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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春尽江南

_8 格非(当代)
  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这个世界上所有心灵破碎的人
  都会看到她充满智慧的答案
  让它去
  
  即使他们将要分离,仍然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
  让它去
  
  阴云密布的夜空,依旧有光明
  它照耀我抵达明天
  让它去
  
  歌词和节奏都适合他的心境。他觉得列侬的这首歌,就是为自己写的。为自己,为此刻。有人将约翰·列侬与马克思和孔子相提并论,他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伤或喜悦,既陈旧,又新鲜。
  
  越野车在窦庄附近,驰下一条狭窄的田间公路。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麦地。远处是正在盛开的油菜花地。它们像补丁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晾在翠绿的坡地上,黄澄澄的,水烟迷茫。
  雨下大了。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动,剪开一片烟波浩面的湖面。其实,端午很早就已经看到了那片茫苍苍的湖面了,但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越野车才抵达湖上的那条长堤。
  吉士说,过去要从窦庄去花家舍,只有坐船。这条长堤,是模仿杭州西湖的苏堤修建的。虽说也弄出了一些诸如“柳浪闻莺”、“断桥残雪”一类的人工汀洲,但长堤两边的柳、桃相间的景观格局,却是颐和园湖心大堤的翻版。桃花在雨中褪色。水边种着密密的菖蒲。树下是荫绿的青草。飘浮的柳丝中,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带远山,以及山顶最高处的佛塔。不时可以看见几条渔船在风波中颠簸,偶尔也可以看见飞驰而过的拖着雪白的水线的快艇。湖水在风中涌向堤面,溅起碎碎的浪花。
  大概是由于下雨的缘故,长堤上看不到什么汽车和行人。只是在一个堆放着黄色游艇的码头附近,端午看到过两个打着雨伞的僧人。越过右侧的湖面,端午可以看见一大片被高耸的网状物围起的高地,好像有人在一望无际的麦地中张网捕鸟。到了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家高尔夫球练习场。
  “我现在知道,你老兄为什么常常要到花家舍来了。”端午对吉士道,“这个地方果然是另一番世界,果然是名下无虚。”
  吉士并不答话,只是嘿嘿地干笑。过了好半天,又再度转过脸来,对端午笑道:“对我来说,花家舍的妙处本不在此,你懂的!”
  汽车在一处祥云牌楼前停了下来。两个女孩,一个稍胖,一个略瘦,挤在同一把伞下,正站在牌楼前的石狮子旁,向他们挥手。
  吉士摇下车窗玻璃,招呼她们上车。她们是鹤浦师范学院的研究生,被吉士临时抓来做会务。两个女孩都有点腼腆,上了车,谁都不肯说话。汽车在“咯噔咯噔”的在水泥路上往前开,一边临着深涧,一边则是爬满厚绒般苔藓的山壁。
  很快,在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附近,越野车驰上了一座七孔石桥。端午也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座小岛。尽管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还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据说,这是花家舍最好的宾馆。整个建筑呈工字形,青砖墙面的三层小楼,屋顶上铺着亮蓝亮蓝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葱郁。照例是精致的假山。照例是鱼群攒动的喷水池。汽车经由竹林中的一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到了大门的台阶下。
  两个女孩抢着帮他们拿行李。
  到了大堂里,她们又忙着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端午和吉士坐在沙发上抽烟。吉士皱起了眉头。他刚刚收到一条短信,唐晓渡明天来不了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有一个爬满金银花的坡地。地灯已经亮了,把坡地上的青草衬得绿莹莹的。不一会儿,长得稍胖的那个女孩,过来取他们的身份证,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既疑惑又矜持。
  “他们都是你的粉丝。”吉士介绍道。
  听他这么说,女孩的眼神有点吃惊。她不置可否地冲端午笑了笑。
  女孩离开后,吉士续上一根烟,靠在圈椅上,向左右两边转了转脖子,把脸凑过来,在端午的耳边悄声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纵声大笑起来。
  两个女孩都转过身来朝这边看。
  他的房间在二楼的顶头。朝北。没有门牌号。房门上镶着一块雕着喜鹊登门图案的石雕,石雕上方是一块铜牌,上写“喜鹊营”三个字。端午看了看隔壁的房间,分别是“画眉营”和“鹭鹭营”。这里的客房,大概都是用鸟类来命名的,倒是有些别致。客房的装饰也十分考究,设施豪奢。卫生间异常宽大,光是淋浴设备,居然就有两套。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房子似乎刚刚装修过,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化学油漆的味道。
  最近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在鹤浦还是在别的地方,不论是酒店、茶室还是夜总会,所有的房间都有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久而久之,端午这个习惯于自我幽闭的人,不免产生了这样一个幻觉:鹤浦人在最近几十年的时间内,只是乐此不疲地做着同一件事:造房子,装修房子,拆房子,然后,又是造房子,装修房子……
  端午痛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接通笔记本电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收发邮件,或浏览当天的新闻。直到吉士来敲门,叫他去餐厅吃饭。
  那两个女孩子仍在大堂里忙碌着。她们和几个男生一起,在布置第二天会议签到用的长桌,准备装有礼品和会议资料的文件袋,以及,打算挂宾馆门外的欢迎横幅。吉士朝她们招了招手,两个女孩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忙不迭地朝他跑过来。吉士详细地询问了会议室的准备情况——话筒、桌签、水果、茶歇用的咖啡和点心。最后又问,会议的日程表和代表名单有没有印出来。
  “印好了,就在会务组。”其中一个女孩道,“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老师住哪个房间?”
  “句谷营,就在会务组隔壁。”
  吉士听她这么说,心里正在犯嘀咕,吉士所说的这个“句谷”,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鸟,忽听得那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另一个女孩看上去稍微懂事一点,本来打算忍住笑,可到底也没忍住,笑声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两个人都笑得转过身去,弯下了腰。
吉士和端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
  两个人来到了餐厅。吉士随便点了几个菜,对端午道:“不要一下吃得太多。呆会儿,我带你到酒吧街去转转,少不得还要喝。”
  “可我不太想去。有点累。”
  “累了就更要去。”吉士笑道,“你也放松一下。这一次,我说了算。反正你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服务员点完菜刚走,吉士又想起一件什么事来。
  “哎,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小姑娘,干吗笑得那么凶?”
  端午略一沉思,就对吉士道:“我也在琢磨这件事。有点怪。这样,你把房间的钥匙牌拿来我看看。”
  “拿钥匙牌做什么?”
  “你拿过来,我看一下。”
  吉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带感应钮的长条形有机玻璃,正反两面看了看,递给他。端午见上面赫然写着“鸲鹆”二字,就笑了起来。
  “老兄,你把‘鸲鹆’两个字读错了。不读句谷。也难怪,鸲鹆这两个字,倒是不常用。不过,你没读过《聊斋志异》吗?”
  “他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个鸲鹆,到底是种什么鸟?”
  “嗨!就是八哥。”
  吉士也笑了起来,脸上有点不太自在。
  “操,这脸可丢大了。就像被她们扒去了裤子一样。”
  
