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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继母(幸福来敲门)

_6 严歌苓(当代)
江路笑嘻嘻地说:“没病装病?你真有病!”
这时,厨房里传出水壶烧开水的笛声,江路趁机钻进厨房。
王一涤凑了过来对江沛说:“不要太激动沛沛,要注意方法……”
江沛压了压自己的火气,“我知道。”
王一涤:“你们谈,我到隔壁下会儿棋去。”
这时,厨房里传来江路的歌声: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
江沛和王一涤对视了一眼,那意思是:完了!
王一涤偷偷地从冰箱顶的盖布底下顺过自己的烟,然后悄悄溜出了房门。
江路边唱着,边往暖水瓶里灌开水。
江沛进了厨房,“唱唱唱!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江路放下水壶,使劲搂住姐姐的脖子,终于忍不住地照着她的脸颊亲了一口。
江沛:“肉麻不肉麻呀?”她把妹妹的胳膊拉下来,“说吧,是不是又脚踩两只船了?”
江路:“从今以后,绝对只踩一只船。”
江沛:“哪只啊?”
江路嬉皮笑脸地说:“咱不必舍近求远,去踩大洋彼岸那只船了。”
江沛:“谁跟你嬉皮笑脸的?那你是要退钻戒了?”江路:“你看,幸亏还没戴上,要不可真没法儿下台了。”她又看了一眼自行车,“哎,还得把这辆自行车给退了。”
江沛急得话也说不出来了,瞪着眼看着很少这样快活的妹妹。
江路:“哎,什么也别说了啊,我们都定了。”
江沛:“定了什么呀?定了给人家孩子做后妈?我告诉你啊,以后后悔,别来找我!”
江路拎着暖壶出来,走到过道,来了个华尔兹的转圈,然后对姐姐飞了一个吻,脚步轻快地走回客厅,往茶壶里倒了些开水。
江沛嘟囔道:“妖精!”
江沛:“你有病没病啊?都忘了自个儿多大岁数了吧?就连我们单位的年轻姑娘,听说你要出国,全都羡慕死了,说她们怎么没有你这么好的命!”
江路:“我也羡慕死了,我想出国呀。不过我更想恋爱!想想你跟姐夫那会儿怎么昏天黑地吧!那时候让你离开他,永远离开他,到太平洋那边去,万里之外,再也见不着他,你愿意吗?不愿意吧?设身处地想想我吧。”
江沛有点儿尴尬,“嗨,也就是那一会儿。现在我和他还剩下什么浪漫呀?恋爱就是那一阵热乎劲儿,过去了还得油盐酱醋,这些我不用跟你说你也应该明白。”
江路看着那辆红色女式自行车,骑上去蹬了两下,车子进了过道。
江沛小跑着跟到过道,扶住车子,“别碰着东西!咱还得退给人家呢!”
江路下车,打量着它,“这车真好骑哎!”江沛看着江路,“你真想好了?”
江路毫不犹豫地说:“想好了!你知道吗?宋宇生特有责任心,对孩子特别好。真的,一个那么爱孩子的男人坏不到哪儿去。”
江沛有点儿无奈,“哎,你别搞错了,他爱的是他跟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他越爱他们,你将来就越没好日子过!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感情是有限的,精力更有限,跟钱一样,他大把地花在孩子身上的感情精力,都得从你这儿扣除。还别说他那么个老丈母娘!你夹在中间,几头的气,你就受吧!”
江路看着姐姐,“哎,姐,前几天你可是说过,看见我那么痛苦,你宁可我嫁给宋宇生的。”
江沛着急道:“我那是哄你高兴啊!”
江路:“现在我高兴了,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江路走进书房,姐姐跟在后面,也进了书房。江路坐在折叠床上,继续织毛衣。
江沛劝说道:“……街坊四邻里头,你看见谁家孩子爸爸娶了第二个老婆,这家里还能安生?一个继母她再好也没用,在别人眼里,她都是反面人物。社会就这么残酷,为什么?千百年的成见啊!噢,你就那么例外?能耐就那么大?从你开始能把千百年的成见都改了?”
江路看着姐姐说:“现在我想不了那么多。咱们先想想,怎么把钻戒给退回去,找个什么理由,别让陈先生太受伤害?”
