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漠、剌固屯、青云岭三处的会兵,令他找到了许多问题症结。这些问题放任不处理的话,漠北战场上就会出大问题。
此外,匈奴人习惯于在秋高草肥的时候进攻汉境;汉朝军队已经习惯于春夏之交去长途奔袭。
这个春夏十分关键,他只能在三处练兵场所来回奔波,抽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回家一趟。
这样一想,千言万语聚在笔端,沉重地一个字也写不出。他坐在黑油虎案边凝思了半晌,最终只能憋出一句话来:“照顾好嬗儿。”
他又拿出上几回绿阶寄过来的书信,一封封仔细看着。
荒凉的剌固屯平原上,月明星稀,那狂烈的长风在高空不停呼啸,犹如鬼在哭、狼在嚎。
霍去病透过帘帐望向千里荒芜的土地,长云夜幕将数千军帐笼罩在黑暗之中。
第二天,剌固屯的士兵得到了命令,他们将在剌固屯的北端戈壁上,仿照霍去病在也漠的精舍别府,造一座新的别府出来。
高级将官有一座自己的别府也是寻常事,军士们答应一声立即去调理照办了。
又过了十几日,七月流火的日子渐渐到了尾声,元狩三年的初秋踩着金色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了草场、戈壁、荒漠之间。天特别蓝,云特别高,霍去病再一次收到了绿阶的信。
霍去病一展开便又忍不住笑:这一回她换了风格。
依旧是那一笔他熟悉的字体,只不过写得略为好了一些,她写道: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哀莫哀兮生别离,愁莫愁兮爱难聚。
荷衣兮蕙带, 秋来兮夏逝。夕宿夕兮在府中,念君容兮云之际。
望君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持墨笔兮拥幼,归雁飞兮君归何?”
这一次她写的辞句总算入情入景了一些。
绿阶写的是:
“秋天的兰草,细叶的香花,遍布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之中。哀怨莫过于你我的生别离,幽愁莫过于你我相爱而不得见。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兰带,秋天不知不觉已经取代了夏天。
夜晚独自在府中,望着天上的淡淡云彩想念你的音容笑貌。等你等不到,我迎风高歌神思恍惚。手持墨笔抱着嬗儿给你写信:连北飞的雁儿都要回家了,夫君你何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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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嬗儿,爬到娘这里来。”绿阶手持一个拨浪鼓,在不停摇动着鼓励嬗儿爬行。八个多月的嬗儿团团胖胖,一双眼睛明亮可爱。肉嘟嘟的小胳膊跟截藕似的,有力地撑起,不断向前靠拢自己的娘亲。
绿阶伏在地上,随着嬗儿倒着爬:“快过来!”
乳母、家奴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孩子越大越好玩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人的心。
卫少儿也在,拿着一把瓜子边磕边笑。现在她是冠军侯府的常客了,绿阶说教养儿子、处理家事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这个母亲讨教,她也就顺理成章常常过来了。
绿阶觉得后面什么东西挡住了,心想墙壁还远,什么东西能将她挡住?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人凌空提了起来,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得太难听——能在冠军侯府将她抱起来的人,除了霍去病还能有谁?
身体一翻,果然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身上尚有甲胄,硌得她骨头疼:“侯爷!”
小小的嬗儿吃惊地看着眼前一个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将自己的娘亲抱在半空,小嘴一咧:“跌……”
卫少儿连忙将瓜子捏拢,不再吃了。
霍去病放下绿阶,一把将那粉雕玉琢的嫩娃娃举到高空,孩子受了惊吓更加大叫:“跌……跌……”
霍去病回头笑道:“我儿子这么聪明?连爹都会叫了?”
乳母连忙赶上凑点喜气:“小侯爷是聪明得紧,才八个月爬也爬得快,也会开口了。”
霍去病听了感到非常称心:“既然如此,全府每人赏五百金。”此人能挣也会花,一句话大家就凭空添了半年的月俸。
他最近在沙场上吼惯了,这一时半会儿说话的腔调改不过来,嬗儿都快被他吓哭了,绿阶将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慢慢哄着。
嬗儿在绿阶的身上安静下来,毕竟父子连心,他乌溜溜的眼睛跟着霍去病乱转,过了一会儿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全笑了起来。
卫少儿看到儿子,既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太自在,毕竟他不在的时候她一般是不入府的。
霍去病看了看她,说:“母亲也在?”
绿阶说:“母亲今日没什么事情,要在这里用飧后再走。”
霍去病哦了一声:“那就请母亲留下吧。”
“好……好……”卫少儿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将起来。绿阶忙道:“给母亲传茶。”
明月抬头看到霍去病身后正站着张行军士,想起绿阶给她的沉诺,不由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皓珠看到了在旁边偷笑。
军士张行出入冠军侯府一向规矩守礼,惯于目不斜视。今日忽然觉得耳根火辣辣,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绿阶看到姑娘们在使眉眼,悄悄止住她们:霍侯爷最是个心细的人,别让他发觉了。
霍去病却已经发觉了,心想绿阶几个月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折腾这个府第呢,弄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只当作不曾看到:“我要沐浴洗尘,吃饭喝茶。”
“哎呀!”