  花家舍的灯亮了。那片明丽的灯火,飘浮在一个山坳里,带着雨后的湿气,闪烁不定。远远看过去,整个村庄宛如一个玲珑剔透的珠帘寨。灯光衬出了远处一段山峦深灰色的剪影。在毛毛细雨中,他们已经走到了七孔石桥的正中央。
  风在他们眼前横着吹,驱赶着凤凰山顶大块大块的黑云。即便在雨后的暗夜中,端午仍能看见湖水摇荡,暗波涌动。清冽的空气,夹杂着山野里的松脂香。
  “你从来就没去过那种场合?不会吧?”吉士低声问他。
  “你指的是色情场所?”
  “是啊。”
  “去过。”端午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第一次出国,在柏林。一个侨居在慕尼黑的小说家,为他做向导,带他红灯区去长长见识。他们去得稍微早了一点。在一个阴暗的门洞前,他的那些同行——几个从国内来的诗人,蔫头巴脑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妓院开门。不时有德国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不约而同地用迷惑的眼神,打量着这几个急性子的中国人。他们去得也太早了。
  路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剜着他的心。端午和那个来自慕尼黑的朋友,装出从那儿路过的样子,做贼似的逃离了红灯区。
  “这算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进去,是不是?可话说回来,我对西装鸡没什么兴趣。”吉士笑道,“正好,我带你去破了这个戒。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就当我是靡菲斯特好了。”
  随后,他引用了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那一名言,怂恿他“对人类社会的一切,都要细加参详”。
  他们先是去酒吧街喝酒。威士忌。生啤。然后是调得像止咳糖浆一样难喝的鸡尾酒。正如吉士所预言的那样,喝着喝着,他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入了浮靡的夜色,同时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假如吉士执意要带他去“那种地方”,倒也不妨去去。
  这个酒吧街,与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为精致、整洁一些罢了。除了小酒店和咖啡馆之外,也有出售木雕、版画、银器、挂饰的小店铺。还有几处水果摊,几家已经打烊的花店。他们一连换过三家酒吧,端午都嫌吵。
  吉士就决定带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刚下过雨,山道上青石板的路面有点湿滑。喝了点酒,他的双脚仿佛踩在一团松软的棉花上。夜已经很深了,他能听见山谷中奔腾而下的溪水声,听到花荫间布谷鸟的鸣叫。都有点不太真切。
  他们上上下下,走了无数级台阶后,拐入一条幽僻的短巷。巷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木门前,亮着浮暗的灯,照出花针般纷乱的雨丝。门里有两个身穿旗袍的女子,躬身而立,朝他们嫣然一笑。
  进门后,是一个天井。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太湖石,窍透寒璧,碎影满地。石山旁有两口太平缸,一丛燕竹。天井的后面,似乎是一间宽敞的厅堂,被太湖石挡住了,黑黢黢的。这个院子一看就是新修的,可依然透出些许朴拙的古意。
  穿过天井,就是一个临水而建的花厅。池塘不大,却花木扶疏,石隙生兰。围廊数折,叠石夹径,廊外梅、棠、桃、柳之属,笼着一片淡淡的雨烟。门前的一副篆书的楹联,白板黑字。
  
  雨后兰芽犹带润
  风前梅朵始敷荣
  
  他们在花厅里坐定,吃了几片炸龙虾,就见一个手拿对讲机的女子,款款地走进门来。她的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制服的女孩,在花厅前站成了一排。
  端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脏怦怦狂跳,立刻就有点倒不上气来。这些女孩,一律绾着高高的发髻,藏蓝色的制服和裙子,黑色的丝袜,脖子上都系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条纹丝巾。乍一看,有点像正在值机的空姐。大面积的美女从天而降,堆花叠锦,反而有点让人胆寒。
  那个手拿对讲机的女子,来到端午的跟前,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端午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见他多少有些忸怩作态,那女孩就捂着嘴笑。
  她让他从这些女孩中挑一个。
  端午出乖露丑地说了一句:“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女孩们就全笑了。
  端午腻歪了半天,十分狼狈,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地傻笑。连他自己都觉得面目猥琐,令人生厌。最后,还得吉士出来替他解围。
  吉士老练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些女孩跟前,一个一个依次看过去,不时地吸一吸鼻子,似乎在不经意间,就从中拽出两个女孩来。
  其余的,都郁郁不欢地散了。
  