江沛:“受不受伤你还在意啊?告诉你,你以后过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了。你以为我帮你找到David这么个好人,容易吗?到处托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都请到家里来,给人家做扬州狮子头!多少年没联系的老同学,也跟人套近乎,只要他能认识个档次不低的单身男人……” 江路撒娇地靠在姐姐肩上,“要不说还是我老姐好哪。”她拍拍姐姐的肩膀,“这就是我的坚强后盾,大靠山。以后啊,我要是当后妈当得一肚子苦水,没地儿哭去,还得靠在这上头哭。”
江沛:“说好了,这回要是踩错了船,掉河里了,我可不捞你!”
江路坚定地说:“不会的。”
江沛:“怎么不会?”
江路:“你不会不捞我!”
江沛:“哼,能不能当上那个后妈还是后话呢。你啊还是先想想,怎么跟人家陈先生退钻戒吧!”
下午三点,咖啡厅里空荡荡的。
角落里,对坐着江路和David Chen。
江路有点儿窘迫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我说完了。”
江路把戒指盒推到了David Chen的面前,David Chen茫然无措。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江路拿起茶壶,给David Chen添水,“喝点儿茶吧?都凉了。”
David Chen慢慢端起茶杯,他的手在发抖,茶水泼了出来,泼到他的西装前襟上。
江路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快擦擦……都怪我!没烫着吧?”
David Chen掏出自己的手绢,低头擦拭着前襟。 江路看到了那个亮晶晶的秃顶,突然有点儿怜悯,“真是对不起!”
David Chen伤感而节制地笑了笑,他伸手拿起戒指盒,打开,看着……
江路低着头,“陈先生,假如我伤害了您,我向您道歉!真心地道歉!”
David Chen缓过神来对着江路笑了笑,“谢谢江小姐,您很诚实。我也是明白道理的人,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
David Chen扣上戒指盒,然后放进了自己的衣袋。
江路松了一口气,“谢谢您的理解。谢谢!哦,还有……那辆自行车,我本想给您带来的,可公交车不让带,我又不能骑过来,怕弄脏了。不过我会马上找朋友去借辆汽车,给您送到宾馆来……”
David Chen摇着手,“不不不,那辆车就送您了……”
江路坚决地说:“不行不行,那么贵重的东西……”
David Chen真诚地说:“朋友!朋友的礼物……”
江路:“我真的不能接受!说实话,我每天看见它,就会想到这件事,您不希望我每天早晨起来,都得先冲着美国跟您鞠一次躬,道一次歉吧?”
David Chen轻松起来,“江小姐真幽默!可是您想,商店不给退货,我把它再运回美国,运费比车子还要贵。”
江路着急道:“那怎么办?”
“这样吧,请江小姐也送我一份礼物,朋友的礼物!”
“我能送您什么呢?”江路忽然想起了什么,“陈先生,我要是说出来了,您不高兴,就当我没说好吗?”David Chen:“好!”
江路紧张而试探地说:“我想送您一个头套。”
David Chen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秃顶。
“是我亲手织的。您要是戴上了,一定更年轻,更精神!相信我,我是个挺好的化妆师,我的建议不会错的!”
David Chen点头,“好,我接受!”
宋宇生驮着江路飞驰在山间公路上。
宋宇生大声说:“什么感觉?”
江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宋宇生更大声说:“我问你--什么感觉?”
江路:“我想喊!”
宋宇生:“那就喊吧!”
江路放声高呼:“我自--由--啦--”
这声音,在山谷间回响……
崇山峻岭间,野长城点缀其间。
江路和宋宇生手拉手,登上了几近坍塌的烽火台。
宋宇生:“什么感觉?”
江路:“太伟大了!”
宋宇生:“还有呢?”
江路想了想,感叹道:“人太渺小了!”
“还有呢?” “人生在世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你能快乐几天就快乐几天吧!那些个恩恩怨怨、沟沟坎坎的,其实又能算得了什么?”江路一脸的平静。
宋宇生:“悟性不错!”
江路扭头看着他,“哎,你干吗带我到这儿来?”
“感悟啊!”宋宇生回答。
江路有点儿迷惑,“感悟什么?”
宋宇生:“跟我在一起的意义啊!”
“敢情费了这么大劲儿爬上来,你就是想让我触景生情,听我向你表决心?”
宋宇生坏坏地笑了。
江路:“好啊,敢跟我玩蔫的,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路举拳便打,宋宇生跑开了!