绿阶失色,霍侯爷如今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回家连口热水都要他自己开口方有,她这个主妇很该罚,当下涨红了一张脸:“妾身这就去准备。”
卫少儿想,这府里添了女人孩子到底不一样。
服侍侯爷的套路都是做顺的事情,很快绿阶就命厨娘预备了可口的飧食,为了卫少儿又特地添了一道野山菌菇汤。
霍去病也知道母亲喜欢喝这种汤,席间命人给母亲添汤添饭,饭毕喝茶之时又陪母亲聊了一阵。
卫少儿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黄昏刚刚染上冠军侯府的屋檐,绿阶便被霍去病一把按进了被窝,开始了数月分别之后的“深情蹂躏”。
庭院中枫染微霜,秋菊含苞,阖府上下都很安静。
所有人等都屏息做自己的事情,其实也有点听壁角的意思。
只有嬗儿不配合。
这几个月来,嬗儿习惯了母亲黄昏时候抱着他看星星看月亮讲父亲,今日突然取消了这个保留节目,小孩子很不甘心,在自己的小屋里嗷嗷乱叫。
唬得乳母和小丫头们忙乱不已,霍侯爷回来这个饥渴谁敢得罪?一直哄了半个时辰,嬗儿才渐渐安宁了下来。
霍去病的屋子里也一切风平浪静了。
绿阶倒没什么心思,闭上眼睛正睡得香甜;霍去病不能睡,睁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
这一次回来,他一方面看看妻儿,另外一方面,他要去郑家老宅看郑云赫。
阿赫腿残了以后从军中退出,跟着李芸娘一起为哥哥扶柩回了郑家老宅。说起来也很巧,郑家原先就是淇水人,霍去病这一回要去淇水看望云赫。
而绿阶也是淇地人。
他在思忖要不要将她一起带过去。
她是买断身契的詹事府家奴,按照道理跟她过去的家庭已经一刀两断了。冠军侯府的高宅门第,怎么能够跟这样的贫微人家有所交集呢?
虽然她什么事情都藏得很深很深,可他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她的心里很在意那个她五岁以后再不能回去的家。
他决定了:明天让她准备一下,后日一起出发去淇水。
第二天绿阶一醒来就被告知了霍去病的决定:“去淇地?”
“但是,我不可能去见你爹娘。”霍去病提醒她。
这个道理绿阶懂得的。
绿阶的手指在他的胳膊上轻轻画着圈儿:她不可能要求侯爷去认她的爹娘,这不符合规矩。
大汉朝最讲究出身门第,霍去病娶绿阶那是他天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她的爹娘,他完全没有算计在内……
况且,她的身契早已买断了,按照家奴的规矩,他们已经不是她的爹娘了。
当然,她也不必他去认什么亲。
她们家兄弟姐妹多,随意认亲对于霍去病,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霍去病身处军营之时,绿阶随着卫少儿这些天都盘垣在宫中和各处的贵族府邸之间。她现在身份高了,眼界也相对高了许多,对于一些人情世故有了自己崭新的认识。
记得当初,他们两个并无感情,霍去病看似很轻率地便向她提出了婚娶。
绿阶看出他当时看中的就是她身份背景简单,与她联姻不会给他的政治前途带来什么妨碍。
侯爷看似对于政事上漫不经心,其实他的政治地位一直都经营得很用心。
他骄横从不骄横到皇上的头上去,心计从不滥用在皇上身上。君臣都是聪明人,又恰巧共同有着抗击匈奴的心愿,所以这么多年来君臣一拍即合。
是啊,皇上是很宠霍侯爷,可是,皇上的心从来就不是玻璃透明心。
皇上以前也很宠过卫大将军,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得胜归来的卫青,还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都封了列侯,这都是连霍去病都不能享受到的荣耀。
短短十来年,还不是说冷落就冷落了,该忌讳就忌讳了。
越是与大汉朝那些高官贵族接触,绿阶就越能够感觉到,这大汉朝的朝堂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谁也算不准皇上的心思。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霍去病这种手握重权的人,说他面前步步都有陷阱,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
他就是一辈子当她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没关系。
她已经习惯了为他而收敛自己所有的需求。
“妾身还是不去吧,嬗儿又小。”
“你去看一看他们,送些银两去表示一下心意即可。”霍去病说,“你别抠我胳膊,痒得很。”
绿阶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几个新月形的指甲印痕,她被他提醒了才发现,连忙缩手。
“他们这几年的日子不坏。”霍去病在打算娶绿阶的时候,就已经将她家的底细调查了一番,“你不是很想你娘?”
“侯爷?”绿阶坐起来看着他,他已经调查过了?
