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格非 春尽江南

_7 格非(当代)
  医生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出来的那名护士,打开了抢救室的大门。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术台上的那双大脚。整个手术台上都是血,就像刚杀了一头猪一样。各种注射用的空瓶子装了满满一大筐。一名护士小心地把他脑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来。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张着嘴,脸色有点发白。另外两名护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谈着什么。其中的一位,手里托着一块硬纸板,皱着眉头,往上填写各种数据。那台用来检测心脏和血压的仪器,“滴滴,滴滴”地响着,仿佛在重复着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失败……失败……失败……
  吉士烦躁地问护士,能不能把那个讨厌的机器关掉。护士温和地告诉他,不能。这是抢救的程序之一。现在病人虽说已经死了,但这个程序还没完。病人呼吸停止,测不到脉搏,没有心跳,当然表明病人已处于死亡状态。但这仅仅是观察上的死亡。“医学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时间长度,也就是说,等到烦人的“滴滴”声戛然而止,才能最终得到确认。具体等多长,护士没有说。
  护士将守仁的遗体擦拭干净,又在他身体的各个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绵,用一条干净的白床单,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又将他的双手举起来,抖动他的关节,让他的手臂变得松弛,以便让它十指交叠,平放在腹部。这时,护士才吩咐家属进来,看上最后一眼。
  绿珠扶着小顾走进来。小顾刚到门口,身体就软了。几个人只得又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提醒护士说,死者的嘴巴还没有合上。护士说,这要等到太平间的赵师傅来处理,他有的是办法。
  正在说话间,赵师傅推着一辆运尸车来了。
  赵师傅用的办法其实也挺简单:一根玻璃绳,穿过一卷卫生纸,让卫生纸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绳,向上用力一拉,然后将绳子在他的脑袋上打个结。守仁的嘴就闭上了。
  
  按照预先的分工,在遗体告别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赶往城北的殡仪馆,逐一落实火化的相关事宜。
  吉士本来说好也会到场,可他被小秋临时拉去挑选墓地了。
  在人头攒动的接待大厅里,为图省事,他们选择了收费昂贵的“一条龙服务”。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带他们去挑选棺椁。从纸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种款式和价位可供选择。家玉给小顾打了电话。小顾哭了半天,就让家玉替她全权做主。至于价格,可以不必考虑。家玉就挑选了最贵的一种。看着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头总算略微舒展开来,自语道:
  “我原以为人死了,直接往炉子里一扔,烧掉拉倒。原来还有棺木。”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导员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话茬,临时发挥,说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严的”之类的高论,弄得家玉立刻又恼火起来。
  接下来,他们确定了灵车的档次和规格。这一次,家玉毫不犹豫地定下了最奢华的凯迪拉克。引导员又问她,需不需要“净炉”服务。家玉说,她不明白,所谓的净炉是什么意思。引导员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释。
  “净炉,就是一个人单独烧。这样至少可以保证骨灰中不会混入另外的亡灵。”
  于是,他们选择了净炉。
  引导员最后问,在骨灰由焚尸炉抵达接灵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仪仗队护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绝了。
  “什么狗屁仪仗队!不就是他们自己的保安吗?何苦白白多交一笔钱?”她旁若无人地对端午嘀咕了一句。看来,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他们挑选了一个中型的告别厅,并预定了二十只花篮。家玉还要求与负责焚烧工作的师傅见面。这是小顾特别关照的。
  家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个焚烧工说着话,趁引导员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一千块钱。
  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之后,引导员又特别地嘱咐他们,明天火化时,别忘了带把黑色的雨伞来。家玉问她,黑伞是做什么用的。引导员说,骨灰盒从殡仪馆回家的途中,必须用黑伞罩着。这样,死者的亡魂就不会到处乱窜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他们从殡仪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刚走到停车场,家玉就接到了绿珠打来的电话。她说,本来已经和太平间的驼背老赵约好,她和姨妈三点半去给守仁穿衣服。可姨妈犯了头晕病,根本下不了床。“太平间那地方,阴森森的,我一个人可不敢下去呀。”
  他们只得驱车赶往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西侧,有一条狭长的弄堂。
  家玉把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面馆吃饭。大概是嫌面馆的隔壁开着一家寿衣店,面条端上来,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双手托着下巴,忽然对端午笑了笑。
  “怕什么?”
  “去太平间啊。”
  “还好吧。”
  “一想到我将来死了,也得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真让人受不了。”家玉说,“呆会儿给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呆在告别厅里吧。穿衣服应该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时。”
  他们从面馆出来,经由一扇大铁门,前往医院的告别厅。太平间就在告别厅的地下室里。绿珠已经在那儿了。她正把包里装着的几瓶二锅头往外拿,说是给驼背老赵处理完遗体后洗手用的,也属于时下流行的丧仪的一部分。
  告别大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老头的遗像。“沉痛悼念潘建国同志”的横幅已经挂好了。两个身穿工装裤的花匠正在给盆花浇水。那些花盆被摆放成了U字形。U字当中的空白处,应该就是明天摆放潘姓死者遗体的地方。
  驼背老赵正在跟绿珠算钱。手里拿着计算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是老赵的儿子。他负责给遗体化妆。
  绿珠交完钱,又额外地塞给老赵一个装钱的信封。驼背照例推让了半天,这才收了。到了最后一刻,家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下到太平间的停尸房。
  他们拎着几大包衣服,跟着老赵父子俩,沿着一条走廊,进了一间异常宽大的电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层。这个太平间,原先也许是医院大楼的设备层,头顶上到处都是包裹着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达,不时有身穿手术服的大夫迎面走来。驼背老赵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铁门,说了声“到了”,他们就走进了停尸间。
  墙边有一大排白铁皮的冰柜。守仁的尸体早晨就被取了出来,躺在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正在化冻。他的边上,是个一头银发的老者。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嘴唇被画得红红的。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潘建国。
  一看到姨父的遗体,绿珠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家玉搂着她,眼泪也流了出来。经过解冻的遗体,已经看不出当初暴死的那种狰狞。他的胸脯被一大块白纱布严严地包裹起来,不见了当初的惨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块毛泽东头像的纹身,由于收缩或膨胀,略微有些变形。
  赵师傅熟练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还有脖子上的一块羊脂玉坠,交给绿珠收着。绿珠哽咽着道:“他的东西,还是让他带走吧。”
  老赵笑道:“他是带不走的呀!”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妈收着吧。”家玉也在一旁劝她。
  绿珠却道:“烧了吧。免得带回去,姨妈见了伤心。”
  老赵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们都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值钱的东西,根本就进不了焚化炉的……”
  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几个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终于全都明白过来。
  最后,绿珠想了想,对老赵道:“要不,您老人家收着?”
  赵师傅又是一阵推脱,最后千谢万谢,把东西交他儿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后,绿珠又提醒老赵说,按照姨夫老家的风俗,“穿单不穿双”,姨妈是特地交代过的。可她数了数,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袜,怎么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赵师傅似乎早有盘算,轻轻地说了声“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领带。
  