江路放声高喊:“快来人哪!这儿有一条大灰狼!”
宋宇生转守为攻,扑向江路。
江路大喊:“大灰狼来了!”
宋宇生抓住江路,堵住了她的嘴……
摩托车驶到大院门口,江路下车,“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宋宇生说:“怕什么?”
“我当然想跟你一起进去了,我还想让你留下来呢!你想想,可能吗?” 宋宇生脾气上来了,“我要是想进去,谁也拦不住。”
江路:“再忍忍行吗?”
宋宇生:“怎么忍?”
江路说:“老太太那道门槛不好过,起码得先让两个孩子有点思想准备吧?”
宋宇生很意外,也很感动,“你怎么这么好啊?”
江路欢喜地说:“谁让我爱你呢?”
宋宇生:“好,我听你的。”
江路:“那就赶紧掉头,赶紧回去。”
宋宇生:“让我亲一下。”
江路:“别闹了!这周围到处都是老太太的耳目,你要是不想天下大乱,你就得先忍着。”
宋宇生:“好吧!”突然他迟疑了一下,“哎!想躲都躲不过去啊!”
江路:“什么呀?”
宋宇生:“你看谁来了?”
江路急忙朝大门口望去--大门口空无一人。
江路一边转过头来一边说:“没人啊……”
宋宇生正好顺势吻了一下江路的嘴唇。江路伸手便打,“你讨厌!”
摩托车轰的一声蹿了出去,宋宇生的声音传来:“别忘了给你姐姐打电话!”
江路笑了,“我知道!”
江路笑吟吟地朝小卖部走去,忽然,她放慢了脚步--
钱淑华背对着她,正在小卖部买什么东西。
江路止住脚步,想掉头溜掉,又觉得不妥。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热情地说:“阿姨好!您买东西啊?”
钱淑华转过身来,冷冷地打量了江路一眼。江路依然保持着微笑。
钱淑华转过身去,把一袋白糖、一瓶醋和一瓶酱油装进菜篮子……
江路:“阿姨,您东西挺多的,我帮您拎上去吧?”
“江路,今儿我没招你吧?”钱淑华冷冷地说。
“阿姨,上次楼道里那事儿,都怪我年轻不懂事儿,我向您道歉了!”江路有点儿尴尬。
钱淑华笑了笑,“哟,这我可担不起。江路,你不是不懂事儿,你机灵着呢!你要是真懂事,那你就听我一句劝--离我女婿远一点儿。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愿意跟谁撕破脸,可我不怕撕破脸!你听明白了?”
江路尴尬地站在那里,止步不前。
钱淑华朝自家楼门洞走去--迎面走来了小光奶奶。
钱淑华打招呼道:“还没休息呢?”
小光奶奶:“老妹妹,有件事我得跟你念叨念叨了。”钱淑华:“您说。”
小光奶奶凑到钱淑华耳朵边上嘀咕着什么……
钱淑华:“真的?越来越不像话了!这还了得,我这就问她去!”
小光奶奶:“别沾火就着啊,你要是这样,以后我什么话都不敢跟你说了。”
钱淑华:“好!我明天一早再问她,行了吧?”
小光奶奶:“这还差不多!”
宋征和宋隽在客厅里写作业。
宋隽问:“姐,钱凑够了?”
宋征说:“就差六十块了!我已经把我那双新溜冰鞋给卖了!回头再跟姥姥借点儿,可能就差不多了。这样,我再去姚老师那儿上课,就能骑车去了!”
她被这个未来激动了,眼睛在傍晚的昏暗里闪闪发光。
宋隽:“姥姥最抠了,她会借给你?!你跟咱爸借还差不多。”
宋征:“咱爸哪儿有钱呀?”
宋隽:“姥姥说,爸爸照的照片登出一幅就有稿费。可是,他未必借给你。”
宋征:“咱爸什么时候有钱藏着呀?”
宋隽:“现在不一样了,他都给那个妖精花了!” 宋征:“姥姥跟你说的吧?你信她的?”
门开了,钱淑华提着菜篮子走了进来,宋征和宋隽急忙埋头做起了作业。
钱淑华、宋征和宋隽在吃早饭,钱淑华把一个鸡蛋剥好了壳,递给了宋隽。
宋征看了钱淑华一眼。
宋隽:“姥姥,我的我吃完了,您的您自己吃。”
钱淑华:“再吃一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高蛋白的东西。”
这时,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
宋隽跳了起来,“我爸爸来了!”
