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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汉月

_13 乌云登珠(当代)
  他看她衣衫不整,用柳枝将她好好掩藏起来,才走开。
  绿阶扶着丝绦一般的柳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坐在昆明池畔的绿柳荫里,安静等他。
  “来,尤渺,你往这边看。”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绿柳荫的东端传来,绿阶衣领还斜敞着,肩膀受伤不能够拉整齐。她听着那个男子声音浑厚,似乎是……她的手指几乎将柳枝拧折……是皇上?
  她现在如此情形,如何面圣?
  幸而侯爷以柳枝将她掩埋地很好,她轻轻调匀呼吸,等着皇上从她身边走过去。
  谁知他们似乎并非路过,一队侍郎军官分散在皇上身边,有一个甚至几乎踩上绿阶的裙子。
  皇上手边牵着一位丽人,虽在阳春日,她却身着一件丝质狐毛领薄大氅。刘彻半扶着她将她带到离绿阶一丈开外的地方:“你也累了,随朕在此处坐一会儿。”
  那叫做尤渺的女子转过来,一双美瞳,映着昆明池的清流波光,明月般地皎洁。只是一张脸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衬着绿柳,隐隐泛出病弱的绿光来。
  绿阶认出这是如今最受宠爱的王夫人,听说她身染重疾,所以这一次上巳祭礼没有出席,没想到皇上将她带到这里来。
  她此处离得尚远,听不到他们的低语,但也看得出皇上的温存举动。
  刘彻为王夫人将身上的衣结挽一挽紧,温柔地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尤渺,你看,朕的昆明湖如何?”
  “皇上的昆明湖景色如画。”王夫人的肩背非常瘦薄。
  “朕本来是在上面演习水船,以备南攻南越。现在朕又让人在湖中起了三座仙山,尤渺可看到了。”
  “臣妾看到了,方丈、蓬莱、瀛洲……”王夫人声音微弱。
  “我听你母亲说过,你母亲生产你的当天,梦见一个仙子自称从瀛洲而来,于是就生下了你?”
  王夫人微微而笑:她们为了争宠,什么谎话不能编?
  刘彻也微微而笑:他的王夫人尤渺又何曾不像那落凡的仙子?
  “所以,朕在这里为你起这三座仙山。”刘彻轻抚爱妃那瘦骨嶙峋的手,“你别离开朕太远,等朕这里的事情做完,也会长生升仙。到时候朕与尤渺再一起去真正的东海仙山。尤渺,你说可好?”
  王夫人落下泪来,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医了,她再也不能服侍她的皇上了:“臣妾……不走远……”
  幸亏绿阶没听到他们卿卿我我的对话,否则不知道有多郁闷:什么时候她的霍侯爷才能学得这么体贴入微、轻怜蜜爱呢?
  绿阶只是远远看着王夫人,心里为她惆怅:如此身系隆恩,却寿命不长。
  霍去病站在不远处,心急如焚,他老远就看到皇上的随行仪仗就在绿阶的附近,稍微走近一点便可以分辨清楚,皇上将绿阶堵在了绿柳荫里。
  他知道绿阶那副样子不可能出来面圣见驾,可现在这情形更糟糕,皇上岂容有人躲在背后觊觎偷听?
  最近王夫人身体不好,皇上每天长吁短叹做痴情男子状,霍去病却了解自己皇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老狐狸的狡绝本性。
  他帮绿阶包扎的伤口,只不过是以布条压迫伤口暂时止血而已,那丫头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再次流血。
  霍去病牢牢攥紧手中的药包——他得赶紧将绿阶从这只老狐狸的屁股后面救出来。
  昆明湖边湖水阔大,建章宫里占地千顷,霍去病一眼望去找不到可以帮助他解围的人,于是自己走上几步:“臣霍去病叩见皇上。”
  “嗯?”刘彻转头看到霍去病,他刚才路过御马厩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他以为霍去病一定逗留在那里玩御马,怎么会到这种花红柳绿的地方来?
  他转念一想,在御马厩玩马的大概是卫青,去病新婚燕尔的,哪有这份胃口?看他孤身一人,心里又奇怪:连新婚妻子也不陪伴,他来干什么?
  “去病,新夫人呢?”
  霍去病朝他背后瞄一瞄:堵在您老身后呢。他不能说出来,皇上在这里谁知道跟王夫人说些什么,让他知道绿阶在身后偷听,一定会对她不利的,对他也不好。
  “臣……”他打算将皇上引开,略有犹豫。
  刘彻还不了解他?