  “有点眼晕,是不是?”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的时候,吉士对端午道。
  “岂止是眼晕!”端午老老实实地承认道,“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轻声地聊着什么,那两个女孩已经忙着为他们端茶倒酒了。
  “你闭关修炼的时间太长了。”吉士颇有些自得,望着他笑,“冷不防睁开眼,外面的世界,早已江山易帜。”
  “那倒也不是。谈不上闭关。我不过是打了个盹儿。”
  “什么感觉?”
  端午想了想,道:“仿佛一个晚上,就要把一生的好运气都挥霍殆尽。”
  “没那么严重。”
  端午见女孩给他的杯中斟满了酒,端起来就要喝,吉士赶忙拦住了他,“先别顾喝酒,事情还没算完。这两个女孩都是新来的,我以前没碰过。你从中挑一个留下。剩下的一个,我带走。”
  端午飞快地朝面前的那两个女孩觑了一眼。两个女孩子都很迷人,一个稍胖,一个略瘦。一个大大方方,落拓不羁,皮肤白得发青,透出一股俊朗;另一个则面带羞涩,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幽怨之色。尽管是偷偷的一瞥,端午还是一眼就相中了那个较胖的女孩,可嘴上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心头荡过一波一波的涟漪,出了一身热汗。
  吉士有点等不及了。
  他把烟蒂在香蕉皮上按灭,对端午道:“既然你这么客气,那我就先挑了?”
  随后,他一把拽过那个胖女孩,揽着她的腰,去了隔壁的房间。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中,端午都有点茫然若失。就像二十年前,招隐寺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分厘不爽地回来了。
  他怎么也丢不开刚刚离去的那个女孩。她那充满暗示、富有挑逗性的眼神,她那丰满而淫荡的嘴唇,刹那之间,使得面前的这个姑娘无端地贬值。
  他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出于礼貌,他搂了一下那女孩的胳膊。她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本能地夹紧了双腿,柔眉顺眼地望着他。
  很快,她脱掉了腿上的网状丝袜,怯生生地提醒端午,让他去卫生间洗澡。
  “傍晚的时候,我刚洗过。”端午说。
  “那不一样。”女孩勉强地笑了笑,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我来帮你洗。”
  端午闻到她嘴里有一股不洁的气味,有点像鸡粪。他心里藏着的那点嫌恶之感,很快就变成了庆幸。他终于有理由什么都不做。他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口臭。
 他皱了皱眉,兴味索然地对她说:“不用了,我们聊会儿天吧。”
  尽管端午刻意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且极力显出庄重而严肃的样子,可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既不庄重,也一点都不严肃。
  端午问她,既然长得这么漂亮,为何不去找一份正当的职业?女孩笑了笑,低声反驳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正在从事的职业有什么不正当的。
  端午接着又问她,从事这个职业,除了经济方面的原因——比如养家糊口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比方说,纯粹身体方面的原因?女人是不是也会像男人那样纵情声色,喜欢不同类型的男人进入她们的身体?如果是,会不会上瘾?换言之,女人的好色,是不是出于某种他还不太了解的隐秘天性……
  说到不堪的地方,女孩就装出生气的样子,骂他下流。
  当然,端午也问了她一些纯属“技术性”的问题。比如——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端午有的是好奇心。
  “你是从电影里看来的吧?”女孩道,“火指的是酒精。冰呢,当然就是冰块了。都是舌头上的功夫。唉,老掉牙的玩意,现在早就不时兴了!也很少用冰块。”
  “那你们现在用什么?”
  “跳跳糖。”女孩道,“你吃过跳跳糖吗?”
  “没有啊。”
  “那我怎么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那种感觉的,不如我们现在就,试试?”
  端午犹豫了半天,在最后一刻,还是拒绝了。
  
  她是江西婺源人。说起第一次被人强暴的枝节,听上去更像是炫耀。她又说,其实她在花家舍,也有“正当的”职业。端午已经没有了打听的兴致。为了打发剩下的无聊时间,她教端午玩一种摇骰子的游戏。一开始,端午还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可后来实在是厌烦了,再次向她重申了一遍“钱一分都不会少”,就让她自行离开了。
  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打起盹儿来。在那儿一直呆到凌晨三点。
  
  4
  第二天早晨十点左右,端午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了。电话是唐晓渡打来的。此刻,晓渡正在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等候过安检。他先要去意大利的威尼斯参加一个诗歌节,随后访问瑞士的巴塞尔大学,最后一站是伊斯坦布尔。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空中飞人。
  “你是会议的发起人,临时溜号,有点不够意思吧?”端午笑道。他觉得手机的信号有点不太好,就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
  “这话从何说起啊?”晓渡在电话那头道,“我出国的计划去年秋天就定下了。元旦前,吉士来北京出差,我请他在权金城吃火锅。他说他刚当了社长兼副总编,手里的钱多得花不了,就和我商量要办这么一个会。我是最怕开会了,只答应帮他请人。喂,你现在在哪里?”
  “花家舍。离鹤浦不远。”
  晓渡在电话中轻轻地“噢”了一声:“这个花家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不好,我也是第一次来。”
  “吉士每次给我打电话,张口闭口不离花家舍。一提到花家舍就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恐怕是一个温柔富贵乡吧?”
  “差不多吧。”端午道。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晓渡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起来,“花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张罗起一个会来,你们不妨认真地讨论一些问题。不是说不能玩,而是不要玩爆了,弄出一些事端来。你知道我说什么。现在,屁大的事到了网上,都会闹得举国沸腾。再说,吉士刚当了官。唉,现如今,当官也是一项高危的职业啊。凡事还是悠着点好。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这流氓,手机关机。”
  作为中国诗歌界教父级的人物,唐晓渡宅心仁厚,素来以老成持重著名。最后,他再三提醒端午,参加这次会议的诗人中,有几个人的身份“有点特殊”让他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儿。别出事。
  天已经放晴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空,浮着一层厚厚的鱼鳞云。正对着七孔石桥的湖对岸,是一条年代久远的风雨长廊。它顺着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宝塔。看上去,像是一条被阳光晒得干瘪的蜈蚣。花家舍被这条长廊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左侧是鳞次栉比的茶褐色街区。黑色的碎瓦屋顶。黑色的山墙和飞檐。颓旧的院落。或长或短的巷子。亭亭如盖的槐树或樟树的树冠,给这条老街平添了些许活力。
  而在长廊的右侧,则一律是新修的别墅区。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屋顶。屋顶上架着太阳能电池板和卫星电视接收器。奇怪的是,每栋别墅的屋脊上都装有镀铜的避雷针,像一串串冰糖葫芦。别墅之间,还可以看到几块天蓝色的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
  端午吃了一个苹果,坐在写字台前,开始阅读邮箱中的信件,浏览新浪网的新闻。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阳光了。窗外的柳枝在风中摆动,湖水层层叠叠地涌向岸边,溅起一堆碎浪。阒寂中,有一种春天里特有的忧郁和倦怠。
  绿珠发来了她新写的一首长诗。其余的,都是垃圾邮件:妙男养生;欧洲深度游;贩售香烟;提供各类机打“发漂”。诸如此类。让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几乎所有向他兜售发票的人,都把“票”写成了“漂”。似乎任意加上一个偏旁部首,就可以使令人生畏的法律,变成一纸空文。
  绿珠的长诗足有三百多行,题目很吓人,叫做《这是我的中国吗?》。有点刻意模仿金斯伯格的《嚎叫》。
  他起身去了洗手间。刷牙的时候,他听到笔记本电脑里传来了一连串铁屑震动般悦耳的声音,有点像蟋蟀的鸣叫。它重复了三次。
  端午当然知道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家玉在呼唤他。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嘴里咬着牙刷,奔到客厅的电脑前,看见电脑桌面右下方的企鹅图标,正在持续地闪烁。
  