  他们离开太平间的时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她。
  他知道,在太平间通往电梯门的路上,他们要经过一段灯光晦暗的过道。那里有一间医院的解剖室。刚才进来的时候,端午无意间看到医院的几个年轻大夫正在做遗体解剖,差一点把刚刚吃进去的面条都吐出来。他不想再让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们在告别室的门外与绿珠道了别,随后就驾车离开了。
  开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说话。当汽车驶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时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问他有没有留意到太平间隔壁的遗体解剖。
  “原来你也看到了?”
  “我没敢仔细看。”家玉拉下汽车的遮阳板,“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端午照实回答。
  “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端午脸一红,解释道,“因为她的脚是冲着外面的。”
  “多大年纪?”
  “没怎么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家玉想都没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刹车。
  那辆本田“吱”的一声,横在马路当中。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成了一片。家玉脸色惨白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对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一回到家中,家玉就躺下了。她没有参加第二天一早在殡仪馆举行的遗体告别。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小顾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疑心刺杀守仁的凶手,也混在悼念的人群中。吉士和小秋都认为她有点多虑了。
  按照原先的计划,守仁的骨灰盒被取出之后,他们直接将它送往预先选好的墓园落葬。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所有前去送葬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不期而至的小雨,正应了鹤浦一带尽人皆知的一句谚语:
  若要富,雨泼墓。
  就像小秋所总结的那样,守仁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老板而已。老实而迷信的小顾,听他这么一说,满脸的阴云总算是散开了。
  11
  葬礼后不久,绿珠的母亲再次来到了鹤浦。她要将小顾接回泰州去住几天。她对妹妹的精神状况忧心忡忡,有意让小顾换个环境。腊八一过,春节很快就要到了。绿珠也打算回乡下去过年。临行前,她约端午去“呼啸山庄”见了一面。
  这天午后,他们沿着高高的江堤散步。
  他们就是在这条江堤上相识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长得就像过了好几辈子。绿珠穿着一件她姨妈的水红色丝绵长袄,仍是一副慵懒而散漫的样子。
  她告诉端午,“姨父老弟”去世后的那天早上,她们刚从医院回到家中,市公安局的大批警员已经站在楼下的院门外,等候她们很久了。拍照,勘察现场,没完没了地询问。按照守仁的遗言,小顾照例是一问三不知。而绿珠在尚未看到姨父留在电脑E盘的文件之前,也留了个心眼儿,将这一细节瞒过不提。下午,公安局专门又派来一辆车,接小顾去警局做笔录。趁着姨妈不在这个空隙,绿珠赶紧跑到四楼姨父的书房里,打开了那台苹果电脑。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文件夹。
  “哪是什么遗嘱!那是‘姨父老弟’写给我的几百首十四行诗。”绿珠道,“这些诗歌在电脑上做了初步的排版和页面处理,姨父甚至还为它配上了她最厌恶的Kenny的音乐,加进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插图。有点搞笑。我没法在读它的时候不笑。”
  他们已经走到了那座废弃的船坞码头边上。两个人挨着锈迹斑斑的倒坍的钢梁,并排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江面。阳光也像临终病人的最后叹息,似有若无。江面上几乎看不到过往的船只。没风。
  “不过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后悔。”绿珠喃喃道,“还不如当初依了他好了。”
  端午隐隐能猜到,绿珠所谓的“后悔”指的是什么。心里忽然也有点难过。
  绿珠说,那天下午,她把姨父那些诗打印出来之后,就将整个文件夹都删空了。她坐在书房外的露台上,读那些诗。一边哭,一边笑,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个露台被姨父改造成一个花房。花房里养了几十盆花,全都是水仙。开得正艳。一大片令人心碎的铭黄。他其实还是一个大男孩。在虚无、软弱和羞怯中苟且偷生;在恐惧与厌倦中进退维谷。绿珠说,至少守仁在写诗的时候,至少,在他心里的某一块地方,还是纯净的。
  她还提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年,姨父、姨妈回泰州过春节。邻村来了一个戏班子,在打谷场搭台唱戏。绿珠带他们去看戏。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记忆中,路上的积雪在有月亮的晚上,竟然是蓝莹莹的。她还记得,那晚演的是扬剧《秦香莲》。她骑在姨父的肩上,抱着他的头。看戏的过程中她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她在姨父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
  后来,在鹤浦,在她与姨父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她想起这件往事,总会有点不自在。有一种令人厌腻的不洁之感。仿佛她和姨父之间,天生就有什么肮脏的勾当。
  “昨天下午,我一个人去墓地看他,偷偷地在他的墓碑旁撒了一泡尿。”
  “你这又是干什么?”端午不解地问她。
  “让他看看。他一直想要我。我没依他。他又缠着我,说,看看行不行?我就是不给他看。是不是有点变态?”绿珠终于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细细的牙齿。
  绿珠说,姨父去世后的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对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已经感到了厌烦。说起将来的打算,绿珠提到了不久前刚刚认识的两个艺术家。
  他们是双胞胎,南京人。近来筹集了一大笔钱,在云南的龙孜,买了一大片山地,打算在那儿做一个非营利性的NGO项目。这个项目被称为“香格里拉的乌托邦”,致力于生态保护、农民教育以及乡村重建。兄弟俩力邀她去参加,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她还没想好,到底该不该去。
  “毕竟要去外地。我对双胞胎兄弟,也不算太了解。你觉得呢?”
  像往常一样,端午一声不吭。他没有直接回答绿珠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福楼拜在晚年曾写过一部奇怪的小说,书名叫《布法与白居榭》。
  “不知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啊,好看吗?”绿珠问他。
  端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长江对岸矗立着三根高大的烟囱。那里的一家发电厂,正在喷出白色的烟柱。烟柱缓缓上升,渐渐融入了黄褐色的尘霾之中。只有头顶上的一小片天空是青灰色的。江水的气味有点腥。靠近岸边的滩涂中,大片的芦苇早已枯黑。浪头从苇丛中滤筛而过,拂动着数不清的白色泡沫塑料。倘若你稍稍闭上眼睛,也可以将它想象成在苇丛中觅食,随时准备展翅高飞的白鹭。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绿珠用胳膊肘碰碰他,“福楼拜的小说是怎么回事?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其实故事很枯燥。”端午说,“布法和白居榭是一对好朋友,在巴黎的一个公司里当抄写员。有一天,意外得着了一大笔钱,两个人就做起梦来。他们用这笔钱在远离尘嚣的乡间购置了一处庄园,准备在那儿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知识、理性和对生命的领悟。大致就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出现了很多他们根本没想到的烦恼。两个人都被想象出来的乌托邦生活,弄得心力交瘁。最后,他们决定重回巴黎,回到原先那家公司,要求去当一名抄写员。”
  “这么说,你是不赞成我去云南的。其实,你心里不想让我去,是不是?”绿珠闪动着漂亮的大眼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端午将手里的一根烟捏弄了半天,犹豫再三,最后道:
  “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帮你拿主意的话,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倒不妨去看看。”
  “为什么?”绿珠明显地愣了一下。
  “去看看也好。我是说,守仁也不在了,你总得找点事做。回泰州去呢?你愿意回泰州去吗?去云南那边看看,也是一个选择。不过,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说,在还没有搞清楚那对双胞胎身份的前提下,自己先一头扎进去。毕竟,乌托邦这个东西,你知道的……”
  “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绿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从地上站起来,使劲地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锈迹斑斑的锈屑和枯草,冷笑道,“你这人,真的没劲透了。”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船坞。
  