  刘彻对于探究人心十分有爱好,此时稍一辨味儿就有所察觉,霍去病居然有事情打算瞒着他。
  森森一股冷意从刘彻的心里掠过,他却将那寒芒敛在深色的眸中:“去病,什么事?”
  霍去病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后面,被他提点着学骑射、读兵书的单纯少年人了。这个少年如今位高权重,是刘彻放在枕边的一柄活剑。他那犀利的锋刃究竟伤人还是伤己,如今已经渐渐惦记上了刘彻的心头
  霍去病前后考虑了一番,绿阶受伤整个射柳处人人皆知,他将绿阶带过来应该也有巡视宫廷的北军士兵看到。
  瞒不住的就不瞒了。
  随便皇上怎么看待绿阶吧,若真惹翻龙颜天降大祸,横竖两个人一起生受。
  霍去病于是坦然了:“臣子内人在射柳处误中流矢,臣将她留在此处去太医院取药。因容不正不能以面君,恳请吾皇恕罪。”
  他放弃了机巧欺瞒,刘彻长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宠臣是宠臣,重臣是重臣,可惜,他刘彻心里从来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柳叶帘被霍去病掀开,绿阶将自己的身体掩盖在了柳树中,跪在地上:“臣妾叩见皇上。”
  刘彻淡淡挥手,示意免罪。
  待问清了射箭是何人之后,皇上说:“射柳怎么会伤人?这些世家子弟是越来越荒靡了。”
  他传令下去,将那伤了绿阶的公侯子弟罚禁足半年,罚银五十万金(汉代金就是铜)。由于此人乃是永息侯陈楠的嫡子,又立颁一道皇令禠夺了其侯位的继承权。
  ——行事最狠毒的人,一向就是这个皇上。
  霍去病谢了皇上恩典。
  绿阶倒觉得那孩子挺可怜,一箭射偏就此毁了一辈子。嫡子和庶子的待遇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湖边风冷地潮,皇上看王夫人难以久持,又和霍去病略聊了几句,便带着王夫人回宫去了。
  霍去病也立刻带着绿阶回府去,说她失了血不该多吹野风,早些回家休息是正经。
  好好的一个上巳节就这样没了。
  绿阶还没用上晚宴便被他塞入了马车。
  从建章宫一路上回冠军侯府,只见长安城的护城河内外,绿柳如同翠色的帘幕,其间穿插着无数身穿春衫的年轻男女。
  他们或涤水而沐,或相引而戏,或共坐而食,到处有人在唱歌,唱得春意融融。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绿阶正摇摇晃晃和明月皓珠坐在马车里,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听到马车外有人在向霍去病请礼:“属下赵破奴叩见霍将军。”
  绿阶想到他将是赵清扬的丈夫,于是悄悄掀起车帘,想仔细看看如今的赵破奴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赵姑娘能不能称心。
  听着霍去病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赵破奴无意识地将手中的红色物什悄悄往身后一藏,绿阶的角度好,已经看清楚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芍花。
  赵破奴红了脸:“听说……将军……”
  听说将军已经帮他选好了妻子,虽然他在剌固屯忙于军务,无暇回长安,但是在长安的心腹手下已经帮助他将那未婚妻子的模样打听清楚了,说是非常美貌,擅长音律。
  赵破奴听了,心中十分如意。
  好不容易剌固屯军务暂时告一段落,他死赶活赶,居然被他赶上了这个上巳节。
  此时春天日正长,他特地去东市的鲜花铺挑选了最美丽的一朵红芍花,打算赠送给那位素未谋面的赵姑娘。
  绿阶轻轻笑了,想起他在也漠以车载她的温柔细致,再看他如今因身份隆贵,军容端正而越发出挑的人才,觉得他和赵清扬还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边赵破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边霍去病略微攒起眉:“你来得早了一些,那位姑娘还没有准备好。”
  赵破奴听了,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不过他知道霍将军不会令他失望,于是道:“那卑职自回府,去等候将军的军谕。”
  霍去病稍稍点头,赵破奴转过身,手上的红芍在他的黑甲戎衣旁绽放得美丽。
  霍去病自然知道红芍是什么意思,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车中,忽然纵马离开了马车。
  绿阶在马车里坐着有些恹恹欲睡,车帘被一把拉开,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
  一朵红花被霍去病从车窗外塞进来:“拿着,芍药!”
  绿阶接过那朵娇红的花,难道是让她敷在伤口上?可伤口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想了半天她才缓过神来,这是……这是上巳节少年男子赠送给少女的定情之物。绿阶悻悻然将花绾在自己的头发上:霍侯爷就不能稍微婉约一点赠给她么?
