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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春尽江南

_6 格非(当代)
  听小秋这么说,家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端午倒是有点晕乎乎的。一直等到春霞的姐姐抱着那只大花猫,从屋子里走出来,端午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春霞跟在姐姐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刚刚从墙上取下来的画框。接着出来的,是五个拎着沙皮袋子的方头青年。她们的东西不多,最后一个沙皮袋还没用上。
  春霞打开了那辆灰色“现代索纳塔”的后备箱,那些人就帮她把东西往里塞。塞不下的,就搁在了车子的后座上。春霞把车门关上,特意又朝家玉走了过来。家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假装查看手机上的信息。
  春霞走到她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家玉,低声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端午没有听清,可他看见妻子的脸忽然变得煞白。
  等到那辆“索纳塔”晃晃悠悠地出了东门,锁匠也已换好了门锁。他提着工具箱,从楼道里出来,出了一身的汗。他将一串崭新的钥匙,递到了小秋的手上。小秋将钥匙在手上掂了掂,又递给了端午。
  事情就算了结了。
  端午提出请小秋吃晚饭。小秋想了想,说他呆会儿还有点事。“要不改日吧。吾们约上守仁,一块儿聚聚。”
  小秋带着那伙人离开后,吉士也招呼着发行科的几个同事,钻进一辆又破又烂的老捷达,告辞而去。因家玉的车停在西门的网球场,剩下的几个人,就穿过小区,往西边走。
  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附近村庄里的菜农将自留地里的蔬菜、白薯和大米用平板车推着,运到小区里面来卖。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老太太,正和小区的住户讨价还价。“小钢炮”大概是嫌老太太的菜摊妨碍他走路,也许是觉得自己的一身好拳脚,一直没得到机会施展,他忽然心血来潮,飞起一脚,将老太太的菜篮子踢到了半空中。
  
  6
  唐宁湾的房子总算要回来了。可家玉的心情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善的迹象。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日里神情抑郁,而且总爱忘事。端午问她,那天春霞在离开前,到底和她说了句什么话。家玉又是摇头,又是深深地叹息,末了,就撂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也许春霞说的没错。一点都没错。”
  他知道,在那种场合,春霞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可是一连几天,为一句话而闷闷不乐,似乎也有点不近情理。他也没把它太当回事。只有在督促儿子完成家庭作业的时候,家玉才会暂时忘掉她的烦恼,回复常态。对儿子,她仍然像过去一样严厉,毫不通融。
  母亲张金芳在鹤浦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只字不提回梅城的事。家玉白天早早去律师事务所上班,晚上要熬到九点过后,才会回到家里。
  她尽量避免与婆婆照面。
  端午通过小魏,去探听母亲的口风。不料,母亲反问道:“唐宁湾的房子既然已经要回来了,又不让我们搬过去住,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
  原来,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走。
  母亲向端午抱怨说,梅城那地界,如今已住不得人了。说白了,那地方,就是鹤浦的一个屁眼。化工厂都搬过去且不说,连垃圾也一车一车地往那儿运。只要她打开窗户,就能闻到一股烧糊的橡胶味,一股死耗子的味道。连水也没过去好喝了。她可不愿意得癌症。
  端午把母亲的心思跟家玉说了说。家玉古怪地冷笑了一下,眼睛里闪动着悲哀的泪光,“等到过完年吧。我让她。”
  明显是话中有话。这也加重了端午对妻子的忧虑。他只得又回过头去劝慰母亲。张金芳当然寸步不让,死活不依。最后小魏道:“您老想想看,鹤浦离梅城也就二十公里,空气在天上飘来飘去,你说梅城的空气不好,这儿又能好到哪里去?房子刚刚收回来,总还要收拾收拾。再一个,搬家也不是小事。总得找个会算命的瞎子,看看日子,办两桌像样的酒席。”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她送回了梅城。
  可母亲走后,没两天,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傍晚,端午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英皇酒店旁的大连海鲜馆。绿珠在两个小时前给他发来了短信,约他在那儿见面。她说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要与端午商量。天空沉黑沉黑的,刮起了东北风,却并不十分寒冷。看上去像是要下雪。
  端午乘坐的那辆黑车刚驰入滨江大道,就接到了家玉打来的电话。她让他赶紧回家一趟,因为“若若看上去有点不太好”。
  端午吓了一跳,赶紧吩咐司机抄近路,一路闯红灯,朝家中疾驰而去。他满脑子都是儿子虚弱的笑容。心里堆满了钻心剜肉般的不祥预感。绿珠一连发来了三四个短信,问他到哪了,他都没顾上回复。
  家玉坐在儿子的床边,抹着眼泪。儿子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似乎正在昏睡,急促的鼻息声嘶嘶地响着。瘦弱的身体裹在被子里,不时地蹬一下腿。
  “怎么抖得这样厉害?”端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刚才抖得更凶。现在已经好一些了。给他加了两层被子,他还喊冷。”家玉呆呆地望着他。
  “试过表了吗?”
  “三十九度多。刚给他喝了美林悬浮液。烧倒是退了一些。你说,要不要送他到医院去看看?”
  按家玉的说法,儿子放学回到家中,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前发愣。叫了他几声,他也不理。家玉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还好。只是鼻子有点囔。她照例嘱咐他去做作业。儿子倒是挺听话的,慢慢地打开台灯,拉开书包,摊开试卷,托着小脑袋。
  “我也没怎么在意,就到厨房做饭去了。不一会儿,他就转到厨房里来了。他说,妈妈,我能不能今天不做作业?我想睡一会儿。我还以为他累了,就说,那你就去睡上半小时,作业等吃完饭再做吧。没想到,等我做完饭,再去看他,小东西就已经在床边打起了摆子。问他哪不舒服,也不吭气。到这时,我才发现出了事。原来是佐助不见了……”
  端午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悲哀的事实。床头柜的铸铁架上,已不见了鹦鹉的身影。那条长长的细铁链,像蛇一样盘在柜子上。那只鹦鹉,一定是弄断了铁链飞走了。可眼下正是冬天,窗户关得很严。即便鹦鹉挣断了铁链,也无法飞出去。他向家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而妻子则提醒他,南窗边有一个为空调压缩机预留的圆洞。
  “它会不会从那儿钻出去?”
  “不可能!”端午道,“你忘了吗?几只麻雀衔来乱草和枯叶,在里边做了一个鸟窝。那个洞被堵得严严实实,那么大一只鸟,怎么钻得出去?再说了,若若和鹦鹉早就玩熟了,你就是解开铁链,它也不见得会飞走……”
  家玉这时忽然烦躁起来,怒道:“你先别管什么鹦鹉不鹦鹉的了!我看还是赶紧送他到儿童医院看看吧。要是转成肺炎,那就麻烦了。你快给孩子穿好衣裳,带他到小区的北门等我。我去开车。”
  说完,家玉开始满屋子找她的车钥匙。
  端午给若若穿好衣服,将他背在背上。正要下楼,忽听见儿子在耳边有气无力地提醒他,让他把窗户打开。
“干吗呢?外面还呼呼地刮着北风呢!”
  “佐助要是觉得外面冷,说不定,会自己飞回来……”
  