  12
  儿子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他在全年级的排名跌出了三百名之外。家玉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得知结果之后,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
  “其实已经挺不错的了。全年级一千多号人,人人都在拼命。你能考到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听到她这么说,父子俩都有些讶异。两个人都认为家玉是在说反话。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发作,没有立刻兑现。这也许预示着另一个可能:它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变本加厉。
戴思齐不可思议地考进了前五十。寒假刚一开始,就被学校选拔去北京,参加冬令营去了。儿子为此闷闷不乐。家玉将他搂在怀中,一反常态地宽慰他:
  “所谓的冬令营,不过是排着队,打着小旗子,到清华、北大的校园转上一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这时候,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啃着干面包,顶着刀子一般的西北风,在朱自清散过步的臭水塘边转上一圈,有什么意思嘛!等到明年暑假,等荷花开的时候,妈妈带你去好好玩一次,怎么样?”
  奇怪的是,妻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触动了伤情。眼泪像散了线的珠子似的,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最后竟至于泣不成声。儿子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哭。也许是被她的眼泪震住了,也跟着她掉泪。
  端午知道家玉是一个要强的人。儿子这一次考砸了,她的心情之糟,是可以想见的。若若对她处处赔着小心,不失为谨慎之举。“戴思齐的老娘”总是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向家玉报告女儿在北京的行踪。她提到,戴思齐在清华园一个名叫“照澜院”的地方,遇见了杨振宁夫妇,还跟他们拍了一张照。变相的炫耀,弄得家玉很快就失去了理智,话里有话地对胡依薇挖苦道:“那你们还不赶紧见贤思齐?”
  她甚至开始无端地憎恶起一贯崇拜的杨振宁来。连端午都觉得有点过分。
  端午所不知道的是,家玉近来的情绪失控,其实另有原因。
  若若的班主任姜老师给家玉打来了电话。儿子作为她所带的班级中“退步最快的学生”,被责令“悔过反省”。姜老师认为,孩子的成绩下滑,主要责任其实还在家长。她要求家玉也要为此深刻反省,写出检查,在两天后的家长会上和儿子的检查一并上交。
  这一次,家玉一反常态,对着话筒,恼怒地向平常畏之如虎的班主任吼道:
  “你说什么?让我写检查?你他妈的让我写检查?再说一遍,你算老几?啊?你妈的奖金被扣,跟我们孩子有什么关系……”她在电话中骂了好几分钟,全然不顾对方早就把电话挂断了。一气之下,家玉索性连家长会都没去参加。早已准备好送给主科老师的红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凭空省下了六千元钱,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儿子对母亲的隐而不发不太适应,总有一种灾难降临的预感。他打算洗心革面。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为自己重新制定了详细的“赶超计划”,并将它贴在墙上,每天对照执行。他甚至主动要求母亲给他安排寒假的补习班;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新概念”进入梦乡的;母亲叫他起来洗脚,他仍然睡眼惺忪地背着郦道元的《水经注》。家玉反倒担心起他的身体来。
  她不断催促他,约小朋友出去踢球,去公园溜冰,可若若置之不理。母子俩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单元楼前的石榴树林边踢会儿毽子。可就这么一会儿,若若也认为纯属浪费时间。
  家玉每天去事务所上班的时间要比端午早一点。往常,她在准备早餐时,并不把端午计算在内。她只煮两个鸡蛋。她和儿子,一人一个。端午起床后面对着餐桌,总是一堆残渣,几只空碗。多年来的夫妻生活,让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就是,妻子为何不顺手多煮一个鸡蛋?
  最近一段时间,令人始料未及的变化正在悄悄地发生。蒸锅总是热的。里边不仅有鸡蛋、包子或玉米,还常常有他喜爱的粽子。下班回家,家玉怀里不时抱着一束鲜花。有时是黄玫瑰,有时则是鸢尾和紫罗兰。他们把饭后至临睡前的时间全部用来喝茶聊天。家玉也会把手上的案子说给他听。不是公公给儿媳妇灌农药,就是副总雇凶杀老总。端午听了她的故事不免肝火上升,义愤填膺。家玉却反过来安慰他:
  “你老婆是律师,平时接触的总是社会的阴暗面。听多了,就会觉得满世界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其实这个世界本质上从来没有变。既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家玉忽然心血来潮问端午,想不想去看电影。他们叫醒了刚刚熟睡的儿子,开车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嘉禾影城。她甚至不再阻止儿子吃垃圾食品——“会让人骨头发酥的”可口可乐,“含有地沟油的”炸薯条,“用工业糖精烘出来,且含有荧光增白剂的”爆米花。
  他们看完了《纳萨尔传奇》,又去看《花木兰》。
  等他们回到家中,天就差不多亮了。
  