钱淑华:“先把这个鸡蛋吃了!”
宋隽站在阳台上向正在停车的宋宇生连连招手,“爸,爸爸!”
宋宇生打开后备箱,拎出来一个网兜,里面有橙黄色的柿子和山核桃等。
宋隽返回身进了屋,“姥姥,我爸爸带好吃的来了。”
钱淑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门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宋隽、宋征簇拥着宋宇生走了进来。
宋宇生叫了一声:“妈。”他把一大兜子柿子、山核桃等山货放在了茶几上,“昨天刚从山里带来的,您和孩子们尝尝鲜。”
钱淑华面无表情地说:“中午在家吃吧?”
宋宇生有点儿为难地说:“我想带他们到外面去吃。”
宋隽大叫:“太棒了!我想吃汉堡喝可乐!” 宋征:“就知道吃,你知道吃一顿得多少钱啊?”
钱淑华:“你怎么带他们去啊?”
宋宇生:“坐公交车,摩托车我就放在家里。”
钱淑华想了想说:“没别的安排了?”
宋宇生:“没有,绝对没有!”
宋宇生和儿子、女儿挤在闹哄哄的快餐店的食客中。
宋隽问宋宇生:“爸,为什么叫汉堡包啊?”
宋征:“就是在汉堡市发明的肉包子呗!爸,对不对?”
宋宇生一头汗,全副注意力在柜台上方的菜单上,没有注意女儿的提问。他自顾自地说:“你俩,一人一个汉堡包,够不够啊?”
一个女服务员大声吆喝--“哎,汉堡包往里走!”
宋征拍着弟弟的脑袋笑起来,“哎,汉堡包,快往里走啊!”
宋隽:“那你是三明治!”
旁边一个客人大声提问:“哎,什么叫可口可乐呀?”
女服务员:“可口可乐的排那边去!”
宋隽:“爸,我要两个汉堡包!”
宋征:“你又没吃过,说不定不爱吃呢!就知道瞎花钱!”
宋宇生:“行,隽隽俩汉堡包。征征呢?”
宋征:“我要一个面包就行了。”宋宇生:“光吃白面包怎么行?这叫快餐,在北京还是第一家呢!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爸爸带你们出来开洋荤,你就吃白面包啊?”
一个顾客使劲拉了拉宋宇生--“您吃过这汉堡包吗?什么味儿?有咱那肉包子好吃吗?”
宋隽一脸的不屑,“吃了不就知道了吗?”
宋宇生端着一个托盘从人群里挤出来,宋征看见,赶紧起身去接爸爸手上的东西。
宋征:“我就要一个面包,您干吗给我买汉堡包啊?”
宋宇生:“快去坐下吧。”
宋征:“那您呢?”
宋宇生:“我早上吃得饱饱的才出来的。”
宋征:“隽隽,把你的汉堡包分一个给爸爸。”
宋宇生:“别!我吃不下!”
宋隽:“那我先吃了啊?”
宋征:“就是姥姥惯的!特自私!”
宋隽嘴里塞了一大口食物。
宋隽口齿不清地说:“谁自私了?”
宋宇生一面向四周看,一面点着一根烟。
宋征:“爸,我可是叫姥姥了,她不理我我也没办法。”
宋隽:“姐姐没跟姥姥说对不起。” 宋宇生还是在四周看着,注意力不集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征征。都一个礼拜了,跟姥姥都不说话不难受吗?跟她说一声对不起不就完了?姥姥还是姥姥,那么疼你,跟她较劲干吗?”
宋隽点着头,“就是!”
宋征:“吃你的吧!”
“你俩先在这儿吃着,我马上回来,啊?”宋宇生走出去,东张西望,又看看表。
宋征看见爸爸从门外走进店里,向一个正擦桌子的男服务员打听着什么。
服务员:“西单就咱这一家快餐店。全北京也没有第二家这样的快餐店了呀。咱们店是香港老板开的!”
宋宇生:“谢谢您啊。”
宋征:“爸好像在等谁。”
宋隽把咬了一大半的汉堡包凑到姐姐嘴边:“姐,你尝一口,特好吃!”
宋征:“你舍得呀?”
她咬了一口,然后猛一拽,那小半个汉堡包都到她嘴里了。
宋隽:“啊,都让你吃了!”
