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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

_27 三月夫(当代)
说罢眼角有几分潮湿,想吴家两代享受皇恩,引清军入关夺了朱家天下,甚至连逃出境外的皇帝也被自己追杀,现在想来心中已是大大的不安。当听到一个孩子被众猴拥戴为王,享受跪拜更是大大的不忍。
“王爷,既是一群猴子作乱,拦劫商队,可用火攻,足可以全部剿灭。”
郭壮图上前献计道。
吴三桂挥了挥手,道:
“就把那一方土地让给朱氏的子孙吧,何必再去骚扰他呢!”
大伙听了都明白了吴三桂的意思,不再支声。
吴三桂自动放弃了能为他挣回不少银子的商队,这也算是他对大明王朝所表现出的一点惟一的同情
十七、金刚人面蛇
躺在卧榻上的八面观音紧闭双眼,好像一头任人宰割的无辜羔羊,灯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同纯洁的冰雪,她的身子却越发的火热,腾腾的热气一团团地向吴三桂扑来。
吴三桂终于在云贵开藩,成了一方的土皇帝。
曾几何时,他多想得到这一辉煌的果实,然而他却没有得到,自此,他或许连做梦也没梦到他会得到如此辉煌的回报。
得此回报,对于他来说,正是理所应当,因为他为大清帝国打下了半壁江山。
报酬自然也就是丰厚的。
他应该满足了。
可吴三桂满足了吗?
他那灵魂中那个隐隐的念头熄灭了吗?
好像上天有意要来和吴三桂做对,当他灵魂中那个绞榨着他隐隐作痛的念头不断膨胀的时候,上天却似乎有意要让一个人来遏制并绞杀他那日益膨胀的念头,而这个人竟然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娃娃”。
于是,能征惯战,雄才大略而又老奸巨滑的吴三桂,竟不得不去和一个堪称“黄口小儿”的孺子,展开一场大厮杀!
情淡淡生烟
巍峨壮观的平西王府邸高高的矗立在云南府城郊的五华山上。一座座龙楼凤阁,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依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纵横的峰峦之间。方圆数十里云树葱茏、气像氤氤,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一层层的大理石阶蜿蜒曲折直通云天,一入山便使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里原是前明永历的故宫,吴三桂接手之后又煞费苦心地大加修缮,经过前后近三十年的经营,早已不是它原来的模样了。
就在这龙楼凤阁的宫殿群落中,有一座外表极为平常的小庭园,它座落在距离平西王政事殿较远的山根下。也就是说,它是处于王府最外围的一座庭院。
这里是陈圆圆的住所。
庭院外表虽很平常,但院中却处处显得小巧玲珑,按着江南苏州园林的风韵。庭院的拱形大门上书写着二个大字“野园”。园中移步换景,一层层别有洞天。比起王府那些高大威严的建筑群,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小桥流水江南雨的梦境。
院中有一座清澈的小湖,湖水是流动的。湖岸由不规则的假山围砌而成。在一汪湖水伸进山中的幽静处有一座小茅亭,古朴自然,天然趣成。亭中有一条石凳,一张石桌。
此刻亭中一个女子正在弄箫、抚琴。
这个女子就是陈圆圆,吴三桂的如意夫人。
箫声呜咽。箫是一种天然透出悲凉的乐器。中国人真是聪明!不知谁发明了竹箫这种乐器,它比竹笛的清亮具有更深的内涵。它幽远苍凉,厚重的音色中凝聚着一种令人断魂的呜咽,如泣如诉,如丝如绵;犹如一个愁肠百结的忧世者在幽深的洞中低吟,因此它又有“洞箫”之美称。自元代以来,箫始终是戏曲的主要伴奏乐器。到了清初,则成为苏州昆曲的主要伴奏乐器。因为流行于北方的戏曲歌舞粗犷悲怆,它们耐不住这种欲吐不能,欲罢还休的箫泣;它们一味为快,悲怆明快,所以便出现了板胡、京胡伴以笛音金鼓的激烈伴奏,但歌曲依然只以洞箫为主要伴奏器,它的曲目剧目也是充满古典艺术的诗词曲,或是元代以来的传统曲目。那种词章优美的唱词,伴以幽远苍凉的洞箫,真是人间一种至高的美韵……
陈圆圆自幼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又是职业昆曲名家,所以她酷爱洞箫。她恍惚觉得,箫就是她,她就是箫。她从生于人世,便不停息地陷于离乱生死的忧患之中,如同箫器天生的蛎音一般。她又同箫一样,悲而美,悲而贵,却没有苍白单薄的贫贱干枯,所以格外动人。
陈圆圆正在吹一支很少有人唱的曲子,那是元代浙江诗人赫昂夫的《送春》。这是陈圆圆最喜欢的两首曲子。
不是因为它词美,而因为它蕴含了一种无可奈何欲留春住的幽怨之情,曲中写出了她长久的预感和忧思。
是呵,她那样爱吴三桂,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可是她却猛然感到,她的将军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三郎了,这是她心底一种隐隐约约而又实实在在的感觉……
“夫人,王爷来了!”一个侍女走来。
陈圆圆刚站起身,吴三桂已到了湖边亭畔。
侍女悄悄退下去了,只留下他们两个。
“圆圆,我在园外就听到箫声了,太悲伤了,不能唱点高兴的吗?”吴三桂脸上看不出什么,井似有安慰陈圆圆之意。
“三郎若喜欢听,我自然会唱……刚才是我无意想到一支旧曲儿,你倒心细呢!”圆圆微笑着放下了手中长箫。
“不是,圆圆。你心中有事,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事……人生有多少事令人作难呵。”此时的吴三桂已是白须白发,但体态依然强健如初,声音依旧浑厚中透着嘶哑——那是少壮时战场之上喊杀留下的特长。他在亭中踱着小步:“我年岁已近花甲,你也四十岁了……我们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呵?你苦我也苦呵?
陈圆圆没有支声。
吴三桂的误会使她有些感动。很长时间了,吴三桂没有和她这样认真他说过话了。在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宴会、歌曲和各种应酬,以及很少令人心醉的共宿共眠。对于吴三桂,那不是年龄与体力的问题,而是一种心不在焉。陈圆圆自然能感受到,因为她是那种丰富细腻而又敏感的女人。对于陈圆圆,也不是厌倦了吴三桂的问题,而是受到极深处的一种心灵触动,那是一种恐惧,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预感。当吴三桂和她相偎相拥、依然像过去那样搂抱她时,她却觉得她的心却再也无法溶进三郎的心。
过去不是这样。尽管他们本来就离多聚少。只要两人在一起,仿佛两颗心两个躯体就消溶在了一起。那份热烈,那份亲爱,那份毫无顾忌的笑闹戏耍,绝不是两心隔膜所能做到的。一个眼神,对方就立即会意。一吐字,对方就会立即领悟。话未出口,对方的灵魂就已感到了自己的信息。多少次,两个人同时喊出一个感觉,同时想到一件事,同时想到一个人,同叫出一个需求……在那种欢快的销魂的时刻,他们常常忘情地拥抱到日上高竿,或竞日相偎。没有疲倦,没有足尽。有的只是对对方的无尽爱抚。他们甚至都说,为什么上天不让两个人长成一条心。多少次,他们相约,来生再作夫妇,而且要从少年时代开始!吴三桂说十七岁,陈圆圆娇声喊道:“不!十五岁!”两个人一起纵声大笑,紧紧抱在一起……
相约如梦,誓言如风。
那多情英武的三郎今何在?那令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日月之醉又何在?五年了,两个人慢慢地感到相敬如宾的日子悄悄地来临。而在过去,他们会异口同声的以为,两情相悦,最怕相敬如宾!他们为梁鸿孟光感到悲哀,不知那是多么苍白呆滞的生活!他们嘲笑孔老夫子的“寝而不言,食而不语”的教条,想象着孔夫子和夫人在床上黑洞洞地相互摸索,悄悄完成阴阳大礼的姿态,心中喊着“不做圣人”!共同大笑。
他们感到,只有他们才知道什么叫阴阳合谐,什么叫“天作地合”,什么叫“两情相悦”。
那时候,谁也不需向对方着意倾吐心思,谁的心事对方都知道,真正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辽东三载相痴爱,你在哪里?”当吴三桂这样说时,圆圆那小拳头拼命揍他,他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自南来王府,这种日子没有了!
她感到和三郎之间生出了一层云雾。
吴三桂也常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是因为做了官吗?吴三桂从来就是官儿呀!是因为官儿做大了吗?吴三桂在辽东时也是平西王啊!
是自己变了吗?没有呵。圆圆依然故我,依然深深地恋着三郎呵……究竟怎么了?
似乎两人都知道,但又谁都不想说。
也许他们已经预感到,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所以不如什么都不说。
难道这也是一种心灵相通?
但今日三郎却问“我们的路该怎么走”,并亲切他说:“你苦我也苦呵……”陈圆圆感到她的三郎似乎又要回到自己的怀抱了。
“王爷……不,三郎……”圆圆偎到了吴三桂的身上,“我们还有过去吗?”
“圆圆呵,我说得是眼下,是实际。我真觉得憋气……”
陈圆圆的心又凉了。她知道吴三桂说的“眼下”和“实际”是指什么?
“你准备怎么办呢?”圆圆坐到石凳上,手指不知不觉放在了琴弦上,信手一划,一声“叮咚”的琴声划空而起。她依然微笑着看着他。
“咳,真他妈的一步三难。”吴三桂也坐到旁边的另一张石凳上。陈圆圆心中一闪。她知道吴三桂遇到烦心事就骂粗话,这是兵马生活留下的习惯,和自己相处时,很少出现。但近年来却变得经常了。
“多尔衮老东西死了,又出了个顺治,现在又出了个康熙,一个比一个精明,这满人真他妈的就出能人!崇祯死了,偏出个弘光、出个永历,一个比一个窝囊。大明朝他妈的就是不争气!……复明不成,心有不甘。早动无力,晚动受制……圆圆,我真不知道难到何时?你说说,我自山海关任总兵以来,什么时候按自己的心愿大干过一场?他妈的都是被别人推着逼着走!崇祯逼我弃地勤王,李自成逼我开关投降,多尔衮逼我来清剿寇贼,永历逼我复明苟安……云贵开藩,我以为这下总算没有逼我了,可以放手干点儿事,谁想他妈的小康熙一亲政,比顺治、多尔衮还难侍候,给我频频出难题,硬逼着我撤藩!他妈的,我吴三桂一生都绕着走,被鞭子抽着转!”他眼睛里闪烁着烦躁不安的眼神,脸上冷酷而凶猛,一脸的怨愤之情,喷薄而出。
陈圆圆没有说话,她感到一丝震惊。
吴三桂发怒,她不是没有见过。她从来不存在通常女子对丈夫的那种畏惧心理。吴三桂发怒时,反倒只有她才能“制服”他。她太了解吴三桂了,军中的将领们都说:“如夫人是王爷的心药”。民间流传的“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就是吴三桂为她陈圆圆发怒的事情。圆圆为此曾感动不已,所以她对三郎的发怒带着一种天然的爱怜与欣赏——军中的大帅,怒火冲天又有什么,不会发怒才怪呢!