  周末的一天,端午从淘宝网上找到了一对美国生产的TRANSPARENT信号线。这对线材他渴慕已久。原价超过两万,可家在仪征的一名转让者只要八千元。光是看着它那蝮蛇般迷人的图片,就让端午心动不已。家玉凑过来看了看,竟然也赞不绝口。另外,她也很喜欢这对线的名字——天仙配。
  “奇怪,‘天仙配’这么俗的名字,用来命名一根线,却有了一些说不清的神秘感。”
  端午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这个名字到底神秘在哪里。
  一连好几天,端午都在为要不要订下这对信号线而犹豫不决。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顺丰”快递公司把这对线直接送到了他单位的办公室。家玉很快就发来了一条手机短信,只有三个字:喜欢吗。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搅得风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恋般波涛汹涌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音乐。换上了新买的“天仙配”,声音果然不一样了。小提琴的音色纤柔而飘逸,有着绸缎般的冷艳。还是令家玉着迷的鲍罗丁。还是第二弦乐小夜曲的第三乐章。这一次,家玉完全没什么感觉:
  “这是谁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换个柔和点的?”
  “这已经是最柔和的了。”端午向她解释道,“你不是号称最喜欢鲍罗丁的吗?”
  不过他还是很快换了一个曲目。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家玉只听了一小会儿,就说有点困,愁容满面地向他笑了笑,离开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乐上。
  
  发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变化,让端午迷惑不解,但却让他很受用。他们结婚将近二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婚姻生活的平静与甜美。仿佛总是疑心自己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气,端午也本能地觉察到,这种甜美的寂静中,似乎也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家玉近来的反常举动还包括:
  1.她专门去过一次乡下,探望她的父亲。以前,她与父亲很少来往。端午有时提到自己很少谋面的岳父,家玉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父亲,他早死了。”婚后,端午只见过他三次。他每次到鹤浦来,无非是向她要钱。
  2.妻子因常常睡过头,误了上班时间。类似的事在过去从未发生。而且,一旦误了钟点,就干脆不去上班。
  3.她开始抽烟。有时很凶。
  4.她把那辆本田牌小轿车,转让给了单位的一个同事——那个刚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们公司的律助。
  而卖掉汽车,据说是为了环保。
  
  端午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谜底就自动向他呈现。小年夜这天晚上,在确认儿子已经熟睡之后,家玉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书桌上。她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替他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份简单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中,庞家玉只主张了一项权利,那就是,唐宁湾的房子归她。虽说事先并无离婚的任何征兆,但端午很清楚,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拿起这份协议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端午只问了她一句话: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是。”
  同时,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作为强调。
  在卧室里,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盛满精液的避孕套。眼前浮现出一个谢了顶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们从电梯里出来,老头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没有另外的话可以说,端午便道:
  “我出去转转。”
  可他下楼之后,在小区里瞎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别告诉我母亲?离婚的事,等过完春节再说。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带着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梅城陪老人过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亲还是置办了一大堆年货。熏了香肠。腌了腊肉。压了素鸡。做了一坛家玉最爱吃的酒酿。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里邋遢,佝偻着背,连转个身都要费半天的劲。家玉一进屋,就把厕所边泡着的一盆脏衣服洗了。随后,她又一声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铅桶,进屋拖地去了。母亲似乎也有点意外。她冲儿子努努嘴,笑道:
  “媳妇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勤快?”
  她撩起围裙,从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大把碎钱来,递给端午:“你倒是奓着手!你是做了官来的?你到楼下去买些炮仗回来,晚上让小东西放着玩。今年的年头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们出去放两个炮仗,去一去晦气!”
  “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买了。”端午说。
  “那你也别闲着!叫上小东西,你们父子俩帮我把春联贴一贴!”
  小东西正趴在奶奶床上看电视。他母亲搂着他,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话,两个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卫生间里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她挨着母亲坐下,帮她择荠菜。
  “你歇歇。忙了这半天,喝口水。”母亲忙道,“这人老了就是不顶用。挖了这一篮子荠菜,腰就痛得直不起来了。”
  家玉问她哪里疼,帮她轻轻地捶了捶,又嘱咐她道:“这么大年纪,不要出门挖菜。从集市上买也是一样的。”
  她看见母亲的一缕银发挂在额头上,就帮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把头洗一洗?”
  “你是闻出我头发里的馊味了吧?”
  “是有点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干脆帮我洗个澡吧。”
  家玉听母亲这么说,就嘱咐端午将卧室里的红外线取暖器移到卫生间,自己赶紧起身进厨房烧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儿子看了会儿电视,不觉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听见小区的居民楼中,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楼下的什么地方,已经可以听到零星的鞭炮声。
  婆媳两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家玉还曾到卧室来过一次,她腰上围着红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里托着一盆刚刚洗净的冬枣,靠在门框上,问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个身,又接着睡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第一次往家玉的碗里夹菜。老人家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渐渐地,就开始说起疯话来。她五岁上死了爹,十三岁被卖到江南当童养媳。她提到了她的第一个丈夫,那个失足坠崖的木匠。说起元庆的姐姐,那个刚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儿。
  端午担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会没完没了,赶紧找话来打岔。母亲被端午七拐八绕地这么一搅,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着端午。
  家玉不做声,只是笑。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对家玉道:“干脆,你也别做我儿媳妇了,做我闺女好不好?”
  “好啊。”家玉嘴里答应着,脸上却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饭,一个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着要下楼放鞭炮。端午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家玉对母亲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离婚了。”
  端午惊得目瞪口呆。母亲似乎也愣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呢?”老太太问道。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衬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绿。
  “哪有女儿作兴嫁给儿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亲回过神来,就把手里的筷子掉了个头,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你这个死丫头。大过年的,吓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一大早,小魏就从安徽回来了。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给她三百块过节费。因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们决定当天下午就向母亲辞行。老太太想让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几天,可小东西怎么也不肯。
  
  初四。端午去南山的精神病治疗中心探望哥哥。因为离婚之事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端午只是礼节性地在那儿呆了二十分钟。他从木讷而迟钝的兄长口中,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精神病院,居然也要拆迁了。
  在稍后的电话中,周主任向他证实了这个信息。有人看中了这块地。
  “只怪你哥哥当年选中的这块地方太扎眼了!”周主任在电话中笑道,“不过呢,拆迁了也好。这么好的一块地方,用来关精神病,有点资源浪费,阿是啊?毕竟精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赏风景。来噢,日你妈妈,红中独调,把钱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将。
  端午提到了当年哥哥与市政府签订的那份协议。周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疯了吗?从法律上来讲,疯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法人了。出牌唦,别老卵!”
  
