着,在这无尽苦海中沉沉浮浮。
然而,使崇祯可以聊以自慰的是,面对虎视耽耽的满清大军,那孤悬于关外的宁远毕竟还在苦撑着这摇摇欲坠的边镇防线,宁远至山海关一线似乎还固若金汤似的,可以使他对来自北方的凶险高枕无忧,那勇敢骠悍的吴三桂可以成为他信赖的依靠。
吴三桂自退守宁远后,立即整饬军纪,巩固城池,团练兵马,使这宁远孤城大有坚不可摧之势。
宁远四野的清兵对这座孤城无计可施,只气得清太宗皇太极七窍生烟。他屡次派人以高官厚禄劝降,吴三桂根本不为所动,于是,宁远这座孤城就如铜墙铁壁般横在了山海关与满洲大军之间,虽然清太宗清醒地意识到“欲得中原,必先得山海关;欲夺山海关,必先取锦州”之理;然而,锦州虽破,可哪想到,挡住他夺取山海关进而直取中原之路的更有一个我自巍然屹立的吴三桂和他那坚不可摧的关宁铁骑。
皇太极大军无法向山海关逼近,他只能绕道蒙古进击京畿。
明清松锦大战的第二年,也即崇祯十四年(1641年),皇太极又一次率大军绕道蒙古进击北京,京师危急。崇祯急召吴三桂进京,谋取抗清方略。
吴三桂虽然受到过崇祯多次嘉奖,但单独召见他,这还是第一次。他随太监进宫,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也站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外肃立着两行锦衣卫,手里的仪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吴三桂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礼,手里捧着像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太监传旨教他进殿,他赶快起来,走到殿里,重新行礼。
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吴三桂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吴三桂那威武的相貌,魁悟的身材,炯炯有神的双目,给了他很好的印像。
打量完了,崇祯开口说:
“虏骑入犯,京师戒严。卿不辞劳苦,为朕督守要地,朕心甚为喜慰。”
吴三桂道:“目今国危主忧,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崇祯说:“卿往年抗击清兵,屡奏奇功。此次满贼又犯我大明,以卿之见,该当若何?”
吴三桂道:“陛下命臣督战,臣意主战!”
崇祯脸色稍变。原来,近日有大臣提议用招抚之策与满清修好,以免兵戈,崇祯的心也已活动了,今日吴三桂主战,他不由又矛盾起来,过了很久,才说:
“此事关系重大。有大臣说要招抚,并非朕的主张。卿出去后,可以同高起潜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受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力单薄,如何战法?”
吴三桂慷慨回答:“关宁、宣以及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三大营兵除守城外也有数万列阵城郊。只要朝廷决心言战,鼓励将士,即不用三大营兵,其他五万援兵也堪一战。况敌轻骑来犯,深入畿辅,必须就地取粮。恳陛下明降谕旨: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处得食;守土之官,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者杀无赦。畿辅士民,屡糟虏骑蹂躏,莫不义愤填膺,恨之切骨,只要朝廷稍加激励,定然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
最后,崇祯赐以吴三桂莽玉珠宝,再赐尚方宝剑,倚为皇室干将。自此,吴三桂成为大明朝最后一支训练有素,能征惯战的铁骑
弃地守京
公元1643年,崇祯十六年李自成由西安出兵,攻占三边(今日陕北一线的定边、靖边、安边地区)地带后,山西无可守之兵;京师形势日趋危急紧张。这时,大明举国上下,只有两支劲旅了,一是左良玉,一是吴三桂。
左良玉此刻兵在武昌一带,防止张献忠东出;又兼左良玉匪气严重,难以驾驭,朝中大臣不想让他入守京师。吴三桂的铁骑兵训练有素,部伍整肃,现在是扼守关宁一线的钢铁长城。这支军队如能与李自成作战,京师可保!
但是,吴三桂的军队又是目前能与满清抗衡的惟一一支劲旅,倘若吴三桂回守京师,那么,关宁一带,落入满清手中,又将如何是好?
正在崇祯举步维艰,愁眉不展的时候,给事中吴麟征上了一道奏折:
“请弃关外地,速召吴三桂入京勤王!”
陕西总督余应柱亦同时上书:“闯贼势大,非全力诛之不可。请调兵关东吴三桂及天下雄镇,会师真保之间,并力协剿,庶贼可灭。”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吴麟征与余应柱的奏折向一片惶惶的大明君臣打开了一条新思路:弃地回守!
然而这就意味着必然丢弃国土。这桩罪名毕竟是一桩铁铸的罪恶,主动弃地又是旷古未闻之事。这个奏折给了崇祯以希望,也给了他一个巨大的风险。他既觉刺激,又觉激动。
在崇祯看来,关宁铁骑战胜李自成,那是板上钉钉,不言而喻的事。而问题的关键是,他崇祯敢不敢把祖宗留下的基业丢一部分喂给满清这个无底洞!大明上下,对满人和李自成是一视同仁的:他们全是敌人,全是必要剿除的。满洲人是夷,李自成是寇!当崇祯只有一个王牌师时,他是先防夷,还是先剿寇?防寇则失地于夷,千古大罪也!防夷则失政于寇,千古耻辱也!
罪恶与耻辱,
内患与外患,
崇祯几天苦苦地煎熬着,思索着,……
崇祯所过的岁月好像是在泥泞的道路上,一年一年,艰难地向前走着,两只脚愈走愈困难,愈陷愈深。不断有新的苦恼,新的不幸,新的震惊在等待着他,因此他在每日的提心吊胆中惶惶不安,度日如年。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不明白。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断绝要当大明“中兴之主”的愿望,只不过不再公然对臣下说出而已,他只是默默地努力着,希望着。
崇祯内心反复较量着,搏斗着,最终,要做“中兴之主”的念头占了上风!他要做“中兴之主”,就得先解燃眉之急,而现在火烧眉毛的事就是李自成这个流贼呀!于是,崇祯最后选择了“弃地卫京师的”策略。
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因为他是皇上,作为皇上,怎能承担放弃土地这一难堪罪名,让史家、让后人骂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呢?必须有人动议,让某大臣承担这一罪名,而他崇祯则必须扮演一个群臣公议,皇上无奈的角色,这方可对历史有一个圆满的交待。
恰在此时,蓟辽总督王永吉再次上表,请求放弃关封孤悬的宁远一带,召吴三桂入京!这给了崇祯一个台阶。他慌忙细细总览奏折,其疏曰:
宁远城孤悬二百里外,四面阻敌,防御极难。且寇氛日迫,三辅震惊,宜撤宁远,令吴三桂统边兵守山海关,若余师有警,关门之援,可旦夕而至。若此,则不独宁远军民欲入关以图存;即山海平民,也欲借宁远兵力以自助,请教镇臣吴三桂以料理。
这道紧急奏折,给了崇祯皇帝一个重新发动讨论“弃地守京”的机会!
崇祯立即召大学士、首辅大臣陈演与魏藻德,兵部尚书张缙彦前来计议。
三人立刻列齐。崇祯把王永吉的奏折给他们看了,问道:
“王永吉所言,与吴麟征、余应柱不谋而合。目今京师危急,众爱卿以为此法可行否?”