  他们去了儿童医院的急诊部,排了半天队,在分诊台要了一个专家号。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替若若听了听前胸后背,又让端午带他去验了血。还算好,仅仅是上呼吸道感染。夫妇俩这才安下心来。
  大夫一边飞快地写着处方,一边对他们道:“感冒有个三五天总能好,只是小家伙的精神状况,倒是蛮让人担心的。你想啊,养了七八年的一个活物,说没就没了,换了谁都受不了。他要是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哭大闹一场,反倒没事。可你们家这位,两眼发直,不痴不呆的,显然是精神上受了刺激的缘故。你们这几天多陪陪他,多跟他说说话。如果有必要,不妨去精神科看看,适当做些心理干预。”
  他们在观察室吊完了一瓶点滴,若若的烧明显退了。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家玉开车经过大市口的晨光百货,看见那里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依然灯火通明,就带着若若去那里买了一双红色的耐克足球鞋。以前,若若一直嚷嚷着要买这样一双球鞋,家玉始终没松口。家玉给他试着鞋,不停地问他喜不喜欢。小家伙总算咧开嘴,勉强地笑了一下。他们又带他去商场五楼的美食街吃饭。家玉给他要了一碗银杏猪肝粥,外加两只他平时最喜欢吃的“蟹壳黄”小烧饼。可今天他连一只都没吃完,就说吃不下了。烧饼上的芝麻和碎皮掉了不少在桌上,若若就将那些芝麻碎屑小心地撸到手心里。
  他要带回去喂佐助。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家玉不忍心提醒他鹦鹉已经不在了,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回到家中,大风呜呜地抽打着窗户,把桌子上的试卷和习题纸吹得满地都是。
  佐助没有回来。
  家玉给若若洗完脚,又逼着他喝了一杯热牛奶。然后,将脸凑到他脖子上,蹭了蹭,亲昵地对他说:“今晚跟妈妈睡大床,怎么样?”
  儿子木呆呆地摇了摇头。
  家玉只得仍让他回自己的小屋睡。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家玉知道,他还在惦记着那只鹦鹉。
  “那妈妈在小床上陪你,好不好?”
  “还是让爸爸陪我吧。”儿子道。
  家玉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躲躲闪闪的目光,瞟了端午一下,故作嗔怒地“嘁”了一声,替他掖好被子,赶紧就出去了。不过,端午还是从她惊异的眼神中看到了更多的内容,不禁有些疑心。
  难道是家玉故意放走了那只鹦鹉?
  稍后,从儿子的日记本上,这一疑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端午趴在儿子的床前,跟他说着一些自己也未必能明白的疯话。诸如“爸爸是最喜欢老儿子的”之类。儿子很快就睡熟了。大概是刚刚吃完药的缘故。他的额头上汗津津的,凉凉的。端午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仍像过去一般美好。妻子在隔壁无声地看电视。他在儿子床边坐了一会儿。闲着也无聊,就去帮儿子收拾书桌。
  桌子上堆满了教材和参考书,还有黄冈中学和启东中学的模拟试题。在一大摞《龙门习题全解》的书籍下面,压着一个棕红色的布面硬抄。那是多年前,端午用来抄诗的笔记本,放在书架上久已不用。本子已经很旧了,纸张也有些薄脆,儿子不知怎么将它翻了出来。本子的开头几页,是他早年在上海读书时抄录的金斯伯格的两首诗。一首是《美国》,另一首则是《向日葵的圣歌》。在这两首诗的后面,是儿子零星写下的十多则日记。他不知道儿子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每则日记,都与鹦鹉有关。而且,都是以“老屁妈今天又发作了”一类的句子开头的。其中,最近的一篇日记是这么写的:
  
  老屁妈今天又发狂了。她说,如果这学期期末考试进不了前五十名,她就要把你煮了吃了。她说,她说到做到。煮了吃,当然是不会的。她就这么说说。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会真的这么做。可是佐助,其实你并不安全!妈妈如果真的要对你下手,多半会把铁链子弄断,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万一哪一天,我放学回家,见不到你,她就装模作样地说,是你自己飞走的。这种危险在增加。佐助,亲爱的朋友!我晚上要做作业,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你玩。你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千万别乱叫。尤其是后半夜。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如果我真能考进年级前五十,老屁妈就会带我们去三亚过春节。算是奖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带你上飞机。大结巴说可以带,蒋肥肥说不可以带。如果不能带,我宁愿不去。不管怎么样,朋友,请给我力量吧。万一我考不进前五十,我就自杀!
  佐助,加油!
  