  秀蓉:在吗?
  秀蓉:你在吗?
  秀蓉:在干吗呢你?
  
  看着QQ界面上的文字,看见“秀蓉”这个名字,他的眼睛很快就湿润了。端午赶紧在键盘上手忙脚乱地敲出一串汉语拼音。在。潮水般的激流,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脯,堆积在他的喉头。
  
  端午:在。
  端午:你在哪儿?
  秀蓉:旅行中。
  端午:是蜜月旅行吗?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还愉快吗?你怎么样?
  秀蓉:活着呢。
  端午:这话可有点老套。
  秀蓉:活着,就是还未死去。你小说的开头想出来了吗?
  端午:一连写了六个开头,都觉得不对劲。
  秀蓉: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端午闭上眼睛,把记忆中所有重要的时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些迟疑地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来:很平常啊!
  
  端午:4月1号,很平常啊!
  秀蓉:忘了就算了吧。
  端午:要不,你提醒一下?
  秀蓉: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日子。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在华联百货的二楼。
  
  端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多少有点模糊的脸来,带着惊惧、疑惑和忧郁。那是二十岁时的家玉。在一面镜子里。
  
  秀蓉:想起来了吗?
  端午:你怎么会记得这么牢?
  秀蓉:因为恰好是愚人节。
  秀蓉:另外,藏历的4月1号,是萨嘎达娃节开始的第一天。
  秀蓉:唉!
  端午:叹什么气啊?
  秀蓉:现在想想,我们的重逢,更像是一个愚人节开的玩笑!
  端午:我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了!莫非你在西藏?
  秀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端午:你真的在西藏吗?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四月初的西藏还很冷吧?
  秀蓉:草原上的雪,应该已经化了。
  
  在端午的记忆中,家玉似乎一直都在渴望着抵达西藏。他们结婚之后她就去过三次,奇怪的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
  第一次是和她在上海政法学院教书的表姐一起,走的是青藏线。她们在格尔木耽搁了一个星期之后,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辆军车。这辆运送大米和面粉的大卡车,在八月中旬的炎炎烈日中行驶了一天一夜,最后坏在了唐古拉山的雪峰下。从理论上说,那里已经属于西藏的地界了。表姐因为高原反应而吐得面无人色,央求她原路返回。家玉匆忙中拦下一辆运马的车,心有不甘地返回西宁。
第二次去西藏,是她刚买车那会儿。她在“绿野仙踪”网站上结识了三个网友,都是男的,组成了一个自驾旅行团。这一次,他们改走川藏公路。出发后的第六天,他们在一个名叫“莲禺”的地方,遇上了大面积的塌方。他们在附近的一个喇嘛庙里住了三四天,她从一个喇嘛手里带回了那只虎皮鹦鹉。
  最接近抵达拉萨的一次,是在一年前。在家玉的怂恿之下,律师事务所的同事组织了一次“纳木错”朝圣之旅。由于兴奋过度,在临出发的前一天,家玉因患急性胰腺炎而住院。只能通过徐景阳发回的照片,在网络上追踪着同事们在纳木错的行程。
  
  端午:我有一个藏族朋友,名叫嘉仓平措,在西藏电视台工作。如有缓急,可以找他帮忙。平措的电话是1391081517。
  秀蓉:我想恐怕用不着。
  秀蓉: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有“命”这回事吗?
  端午:说不好。你总爱胡思乱想。
  秀蓉:若若怎么样?
  端午:还好。
  秀蓉:还好是什么意思?
  端午:没什么事,就是看上去有点忧郁。
  秀蓉: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后悔。
  端午:后悔什么?
  秀蓉:我们当初根本就不该要孩子。有点太奢侈了。
  秀蓉:你到花家舍开会,谁来照顾若若?
  端午:我把妈妈和小魏她们接来了。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花家舍?
  秀蓉:鹤浦新闻网上发了消息。那个人,也在吧?
  端午:谁?
  秀蓉:别装糊涂!
  端午:你是说绿珠吗?她在云南。
  端午:你在吗?
  端午:你还在吗?
  端午:随时保持联络。
  秀蓉:明天上午十点,如果你有空我们接着聊。
  秀蓉:拜拜。
  端午:拜拜。
  