  马车外面,年轻的情人们依旧手持红芍在歌唱: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六博棋
  第五十七章
  绿阶受的是轻伤,躺着也觉无趣,第二天午后便起床了。
  醒来侯爷坐在她的榻前望着她,眼神有些异样。
  绿阶笑问他怎么了?霍去病故作平常说:“饿了吧,先去吃点东西。”
  “好。”绿阶伸手给他。
  他立即将她的手握住。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似乎她是个玻璃人儿,一捏会碎。绿阶见惯了他粗声恶气的模样,倒有些不适应。侧头问他:“侯爷怎么了。”一觉睡醒,这霍侯爷怎么变了一个人。
  他放松肩背,莞尔一笑:“没什么。”
  绿阶仰起头看他的身上:“侯爷没有去上朝吗?”
  侯爷换什么衣服去什么场合,她比谁都清楚。
  霍去病摇头:“没去。”
  “宫里有事?”
  “王夫人病薨。”
  昨晚宫中传来消息,王夫人积重难返,于深夜子时病薨。皇上深感悲痛,宣布今日早朝停朝,他什么臣子都不要见,他要在王夫人的蕖澄殿中陪她半日。
  皇上并非是一个一昧贪淫无度的男人,在他心里国事战事大于天,这样的皇命传来,谁都能感觉到他失去心爱女人的悲凉。
  绿阶也无言了。
  霍去病拉近她的身体,轻轻抱一抱她:“快吃饭去。”
  用毕饭食,霍去病带她去看嬗儿,绿阶现在不能抱嬗儿了,看着孩子躺在乳母的怀里。
  霍去病也低头看着儿子,觉得不过瘾,拿手指去碰碰嬗儿的睫毛,又点点孩子的嘴,那孩子闭着眼睛一口含住父亲的手指,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绿阶笑道:“侯爷要不要抱抱他?嬗儿喜欢你呢。”
  嬗儿似乎不足兴,索性用还未出牙的牙床轻轻磨擦霍去病的手指。霍去病摇头:“不抱了。”他手那么重,可别把儿子勒坏了。
  绿阶觉得霍侯爷简直像个没长熟的大男孩:“你抱一下,学一回。”
  在一屋子人的关注下,霍大将军平生第一次抱起这个软不拉叽的小东西。
  嬗儿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立刻弯曲身子,配合他父亲手臂的线条,躺了一个舒服。霍去病看着儿子安闲舒适的笑容,脸上也展开了笑容。不过,他还是抱不惯,略抱了一会儿就交给乳母了。
  “太小了,太软了。”他扎煞着两只手站在绿阶身边,“等五岁我带他骑马就有趣儿了。”
  “嗯!”
  绿阶相信,大霍去病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小霍去病骑着小马,这个场景一定会成为长安城最惊艳的风景线的。
  让霍侯爷做男保姆的想法从此彻底打住,大家只等嬗儿快快长大。
  嬗儿成日睡觉,他们也不能老去逗他玩儿。
  这漫长的春日下午也显得颇为无聊,霍侯爷便提出两人下棋解闷。
  六博戏本是上至公卿,下至市井都喜欢的游戏,绿阶跟姐妹们也玩过,况且侯爷说赢了多吃几个果子,输了少吃几个果子。
  这等彩头绿阶很输得起,输给霍侯爷的话,这点脸面也压根儿不算什么。
  于是便摆开博局,点上熏香,泡制香茶,与霍侯爷分两端对坐。
  黄柏木的棋局(即棋盘)上雕刻着精细的人物山水轻浮雕。双方各有六枚棋子,一个略大以玛瑙制成被称为“枭棋”,另五个略小以细陶制成被称为“散棋”,状若军卒围绕将帅。
  霍去病持黑,让绿阶走白,可以先走一步。
  绿阶拿着六枚黑胆石棋著(即骰子)在手中摇动一阵,轻轻一撒:“妾身可以走六步。”绿阶得了个当头彩,于是捏着“枭”棋走了六步。
  霍去病也丢了一次棋著,仅能走两步,他笑道:“你兵卒不动,将帅先行?”
  “侯爷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绿阶的“枭棋”已经逼近他的“散棋”了,先吃他一个兵再说。
  “谁说的?”霍去病将帅动前,斥候、前阵都已经开始运转了。
  双方战了数个回合,霍去病被吃了两个“散棋”,绿阶的“枭棋”纵横棋局无所阻挡。
  霍去病皱眉:“绿阶,你倒是注意一些配合。”
  绿阶审视棋局:“嗯?”