  若若半夜里醒过来一次,他要喝水。端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他去厨房里给他榨了一点橙汁,兑上温开水,给若若端过去。又逼他吃了两粒牛黄银翘。若若忽然睁开眼睛,问他道:
  “你说佐助现在会在哪里?”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至少表明,他已经试着接受失去鹦鹉的事实。
  端午想了想,回答道:“它不会跑远的。我们家外面就是伯先公园。我觉得它现在应该在伯先公园的树林子里。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公园转转,说不定能在哪棵树上望见它。”
  “外面这么冷,说不定早就冻死了。鹦鹉是热带动物,在我们这里,它在野外根本无法存活。”
  “这倒也说不定。鹦鹉是一种很聪明的鸟。聪明到能模仿人说话,是不是?它很聪明,别担心。随便找个山洞啊,树上的喜鹊窝啊,一躲,就没事了。等到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它就会往南飞。一直飞回到它的莲禺老家。”
  “莲禺很远吗?”
  “很远。少说也有两千多公里吧。不过对于鸟类来说,这点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不是看过《迁徙的鸟》吗?”
  儿子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翻了一个身,钻到被子里接着睡。在被窝外面只露出了一小撮柔软的发尖。屋外的风声,奔腾澎湃,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端午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了之后,这才关了台灯,蹑手蹑脚地替他掩上了房门。
  第二天是星期五。家玉因要办理一件司机故意碾压行人致死的案件,一早就去了律师事务所。端午向单位请了假,留在家中陪儿子。若若上午倒是没烧,可到了中午前后,额头又开始热了起来。下午,家玉从单位给他发来一封短信,询问若若的病情。她还叮嘱端午,给儿子的班主任姜老师打个电话。
  没等到端午把电话打过去,姜老师的电话先来了。
  端午跟她说了说若若感冒的事。他还提到了那只飞走的鹦鹉,提到了大夫的担忧。在电话的那一端,姜老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也有话要和家长沟通。她说:
  “上一周,不,上上一周吧,学校里开运动会。谭良若自己没什么项目,可还是到田径场来找同学玩,看热闹。我和几个老师拿着秩序册东奔西跑,忙得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来。他倒好,手里托着一只好大的鹦鹉,往跑道中央那么一站,嗬!好不神气!要是他手里再有一只雪茄,那就活脱脱的一个希区柯克!裁判员举着枪,又担心四百米跑的运动员撞着他,迟迟不敢发令,我只得跑过去把他拽走了。
  “你这孩子呀,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三岁的少年。往好里说吧,天真烂漫,没心没肺;要是往坏里说,整个就一个昏昏噩噩,不知好歹。和他同龄的孩子,比如马玉超,多懂事!已经能把一台晚会组织得井井有条了;廖小帆呢,在刚刚结束的全市英语演讲比赛中得了第一名;马向东,不换气就能把整篇的《尚书》背下来。唉,不说了。你儿子倒好!一直生活在童话世界中,赖在婴儿期,就是不肯长大。我左思右想,总也找不出原因。嗬!好嘛!原来是这只鹦鹉在作怪。
  “我当天晚上就给你们家打了电话。让他母亲赶紧把这只鹦鹉给我处理了。他母亲还推三阻四的,说什么这鸟跟了他七八年了,有点不好弄。有什么不好弄的?我跟她说,你把链子一绞,把它往窗外一扔,不就完事了吗?你儿子很有潜力,期中考试考得还不错。到了这个期末,你们家长再加把劲,进入前一百,甚至是前五十,都有可能。做家长的,对孩子一定要心狠一点,再狠一点。你也知道,这个社会将来的竞争会有多么残酷……”
 原来是这么回事。
  班主任仍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可端午已经没有心思听她说下去了。看来,这个姜老师,比起小学的那个双下巴的“暴君”,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将她归入到绿珠所说的“非人”一类。这么一想,端午倒也不怎么生气了。
  “今天就让他在家歇着。明天是星期六,学校要补周三的课,他最好来一下。我专门请了数学和英语老师来给他们总复习。下周就要期末考了,是全区统考。”姜老师严肃地提醒他。
  “可是,孩子还发着烧呢。”
  “不就感冒吗?现在是冬天,正是感冒多发季节。全班四十六个学生,哪天没有得感冒的?要是都跟你儿子似的,有个头疼脑热就不来上课,我们学校还要不要办?”
  端午还想跟她解释,可姜老师已经气呼呼地把电话挂断了。
  晚上家玉回来,端午跟她说了给姜老师打电话的事。家玉就咧开嘴,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
  “我身上的不白之冤,总算可以洗清了吧?唉!说实话,我昨天把鹦鹉从窗口放出去的时候,心里还真舍不得。它先是飞到了窗下的一棵石榴树上,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又猛地一下朝窗口扑过来。这鹦鹉,和你儿子还真是有感情!它飞到窗玻璃上,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可玻璃太滑了。看它那架势,还是不肯走的意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找来一根晾衣杆,闭上眼,咬着牙,在它黄色的肚子上使劲一捅,那东西,“嘎嘎”地惨叫了两声,绕着窗户飞了半天,最后影子一闪,不见了。我当时还一个人哭了老半天。”
  家玉眼睛红红的。端午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他又问起了妻子手头那件司机撞人的案子。家玉摇了摇头,只说了“很惨”两个字,就不吱声了。
  星期六的上午,刮了两天的大风终于停了,天气却变得格外的寒冷。若若退了烧,身体看上去还有点虚弱。家玉给他煎了个荷包蛋,蒸了一袋小腊肠。若若说没胃口,他只吃了一小瓶酸奶和一片苹果。
  临去学校前,家玉给若若加了两件毛衣,又在他脖子上围了一条羊绒围巾。家玉再次提出来要开车送他去学校,若若还是没答应。他宁愿自己骑车去。看起来,他还在生妈妈的气。端午劝她将放走鹦鹉的事跟儿子说清楚,干脆将责任“全都栽到姜老师头上”,家玉想了想,没有答应:
  “那多不好?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从小区到鹤浦实验学校并不算远,可是途中得穿过四条横马路,这让家玉一直叨叨不休。孩子刚下楼,她和端午都趴在阳台上,目送着那个像河豚似的身影,往东绕过喷水池,摇摇晃晃地出了小区的大门。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家玉给他们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确认孩子已到校,这才放下心来。两个人匆匆吃过早饭,家玉就说头晕,要去床上睡一会儿。端午则坐在卧室的躺椅上,继续看他的《新五代史》。家玉根本没睡着,她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一会儿问他,学期结束时,应该给学校的主科老师送什么礼物,一会儿又盘算着等儿子回来应该给他做点什么开胃的午饭。端午提议说,若若最喜欢吃日本料理,不如直接开车去英皇大酒店。它的顶层有一家回转寿司餐厅。家玉也说好。至于给老师的礼物,他们也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
  直接送钱。语、数、外,每人两千。
  两人说了会儿话,家玉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她赌气似的打开了电视。可大清早的,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可看的。不是歹徒冒充水暖工入室抢劫,就是名医坐堂,推荐防治糖尿病、癌症的药物和秘方。他听见家玉“啪”的一声把电视关了,抱怨道:“都是些什么事啊!”
  端午就把手里的书移开,笑着安慰她:“与欧阳修笔下的五代相比,还是好得多。”
  到了中午十二点半,若若还没回来。
  家玉开始挨个地给同学家长打电话。“戴思齐的老娘”告诉家玉,差不多十二点十分,她亲眼看见若若和戴思齐骑车进了小区的大门。当时,她正在小区的菜场买菜。听她这么说,家玉一直紧皱着的眉头,才算舒展开来。可是他们一直等到一点钟,也没有听到期盼中的门铃声。家玉总是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既然他已经回到了小区,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他回来?
  担心害得她喋喋不休,自问自答。
  夫妻俩决定下楼分头去找。
  端午把小区的各个角落找了个遍,连物业二楼的美发店和足疗馆都去过了,还是没有见到儿子的踪影。最后他来到小区的中控室,家玉也已经在那里了。在家玉的坚持下,小区的保安调出了中午前后大门的监控录像,一帧一帧地慢慢回放。很快,灰暗的画面中,出现了儿子那鼓鼓囊囊的身影。和胡依薇说的一样,若若和戴思齐骑着自行车,并排进了小区大门。儿子在拐入一条林荫小路时,还跟戴思齐挥手告别。
  保安安慰他们说,既然他进了小区,那就绝对不会丢,“是不是去同学家玩了?你们再找找?”
  出了中控室的大门,家玉忽然对端午道:“会不会在我们下楼找他的这工夫,他已经到家了?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在门口的石凳上坐着呢。”端午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一路小跑来到了单元门口,又一口气跑上六楼。楼道里仍然空空荡荡。
  家玉是个急性子,她不安地朝端午瞥了一眼,掏出手机就要报警。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区的一名保安“咚咚”地跑上楼来,喘着气对他们说,在小区后面变电房边上,远远地站着一个小孩,“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的,赶紧过去看看吧。”
  他们跟着保安下了楼,一路往西跑。小区修建时开挖地基的土方和建筑垃圾没有及时外运,在小区后面的空地上堆了一个土山。后来又栽上了杨树和塔松,并在那儿修建了一个变电房。那儿紧挨着伯先公园的旱冰场。
  端午和家玉绕过小区后面的一片竹林,一眼就看见了儿子的那辆自行车。在高高的土山上,若若站在变压器下面,正冲着伯先公园的一大片树林“嘘嘘”地吹着口哨。
  他还在向那只鹦鹉发信号。
  小区的围栏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河道,河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在阳光下闪耀着碎钻般的光芒。对岸就是伯先公园的石砌院墙。几棵大杨树,落光了叶子,枝条探出墙外。端午隐隐地看见树梢上有一个绿色的东西。若若一面吹口哨,一面往树上扔石子。可是,他根本扔不了那么远。
  “佐助,回来!”
  儿子跺着脚,哭喊声听上去哑哑的。端午爬到土山上,走到儿子身边,朝那灰灰的树梢上看了看。
  哪里是什么鹦鹉?分明是被风刮上去的一只绿色塑料袋。
  家玉蹲在地上,抓住儿子的小手,喃喃地道:“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把鹦鹉放走……”
  若若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那棵老杨树。他还在犹豫。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把脑袋埋在家玉肩头,抱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看着伯先公园里那片空阔的人工湖面,端午悲哀地意识到,若若的童年,他一生中最有价值的珍贵时段,永远地结束了。
  