宋征咯咯地笑起来,弟弟在她肩膀上捶了几下。
突然,宋征不笑了,她捅了捅宋隽,“你看!”
宋隽一回头--爸爸走过来,旁边跟着江路。
第四章
江路对两个孩子说:“车太难坐了,人那个多哟!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挤上车!抱歉啊,害得你们久等。”
宋隽看着姐姐。
宋征站起身,从旁边拖来一个椅子,放在江路腿边。
宋征:“我去拿杯水。”
宋隽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我也去!”
宋宇生:“隽隽,你这不是有可口可乐吗?”
宋隽跟在宋征后面往柜台方向走去,“我陪姐姐去!”
现在两个孩子和宋宇生、江路调换了位置。
宋征回头一看,弟弟紧跟在身后,“你跟着干吗?回去!连礼貌都不懂?快回去啊!”
宋隽:“我不!”
江路和宋宇生长长地对看一眼。
宋宇生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宋宇生:“挺好的,挺自然的。”
江路焦虑地说:“是不是我的打扮太……太不朴实了,让隽隽看不惯?我出了门,不踏实,又回去换了件衣服……”
宋宇生:“真挺好的。我们得给孩子们一点儿时间,他们会喜欢你的。”江路不自信地问:“会喜欢我吗?我觉得你安排这种突然袭击,隽隽可能更会抵触我……”
宋宇生:“早晚要见面,晚不如早。”
宋隽十分紧张,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宋征比较沉稳,但也看得出,她对四个人出现在这里没有心理准备,也感到不适。
宋隽:“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报告姥姥?”
宋征:“报告姥姥干吗?”
宋隽:“姥姥跟我说,只要发现爸爸跟那妖精在一块儿,就马上向她报告。这儿有电话没有?咱给姥姥打个电话……”
宋征轻蔑地说:“原来姥姥找了你这么个小特务!我可不当狗特务。”
宋隽:“你骂我!”
这时一个女服务员把两杯白开水放在柜台上。
女服务员:“你们要的水!”
宋隽:“姥姥说了,她是个妖精!”
宋征:“那也不能跟姥姥打小报告啊!我最瞧不起打小报告的人!”
女服务员冲着姐弟俩指点,“哎哎,别堵那儿,人家还点餐呢!要两杯不花钱的白开水,没完没了,在那儿待半天!”
宋征端起一杯水,手渐渐抖动起来。她突然爆发了。
宋征:“要点儿白开水怎么了?!”
女服务员非常意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宇生和江路观察着姐弟俩的行动。江路:“宋隽好像跟我特别对立……”
宋宇生:“只要争取到宋征,宋隽没什么问题。他挺崇拜姐姐的,什么都跟着姐姐学。”
江路:“你不是说,他是他姥姥的心头肉、姥姥的眼珠子,半点沙子都别想揉进去?”
宋宇生:“孩子其实最善良,心里也最有数。他们本能上就能识别真假,你真心对他好,他哑巴吃元宵,心里有数。他们装不了假,就跟装不了病似的。”
看见柜台那边的冲突,江路正要站起来,宋宇生把她按住。宋征清脆激烈的嗓音隔着人群也能听得很清楚。
宋征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们怎么白喝了?!我们占你什么便宜了?!”
宋宇生:“你别动,我去看看。”
江路不安地看着宋宇生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还是按捺不住地起身,向柜台方向走去。
宋征对着服务员喊道:“你想干吗?不就一破快餐吗?牛什么呀你?”
宋宇生低声但严厉地说:“征征,干什么?!”
江路也走了过来。
一个男服务员说:“出去,小丫头片子,够能闹的!”
江路对男服务员说:“你这人太不像话了,怎么上来就骂人呀?”她转向女服务员,“不就跟你们要点儿开水吗?我们买了那么多吃的,你供应点儿开水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她动作激烈,把肩上搭的丝巾掉在了地上,“你们让谁出去啊?我们花了钱,你就没权利让我们出去!” 有人帮腔道:“大礼拜天的,人家一家人在这儿高高兴兴吃一顿饭,受你们那么多气!就这还香港老板开的店呢?这位孩子的母亲说得对,花了钱,你们凭什么撵人家出去!”
宋隽瞪了那男顾客一眼。
一个女顾客捡起围巾,递给站在局外的宋隽,“喏,给你妈拿着。”
宋隽不接,“她不是我妈!”