  霍去病指指她的“枭棋”:“孤军深入,旁无策应,你不是在找死吗?”
  绿阶歪头细看:“哪有?”
  霍去病丢出一个四步“棋著”,两边“散棋”逼住绿阶“枭棋”的退路,自己的“枭棋”直接逼近了绿阶的“枭棋”。
  绿阶见大势已去,开心地一推棋局:“侯爷,请吃苹果。”
  霍去病替她干着急:“你还没输呢。”
  “输了就输了呗。”绿阶替他切苹果,“输给侯爷又不是输给旁人。”
  “旁人你也这般输得起吗?”
  “妾身能输掉什么?”绿阶将切好的苹果递给他。绿阶觉得侯爷说话奇奇怪怪的,抬头道:“妾身现在不是很好。”
  霍去病慢慢吃苹果,他问她:“我去河西二战的时候,你遇上些什么事情?”
  绿阶听出他想说什么事情了:“侯爷把赵姑娘带回来,不是给赵侯爷做妻子的吗?”
  “本来是这样,可我看到明月汤晏的眼神都不同寻常,于是昨晚问了问。”霍去病用力咬着苹果片,“前日我问你赵清扬如何,你为何替她说话。”
  赵清扬入府很多天了,这事情原先也已经定下来了,他从也漠那边回来的时候,偶然感觉到了汤医师他们看赵姑娘的眼神不同寻常,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顾及。
  昨日晚上绿阶喝了安神汤入睡以后,他闲下了心,特地拷问了他们几个。
  绿阶心想:原来是这个事情啊,这倒难开口了。
  她道:“侯爷不是说了她看起来和赵侯爷很般配,妾身也觉得如此。”
  她想想侯爷话既然已经出口,事情瞒不住他,于是说道:“赵姑娘和陈瑛、宓琅、魏宛如四位姑娘都是公主送入府中的,她们最希望得到……”她看一眼霍去病,拿话儿拢住他的注意力,“……当然也会使些法子,以求上位。妾身因为大意,曾在四位姑娘的屋中误吸过一次麝香……”她低头看那棋局,“侯爷该你走棋了。”
  霍去病捏着棋著的手指,稳若泰山,却捏到指节发白。
  绿阶又催了他一回,他才慢慢将棋子走了数步。
  绿阶继续说:“她们一入府,很多事情妾身都跟汤医师请教过了,稍微闻了一下便引起了注意,并未受到很大的伤害。妾身当时对此事也很介怀,所以侧面了解了一下,这件事情赵姑娘不曾参与,亦全不知情。”
  “要责罚此事,侯爷只要寻陈瑛姑娘一个人就可以了。”事到如今绿阶只能供出实情,希望侯爷不误伤无辜就好。
  陈瑛的一条性命并不在她眼里,这种过分恶毒的女子此处不害人,自有害人处。
  当初她隐瞒下来也是投鼠忌器之举。
  她认为,霍侯爷脾气急,见不得这些阴谋诡计。他以军人的杀伐决断参与进这种小女子之间的争斗,难保不化作两府之中的芥蒂,令霍侯爷今后在舅母面前难以从容。
  她现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霍府卫府两处能够依旧亲亲厚厚的,不比什么都强?