“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竟一时无人表态。
原来,明末大臣多是油滑虚荣之辈。他们遇事首先想到的不是事情本身应如何处理,而是首先想到自身的平安和乌纱帽的安全。那种有可能带来某种责任与舆论谴责的举动,他们断不肯为。
再者,崇祯又是一个刚愎自用,力图显示圣明的勤政之君;他事必躬亲,而又不承担任何错误决策的责任;当一种决策带来恶果时,必然有一个大臣获罪下狱、处死。因为皇上是圣明的嘛!明末大将名臣如孙承宗、袁崇焕、卢像升者,哪个不是才华出众?但无一不是毁在英明而又多疑,勤政而又刻薄的崇祯手中。面对这样的皇帝,大臣们油滑自保似乎也找到了理由。
陈演为首辅大学士、名义宰相,不说话。
魏藻德亦为大学士,不说话。
张缙彦毕竟武人,却也欲言又止……
崇祯见人人无语,心中十分恼怒,但他天生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脸,因此并没表现出来,只是低沉地又问了一句:
“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再次动问,可就不能不答了。陈演瞧了瞧另外两人,便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于是,他躬身说道:
“弃地守京,乃军国大计。应该在早朝庭议而决之。恳请皇上召全体朝臣议定。”
崇祯眯着眼静静地望着陈演,他怎么会不明了这三个人所思所想?只不过怕承担罪名而已。好一会儿,崇祯才轻轻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陈演三人却吓出一头冷汗。崇祯却没多说什么,只简单他说:“好吧!”
于是,一个“弃地保京”的方案,被提到御前会议上正式讨论。
朝臣们分为两派。主张弃地入京者慷慨激昂,主张慎重行事者满脸肃然。最后,似乎又都同意弃地入卫京师——吴三桂的命运似乎就要被决定了!崇祯坐在宝座上,毫无表情,仿佛一尊金面菩萨。他内心正在暗自欣慰,正在草拟如何同意的措词腹稿……
不想此时陈演却站出来,一番慷慨陈词:
“陛下,臣以为不可弃地。一寸山河一寸金,宁远兵撤回京师,辽东之地将拱手送于满人,此为千古非议之大罪也。万万不可为之!”
此言一出,刚才还闹哄哄的朝堂顿时鸦雀无声——难道不是这样吗?谁敢承担这“千古非议”!
立即有人附合陈演,反对弃地。
良久,殿中纷坛一片,仿佛街市行人在讨价还价……朝臣们竟三五成群地围成小圈子议论争执。不知是谁,建议扩大会议再论。于是,皇上口谕传出:“复集科道九卿会议德政殿。”
朝臣纷至,连在京养病的吴三桂之父吴襄也被请来“旁听”,以示对吴门的恩宠。
其实,当陈演一出来反对时,崇祯也已知其意了,他不就跟自己一样想逃出史书之责吗?好聪明的陈演!崇祯暗自冷笑了一声。
纷乱中,崇祯向陈演点头示意,招至近旁,小声问道:“不弃城入京,依卿之见,将京师送于李贼?”
“这……”陈演脸腾地红了。崇祯微微一笑,又低声说:“弃城入京,诚属下策,然此为不得已之举,卿须担待方可。”
“是,臣遵命。”陈演忙躬身退下。他心明如镜。只要自己当众明确反对,便可逃脱史书之责,将来有回旋余地,皇上也没怪罪自己的理由了;之后,他再没必要反对,只要自己不担责任,京师保住了,比什么不好?看来,皇上已洞察自己的意思了,可此时,谁又顾得了那么多?
再讨论时,兵部尚书张缙彦正面表示赞同弃地。他大声说道:“宁远孤城,其势必弃!今日弃之尚可收复,他日弃之永不复!可采弃地不弃人之法,命吴三桂在关宁民众中尽征精壮为兵士,余皆迁入关内,勿委之于敌。如此一举两保,与民众无损,有何不可?”
兵部长官如此坚决,且所提“弃地不弃人”之法,确是一条好计:一可扩大兵源;二可保卫京师;三可为“失地”之罪大大淡化。于是,大臣们茅塞顿开,一片响应。
此议首倡者吴麟征本为兵部的兵科给事中,相当于现代的国防部长作战处长一级,中级官吏。他此时慷慨陈辞,声震殿中,一副热血气像:“宁远四城是否可弃?本应由皇上与辅臣会同总兵吴三桂密议决之则可!如此大殿庭议,谁来承担责任?当此以往,何日可决?臣自请承担罪责,为国家京师确保而不辞其咎!”
吴麟征说到此处,不由热血沸腾,热泪夺眶而出,接着说道:
“自我大明内忧外患迭起,城地失去多少?将士死去多少?朝廷何曾惋惜?那些马革裹尸、横尸西市者,皆怀志而未瞑目。宁远一镇,人杰地灵。弃地守京,为根本大计,却如此不决,臣思之再三,不觉汗泪俱下……”
满殿文武,被吴麟征一席感情激昂的话语,弄得哑然无语。谁都知道,此事如此委决不下,不就是都在逃避责任吗?不就是谁都从自己切身利益着想吗?皇上如此,陈演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哈哈,普天之下,就出了你吴麟征一个傻冒儿!
终于,朝会同意了弃地不弃人,回师保卫京城的决策!之后,崇祯命紧急筹集军饷百万两,同时命吴三桂立即着手布置迁民事宜并赐尚方宝剑
铁骑浮萍
这日,吴三桂从军营回到府第,家兵送上一封书信,说是北京的老爷让人飞马投寄来的。
吴三桂一听是父亲送来的,心中动了一下。他也知道了李自成兵近北京的消息,也无日不在为北京忧虑,此次突然来了一封家书,他猜肯定与国家大事有关,莫非朝廷有什么新的决策不成?
他拆开书信,只见信上写道:
“三桂吾儿:见信如晤。闯贼大军,逼近北京,朝廷上下耸动,有大臣上疏云调宁远大兵回守京师。皇上召开朝会,朝会众说纷纭……吾儿应沉住气,不可妄动,可先行布置,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启动大军回京……”
吴三桂放下书信,默默无语。抽调宁远大军回师。那就意味着放弃关外的土地呀!皇上怎么会做出这种决策啊?父亲劝他“不可妄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启动大军回京”,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自己坐观事态发展,做出在满清、大明、闯贼三者之间的选择?……
这时,大哥吴三凤闯了进来。自吴三桂做了宁远总兵,他一直跟随在吴三桂帐前,任副将之职。
他一看弟弟正门头坐在桌前,面前摊放着一封信,便说:“谁来的信?是弟妹?还是圆圆?”
吴三桂临来宁远时,把妻小及宠妾陈圆圆留在北京,托父亲照管。他在宁远这几年,孤忠作战,遇到过数不清的危险,但是,一想到留在北京盼望他回家团聚的美人儿陈圆圆,他便会生出无限勇气和力量,清太宗屡次招降他,他都不为所动,除了对大明朝廷的忠心外,圆圆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原因。
吴三凤提到陈圆圆,吴三桂的心头不由扑过了一阵热浪。他摇摇头,说道:“是父亲来的信。”
“哦?”吴三凤忙拿过了信,看了一遍,大吃一惊,说道:“皇上要我们弃地守京?那这里怎么办?拱手送给满人不成?”
吴三桂叹了口气,缓缓地说:“皇上大概也是万般无奈,才有此决策的。”
吴三凤犹豫地说:“那……那父亲的意思,好像是让我们再看一看,不要马上就回去。”
吴三桂从桌前站起来,在屋中踱了几步,吴三凤瞪着一双不解的眼睛,瞅着弟弟凝重的脸色。吴三桂皱着眉头踱了好半天,才驻足抬头,说道:“父亲正是这个意思,可是兵贵神速,倘若我们静观不动,耽误了时机,京师落入闯贼之手,那我们岂不成了干古罪人?”
吴三凤道:“如果我们就此着手准备,满人伺机入侵,李自成那边兵势又大,弄得我们两不相顾,腹背受敌,如何是好?”