  7
  元旦前一天,家玉在城南的宴春园订了桌酒席,答谢冷小秋和他手底下的那帮弟兄。守仁和小顾都来作陪。小秋只带来了他的司机兼保镖。那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十分斯文。守仁差不多也已经康复了,气色很好,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往外渗着油光。这要归功于他的那些自创的养生秘方,归功于辽东的海参,东南亚的燕窝,青藏高原的冬虫夏草。他显得有些兴奋。
  文联的老田照例不请自到。他正缠着守仁,让对方在春晖棉纺厂新开发的那个小区,给他留一套“双拼”,并央求守仁给予对折的优惠。守仁呵呵地笑着,也不接话。被老田逼得实在没办法,这才说:
  “还打什么对折!等明年楼盖好了,你挑一栋,直接搬进去住就是了。”
  明显是精致的推托之词。
  吉士问小顾,绿珠怎么没一起来?小顾笑道:“她呀,从来不和俗人交往。前些天,又被端午放了回鸽子,这会儿正在家中生闷气呢。”
  吉士回头看了看端午,笑道:“我们是俗人没错,有人例外。不过,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可不能把小姑娘弄到床上去啊!”
“那是你!人家才不会!”小顾推了吉士一把,笑道。
  小顾说,绿珠不久前结识了一个环保组织的疯丫头,忽然就说要做环保。硬是逼着她姨父给捐了七十多万。可钱一到账,那人就没了消息。打电话关机,发短信也不回。算是人间蒸发。钱倒是小事……
  守仁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家玉接到了小史,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大家就住了嘴。
  “小钢炮”没和小史一块儿来。端午暗自庆幸。
  守仁和小秋的到来,惊动了这家饭店的秃头老板。他亲自在门厅的茶室里招呼待茶。又嫌酒楼里太嘈杂,不成个样子,硬是把原先订在二楼的那桌酒席,临时挪到了后院自家的花园里,也算是郑重其事。
  宴春园酒楼,是在原先“新光旅社”的旧址上翻盖的。三层楼的店面,看上去也不怎么起眼,但生意却十分火爆。眼下正是品尝江蟹的时节,等待叫号的食客已经在门口的木椅上排起了长队。老板领着他们,穿过烟熏火燎的厨房边的小侧门,走进了对面的一个小四合院。老板平常喜欢收藏,他们在经过一间狭窄的琴房时,看见两边的橱柜里,陈列着不知从哪儿收来的古器旧物。
  小史似乎一下子就被这些陈列品迷住了。东摸摸,西看看,缠着秃头老板问这问那。老板倒是很有耐心地一一为她做了介绍。说起来,也无非是吴太白的长剑,季札的古琴;葛洪的小丹炉,小乔的妆奁盒;孙坚佩戴的调兵令牌,寄奴用过的射雕弯弓;东汉的石鼓,六朝的铜镜……
  见老板说得那么夸张,端午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观赏。忽听得走在前面的徐吉士对家玉小声嘀咕了一句:“听他的!这年头哪有什么真东西,全是假的。你知道在高桥那个地方,整个村庄都在炮制这种货色。我已经在报纸上揭露过好几回了,可惜那秃驴不看我的报纸,白白糟蹋了这许多冤枉钱!”
  小秋回头白了吉士一眼,笑道,“屌毛!你倒是有心思操这份闲心!来噢!吾有一个堂侄,在你们那块儿实习哪,你别老让他做夜班编辑唦……”
  琴房的隔壁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几个人正好坐满了一张八仙桌。空调刚刚打开,屋子里还是有点冷。客厅的北边一面临水,那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池。池畔叠石为山,水池中央有一个八角凉亭,有石桥相通连。怎么看,端午都觉得有点俗不可耐,不伦不类。老板介绍说,若是在夏天,他会常常请人到这里来唱堂会。好在外面有一堵高墙,挡住了北风,也隔开了外面的市声,使得这个小园显得十分幽静。
  席间,家玉问起守仁的伤情以及他被打的经过,守仁的脸色陡然变得有点难看。他似乎不愿意有人重提此事,只简单地敷衍了一句:“现在的工人,有点不太好弄!”就支吾过去了。不过,他很快又说道,自己在受伤之后的这两个多月中,倒也读了不少书,明白了不少道理。他提到了《资本论》,提到了《路易· 波拿巴雾月十八日》,甚至还提到了黄炎培与毛泽东在延安的那次多少有点诡异的谈话,让端午颇感意外。
  “历史是重复的,或者说,是循环的。不仅中国如此,西方也一样。”守仁向坐在边上的徐吉士要了一根烟,可刚抽了两口就掐灭了,“原来都他娘的没戏。中国人通常说六十年一个甲子。有点迷信是不是?可马克思和黑格尔也这么看。读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我才知道,为什么在资本主义社会,会周期性地爆发危机。这种危机,为什么从根本上说是无法避免的……”
  “那你快说,为什么是无法避免的呀?”小史忽然冒失地问了一句。经她这一问,大家全笑了。
  守仁倒是没笑,被她一搅,也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他反过来问了小史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
  “小姑娘,你晚上做梦,曾经梦见过下雪吗?”
  小史愣了一下,皱着眉,想了想,不安地笑了笑,道:“没有啊,从来没有过!咦,我怎么从来没有梦见过下雪呢?你别说,真的哎,一次也没梦到过。奇怪!”
  守仁又转过身去,挨个地去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面面相觑,都说没有。
  家玉最后一个被问到。与端午的预料相反,家玉十分肯定地答道:“梦见过。而且不止一次。怎么?是好还是不好?”
  守仁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对家玉道:“看来就我们俩有缘。我们两个喝一杯!”
  “自打他挨了打之后,就变得有些神神道道的。”小顾对家玉道,“你别听他瞎说。”
  家玉起身喝掉了杯中的酒,又让服务员满上,拉着端午,一起给小秋敬了酒。小秋有点好酒,就一连喝了三杯。他向家玉打听最近在鹤浦轰动一时的孙子为提前继承房产而雇凶杀母的离奇案件。借着酒兴,随后又发表了一通中国社会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健全的法律一类的议论。都是陈词滥调。
  见没人搭理他,小秋就拉了拉旁边若有所思的徐吉士,询问对方,他刚才的一番话“有没有些道理”。
  在端午看来,吉士的观点不好琢磨。其实,他没有一定的见解。往往早上是个唯西方论者,中午就变成了有所保留的新左派,到了晚上,就变成死心塌地的毛派。有时,如果喝了点酒,他也会以一个严苛的道德主义者的面目,动辄训人。
  他对小秋的观点根本不屑一顾。他没有正面回答小秋的问题,而是引用了《左传》中叔向写给子产的一封信,说什么“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什么“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什么“国将亡,必多制”……
  完全不知道《左传》为何物的冷小秋,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坐在那儿干着急。末了,吉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国舅老弟,法律一类的问题,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便谈的。你呢,管好手下那几十个弟兄就行了。我们万一遇上法律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老弟就不时地出动一下子,打打杀杀。别的事情,你还是少管为好!”
  小秋被吉士抢白了这一下,面子上似乎有点挂不住,可又不好公然发作,只得干笑。好在这时来了一个电话,他就掏出手机,到窗户边接电话去了。可徐吉士还是不依不饶,对小秋笑道:
  “你看,被我说了一通,他一着急,去打电话让黑社会来拿人了。”
  酒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坐在端午右手的老田,一直闷声不响,这时也碰了碰端午的胳膊,小声道:“今天晚上的谈话有点诡异啊,你有没有觉得?”
  “怎么诡异?”端午以为老田指的是做梦下雪那件事。可老田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你看哦,资本家在读马克思,黑社会老大感慨中国没有法律,吉士呢,恨不得天下的美女供我片刻赏乐,被酒色掏空的一个人,却在呼吁重建社会道德,滑稽不滑稽?难怪我们的诗人一言不发呢。”
  老田的话虽是玩笑,听上去却十分的刻薄刺耳。不过,在政治话题沦为酒后时髦消遣的今天,端午觉得,可以说的话,确实已经很少了。他宁愿保持沉默。
  