  端午泡了一杯Lipton红茶,将他和家玉的聊天记录从头至尾看了两遍。他还是无法确定她现在的状况。她的那些话,充满暗示性,却又像梦一般不可琢磨。甚至就连她现在的行踪,也还大有疑问。当端午问她是不是身处西藏时,她的回答是:“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揶揄的气味十分明显。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无法说明缘由的预感。说不定,此刻,家玉就在花家舍!很有可能和他同住在这栋灰蓝色的小楼里。当然,这不过是他的胡思乱想而已,像春天的艳阳一般诡谲多变。
  阳光已经敛去了它的笑容。天空陡然变得沉黑沉黑的。湖边的柳丝被东风拉直,虬龙般的闪电跃出花家舍上空的雨云,在灰蒙蒙的湖面上亮出了它的利爪。“轰隆隆”的雷声跟着滚过来。他看见七孔石桥上有人在飞跑。下雨了。湖面上漾出了一片浮萍般的碎花。沙沙的雨声,在窗下的剑麻丛中响成了一片。
  
  十二点半,他下楼去餐厅吃饭。
  大堂里,刚刚抵达的三位诗人,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透湿。他们正在柜台前办理入住手续。端午认识其中的两位。为了避免寒暄,他装出没有认出他们的样子,远远地从他们身后一走而过。
  
  5
  晚上有一个小型的宴会。三十多位诗人、编辑和记者,在二楼的大包厢里挤满了三桌。花家舍的掌门人张有德没有出席宴会。但他派来了能说会道的助手。她的美貌,由于嘴角的一颗不大不小的痦子,而打了一点折扣。代表接待方致欢迎辞的,是花家舍新区管委会的主任,也姓张。他一开始就介绍了自己的专业背景:大学学的是英文,硕士阶段读的是比较文学。因此,他在致辞中,夹杂着一些诸如actually,anyway这样的英文单词,还是说得过去的,并不让人反感。但他却刻意隐瞒了自己作为张有德堂弟的事实。他的致辞简短而得体,即便是客套和废话,也使用了考究的排比句式,仿佛大有深意存焉。
  端午被吉士强拉到主桌就坐。而他本人,则谦恭地藏身于包房内的一个角落里。只有在敬酒的时候,才会在各桌之间来回穿梭。
  端午的左手,坐着诗人康琳。他是端午在上海读书时的校友。因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年他在上海时最大的烦恼,就是很多男性崇拜者锲而不舍地给他写情书。最近十多年来,端午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他娶了一位法国籍的妻子,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过一年。他告诉端午,在布市的一年中,他从未停止过向每一位阿根廷人打听博尔赫斯的故居。所有的人都语焉不详。这让他既伤感,又愤懑。可就在他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返回巴黎的途中,旅行社替他开车的司机才悲哀地告诉他,其实他所住的那家旅馆,就在“那个瞎子”的隔壁。
  坐在端午右边的是诗人纪钊,也算是老朋友了。可端午一直找不到机会与他说话。此刻,他正在与邻座的一位池姓美女诗人,谈论着不久前的“阿格拉之旅”。他是如何夜宿“西克里鬼城”;从孟加拉湾长途奔袭而来的斯里兰卡虎蚊,是如何让他发起了高烧;一天夜里,一只孔雀如何通过敞开的窗户,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他床前,并试图与他交谈;与他同行的另一位中国诗人,又是如何被泰姬陵的美所惊得涕泪交流……
  如今,诗人们在不大的地球上飞来飞去,似乎热衷于通过谈论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事来耸人听闻。这是一种新的时尚。也许只有人迹罕至的异域风情,才能激发他们高贵的想象力吧。那些刚刚迈出国门的人,傻乎乎地动辄谈论美国和欧洲,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件丢脸的事。
  徐吉士显得一脸疲惫,可还是举着酒杯,陪着痦子美女,挨个敬酒。同时,他也在物色饭后一起去酒吧聊天的人选。当他来到端午身边的时候,把嘴附在他的耳穴边,低声嘱咐了几句。人声嘈杂,端午几乎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当然,也不需要听清楚。
  饭后,他们再次前往湖对岸的酒吧街。
  同行的四位端午都有些陌生。由于大堂的柜台不能提供足够的雨伞,端午只得与吉士合撑一顶。两人谈起昨晚的事,吉士仍在不停地抱怨。昨晚他带走的那个胖胖的“伪空姐”,其实也不怎么样。嘴唇上满是坚硬的暴皮,弄得他很不舒服。
  湖中的长堤上亮起了灯。迷蒙的灯光在细雨中显得落寞。吉士说,他本来也叫了康琳,可他推脱说,他现在的心情已不适合任何形式的享乐。语调中颇有厌世之感。端午想起了家玉,只是不知道她所呆的地方,现在是不是也同样下着雨。
  他们绕过七孔桥边空无一人的停车场,穿过几条光影浮薄的街巷,来到了一个爬满绿藤的正方形建筑门前。据吉士说,这是花家舍最有情调的酒吧。门外有一个供客人喝啤酒的钢架凉棚,因为下雨,没有一个人。白色的桌椅叠在了一起。
  这是一座静吧。人不多。侍者刻意压低了嗓门与他们说话。椭圆形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坐着几对喁喁私语的男女。吧台对面,是一个巨大的水车,它并不转动,可潺潺的流水依然拂动着水池里的几朵塑料睡莲。他们由一条铁架楼梯上到二楼,在被黑色的漆屏隔开的一条长桌前,落了座。
  吉士给每个人都点了一盎司威士忌,算是起个兴。随后,他又向朋友们推荐了这里的比利时啤酒。端午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坐在阴影中。她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浅蓝色纱巾,精致的侧脸被桌上的小台灯照亮了,似乎面有愁容。笔记本电脑开着。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屋外飒飒的雨声难以区分。
  乍一看,这人还真有点像绿珠。
  晚宴的时候,绿珠给他发来两条短信,他还没有顾得上回。现在,她已经从上海回到了鹤浦。端午想给她直接打个电话,可手机的荧屏闪了一下,提醒他电已耗尽。
  坐在端午对面的两个人,正在小声地谈论着什么。其中的一位,是来自首都师范大学的教授,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位是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的研究员,从事诗歌评论仅仅是他的业余爱好。他的年龄看上去略大一些。尽管端午暂时还不清楚他们在谈什么,可他知道两人的意见并不一致。
  另外两个诗人远远地坐在长桌的另一端,虽说不是刻意的,却与另外四个人隔开了相当的距离。他们似乎正在讨论一位朋友的诗作。一个留着络腮胡子,脸显得有点脏;另一个则面庞白净,脑后梳着一个时髦的马尾辫。
“你有没有注意到墙角里的那个女孩?”吉士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斜着眼睛对端午道。
  “小声点。”端午赶紧提醒他。
  “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如今已经难得一见。”吉士道,“你难道没发现,如今的女孩,一个比一个难看了吗?”
  “又是陈词滥调。坦率地说,我倒没觉得。”端午轻声道。
  “这个女孩让我想起了韦庄的一句诗。”
  “不会是‘绿窗人似花’吧?”端午想了想,笑道。
  “此时心转迷。”
  他嘿嘿地笑着,声音有点淫秽。端午正想说什么,忽见对面的那位教授,猛然激动起来,突兀地冒出了一连串极其深奥的句子:
  “网球鞋的鞋带究竟是从上面系,还是从下面系,本身并不能构成一个问题。或者说,并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询问。Asking。阿尔邦奇的回答,让他的妻子陷入到了语言的泥淖之中。我们需要考虑的是,这个非同一般的询问,在何种意义上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构成了对日常语汇的分叉或偏离。也就是说,实指功能与修辞功能是如何地不成比例。是语法的修辞化呢?还是修辞的语法化?OK?”
  教授极力试图控制自己的音量,可楼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还是纷纷转过身来打量他。端午把教授刚才的那番话琢磨了好几遍,最终也没搞懂他在说什么。他不知道“阿尔邦奇”是谁,为什么要系网球鞋,更别提他的妻子了。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提醒他,大学里的所谓学问,已经发展到了何等精深的程度。
  坐在长桌另一端的两位年轻诗人,也谈兴正浓,状态颇显亲密。教授的那番话不过使他们的交谈中断了半分钟而已。随后,两人又开始交头接耳。他们频频提到潘金莲、西门庆或武松。起先,端午还以为他们是在讨论《水浒传》。可后来,络腮胡子又两次提到了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端午又觉得,他们正在谈论的,似乎是《金瓶梅》。
  其实,两者都不是。
  因为,端午听见那个脑袋后面扎着马尾辫的诗人,忽然就念出下面这段诗来:
  