霍去病将她按下去:“行了,一起去。”
不要再腻来腻去了,他看过阿赫即刻便要回军营。她这次不跟着他,两个人又得分离好几个月。
霍去病从军营回到长安,第二日必要到未央宫中与皇上刘彻汇报军务。
他让绿阶留在府中整理一下需要随行携带的东西,明儿一早就一起出发。
绿阶是个善于处理事务的人,不到半日便将需要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环看着四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了,坐下来一个人喝茶等他。侯爷看来被皇上留在宫中用饭了,他们一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商讨。
绿阶将放着香茶的陶杯稍稍侧过来,滴了数滴茶水在朱油矮案上,蘸着茶水在矮案光滑的漆面上无声描画着。
柔白的雾气渐渐模糊了她的眼前,一个“庆”字特别清晰。
云烟事
第六十章
“庆儿——”
撕心裂肺的喊声,撞击在平阳县高耸冰冷的城墙边,穿越时空,冲入她的耳膜。
“庆儿——回来——”雷雨交加的天空下,无数颠沛流离的人们在雨幕深深的县城门外,生离又死别。
他们都是受了黄河水灾的难民,流落到了平阳县外的郊田。一邦之县岂容他们私自而入,厚厚的城门阻挡住他们求一口饭的愿望。
城墙外一处空地上,一个年方五岁的瘦小女孩,用自己小小的手全力拉住一辆正欲启动的青铜马车车辕:“夫人,要了我吧,夫人!夫人!”
雨水哗啦啦不住倾泻下来,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辆马车是平阳府上的马车,纵然在雨中,依然可以感觉到它端正典雅的奢华。
坐在马车上的夫人直摇头:“你太小了,不能要。”
卫少儿将车帘拉下,遮挡住外面依旧滂沱的大雨。
她本来是陪平阳公主一起到公主的属地出来兜兜风,看看属地风光,因是一次微服出来,没带什么随从。
不料遇上大雨,慌不择路到了此处。
而现在,这两个贵族女子更在为自己没有带下人而懊悔。只催着马车夫快快赶车,生怕让那些饿痨痨的灾民给拖住了。
……
“夫人,我什么都会做的,夫人!”女孩哀求着。
马车太高,她太矮,马车渐渐起动,她死死拉着马车的青铜下缘,竭力跟着一起奔跑,踩得水花四溅,“夫人,夫人。”
……
卫少儿听着那孩子的声音一直纠缠在旁边,生怕那个女孩子被卷入马车压死在车轮之下了,只好命马车夫将车子停下来,头伸到车窗边:“你快回去,我不要人。”
“夫人……”孩子还在恳求不止,说:“夫人,我能做事,做很多很多事情。还有……我吃得少。”
“买了她,县城墙那里的流民都要围过来了。”同在车中的平阳公主淡笑一声,“他们是不怕卖儿鬻女的。”
“不会的!不会的!”女孩大声急道,“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卖自己。”
至少,她的父母还没想到要卖了她。
平阳公主的神色微微一怔,也忍不住探过头来张望那个女孩。
大雨将小女孩的全身都打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却还算完整。一头乌黑的头发粘在她的脸颊两边,闪出一双灼灼如墨星般的眼睛。
平阳公主评价说:“长得还不错。”
“公主要不要收到府里去?”卫少儿跟平阳公主开玩笑。
“也就中上之姿,我不缺这样的人。”平阳见过无数美人儿,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孩子容貌上有多少潜力,她重新坐回去:况且,小小年纪就这么难缠,也难调教。
卫少儿看着孩子浑身淋在雨里,甩又甩不脱,道:“公主你看……”
平阳公主开始闭目养神:“也怪可怜的,你收了吧。”卫少儿转身问:“要多少身价钱?”
女孩大喜,在雨中笑得若一朵绽开的花。
“……”娘说,哥哥的病要五十文才能治,弟弟也要吃东西,女孩算了算,仰起头用爽脆的童声道:“比五十文多就好。”
平阳出了个鼻音:“这也太贱了,你家大人呢?”
“那边。”女孩指指城郭外的一处人群:“淇安辛家,一问就问着了。”都是跟他们一样从淇地逃荒来的,彼此都认识。
平阳点一点头:“曹岑,去他们家人处问问,给个合适的身价,别让他们纠缠。”
“诺。”车夫立刻准备下马。
女孩似乎担心她一松手他们就会甩下她,一直用手紧紧拉着车身,一到车驾旁便动作很快地爬了上去。
然后,如蜗牛一般小小地龟缩在车辕旁。
她不敢占了马车夫的位置,生怕他们又嫌她,将她赶下来。
马车夫知道夫人心急,很快就回来了。
卫少儿连价钱都没问,詹事府买一个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
雨水如同倾盆一般倒将下来,车夫身上的雨靠,车棚顶上的泻水凤嘴,将无数水柱一起向绿阶身上倾注下来。
她团拢身体自己坐在雨水里,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水声。
“庆儿——”娘隔着雨水远远在叫她,听那声音似乎追了上来。
可她再也没有朝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地方看一眼。
……
“庆儿。”绿阶笑得泪水朦胧,事隔十三年,她又可以听到娘这么叫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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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阶掀开黑底朱雀衔环纹的车帘,向着车外的霍去病露出笑颜。
马车已经走出了长安司隶部,那宏大巍峨的城池在他们身后,化作一道青蓝色的远山。
麦子地开始渐渐发黄了,一股股麦穗即将成熟的香味,让行人薰然欲醉。
在这片自由的天地,她毋须遵守什么规矩,可以将双脚垂在马车外面,吹着初秋清凉的风,呼吸着麦田新鲜的空气,看着一路上的风光。
霍去病引马行驰在她的马车前。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绿阶学会骑马。他自己一骑起战马来,风云变色,天地晃动,试问,有哪一个女人可以将马骑得如他一般有气势?难不成并辔而骑变成他的时时回顾?