  她说得云淡风清,霍去病是何等人物,问口供天生一流。
  他稍假辞色,便从皓珠那里掏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况且,也不是皓珠汤晏他们有意要隐瞒,是他从来不关心绿阶,并不曾问过。
  皓珠当时就跪了下来,告诉他了整件事情的因果。
  绿阶又不是神仙,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女人间的争斗,对于很多门道她并不见得有本事一眼识破。所以,当绿阶去向赵清扬请教琴技的时候,陈瑛在屋子里点着含有麝香的薰香时,她也傻乎乎不曾闻出来。
  等到身体承受不住才发现的时候,连忙找了汤医师来看。
  汤医师也非常惶急,那时候绿阶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孩子比较成熟与母体联结也比较紧密,如果发生意外,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那个晚上是皓珠陪的夜。
  前半夜绿阶一直一个人承受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担忧,到了后半夜因实在不见到起色,她也终于慌了神,拉着皓珠的手不住哭,嘱咐皓珠:不能将她去了陈瑛她们的屋子而造成孩子意外的事情说出来,侯爷对这个孩子挺上心,要是知道孩子的夭折是人为而非天祸,他一定会杀人的。
  他是杀心深重的人,谁知道会连累多少无辜?说不定皓珠明月会有服侍不周,汤医师会有照顾不全的罪名。
  所以,如果绿阶出了意外,大家都要死死咬定,只不过是她自己福薄命浅留不住侯爷的孩子罢了。
  “侯爷,走棋。”绿阶敲着棋子催他。他心不在焉走完一步,绿阶再次掷起棋著。
  “赵姑娘和陈姑娘她们是不一样的。”绿阶手中握着棋著哗啦掷下,“当初妾身求她教琴,她就跟我说我的手做粗活坏了,弹不出高明的曲调,因此不肯教我。”
  她举起自己的手给他看,指节已微微凸大。虽然整体看起来尚还幼细,不损伤美感,可是要成为赵清扬那样的弄弦高手,已经是这辈子都难以奢望的了。
  “赵清扬是个心眼实在的姑娘,侯爷不要将她和她们看成一样的人。”
  她悄悄吃了一枚棋子,然后对霍去病道:“侯爷,你的枭棋没了。”
  枭棋没了,霍去病的那些散棋也没有用了——绿阶赢了第二局。
  绿阶将侯爷的棋子拿起来重新帮他摆放:她赢得很缺德。
  先是大输一场,让他失去提防,然后拿那些惊心动魄的话勾住他的注意力,最后在掷著走棋上略微耍了点无赖,明明掷了个七点,她瞅霍去病不留神,悄悄走了九步。
  她多多吃了几片苹果,把玩着棋子看着果盘发呆,赢了这一回她今日是再不能赢了——照霍侯爷的脾气,她今天没水果吃了。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谁还每天放在心上?
  赵姑娘挺无辜,况且在平阳公主府中,现在混到最惨的就是她。如今她能够有个机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绿阶何必去拦人好处?
  “哐——”霍去病忽然非常用力地站起来,袖子拂到棋局上,玛瑙枭棋、细陶散棋哗啦啦跌落在地板上。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屋,一把将房门打开,一头走入阳光地中。
  绿阶坐在原地,目光随着他也出了屋门。
  霍去病一路快走,走到了□院之中。
  面前一带假山巍然而立,淙淙清泉,茂茂绿叶,几只春蝶在花香中轻盈起舞。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
  他的唇抿得发白……
  “彭!”
  他很重很重地一拳打在粗糙的假山上,那假山摇动了一下,掉下许多石屑。粉黄色的蝴蝶受了惊,扑扑飞到了天空中。
  霍去病一头抵在假山上,他的拳面上破皮绽血,顿时染红了假山石。
  他却觉不到痛。
  心里在痛……
  痛得他无法呼吸。
  真正伤害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设在霍府的线报,从来都是以他个人需求为中心。他只要府中下人不给他添麻烦即可,因此,所有观察回报仅仅局限于外府军士的远距离观察,根本不深入内府。
  其实河西一战后,绿阶为了保胎躺了十几天而他不能得到准确情报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对她是多么的疏忽怠慢了。