  他要跑到一个小矮人那里去
  带去一个消息。凡是延缓了他的脚步的人
  都在他的脑海里得到了不好的下场
  他跑得那么快。像一只很轻的箭杆
  ……
  
  马尾辫的记忆力十分惊人。他能够随口背诵诗人的原作,让端午颇为嫉妒。他有意加入两人的谈话,便端着啤酒杯,朝那边挪了挪,与两个人都碰了杯。两个年轻人也还友善,他们亲切地称他为“端午老师”。络腮胡子更是自谦地表示,他们都是“读着端午老师的诗长大的”。这样的恭维,虽说有点太过陈腐老旧,可端午听了,也没有理由不高兴。
  端午问他们正在聊什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马尾辫道:“嗨,瞎侃呗。”
  他们之间已经热络的谈话一旦恢复,似乎也不在乎把“端午老师”抛在一边。端午坐在那里根本插不上话,立刻离开又显得很不礼貌,只得尴尬地转过身来,再次把目光投向桌子的另一端。
  两位学者之间的谈话,已经从高深莫测的修辞学,转向一般社会评论。两个人都对中国社会的现状和未来感到忧心忡忡。其间,徐吉士不无谄媚地插话说:“杞忧,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最优秀的品质。”听上去,有点不知所云。
  教授喜欢掉书袋。学院的严格训练,使得任何荒谬的见解都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却没有对他言谈的逻辑性给予切实的帮助。他的话在不同的概念和事实之间跳来跳去。他刚刚提到王安石变法,却一下子就跳到了天津条约的签订。随后,由《万国公法》的翻译问题,通过“顺便说一句”这个恰当的黏合剂,自然地过渡到了对法、美于1946年签订的某个协议的阐释上。
  “顺便说一句,正是这个协定的签署,导致了日后的‘新浪潮’运动的出现……”
  研究员刚要反驳,教授机敏地阻止了他的蠢动:“我的话还没说完!”
  随后是GITT;哥本哈根协定;阿多诺临终前的那本《残生省思》,英文是The reflections of the damaged life。接下来,是所谓的西西里化和去文化化;葛兰西;鲍德里亚和冯桂芬;AURA究竟应翻译成“氛围”还是“辉光”。教授的结论是:
  中国社会未来最大的危险性恰恰来自于买办资本,以及正在悄然成型的买办阶层。他们与帝国主义主子沆瀣一气,迫使中国的腐败官员,为了一点残菜盛羹,加紧榨取国内百姓的血汗……
  问题在于,端午并不知道教授是如何从前面那些繁复而杂乱的铺陈中,推导出这一结论的。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教授还引用了一句甘地的名言。可惜,他那具有浓郁河南地方特色的英文有点含混不清。
  另外,端午的注意力,再次被两位年轻诗人的谈论吸引住了。
  