江路回过头,被男孩的话刺了一下。
宋征回头,“隽隽,咱们走吧。”
宋宇生:“哎,征征,怎么就走了?”
宋征转过头,不温不火地说:“你们吃吧。反正我们吃饱了。”
宋征和宋隽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路沮丧地说:“我就说别这么突然嘛。这下把局面弄僵了吧?其实我跟征征本来都发展得挺好的了……”
宋宇生:“我是想,公共场合,人多热闹,不容易尴尬……”
“那你至少也该跟孩子们预先打个招呼啊。你们父子仨一礼拜聚一次,肯定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突然冒出个我来,当然让孩子接受不了。你妻子去世这么多年,多少个礼拜日都是你们仨过的,孩子们对礼拜日肯定特别盼望。换了我,我也会觉得这个陌生女人特别讨厌,半生不熟的,存心跑来破坏嘛!人家一周里头最幸福的一天都给破坏了!”宋宇生哄着江路:“没那么严重,啊。”
江路:“对孩子来说,这就够严重的。接下去怎么办呀?”
宋宇生:“我觉得征征还是向着我们的。”
江路:“对啊。我们本来差不多都交上朋友了!我还给了她两张内部电影票呢!那票特难弄!我告诉她,说我们团突然接到演出任务,没法去看了。”
宋宇生:“她可没告诉我!”
江路:“允许人家有一点秘密吧。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宋宇生:“看来你还挺懂青少年心理的。”
江路:“你不是打青少年过来的?青少年的时候,多少秘密呀,梦想呀,没法跟人说,你还记得吗?”
宋宇生笑了,“咱现在也有好多秘密梦想,没法跟隽隽他姥姥说呀!”
宋征拉着弟弟刚刚穿过了马路。
宋隽:“哎哟,你别拉那么紧啊!疼死我了!”
宋征撒开手,“怪你太胖了!”
宋隽甩着手,“每回过马路,都往死里掐我!有一回都给掐青了!”
宋征:“就掐青了一回!我还不是怕拉不住你,让车撞着吗?”
宋隽:“我又不是五岁!” 宋征:“你比五岁那会儿,也没长进多少。连礼貌都不懂。你不喜欢她,至少也该讲点礼貌吧?瞧你刚才那样儿,眼睛都不朝人家看!”
宋隽:“你呢?叛徒!”
宋征厉声地说:“怎么说话呢?”
宋隽:“好好好,对不起,说错了……”
宋征不理他,一个劲儿往前走。
宋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都跟你说对不起了!敬礼,还不行?”
宋征慢下来说:“谁稀罕你敬礼?警告你啊--算了,你爱跟姥姥报告就报告去吧!”
宋隽:“我保证不报告!姐,你真愿意那个妖精给咱们当后妈?”
宋征没说话。
宋隽:“我告诉你啊,我可不乐意!”
江路和宋宇生正走出快餐店的玻璃门。江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在玻璃上的投影,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我今天肯定穿得不得体,让隽隽反感了。要不他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宋宇生有一点疲惫地笑笑,“没有!男孩子一般对漂亮阿姨的印象都好,而且你今天是我认识你以来最朴素的一天……”
江路:“我平常都特别不朴素,是不是?”
宋宇生:“你在穿戴上独树一帜,我就喜欢你这样。”
江路:“哎,要是我天天都特别朴素,孩子们是不是会跟我接近得快一些?你的压力也会小一点……”宋宇生:“你要这么思前顾后,以后日子怎么过?我都跟着紧张死了。”
江路:“我看出来了,你在我和你孩子之间挺紧张的。”
宋宇生:“我哪儿紧张了?”
江路:“你手上的烟卷儿都在抖。”
宋宇生:“我的手抖了?”
江路:“啊!我一看见你的烟卷在抖,立刻就觉得气提到了嗓子眼儿。”
宋宇生:“你心理作用吧?我根本没觉得我紧张啊。就是宋隽站起来走的时候,我有点儿没想到。”
江路:“今天的失败,主要还是怪我。”
宋宇生哭笑不得地说:“这谈得上失败吗?不就是假装跟孩子来一场不期而遇,让你似乎很随意地就进入了一种家庭格局……”
江路:“又是假装又是似乎,还说自己不紧张!”
宋宇生:“好好好,我紧张……”
江路:“你干吗那么烦呀?”