他没这个习惯。
宁愿一个人狂奔数里,再快速地圈马回来,以便可以嘲笑她的马车慢得像乌龟爬。
就算是乌龟又怎么样?
他还不是得乖乖回来等着她?
绿阶的马车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旁边有随行军士二十五人。这是霍去病军侯身份必须的仪仗,这不怒自威的队伍,令道旁行人纷纷退避。
这些年轻的军士们也是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貌似都默不作声,但是脸上轻松的表情写满了惬意。
绿阶已经特地将军士张行留在冠军侯府中,虽然按照霍府的一贯严密作风,这等外府军人跟内府丫头决不会有什么绯闻传出来,也算是给明月制造一点机会。
长安到淇地足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绿阶看到了秋日早熟的稻田,听到了晚叫知了的鸣声,闻到了泥土质朴的气味。
他们在军用驿站驻扎过夜,到了天亮就继续赶路。
绿阶的马车十分华丽舒适。
因为是长途赶路,马车的车轮上包裹着采自西蜀国的软芯木,以减低震荡感;里面铺满了出自大食的缠枝茱萸纹羊毛氆毯;车的内壁贴满黑木装饰,上面还有螺钿点缀。
搁手休息的地方正好是两只黑木包金边的小方柜。
左边打开是一包精致的点心,右边打开竟然是一卷帛纸外加一套小巧的笔墨。
绿阶在马车里呆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套小小的文房四宝,慢慢写字玩。
写来写去就是那个“庆”字。
身为家奴,她很长时间不得接触书简文字,一直到了十岁才有机会跟一名詹事府的老奴仆学了几个粗浅常用的字。
记得第一回见到这个“慶”字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绿阶发现,原来,自己的双亲挑选了如此美好的字儿做她的名字。
那一点一横组成一间温暖的屋子,护佑她不受风雨侵袭;里面的“心”字和下面的“友”共同组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家。
而“庆”者,欢庆、庆贺、喜庆的意思也。
多少快乐温馨的祝福,蕴含在这个名字里呀!
所以,任凭别人将她视作贱奴,她也从不自卑自弃。
她相信,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绝对不是一种错误,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父母最真诚的期待与祝福。
所以,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欺负,她也从不抱怨命运。
她告诉自己,不管身边的人待她如何不好,远在淇地的父母曾经深深地爱过她。
“庆儿,庆儿。”绿阶将手中的帛纸轻轻举高,对着车窗外薄薄的阳光。那纸张仿佛透明,使这个字看起来有一种柔玉生辉的感觉。
“庆儿,庆儿……”
“绿阶!你怎么不出来看风景?”
车帘被一把掀开,绿阶慌忙将手中的帛纸团成一团,“马上出来了。”
“看,芦苇荡。”霍去病手持马鞭指向前方。
“哦。”绿阶伸出头,看到一片黄绿交加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出浪潮般的涌动。
第五天的时候,长安平原的苍茫气韵一扫而空。眼前绿田纵横,水泽密布,宛然一派水乡风光。
“淇地到了!”绿阶坐在马车里嚷了起来。
即使是最幼小的记忆,故乡始终是故乡。只要闻到那水的气味,看到那田地的纹路,就算是尘封年久,也能够一下子便分辨出,这就是自己家乡的风景。
霍去病驻马向身后的马车微笑:果然没来错吧?
为了避免麻烦,此处的亭长、司尉、都尉,霍去病一概尽量不去惊动。
还让二十五名随行军士就近在附近的兵署暂时落下脚来——冠军侯私访,这会将绿阶那些身份卑微的血亲吓坏的。
他们的服装也按照平民不得穿有色衣衫的规矩,脱去绫罗绸缎,换上本色葛麻布做的衣衫。
霍去病头上仅用一块本色麻布束住黑发。
绿阶着本色麻布的秋襦衣,头发上毫无装饰,只在脑后松松挽一个发髻,用布条扎住发尾。
汉代户籍制度非常严谨,霍去病早已得到了绿阶家中的具体地址,他又是个天生识路的人,两个人翻山越岭,向那小山村而去。
“走得动么?”霍去病见绿阶走出一身轻汗,在拿袖子擦额头。
“还好。”
“跟你说,让人用辇将你抬过来。”
绿阶白他一眼:人就是这么被他养刁的。她笑着握住他的手:“侯爷,妾身这些路都认得呢。”
“吹牛吧?”五岁的毛丫头,哪能认识这路?他可是让当地都尉送过来一张详细地图,地图标明他们离目的地还足足有两里多路呢。
“认识啊。”绿阶说,“再往前半里,会有一个草亭;这条路向东走三里路,会到淇水。”她望着远处一棵十分高大的樟树,十分肯定。
“那就验证一下。”霍去病加紧步伐,绿阶小跑才能够跟上。
他们走了约半里,霍去病瞅着绿阶笑:“哪里来的凉亭?”