吴三桂冷笑了一声,轻蔑地说道:“李自成张献忠,流寇毛贼而已。”
吴三凤见他如此自信,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兄弟二人商议了一下,立即召各位中军、副将开会,讨论迁民之事。
吴三桂心有定见,尽管父亲来信的第二天,义父高起潜,好友张大忠等又纷纷从北京寄书,劝他不要妄动,他还是没有听从劝阻,他知道朝廷对他吴三桂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对他有着多么特殊的信任,既然朝廷和文武大臣把他看成力挽狂澜之人,那他不去做这个救世主,还会有谁去做?
主意已定,吴三桂便不再考虑父亲及友人的意见。他立即接手山海关兵权,将关宁辖区内的百姓造册登记,征召青壮年入伍,军队很快即到八万之众。他又利用北京先期运到的部分饷银,竭尽全力搜求到近五千匹战马,这样,连同原先的骑兵,他就拥有了五万铁甲骑兵与三万重甲士卒;不仅于此,他还把新老兵混编,并加紧训练;另一方面,他又命令收编好民众,确定大迁移的具体次序和路线,并回谕民众准备随时启动……
三个月中,吴三桂忙忙碌碌,昼夜守在军营与衙中。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二月中。
三骑快马飞驰宁远城下。当先一人显然是一位官吏,后两骑则是锦衣卫。这三匹快马如流星赶月,疾奔而来,扬起一团尘雾。
宁远城头的土兵早已看见三骑奔驰而来,当三骑直到城下,他们认出是汉人装束,且是朝中特使,连忙放下吊桥,三骑飞进。
在这四野战火甚急而兵慌马乱的时候,人们渴望知道各种各样的消息。宁远兵士们也一样,看见特使飞骑而入的紧迫神态,他们便议论纷纷起来:
“一定是要我等回去保卫王畿的!”
“有锦衣卫,又是谁出事了吧?”
“哎,你说吴将军会入关吗?”
“去你妈的,我又不是吴将军,我怎么会知道!”
特使早已将议论甩在身后。长街快马,市人一片惊慌之色,纷纷躲闪。三骑来到总兵府衙,滚鞍下马,在大门口高喊:
“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一声高喊,由中厅护卫传入内宅。吴三桂正在书房一张大地图前凝神沉思,连声高喊将其从沉思中惊醒,他连忙疾步而出……当此非常时刻,皇上的每道旨意都与国家、军队、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怎能不急?
“总兵吴三桂接旨……”
当吴三桂跪拜于庭院时,特使立即展开手中的黄卷宣读:
“流贼猖獗,北犯京师,社稷危在旦夕之间,封吴三桂为平西伯,统辖宁远与山海关总兵;着即率关宁铁骑入京勤王!宁远四城可弃,着后以图恢复!钦此。”
“臣接旨!”吴三桂接过圣旨,缓缓站起身来。特使身后的两名锦衣卫手捧钦赐的战袍爵服上前拱献。吴三桂挥挥手,命旁边的中军收下,对锦衣卫两名官员看都没看一眼——吴三桂对炙手可热的锦衣卫打心眼里厌恶,从不结交他们;他认为他们整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一到紧急时刻,却个个是软蛋稀泥,一个比一个溜得快,跑得远。朝政败坏,有一半是锦衣卫的手笔!别人怕他们,吴三桂不怕!
说也奇怪,锦衣卫除了在皇上面前,无论在哪里都飞扬跋扈,横冲直撞,惟独一到辽东这战火硝烟的关城,他们比谁都老实,威风扫地。吴三桂傲慢冷峻,锦衣卫反倒认为这是他威严的大帅风度,神态反倒更加恭敬了。
吴三桂此时无暇顾及这些,圣旨一到,他就有好多事要筹划。响在耳畔的是“宁远四城可弃!火速率兵勤王!”他铁一样的沉默着。
稍顷,他沉声命令中军:“先安排钦差大人到驿馆安歇……”
“吴大帅,要即刻发兵呵,闯贼已越过黄河,逼近太原啦!”特使脸色苍白,几乎是在祈求。
“知道了。”吴三桂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弃地勤王,我需得安排,先请大人歇息吧!”
说完,吴三桂大步向后堂走去。
当他一步跨入书房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一酸,一层薄薄的泪水蒙住了双眼。尽管他早已为迁民回京做着准备,但是今日圣旨一到,他还是受了很大震动。怎么?自己苦苦地,出生入死地保卫的关宁国土就这么白白地放弃了吗?关外数城,早就支离破碎,被大清蚕食净尽,只有他,孤忠作战,舍生忘死。撇家舍业,才将宁远孤城支撑到今天,且稳如磐石,令满人望而怯步,可是,今天,就这么把它们白白地拱手送人,怎不令他伤心落泪啊?
正沉思间,一名家兵通报:
“副总兵吴三凤、姜厚望、副将陈维帅求见。”
吴三桂“哦”了一声,忙用手指一抹,弹去眼角的泪水,又轻轻呼了口气,这才走出书房,来到客厅。
吴三凤等人已候在客厅里了。一见吴三桂,吴三凤便迫不急待地问道:
“皇上来了圣旨,让我们回京,是吗?”
吴三桂默默点头。陈维帅道:“如今圣旨十万火急宣召,京师肯定已危在旦夕了。”
吴三桂说道:“如此内忧外患迭起,朝廷还拼力将重室府库挤了为我们筹措军饷,如此恩宠与信任,我们不能不努力啊!”
众人表情沉重,点头称是。吴三桂知道,在这战乱与灾荒并来的艰难时世,皇上为他筹措这么多军饷,是极其难得的,还没有哪一个总兵受到过皇上如此垂青,吴三桂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的悍将,他是文韬武略兼而有之的统帅人才,他怎不知道这时的责任、位置以及皇上对他的厚望呢?
吴三桂沉思片刻,又接着说道:“朝廷对我等如此重视,让我们挽狂澜于既倒,这正是我们难得之建功立业的机会啊!我们应誓死保卫京师!”
三位副将齐声答道:“是!”
吴三桂对李自成、张献忠等,态度一直是蔑视加仇恨。耳闻目睹一个个总兵名将纷纷被李自成、张献忠消灭,才开始意识到这些农民起义军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但他深信,他可以战胜他们,杀死他们!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战斗力。
在大明社稷将危之际,皇上将全部希望寄托与他,吴三桂感到一种少有的激动——平西伯,这个封号本身就意味着他的使命;平定来自西北的叛乱!这是朝廷最为正宗的封号之一,左良玉是什么?“平贼将军”而已,相比之下,自己的封号要威荣显赫得多了。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离开厮杀了十几年的辽东战场,必须离开守卫了三年多的宁远与山海关啊!他将成为北京城的大帅,甚至可能成为总督天下兵马的大元帅!虽然前面是鲜血与荆棘,但也有一条明明白白的康庄大道与桂冠殊荣。
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想青史留名?
谁不想光宗耀祖?谁不想摘取桂冠?
吴三桂也不例外。他比一般的士大夫有着更为强烈的功名心。渴饮刀头血,困倦马上眠,日日与死神相伴,荣誉与尊严就是他的生命啊!否则,那冰冷的铁甲,那难耐的布衣粗食,那寒夜刁斗声中的军营寂寞所为何来?
吴三桂十几年在血泊中摸爬滚打,在刀光剑影中厮杀,以卓著的战功成为驻守山海关之外辽东大地上的铁骑名将,这是他的光荣与骄傲,他能推辞这副更为沉重的担子吗?
肯定不会。肯定不能。
吴三桂知道,这是关系到大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是他孤军大战的生死关头,是他面临一个新的而绝然不容忽视的大敌的前夜。
现在是二月,必须立即动身!