  可惜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要去真正关心她,过后亦不曾去改善,致使她受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他一回府来,还责怪她不好生保养自己,亏待了腹中的孩子。他一定令她白白受了许多担忧惊吓。
  他太冷漠,也太无情。
  他几乎,让她从自己身边永远消失。
  他的拳头又用力在假山上碾得深了一些,那石屑嵌入伤口,血水不住流淌出来。
  ——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直到今天才知道,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绿阶跟出来,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正是昨日他帮她包扎肩膀上伤口的帕子,本来洗干净了想放回他的衣箱,现在正好拿出来。
  她将他的手端住。
  霍去病的手却僵直在假山上不肯动,让他多流一点血吧,这样他的心里才不会这样堵得慌。
  “侯爷,你的袖子上都是妾身绣的,血滴上去衣服就毁了。”
  霍去病从自责中抬起头,转身望着她。
  这是他最亲最爱的人,明眸皓齿,永远平静而美丽……
  他慢慢将手臂放松下来,向她伸过去。
  是的,将手交给她……
  于是,将心也一并交给她。
  绿阶将他手上的血擦去,石屑挑走。
  她处理伤口的手法一点儿也不干脆,弄得他反而开始痛了起来。十指连着心肝,她的所有举动都牵扯到了他心底里。
  她看他伤口里尚有污垢,低下头含着他的伤口用力吸吮。她的技巧真差,不知道牙齿规避他不规则的伤口,吸吮的力度和准度都不够,可是他痛得心甘情愿。
  霍去病低头看着她的每一分动作。
  等到伤口包扎完,绿阶抬起头:“侯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侯爷不要难过。”她告诉他,“侯爷手上出血,妾身心里也会出血的。”
  霍去病心里说,知道知道,她身上出血,他的心里也一样会流血。
  她走上一步走到他的胸前……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春阶草暖昼迟长。
  夕阳轻轻击打着屋子的格子窗棂,卧榻上是两个忘情痴缠的身体。
  霍去病将绿阶的衣衫褪下,肩头的伤口包裹在白丝之中,他轻轻吻上去,慢慢挪到她颀长的脖子。绿阶也将手环起,深深陷入他的气息之中。
  她低下脖颈,寻找到他的唇和他的呼吸,一起含住开始今天的纵情狂舞。
  缠绵中带着痛楚,激情中犹记着温存,身体与身体绞合,心口与心口贴在一处。
  一样的伤口,一样的痛;一样的欢乐,一样的苦。
  霍去病一遍遍吻着那份属于他的温暖,一遍遍用身体确定着她对他的迎合。
  以往她对他的所有付出,他都觉得是他理应享受到的。
  现在他回忆起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
  新婚宴
  第五十八章
  赵清扬被挪出了冠军侯府。
  霍去病决定再去找一个女人给赵破奴,他已经不可能将这样的女人许配给赵破奴了。
  他按着绿阶的请求,将赵清扬赎出户籍,落户到临淄去。给她买了屋子,赠送了她银两,让她可以自由地过自己的平民日子。
  赵清扬离开长安城的这一天,天空铅蓝。
  绿阶坐在马车上送她一程。
  赵清扬告诉她,有一位名叫闵采儿的姑娘很仰慕从骠侯,他们应该可以成为很不错的一对。
  绿阶说:“谢谢你。”
  赵清扬笑得很明净:她与他没有什么缘分。她的选择就是,让自己的感情静悄悄永沉水底。
  ——既然不能拥有爱情,至少拥有尊严吧?
  赵清扬说:“你要好好待他。”
  就在那一刻,绿阶忽然明白了什么:“清扬姐?”
  赵清扬已经转头坐入了自己的马车中,再也没有露出自己的脸。
  她的美丽,曾经为一个人绽放了整整七年,已经足够了。
  霍去病去舅母府上特地点名看了闵采儿,果然长得很不错、也精通音律。言语之中对于从骠侯赵破奴也非常追慕。于是,请巫人将她和赵破奴一起排演了生辰八字,再邀请男女双方会面吃饭。
  赵破奴见闵采儿青春年少,语笑嫣然,心中自然满意。
  于是就是筹备婚礼,为女方准备嫁妆嫁奁。
  这场婚礼筹划已久,不消几天绿阶均已办妥,闵采儿也就从冠军侯府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