但此时此刻,对于吴三桂的怒气,陈圆圆却感到有些陌生。
陈圆圆是个慧心悟性的女人,她怎能不知道吴三桂心里的每一道沟沟坎坎,然而她却感到三郎想的是另一道辙。“放手自己干——干什么?一个平西亲王,一个文武兼领自选官吏的开府藩镇,一个掌辖云贵两省的封疆大吏,一个连当今皇帝也要礼让三分的诸侯王爷……还嫌放不开手,还想怎么放手?”陈圆圆感到恐惧,她一闪念想到三郎的目标所在,却不敢正视。“三郎,”陈圆圆走到吴三桂身边,抚着他的肩膀,“近三十年中,你纵横天下以致今日声威,遍于朝野,平定西南,立不世功业,妾以为足矣……三十年前,你在宁远苦战时,可曾想到今日的尊贵?你素以汉光武刘秀的话为目标‘做官须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记得吗?你都已达到了。你今日之职,胜执金吾十倍犹余……你我恋情,亦胜于光武帝与阴丽华……我连作梦都不敢想的事,你都做到了,天下英雄,有几人如君……”
陈圆圆说得那样轻柔,那样深情。她多想将三郎心中的那块魔影抹去呵。“三郎自想,难是难,可那种难都是受命之难,都是王命所致,就是皇上,也有难处,也要受制,也要挣扎。崇祯不难么?永历不难么?多尔衮、顺治、康熙不难么?不会的,照样有难处。非是妾不解你苦衷,实是多替你忧心啊……今日时势已去,大明已是昨日黄昏,为妾劝三郎不要去想它了。天下太平了,人心思定,安安稳稳做个亲王,在云贵,在北京,在辽东哪里都有三郎的尊荣高贵……人生富贵如此,逍遥如此,三生足矣,夫复何求呵……”
陈圆圆说到动情处,竟然哭了。
吴三桂脸色缓和了。他也被陈圆圆的深情感动了,抚摸着她的双手,不由长叹一声。
他心中有一句话,想对陈圆圆说,却又没有说,怕说出来使她伤心,让她担惊——“我若不前,没有退路啊!”
吴三桂知道,在所有女人中,惟有陈圆圆是真正爱他的。王妃、侍妾,虽然忠诚,但都是将他作为归宿追随的,作为有所求的王爷忠心侍奉的,她们从没有走进他的心中。惟独圆圆将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英雄在爱,无求于世俗名节。册封王妃时,陈圆圆自动辞却,坚不做王妃,而让吴三桂的结发妻子张氏作王妃。她不要金银珠玉,不要金屋银殿,不要任何封号,不要满门富贵……圆圆对他一无所求,惟有紧紧贴着他的心!一座小庭院,是王府中最偏僻简陋的居所了。她没有亲戚,没有儿女,没有任何她自己的朋友与官场关系,她的生命中只有他!她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
但陈圆圆又不是失落了自我的女人。她爱他,但并不盲目,她恋他,却并不迷失。她那样热烈,那样娇憨,那样柔美,那样多才,那样丰润,那样善解人意,但始终不为尊荣富贵所沉醉所昏痴。在她的眼里,吴三桂首先是三郎,只有三郎是她的。王爷是官场的,是别人的……她对他的那个朦胧而又巨大的志向,仿佛总是在不经意地消解……
吴三桂深爱陈圆圆。她是他生命中的一盏灯,无论如何,陈圆圆在他心中,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平西王府中,占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位置。纵然已近中年,花容难驻,但惟有她可以让吴三桂一吐为快,虽然这种情况并不经常。
每个人都有交流的倾向,这种心的交流需要一个平等的对像,不管他贵为王爷,还是天子。
然而吴三桂心中那个朦胧而又巨大的志向,却是陈圆圆难以抹去的,难以消解的。吴三桂为陈圆圆不是狂热地淹没于这一志向中而感到苦恼、感到憋闷!假若有一天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而圆圆却离他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所以他从来没有将这个与谋士们反复商议、不断推动的志向正面告诉过陈圆圆。不是他想瞒她,她是瞒不住的人呵;而是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旦他迈向那个大业,圆圆就会消失……圆圆呵圆圆,你有一种什么样的灵魂?
吴三桂终于没有说出那个陈圆圆想竭力消溶的志向
少年康熙帝
清皇室真是一个多灾多难而又屡有奇遇的政权。
在中国封建历史上,汉唐清并称三大强盛时代。通晓历史的人不难发现:汉唐时代的皇帝实在是明少昏多,内乱迭起;反观清王朝的皇帝,却几乎个个都是勤政强干的主儿。清王朝多小皇帝,但自幼当政,内乱政昏的局面在清代却极少出现。不是没有。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再加上入关前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强国君主链条!历清十帝,中国国力勃然兴起:国土增加两倍,人口由六千万增加至四亿,法制稳定,经济发展。
尽管说清王朝也有一个混乱不堪的尾巴,但它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强大的帝国。
清室政权的共同特点是:勤政、质朴、务实。勤政治国,不存一丝懈念,心中时时保持一种警惕一种警觉,这是清帝的共同点。莫要说这是少数民族入关所致,相比之下,历史上有多少王族在濒临灭亡时依然昏债腐败,南明小朝廷就是一个典型。说质朴,清朝皇帝一帝一个年号是最好的明证,不玩花架子频频改年纪元;皇室支出、内宫人役、帝室嫔妃,各项均不到明代的十分之一!赏赐臣下,重在名号(黄马褂、御马、双眼花翎);而不是滥赐金银。即使赏赐金银,也从未超过三百两,其像征意义也远远大于物质实惠。说务实、开边、平乱、河漕、水利、平冤狱、察民情,一宗一宗坚持干;清帝之中,没有求长生不老药的,没有登泰山封禅的,没有令天下大宴三日的,没有歌功颂德的……
到吴三桂做平西亲王时,清室四帝(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都保持了中央政权的稳定延续。稳定的中央王权是国家的命脉。在法制既定的前提下,稳定勤政就成为国家之关键。如秦自商秧变法,二百年间统一中国,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王权稳定,六世奋斗。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秦庄襄王、秦始皇,一浪高过一浪。所以汉代贾谊在《过秦论》中才感慨而发:“奋六世之余烈,成千古之帝业!”
当吴三桂为心中那个朦胧而又远大的志向处心积虑、忧思难解的时候。在千山万水,遥遥相隔的北京紫禁城中,却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吴三桂的志向。
这个人,就是少年天子爱新觉罗·玄烨,史书上以其年号称其为康熙皇帝。
小玄烨自8岁即位,有着惊人的政治才能,仿佛天生是一个大政治家。屈指算来,这已是康熙登基第四个年头了。
连着几场冬雪过后,接着又是连绵的春雨,万木萧疏的北京城随着节令更替,又俏悄地复苏了。
康熙半躺在养心殿的御榻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上头的藻井。苏麻喇姑和太监张万强二人挨次立在下首脚踏子上,也是沉思不语。殿内数十盏烛火照得通亮,殿外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也都一声不响。康熙、苏麻喇姑和张万强都十分清楚,一场急风暴雨即将在这数百年漂沉不定的宫廷里爆发。
“儿皇不能做阿斗,儿皇不能做汉献帝,儿皇不能做后周柴宗训!儿皇要自己主宰天下,做一代明主!”
这是头天晚上在慈宁官,康熙屏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之后,跪下对太皇太后说的话。
“我要诛奸除凶,擒拿鳌拜。已定在明日行事。”
顺治帝驾崩之时,念玄烨年仅八岁,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佐理政务。在四大臣之中,首席顾命辅政大臣索尼资格、名望高过其他人,但年老体衰;苏克萨哈倒年轻气盛但太无心计;遏必隆向无定见,软弱无能。四人之中,鳌拜虽位旬最末,权力却是越来越大。自三朝元勋、功高盖世的索尼一病归西之后,鳌拜便无所顾忌,先是收服了遏必隆,又诬陷苏克萨哈谋反,诛杀满门。至此,鳌拜便大权独揽,全不把年幼的康熙放在眼里。
所有这一切,精明强干、身历三朝的太皇太后心里都清清楚楚。
“皇帝都准备好了?”太后镇定他说,“这事只在早晚,是一定要办的!”
“祖母”,康熙侃侃而言,“自我列祖列宗开创大清基业以来,从未听说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臣子。鳌拜身受先帝不次之恩,封为托孤重臣,近八年来欺凌同僚、杀害辅臣,践踏朝纲,屡次咆哮金殿,中外臣工无不侧目而视,若容这等贼子成立于朝堂,我大清江山,迟早要落入此贼手中!”
见太皇太后频频点头,康熙鼓足勇气又说:“圈地一事,蠢国害民,原是先朝弊政,先帝粗定天下后,就曾有意废止。儿皇秉承遗训,多次下诏停禁。鳌拜胆敢依仗权势,肆行无忌,竟将皇庄土地一并圈入镶黄旗(鳌拜属镶黄旗)下。上三旗内常常因此屡生事端,下民百姓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或为盗为贼,或为明朝余孽所诱,与我大清为敌。”
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义正词严,连太皇太后这样久历政治风险的人也听得心摇神动。
说到这里,康熙抬头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时十分激动,满头白发都在微微颤动。扫了一眼康熙,她坚定他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兹事至大至重,皇帝要谨慎行事,周密安排。”
“是!”康熙道,“儿皇已作安排,没敢惊动老佛爷。今已事不得已,特预先告知。胜负未决,恐生不测。儿皇想请老佛爷暂时起驾奉天,回避几日,万一事有不谐,请老人家尽往儿皇身上推便了,待大局稍稳,儿皇亲迎銮驾归京!”
太皇太后摇摇头道:“皇帝,你一片孝心,我很感动。但我哪里也不去!我十四岁进宫,伏侍你祖父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险没经过。我老婆子就坐在这里,瞧着鳌拜老贼头悬国门!”
康熙见老人如此决绝,想到明日一场背水之战。心里激动异常。太皇太后也是满眼是泪,祖孙二人的心合在了一起……
回想到这里,康熙从榻上一跃而起,吩咐张万强:“启驾奉先殿!”