“来人,召各营将领火速到府!”吴三桂向厅外大声喊道。吴三凤、姜原望、陈维帅三人心头不由一紧,相互看了一眼,他们知道,吴大帅已做出了最后决定,那关键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关宁铁骑的将领们都是久经磨炼的。行动极为迅速,令行禁止,纪律森严而又与吴三桂同心浴血。中军传令不到半个时辰,府外便马蹄声声,各营将领奉命来到。
请将当中,虽然有一部分人还不知道圣旨已经下来,但这些日子中,他们始终在与吴大帅一同为弃地守京做着准备,那根敏感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所以今日大帅火速召见,心中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骑马赶来时,一个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
吴三桂趁中军传令时,早已披挂整齐。他一身黑色铁甲,外罩大红披风,头上一顶枪尖闪亮的帅字盔,红缨垂于盔顶。他大步走出厅外,一双虎目,神威凛凛地扫视着众将。
关宁铁军的将领们从来没见过吴三桂如此披挂整齐,气度森严。在吴三桂后面,中军手捧那口尚方宝剑,端然肃立。
众将领“唰”地一声整肃而立。
参军文吏庄重喊道:“十三营将领全部列齐!”
吴三桂表情十分凝重,他在那张虎皮椅前肃立未坐,扫视了大家一眼,才开口说话,语气十分沉重肃然:
“关宁铁骑的将领们:圣上紧急宣召我关宁大军入保京师,并将关宁区城的六十万民众迁徙关内。时日紧迫,军务繁剧,满洲骑兵又分布关宁四周。我军非但要全师而退,而且要保护民众同时不要伤亡。更为重要的是,不能延误时机,要力争早日回师关内!”
他稍作停顿,又加重了语气,说道:
“闯贼已于西安称王,率师北上,北京以南诸城相继失陷。若贼兵攻克宣化、涿州,则京师危也!今召诸位,明白大势,齐心赴难!我关宁铁骑为朝廷分忧,为国家解难的时候到了!”
众将齐声喊道:“效忠皇上!效忠大帅。”
吴三桂又冷静而沉着地扫视了众将一眼,便命令道:
“半个月内准备完毕。须得将粮草辎重全部装车,将各县民众按军营次序编队。一切依原筹划而行;第一营李将军立即开道,即行在我军所经路途,派出万兵,保证大军不中埋伏;第二营第三营王张二将军,率铁骑一万,保卫右路;第六营第七营陈黄二将军率铁骑一万,步卒弓箭手三干断后,遇清兵追击,须死战不退,保大军与民众内撤;第三营姜将军,护押粮草、辎重,随军眷属并文吏老弱居中左而行;第九营吴将军护卫民众并督促急难,居中右而行;其余四营共两万兵马,随本帅居于百姓粮草之后前进。明白没有?”
“明白!”众将轰然而应。
吴三桂又严厉命令道:“从现在起,各营立即准备,半月后准时出发!中军会同参军诸吏,立即飞传各县府,命组织民众编户而行!”
“遵令!”众将又是一声轰鸣。
“诸位,这次大撤退,我军是共赴国难!有尚方宝剑在此,若有不尽心不尽力者,定斩无赦!到时莫怪我吴三桂无情无义!”吴三桂脸若冰霜,令人生畏。
“克尽职守!效忠朝廷!”又是一片坚定响亮的齐声轰应。
二月底,一切筹备均已完成,大军马上就要动身了。吴三桂酹酒誓师,说道:
“但愿仰仗列祖列宗之灵,歼灭流贼,保我京师,以尽微臣之职。臣即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大军出发了。
只见在宁远至山海关的原野上,人山人海,涌动着黑鸦鸦六十八万人马!八万大军,六十万民众一齐涌动着,路线是:宁远——山海关——京畿。
古代战争中,兵民共同转移者,除三国时候的刘备有过一次,因而被曹操追上几乎全歼外,几乎再没有大军掩护民众弃地而去的记载了。吴三桂宁远弃地,保护六十万民众撤退关内,应该是中国古代战争中的一次壮举。
在这渐渐向前涌动的大军后方,一帅字旗下,几员大将簇拥着吴三桂。此时的吴三桂,心里真有点七上八下,他担心多尔衮此时若引兵追来,关宁铁骑不能保护民众,山海关至宁远一线定然全线崩溃;他还担心,这么多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老百姓,行动如此迟缓,哪一天才能走到京城啊?倘若李自成先到一步。京师不保,朝廷怎么办?父母怎么办?还有,圆圆怎么办?
吴三桂内心焦急如焚,望着一眼看不到边却十分有序的人海,他除了不时督促之外,能有什么办法呢?
故土难离啊!安土重迁,是中国农业人口几千年的传统。农民,谁不热爱自己那曾经辛勤耕耘过的热土!谁不热爱那养育了自己几十年的家乡!忽然间,他们却要举家迁移,抛开这片浸透着自己的汗水、泪水与血水的土地,抛开自己的房屋,自己的庄稼,抛开那只鍬,那只镐,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这一切的一切又怎能不使他们热泪哭声盈于室中啊!家业毁弃,田土抛却,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然而,若不内迁,大军一撤,清兵一来,他们则会蒙遭更大而更不能忍受的灾难!
百姓们没有办法,只有含着热泪收拾行囊,带上稍微值钱的东西,洒泪告别故土,扶老携幼,一步一回头,他们不禁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六十余万人,中间又有老弱病少,行动真是缓慢极了。这片人海汪洋的队伍,使吴三桂大军大费周折。
关宁铁骑的八大军四边护卫。前有一营开道;北有两营一万精骑保护;南有两营一万精骑保护;殿后则是两重,吴三桂自领中坚四营,最后则是两营铁骑与三千弓箭手。这众多的民众在军队的保护下,几乎形成一个纵深五十余里的汪洋人海!
几百年后,当人们指责吴三桂反复无常,冠之以叛徒、汉奸的罪名时,似乎吴三桂从来没干过好事。人们忘了,吴三桂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名将,他的铁甲骑兵,是明末最骁勇,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中的一支,也是最后一支!吴三桂镇守关宁,剩下一支孤军时,还未降清。内撤时,又不曾丢掉一民一卒……
从二月底到三月中旬,宁远至山海关的原野上,这支军民混合的队伍不断地涌动着,旌旗飘扬,铁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刀枪剑戟,也是森然夺目。战马不时仰首嘶鸣,马蹄声声,腾起蔽天尘雾……
三月十七日,大军与民众开至山海关。
进入山海关,吴三桂又马不停蹄地组织文吏,将迁移人口全部安置于关内的昌黎、乐亭、栾州、开平诸县,又是一昼夜的忙乱,吴三桂彻夜不眠,眼睛布满血丝……
让吴三桂稍微轻松一点的是,多尔衮并未跟踪追击。
世间偶然事太多了。假若这时盛京的多尔衮不是等待,而是率兵南下,那么,宁远与山海关有可能陷落;关宁铁骑亦可能全军覆没,然而这样的事却没有发生。
当时清太宗已故,顺治帝即位,只有六岁的顺治帝,不能理政,满人内部,为了争权夺势,诸贝勒进行了一系列勾心斗角的权力争夺战而无暇南顾,因此,他们对大明江山的注意力稍稍转移了一下。最后,多尔衮争权得胜,成为摄政王。但是此时的清廷对全面夺取中原还尚无定见,现加之吴三桂多年有效地阻击清军于关宁一线,清军似对从山海关一路进入中原已丧失信心,只是做到孤立吞食宁远与山海关地区,而没有大兵压进。
这是历史的机缘,也是吴三桂及众军民的运气。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历史的缝隙,恰让吴三桂侧身而过。
三月十九日,从关外内迁的六十万民众安排停当。吴三桂心中的重担去了三分之一,他毫不耽搁,立即传令全体将士:
“地方团练率队镇守山海关,其余八万铁甲骑兵,星夜奔赴京师!务必于三月二十一日到达!”