  前一回霍去病成大礼之时,皇上、皇后、卫大将军、公孙大人等等一干长安城最荣贵的人都到场,场面虽然隆重却也拘谨得很。
  这一回赵破奴成婚,与朝中的关系不大,也没什么长安城文职官员到场。霍去病便决定将这场婚礼举办成一个骠骑营军官大聚会。
  从骠侯府的大礼,自然遵照祖制。
  行完大礼之后,骠骑营的众将领团团围坐在从骠侯府的大堂之中,一起饮酒作乐,庆贺赵破奴的新婚之喜。
  大堂四周张灯焕彩,喜气洋溢。二十多名褐衣侍女腰佩红绦,端着托盘在厅堂之内穿梭往来。
  左上首是李敢和李肇几个世家子弟;中间是高不识、仆多等十来个匈奴军官;临窗的几个骠骑营军官特别引人注目,他们是以贺连东都为首的小月氏帅哥,面容虽然不很精美,但白皙的皮肤,长大的身材,微卷的长发,还有湛蓝深邃的眼睛,非常吸引人。
  他们或聚坐,或散开,端坐在各自的案桌前,随意享受着婚宴上的各种美味佳肴。彼此都是生杀场上滚过来的袍泽兄弟,都是非常亲密的人。
  “听说,赵夫人擅长音律,不知道可否让在下一饱耳福?”一位骠骑营百夫长酒酣胆张,前晚听了赵破奴对自己新妇的吹嘘,如今想来开眼界。
  赵破奴身为新郎,喜色入了眉梢,一身重色直裾显得他相貌堂堂。闻言只是故作矜持地喝酒,也不说话。他对自己的新夫人有信心,知道闵采儿一出手,则可清韵醉倒这群军人。
  霍去病也十分高兴,说:“对,赵夫人琴弹得不错。”
  闵采儿前几天都住在霍府,霍去病听过她抚琴,觉得还行。尤其是,跟某人作了对比以后,更觉得相当出色了。他还选了一张自己收藏的上古名琴给闵姑娘做嫁妆,而那个“某人”至今只能弹他常用的琴。
  霍去病大袖一挥:“就用我的蕉叶古琴,请赵夫人为大家奏上一曲。”他命令一出,立刻就有人将琴请到了闵采儿面前。
  闵采儿带着全套的金珠簪环,一身新娘婚服将她衬托得精致完美。她身边都是骠骑营的军官,军纪如山一般种在他们身中,此时都安静下来等待新娘的献演。
  闵采儿低头看了看那张琴:真是一张好琴,琴身泛着紫色的幽光,木纹匀致清晰;角徽工商排列整齐,七根长弦笔直流畅。
  她却不弹,回头笑看自己的夫君:“妾身希望能够和赵侯爷一起琴歌合奏。”
  绿阶跟她一起的时候曾经介绍过赵破奴的歌声,可惜,绿阶对赵破奴还是去年也漠草原时期的印象,对于战争洗礼过的赵破奴一无所知。
  赵破奴始料未及,被戳中了痛处:“我的嗓子坏了,久已不唱歌了。”
  闵采儿没想到:“怎么会?霍夫人说过夫君有一条好嗓子,歌声非常好听。”
  霍去病转头瞪看绿阶:什么?!
  绿阶脸色惨败:这个闵采儿说话如何这般不知道轻重?
  赵破奴颓然:“河西一战之后,我的嗓子就倒了。”
  他无意中提起河西一战,周围骠骑营的军官们也顿时情绪低沉:此处很多人都共同拥有着河西一战的惨痛记忆,看过皋兰山的风雪,听过黄河岸边的葬歌。
  闵采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僵持在当地。
  她还年轻,行事也不老熟,对于夫君又不是很熟悉,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婚宴上顿时有些冷场,那上古名琴孤单单冷落在大堂之中,泛着幽冷的紫色光芒。
  琴已经请将出来,总归要个人上去弹上一弹吧?否则隆隆重重请出来,灰不溜丢拿进去,这也太难看了。
  绿阶沉下头,心中乱跳。
  她本希望闵采儿多了解赵破奴,彼此琴瑟相和一些,于是多说了几句话。如今看来,是惹祸上身了。
  侯爷此人,乃是一个容不得瑕疵的男人。
  他要是知道,她当时听着赵破奴的那种调调儿还觉得很享受,他会怎么想?
  他要是知道,当初她自以为会放出霍府,赵破奴要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几乎是默认的,侯爷会不会发飚?
  霍去病听到闵采儿说话,想起那次也漠草原上,绿阶站在蒲公英花丛中,笑得开心的模样。
  他当时心里就觉得极度不爽,曾经以为是不满意赵破奴当兵不专心,现在看起来也有点妒忌的味道。
  他举起酒爵,自己给自己灌一大口酒:不管以前的绿阶怎么想,现在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铁打不开了,他乃是大将之才,哪能斤斤计较这些事情?
  看婚礼冷场,他撩衣欲起:他来给大家弹一曲吧。
  绿阶乃是女方主事,不得不站起来解围。
  绿阶此时根本不敢看霍去病的脸,他现在能够不立马发作她已经谢天谢地了。她认为,这圆场的事情只能依靠她自己了。
  绿阶硬起头皮豁出去了:“要不……请……容奴家为诸位将军弹上一曲?”