  她累了,停止。
  汗水流过,落了灰,而变得
  粗糙的乳头,淋湿她的双腿,但甚至
  连她最隐秘的开口处也因为有风在吹拂
  而有难言的兴奋
  ……
  
  诗中的那个“她”,指的也许就是潘金莲。端午紧张地朝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孩看了一眼,所幸,她的耳朵里已经嵌入了白色的耳塞。白皙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地敲击着,为了驱散越来越浓的烟味,她开了窗。她的头发微微翕动,因为窗口有轻风在吹拂。
  吉士在烦躁地看表。他走到那个马尾辫青年的身边,手搭在他肩上,与他耳语一番。马尾辫仰起脸来,笑了笑,说:“那不着急!”
  研究员显然不同意教授的观点。
  “社会已经失控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从桌上的玻璃盅中抓出几粒花生米,放在手里搓了搓,吹掉了浮皮,放在嘴里咀嚼着,接着又道, “这种失控,当然不是说,权力对社会运转失去了有效的管制或约束。我的意思是,这种失控,恰恰是悄然发生于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内心。他们——也许我应该说我们——我们已不再相信任何确定无疑的东西,不再认同任何价值。仿佛正在这个社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每一个人都不能连续思考五分钟以上,都看不到五百米之外的世界。社会机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坏死。
  “左派批判资本主义,攻击美国;而自由主义者则把矛头指向体制和权力。在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两种思想的激烈交锋中,双方都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资本、权力,不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不论是中石油,还是世界银行,生来就彼此抱有好感。它们之间有一种,怎么说呢?天然的亲和力。甚至都用不着互相试探,一来二去,早就如胶似漆了。在国内,你如果在48元的价位上购买了中石油的股票,只能怪自己的祖宗没有积德。几年下来,股价已经跌到了可怜的12块钱。可中石油在美国仅仅融资29亿美元,给予境外投资者四年的分红累计,竟然超过了119亿美元。很多人还抱有天真地询问,中国什么时候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我要说的是,这种改革,并非没有开始。依照我的观察,它已经在内部悄悄地完成了。它已经是铜墙铁壁。事实上,任何人都已经奈何它不得。
  “而保护这一壁垒的,不是防弹钢板,甚至也不仅仅是既得利益者的合谋和沆瀣一气,而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风险成本。为了避免难以承受的风险,维持现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在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维持现状。而维持现状的后果,同时又在堆积和酝酿更高层级的风险,如此循环下去而已。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只有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当这个社会被迫进行重建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些年,我们付出的代价到底有多大。这个代价还不仅仅是环境和资源,也许还有整整几代人。当然,GDP还不错。据说马上就要超过日本了,是吗?”
  教授笑了笑,插话道:
  “不是马上,而是已经。有时候,我们很世故,有时候似乎又幼稚得可笑。一头狮子,如果说自己长得有多肥,炫耀炫耀,那倒也不妨事的;如果是羊或猪一类的动物,整天吹嘘自己长得有多胖,前景反而有点不太妙。”
  随后他又补充说,“这句话是鲁迅先生说的。”
研究员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诵的诗歌片断打乱了。
  
  发髻披散开一个垂到腰间的漩涡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脸孔像睡莲,一朵团圆了
  晴空里到处释放的静电的花
  
  我这活腻了的身体
  还在冒泡泡,一只比
  一只大,一次比一次圆
  
  研究员把目光转向端午,问道:“诗人有何高见?你怎么看?”
  “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可说的。”端午笑道,“电视、聚会、报告厅、互联网、收音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说话,却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结论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每个人都从自身的处境说话。悲剧恰恰在于,这些废话并非全无道理。正因为声音到处泛滥,所以,你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成了令人作呕的故作姿态或者陈词滥调……”
  “我同意。”研究员道,“这个社会,实际上正处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言状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无言状态的表现形式,并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说话。”
  端午觉得研究员多少有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声辩几句,就看见吉士已经哈欠连天地站了起来,从椅背上取下夹克。
  他们已经打算离开了。
  端午没有与他们一起去夜总会。
  吉士暗示他,他们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有点特别,和昨晚大不一样。女孩们都穿着红卫兵的服装。他许诺说,在灵魂出窍的疯狂中,还有浓郁的怀旧情调。不过,吉士见端午主意已定,也没有怎么去勉强他。倒是教授轻佻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话:
  “形固可如枯槁,心岂能为死灰乎?”
  
  他们就在酒吧门外的濛濛细雨中分了手。
  
  6
  上午九点开始的开幕式很简短,不到十点就结束了。据说是与时俱进,与国际接轨。接下来,照例是代表们与当地领导合影留念。端午随着人群来到了宾馆门前,差不多已经到了他与家玉约定的聊天时间。
  天虽然已经晴了,可空中依然飘洒着细碎的雨丝。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谦让位序的间歇,悄悄地离开了那里,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间。他穿过大堂,走到楼梯口,一位长发披肩的旅德诗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微笑着给了他一个西方式的拥抱,然后递给他一份不知什么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让他签字。端午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林。那年在斯德哥尔摩,他们在森林边的一个餐馆里,品尝北欧风味的猪蹄时,两人匆匆见过一面。端午有些厌恶他的做派与为人。
  “老高问你好。”他笑着对端午道。
  “谁是老高?”
  “连老高都不记得了吗?七八年前,我们在斯德哥尔摩……”
  端午很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宣言,也没顾上细看,就心烦意乱地还给了他:“对不起,我不能签。”
  旅德诗人并不生气。他优雅地抱着双臂,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孩子气:“为什么?我能将它理解为胆怯和软弱吗?”
  “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端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家玉已经在线上了。
  她给端午写了一大段留言,来讲述昨天晚上做过的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出生在江南的一个没落的高门望族,深宅大院,佣仆成群。父亲的突然出走,使得家里乱了套。时间似乎也是春末,下着雨。院中的酴醾花已经开败了。没有父亲,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过湿漉漉的天井,眺望门前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和麦田,盼望着看到父亲从雨中出现,回到家里,回到她的身边。直到不久之后,一个年轻的革命党人来到了村中,白衣白马,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的身影倒映在门前的池塘中……
  
  端午:你马上就和那个革命党人谈起了恋爱,对不对?
  秀蓉: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开会吗?
  端午:我溜了号。能不能再说说你的那个梦?
  秀蓉:干吗呀?
  端午:或许对我正在写的小说有帮助。
  秀蓉:早忘了。还有别的梦,你要不要听?这些天,我除了做梦,基本上没干别的事。多数是噩梦。
  端午: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秀蓉:你不是说我在西藏吗?你真的那么关心我在哪里吗?
  端午:你就不能严肃点吗?
  秀蓉:好吧。告诉你,我现在就站在你身后。听我说,你现在就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定要慢。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下,你就会看到——
  