于是,八万铁骑,在吴三桂带领下,连夜向北京赶去!一路上,虽然马蹄声纷乱,但队伍却井然有序。这时已没有六十万老百姓随行,行军速度顿时快了好几倍。
这支庞大的骑兵沿着大路,不停不息地飞奔前进。迷蒙的月色笼罩着村庄、树木、田地和茅丰草长的田塍路,也照映在田边急驰的人影上。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声,时而有马嘶鸣,夹杂着沿路村庄的狗吠和田野里的蛙鸣,打破了这夜间的寂静。
那面帅字旗迎风招展,旗下一员将帅,只见他头戴一顶铺霜耀日的镔铁帅盔,上撒一把红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的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登一双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得胜钩上挂着一把斩将大刀。此人威风凛凛,面容凝重,这正是平西伯吴三桂!
对于吴三桂,他现在要比刚离开关宁时更为焦急。不知现在北京到底是什么情景。他提前派往京城的哨探不时飞马回报,说京城危急,但到底危急到什么程度,情况一日三变,几名哨探也探不过来。倘若京城有失,可如何是好?
丰润城几乎在北京正东,距京城的直线距离是250华里。依骑兵行程速度,当是一天多的路程,甚或可以更快。
三月二十日,吴三桂率兵到了丰润城。
刚进入丰润城,忽见一骑快马追风挈电般驰来,吴三桂勒住战马,抬头观望。那马惶急而至,到了近前,汗流满面且气喘吁吁的哨探还未下马,即已喊出一声:
“报大帅——”
然后滚鞍下马,跪地大喊:
“李自成已攻占北京!”
“什么?再说一遍!”吴三桂挥舞着马鞭厉声喝道。
“李自成攻占北京了……”哨探伏地大哭。
吴三桂呆呆地愣住了!
他的脑子,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起初,是一片空白,思绪无所依托,紧接着,他强迫自己努力清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北京城陷落了!
就在他愣神之间,探马连至,纷报李自成攻占了北京……
他不得不信了。他凝立当地,目眦欲裂,脸色惨白可怖,仿佛要吃人一般,他紧紧咬住下唇,嘴唇被咬破了,一道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众将“唰”地抽出战刀,盯着他的脸色。
最后一骑,更带来令人心碎的消息。
“大帅,紫禁城破,皇上自缢于煤山……”那探兵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吴三桂大叫一声,一个趔趄,便从马上直挺挺摔了下来。众人惊呼一声,围了上去,只见吴三桂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吴三桂醒来时,已是日暮黄昏。
所有将领都伺立于床前,肃然不动,眼含泪花,有几名将领甚至已抽泣起来。京城破,国君亡,顿时他们成了没有归宿的军队!在忠君为国是正统观念的时代,国都与君主的存在,是军队民众的精神支柱,没有了京城,没有了皇帝,就如同孩子没有了父母,孤舟失去了港湾。
将领们目光黯淡,眼中垂泪,丰润城八万将士一片哭声!
莫道君道不明,莫道朝政腐败。当国破家亡之际,民众与将吏会忘记国君的种种坏处,会忘记新政权也许会比现政权要开明一点,人们顽强地去追求那已经死亡的孤魂,甚至用无数生命与鲜血去挽救它。是对是错,谁也无法说清。
这是一种情感的惯性延续,是中国人的忠贞情绪在历朝历代的反复出现。不管荒诞与否,社会总要花极大力气去克服它。
吴三桂醒了。
北京城陷落了吗?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蓦然明白:是真的!他的内心一阵刀绞般疼痛。李自成!李自成!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紧赶慢赶,也掉在了你的后边!吴三桂啊吴三桂,你小觑他了!
吴三桂心中的悲酸、愤怒、悔恨,只有他自己清楚。大明江山,几百年的辉煌灿烂,竟然毁于一旦;北京、二百余年帝王都,就这样一朝陷落,不复朱姓了!
吴三桂重又闭上双眼,任热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北京城,对他不仅仅意味着国家、皇上,那里还有他的理想,他的灵魂,还有许许多多他不能失去的东西啊!他不知道,没有这些东西,他将怎样生活下去……
“回师……山海关……”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说出了这五个字。
于是,关宁铁骑在漆黑的夜晚里回师东还。萧萧马鸣,冷风呼啸,军队悄无人声地行进在荒凉的原野上,没有人说话,只有泪水默默地在每个人脸上流淌、冰冻……
一只孤独的苍鹰,在高空盘旋着,凄鸣着,好久好久,才振翅飞入云际。
吴三桂由亲兵们抬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反复着:李自成,你好神速!你何以能一个月从西安打到北京?你毁了大明,毁了朝廷,你也毁了我的一切啊!李自成,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关宁铁骑恰似一支送葬的队伍,充满了一片悲哀凄惨的气氛。它成了无根浮萍,向东北飘泊……
吴三桂也已料到,北京城里此时发生的事情,将永远影响着自己和这支铁甲骑兵的命运,然而,他却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五、血洗京都
“原来崇祯老儿住这么好的地方!”“这下好了,这皇宫可是咱们的了!”
公元1644年正月开始,李自成便与刘芳亮分兵进军。李自成带领义军由太原经大同、宣府、居庸关向北京进军,刘芳亮率队由山西、河南、与北直隶交界处,经北直隶的南部和中部,向北京方向挺进。
这两支劲旅形成钳形攻势,切断了明京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
京师危急。
明朝危急。
崇祯紧急传诏宁远总兵吴三桂入京勤王。
吴三桂率领关宁铁骑就要入京了。
消息传开,北京的达官显贵,无不欢欣鼓舞,他们对吴三桂太熟悉了,太崇拜了。在他们看来,吴三桂是战无不胜的,吴三桂定能打败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
吴三桂就是胜利的希望与救星。
那弥布于大街小巷的惊恐与喧嚣似乎又沉寂下去了。
北京城的显贵与紫禁城的崇祯都在翘首叩盼着吴三桂入京。
然而,北京城却很快地陷落了。
北京城就在他们的希望与期盼中陷落了。
它陷落得那样神秘而又突然
大明劫难
正月初一早朝以后,崇祯一直处于一种大难将至的灰色情绪中。
向吴三桂发出那道紧急诏书,并挤了三十万两白银送往宁远后,崇祯松了一口气。关宁铁骑月余之后肯定能到达京师,李自成目下还刚过黄河,一个多月无论如何攻不到北京城下,只要关宁铁骑劲旅一到京畿,北京城就可变成金汤城池……
不只是崇祯这样想,满朝文武大臣均做如是想。
甲申年(公元1644年)正月初三,还正是霜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时候。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摇撼着古树的躯干,吹撞着房屋的门窗。把破屋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扬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萧索、凄苦的屋子里,并且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怪声地怒吼着,咆哮着,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它驯顺的奴隶,它可以任意蹂躏他们,毁灭他们。
然而,室外虽然天寒地冻,紫禁城里,皇上的居处,却温暖如春。两尊鹤形香炉里,点着几支印度香,白细的烟雾袅袅升起,散发出扑鼻的异香。室内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出奇的舒适,舒适得几乎令人昏昏欲睡。
崇祯坐在御案前,正在翻看一本奏折。看到最后,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他“哼”了一声,生气地站起身来,急促地在屋里踱了几步。一名宫女正给香炉里填香,一见皇爷脸色不对,忙退了出去。
秉笔太监王承恩一直恭立于御案旁边,他知道这本奏折是右庶子李明睿献上的,但不知是什么内容,致使龙颜大怒。
崇祯皱着眉头,在屋中踱着、踱着。他的脑海中,迭印着李明睿奏折的几句话:
“今闯贼逼近畿甸,诚危急存亡之秋,可不长虑?却顾惟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
李明睿劝他放弃北京,尽快南迁。这一建议的实质是要大明王朝主动放弃北方而到南方振兴。在当时条件下,不失为一条根本大计,而且后来也事实上建立了南明小朝廷。
但在崇祯看来,这是比弃地更为重大的南逃责任。令吴三桂弃地回京,已是对祖宗社稷的不孝,多亏有一个杨缙彦、吴麟征主动承担责任。而今,又让他放弃二百多年的帝王都。如何不令他气郁于胸啊?