绿阶记得在这棵数百年树龄的樟树附近,就有一个小小的草亭。五岁时,她和兄弟姐妹们经常在这里等着爹,等他回来给他们带吃的。
这里离家中只有一里半,他们大小十来个孩子,大的扶着小的,中的背着幼的,如同一大堆大小不一的石头似的,站在草亭久久等待着父亲。
后来,淇水泛滥,将他们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那一年不仅仅是他们的淇安村,而是整个黄河流域的大泛滥。黄河破堤而出,淹没了无数人家。
他们随着大批流民一路向西,本希望在隆虑谋求生计,但是隆虑太守闭紧城门不让他们进入。于是从安阳、荡阴、汲县、获嘉一路辗转到了平阳县。
哥哥生病,弟弟挨饿,绿阶才不得不自己找到了卫少儿,将自己卖身为奴。
“找到了!”绿阶从一堆杂草中寻到了一个枯烂的树桩:“这一定是草亭的柱子,现在都断了。”
“这也算?”
“当然算。”绿阶站到那木桩上,挥起右手招呼霍去病过来:“这里可以看到很远呢。”
霍去病于是站到她身后看,果然此处乃是一个山坳,两片大山如天门一般中开,远处的大河、田地仿佛多姿多彩的图画从云间展现出来。
绿阶大叫:“淇水!淇水!”
淇水静静流淌,波光明亮。
在她接触传统文学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家乡这条宽展亲切的河流,居然如同神话一般存活在上古的诗歌之中。随手翻开优美的诗歌集,就能够见到它楚楚动人的身姿。
《氓》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蒹葭》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竹竿》之“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多少旖旎的遐想,多少温情的故事,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这里,天生是诗歌的国度,生来是诗歌的海洋!
霍去病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快乐放松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
哦,他看过一回。
他低头寻到地上摇曳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他俯下身将其摘下来,冲着绿阶一口猛吹过去。
万点白绒在空中飞舞,初秋的轻绿干净得令人神往。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快乐,现在的她和他都已经不孤单了。
“我回来啦!”绿阶站在魂牵梦绕的家乡,展开双臂在漫天的蒲公英绒花中悠悠打转,“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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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阶穿过浅黄欲熟的良田,走过平整的泥径小道,分花拂柳,步入一道黄泥与竹片整齐糊就的篱笆矮墙。
鲜艳的五角星花,淡紫色的牵牛花,将这个农家小庭院装点得生机盎然。
篱笆墙边,几只母鸡悠悠在庭院里踱步,看到陌生人也不躲开,继续安详地在泥地上翻寻着什么。
绿阶站在一座草顶明墙的屋子前面,犹豫着是否进去。
她所依稀记得的那座歪歪倒倒,兄弟姐妹们都挤满的茅草房屋自然早已就不在了。
这干净整齐的房子,令绿阶感到陌生。
茅草铺成的屋顶又厚又密,金光灿灿;石块垒成的墙壁厚达一尺,坚固稳重;屋子前的小小空地用白色鹅卵石细心铺平,被洒扫地一尘不染。
“哗。”门帘突然被打开,一位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十三!快去将灶台上的蒸饼端出来,再蒸就要潽了。”
绿阶无故感到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向角落里一闪,吓得一只啄食的母鸡呼啦啦走开。
“好。”一个小男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挂着满头的稻草梗跑出来。回头看到绿阶:“这位姐姐找谁?”
绿阶知道霍去病是不会弄错地方的,便问他:“小弟弟你姓什么?”
孩子性格很外向,立刻跟绿阶自来熟:“我姓辛,排行十三,娘叫我十三。”
绿阶五岁的时候还不是特别会数数,她只记得自己家里孩子多,至于那个饿得在襁褓之中几乎断气的孩子是不是这个“辛十三”她已经弄不清了。
不过,他一定是她的弟弟了。
绿阶正要再跟他说上几句话,那老妇人气势汹汹跑出来:“十三!你在做什么?”
看到绿阶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找谁?”
老妇人的手中犹抱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干净衣服,显然刚才正在后院洗衣。
霍侯爷告诉绿阶,在这个屋子里她父母俱在。
他们共育有十四个子女,黄河泛滥那一年被卖掉了九个。如今老大、老二、老三、老六都或者嫁人或者成家了,搬了出去,只有十三因年岁尚小还在身边。
汉朝对流民一向重视,刘彻后来令豪强巨贾出资安抚黄河灾民。
那一年秋天,流民们就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户籍落户,重新开垦荒地,建造房屋。
绿阶家那些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孩子都被卖掉了,剩下的几个都是能够种田做事的,所以家庭很快就衣食饱暖不再犯愁了。尤其是去年霍去病稍稍让地方亭长给辛家一点便利,他们的日子如今都和和美美。
绿阶是带着一团欢喜,来到这个地方看望亲人的。
蒹葭茫
六十一章
她抱紧手中的银子包裹,心中揣测,这位老妇人大概就是她日思暮想的母亲吧?