  秃头老板领着酒楼的厨师长来敬酒。小史因为总插不上话,有些无聊,当老板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就问,能不能再去看看他的那些藏品。
  “可以啊。”老板一激动,忙不迭地道,“楼上还有好多呢,我这就带你去。”说完,匆匆向大家一抱拳,说了句“各位请随意”,就领着小史走了。他忘掉了桌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敬到。
  “那头陀要领潘巧云上楼看佛牙,急火攻心,就把小顾给落下了。”吉士一脸坏笑。
  “潘巧云是谁啊?”小顾人老实,不知道吉士话中的典故,兀自在那里东张西瞅,大家全都笑翻了天。
  守仁只得对妻子道:“你喝汤。”
  “喝不下了。”小顾道,“我也出去转转透透气,屋里的空调太热了。”
  小顾刚走,老田就挪到了她的位置上,和守仁小声地谈论着什么。端午以为他还在缠着守仁要买他的别墅,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讨论养生之道。老田向守仁推荐刚从报上看到的一个秘方。他已经试过了,还真有效。羊淫藿、狗鞭和山药、紫苏一起炖,能够壮阳养肾,每天早上醒来“短裤里都是硬邦邦的”。
端午听了一会儿,就起身到外面的水池边抽烟。
  外面起了一层大雾。对面近在咫尺的高楼,竟然也有些轮廓模糊了。院墙外很远的地方,汽车行驶的声音像风声般地响着。小顾趴在水泥栏杆上看金鱼。在绿色地灯的衬照下,那些鱼挤成了一堆,水面不时传来鱼群摆尾的飒飒之声。
  端午忽然问小顾,绿珠最近在做些什么。
  小顾笑道:“还能做什么?说要做环保,被人骗了钱。刚刚安静了没几天,就拿着一台摄像机,满山满谷地瞎转悠,说是要把鹤浦一带的鸟都拍下来做成幻灯。外面天寒地冻的,她倒也不怕冷!我担心她在外面遇到坏人,就让司机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你说现在这会儿,山林里哪还有什么鸟啊?这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吗?昨天,她还喜滋滋地让我和守仁去看她的照片,都存在电脑里,嗨!怎么净是些麻雀呀?”
  端午只是笑。
  小顾又道:“过两天你见到她,替我好好开导开导。别让她在外面成天疯跑了。如今也就你的话,她或许还能听得下一句半句。”
  隔壁的琴房里也亮着灯。透过闭合的窗帘缝,端午看见秃头老板正在教小史弹古琴,两个人的脸就要挨到一起了。他的手从她领口插下去,小史的身体猛地那么一耸,害得端午也打了个寒噤。就像一脚踏空了似的。
  “你冷吗?”小顾关切地问他。
  “不不,不冷。”
  “守仁最近也有点不太对头。”小顾忧心忡忡地对端午道。
  “我看他挺好的啊!”
  “那是外表!他也就剩下这副空壳子了。成天愁眉不展的,你说他也不做学问,整天读那些没用的书做什么?最近一段日子,他总是有点疑神疑鬼,好像有什么事在心里藏着,你好心问他,又不肯说。”
  端午正想安慰她两句,屋里又传来一阵爆笑。他听见守仁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道:
  “这年头,别的事小,还是保命要紧!”
  
  可是守仁并没能活多久。
  
  8
  端午在阳台上抽烟。屋外又开始下雪。米屑似的的雪珠,叮叮地打在北阳台的窗玻璃上。若若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家玉正在客厅里为他辅导数学。她是学理工出身的,丢了这么多年数学还能捡起来,至少还能挣扎着,与儿子一起演算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习题。她一遍遍地给儿子讲解着解题步骤,渐渐就失去了耐心。责怪变成了怒骂。慢慢地,怒骂又变成了失去理智的狂叫。拍桌子的频率显著增加。在寂静的雪夜,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瘆人。端午的心脏怦怦地猛跳。但他唯有忍受。
  又抽了第二根烟。眼看着情绪有点失控,他只得求助于绿珠的灵丹妙药,恼怒地将妻子划入“非人”一类,压住心头愈燃愈烈的火苗。
  已经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了:与妻子带给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横暴和日常伤害相比,政治、国家和社会暴力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家庭的纷争和暴戾,作为社会压力的替罪羊,发生于生活的核心地带,让人无可遁逃。它像粉末和迷雾一样弥漫于所有的空间,令人窒息,可又无法视而不见。
  当然他可以提出离婚。
  他脑子里第一次浮现出这种念头,是在他和家玉结婚的第二天。不过是想想而已。新婚宴席上多喝的酒还没能醒过来,就向她提出离婚,多少有点不近人情。他暗暗决定,把这一行动推迟到两个星期之后。既然可以推迟两个星期,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能推迟至两年。现在,二十年的时间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离婚,实际上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任何东西。最有可能出现的外力,当然是突然而至或者如期而来的死亡。他有时恶毒地祈祷这个外力的降临,不论是她,还是自己。
  当年,他在招隐寺的那个破败的小院中第一次看见她,就意识到将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在自己身上发生。她脸上羞怯的笑容,简直就是命运的邀请。他们的相识和相恋是以互相的背叛开始的——他于那天凌晨不辞而别,像个真正的流氓,把她牛仔裤口袋里的钱席卷一空;而家玉则很快与一个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开同居。她甚至还为他打过一次胎。事实上,当他在鹤浦重新遇见她时,家玉和燕升已经在筹备不久后的婚礼了。她的名字由秀蓉变更为家玉,恰如其分地区分了两个时代,像白天和夜晚那样泾渭分明。
  “秀蓉”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早已远去,湮灭。它已经变得像史前社会一样的古老,难以辨识。而“庞家玉”的时代,则使时间的进程失去了应用的光辉,让生命变成了没有多大意义的煎熬。
  端午从阳台上出来,回到书房,继续去读他的欧阳修。
  房间里有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大概从一个星期之前开始,家玉每晚都要煎服汤药。端午甚至没有问过她哪不舒服,似乎这样的询问,让他感到别扭和做作。客厅里传来了儿子轻微的哭泣声,而家玉似乎已经骂不动了,语调中夹杂着不可遏制的嘲讽。
  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端午悲哀地感觉到,妻子现在的目的,已经不是让儿子解题的方法重回正确的轨道,而是一心要打击他的自信,蹂躏他的自尊。
  他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打开衣柜的门,披上羊毛围巾,戴上绒线帽和皮手套,对餐桌边的那两个人说了一句:
  “我出去转转。”
  家玉自然是不会搭理他的,儿子却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转过身来,用哀求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父亲。
  端午正要下楼,忽听得有人按门铃。时候不大,上来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青年。他是来还车钥匙的。大概是借了家玉的车。但又不太像。因为他看见家玉红着脸朝他走过去,令人不解地谢了他半天。具体什么事,他也懒得过问。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抛抛洒洒的雪珠,这会儿已经变成了大片大片漫天的飞絮。路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好在没有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偶尔可以看见几个身穿运动服的老头老太,呼哧呼哧地在雪地上疾走如飞。
  他沿着楼前的那条小路一直往东走,绕过一片露天的儿童游乐器材之后,就看见了那棵高大的古槐。当年小区修建时,这棵古槐因进入了全市古树保护名录而得以幸存。一根胳膊粗的大铁柱支撑着衰朽的树身,四周还修了一个堆满土的水泥圆台。掸掉水泥台上的积雪,下面还是干的。
  这是他的老地方。
  现在是晚上十点。假如他在这里呆上两小时,当他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应当就能听见妻子和儿子的鼾声。喧嚣的夜晚将会重归宁静。这样想着,他的心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绿珠给他发来了一个短信。告诉他下雪了。
  端午回复说,他此刻一个人正坐在伯先公园的对面赏雪。绿珠的短信跟着又来了: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认真的。手机荧光屏发出的绿光,让他的心里有了一种绵长而甘醇的感动。它哽在喉头。他犹豫了一下,直接拨通了绿珠的电话。
  绿珠的母亲从泰州过来看她,带来了一条狗腿。现在,他们一家人正围坐在壁炉前,吃着狗肉,喝着加拿大的冰葡萄酒。绿珠兴奋地向他炫耀,她昨天在南山的国家森林公园拍到了两张珍稀鸟类的照片。一个是山和尚,样子有点像斑鸠,脑袋圆圆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猫,但不是猫头鹰。
  “还有一种鸟,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后来,一个网友告诉我,它实际上就是传说中早已灭绝的巧妇,怎么样,还不错吧?”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巧妇!”端午笑了起来,“小时候,在梅城,一到麦收的时候,漫天遍野都是这玩意。肚子是黄的,背是深绿色的,是不是?有点像燕子,它喜欢剪水而飞……”
  “哟,还剪水而飞呢,哈哈,你在做诗啊?”
  绿珠的手机已经交到了守仁的手里。守仁笑道,“你在雪地里打电话,也不怕冷啊?干脆你过来吧,一起喝点酒。我马上就派车来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了。这雪下得很大。”端午道,“路上也不安全。”
  “来吧!我还有点要紧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
  “后事。”守仁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经地道。
端午暗自吃了一惊。正想问个究竟,电话又被绿珠抢了过去。
  “你别听他瞎扯,他喝多了。”绿珠道,“忘了跟你说了,上次见过的那个何轶雯,总算来了电话,你猜猜她现在在哪里?”
  “我怎么猜得到?”
  “他妈的,在厄瓜多尔。”
  