可是待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又似乎觉得不无道理。目今中央政权在燃眉之际,兵力不足,粮饷不足,没有可以用来御敌的兵力财力,若不南迁,假使李自成真的比吴三桂早至京师,哪怕一天……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然而,丢弃社稷宗庙又是罪不容恕……
崇祯越想越心烦意乱,他长叹一声,迈步走出乾清宫,低着头,缓缓向前踱去,王承恩及两名宫女忙不即不离地跟上。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一座宫殿前,一抬头,竟是承乾宫,田妃的住处。崇祯心想,这些日子,忙于政务,日日为国家大事所累,也没有来看望过一直在病中的田妃,不知她怎么样了。
崇祯轻轻叹口气,心情更沉重了。倘若这个他最宠爱的妃子一死,那无异于摘了他的心啊!
门口的宫女见皇上驾到,忙跪地相迎。早有一名宫女飞跑进去通报了。
崇祯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监和宫女,匆匆地走进来。往日他来乾清宫,田妃总是匆匆忙忙地赶到院中跪迎,而这几次来,田妃已卧床不起,院里只有太监和宫女跪迎,以前他们常于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谈话,今后将永远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为她弹奏琵琶,几个月来他再也不曾听见那优美的琵琶声了。今天他一进承乾宫,心中就觉得十分难过。
当他来到田妃的床前时,看见帐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来,他每到承乾宫,为什么田妃总是命宫女把帐子放下。他要揭开,田妃总不肯;今天他来本是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样,可是帐子又放下了。只听她隔着帐子悲咽低声地说道:
“皇爷驾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请皇爷恕罪!”
崇祯说:“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如同你亲自迎接了我。你现在只管养病,别的礼节都不用多讲。今日身体如何?那药吃了管用吗?”
田妃不愿令崇祯失望,便说:“自从昨天吃了这药,好像病轻了一些。”
崇祯明知这话不真,心中更加凄然,说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担心。我想纵然太医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处不乏异人。朕另传有谕旨,凡京畿各地有能医好皇贵妃的病症者,一律重赏。朕一定要遍寻名医,使卿除病延年,与朕同享富贵,白首偕老。”
田妃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强在枕上哽咽说:“皇爷对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实在不敢担当。恳请皇爷放心,太医们的配药,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挣扎着把病养好,服侍皇爷到老。”
崇祯便吩咐宫女把帐子揭开,说要看看娘娘的气色。宫女正待上前,田妃忙拦住,道:
“不要揭开帐子,我大病在身,床上不干净。万一染着皇上,臣妾如何对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着,只管把帐子揭开。”
“这帐子决不能揭。隔着帐子,我也可以看见皇上,皇上也可以听见我说话。”
“还是把帐子揭开吧。这一个月来,每次我来看你,你都把帐子放下,不让我看见你,这是为何?”
“并不伯别的,我确实怕皇上被我染着,也不愿皇上看见我的病容难过。”
“你为何怕朕难过?卿的病情朕并非不知。朕久不见卿面,着实想看一眼,你平日深能体贴朕的心情,快让我看一看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今日皇上不必看了。下次皇上驾临,妾一定命人不要放下帐子。”
崇祯一听,心中十分怅然,也不好再勉强了。他隔着帐子朝里望望,想着田妃病情,心里一阵难过,他走到田妃平时读书、作画的案前,揭开了蒙在一本画册的黄缎罩子,随便翻阅。
这画册中还有许多页没有画。他看见一页画的是水仙,素花黄蕊,绿叶如带,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显得这水仙一尘不染,淡雅中含着妩媚。他想起这画一年前他曾看过,当时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头上没有戴花,满身淡装,未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国色。当时他笑着对他说:“卿也是水中仙子。”万不料今日她却要死了!
他翻到另一页,画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叶,中间擎着一朵刚开的莲花,还有一个花蕾没开,下面是绿水起着微波,一对鸳鸯并栖水边,紧紧相偎。这画他也看过,那时田妃立在他身旁,容光焕发,眉目含笑,温柔沉静。他看看画,又看看田妃,不禁赞道:“卿真是出水芙蓉!”
如今画图依然,而人事却面目已非!他看了一阵,满怀凄怆,又合上画册,蒙上黄缎罩子。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田妃说道:“启禀皇上,臣妾有一句心腹话要说出来,请皇上记在心里。”
崇祯听出这话口气不同寻常,忙答道:“你说吧,只要朕能够办到,一定答应。”
田妃鼻子一酸,悲声说:“我家里没有多少亲人。母亲几年前已故去,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万一妾不能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后,望皇上照顾臣妾全家,不要使他们为难。”
崇祯隔着帐子听见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朕明白你的意思。”说着说着,泪水不觉涌上眼眶。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崇祯怕田妃太劳累,病势加重,便叮嘱她安心养病,答应隔几日再来看她,遂告辞。
田妃望着崇祯的背影,控制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皇上几次要看一看她,她都拒绝了,除了她说的原因之外,她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她知道,皇上对妃子的恩情,一为妃子美貌,二为能先意承旨,处处小心体贴,博得圣心喜悦。她不愿让皇上看到她死前的面黄肌瘦,花枯叶萎,那样,皇上在她死后就再不会想起她了。她愿意留给皇上的永远是出水芙蓉一般的印像,那么,即便有人弹劾她田家,皇上念着自己生前的种种好处,也不忍严惩。
田妃的泪,为着皇上的恩宠流,也为着自己的一番苦心而流……
第二日黎明时候,崇祯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宫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阁中喝了一碗燕窝汤,便赶快乘辇上朝。这时天还未大亮,曙色开始照射在巍峨宫殿的黄色琉璃瓦上。
因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欢,不禁心中叹息道:“万历皇祖在时,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与群臣见面,天启皇哥在朝,也是整年不上朝,不亲自理事,国运却不像今日困难。我辛辛苦苦经营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够换回天心,国事一日不如一日,看不见一点转机。唉,苍天!苍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时为止呢?田妃又如此病重,怎么是好啊!”
崇祯焦虑地想着心事,不觉辇车到了左顺门。今天是在左顺门上朝,朝仪较简。各衙门一些照例公事的陈奏,崇祯都不愿听,有些朝臣奏陈各自故乡的灾情惨重,恳求免捐和摊派。还有些大臣竟奏陈某处某处“贼情”如何紧急,恳求派兵“清剿”,简直使他恼火,心道:“你们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难!兵从何来?饷从何来?尽在梦中!”
他严峻的脸上透着不耐烦的神气,似乎急待他们奏完退朝了事。这时,兵部尚书杨缙彦出奏:
“禀皇上。今晨山西官府飞报,李自成已在山西誓师北犯,特命人向兵部投递一封战书,相约进行总决战!并扬言要于三月初十攻至京师!”
“噢?!”杨缙彦的这一奏报顿时使崇祯脸上的不耐烦一扫而光。他从龙椅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问道:“战书何在?”
杨缙彦取出一封书信,由一名太监拿过来,双手奉上。崇祯迫不急待地一把夺过,展开阅读,他的两眼急切地在书信上游动着,突然将书信一下扔在地上,“哈哈”笑了起来。
众朝臣见李自成一封书信竟使皇上哈哈大笑,不由面面相觑,莫名奇妙起来。崇祯笑了几声,鄙夷地说道:
“闯贼不知天高地厚,竟扬言三月初十从黄河打到北京!”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是这李自成的狂妄引得皇上发笑,也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闯贼真是贼胆包天,竟敢以下犯上!”“真正的不知天高地厚,四十天的时间,从黄河打到北京!谁信他?”