这老妇人脸上皱纹如菊,看起来似乎有五六十的年纪,腰背却挺直,又似四十多岁的年纪。
她麻利地一边跟绿阶说话一边将一根细麻绳从一个竹竿架引到另一个竹竿架,然后将手中的衣服一条条抖开,一件件晾在麻绳上。
“姑娘不是本地人?”
绿阶不知如何回答,浅浅嗯了一声。
“姑娘找谁跟老妇说一声,这淇安村我都熟。”那老妇人手劲很大,用力一抖就将衣服抖得平平整整。
“我……”绿阶总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善良,被生活的不幸摧垮了身体的老人;她总以为她看到母亲的时候,会为她满头的银丝,满脸的皱纹而不由自主悲泣。
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如秋日蓝天般的明快。
“奴家路过此处,想要口水喝。”
绿阶已经记不得自己娘亲的样子了,直到此时她还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路过?”老妇人非常怀疑地转过身,“此处方圆三里没有其他的村落了,姑娘单身一人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绿阶也感到自己的兀然出现并不合理:“我家夫君是位医师,在附近的山里找一种草药,奴家在这里等他。”
“哦。”
“请问大娘的夫家,是不是……”绿阶口中发干,“是不是姓辛?”
“是啊。”老妇人重新回过身,将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拉挺,“是十三那个多嘴的孩子告诉你的吧。”
绿阶笑着点头:“十三还说他排行十三,这么说他有很多兄弟姐妹?”
老妇人看着衣服摇头:“哪来这么多,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余的发洪水那一年都另找了生路。”
“他们……他们……”绿阶顾不得什么了,问道,“他们都叫什么?”
老妇人笑一下:“能叫什么?伯儿、仲儿、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庄户人家谁会起什么名字,排行第几就是名字了。”
绿阶微微颤抖了一下。
老妇人回头对屋中道:“老头子,你这件衣服太长了,过来帮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再端碗水过来,给这位姑娘喝。”
一名老人一边应着一边端水走出来:“越老越糊涂了,连衣服都晾不上了。”看到绿阶:“这姑娘是谁?”他细细打量了起来。
老妇人推他一下:“年轻姑娘你也要看。”
老头儿不好意思:“说什么呢。”将水碗递给绿阶。
绿阶捧着水碗一口口啜吸,水很清,碗很粗糙,每一口都含着家乡的清甜。喝完了水,绿阶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坠将出来。
“大娘大伯,奴家还要去找夫君……大娘……”那水似乎一直要流溢出来,“再会。”将碗轻轻搁在旁边的石板上。
老妇人也不留她,只说:“早走早好。天黑了你这里又没有熟识的人,路上遇到野兽就了不得了。长得这般细皮嫩肉的,可要珍惜爱护自己。”
“多谢大娘。”
绿阶慢慢转身向篱墙外面走去,泪水哗啦一声流了下来: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七儿……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庆儿的姑娘……
她应该就是“七儿”吧?
绿阶走出老远才发现手中还抱着那个银子包裹,他们家看起来日子还敦实,并不需要这些银两。绿阶捏紧包裹,向霍去病等着的地方走去。
走到了百年的樟树下,她浑身虚软再也走不动了,缓缓歪倒在树根上,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她的生身母亲,当面也已经认不得她了。
农家庭院中,那老妇人拉扯了一阵衣服,忽然停下手:“老头子,咱家七儿回来了。”
“哪里?”老人幡然醒悟,“我去叫她回来!”
“别去。”老妇人压低声音,“你没看出来吗,孩子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可那衣服太新,哪里像个受苦干活的庄户人?看着气色也好,这孩子是撞上贵运了。咱们……”她也有些泪眼婆娑,“咱们这低门矮户的,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他们得过了孩子的卖身银子,这些孩子已经跟他们不能再有关系了。
老头回头望着那黄泥篱墙外:“七儿……”
“四儿他们也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妇人将衣服晾完,退后一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些孩子们,卖出去了只换了一口粮回家,如今一个个都生死不知。
老头也点点头:“是啊,比什么都强。”
老妇人用袖子擦一擦眼角,回头对厨房里,高声大叫:“十三——十三——蒸饼拿下来了没有?”
男孩的声音传来:“正在拿。”
“兔崽子,敢偷吃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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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什么?”霍去病的声音传来。
绿阶从樟树树根上抬起头:她为什么不哭呢?
从小她一直思念的人已经认不出她了,说起她的时候口吻也是那么平淡。还有……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鼓励了她那么多年的那个“庆”字,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误会。
她并没有得到那个最美丽的字,她也没有受到父亲母亲的祝福与期待,她只是他们家一个排行第七的女儿。
霍去病焦躁起来:“你到底哭什么?”他好心让她去见父母,怎么没多久便哭成这样?