奉先殿原是清室祭主用的,除非大祭大奠,平时只有几个老内侍守候。然而今日却不同。
康熙昂然按剑,大踏步踏入殿门,殿外看着鸦雀无声,殿内竟是灯烛辉煌,凡窗根透光之处均被严密遮盖,太祖太宗的画像下面,以一等侍士魏东亭为首,并排跪着穆子煦、郝老四、犟驴子。狼曋等十六个毓庆宫侍卫跪在第二排,连同后来陆续选进宫里的小侍卫共有六十余人,整整齐齐跪了半个大殿。所有这些人,都是康熙几年来培植的心腹侍卫。
康熙正了正衣冠,先向列祖列宗神位敬香礼拜。礼毕,康熙回身厉声叫道:“魏东亭!”
“奴才在!”魏东亭一跃而起,向前跨了一步俯伏在地。
“朕委你的差事可做好了?”
“启奏万岁:九门提督吴六一将于卯时率部进宫,把守太、中、保和三殿要津,静待我主号令!”
“好!”康熙大为兴奋,一双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诸位壮士!”康熙朗声说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贼臣鳌拜专权欺主,擅杀大臣,圈换民地,涂炭生灵,其心好险,其罪难赦!”
说到这里,康熙的脸涨得通红,又说:“当今社稷垂危,有被鳌贼篡夺之虞。朕每念及此,五内如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中夜推枕,绕室煎虚,朕决意托祖宗在天之灵,擒拿残贼,列位壮士皆我大清忠贞之臣,望能奋发用命,卫我朝纲,靖我社稷!”
下面跪着的侍卫听到这里,早已热血奔腾,群情激昂,齐声答道:“臣等,谨遵圣谕!”
“圣主!”魏东亭膝行数步奏道:“鳌拜欺君罔上,早存谋逆之心!自古忠臣烈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岂敢惜身而与国贼共戴一天!主上请降圣谕,臣等虽赴汤蹈火,决无反顾!”
一番慷慨陈辞,几十个人激动得泪光满面,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气氛顿时显得悲壮而又紧张。
“热河勤王之师三十万,旦夕可至。众位放心去做!若有不测,吾敬尔母如朕母,待尔妻如朕妹!”康熙按剑而立,满面肃杀之气。他一下子将兵力夸大了十倍,众人听得十分振奋。
“谢万岁!”众侍卫一齐叩首低声言道,“臣愿死力向前!”
“拿酒来!”康熙大喝一声。
话音方落,奉先殿一个老太监双手高擎着一只巨碗,里面盛满了酒。康熙“噌”地拔出宝剑,在自己左手轻轻一抹,鲜血如注流进碗内。
康熙捧过碗来,先向地下轻酹少许,举起碗来猛饮一口,然后递给魏东亭,其他人也挨次捧饮。饮毕,将空碗拜还给康熙。
康熙正待发话,忽见内大臣索额图戎装佩剑匆匆上殿,躬身奏道:“万岁!吴六一已亲率大兵进宫。”
“好!”康熙将手中大碗狠狠地向地上摔去,把碗摔得粉碎。
“朕下特旨:着御前一等侍卫魏东亭全权领命,擒拿权奸鳌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喳!”众侍卫“忽”地一声跪下,高声复诵:“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乾清宫依然是一派平静气氛。自顺治初年起,这里就是皇帝召见大臣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这时,鳌拜正坐在殿内中间一张椅子上,看着顺治皇帝御笔题额“正大光明”四字,颇有点忐忑不安。他想像着如果自己坐在上面的御榻上该会是怎么个模样,又是何种心情……
殿角大座钟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使人听了烦躁不安。忽然“沙啦啦”了一阵之后,大座钟“噹、噹”敲响了七下。此时正是卯牌时分,到了皇帝临朝的时间了。永巷口垂花门的门闩“哐”地一摘,鳌拜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跳。
康熙的八人銮舆从月华门房缓缓而出,舆前太监高叫一声:“万岁爷启驾了!”听到这一声儿,除了侍卫,鳌拜等人立刻走下丹墀,撩袍跪接。
但奇怪的是銮舆并未在乾清门前停下,一直抬往景运门而去。鳌拜惊疑陡起,忙起身一把扯住走在后头的一个太监。急急问道:“皇上不在乾清宫临殿么?”
“在,”太监很爽快地答道,“太师少待片刻,皇上还是先到毓庆宫练一趟布库(摔跤)才来,这是多少天的老规矩了。”
鳌拜自年前称病,已有两个月没有上朝面圣了。三日前,康熙带着几个侍卫突然造访鳌府,名义上是探视一下这位称病不朝的大臣,实际上是在大动手之前,制造一种君臣和睦的气氛,麻痹对方。
鳌拜今日入朝视事,主要是拜谢皇上看视的隆恩,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
康熙迷上布库的事儿,鳌拜早从自己安插在宫中的人那里听到了。“小孩儿毕竟玩心重”,他心里冷冷一笑。
这就只好等了,鳌拜憋得紧紧的神经又稍微松驰了一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太监张万强自景运门大踏步走了过来,直到乾清门前立定,躬身笑道:“万岁爷请鳌拜公爷毓庆宫说话。”
“不是说在乾清宫召见的么?”鳌拜急急地问道,“怎么又改到毓庆宫呢?”
“召见仍在乾清宫,只是几位贝勒、贝子都还未到,万岁爷的意思是请公爷到毓庆宫随喜,尔后一同过来。”
“知道了,我随后就到。”鳌拜满腹狐疑,但又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于是强自对张万强道:“请万岁稍侯片刻。”张万强答应一声“是”,便躬身而退。
鳌拜咬着牙思忖半晌,然后说:“穆里玛、葛褚哈随我到毓庆宫。”乾清宫的数十名侍卫都是鳌拜的人。这两人更是他的亲信。
“喳!”两人齐声答道。
出了景运门向北就是毓庆宫,鳌拜刚跨进垂花门,早见毓庆宫总管侍卫孙殿臣满面笑容迎了出来,说道:“鳌公爷来了!皇上等得有点急了,叫标下再来瞧瞧呢!”
“我这不是来了嘛!”鳌拜一面说,一面径自朝里走。后头穆里玛和葛褚哈赶到,挺身便也要进去,却被孙殿臣笑嘻嘻地拦住了。
“二位哪里去?”
“进宫靓见圣上。”
“成!拿牌子来。”
一句话说得二人大瞪眼,从没听说值日侍卫见皇上还有要牌子的规矩!
孙殿臣见他二人发愣,扬着脸道:“皇上今儿单独召见鳌拜公爷,没说见你们二位,请稍候一下罢!”说完也不等回答,回身便“哐”地将前宫门关上,一阵门镣吊儿响,“咔”地上了闩。
“上当!”二人惊呼一声,扑上去用力撼门,可恰如蜻蜒撼树一般,哪里动得分毫!
毓庆宫大殿里的鳌拜,已陷入二十名大内侍卫的重围之中,殿外还有四十多名小侍卫张弓搭箭、腰悬宝刀等候着,怕他突然施计逃跑。一进宫门,鳌拜就觉得有点异样,偷眼一瞧,殿内似乎只有康熙一人坐着,殿内静悄悄地,等听到宫门口“哐”地一声,又没看到穆、葛二人跟进来,就晓得事情不妙,但又一想,自己武功卓绝,凭一个孙殿臣加个小康熙,能将自己怎么样?便一步跨进大殿,跪伏在地:“老臣鳌拜,奉旨觐见万岁!”
康熙见他一反常态,跪着不动!心里冷笑一声,稍停一下方开口道:“鳌拜,你知罪吗?”
殿内极静,这一声如晴空霹雳,震得鳌拜耳鼓嗡嗡作响。他忽地抬头见康熙高高坐在御椅上,手按宝剑,双目的的地盯着自己,稍一迟疑,他立刻抗声回道:“臣有何罪?”说着双手轻轻一拍,从容站了起来,用挑衅的眼光扬脸看着康熙。
看到鳌拜如此嚣张,“哼哼!”康熙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尔有欺君之罪!”康熙高声说道,“尔结党营私,妒功害能,欺蒙君主,乱施政令,图谋不轨,十恶不赦!——来呀!与我拿下!”
话音刚落,殿角帷幕后闪出魏东亭、狼曋、穆子煦等五人,拔剑怒目逼近鳌拜。
“哈哈哈!”鳌拜仰天狂笑,“老夫自幼从军,出入于百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凭你几个黄毛孺子想要拿我……”
笑声未落,便听殿角帷幕“哗”地一响,又有十几个侍卫仗剑怒目跃了出来,正惊疑问,听到身后一阵搭弓张箭的声音,回头一看,殿外几十人已列成阵势站好,箭上弓弦,齐刷刷地对着自己。
鳌拜惊愣了一下,忽地将袖子一援,扬眉大呼道:“这宫外都是老夫天下,你们哪个敢来拿我?”
“我敢拿你!”犟驴子姜立子大叫一声,一个箭步跃上,反手便抓鳌拜的袖子,鳌拜伸过掌来一抵。双方手掌刚一抵,犟驴子便觉一股极大的推力直贯掌心,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瞪眼盯着鳌拜,憋着劲发了一招疱丁解牛,单掌直立,红着眼又扑了上来。
穆子煦、郝老四、狼曋见犟驴子吃了亏,相互看了一眼,打了个手势,便一齐逼了上来。鳌拜见上的人多了,不敢轻慢,双手一叉,从袖中抽出两把从不离身的铁尺,挥动起来。转动之中,一条二尺多长的辫子也甩得风响。刚好被犟驴子抓在手中,猛地一拉说道:“中堂朝天!”一语未终,自己竟凭空被摔出七八尺远,幸好肩先着地,未曾受伤,坐起来骂道:“奶奶个熊,怎么弄得?”也顾不得弄明白是怎么摔的,红着眼大吼一声,又扑了上来。
魏东亭动也不动地挺立在康熙身前,冷冷地看着。见犟驴子刚扑上去就被鳌拜袍袖迎面扫去,又摔出两丈开外,便开口叫道:“大家小心了,老贼用的是‘沾衣大八跌’!”