“是啊,一个月后,吴将军率大军到京,他来了,又能奈我何?”
一片嗤笑声中,杨缙彦拱手说道:“闯贼从西安出发,前部先锋是刘宗敏、李过率领的二万精锐骑兵。李自成自统大军二十万,自禹门东渡黄河北上。”
“哦!”崇祯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他知道,李自成虽然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四十天内攻到北京,但,他迟早会打到的,满朝文武们也相信,总有一天,那个李自成会来的。
如今,李自成已率大军进逼过来了。二十多万的部队,若比吴三桂早到哪怕一天,京师也吃不消啊!崇祯现在不感到可笑了,他的心头,只感到沉重,寒冷……
退朝后,崇祯回到乾清宫,换了一身暗黄龙缎便袍,来到御案前,御案上除了原有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塘报和一份奏折。他打开塘报看了一看,都是西安方面来的,说李自成已在西安称王,准备北犯。这些,他已在早朝上听说了。
他打开奏折看了看,不由一愣。奏折是左都御史李邦华的。又一份劝他南迁的奏折,不过他的主张与李明睿的不同,他写道:
“皇上自然守社稷,若皇子则可抚军矣,仁庙之故事可考也。今屹然旧京,我皇祖奋兴故地,东南兵马不下西北,皇太子若往,望风争趋,不呼自集,况草野义师,枕戈豪杰,又相与引颈者乎!财富又在,不费运输;元气犹存,不比调丧。有皇太子在其处,则皇上之守社稷,声势壮密,呼吸关通,‘贼’即纷张,人心坚固。愿我皇上行之也。”
崇祯看完奏疏,苦苦地思索着。目今吴三桂还未从宁远动身,而李自成却已称大顺王,向北京进犯了。李明睿、李邦华都上书南迁,也不失为一良策。但是北弃关宁,今又弃都城,那是要遭后辈唾骂的呀!
崇祯还是不想承担责任。他还想用老一套,想发动庭议,造成群臣哭谏而帝王不得已才南迁的局面,而如何发动朝臣议决南迁呢?崇祯此时此刻想的是这个问题。
正月十七日,又是崇祯一个不眠之夜。
已是二更过后了,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皇帝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们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铜铃声,节奏均匀声音柔和,一到日精门和月华门附近就格外放轻,分明是特别小心,生怕惊了“圣驾”。崇祯在乾清宫正殿的西暖阁省阅文书,时常对灯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宫院外的断续铃声。
一名宫女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旁,跪下奏道:“启奏皇爷,夜深啦,请圣驾安歇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继续省阅文书。过了一会儿,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未抬头。宫女不敢再打扰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悄悄退了出去。又过了一阵,膳食房的太监送来了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到他面前。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乾清宫大殿。
但他没有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观天像。天上一片蔚蓝,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灵台藏的秘抄本《观像玩占》和《流星撮要》等书,还看过刻本《天宫星丙》,所以能认出不少星相。
他先找到紫薇垣十五星,随后找到代表帝王座的紫微星。大概是心理作用,他觉得紫微星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闪闪动摇。据那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上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像。如今闯贼已进逼北京,可不是正应了此兆?
他的心头更加沉重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个太监和宫女垂手恭立近处,互相交换眼色,却没人敢去劝他就寝。
他呆呆地站在丹墀上,不禁又忆起李邦华的奏折。李邦华虽然劝他南迁,但他主张的是太子先行,让他留守北京。对于这一点,崇祯是坚决反对的,心想:“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事,他一个哥儿们孩子家,能做得了什么事?”
而对于李明睿的建议,崇祯是颇感兴趣的,“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但是,崇祯害怕承担历史的责任,耻于自发南迁之议。他决定,发动廷议,让大臣们来提出南迁!
想到这里,崇祯突然转回身,向大殿走去,喊到:“王承恩!”
王承恩一直侍立一旁,听见召唤,忙趋步向前,应道:“奴才在!”
“速召李明睿到此见朕!”崇祯命令道,忽然又沉声说道:“不可张扬!”
王承恩愣了一下,忙躬身答应,匆匆退出。他看见崇祯皇帝那满眼的忧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希望之光,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红晕。他知道皇上一定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但他没有资格问——虽然他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
李明睿被从梦中叫醒,一听皇上急召,大吃一惊,不知何事,慌忙穿戴齐整,乘轿车直奔乾清宫。
李明睿进靓崇祯,崇祯屏退左右,两人密谈了好半天,最后,崇祯才郑重地叮嘱:“此事不可轻泄。”
第二天,即接到李自成战书后十天。早朝时,众朝臣又汇报了一番闯贼滋扰地方的事,崇祯半睁半闭着龙目,他的心里,早已做好另一项决定,所以今日对“闯贼”的反应不像原来那么激烈。
最后,崇祯才叹了口气,绕着圈子说:
“朕自登基至今,十七年了,没有一天不是谨慎戒惧,早起晚睡,总想把事情办好。可是局势愈来愈坏,灾异也愈来愈多,上天无回心之像,国运有陵夷之忧。据接臣韩文铨奏称: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与浚县一带,起初见东北有黑黄云气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顷刻间弥漫四塞,狂风拔木,白昼如晦,黄色尘埃中有青白气与赤光隐隐,时开时合。天变如此,朕怎能不忧?”
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出列奏道:“虽然灾异迭见,然赖皇上威灵,剿贼定然得手。天心厌乱,国运定会否极泰来。望陛下宽慰圣心,以待捷音。”
崇祯苦笑一下。这时,李明睿出列,躬身奏道:
“启奏皇上。天有异像,乃上苍示兆,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臣等望皇上早定大计,以防不测。”
“哦?爱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以皇上亲征为名,先撤入山东,再退入南京;皇上行营驻扎凤阳以待勤王之师,而后徐图西征李自成。”
崇祯还未答话,光时亨却在一旁怒道:“这算什么策略?已经放弃关宁一带,今又要皇上放弃京师!辱没社稷,乃大罪也。岂能教朝廷做这等事?!”
李明睿也大怒,针锋相对地说道:“如今已是月中,李自成贼兵势大,已向北京进军,关宁大军,不知何日可到,我们又无足够的兵力财力在山西沿路抵抗李自成。若不南迁,坐以待毙不成?”
光时亨怒道:“倘若朝廷南迁,消息泄出,将帅定思退守,兵士定无战心,这样一来,我军定会一触即溃,甚至望风而降!”
他转身向崇祯拱手道:“臣请皇上坐守京师,不要南迁。对待这种意见的人,应杀之以安军心民心啊!”
“你……”李明睿惊怒交加。这时,左都御使李邦华出奏:
“臣请皇上守住社稷,令皇太子南下托军……”
“不行,臣以为太子尚幼,对这等大事还不能尽力,须皇上亲自南下抚军。”说话的是少詹事项煜。
这下,满朝上下众议汹汹起来,朝臣形成三派:一是以光时亨为代表的主战派,二是以李明睿为代表的主张崇祯南迁派,三是以李邦华为代表的主张崇祯留守,太子南迁派。
崇祯密召李明睿,本是授意他发动廷议,造成众朝臣一致要求南迁的局面,然后自己再扮演迫不得已的角色,哪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出来一个光时亨力阻南迁,造成这种群情鼎沸的朝议局面,弄得崇祯也没了办法。
他沉默着,阴沉着脸望着众朝臣争得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露。最后,崇祯又生气又失望地大声说道:
“够了!够了!你们平日一个一个聪明得过了头,一到国运危难之时,又都变得没了主意你推我让!吃着皇粮,受着皇恩,你们就是这么为朝廷尽忠的吗?!”