绿阶看他因她而心情不好,更生怕他去找她父母,忙编谎话对他说:“妾身大概受了凉,肚子疼,所以哭了。”
霍去病看着她:算了吧,他还不知道她?
他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缘由,前思后想此回出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料想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她有什么都是窝在心里不肯说的。
他强行深究了,想必也问不出个缘由来。于是伸出手给她,顺着她的意思问:“还能走路吗?”
绿阶想多坐坐,至少把眼泪流干净吧?她摇摇头:“一会儿就好。”
霍去病还要赶去郑云赫那边,他生怕错过了时辰,到了晚上还在山林里逛就不好了。当下将他们带给郑云赫的包裹转到胸前,一言不发在绿阶面前蹲下身。
绿阶抬起头,他反手抄住她的身体:“我背你。”
“不用……侯爷……”绿阶想推辞,却哭到抽气不止。
“把那包银子给我,硌人。”
“不用……”绿阶还在推辞,霍去病转过来将她手中的银包一把夺过来,将她一下子托到自己的背上。
绿阶只能用双手抄住他的脖子,她在他背上泪眼迷花了一阵,等到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辛家的农宅。
“侯爷……”她紧张地要挣扎下来,“侯爷,妾身不是因为……”
霍去病不耐烦的用力勒住她的身体,不让她下来:“没用,连包银子都送不出去。”
“他们……不需要。”绿阶挣不过他,恐过分强硬惹他生气。
霍去病抱怨:“这样的事情也要我来替你做。”
老妇人和老人站在门口望着他们一步步靠近。
他们看着威武英俊的霍去病,一身平民衣裳也挡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族气度和军人气质。
两位老人家情不自禁跪下来:“这位贵人……”
绿阶看到他们朝着自己跪下来,忍不住又哭了。
他们既没有亮出身份,也没有穿上那些高贵的绫罗绸缎。她只不过是与霍去病在一起,就已经和自己父母的距离遥远得仿若隔着鸿沟。
霍去病将那包银子递给老人:“你们都起来,拿着。”
老人刚接稳银子,他就背着绿阶离开了这里。
两位老人看着绿阶趴在霍去病的背上,被他带着一步步远离,老妇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这……这是姑爷吧?”
绿阶一直不停地在哭,将他的领子弄得又凉又湿,他说:“你别哭了,我衣服都潮了。”
“好。”绿阶嘴里答应着,却哭得更凶了。
霍去病无奈,只好让领子继续湿着。
绿阶哭了一会儿不哭了,也没有了声音。
“绿阶?”霍去病叫了两声听不到回答,心想别是她睡着了吧?
绿阶忽然推推他:“我哭完了。”
她可以下来了。
她的名字虽然是个误会,这个误会支撑她走到今天,那也就已经不是个误会了。
父母活得挺好,身子都硬朗,尤其是母亲,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坚强明朗。她还在这里扮软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想,幸好,这个秘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让这个“庆”字无声无息地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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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看到淇水越来越近了,郑家老宅就在淇水的边上。
他估摸着快要到了,站住了看一看方位。
“叔叔,这点柴禾蕊儿背得动。”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山林深处远远传来。霍去病和绿阶都心里微微一跳。
“也好,让你娘看看蕊儿现在力气变大了。”这个男人的声音,霍去病听着无比熟悉。
“等娘以后教会了蕊儿骑射,蕊儿力气会更大呢,到时候还能帮助叔叔做更多的事情。”女孩天真地道。
男人没有说话,大约两人又走了一段路。
霍去病和绿阶两个人齐肩转过身。
起伏的山路上,一大捆柴堆下,一个黝黑细长的青年正一步一步向前走,旁边的小姑娘清灵圆胖,笑眉笑眼,身上也像模像样地背着一小捆柴。
“阿赫!”霍去病惊喜之外,不由将目光向阿赫的右腿看去。他的右腿是截肢,霍去病虽然知道他已经站起来了,没想到他还能够干这样的体力活!
久别重逢的强烈感情撞击上胸膛,他几乎热泪盈眶,只会用力喊:“阿赫!”
“霍将军!”郑云赫肩膀熟练地一耸,那捆紧紧背在身上的柴禾就落在了地上,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霍去病看着他走近自己。
两人看了对方一会儿,忽然同时出手,猛拍对方一下。
然后,揉着被彼此打痛的肩部笑将起来。
皋兰山的风雪从他们的身边淡淡飘散,黄河水的波涛在他们之间逐渐远去……
他,依然是那个怒马驰骋所向无敌的不败将军;
他,依然是那个胆大心细唯他马首是瞻的王牌斥候。
郑云赫推开霍去病:“将军这阵子都好?我都听说了。”他转头看站在不远处的绿阶。
“是,都好。”霍去病走到他的柴禾边上,“你背这么多?”