  端午在雪地里呆了两个多小时。往回走的时候,腿脚渐渐地就有些麻木。他沿着湿滑的楼梯走到六楼,就听见屋内妻子的斥骂声,仍然一浪高过一浪。他心里猛地一沉。已经是深夜一点了。
  他换鞋的时候,妻子仍然骂声不绝。儿子低声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家玉“呼啦”一下,将桌子上的模拟试卷划拉到一起,揉成一个大纸团,朝儿子的脸上扔过去。若若脑袋一偏,纸团从墙上弹回来,滚到了端午的脚前。
  “你忘了他明天还要考试吗?”端午阴沉着脸,朝妻子走过去,强压着愤怒地对她道。
  “你别插嘴!”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不打算让他睡觉了吗?明天他还怎么参加考试?”
  “我不管。”家玉看也不看他。
  “你这么折磨他,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是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端午也有点失去了理智,厉声朝她吼了一句,然后他一声不响地拉起儿子的手,带他去卧室睡觉。儿子胆怯地看了看母亲,正要走,就听得家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谭良若!”
  儿子就站住了。怔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没事的,别理那疯子!只管去睡觉。”端午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推进了卧室。
  家玉随即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儿子的卧室冲过来。端午飞起一脚,踹在了她的膝盖上。“哎哟喂,你还敢打人?”家玉从地上站起来,挑衅似的将脸朝他越凑越近。“你打!你打!”端午被她逼得没办法,只得又给了她一巴掌。感觉是打在了耳朵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她。由于用力过猛,端午回到书房之后,右手的掌心还有些隐隐发胀。
  他很快就听见了厨房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摔碗声。她没有直接去砸客厅里那台刚刚买来的等离子彩电,也没有去砸他那套心爱的音响系统,这至少说明,冲突还处于可控的范围。他只当听不见。
  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它来自小区物业的值班室。大概是楼下的邻居不堪深夜的惊扰,把电话打到了物业的值班室。值班员威胁要报警。端午的答复是,你他妈随便。很快,客厅里传来了儿子的哭泣声。
  “妈妈,别砸了,我明天一定好好考……”
  “滚一边去!”
  端午再次冲出了书房。
  他看见骨瘦如柴的儿子,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只穿着一条三角短裤,在客厅里簌簌发抖。而家玉的手里,则举着一把菜刀,对着餐桌一顿猛砍。端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菜刀从她手里夺下来,然后又朝她的腿上踹了一脚,家玉往后便倒。
  端午骑在她肚子上。她仍挥动着双手,在他身上乱打乱抓。端午不假思索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然后咳出一口痰来,直接啐在了她的脸上。
  家玉终于不再挣扎。两行热泪慢慢地溢出了眼眶。
  “你刚才骂我什么?”
  让端午吃惊的是,家玉的声音变得极为轻柔。似乎他打她,踹她,朝她的脸啐吐沫,都不算什么,而随口骂出的一句话,却让她灵魂出窍。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温柔的绝望。端午本想把刚才的那句脏话再重复一遍,话到嘴边,又硬是给噎了回去。他从她身上站起来,喘着粗气,回自己书房去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新五代史》第514页的一行字上:不敢忽于微,而常杜其渐。脑子里停止了运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思考妻子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反应,以及这件事如何收场。又过了很久。他终于听见热水器“嘭”地一下点着了火。然后是自来水龙头“刷刷”的泻水声。她大概在洗澡。如果自己打开书房朝北的窗户,纵身往下一跃,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当然,他不会真跳。他觉得无聊透了。
  家玉洗完澡,穿着一件带绿点的睡袍,推开门,走进了他的书房。她一声不吭地将高脚凳上的一盆水仙花挪到了写字台上,自己坐了上去。睡袍的分叉裸露出白皙的大腿,她毫无必要地把袍子拉了拉,挡上了。她的手臂上多了一个创可贴。大概是端午刚才夺刀的时候,被不慎划伤的。与二十年前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伤在了手臂上。
  “离婚吧。”家玉拢了拢耳边的湿发,低声说道,“你现在就起草离婚协议。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法院。”
  “你是律师,这一类的事,你做起来更在行。还是你来起草吧。”端午说,“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我无所谓。”
  “也好。我呆会儿去网上宕一份标准文本,稍加修改就行了。我们现在得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唐宁湾的房子已经要回来了。两处房子,你挑一处吧。还有,孩子跟谁?”
  “你要,你带走。如果你觉得是个拖累,就留给我。我是无所谓的。”
  “房子呢?”
  “两处房子花的都是你的钱。你说了算。怎么着都无所谓。”
  “你别无所谓呀!”家玉干呕了几声,似乎要呕吐。端午有点担心她刚才倒地的时候,碰到了后脑勺。也有可能是刚才洗澡着了凉。他顺手把椅背上的外套给她披上,又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按了几下。家玉转过身来,把他的手拿开了。
  “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气色看上去很吓人。”
  “少来这一套!先说离婚的事吧。”家玉咬着嘴唇,叹了口气。
  “这两三天我一直见你在喝中药……”
  “暂时还死不了!”家玉道。随后,她的声音低了一个音阶:“刚满四十岁,就已经绝经了。他妈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去中医院让大夫看了看,说是内分泌有问题。”
  “那就是说,呆会儿我们亲热的时候,就可以不戴避孕套了?”
  端午在她背上拍了拍,按灭了桌上的台灯,顺势就将她抱在怀里。任凭她如何挣扎,他死死地抱着她。不松手。
  这么做,当然有点让人恶心。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谭端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嬉皮笑脸的了?你正经一点好不好,求求你了……”家玉试图用力地推开他,但没有成功。其实她也未必真的愿意这么做。只是,和解也有自己的节奏。弯不能拐得太快。她必须对离婚一事稍作坚持。
  “我们还是商量离婚的事吧。”
  “谁说要离婚了?”端午嘿嘿地笑了起来,开始笨拙地向她道歉。
  家玉没理他,只是不再挣扎。半天,嘴里忽然冒出一句:
  “这人哪!一半是冷漠、自私……”
  “那,另一半呢?”
  “邪恶!”
  尽管她的话毫无来由,可端午还是觉得妻子的感慨不乏真知灼见。此刻,他想竭尽全力对妻子好一点。装出悔过的样子,爱她的样子,使酝酿中的离婚协议变得荒谬的样子。可不论是行为,还是语言,处处都透着勉强。他没办法。
  她略显臃肿的身体,毕竟与绿珠大不相同:肌肤的弹性和致密度不同;气息清浊程度不同;那种随时可以为对方死去的感觉不同。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故作姿态(家玉也并非感觉不到,但她还是尽量与丈夫合作),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觉得妻子有点可怜。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脏?你心里是不是认为,我根本就是个坏女人?用你刚才的话来说,是个烂婊子?”
  端午嗫嚅道:“吵架嘛,谁还会专门挑好话说?”
  “你回答我的问题!”
  端午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让他伤透了脑筋:“怎么说呢?其实……”
  可是家玉不愿他再说下去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刚才你朝我脸上吐痰,假如你不是对我感到极度的厌恶,怎么会这么做?”
  端午只能机械地紧紧地搂着她。
  他向妻子建议说,不如躺到床上去,钻到被子里去慢慢聊。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小浑球吧。”过了半晌,家玉终于道。
  