  初五。端午和家玉带儿子去“黄日观”逛庙会。家玉本想去道观求个签,上炷香,可通往道观的坊巷人潮涌动,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在弄堂口略转了转,在一处花市上买了一枝腊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腊梅,花瓣薄如蝇翅,就算凑在鼻前,也闻不到什么香味了。
  
  初六。端午百无聊赖地来到吉士的报社。他刚刚升任了社长兼副总编,正在值班。端午本来想跟他说说与家玉离婚的事,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一见他进门,吉士就将搁在办公桌上的那双脚挪了下来,坐直了身体,对他笑道:
  “怎么这么巧,那一个刚走,这一个就来了。”
  “谁呀?”
  “还能是谁呀!”吉士起身给他泡茶,“她正满世界地找你。短信不回,手机也不接,你倒是挺决绝的。”
  “她不是回泰州过年去了吗?”端午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绿珠。
  “这丫头,在我这儿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不过,人家对我却没什么兴趣。临走,又找我借书。我问她想看什么书,她就翻着大白眼,望着天花板,说是福楼拜写的,两个打字员什么的,半天也没说清楚。不是《包法利夫人》,又不是《情感教育》,那是什么呀?我在电脑上帮她搜了搜,也没搜出个结果来。人家小姑娘溜光水滑的,你用这么冷僻的书来折磨她,也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只是聊天时随便说起的,我没让她去看。”端午勉强笑了笑。
  “你这一随便,小姑娘就晕头转向了。我看她,她八成是着了你的道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你若早来十分钟,就能撞见她。”
  中午,他们就在楼下一家宁夏人开的清真饭馆里吃羊蝎子。吉士说起,春节前,他接到唐晓渡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在鹤浦张罗一次诗歌研讨会,把朋友们请来聚聚。
  “我倒是想办这个会啊,可钱从哪里来?”吉士给端午斟满啤酒,苦笑道,“诗人、评论家,再加上记者,少说也得二三十人吧。两天会,外加旅游、吃喝,我初步算了算,没有个三四十万,怎么也弄不像样。守仁要是还活着,倒也好办。他这一走,我们总不能跟小顾开口吧?”
  “小顾那里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端午道,“你们报社能不能出点钱?”
  “十万八万没问题。再多不合适。我也刚刚接管财务,脑子里还是一锅粥呢!”吉士道,“我们得想法逮条大鱼才行。”
  他们俩在饭馆里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可以利用一下的“苦主”。
  
  初十。绿珠约他去“天厨妙香”喝禅茶。端午被她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了。绿珠开着Minicooper来接他。他们在小区门外遇见了骑车回家的庞家玉。她大概刚刚从“利军”剪艺店做完头发出来,新发型怎么看都有点土气。
  绿珠一下就慌了神,可端午装着没有看见妻子的样子,夸张地吹了一个口哨,对绿珠低声地说了一句“别管她”,大模大样地钻进了汽车的前排。
  白色顶棚的Minicooper引擎轰鸣,像箭一样地呼啸而去。
  
  正月十一。端午与家玉去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司机和售票员之外,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挨在一起坐着,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想着妻子即将离他而去,另栖高枝,端午的心肠硬了起来。他一心巴望着这件烦心事早点结束。
  唐宁湾的房子是用端午的名字买的,因此,他问家玉,要不要去一下派出所,“顺便”把房子的过户手续也一齐办了。
  家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提醒他:“你这分明是赶我走!”
  端午咬着牙,扬起了脖子,没有做声。仿佛在说:你硬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第四章夜与雾
  
  1
  家玉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离开的。半个多月之后,在徐景阳的提醒下,端午来到了小区的中控室,要求调看28日当天的录像资料。
  监控摄像设备完整地记录下了家玉离家时的画面。大约是中午11点半,下着小雪。妻子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略显臃肿,拖着一只笨重的拉杆箱,在已经变白的路面上走得很慢。快速影像使画面有些滑稽,看上去,就像是民国时代的电影资料:步调僵硬,频率夸张,动作失真。
  在小区门口,一个戴耳套的摩的司机走向妻子,向她比划着什么。很快,妻子的拉杆箱,被司机塞进了用铁皮焊成的简易车厢。家玉随后也坐了进去。三轮摩托车奇怪地绕着小区门口的大花坛转了一大圈,最后向东而去,驶离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
  这个多少有点模糊的画面,永远固定了端午对妻子的记忆。仿佛十八年来夫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压缩进了这个黑白画面之中。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家玉,端午的意识总是被这个灰暗的形象所占据:寂静无声,真实而又虚幻,很符合追忆所特有的暧昧氛围。
  
  其实,在家玉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已经有了某些征兆。
  孩子熟睡之后,他们在书房的小床上亲热——离婚之后,端午执意在书房支了一张小床,与妻子分床而眠。由于离婚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心理反应,他觉得妻子的身体多少有点让他感到陌生。他开玩笑似的对家玉说,感觉总有点怪怪的,就像是在睡别人的老婆。家玉则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事实本来就是如此。端午感慨说,自己第一次有了偷欢的感觉,有点竭泽而渔的兴奋。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家玉就红了脸,望着他笑。半晌,她又没来由地对端午叹了口气,道:
  “你还不如说‘偷生’,更符合事实。”
  听她这么说,端午的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而又茫然若失。不过,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事后,家玉问他,假如她与“那个人”举行婚礼,他会不会去参加。端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不会去。我可没那么无聊。”
  他说,尽管已经离了婚,可一看到妻子与陌生人出现在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场合,感觉上还是会受不了。看得出,家玉对他的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她突然紧紧地搂着他,端午觉得自己后背的汗衫很快湿了一片。端午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意要说出这番话来取悦“前妻”,他有点轻薄地问家玉,能不能透露一点“那个人”的情况。家玉没有答应:
  “不告诉你。你就当他是上帝好了!”
  
  拿走了你两本书。
  
  这是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话。它写在一张撕下的诗歌台历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张纸片,压在书桌的白瓷茶杯底下。这张日历上,印有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一首小诗,是陈敬容翻译的:
  