打斗愈来愈激烈。
除魏东亭紧紧护住康熙,十九名侍卫将鳌拜团团围住,鳌拜再厉害,也有些吃不消,到底是“好汉架不住人多”。眼见着身手不那么灵活了,一个不留神,一把铁尺被犟驴子夺了去,一怔之下,另一把又被狼曋用刀挑飞……
忽然康熙身边的魏东亭呼哨一声,围斗鳌拜的六七名侍卫“唰”地一声散了开来。
鳌拜见众侍卫散开,正觉奇怪,忽地感到头顶上有异物,心里刚叫声“不好”,想要躲避,为时已晚,一张大网“哗”地落下,恰恰将他网在中间。在用金丝、人发和苎麻三合一精工制成的网中,任凭鳌拜有天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他左挣右扯,却愈缩愈紧。十多名侍卫一涌而上,拳打脚踢,早把他打得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九门提督吴六一也开始动手。先是封住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断了皇宫大内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接着亲自带着手下径入乾清宫,将鳌拜的人一网打尽,乾清宫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可侍卫总管却是鳌拜的亲兄弟穆里玛,乾清宫侍卫也多是鳌拜的人,穆里玛和葛诸哈刚随鳌拜去毓庆宫,吴六一就带人动了手,等到穆里玛两人忙着跑回来叫人时,战斗已经结束,他两人自然也没逃掉……
毓庆宫、乾清宫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皇宫差点翻了个个儿,但皇宫外的人还一无所知。等到吴六一带人突然抄了鳌拜府,整个京城顿时被震动了。内务府、巡防衙门不知出了什么事,要闯进府内查看情况,差点被吴六一扣了起来。
树倒猢狲散。鳌府的仆役听得一声“抄家”,便似没了王的蜂一样乱了窝。有的请了长假,有的辞了知事房主子另谋差事。那吴六一只将鳌拜本人监禁起来,其余的人倒也不去约束。一大家子三四百口人,竟去了二百多,只有一些家生子的奴才守着窝儿飞不了,离不去。抄出来的东西在大厅前堆得小山一般,可忙坏了负责登记的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会审,鳌拜的案子终于定了漱。鳌拜的罪状总共列了三十条。为鳌拜定谳的奏本摆到养心殿的龙案上后,康熙却犯了合计。鳌拜之罪,罪在不赦,人人皆曰可杀。但康熙想到的却是另一面:鳌拜把持朝政数年,投靠他的人不少,现在内未安外未靖,鳌拜故旧部属遍布内外,杀了鳌拜如果生出不虞,那就不上算了!何况,他现在已是废物,杀与不杀都是一样。
“还是不杀为好!”康熙自言自语道。他沉思一会,握笔在手,抹了朱砂。他要亲自起草诏书。
“鳌拜系勋旧大臣,受国厚恩,奉皇考遗诏,辅佐政务,理宜精自乃心,尽忠报国。不意鳌拜结党专权,紊乱国政,纷更成宪,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皆欺藐朕躬,恣意妄为,文武官员,欲会尽出其门,内外要路,俱伊之奸党。与伊交好看,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种种奸恶,难以枚举!朕已久悉知,但以鳌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宠眷甚厚,犹望其改恶从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终。乃近观其罪恶日多,上负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朕以鳌拜罪状昭著,将其事款命诸王大臣公同究审,俱已得实,以其情罪重大,皆拟正法,本当依议处分,但念鳌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职籍没,仍行拘禁。”
康熙疾书至此,大大写了一个“钦此!”两个字。写完,又细读一遍,觉得文采不足,意思却至为明白,也就无心细研了。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此时康熙真觉得天高地阔,几年来在朝政的挤轧之下,他虽也时有说笑,但他自己也知道,那都是政务的需要,现在鳌拜一旦被擒,数年来的积郁都泄掉了。
此时,康熙心中也并非没有令他担心的事,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平西亲王吴三桂。
内忧已除,外患依在。
鳌拜和吴三桂常有书信往来,康熙是早知道的。为了稳住吴三桂,不至于在擒鳌拜时横生枝节。康熙当时接受内大臣熊赐履的建议,晋升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为太子太保。那么,现在除掉了鳌拜,接下去该怎么办?
吴三桂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况且他拥兵十几万,虎踞云贵,开矿、煮盐、铸钱、制造兵器、囤积粮食、储藏军火,并向各省擅自选派官吏,这安的是什么心?还有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分别坐镇广东、福建,这两人也有图谋不轨的迹像。西北准噶尔的蠢动和东南台湾的骚扰,虽也可虑,但是目前还影响不了全局。这三王若联手作乱,实为心腹大患,他们一摇便会天下震动……想到这里,康熙心里一寒。
想到此,康熙信手写了两个字:“靖藩”。
康熙坐了一会儿,但觉百忧集结,万绪纷来:山东、安徽两地巡抚迭次奏报,说因黄河决口,泥沙淤塞运河,舟楫难行。光北京城每年就要靠漕运四百万担粮。这两件事也实在叫人揪心。于是,在“靖藩”两字之后,他又写下“河务”,“漕运”四个字,想想似乎又有什么不妥,提起笔来另写了一张,然后自言自语道:“还是这样更好些!”再看时,“靖藩”已改为“三藩”了。
“张万强。”康熙大喊一声。
“奴才在。”侍候在旁边的张万强赶紧跪下。
“替朕把这个贴在柱子上,朕要每天看着它,免得被眼前的琐事搅忘了。”
“喳!”
将三藩位列天下大事之首,可见康熙对吴三桂是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它竟然比黄河决口而淤塞河道,比保证北京粮物供应的漕运更重要,是天下第一大事。
康熙觉察到了什么?
所谓三藩,就是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平西王吴三桂兼领云贵两个省。三藩地占四省。南中国基本上处于一种自治状态。
吴三桂自不必说,尚可喜与耿精忠均是早于吴三桂正式降清的将领。
尚可喜降清后因战功被皇太极封为总后,后又封智顺王,是镶蓝旗所属。甲申年随多尔衮入关,进剿明军及大顺、大西、永历军,以战功封为平南王,比原来的智顺王有实权得多。因为他主要平定广东的反清势力,所以镇守广东,由于年迈,由其子尚之信掌握实权,尚可喜基本上处于休闲状态。
耿精忠则是袭父职而封王的。其祖父耿仲明在清入关前降清,因战功封为怀顺王。甲申年随多尔衮南下入关,由陕西到湖南,后又同征广东,封为靖南王,后因隐匿逃犯罪被削王爵,羞愧自缢而死。康熙六年,由其子耿继茂任靖南王。但继茂继任两年即死。便由耿精忠袭父职继任官爵,任靖南王。
三藩其所以成为一个重大问题,被少年天子书写在庭柱以为诫,大致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藩镇之王屡次对中央朝廷构成的割据威胁甚于叛乱夺权,所形成的历史教训:与中央王朝出于集权统一政令而产生的本能反应,都使熟读史书的康熙不能忽视此事。
其二,三藩成为天下安定后的封疆大吏而自顾一省两省后,造成的劣迹对清中央政府的振动。先说平西亲王吴三桂,其权力滥用和治民苛刻都太显眼,自选官员遍天下,且多在要冲之地任要职,而这些人又多有作威作福、政绩恶劣、不受朝廷辖制者;其次,吴三桂的兵权始终不交,且不断扩兵。
其三,耗费朝廷俸银每年达九百余万两不说,还自己征税,自己铸钱,自己开矿,民众负担过大。
其四,王宫修建规模太大;其五,属下官员蔑视地方……总的说,吴三桂不善民治,给云贵两省造成一种“吴家天下”的局面。
再说尚之信,这位继承父爵的平南王,性格阴狠,狡猾多端;滥施刑条,横征暴敛,私设关卡勒索商旅……是三藩之中最为无行的一个。
还有耿精忠,这位花花太岁主要劣迹是刮民太过,税赋太重,百姓不堪忍受,流亡于外省者甚多;且在福建境内散布谶语“天子分身火耳”,竟为耿民当作天子……
这些自毁形像的劣迹岂能不引起注意?
还在鳌拜执政时,御使郝浴、杨素蕴就上疏弹劾吴三桂藩地这些不法行为。稍后,中央派往广东的潮州知府傅宏烈,又尖锐弹劾三藩劣迹,主张“撤藩”。不料这道密奏却被吴三桂在北京的眼线探得,竟将傅宏烈押解到北京,请康熙处置。
历史之鉴——三藩劣迹——三藩权术,这三方面因素,使天才的康熙高度惊觉。
三藩要干什么?
即使三藩没有野心,这样行吗?
康熙对三藩给中央造成的负担看得非常清楚:皇室国库每年收入白银三千七百万两,吴三桂拿九百万两,尚可喜、耿精忠每人拿五百三十万两,共占二千万两,几乎是国家支出的三分之二!仅此一条,任何一个中央政权都不堪重负。再倒过来,三藩四省从不向中央纳税。那么三藩每年的收入当与中央无差!一个藩王拥有重兵,又拥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又在山重水复的边睡地带,那么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任何一个有全局眼光的政治家,都会这样想,一想之下,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康熙反复思索,得出一个结论:三藩迟早要反叛中央朝廷;撤藩要反,不撤藩也要反;反是肯定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否则,为国家重臣者,岂能如此无视朝廷利益?如此长期不法?
康熙打定主意,决定暂不躁动,他在等待时机。
但时机不能坐等,首先要竭力保护那些请旨撤藩而被三藩加害的忠臣和人才。
潮州知府傅宏烈因密奏撤藩而被吴三桂抓住把柄问成了死罪,康熙得报后飞骑传谕:押解傅宏烈到京,交刑部会审,从重治罪!傅宏烈到京后,康熙与这位忠诚耿直的臣子秘密会见后,就将他秘密保护了起来,留下了一位对付三藩的良臣。用康熙的话说就是:“朕要留着你这块石头。”兵部尚书明珠作钦差大臣出巡,在郑州杀了西选官员两名,一为郑州知府郑睽龙,一为郑州卫所千总郑应龙;一个是四品官,一个是从五品。他们欺压百姓过甚,仗着是三藩西选竟不把身为钦差的明珠放在眼里,被明珠请出天子剑当场诛杀!
后来事情闹大,三藩不答应。
因为诏令权力在先,西选的官员,兵、吏两部不得干预;犯罪亦应交平西王处置。现在钦差擅杀,平西王岂能坐视不理?
明珠为了维护康熙,自请处分。
康熙胆气甚正,不理会平西王方面的汹汹舆论,在明珠奏折来后批:
据该御史不经请旨诛戮职官,本应酌情惩处,以伸国家明令。念其剪暴于我顷,诛逆于初萌,其初志可佳!着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询吏情,细细具折奏朕,所请处分免议。
康熙对吴三桂的怀疑与判断,是正确无误的。
吴三桂不傻,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在待以时机,他在想以对策
金刚人面蛇
颇具规模而又秀美精巧的平西王府在阳光照耀下辉煌多姿。这是南明永历帝的官殿,经平西王历年扩建,更具王宫气派。
宫殿群落的中间是银安殿。
吴三桂此刻正坐在银安殿西侧的王储花园列翠轩前观赏歌舞。和他并肩而坐的,一个是从福建远道而来的靖南王耿精忠,一个是已经从广东来了半个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
三人之中,吴三桂已须发皆白,显然是老一辈了;尚之信目前虽尚未袭王爵,但平南王府及广东全省的军政大权全操他手,视为平南王不为过;耿精忠则是袭父职的王爷,较为年轻。
这是三位藩王的秘密会晤。
三藩的麻烦事,三人心中都明白,但究竟怎么办?三人之间从来没亮过底牌。这么大的事体,利害相连,三位一体,不明心相向怎么行?