  若若早已睡熟了。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家玉替他盖好被子,又趴在他耳边说了会儿话。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早已泪眼模糊。
 儿子的床头有一幅巨大的鹦鹉的照片。家玉说,那是若若特地从数码相机里选出来,到洗印店放大的。
  “这鹦鹉,怎么没脑袋呀?奇怪!”
  “它在睡觉。”家玉浅浅地一笑,接着道,“它在睡觉的时候,会把脑袋藏到脖子边的羽毛之中。你仔细看,多好玩!它睡觉时,只用一条腿。另一条腿也在羽毛里。就这样,它能一口气睡上五六个小时。”
  果然是这样。它用一条腿站着,绑着细铁链,爪子紧紧地勾住铁架的横杠。家玉说,她那年在莲禺的寺庙中看到它时,它就是这个样子。
  她做梦都想去西藏。那一年,她刚买了新车。在去西藏的途中,遇到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只得原路返回。她一直说,那年她半途而废的西藏之旅,仿佛就是为了给若若带回这只鹦鹉。
  问题是,现在连鹦鹉也给她放走了。
  两个人离开了孩子的房间,去厨房收拾打碎的碗盆。家玉摔了太多的碗,碎片满满当当地装了两大塑料袋。可餐桌有点麻烦。刚才家玉的一阵猛砍,已经在餐桌的一端,留下了七八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看来,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去买餐桌。”家玉道。
  “其实不用。”端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们把餐桌掉个方向就可以了”。
  他们将有刀痕的一头靠墙,在上面铺了一块花布,再放上茶叶罐、餐巾纸盒和饼干桶。看上去,桌子仍然完好如初。
  家玉忙完了这些事,一脸轻松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从胡乱对付事情这方面来说,你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天才。”
  他们煮了两包方便面,都吃得很香。在静静的雪夜之中,他们并排坐在餐桌前,一直在不停地说话。
  家玉再次提到了那个名叫李春霞的女人。
  “你知道那天她特地走到我身边,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很恶毒,是不是?”
  “很恶毒。她说,我送你一句话。她说,别的事我说不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当时那种状态下,她也就是为了出口恶气,就是想恶心你。你千万别上当。”
  “上当?她的话差不多就要应验了!她有个外号,就叫死神。”
  家玉已经有点困了,她把脸靠在端午的肩膀上,幽幽地道:
  “死神是不会随便说话的。”
  
  天很快就亮了。
  
  9
  年头岁尾,是方志办一年中工作最忙的时候。全年经济发展和社会运行的各项统计数字,都在这个时候纷纷出笼。每个单位都忙着往这里报送材料。文管会,文物局,计委,经委,运输,税务,城投,土地局。诸如此类。所有的文件和报表,都在资料科统一整理,编目,装订,上架。
  偏巧在这时,小史请了长假。她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来上班了。她的办公桌上,渐渐积起一层白白的灰土。郭主任照例每天都要来晃悠一趟。有时托着紫砂茶壶,迈着方步走进门来,也会与端午说上几句闲话;有时,他只是在门口探一探脑袋,一见小史没来上班,脑袋一缩,顿时就不见了。
  冯延鹤有一天找他去下棋,提到小史,脸色有点难看。他嘱咐端午,一定要设法转告她,如果三天之内再不来上班,就请她卷铺盖走人。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小史还是没来。
  端午给她打了电话,是空号。她大概已经换了手机。冯延鹤只得从别的科室临时调了一个人过来帮忙。这个人是个跛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脸上的皮肤大面积脱落,就像肉色的破丝袜,露出了里面更为亮白的皮肤,一看就是个白癜风患者。他的头发倒是染得乌黑,还抹了油。
  可就在“白癜风”调来后的第二天,小史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满面春风,面有得色。她穿着蓝呢大衣,脖子上围着Bubuerry斜纹丝巾,黑色的皮裤紧紧地包裹着丰满的双腿,手里还拖着一只拉杆箱。她刚从吴哥窟度假回来,还给端午带回来一个木雕的“维希奴”神像。
  “呦,抖起来了呀!”端午看了她半天,笑道,“你刚才一进门,猛的一下,我还真有点认不出来了。”
  “怎么样?惊艳了吧?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呆了差不多两年,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现在后悔了吧?”小史傻呵呵地笑道。
  “后悔。肠子都悔青了。不过,现在行动也还来得及吧?”
  “你不怕嫂子回去让你跪搓衣板啊?”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朝正呆望着她的“白癜风”道,“扑食佬!你先边上站站,我要理东西!”
  原来小史和“白癜风”也认识。“扑食佬”大概是他的绰号。他从胳膊上拽下白袖套,搭在椅子背上,谦恭地说了句“你先忙”,就出去了。大概是去了厕所。
  小史已经从单位辞了职。端午问她去哪里高就,小史笑盈盈的,故弄玄虚地不肯说。她把拉杆箱打开,将抽屉里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一股脑地往里边塞。
  “他就是你新来的搭档?”小史手里举着一块辣白菜方便面,犹豫了一下,顺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老冯说让他临时来帮个忙。不过你这一走,他会不会正式调过来,也说不准。”
  “这人有点够呛。你得留点神。”
  端午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小史就朝他眨了眨眼睛。原来“扑食佬“已经从厕所回来了。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裤子上擦了擦,装作去端详墙上的世界地图。
  端午又偷偷地看了小史好几眼。这丫头,虽说长得并不十分精致,倒是很耐看。尤其是跟她逗闷子的时候,一颦一笑,都透着一种傻乎乎的憨媚。一想到她离开,端午不觉中竟然还有几分惆怅与不舍。
  中午,小史要请端午去街对面吃火锅。端午道:“最后一顿饭,还是在食堂吧。就算是留个纪念。”
  小史反正是没脾气的,立刻就同意了。
  他们在餐厅的楼梯口迎面撞见了“老鬼”。小史倒是大大方方地上前叫了他一声“郭主任”,奇怪的是,“老鬼”郭杏村却板着脸,很没风度地一低头,就从人群中挤过去了。老鬼的冷脸,虽说让小史有些尴尬,却不足以败坏她此刻正在高涨的兴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可算是过了他这个村了!”
  他们从窗口取完饭菜,在贴着白瓷砖的长桌前找了个空位,正要吃饭,忽见冯延鹤端着菜盘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坐在了他们的对面。
  小史被冯延鹤训哭过两次,如今眼看着就要离开了,还是有点怕他。老冯今天倒是十分和善,缠着小史问这问那,把“苟富贵,无相忘”一类的话说了好几遍。小史反而有些不自在。只得说,她之所以辞职,是去帮一个朋友打点饭店的生意。现在的餐饮业竞争也很激烈,猛不丁地从这么一个清闲的单位离开,真还有点依依不舍。
  冯延鹤道:“你也别急着走。明天我们方志办专门开一个茶话会,欢送欢送。小谭,你负责张罗一下。小史毕竟在这儿服务了两三年了,俗话说,买卖不做情意在嘛!”
  小史红着脸,再三推脱。老冯说什么也不答应。
  正说着,小史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尽管她用餐巾纸捂住了嘴,可正在往嘴里扒饭的老冯还是怔住了。小史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愣在那里,吃惊地望着端午。
  老冯阴沉着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胡乱地按了按,对他们俩说道:“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你们俩慢慢吃。”
  说完,端起盘子,跨过桌边的长凳,走了。
  给小史开茶话会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这是怎么回事?”小史一脸茫然地看着端午,小声道,“这老冯!你说,他怎么忽然就不高兴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打了喷嚏!”端午笑道。
  “打喷嚏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老冯有洁癖。挺病态的。他大概是疑心你打喷嚏时,把飞沫溅到了他的饭菜上。”
  “有这么夸张吗?”
  “很多人都有这种毛病。在医学上,有时它被称作疑病症。和强迫症也有点瓜葛。大体上都属于神经官能症的范围。”
  端午说起来就没完。他还提到了卡夫卡和加拿大的钢琴家古尔德。
  “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得过这种病。不过表现方式不太一样就是了。”
“哪些方面不一样?”
  “不好说。”端午道,“得这种病的人,除了我之外,基本上都是天才。”
  小史把盘里的饭分了一半给端午,又把青菜上的一大块扣肉搛给他。
  “我还没动过筷子,”她强调说,“你不会嫌我脏吧?”
  “我可不怕你的唾沫!”端午不假思索地笑道。转念一想,又觉得怪怪的,不免给人以某种秽亵之感。好在小史在这方面从来都很迟钝。
  “你去过一个叫花家舍的地方吗?”小史忽然问他。
  “没去过。”
  “那可是男人的销金窟啊,就你这么老土!”
  “倒是常听人这么说。”
  “我要去的地方叫窦庄,离花家舍不远。他在那儿刚开了一家分店,让我去那儿帮着照应照应。说是先从副总经理做起。月工资六千,不算年终奖金。”
  端午大致能猜到,小史所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只是没想到他们两人的进展,竟然这么神速。这丫头,真有点缺心眼儿,跟人刚打了个照面,就轻易把自己交了出去。
  “老裴说,等我在窦庄积累一点管理方面的经验,有个一年半载,就把整个店面都交给我来经营。”小史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豆腐。听得出,她还是有点心思的。
  “那人真的姓裴啊?”端午问道。
  “对呀,姓裴。怎么了?”
  “没什么。”端午抿着嘴笑。
  那天在宴春园吃饭,老板带着厨师长来敬完酒,带小史去看他收藏的那些古董。徐吉士用《水浒传》里的头陀和潘巧云来打趣。当时,端午还以为吉士是在故意卖弄典故,没想到,这个秃头老板真的姓裴。
  “那他——”端午忍住笑,又问她,“叫啥名字?”
  “裴大椿,椿树的椿。”小史的眼神有点迷惑,“我说你这个人,哎,一惊一乍的,到底什么意思啊?”
  端午松了一口气。好在他不叫裴如海。
  “这不是关心你吗?”端午正色道,“那个老裴,人怎么样?”
  “那还用问?挺好的。”小史道,“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他给我买的。不过,这人吧,你叫我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点变态。”
  端午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抬起头来,望着小史。见端午露出了惊异之色,小史一下就红了脸,赶忙解释说,她所说的变态,并不是那个意思。
  “就说这次去柬埔寨旅游吧,一路上老是缠着我问,到底和守仁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陈守仁的?有没有和他接过吻?有没有上过床?我已经跟他发誓赌咒,说过不下十几次了。可他老疑心我在骗他。你说这不是变态是什么?难道说,他还怕陈守仁吗?”
  “大概是吧。很多人都怕他。”
  “守仁有什么可怕的?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我见他和你们有说有笑的啊!”
  “因为我们恰好是朋友。”
  “就算老裴怕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奇了怪了!”
  “其实一点都不奇怪。”端午见她真的不懂事,只得把话挑明来点拨她,“老裴误以为你是守仁带去的朋友。不问清楚,是不能随便上手的。”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你的话呀?”
  端午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实际上,他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要再说下去,就要伤及她的自尊了。这真是一个傻丫头。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姓裴的秃头,在他那些琳琅满目的收藏品中,也包括了女人。尽管女人没有赝品一说,但贬值的速度也许比赝品还要快。
  “你和老裴,领证了吗?”端午已经吃完了饭,从小史的手里接过一张手纸。
  “暂时还没有。你放心,那不是问题。他正和他老婆办离婚呢!说是涉及到有价证券和财产分割,没那么快。老裴让我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了那一天,你可要来吃我们的喜酒啊。”
  “一言为定。”端午道。
  