宋宇生:“咱俩谁在烦呀?”
江路克制了自己一下,然后以夸张的动作四处张望。
宋宇生:“找什么呢?”
江路:“找面镜子,让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看看那叫不叫烦。”
宋宇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来咱俩以后吵不起来。我这人啊,也就你能治。”
江路:“为什么?”宋宇生:“这你都不知道?你可爱呀!”
两个人经过一个卖家具的商店,江路慢下脚步,“这个柜子挺好看的……”
宋宇生看一眼,“不错。太贵了。”
江路高兴地说:“你喜欢咱就买。我这儿还存了点儿钱。”
宋宇生:“那也太贵了。”
江路端详那个柜子,“……不光漂亮,也实用。房间就在于布置、打扮。找一天我去看看你的房间,至少也得把墙刷一下,再把我的那个单人沙发搬过去。”
宋宇生:“我跟我们领导已经说了,他答应等我们一拿到结婚证,就再多分给我一间房。就在我现在住的那个楼上。条件你可别指望,就是筒子楼,不过房间特大,过去的大仓库改成的办公室,又改成了单身宿舍。”
她自言自语,“要摆上这个柜子,墙就要刷成米黄色。”
宋征拉着宋隽来到商场外汇柜台前,原先放得高高的那辆红色女式自行车不见了。
宋征有点发愣:“哎,怎么不见了?!”
宋隽不明所以地问:“什么呀?”
宋征:“车!我的车!”
宋隽:“你的车?”
宋征一把抓住售货员的胳膊,“同志,那辆车呢?”
女售货员被她吓了一跳,眉毛马上立起来,“瞎抓什么呀?!”对不起!我姐太急了,她的车没了。”
女售货员:“她的车?”一回头,认出了宋征,“是你呀!”
宋征:“那辆车呢?”
女售货员:“前两天来了一个男的,把它给买走了!”
宋征失望过度,瞪着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半天她才说出话来
,“他一男的,干吗买女车呀?!”
女售货员:“他说买了是送礼的。送给他未婚妻的!”
宋征慢慢转身走开,突然又想起什么,回来叫住那女售货员:“同志,谢谢了。”
售货员安慰她:“说不定还会来新货的啊!”
宋隽:“就是,肯定还会来新货的。”
宋征失魂落魄地走着。
宋隽问:“姐,你怎么了?”
宋征:“真倒霉!我本想今天晚上就骑上这辆车的!”
宋隽:“至于吗?”
宋征白了宋隽一眼,快步向前走着。
宋隽气喘吁吁地追着她,“姐,我都累死了,咱坐车行吗?”
宋征:“那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宋隽:“什么事儿?”
宋征:“今天晚上,我要出去看电影,姥姥要是问你,你就说你和我一块去的。”
宋隽:“什么电影?” 宋征:“反正你得跟姥姥说,我们俩一块去的。”
宋隽:“你带我去,我就跟姥姥说。”
宋征:“少年儿童不让进。”
宋隽:“好啊,黄色电影!”
宋征:“你嚷什么?!”她看看左右,“你懂什么叫黄色?”
宋隽:“我怎么不懂?刚才爸爸在桌子下面偷偷摸那个妖精的手,就是黄色!”
宋征:“你看见啦?”
宋隽:“啊!当然看见了!”
宋征:“别打岔了,我的事你答不答应?”
宋隽讨价还价地说:“我要是答应了,那你怎么谢我呀?”
宋征斩钉截铁地说:“一篇作文!”
江路和宋宇生走到一家理发店门口,江路拉着宋宇生停下来,看着橱窗里的一个个发型照片
说:“哎,我要是剪一个那样的头,你岳母对我,会不会就改变印象?”
宋宇生看看照片上保守的老气横秋的烫发头,又看了看江路的长波浪,“你疯啦?”
江路:“她给你找的那个对象,不就是这样的发型吗?”
宋宇生:“你可别去弄这么个头发啊!”
江路咯咯地笑起来。 江路看着橱窗里的相片,“看你吓得!这样多好啊,一看就是个模范继母!”
姐弟俩刚进家,钱淑华从客厅走出来。
钱淑华就像没看见姐姐,只冲着弟弟说话:“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爸爸不是说晚上送你们回来吗?”
宋隽:“不想玩了呗。”
钱淑华看着宋隽的脸,猜测着,“怎么了?闹什么矛盾了?你姐姐跟你爸拌嘴了?”