于是吴三桂恭请二王前来“游览”云南。他们已经在这里磋商、观看了两天,各方的情报都汇集得差不多了。
“二位贤侄都看到了,”吴三桂微笑着转脸对尚之信道,“我这里怎么样?”
“太美了!”尚之信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草坪,草坪上吴三桂最漂亮的两个侍妾八面观音和四面观音正在表演“天女散花”,舞得长袖飘飘,莲步轻移,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尚之信看得出神,竟好像没听清吴三桂问的问题,他咯咯笑道,“这还用老世伯问?真是一对儿人间宠物!”
旁边的耿精忠很讨厌尚之信的粗俗,听他话不对题,忙岔开道:“我虽来得迟些,昨日看过老世怕这里的局面,真像是干事业的,恐怕尚世兄那里也未必有这么多的军马粮饷!”
尚之信仍然心不在焉,赞不绝口的笑道:“美人香草,香草美人,这是多好的局面!我就看不惯他娘的那些旗装姑奶奶,大脚片子蹬了个‘花盆底’,挺胸凸肚的,没一点风韵。像老世伯这样的大英雄,正该配有这样的绝色佳人。”说着侧过脸来,向厢屋里的内眷看了看,见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福晋张氏,便问道:“怎么没见如夫人?”
显然这是在问陈圆圆。吴三桂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暗暗思量:从尚之信上山以来的表现看,此人是个十足的饭桶加色鬼,靠这样的人共来打天下能行吗?吴三桂无可奈何地干咳一声,笑着说:“她已经老了,近几年又体弱多病,我在西峰上给她修了一座水月庵,让她在那里静养……”说罢,喟然叹息了一声,才又说道:“圆圆和我情份深重,这是真的。但也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说我姓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才引清兵入关。这也真是小看了人——我本是冲冠一怒为社稷啊!哪里想到后来竟弄成了这样的局面。”
“老世伯的英雄鸿志,岂是平庸俗子所能明白的?大丈夫行事,何必计较名利?况且现在也还来得及挽回,不过再晚就不成了。”耿精忠对美景美色都看不进去,宽慰奉承吴三桂之余仍不免忧心忡忡。
三年前,他曾进京见了康熙,他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了。康熙的豁达风度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所表现出的少年老成,深邃练达给他留的印像太深了。康熙完全不像吴三桂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想了想,耿精忠笑着说:“傅宏烈仅受到革职处罚,说不定还要重用,有人传说要把他派到广西来。你们二位可要小心一点啊!”尚之信听了“傅宏烈”三个字,微微一怔,说道:“这个人称得上是个人物,除了会写几篇马屁文章,军事上也能来几下,是一块扭股糖,沾惹不得。”
“这不要紧,傅宏烈早有办法对付,你们放心好了。”吴三桂微笑着说。
“好,”尚之信一脸横肉,咧嘴笑道,“有老世伯挡着,‘皇帝不和娘娘睡’,咱们弟兄就不管他这扯淡的事了。”
耿精忠一向以儒将自居,很听不惯尚之信这种粗俗不堪的言谈,轻声一笑说道:“之信兄,大意不得啊,一个傅宏烈,一个孙延龄,都在你的地面哩!别老想色了。”
“没事儿,咱心中有数,女人照想。”
“我们在谈大事儿,之信兄。”耿精忠有点不悦了。
“世兄果真把我尚之信当作酒色之徒了!”尚之信看看吴三桂,忽然噗哧一乐,“我这个人干什么事便想什么事,这会子坐在这里看戏,就要把心思用在‘色’上,等日后真个境内有事,自然要一心用兵。和文人硕儒打交道,我就将心思用在“道德”文章上。熊掌吾所欲也,鱼亦吾所欲也,我偏要二者兼得,岂不妙哉?孙延龄刁猾近利,善观风色,并不难对付,至于傅宏烈嘛……我只向老世伯借一个人便能对付!”
“谁?”吴三桂吃惊地问道,耿精忠也讶然地注视着尚之信。
“汪士荣!”尚之信嬉皮笑脸地答道,“傅宏烈的把兄弟。”
“汪士荣有公务出去了。”吴三桂真的对尚之信刮目相看了。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自上山来以后一直把自己装成个(尸从)包,准料他竟有如此一招,正是所谓“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了。吴三桂不由地欠了欠身子,笑着问道:“想不到贤侄这会儿才真人露真相!听人说,你在广州生吃人肉,可是有的?”
“诚然!”尚之信冷冰冰他说道,“此乃御兵之道也!我的下属不比老世伯和耿世兄的,多是从山上纠编来的土匪草寇,我不凶悍杀人,他们肯服我?家父带了一辈子兵,却没有瞧透这一层,所以他们都不听他的——‘无毒不丈夫’嘛,我这块荆山璞玉,只好装成一个山大王了。”说完仰天大笑。
这样的心术太可怕了,耿精忠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个姓尚的,上山半月有余,满口粗话,举止荒唐,连老奸巨猾的吴三桂都被他瞒过了!相比之下,自己倒显得太嫩了点!但这又何必呢?耿精忠沉思半晌顿时明白过来,尚之信乔装痴愚,是在等自己,观察自己!他又偷眼瞧了吴三桂一眼,吴三桂却似全不在意,不但不责怪,反而十分高兴。
吴三桂原来担心广东局势难以维持,现在他的顾虑一下子解除了。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吩咐左右:“请刘玄初先生,还有夏国相、胡国柱他们也来!”说着又对耿、尚二人笑道:“你们不是说四面观音、八面观音是绝色吗,请再观赏一下十姊妹们的演技吧!”说着便拍了拍巴掌。
随着掌声,两位观音的演唱嘎然而止,列翠轩西厢房帘拢一动,便听到一阵细细的珠摇翠晃、佩环叮噹的声音,十位妙龄女郎含羞带笑,怀抱琵琶款步而出,轻盈得好似棉絮抛风,浮萍荡水,排立在绿草坪上,亭亭玉立。为首的女子,尤为引人注目,她粉黛淡施,蛾眉轻扫,明眸传情,双目生辉,配着绿草坪上的点点黄花,更加艳光照人,相形之下,同为桃花人面的两位观音就顿时暗失颜色了。
耿精忠不禁叹道:“今日方知‘六官粉黛无颜色’佳句的妙处!”尚之信则手托下巴,似乎在专心至志地品评着美酒佳酿。
这时候,同样须发皆白的王府首席谋士刘玄初由吴三桂的贴身侍卫打虎将皇甫保柱引领着,后面跟着夏国相、胡国柱,以及王永宁、马宝等一干武将从东边月洞门鱼贯而入,在吴三桂的左右两侧依次坐好。
吴三桂一面命舞女们开始演奏,一边笑谓耿精忠、尚之信道:“贤侄的鉴赏不谬,此乃下人从苏州专门送来的……”
话音未落,几声清冽动人的琵琶声如冷泉滴水般划空而起,四座寂然。四面观音和八面观音对视一眼,知趣地退到旁边,一个执箫一个持笙,轻按细吹与琵琶相和。刹那时,列翠轩沉浸在一派仙乐之中,隐藏在三藩首脑们内心里的烦躁、沉闷、压抑情绪被扫除得干干净净。一阵过门后,为首的女子移步出班,一边缓缓舞动手袖,一边轻声曼歌。
“丽质清才!”尚之信没有喝酒,已经感到醉了,击节称赞道,“可惜我广东难寻这等人物,老世伯好艳福!”
“哪里话,这是预备给你应熊世兄做内室小妾的……”吴三桂不禁老脸一红,忙笑道:“此女慧中秀外,丽质清才尚在其次啊!她在这里少住些时,老夫便叫她进京,应熊那里得有这么一个人侍候。”
“王爷!”胡国柱没有理会他们的谈话,在旁边欠了欠身子问道,“庄麒世兄回来了吗?”
吴三桂听了摇着头说:“这个小儿,不知在西安干些什么!自他和汪士荣去后,不但没有信来,连马鹞子的信儿也没有了!”
尚之信、耿精忠这才知道,汪士荣到陕西王辅臣那里去了。吴庄麒是吴三桂的侄子,自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被招为额附羁留京师之后,吴三桂便视他如子。其实吴庄麒办事稳当也不下吴应熊。吴三桂心里发急,才肯这样发作。
耿精忠听吴三桂说起马鹞子,便笑道:“王辅臣这个人我知道,是个意马心猿、首鼠两端之辈,世伯同他打交道,要当心些了。”
陕西提督王辅臣早年随洪承畴南征,江浙平定之后便收归吴三桂节制。吴三桂待这个调入自己麾下的王辅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对自己的子侄辈还要好上几分,即使调至平凉以后,成为镇守一方的重镇,吴三桂每年还要接济他数万两银子。平凉重地,得之则可出云贵,经川陕,直逼京都;失之则会两面受敌,疲于奔命。所以王辅臣的地位显愈发重要,吴三桂听说康熙也在拉拢这个马鹞子时,不敢大意,急忙派了吴庄麒和有“小张良”之称的汪士荣去了西安。
此时十姊妹们已经歌歇舞止,领头的阿紫带着九个姑娘朝吴三桂等人蹲了个万福,便随着福晋张氏一群姬妾到后头去了。
吴三桂听了耿精忠的话沉吟不语,夏国相用扇背敲着手心插嘴道:“不妨派保柱将军出去走一遭。”
“你说去西安?”吴三桂转脸问道。
“不!”虚弱不堪的刘玄初一直没说话,此时一手捂胸口,轻咳一声插嘴说:“应该到北京,保护大世子返回云南,顺便探探北面的情况。”这个刘玄初,自十七岁入吴家幕府,已有四十多年。吴三桂素来敬重他,但在大事上,有很多时候又往往不听他的。清兵未入关,刘玄初便劝吴三桂早作南撤打算,让李自成与清兵先打,巧收渔翁之利,吴三桂没听;顺治末年朝廷下诏各藩裁兵,吴三桂倒是听了刘玄初的劝告,谎报永历在缅旬境内蠢动,不但没裁兵,反而捞了大批军饷,但不料吴三桂竟假戏真做,逼缅王交出永历帝朱由榔,亲自将其绞死在迫死坡,一下子在天下人面前弄臭了名声,刘玄初为此气得得了咯血病;康熙六年,刘玄初劝吴三桂与鳌拜归于好,搅乱政局,吴三桂却又想坐收渔翁得利的好处,竟置之不理,坐看康熙成了气候……想到这里,刘玄初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抬头看看穿着团龙黄袍的吴三桂,一直恨他不争气,又觉得光复汉业目下也只有靠他……刘玄初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位王爷的实力如今都在这里摆着,几天会议我都在场,其实这是一次小孟津会,集诸侯主力攻伐夷狄。不过目前我们的兵力不过五十万,粮饷虽多,却要靠朝廷供应,一但断了粮源,立时就会显得拮据,如今有什么动作是很不明智的。”说着便喘。
“依先生看该怎么办?”耿精忠久闻刘玄初是吴三桂的头号谋臣,且与自己父亲是同一辈的人物,听他详解透彻,心里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问道:“先生以为何时举事为宜?”