  端午明知道她又在作怪,但还是按照她的指令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转过身去。他在心里默念着阿拉伯数字,不是十下,而是三十下。
  果然,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端午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面无人色。他冲到门边,猛地一下拉开房门,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推着车,正冲他微笑。
  “您说什么?”他问道。
  服务员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黄黄的四环素牙,把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请问,现在方便打扫房间吗?”
  端午赶紧说了声“不用”,就把房门关上了。
  电脑中QQ界面上出现了妻子刚发给他的贴图:李宇春的脸,一刻不停地发生变化,一刻不停地扭曲、变形,最后,终于变成了姚明。
  看着那张贴图,为了缓解刚才的紧张,端午有点夸张地开怀大笑。
  
  秀蓉:怎么样?好玩吧?
  秀蓉:跟你说正经的。
  端午:说。
  秀蓉:不说也罢。挺没劲的。
  端午:说吧。反正没事。
  秀蓉:二十年前,在招隐寺的池塘边的那个小屋里,我发着高烧。你后来不辞而别。呸,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临走前,还拿走了我裤子口袋里所有的钱。你还记不记得?
  端午:当然。
  秀蓉: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端午:车票是预先买好的。
  秀蓉: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想了解的是,你当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打你见到我的第一眼起,直到你上了火车,整个过程,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端午:现在再说这些,你认为还有意义吗?
  秀蓉: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秀蓉:怎么不说话?
  秀蓉:干吗呢你?
  秀蓉:是不是有女诗人来拜访?
  端午:吉士刚刚打来了电话,问我为什么逃会。我还是今天会议的讲评人。不管它了。
  端午:怎么说呢?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再次回到鹤浦。1989年,命运拐了一个大弯。这是实话。
  端午:火车开往上海。窗外的月亮,浮云飞动。我一直觉得车是倒着开,驰往招隐寺的荷塘。
  端午:我希望去北京,或者留在上海工作。没想到会回到鹤浦。你明白了吗?
  秀蓉:不明白。
  端午:可后来,我居然放弃了上海教育出版社这样待遇优厚的单位,去考博,将自己交给不确定的命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秀蓉:不知道。
  端午:唉,你是在装糊涂啊。事实上,考博失败后,我还是有机会留在上海,比如说宝山钢铁公司,比如说上海博物馆。我却莫名其妙地与导师决裂。不是与他过不去,而是与自己过不去。现在我才想明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甚至,当我提着行李到距鹤浦十多公里外的矿山机械厂报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端午:直到有一天,我在华联超市门口遇见你。那一天是愚人节,没错。但命运没有开玩笑。它在向我呈现一个秘密。
  秀蓉:干吗说得那么可怕啊?
  端午:因为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两年中的一连串荒唐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当时,我的心头只有憎恶。不是憎恨你,而是憎恶我自己。
  秀蓉:就算是恨我,也没关系。
  端午:在上海时,我曾尝试着给你写过一封信,但它被退回来了。我在学校的办公楼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就是为了打通吉士的长途电话,想知道一点你的消息。
  端午:我还去了一趟华东政法学院。你信不信?我想去那儿找你那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表姐。我在苏州河边的大门口转了半天,最终没敢进去。
  秀蓉:看不出,你还是蛮会煽情的。
秀蓉:那天晚上,我半夜里醒过来一次,见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是帮我买药去了。
  端午:我们换个话题吧。
  秀蓉: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我要下线了。
  端午:最后一个问题。
  秀蓉:你快说。
  端午:我们还能见面吗?
  秀蓉:那要看他是否允许。
  端午:你是说,你丈夫?
  秀蓉:不是。
  秀蓉:是上帝。
  端午:不懂你在说什么。
  秀蓉:你会懂的。我下了。
  端午:再见
  秀蓉:再见
  
  7
  下午,会议安排去花家舍的老街参观。
  女导游嘴里嚼着口香糖,斜跨着一只电声喇叭,手里摇着一面三角小旗,给每位代表发了一顶太阳帽。红色的。帽舌上面绣有金黄色的盘龙图案。
  起风了。天色昏黄,像熟透了的杏子,又有点像黄疸病人的脸。七孔石桥的桥面上铺上了一层沙土,厚得足以留下行人的鞋印。空气中有呛人的浮土和沙粒。他们一行人穿过停车场,沿着陡峭的山壁向东走。最后,在风雨长廊的入口处,汇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踏青者的人群。
  长廊一看就是新修的。大红的水泥廊柱。深绿的水泥栏杆。它沿着山道,曲曲折折蜿蜒向上。黑色的雨燕,三三两两在廊下斜穿而过,似乎正在寻找筑窝的理想位置。前行百十步,有一个供游人嬉戏的凉亭,雕梁画栋,极尽夸饰。穹顶上画有芭蕉、丛竹和散发着袅袅烟雾的香炉,一副宝鼎茶闲、静日生香的情调。不过画工粗率,一无足观。更为奇怪的,是那些用细线勾勒的女体,蜂腰肥臀,一律取跪姿奉茶的图式。男人则静卧足榻,手执蒲扇;肚皮外露,体态慵懒。端午总觉得有点像傣族的风情画,又像日本的浮世绘,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导游介绍说,凤凰山上的这座长廊,最早是由一个名叫王观澄的人,于同治十一年(端午很快就将这个年份换算成了1885年)修建的。王观澄是为了追随一位隐者的遗迹,从江西的吉安一路寻访,来到了花家舍。当被问到这个一心访仙问道的王观澄,是怎么成为了声名显赫的匪首时,导游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那位隐者是谁?”诗人纪钊忍不住问道。
  “他叫焦先。是花家舍最早的居民之一。”导游笑道,“他的骨殖,就埋在你们住的宾馆地下。说不定,就在哪一位的床底下。”
  听她这么说,住在一楼的康琳就接话道:“怪不得!我昨天一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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