  黎明时我向窗外瞭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这首诗虽说与妻子的离开没有任何关联,却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了浓郁的离愁别绪,让端午瞬息之间五味杂陈,颤肝怵心。端午不由得把脸转向窗户。雪还在下着。雪花在阴晦的天空中缓缓飞舞,飘飘欲坠。街面上的路灯已经亮了。
  除了不知道名字的两本书之外,妻子还带走了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应该还有一些随身要穿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满衣柜的服装,满抽屉的口红和香水,满鞋柜的靴子和高跟鞋,几乎都原封未动。就连摆在床头柜首饰盒里琳琅满目的象牙、绿松石和各式各样的耳坠,也都完好如初。这多少给端午带来了一丝宽慰,仿佛妻子仍然会像往常那样随时回来。
  当天晚上,临睡前,眼神有点异样的若若,终于向父亲提出了他的问题:
  “妈妈去了哪里?”
  端午早早地为这个问题准备了答案。儿子还是将信将疑。第二天,儿子的提问改变了方式: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也在端午的预料之中。他硬着心肠,为日后对儿子的摊牌埋下伏笔:
  “唔,说不好。”
  第三天,若若不再为难他。而是一声不响地将自己床上的被褥和枕头与母亲做了交换。端午问他为什么这么费事。若若回答说,他想闻闻妈妈的味道。
  泪水即刻涌出了他的眼眶。
  父子俩很少交谈。若若成天闷闷的。与妻子一样,他一旦忧郁起来,总爱蜷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发呆。
  家玉曾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询问他银行卡的账号。
  “你在哪儿?”端午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急不可待地问道。
  “还能在哪?唐宁湾呗。小东西这两天怎么样?”
  “还行。”
  端午将工商银行的卡号向她复述了两遍,随后,他又跟家玉提到了儿子换被褥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电话的那一头,家玉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手机中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端午以为是掉了线,当他再把电话打过去,家玉已经把手机的信号转到了秘书台。在后来的日子里,端午又尝试着给她打过几通电话。
  不是关机,就是“您呼叫的客户,不在服务区”。
  三月中旬,在连绵的阴雨中,春天硬着头皮来了。伯先公园河沟边巨大的柳树,垂下流苏般的丝绦,在雨中由鹅黄变成了翠绿。窗外笼了一带高高低低的烟堤。临河的迎春花黄灿灿的;粉白的刺梨和早杏,以及碎碎的樱花,如胭脂般次第开放。如果忽略掉伴随着东风而来的化工厂的刺鼻的臭味,如果对天空的尘霾,满河的垃圾视而不见,如果让目光局囿在公园的这一小块绿地之中,这个春天与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少区别。
  即便是在夜半时分,当端午坐在北屋书房的写字台前,为自己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煞费苦心之时,他仍能从慵懒的寂静中,嗅到春天特有的气息。他的写作没有什么进展。一连写了六个开头,都觉得不甚满意。
  他暂时还没办法使自己安下心来。他低估了妻子离开后可能会有的不适感,低估了共同记忆在漫长岁月中所积累起来的召唤力量。
  妻子留下半罐意大利咖啡,让他夜不成寐。
  他不安地意识到,庞家玉突然提出与他离婚,或许包含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隐秘。他开始为家玉感到担忧,无法不去猜测她此刻为雨为云的行踪。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毫无疑问,这正是一种刻骨的思念。
  有一天,他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银行卡里钱的数额突然多出来的部分,把他吓了一跳。不是8千,也不是8万,而是80万。
  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不祥的疑虑,顷刻间被迅速放大。
  他决定直接去唐宁湾,打扰一下他的前妻,以及可能正与她同居一室的“那个人”。
  