“此乃非常之举,”刘玄初神色庄重他说道:“不但事关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关万物生灵涂炭!此举不成,清家天下将固若磐石了!再想撼动,恐怕将势比登天了。所以心里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们雄据云贵粤闽,占铁盐茶马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先要把治下百姓生业弄好,不要光指望朝廷那几两银子过日子——内修政务,外连藏回,养马练兵,结交统兵将领。朝廷一旦撤藩,等于授我口实,便可结兵誓师,一战可胜!”他略停一下又道:“据我愚见,舍此别无良策。”
尚之信在广东号称魔王,杀人如麻,这些话听来虽有理,他却觉得积重难返,不如速战速决,于是含笑说道:“果然好!不过请先生留意,朝廷也在这么做,而且我们无法和他比!去年擒了鳌拜,今年又下令停止了圈地,秋季又是大熟——北方七郡免了钱粮;听说又调了于成龙为河道总督,黄淮的治理也就是眼前的事;康熙元年士子应试不足额,读书人心中想着复明,但今年他妈的满京都是公车进试的举人!他们占了中央机要,人心都让他们争去了,我们能等吗?”
“我并没有说慢慢来。”刘玄初手扶椅背,听得很认真,等尚之信说完,便笑道:“我说持重,不是慢等,而是内紧外松,加紧准备。他们的难处绝不比我们少——一多半岁收拿来给了我们,又要免捐收买人心,又要治河治水,哪有钱来打仗?举大事万不能操之过急,关键是机会来临……”
吴三桂点头:“是要有个好机会……朝廷在顺治十八年许我三王永镇三藩,天下人人皆知,若要撤藩,是他不讲信义,我们便有了道义根据,民心便会倒回我们……是以目下不怕撤藩,倒不妨试他一试,看这个小皇上现在敢不敢撤。”
尚之信、耿精忠一齐大笑:“妙!就试他一试!”
“听说小皇上将‘三藩、河务、漕运’书在庭柱作为天下大事。看来这撤藩之日,是非来不可呵……边试边准备,也好。”刘玄初喘着说道。
密议一直到夜半时分。
银安殿的灯光一直亮着。
天交四更,银安殿的烛光熄灭了,吴三桂回到自己的寝宫。
吴三桂寝宫的豪华程度,比起少年天子康熙的寝室要华美舒适得恐怕不止十倍!三层进深,轻纱环绕,一进比一进更接近于色情特点。
这座豪华富丽的寝室非常奇特。
它是一种怪诞的结合体,既有粗重威猛的边将痕迹,又有轻柔淫逸的色情风格。
第一进是绿色大毡铺地,四面墙上是厚重的细密的一层帐幔;帐幔内又有一层轻柔的红纱衬里;门口是一种细密的彩色竹条帘,从里面可望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绿毡通向二进处,是一张长方形的大虎皮矮床,可坐可卧,那是由五张辽东虎皮拼成的,在柔和的色调中显得色彩沉重,斑斓威猛。
此刻这张虎皮上下斜卧着一个似睡非睡的女人。她身上的那层轻纱似衣非衣,在身上随便撒开,露出雪白的峰体。她在虎皮上轻轻蹭磨,口中轻轻地呻吟,仿佛在梦中一般……
门外响起熟悉的沉重脚步声。
那个女人呻吟得更加娇柔艳呢,脸依然向着里面,身子却极不合乎闺中教养地斜着张开来——她知道王爷喜欢这种样子,越淫荡越能让他昂奋起来……
吴三桂走进了寝宫。他看见她的睡姿,便笑着骂道:“这条
母狗!只知酣睡!”
一声充满淫荡与诱惑的娇笑,从女人嘴里发出,身体却依然在虎皮上蠕动着张开来。
吴三桂走过去用皮靴狠狠地踢了一下她那雪白的屁股,“母狗,起来,亲亲王爷我……”说着便坐到虎皮矮榻上,揪住她长长的头发拉到自己的怀里。
女人被踢,一声娇柔呻吟:“真好……”一个旋转,赤裸裸的手臂便缠住了吴三桂的腰,笑着嚷着伏到他腿上。
当吴三桂满足地捧起她的面颊时,她的面孔湿漉漉的,在灯光下发着青玉般的光彩——她长得美极了!艳极了!虽没有端庄气质,却是那种极令人想入非非的脸。
这个女人是吴三桂恣意发泄的一个宠物。她名叫“八面观音”。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平西王府的干员们从江西为吴三桂搜罗来的。
江西南昌府有个大官儿,叫李明睿,他蓄养了十多名妓女,其中的八面观音为最妙,李明睿说,这种女人不是漂亮所能尽述的,只是说她很“妙”。她是从雏妓时就便被买进李府的,李府为了训练这个女人,不知请了多少成年女人。她的名号来历,据说是因为她有施舍肉身于男人的天然佛性,男人需要的她能做,男人不会的她能教,男人不知道的她能想出奇策,男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求她能窥透……无论什么样的男人与她在一起,都觉得妙。她对男人,如奴隶、如暴君、如仆人、如主子、如少年、如慈母……变化无穷,抚弄得法,所以被称为“八面观音”。她的歌舞乐技巧,绝不逊于陈圆圆。
她几乎是一个人妖!却有着佛的名字!
吴三桂喜欢玩她;她也喜欢玩这位王爷。
但吴三桂心里没有她,只有陈圆圆。可是在向帝王心的变态需求中,他却能从八面观音这儿得到无穷的乐趣!这个女人搂着他时就叫:“你不是王爷,就该是皇爷!是嘛,你就是皇爷!就是就是就是……”她像对皇爷一样侍候他,恭维他,却又能放肆地将他不当做皇爷而当作儿子,当作情人、当作男人一样地和他胡闹瞎折腾。有一次她竟然揪掉吴三桂的几根白胡须粘在自己的裸胸上跳舞,引得吴三桂不住地哈哈大笑……
吴三桂可以打她、骂她,心烦时就抓起她扔到屋角的虎皮上去,或从外进扔到内进……可是不管怎么折磨,她都是那样高兴,甚至是表现出一种卑贱而又屈辱的快乐。
于是吴三桂就叫她“母狗!”
和八面观音在一起。吴三桂变得粗豪,变得下流,变得野蛮,变得快乐……他心中暗自想,看来我真要有新天地!
和陈圆圆在一起,他会不自觉地变得温文尔雅,变得纯净,变得英雄气概十足,心中充满了爱意,心中的善念多而邪念少。
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吴三桂变得狞厉冷酷,变得心里充溢着人欲权欲肉欲,变得匪气弥漫心野……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吴三桂自己也不知道!
他恨这个女人,却又不想离开这个女人。
他从这个具有绰号的女人身上,找到了权欲和帝王欲的快感,为自己那不能对圆圆讲述的心曲找到了一条发泄的渠道。这个女人使他尝到了皇上的乐趣!
吴三桂与八面观音,绝非只是一种简单的声色之合。它是一个人内心潜藏的恶欲的爆发,是一种发泄这种恶欲的快乐。
吴三桂揪起这个女人的头发,将她从虎皮卧榻上拖起来。向第二进走去。八面观音娇笑着滚动着……拖滚之际,放荡的笑声响起,那是从第二进中传来的……
吴三桂的变化太大了!
自从绞死永历帝以后,他的心情和心态都发生了一个猛烈的变态。
他对大明的留恋没有了,扶助那一个比一个更没有用的饭桶朝廷,他会永远没有安全感!他把对大清的那一股隐藏内心的怒气升腾为一种仇恨:明明我没降清,却将“生米做成了熟饭”!谁不把我吴三桂看作引狼入室的贼子!监视我,控制我,“配合”我,长此以往,绝没有什么好下场!历史上功臣名将还不都是一个个被先夺权,后杀掉?愚忠何用?我既不忠于大明,又何必忠于大清?我是大明平西伯,却断绝了与大明的恩义。我和清室本来就是一种盟约借兵的关系,并非清朝臣子,若非我一直存心复明,想保存兵力,又怎能等到今日?现在既然大明不能复,我岂让清皇室再置我于死地……我想忠于大明,上天却不让我忠!我不想忠于大清,上天却逼我忠于大清!我吴三桂难道就委屈一生,终生不能自己起来吗?
不行!不能忍!我吴三桂非要试试自己的命贵到何种程度?难道到亲王就到头了?