  那天下午,他与小史告别后,多少有点茫然若失,也有点为小史担心。下班回到家中,与家玉坐在客厅里喝茶,他把小史的事跟家玉说了一遍。可家玉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淡淡地说:
  “你成天瞎操这些心干什么?那个小史,有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吗?我看不是她天真,而是你天真!再说了,当年你谭某人的行为,又能比那个姓裴的秃驴好到哪里去?”
  
  10
  凌晨一点钟,端午在客厅里泡脚,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单调的铃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端午还是在第一时间准确地判断出,那是一个噩耗。他没有来得及穿鞋,就赤着脚冲进了书房。
  徐吉士的声音已经变得相当平静了。他用丧事播音员一般沉痛的语调告诉端午,守仁出事了。在第一人民医院。吉士正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他嘱咐端午,积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结了冰,路况很不好,家玉开车时,必须得万分小心。
  端午刚放下听筒,小顾的电话跟着又来了。
  她只是哭,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由于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临睡前吃了几颗安眠药。被端午叫醒后,一直昏昏沉沉,反应迟缓。
  “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开车?”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叹了口气,自语道,“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呢?”
  “干脆你别去了。我打车去!”端午劝她,“明天小东西还有最后一门生物要考,得有人给他准备早饭。”
  “也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黑暗中,家玉端过台灯边上的一只白瓷茶壶,喝了一口凉茶,裹了裹被子,翻过身去,接着睡。
  后半夜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干雪的粉末在北风中打着旋儿。端午一连穿过了两条横马路,才在通宵营业的一家夜总会门口找到了出租车。
  
  第一人民医院急诊楼的过道里,围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们早到了。小顾坐在一旁橘黄色的椅子上,眼神有点空洞。绿珠紧紧抱着姨妈的一只胳膊,她们都不说话。徐吉士穿着一件皮夹克,正踮着脚,透过抢救室门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
  守仁还在抢救中。但吉士告诉他,抢救只是象征性的,不太乐观,尽管一度还恢复了血压和心跳。
  随后,他们走到楼外的门廊里抽烟。绿珠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跟了出来。
  据绿珠回忆说,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她听到楼下汽车喇叭响了两下。当时,她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欣赏那些白天拍摄的鸟类照片。她知道姨父回来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停车时按喇叭,无非是表明姨夫的后备厢里有大量的礼品,让她和小顾去帮着搬。就快过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会带上一大堆他并不稀罕的礼品。不外是烟、酒、茶、字画之类。她听见姨妈从三楼下来,就躺在床上没动。可是这一次,绿珠还是觉得有点异样。在别墅西侧的院子里,那十多条收容来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个不停,听上去有点瘆人。
  很快,她就听见姨妈在楼下发出的凄厉的哭喊。
  绿珠穿着睡衣从床上蹦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楼下的车库边。她看见那辆凯迪拉克,前门开着。姨夫的双腿还在车上,可身体已经挂在了车外。小顾远远地站在楼梯口,不断地拍打着墙面,被吓得“嗷嗷”地干嚎。最后还是绿珠跑过去,跪在雪地上,双手抱起了姨夫的头。匆匆赶来的一名保安,已在打电话报警。
  当时姨父的意识还比较清醒。他甚至还抬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他还向她交代说,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他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这是为你们好。”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树林上空那片天,积攒了半天的力气,笑了一下,对绿珠道,“我养了那么多人,什么用处也没有。在他们杀我的时候,只有月亮在场。”
  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守仁还醒过来一次。不过,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艰难了。他告诉绿珠,在他工作室电脑的E盘下,有一份文件……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抢救终于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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