“是,多背一点,到了冬天我还忙着打猎呢。”郑云赫斜着身子瘸着走过去,将柴捆自己背起来。霍去病没有去帮他,也再没有问他关于腿的事情。
他似乎早已有了这种预感,他的阿赫一定能够从那可怕的身体损伤之中走出来,重新堂堂正正成为一个男子汉。
“霍将军!”蕊儿脆生生地打招呼,然后看着绿阶,“姐姐好。”
绿阶连忙走到霍去病的身边,将他身上的包裹解下来:“上一回你娘说过你喜欢姐姐做的糖人,这一回又给你带了几个来,做的比上一回的更好看。”
芸娘跟绿阶提过了糖人的事情,绿阶一直放在心上,所以霍去病给郑家送东西的时候,她曾让他捎过一回。
这一次来,又重新用心做了几个。
谁知蕊儿只看了看,便道:“蕊儿是大孩子了,不玩这些了。”她眨眨眼睛,“听叔叔说姐姐如今有了个小弟弟?我也有礼物给小弟弟呢,你们跟我回家,我拿给你们。”
绿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收回自己精心制作的糖人:“也是,我不知道蕊儿都是大姑娘了。”
“本来就是!”蕊儿咧开嘴笑。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来到了一座青瓦白墙院落前。
郑家乃是军功世家,郑家兄弟又河西战斗有功,多年来均受皇恩俸禄。
因此,此处虽为老宅,但其风格布局相当廓大豪气,与方才绿阶父母家的农舍小院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只见大门口照墙、影壁一样不少,另有拴马墩、坐夫墩。
大门也是黑漆铜钉的双片木板,抬头望去,青森森的上等泥瓦铺满屋顶,一重重屋宇显示了其间有数进房子,数间庭院。
房屋背后还隐约传来马的轻轻嘶叫,军人家庭的威严与军功累世的巍峨蔚然眼前。
“我家到了。”蕊儿背着一小捆柴,撒开小腿跑得飞快,“我去叫娘出来!”
“蕊儿!”郑云赫想叫住又叫不住,他的腿下接了一段木头,又没有什么富有弹性的好材料支撑,他走路其实很慢。
蕊儿进去了不过一会儿,那门又重新打开,一名青衣女子站在了门前。
李芸娘端着一盆水:“怎么回来这么晚……霍将军?”她连忙退开让路:“奴家见过将军,”她的眼睛转向绿阶,“……和将军夫人……”
郑云赫走上去:“都是自家人,嫂嫂不用这么客套。”他跟男主人似的径自去柴房放柴,然后走到李芸娘的身边。
芸娘将水徐徐倒在他的手中,他一边洗手,一边回头招呼蕊儿:“在山里这丫头可玩得疯,快些来洗手!”
蕊儿不情不愿地扭出来:“叔叔净乱说,我都帮了这么多事情。”
“是了。”郑云赫洗干净了自己的手,随手取一个葫芦瓢,将芸娘盆里的水浇在蕊儿的小脏手上,“手不干净是不准拿点心吃的。”
芸娘也道:“叔叔说得没错。”
蕊儿一边洗手一边嘟嘴道:“娘就喜欢跟叔叔串通一气。”
一家人洗干净手,也招待了霍去病和绿阶洗手。李芸娘自去奉茶,郑云赫便在外间陪着霍去病坐着。
他们屋子不小,却没有使用什么下人,只有一个梳抓髻的小丫头,在芸娘身后跟来跟去的。
郑云赫说:“嫂嫂看见……”他看见芸娘还不曾出来,说,“看见过去的下人就不舒服,所以都遣散了。新的下人用着不顺手,于是耽搁下来了。”
李芸娘带着那个小丫头捧了四个茶盏过来,蕊儿说:“我也要茶。”
“去,厨房里有水。”李芸娘挥走女儿,自己也坐下。
李芸娘是将门女子,对于粗细活儿也不甚忌讳。一开始,她略留了两个男仆服侍郑云赫,其余家事都是她自己和这个名叫秋兰的小丫头子在料理。
况且,她觉得,多干些家务总归容易派遣一些思念亡夫的情绪。
郑云赫重伤之后,实在无法躺在床上看着嫂嫂一个人忙里忙外,于是逼着自己起床求医。他是个性格坚毅的军人,身体的先天条件也不错,经过一番艰难努力,学会了自己走路,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如今也能将家中一些男人干的活承担下来。
郑云赫自嘲说,这都是嫂嫂逼的,若有许多下人在此处来往照顾他,他大概至今还躺在床上呢。
蕊儿吃完水,又过来拉着绿阶看她给小弟弟的礼物,原来是一只促织(即蟋蟀)。
“叔叔说,促织一般都是通体黑中带红的,若墨色为上品;这只是淡灰,带一点青色,叫做‘雨过天青色’,与其他虫儿缠斗最是凶狠,所以被称为神品。”蕊儿小心地将那青灰色的促织放在一个陶罐里,“给弟弟吧。叔叔说,这是男孩子玩的。”
绿阶听她一口一个叔叔,笑道:“你很喜欢你叔叔?”
“是啊,叔叔说,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童言无忌,绿阶和霍去病都心中突突一跳。
郑云赫与李芸娘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如常招呼他们用茶用点心。过了一会儿,见到了午后,李芸娘站起来:“我去做饭,这里没有庖厨,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