吴三桂变了。变得心狠手辣,变得权术百出,变得“善持两端”,谁也摸不透他了。就是对陈圆圆,他也不再倾诉。他已感到,圆圆和他的心思绝然不一致,何必扰她。只有想到陈圆圆时,吴三桂心里才会生出一刹那的愧意和空虚。如果圆圆能与自己同心,那该多好!吴三桂常不知不觉地想。
自从萌发了自立之心,他的目标便是做皇帝了,他以皇帝标准要求自己,性格要冰冷,权术要多变,生活要豪华,女人要后妃兼收,越多才越能显示帝王之气。他以金刚自比,自喻一生百战百胜。然而却有人悄悄称他“金刚人面蛇”,并迅速传遍时人。
“金刚人面蛇”,可畏可怖的名号。
躺在卧榻上的八面观音紧闭双眼,好像一头任人宰割的无辜羔羊,灯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同纯洁的冰雪,她的身子却越发地火热,腾腾的热气一团团地向吴三桂扑来。她慢慢抬起了胳膊,双手在头顶相握,又绷直脚尖,将身体伸展得很开。她心里有些着急。不明白吴三桂为什么还迟迟地不动。她的头顶越来越低,小腹从容不迫地一起一伏,双手慢慢垂直到身体的两侧……
他吼叫着扑了过去,把她按在身下,她的肌肤如水一般光滑地在他身下滚动,他的肌肤则如荆棘般磨蚀着她的身体。他的双眼通红,好像深夜里两盏野兽的眼睛。他们在卧榻上翻滚着……
吴三桂感到身上有无穷的精力,他好像一条强壮的鲨鱼,在八面观音身上游动,四肢有力的划着,他力大无穷,又身轻如燕,显示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活力。
八面观音的身子千变万化、诡计多端,或者曲意奉承,或者横行逆驰,忽是神出鬼没,忽是坦诚无遗,他止不住地叹道:多美妙的身子啊!他仔仔细细地而又十分粗野地亲着她的每一寸身体,她的每一寸身体都魅力四溢又无穷……
他们的身体热烈交战,最终合二为一。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生命如水般在体内交流,发出响亮的“咕噜噜”的水声……他的体内燃起了一座火山,岩浆终于找到了出口,吴三桂又开始了猛烈的冲锋……
侠骨当垆女
康熙七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
开春以后,阵阵春风吹过,昆明城里的杨柳树就开苞抽芽了,虽说还有些寒意,已经不那么浸骨沁髓了。
自从吴三桂灭了南明,开藩云贵以来,由于战火熄灭,昆明府也逐渐繁华热闹起来,大乱之后,人心思定,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管他大明还是大清,只要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虽算不上是什么大节气,但只要有兴致,人们总能寻找到好玩的去处。
大街的两旁,市廛栉比,店铺鳞次,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但整个昆明城,要说这一天最热闹的地方,还得说是关帝庙前,这里正在赶庙会。
关帝庙前的广场上一大早就已经布棚林立,摊贩如云了。有走街串巷的剃头挑担,卖糖人儿泥人儿的,卖字画代写书信的,担筐提篮的小贩声声吆喝,叫卖着酱鸡,卤蛋……还有不少张着布蓬卖吃食的坐摊:火势旺盛的炉边,热气腾腾,铜勺敲着锅边噹噹响。卖的有油炸果子、油豆腐、煎饼、还有蒸糕、水煮丸子、豆浆、杂碎汤……应有尽有。
吆喝叫卖声在集市上空喧嚣,喷香诱人食欲的气味在整个广场里弥漫。
广场里还有不少走江湖的、卖狗皮膏药的;测字打卦的,耍洪拳花拳的;耍猴变戏法的。这边卖草药的老汉兼给病人扎针拔牙,一帮人围着看热闹,那边一个说武老二的,袒露着右胸右胳膊,右手持着鸳鸯板,衣服在腰间系着,拉开架式,眉飞色舞,正说到“武松醉打蒋门神”,引起围观的人群不断地喝彩。另外,还有不少赌博、押宝、推牌九的摊子也吸引着不少游客。
集市上,广场里,人们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人潮如涌。
“好!”
“好!”
……
广场的左边围着一大群人,不时的轰然喝彩,是一老一少两个走江湖卖艺的,老的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正在表演头顶开砖的把式,博得人们的阵阵喝彩。
这时不知谁喝了一嗓子:“去金陵柳看美女呀!”立刻有不少人声声呼应。
昆明城内的富岩大街,座落在关帝庙东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处繁华地段。最近大街的西头新开了一家酒楼,字号“金陵柳”,此名取自李太白一诗,有“风吹柳花满店香”之意,店主姓杨,金陵人,所以才起了这么个风雅的名字。
店主是个女的,叫杨娥,生的花容月貌,美艳无比,颇有倾国倾城之美,所谓“红颜祸水”,容易惹是生非,自古哪有美女开酒店的,而且这一女子还亲自当起垆,所以酒店开张没两天,就惹得人流熙攘,酒客盈席,昆明城几乎人人知晓。
今天赶上关帝庙庙会,街上的人特别多,金陵柳的顾客也特别多,颇有要挤破门槛,踩塌酒楼的气势。
“闪开!闪开!给爷们闪个地方!”
高朋满座的酒楼突然闯进几个彪形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腰里悬刀,一身官差打扮;食客们一看是当兵的,知道就要出乱子,胆小的都纷纷躲开了,店内一阵大乱。
这些人都是平西王吴三桂的士兵,自从吴三桂坐镇昆明以来,久无战事,当兵的没仗打也就整天的无所事事,招惹是非,所以昆明城中的散兵游勇常常成群结伙,搅闹街头。不用说,今天这几个当兵的,也是来找事的。
这些人坐下以后,一个个呼三吆四,大喊大叫。领头的是一个哨官,一脸横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自打跨进店门,几乎就没有从柜台后面的姑娘身上移开,一张大嘴都张得合不拢了。露着满嘴的大板牙……那架式,活脱脱一个三月没食肉腥的大馋猫,“这小娘们长得真他妈的绝了。”他心里嘀咕着。
他旁边一个疤瘌眼的士兵趴在他的耳边说:“大哥,怎么样?绝不绝?”
“绝!真他妈的绝!”
疤瘌眼拿眼瞟着女掌柜,大声叫道:“小娘子,给爷们儿几个上酒!”
那杨娥早已看出这几个兵痞是寻衅闹事的,可闻听呼叫,却一点儿不慌不忙,一手提着一个大酒坛子,一手拿着一摞酒碗,风摆杨柳地走了上去。
“兵爷来了——要点什么菜?”姑娘面带笑容,不卑不亢地问道。
那领头的家伙见她一手拎着有二十多斤的大酒坛子就像手中无物一样,咧着嘴笑道:“小娘子劲可不小啊!这么漂亮,我不吃就快饱了,真是秀色可餐呐!……”
嘴里说着,这家伙的手就不老实了,一只手去抓姑娘的手,另一只手从下边向姑娘的裙子下伸。
“老子今个儿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吃小娘子身上的肉……”
手下的士兵也都跟着不停地起哄:“大哥,亲一个,亲一个!”
那小子受到怂恿,胆气更壮,伸出胳膊就要把姑娘拦腰抱住。
不料,手还没有碰到姑娘的身子,只听“啪”的一声,脸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就地旋了个磨圈儿,脚下的凳子也被撞倒了。刚立定身子另一边脸颊又被扇了一掌,一颗大牙早被打落,鲜血顺嘴角淌了出来。
事情来的突然,不仅几个当兵的没有反应过神来,就是挨打的家伙也是一怔。等反应过来以后,这家伙杀猪般嚎叫了一声:“都他妈的愣什么神,给我动手!”
军兵们如梦初醒,一个个拉家伙就要动手,酒店里的吃客们一瞧风头不对,吓得饭也不吃了,全都拼命往外挤,一时间大呼小叫,砰砰啪啪闹得沸腾盈天,店门外早聚集了上百个看热闹的闲汉,个个伸脖瞪眼往里看。挨打的军官气得像疯狗一样,“呀”的大叫一声,运了运气双腿一跃跳起一尺多高,挥拳就向杨娥扑来。姑娘微微一笑,将身子一斜偏到了一旁,就势一手提辫子,一手抓后腰,轻轻向前一送——只听“噗嗵”一声,这家伙头朝下脚朝上就栽进墙角边的泔水缸中!“腌脏杀才,倒跳得好准头!”姑娘拍拍手,忍俊不禁笑道,“还有哪一位想试试?”
就这么一招,就把所有在场的人震呆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娇滴滴、看似弱不禁风的美娇娘,竟是一个身手不凡,藏而不露的高手,店外的看热闹的人都看不过吴三桂军兵平时的嚣张跋扈,平时受气的人不少,此时齐声大叫“好!”
剩下的七八个军兵也是一愣,可到底不死心,互相看了看,打了声呼哨,一哄而上,姑娘不慌不忙蹲下身子单手支地,在店中央磨杠般飞旋一周,前头的三四个有的仰面朝天,有的来个嘴啃地,吱吱哇哇直叫,后边的收不住脚,被绊倒了一地。
姑娘忽地从炉下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通条,不管是脸是屁股是脊背还是大腿,挨着就烫,刹那问店里青烟缭绕,臭味扑鼻,一片哭爹叫娘声像狼嚎一般。
姑娘见店内的坐椅到处东倒西歪,杯盘狼籍满地,几个箭步窜出店门。店外看热闹的人赶紧往后躲闪,中间腾出一大块地方来。姑娘当街一站,把手往腰中一插,冲店里的军兵乐呵呵地喊到:“都给我滚出来!”
店里的七八个人纷纷从腰中抽出军刀来,一个个嚎叫着冲出来,被扔进讨水缸的那个家伙,也爬了出来,满头满脸粘满了剩饭剩菜,顺着脖子往下流,他“嗷”一声怪叫,往腰里一摸,发现刀已经掉了,也顾不上找刀。抬眼看到一张铲煤的铁铲放在堂角,抄在手中就冲了出来。
这家伙像急红了眼的秃尾巴狗一样,从店中冲出来,把铲煤鍬抡得浑圆劈了过来,姑娘疾身一闪让过,见他又抡鍬来劈,顺手抓起身边的一个军兵迎面挡去,那煤鍬斜劈在那个脑后,只听一声惨叫,鲜血直彪彪地喷出,溅得地上、人身上到处都是!姑娘索性拿这人的尸首作武器,一边舞动,一边笑着骂道:“鼠辈们不怕死就再过来!”
这伙家伙看到打死了自己人,杨娥又武艺如此高强,自己弄得个个头破血流,围了半天,再也不敢上前,过了半晌,互相打了个眼色,拖起那具尸体抱头鼠窜……
不出三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昆明城,没有人不知道昆明城出了个身怀绝艺的美女。
那么这杨娥到底是什么来头呢,又为什么在酒肆抛头露脸呢?
这还得从头说起。
杨娥,祖上是江苏金陵人。清兵南下,江南处处血雨腥风,杨娥的父亲杨世英,本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客。清兵围攻南京时,全家人在战火中被杀,只有杨世英背着小杨娥冲了出来,逃到了云南。
杨娥小的时候,杨世英就教她读书识字,开始小杨娥非常用功。可是到了十岁,却再也不愿读书了,死缠硬磨非要父亲教她武艺。
杨世英虽是一代武林高手,可是却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学武艺,毕竟是女孩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只应该学些针黹女红,所以开始时说什么他也不答应,反而把女儿训了一顿。
可这杨娥认定的事偏偏不会回头,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依不饶。非逼父亲答应不行。她对杨世英说:“方今正逢天下大乱,将来身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作女红又有什么用,倒是学一身武艺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杨世英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深虑,心里非常惊奇,加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父女相依为命,感情非常深厚,想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就答应了。
从此,父女俩,一个全心教,一个用心学,不分春夏秋冬,每日勤练不缀。七年过去,小杨娥出落成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同时也将父亲一身技艺学到了身,只是她外表娇柔妩媚,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
杨世英到云南以后,进了云南黔国公沐天波的王府作了武术教头。
云南沐府是明朝世袭云南的世家,已有二百多年的基业,到永历帝率领南明进云南以后,黔国公沐天波就投到了永历的驾下,后来永历从昆明出逃永昌府的时候,住的就是沐天波的王府。
杨娥十六岁时,即永历帝十一年,沐府遭土司沙定洲之乱。在叛乱之中,杨世英竭尽全力保护黔国公沐天波,拼死护着沐天波杀出重围,但却身受重伤,回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
杨世英临死时,拉着女儿的手说:“为父凭一人的力量竭力全力保护主人,但寡不敌众,最终还是失败了。现在身受重伤,恐怕是不行了。只可惜你是女孩子,如果是男儿,一定可以替父报仇雪恨啊!”