说完,崇祯“霍”地站起,满面怒容地转身走了。王承恩高喊一声:“退朝——”
事已至此,崇祯便不好再提南迁之事了。就这样,抵抗又没有兵力没有财力,南迁却又形不成决议,宝贵的时间就这样被白白地浪费掉了。
又过了六、七天。崇祯得报,李自成大军进军神速!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所到之处,守军尽皆投降,开城延纳。望皇上早日定夺。
崇祯每次得到一次消息,都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暗自叫苦:“老天呀!这可怎么办!叫朕拿什么去御寇啊!”
这夜,已经二更过后了,崇祯没有睡意,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两个宫女打着两只丝料宫灯,默默地站在丹墀两边,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远远站立在黑影里,大气儿也不敢出。偶尔一阵尖冷的北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铁马发出叮咚声,但崇祯似乎不曾听见,他的心思在想着使他不能不十分担忧的糟糕局势,不时叹口长气。
这可怎么办呢?京师不仅缺兵,而且严重缺饷。他曾问过户部左侍郎吴履中现今国库尚有多少银子,回答是“八万。”国库仅有这么一点银子,要应付起义军攻城,显然是不可能的。
昨天上朝时,崇祯曾向群臣询问筹饷之方。一提到筹措军饷,大家不是相顾无言,便是说一些空洞的话。有一位新从南京来的御使,名叫徐标,不但不能贡献一个主意替皇上分忧,反而跪下去“冒死陈奏”,言道:
“臣从江南来,一路看见村落尽成废墟,哀鸿遍野,野兽成群,百姓鬻儿卖女,无以度日。臣请皇上下旨罢掉筹饷,万不要把残余百姓逼上绝路啊!”
紧接着,又有几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东、陕西、湖广、江北名地的严重灾情,说明想再从老百姓身上筹饷万不可能。
崇祯听了,彷徨无计,十分苦闷,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别无他法可想,只有下狠心向皇亲、勋旧、太监们借钱了!
但是他又担心皇亲国戚们会用一切硬的和软的办法和他对抗,结果无救于国家困难,反而使皇亲国戚们对他寒心,两头不得一头。
崇祯心知,当今天下最富的,一是周皇后的娘家,二是田妃的娘家,三是武清侯李国瑞。同时他也深知,向这些人借钱并非易事。
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下诏借钱,就算他们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算他们敢于抗旨,他也要下诏!
他立即命太监王承恩执笔,自己口谕,下了一道借钱诏。
果不出所料,圣旨下去之后,皇亲国戚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肯首先捐钱。令崇祯生气的是,连同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也不捐一两银子。
崇祯便命太监徐高谕周奎“直为戚臣首倡”,哪知周奎“谢无有”。徐高泣道:“若周国师不领一个头,其他皇亲恐怕也不捐。国运危难,国库如洗,皇上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有此意。望周国师看在皇后面上,做个榜样!”说着泪水顺腮而下。周奎默然不语,任徐高再三劝谕,也不做声。
最后,徐高勃然大怒,怫然而起,说道:“皇亲都还是这样,国家大事也就无可救药了!你空有万两黄金,闯贼一来,又有何用?!”说罢起身要走,周奎见状,忙拦住说道:“确实一时凑不齐许多金银,容我再想办法!”
第二天,他上疏答应“捐银万两”。崇祯嫌少令他再交两万。周奎忙求救于女儿周皇后。周皇后没有办法,拿出自己私蓄的五干两银子给父亲,令他把余数补足。哪知周奎却将女儿的私银藏了两千,只交出去三千!
其余勋戚所捐皆没有达到一万两的,太监中只有曹化淳、王永祚、王承恩等少数人捐银三五万两,但大多数太监不肯捐,他们或卖屋或卖古玩,以示“清贫”。周皇后、田妃、成子等虽然各自捐了不少,但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崇祯苦恼得几乎绝了食。这日上朝,他看着朝臣肃然而立,一个个倒是道貌岸然,却没有一个能替他解忧的。不由悲从中来,叹气说道:
“国家如此支离破碎,朕忧虑至极,想这十七年来,朕早起晚睡,事必亲躬,上敬祖宗,下恤黎民,未敢有稍微懈怠!朕一心想平定流寇,挫败满人,中兴大明,谁成想事与愿违,事情越来越糟,竟至如此!朕甚感愧对列祖列宗!”
他说着这些话,满脸怆然,热泪涌上眼眶,鼻子微微发酸,他停了一下,又道:
“朕也决定,朕要亲自出征,与闯贼决一死战!”悲痛之情再也忍耐不住,竟而痛哭失声!
众朝臣见状,忙跪地求他“珍重圣体”。大学士范景文也热泪盈眶,说道:
“皇上请珍重圣体!臣范景文不才,愿代皇上出征;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这一说,引得其他大学士也纷纷请求代其出征。这时候,他们倒并非虚情假意,因为皇上的一番话和悲痛之情确实感动了他们,觉得应该替皇上忧愁,何况,皇上亲自出征,不是明摆着朝臣无用吗?
崇祯擦干泪水,望着跪在地上的群臣,心中倒也热了一下。可是,国库空虚,兵力不足,让谁去,也没有把握啊!
他正犹豫着,忽然看见大学士李建泰也跪地请求代君出征,不由心中一亮,心想:“李建泰正可担此重任!”
于是,崇祯不允其他人的请求,独对李建泰说道:
“李卿乃山西人,以西人平西地,正是朕所愿也!”
崇祯之所以看中李建泰,是考虑到了他有家财“饷军”,不须另出“官帑”的缘故。
这李建泰是山西曲沃人,崇祯十六年十一月拜东阁大学士。当李自成攻到山西时,李建泰便忧虑家乡遭到劫难,族人被祸。因为他身为东阁大学士,家资万贯,钱财无数,义军到曲沃,哪有不分而享之之理?李建泰也有意亲自与李自成义军较量一番。因此,今日崇祯一哭,众臣被感动了,他也跪地请求代君出征。
崇祯立即当堂拟诏,封李建泰为兵部尚书,并赐尚方宝剑,给予生杀大权,使可便宜从事。
过了一天,正月二十六日,崇祯专门为李建泰行“遣将礼”,派附马都尉万炜大备祭礼,以告太庙,并亲自到正阳门楼,为李建泰赐酒饯行。
宴上,崇祯亲手在黄绢上题了四字“代朕亲征”,赐与李建泰,并含泪握住李建泰的手,泣道:
“李卿代朕出征,倘若平定贼寇,功不可没。此去定多险阻,望卿善自珍重,朕在这里盼卿捷报!”
一句体贴入微的话,说得周围的大臣、太监个个热泪盈眶,李建泰更是热泪滚滚,跪在地上,哭道:
“请皇上放心,建泰此去,若不平贼,亦不生还来见皇上!”
崇祯含泪挽起李建泰,道:“大明复兴的重任,李卿担了一半啊!”
李建泰此时受此恩宠,心中激奋汹涌,暗暗下定决心,定要为皇上排解闯贼之忧,不平闯贼,誓不罢休!
于是,君臣洒泪而别。崇祯一直目送李建泰带兵出发。
送走李建泰,崇祯略为安心一点,当夜,他正在御案前批阅文书,忽听门外“喀嚓”一声巨响,接着一重物“通”地落在地上,崇祯吓了一大跳,“霍”地抬头,喝问道:
“门外什么声音?!”
一名太监慌里慌张从门外跑进,跪在地上,奏道:
“启奏皇上,是院内的那棵老槐树断了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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