宋征:“没有,就是吃得太饱,困了,想回来发会儿呆。”
钱淑华没有答话,仍然只跟宋隽说话:“她跟谁说话呢?连姥姥都不带叫一声的,就跟我说上话了?”
宋征不理她了,往自己卧室走。
钱淑华:“我话还没说完呢!”
宋征:“您干吗呀?人家不能睡会儿午觉啊?一礼拜都没睡够!”
宋征往自己床上一倒,拉开被子,
对姥姥大声地说:“我听着呢,您说吧。”
她打开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戴上耳机,又打开一本英文书,嘴巴无声地念着英文。
钱淑华对宋隽说:“你给我把你姐姐叫出来。她干的好事儿我还没清查呢!清查完了,我还得处理!叫她出来。去叫啊!”
钱淑华拉着宋隽往姐弟俩的卧室门口送。
宋隽挣扎着说:“姥姥,您自个儿去跟她说吧!干吗老让我传话呀?我姐又不是耳背!”
钱淑华:“我不跟她说话。她什么时候跟我说对不起,我什么时候答理她。”宋征从床上爬起来,仍然戴着耳机,走到门口。
宋征油腔滑调地说:“姥姥,您就跟隽隽说吧,您想清算我什么,我这儿洗耳恭听。”
钱淑华对宋隽说:“你问问你姐姐,她为什么要在同学中做小买卖,投机倒把?”
宋征一下子摘下耳机,“谁投机倒把了?”
钱淑华:“不是投机倒把,那是什么呀,啊?一双穿过了的溜冰鞋,倒卖给同学,还卖了个黑市价!”
宋征:“那怎么是黑市价呢?今年溜冰鞋涨价了您知道不知道?不信您去西单商场看看。再说,我那双还是出口转内销的呢!当时爸爸给我买的时候,是内部价钱,因为他给那个运动员拍照片,运动员帮我买的,要不然根本不止那价钱!我还当什么事儿呢,要查办我!”
宋征说着,走进了客厅。
宋隽十分钦佩地凑到姐姐身边,“姐,你真把溜冰鞋给卖啦?”
宋征:“那当然。”
钱淑华:“她还得意呢!你这姐姐呀,要当掌柜的了!多会做生意啊?穿过好几次的鞋子,卖的价儿比买的价儿还高,你说她是不是比自由市场的菜贩子肉贩子还会坑人?咱家该发财了!”
宋征:“有人卖,有人买,人家也没觉得我的买卖不公平吧?现在改革开放了!这就叫做健康的供求关系。”
宋隽:“对呀姥姥,干吗非得吃亏才是好人呀?有人买就证明买卖公平啊。”
钱淑华:“有人买?人家里的老人昨晚上跟我说了--你们家宋征多聪明啊,我们家兰兰太傻了,把自个儿存的那点儿钱全给了宋征,换了一双旧鞋子!看见了吧,”她指着那杯冷茶,“我给人家沏的茶,人家都没喝。” 宋征:“她妈妈不愿意,没用啊,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买的。”
钱淑华:“叫你姐姐马上给我把钱退回去!”
宋隽:“姐你听见了?”
宋征:“我不退!”
钱淑华:“还有,你姐姐还跟班上同学借了钱,还借了不少。”
宋征:“我会还的。”
钱淑华朝着外孙女儿倔犟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把宋隽拉到门外。
宋征警惕地听着,她向门边靠了几步……
钱淑华压低声音询问宋隽:“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她打算用那么多钱干什么去?那双鞋卖了几十块,还借了钱,她买什么要花那么多钱?”
宋隽:“她什么也不买……”
钱淑华:“我信吗?我是昨天才当你们姥姥的吗?没把你们琢磨透,那么容易就受蒙蔽?她弄那么多钱,肯定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儿!”
宋隽:“不是的,姥姥!我姐就是想买那辆车!”
厨房门突然开了,宋征出现在门口。
宋征:“宋隽!”
钱淑华:“什么车?!”
宋隽:“一辆红颜色的女式自行车,出口转内销的。”
钱淑华:“好好的,买什么车啊?”宋征:“好好的,怎么就不能买车了?”
钱淑华转过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征,“你告诉我,学校离家这么近,你买车干吗?”
宋隽:“英语老师搬家了……”
宋征面红耳赤地说:“宋隽,多什么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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