杨娥哭着对父亲说道:“女儿虽然只是个女流之辈,可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能替父亲报仇呢?爹爹请放心,女儿只要一气尚存,一定为您报仇雪恨!”
杨世英盯了女儿半天,手一松,闭上了双眼。
杨娥随即草草埋葬了父亲,守丧三个月后开始动手给父亲报仇。
当时沐天波已经仓惶出逃,而恰好孙可望率兵进入云南,孙可望原来本也打着沐天波的主意,因为沐府坐享云南二百多年,财富积蓄无数,如今却被沙定洲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禁勃然大怒,所以他借口为沐天波报仇大举兴兵,讨伐沙定洲。
杨娥听说以后,女扮男装,改名换姓投到孙可望军中,并自愿作向导,攻打沙定洲。
那沙定洲哪是孙可望的对手,没过多久就被打得大败。杨娥在战斗中英勇无敌,亲自杀了沙定洲,并且讨了首级,用来祭奠父亲的亡灵。于是,军中之人都知道了杨娥是杨世英之女,没有不惊奇赞叹的。
孙可望听说这件事后,想把她收作侍妾,杨娥表面答应了,借口说等到迁葬了父亲的灵柩后,再委身相从,孙可望大喜,对她的话毫不怀疑。而实际上在杨世英活着的时候,已经把杨娥许配给了沐府的侍卫张英了,两人感情一向很好,杨娥是断然不会答应孙可望的,而且知道孙可望早晚会败,所以才借口葬父,趁机躲藏隐居了起来。
等到孙可望战死,吴三桂统兵入云南时,杨娥已经二十岁了。
后来她看到吴三桂又领兵攻打缅甸,捕杀了永历帝,而自己的未婚夫张英也战死沙场,又看到吴三桂坐镇昆明以后,穷奢极欲,整天花天酒地,弄得民不聊生,便非常憎恨吴三桂,她曾经感慨他说:“永历帝是我的故君,沐府是我的旧主人,张英是我的丈夫,现在全都死在了吴三桂这个奸贼之手。我如果不能够诛杀这个好贼,光复大明,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有了这种想法,所以她无时不在考虑如何才能下手,后来想到要暗杀吴三桂必须先想办法接近其身,因为想要硬杀吴三桂根本是不可能的。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妙计:吴三桂好色,自到云南以后,到处搜罗美女,凡是稍有姿色的,他无不想方设法要弄到手,而自己既有倾城的美貌,何不投其所好,以色行蛊,再借机行刺呢?
说到这里,恐怕你就明白为什么杨娥要临街当垆,又要勇斗歹徒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之间杨娥名噪全城,吴三桂自然也听说了,“一个小女子勇斗数名军兵,况且美貌绝伦,倾城倾国”,不仅投了吴三桂好色之好,也投了吴三桂好武之好,吴三桂急切之间,便欲纳杨娥为妃,平西王府的使者找到了杨娥的门上。杨娥心中大喜,暗自庆幸计划就要得手,这下吴三桂老贼死期不会远了!可表面上又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虽然一口答应了,却说要准备准备。使人回报吴三桂,吴三桂得报心里也是大喜,只等着这位艺色双绝的女子进府侍奉自己了!
所谓“不巧不成书”,也可能是吴三桂命不该绝。
杨娥在得到拜访的第二天,突然得了风寒,温热不退,不思饮食。
到了第五日傍晚,杨娥已是奄奄一息。想到自己一生纵横江湖,血战沙场,杀人无数。一身武艺,难遇对手,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如今眼见大功将成,却卧病不起,垂危待毙,不由惨然一笑,自言自语说道:“难道真是天命所致,吴三桂老贼不该死吗?真是老天绝我愿啊!”一代血性女子空怀一腔大志,终于撒手而去。死时年仅二十四岁。杨娥死了以后,听说的人无不感到可惜。后来又传说她死后面色如生,老百姓都说:“这个女子太不简单了,遭天忌呀!”
吴三桂听说杨娥病死的消息,心中也是痛惜不已,后悔没有早日发现这个女子,要是早一些发现,恐怕已经是自己的爱妃了,但他却不知道杨娥入王府却是为了要他的命,所以吴三桂派手下人准备了礼物来吊祭,又陪葬了许多东西。
事情传出去,看到身为平西王的吴三桂尚且如此看重这个女子,一时之间吊祭的人络绎不绝,杨娥的尸体就停放在酒楼的大厅里。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祭奠的,有送礼的人,也就有来偷窃的人。
有一个叫李成的无赖,本来是以教习武术为生,后来染上嫖赌的恶习,整天花天酒地,花钱如流水,所以仗着有一身武艺,经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李成见杨娥已死,又没有亲属,只留下一座酒店,又有那么多奠拜的人,心中垂涎万分,就打定主意,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店偷窃。
入夜三更,吊奠的人已经没有了,连白天临时请来看灵的人也都走了,“金陵柳”酒店里的大厅里空荡荡的,桌椅板凳早已经搬走,原来的大饭厅改做了灵堂,杨娥的棺木停放在大厅的中央,显得孤零零的,棺木后面的供桌上燃烧着一支通宝大蜡烛,不时的随风摇动,由于大厅很大,所以烛光显得非常暗淡,增加了几分恐惧色彩……
这时,人影一闪,从半掩的窗户上跳进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成。
李成进来以后,借着微弱的烛光环顾四周,可是没有发现他想要的东西,白天送的礼都被人收起来,除了几个酒坛子以外,什么也没有。李成不由得暗骂了一声。
他端起桌上的烛台,走到杨娥的停尸之处,“决不能空手而回”,李成想。
他把烛台放在棺材盖上,发现棺材封得并不严,就从腰中取出刀子,撬起棺木盖来。半盏茶的功夫,“咯啪”一声,棺盖被他撬开了。
李成举起蜡烛照过去,当他向里望去时,他被吓了一跳,杨娥两只眼睁着,面不改色,活脱脱一个大活人!李成差点没把蜡烛扔了,撒腿跑掉。好在他夜路走得多了,胆子出奇的大。仔细看看,才知道杨娥的确确是死了,他不由得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里觉得奇怪,杨娥都已经死了三四天,脸色居然还栩栩如生,怎么还睁着眼,难道她死不瞑目不成。
这时,他突然看到杨娥耳上闪闪发亮,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两颗价值不菲的珍珠,赶紧取了下来,又意犹未尽地看了看,觉得杨娥的外衣很是光丽,打定主意,他就动手脱那衣服,当他解开胸前第二个扣的时候,忽然从外衣里面滑出一张小纸来。
李成很惊奇,赶忙拣到手里,拿到灯下看起来。这是一张薛涛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端庄秀丽,只见上面写道:
“妾抱亡国亡家之恨,故君永历皇,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张氏,皆丧于逆藩之手。苟无逆藩必不至亡国。即吾主吾夫,亦何至皆亡?妾积恨于心,欲得当以报国,并报吾主吾夫之仇,故不惜抛头露面,屈身当垆。盖闻逆藩好色兼好武,殆欲以武力和颜色动之,兹得近逆藩,以偿事愿也。今事不能达,而赍志已终,天耶?命耶?抑天仍不欲死逆藩,以伸国民之愤耶?今已矣,后有继妾志者,妾将含笑九泉矣。杨娥书。”
原来是杨娥死前写的绝命书!
李成看完以后,心中感慨万千,暗自寻思:杨娥一个区区女流之辈,竟然有这般心胸大志,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没有杨娥的志向且不说,还做贼来行窃,哪里还算是个人?况且那吴三桂罪恶滔天,人所共愤,杨娥有报国之心,难道我李成就没有杀贼之志吗?想想自己横竖光棍一条,又贫困潦倒到这种地步,留着这条命,还要为生计发愁。还不如继承杨娥的遗志,如果侥幸成功了,我李成也留名千古;纵然失败,也轰轰烈烈做个血性汉子,总胜过空怀一身本事,靠偷窃为生。
想到此,李成把那两颗明珠又放回原处,又把杨娥的双眼合上,然后在杨娥的尸体前拜了又拜。又恐怕事情泄漏,就把杨娥的遗书在烛焰上焚烧了,重新钉上棺木后,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李成犯难了。正像杨娥所说,要想谋杀吴三桂,必须得先想法接近他的身边。但如何接近吴三桂呢?吴三桂平时很少离开平西王府,而王府之内戒备森严,高手如云,断难下手。
李成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一个计策。
吴三桂的野园之中有一位给吴三桂料理花草林木的,名叫张经,以前曾在自己手下学过武术。现在何不借谋生为名,求他引荐。自己如果能到野园里头,再杀吴三桂恐怕也不难了。他又想了半天,觉得此计甚好,就蒙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一早,李成买了礼物,找到张经的家里,向张经述说了自己的困境,让张经帮忙找个活干。
张经一看自己以前的师傅求到自己的门上,又拿着礼,自然不好推却。
过了几天,张经给李成信儿,让他到野园中帮助自己料理花木。这样,李成就进了平西王府。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几个月过去了。
李成对野园里的位置地形已经很熟悉,这么长时间,他之所以一直没敢动手,主要有两层顾虑:一是吴三桂自从晋爵平西亲王,坐镇云南,就对自己的安全愈发小心了。吴三桂清楚,自己引狼入室,为汉人所不齿,又杀戮永历,必被许多人怨恨,所以时刻防人暗算,凡有出外,必身穿铠甲护身,侍卫相随不离;即使到野园之中寻欢作乐,也害怕园中人数太多,担心人多必杂,常常是身边一队护卫从不相离;二是吴三桂的头号侍卫打虎将皇甫保柱,武功盖世,名动一时。所以李成尽管好几次都跃跃欲试,但最终也没敢轻举妄动。
李成考虑再三,觉得要想刺杀吴三桂,必须先除掉保柱,可保柱几乎从不离吴三桂的身边,看来只能趁人少之际,对两人同时下手。
李成最拿手的绝技,就是一弓同时射两箭,所以他想,如果同时射吴三桂和保柱两人,那时保柱受伤,一定不能再矫腔如飞,然后再发两箭,不怕吴三桂不毙命,他计算已定,就专等时机来临。
这一天晚上,皇甫保柱护着吴三桂在列翠轩中,招呼歌妓们消遣,李成瞅着机会来了,偷偷跃上列翠轩对面的淬剑亭,他爬在亭上,靠茶蔽架遮身偷偷看着列翠轩里的动静,此时,吴三桂的侍卫都在列翠轩外,身边的只有保柱一人。
李成心中暗喜:“活该老贼命绝!”他挽起雕弓搭上两支箭,看准以后,“嗖、嗖”两声就射了出去。
第一箭飞中吴三桂的小腹,吴三桂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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