  2
  唐宁湾的房子还未来得及过户到妻子的名下。出于谨慎和不必要的多虑,他在用钥匙开门之前,足足敲了两分钟之久。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它来自于换洗的沙发座套、台布和此刻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客厅墙上,那张裴勇俊的电影招贴画不见了,留下了一块镜框大小的白斑。茶几上的花瓶中,插着一大丛杂色的雏菊,只是如今已经焦枯。
  家玉其实最不喜欢雏菊。可每次陪她去花店买花,挑来挑去,最后却总是抱着一大把雏菊回家。由于每次都买回这些廉价的花朵,时间一长,家玉就误以为自己是喜欢它的。从这件事中,也多少可以看到她性格中不为人知的悖谬。
有一次,端午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总是竭尽全力地去做她感到厌恶的事情。家玉平静地回答道:“因为这就是我的命。”
  尽管房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可餐桌上已经有了一层灰白的浮尘。这至少说明,妻子已有一段时间不在这儿住了。卧室的床头柜上,有一只吃了一半的芦柑。一只方方的玻璃茶杯中,立顿茶包浮出了厚厚的霉垢,像奶昔一样。
  屋外的花园,被浮薄的朝阳照亮了一角。他还记得,房屋装修时,他和家玉赶往几十公里外的苗圃,挑选蔷薇的花枝。他很少看见家玉那么高兴。如今花枝已经盛大,它们攀爬在绿色的铁栅栏上,缀满了繁密的花苞。在墙根的排水沟边上,种着一片薄荷。此刻,它正在疯长,顽强的生命力,甚至足以将地面铺设的红砖顶翻。
  隔壁人家的花园里,有个老太太戴着凉帽,一边捶着腰,一边给韭菜撒草木灰。她是个“自来熟”,而且话特别多。她操着浓郁的扬州口音,骄傲地向端午说起她的儿子。他姓白,在中央电视台上班。端午不怀好意地问她,他儿子是不是叫白岩松。老太太就笑了起来。她说,儿子还没当上那么大的官。可他寄回家来的明信片上,倒是确实有白岩松的签名。他是个司机,是从部队转业过去的。
  端午向她打听妻子的情况。老太太说,曾见她在这里住过几天,不过时间不长。最近一晌没怎么见过她。有一次,老太太看见她在花园里给蔷薇剪枝,就割了一把韭菜,隔着花篱,想递给她。可家玉只是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文乎、文乎”的。端午不明白老太太所谓的“文乎文乎”是什么意思,便笑着安慰她说,妻子恐怕听不懂她的江北话。他又问老太太,是不是见过别的什么人来过。老太太撩起围裙,擦了擦眼屎,朝他摇了摇头。据她说,妻子常常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金银花底下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天。
  从唐宁湾小区出来,端午的忧虑增加了。他没去单位上班,而是叫了一辆黑车,直接去了大西路上的律师事务所。
  在六楼的走道里,他遇见了刚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徐景阳。他是妻子的合伙人之一。本来就长得肥头大耳,去年从一次错误的癌症诊断中幸存了下来,一场虚惊过后,他变得比以前更胖了。他们见过不多的几次面,都是在饭桌上。简单的寒暄过后,徐景阳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肥肥的手指,冷不防冒出一句:“家玉最近怎么样?”让端午吃了一惊。
  他愣了愣神,向景阳苦笑道:“我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呀。”
  “朋友,你,什么意思?”景阳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硕大的脑袋里似乎飞快地在想着什么。
  “家玉今天没来上班吗?”端午问他。
  这回该轮到徐景阳发呆了。
  不过,徐景阳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在端午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你跟我来。”
  他们经由厕所边的楼梯,上到七楼。徐景阳将他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正在伏案工作的女秘书支了出去。然后,徐景阳十指相扣,端坐在办公桌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吧,家玉找到了我的办公室。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椅子上。我以为她是来跟我商量润江区的拐卖儿童案,可她张口就说,‘不论我对你说出什么话来,第一,你不要大惊小怪;第二,你不要问为什么。’我当时也没顾上多想,就立刻点了点头。随后,她就提出了辞职,并要求结算合伙的本金和累计的分红。
  “我一个人闷闷地想了半天。毕竟,这太突然了。最后只得问她,钱什么时候要。她说越快越好。随后就站起身来。我看见她的脸色,怎么说呢?有点怪怪的,像是出了什么事。就约她中午到她平常最爱去的‘棕榈岛’喝咖啡,希望能够了解她突然提出辞职的缘由。她在门口站了站,淡淡地说了句,改日吧。随后就走了。我立即把这件事通知了老隋。老隋也觉得过于突然。他说,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找家玉谈一谈。我们俩找到她办公室,可她已经离开了。办公桌里的东西都清空了。”
  “她后来没来上过班吗?”
  “没有。”徐景阳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将茶叶小心地吐在了手心里,“她来过一个电话,让我把钱直接打到她指定的银行账户上。财务那边的字,还是我帮她签的。”
  “多少钱?”
  “大约是八九十万吧。除了她应得的部分,我和老隋商量后,又额外多付了她六个月的工资。毕竟在一起合作了这么久,好聚好散嘛。”
  “我能不能抽支烟?”端午问他。
  “抽吧。你给我也来一根!”景阳拿过烟去,并不抽,只是让它在鼻孔底下,轻轻地转着。
  端午猛吸了两口烟,这才不安地向他提到,家玉自从2月28日离家至今,已经失踪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了。暂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端午向他隐瞒了他们已经离婚这样一个事实,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景阳的判断。
  “从法律的意义上说,这还不能称之为失踪。”景阳安慰他说。
  “你觉得要不要报警?”
  景阳想了想,说:“先不忙报警。就算你报了警,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家。她出走前,你们有没有拌过嘴?吵过架?或者发生过别的什么事?老实说,她突然提出辞职,让我十分意外,我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虽然知道她不愿意接我的电话,可这两天我还是一直不停地给她打。”
  端午微微地红了脸。他犹豫了半天,正打算硬着头皮将妻子失踪前后的事向他和盘托出,忽听见景阳道:
  “这样,你回去以后,先把小区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一下。如果她是带着旅行包出门的,也许问题不大。没准儿在外面呆个几天,散散心,自己就会回来。”
  办公桌上奶白色的电话机响了起来。
  景阳抓起电话,慢条斯理地“嗯、嗯”了几句,忽然就暴跳起来,对着话筒大声训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所有有关拆迁的案子,一概不接!”随后,“啪”的一声,就撂下了电话。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景阳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道,“等家玉回来之后,你真该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你是感觉到,她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一定是精神上。”景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问题出在这儿。她当初实在是不该入这个行。干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预先就得培养某种超越的心态,不能让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体的事件之中。这玩意儿,你懂的!说到底,就是一个game而已。”
  “你指的是法律吗?”
  “当然。”徐景阳点了点头。
  他看见端午吃惊地瞪着自己,又补充道:“同样是醉酒撞死人,你可援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他死刑,也可以按一般的交通肇事来个判一缓二。从法律的意义上说,有经有权,有常有变。灵活性本来就是法律的根本特征之一。我们先撇开司法腐败不谈,法律当中的名堂经很多。一般人完全搞不懂。最简单的例子,你想想,为什么会有坦白从宽这一说?为什么投案自首或高额赔偿能极大地降低罪责?假如我想除掉你,杀人之后在第一时间投案自首,真心或假意的悔罪,加上高额赔偿,基本上就可以免死。而你如果预先掌握了重大的案底,投案后,因揭发而立功,甚至还可以得到一个更短的刑期。从死者的角度看,这当然不公平。可法律并不真正关心公平。
  “我们很可能会误解,认为法律的设定,是以公平和正义为出发点的。家玉不是正规的法律系毕业的,这个弯子,她一直到现在绕不过来。法律的着眼点,其实是社会管理的效果和相应的成本。自从现代法律诞生以来,它就从来没有带来过真正的公平。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完全一样。因此,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法律的条文本身,而是对它的解释和灵活运用。也可以说,没有这种灵活性,就没有法律。不过,话还是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家玉的情感太纤细了,太脆弱了。她不适合干这一行。直到离职前,她在阅读案卷的时候,还是会流眼泪。这又何必?太多负面的东西压在她心里,像结石一样,化不掉……”
端午离开的时候,徐景阳客气地将他一直送到电梯口。他嘱咐端午,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可以随时给自己打电话。
  一个小时之后,端午已经坐在小区的中控室了。他很快就查到了28日妻子出门的录像。
  他给徐吉士一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的声音。等到他终于拨通了吉士的电话,端午乘坐的出租车,已经来到了《鹤浦晚报》的办公大楼前。
  徐吉士满脸怒容,正在办公室里大声地呵斥他年轻的女下属。端午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等候。他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三联生活周刊》,翻了翻,又厌烦地扔回了原处。他看见吉士敲打着手里的一摞文件,对那个女孩骂道:
  “‘我好好喜欢’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嗯?你是从哪里学来这种不伦不类的腔调?还有这里,‘谏壁发电厂的这种做法,像极了古语所云的,怎不叫刚刚踏上社会的我们感到纠结?若不限期改正,广大干部群众情何以堪?’你这叫什么他妈的句子,谁能看得懂?你说你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谁能相信呢?嗯?你说古语所云,所云什么呀?我看你是不知所云……”
  端午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士当上社长,还没两个月,脾气见长不说,在训人方面也很有心得。端午见他骂骂咧咧地把对方训斥了十多分钟,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那个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显得十分单薄,但她并不把领导的盛怒当回事。既不声辩,也看不出有任何紧张。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咬着嘴唇,轻轻地摇摆着身体。为了表示自己认真在听,不时发出娇羞的感叹声:
  拉得很长的“哦”;
  拉得更长的“啊——”;
  莺声燕语的“是这样啊”。
  ……
  徐吉士威胁她:“如果再叫我看到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就给老子卷铺盖走人!”女孩只是夸张地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向她的上司做着鬼脸。随后,她脚上的UGG翻毛皮靴,踩着吱吱作响的复合地板,一扭一扭地走了。
  办公室里新添了一批家具。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漆味。吉士的办公桌上,居然也已经摆出了两面色彩鲜艳的小国旗。
  即便是女孩走后,吉士的一只手仍然叉着腰。原来是昨天晚上去“醉花荫”打网球,不慎闪了腰,并非故意在下属面前摆谱。
  吉士从柜子里拿了两条“黄鹤楼”给他。还有一个印着“抢新一号”字样的铁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在报社呆了七八年,你很少到我的办公室来。”吉士笑道,“可最近的一个月之内,你已经是第二次上门了。有什么事吧?”
  端午向他说了家玉的事。出走。离婚。从单位突然辞职。年前的一系列异常举动。她卖掉了那辆红色的本田轿车。在小区监控录像中出现的画面。
  吉士静静地听他说话,手却没闲着。等电磁炉上的矿泉水烧开,吉士开了一包“红顶山人”,熟练地用竹夹转动着青花瓷的茶杯,为他洗杯沏茶。他的脸上倒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半天,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小心烫。”
  端午显得有些尴尬。等到他把该说的话说完,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会不会去了国外?”吉士让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在腰下塞了一块布垫,眼睛看着天花板,“比方说,她嫁给了一个老外。28号离开的那天,是不是有什么人来接她?
  “没有。她是坐着一辆三轮摩的离开的。”
  “这事真的有点蹊跷。”吉士道,“不过,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登报寻人吧?既然她已经关了手机,说明她此刻不想与你有任何联络。你所担心的碰到坏人的几率,很小。我劝你把这事先放一放。反正你们不也已经离婚了吗?先不去想它,或许过些日子,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的。你说呢?”
  吉士很快就提到了即将召开的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提到他不久前结识了一个叫张有德的人。他是花家舍商贸集团的董事长。张有德慷慨地答应提供会议的食宿、交通服务以及每个代表高达5000元的出场费。作为交换,徐吉士在报社提供了一个职位,给张有德从民办大学毕业的外甥女,而且保证不让她上夜班。同时,吉士还许诺不定期提供一定的版面,报道集团事务。当然,这些都不过是饭桌上的口头协议。吉士笑道:
  “会议一结束,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其又能奈我何?”
  会议就定在4月1号到4号。地点就在花家舍。上午开会,下午游玩。吉士已经派人去那里看过了。宾馆就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据说环境相当不错。
  “会议通知呢?”
  “早发了。”吉士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将烟头掐灭,“与会者名单,是我和晓渡商定的。第一天上午是开幕式,沈副市长答应出席。鹤浦的大小媒体全体出动。开幕式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一场研讨会,我看就你来主持,怎么样?”
  端午竭力推脱。最后,在吉士的胡搅蛮缠之下,他只答应在第二天上午的会议中,担任讲评人。随后,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下会议的其他细节。聊着聊着,吉士又把话题绕回到家玉出走这件事情上来了。
  看得出,即便是在商讨会议的细枝末节,吉士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你刚才说,家玉还往你的银行卡上打了一笔钱,有多少?”
  “大概有80多万。”
  “这他妈的太奇怪了!这哪里是离婚啊?倒有点像是……”
  端午大致能猜出他想说而又没说出来的话。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端午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儿子若若早已放学。像往常一样,他进不了家门,就坐在门口的一张石桌上,写家庭作业。天已经快要黑了。他的小手和脸颊冻得冰凉。端午一边替他收拾石桌上散乱的书本,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万一儿子问起母亲,他应该如何搪塞。没想到,儿子猛吸了一阵鼻涕之后,忽然仰起脸来,对他说:“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真的吗?她在哪儿?”端午脱口道。
  儿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你怎么会接到妈妈的电话?”
  “她把电话打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
  尽管端午盘问再三,还是没能从儿子的口中获悉更多的信息。不过,既然家玉给儿子打了电话,至少说明,她现在的状况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端午总算略微放了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家里一直电话不断。先是小顾,然后是小秋,文联的老田、小史,甚至就连家玉的前男友唐燕升也来凑热闹。
  还有许多陌生人。其中有一个人,自称是去年妻子在北京怀柔讲习班的同学,姓陶。这给端午带来了一个错觉,仿佛全世界都在关注着发生在他们家庭的小小变故。或真或假的问候与关切,都一律空洞而程式化,不得要领,一律向他索要令他难以启齿的种种枝节。
  端午不免在心里暗暗责怪吉士多事。
  唯有小史来电中那句无厘头的“恨不相逢离婚时”,让端午开怀大笑。她还像以前一样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信口开河。她已经怀了孕,正在学开车。看来心情挺好。她说:“早知道你这样的人还会离婚,我就没必要那么急着离开方志办了。”
  端午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小史笑着解释道:“我是你故意丢失的小女孩呀。”
  虽说话有点暧昧,可端午听了,心里倒是抖了两抖。放下电话,端午想着她那高大颀长的身体,还是在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戴思齐的老娘”,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的胡依薇,也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反复嘱咐端午“要挺住”,“无论如何都要挺住”。没想到,说到后来,她自己忽然哭了起来,让端午颇感意外。只得反过来胡乱劝慰她。可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她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到儿子放学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戴思齐自从开学后,竟然一直没去上过学。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没顾上问。
  绿珠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当时,端午正在前往梅城的途中。因为第二天要去花家舍开会,他打算将母亲和小魏接过来住几天,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孩子。他以为绿珠还在云南的龙孜,其实,她是在上海的松江。她在华东第九设计院所属的一个名叫speed-cape的工作室里挑灯夜战,为他们在大山中的“后现代建筑群”进行最后论证。
绿珠的声音中有一种疲惫的兴奋。她说,她每天都与姨妈联络,对端午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如果像她说的那样,她对家玉的出走不可能不知道,但却奇怪地一字未提。她鄙夷张爱玲,却信奉她的一句名言:不要随便介入别人的命运。
  她说,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在返回龙孜之前,她打算回鹤浦来休息几天。
  “你哪都不许去!等着我!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乖乖地等着我!”
  他很喜欢绿珠撒娇似的命令口吻。
  端午“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想跟她臭贫几句,可绿珠很不得体地说了句“我现在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就把电话挂断了。
  
  3
  出发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徐吉士开着一辆丰田越野,据说这是他们报社最好的车。由于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偶尔睁开朦胧的醉眼,张望一下车窗外的山野风光,也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旷的田地、浮满绿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标语随时可见。红色砖墙的墙根下,偶尔可以见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边肮脏的店铺,就是正待拆除的村庄的残余——屋顶塌陷,山墙尖耸,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静伏着。他知道,乡村正在消失。据说,农民们不仅不反对拆迁,反而急不可待,翘首以盼。但不管怎么说,乡村正在大规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畴总归不会真正荒芜。资本像飓风一样,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给颓败穿上了繁华或时尚的外衣,尽管总是有点不太合身,有点虚张声势。你终归可以看到高等级的六车道马路、奢侈而夸张的绿化带;终归可以看到一辆接着一辆开过的豪华婚车——反光镜上绑着红气球,闪着双灯,奔向想象中的幸福;终归能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以及它所担保的“梦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听Beatles。
  
  端午又试着给家玉打了个电话。
  当然,还是关机。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
  玛丽妈妈来到我身边,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当我身处黑暗的时间
  她站在我面前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