  “好啊——”
  高不识、仆多、张行、李肇、李敢等等骠骑营军官为了打破气氛,连忙一起鼓起掌来,“霍夫人有请,我等洗耳恭听。”
  霍去病站到一半,只好慢慢坐下来:大姐,你行么?在座的都是本将军的属下,别丢我的脸啊。
  “霍夫人”端然高坐在琴案旁,拿出跟霍去病学得功架十足的起手拨弦式。
  她弹的就是最最浅近的《淇奥》:就让霍侯爷无情地嘲笑她的琴技吧;就让通识音律的闵采儿惊诧地睁大眼睛,不明白她为何放着威风八面的霍侯爷不知道珍惜,还成天想着某个不知名的温存男子吧;就让熟悉音律的赵破奴吃惊于所谓霍夫人的不学无术吧……
  她闭着眼睛横下心,将那曲子弹完整。
  等她琴声落定,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大家也没听出有什么好来。
  不过为了给霍将军捧场,大家还是坚持着爆发出潮水一般热烈的掌声。
  可光有掌声总觉得不够,多事又好面子的骠骑营军官纷纷评价道:“霍夫人好琴技!”“霍夫人出手很快啊!”……大多数跟评价霍去病的骑射评语一样,夸赞绿阶技艺好。
  当然,也有稍微讲究一些琴曲涵义的军官,故作斯文道:“这曲子可真有意境,深远,幽静!”于是有人搭腔:“嗯,听得俺差点睡着。”
  这句评价一出,引起共鸣无数,大家纷纷点头,有好事者顺手捅醒身边已经睡着的兄弟,低声开玩笑:“以后失眠就找霍夫人。”
  被捅醒的人不明前因后果,于是大惊:“对夫人欲念不轨,霍将军岂不要杀人?”……
  立刻有人伸出熊掌,将他一记拍扁:“丫睡糊涂了!”
  霍去病暗自愤怒:一群没素质的兵痞子!
  又怒:绿阶弹不出好曲子,为什么不跟他求救?这么出丑很有意思吗?
  绿阶竭力保持平静,站起来向众人行一个礼。
  她本估计军人们忙于武功与作战,对琴曲之道并没有什么造诣,想蒙混过关。
  谁知道他们都是骠骑营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并不全是粗人。而那些匈奴胡人将领,更是出身西域各地的贵族,羌笛、琵琶个个都拿得起放得下。
  绿阶看低了他们,纯属自取其辱。
  闵采儿有些惊讶,霍去病的琴名在她们歌伎中,那是传说中的神人境界,怎么他的夫人弹成这样?闵采儿有些不甘心,脱口道:“奴家今日能否有福听一听霍侯爷的琴声?”
  大家被绿阶的蹩脚琴技催眠得毫无精神,此时有一个能够振奋精神的谁不激动?
  骠骑营的军官们一起哄叫起来:“霍将军也来一个!”
  “是啊。”……
  霍去病沉着一张脸:他要好好地弹上一曲,让绿阶看看自己的差距到底有多少?凡事均需有些自知之明,以后她要懂得藏拙,少在人前出丑了。
  手指抚到琴弦上,他的铁石心肠又忍不住一软:绿阶是他老婆,要怄气咱们回家自己怄去,人前还是给足她面子吧。
  他又为难: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绿阶已经弹成这样了,他能怎么办?
  他说:“我弹一个《十面埋伏》。”因为应景应人,大家都大声呼好。
  霍去病刻意将自己的琴技降低再降低,以至于磕磕绊绊弹完整首曲子的时候,大家殷切的目光集体变作了极端的鄙夷。
  闵采儿完全失望了:传说果然是不可信的!
  看着闵采儿稚拙忸怩的表现,绿阶忽然想起了那个大气清高的赵清扬——赵破奴真是无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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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破奴婚礼之后,除赵破奴本人留在长安城多享受几日新娘的温柔,其他人等立刻兵分三路去了各处的练兵场。
  自从匈奴人失去了河西草场,便如同被剪断了右臂,汉匈之战已经从汉弱匈强的局面完全扭转了过来。
  为了防备汉朝军人的深入大奔袭,给匈奴部族带来更加沉重的打击,大单于伊稚斜在赵信的建议下,将大部分部族都迁徙到了大漠以北,准备以数千里的荒漠戈壁来阻挡汉朝军队的铁蹄。
  大漠辽阔,荒漠艰险,皇上刘彻却并不打算停下征战的步伐。
  他认为,匈奴的军事力量尚足,不乘此时全国士气旺盛之时,将其一口气摧垮,待以时日他们恢复了元气重新会成为汉朝的威胁。
  霍去病和卫青在多次与匈奴人的第一线对抗中,认为现在的汉朝军士无论在士气、骑术、体力上都要强于匈奴士兵。最大的弱点就是汉人们长期过着农耕的田地生活,大漠气候多变而艰难,这才是汉朝军队取胜的障碍。
  因此这一次练兵的地方,除了草原,更多了戈壁、荒漠这些水草干涸的地方,让士兵们习惯于这里的生活。
  剌固屯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此处位于黑国都尉以西,是一片荒漠与土堡参差并列的地方。
  到了夜晚,风声特别恐怖,那狂风能够卷起拳头大的碎石在风中飞沙走石。戈壁旁边的土崖在这种狂风亿万年的销蚀下,都变成了奇形怪状形同城堡般的巨石。
  到了夕阳将下之时,那如血水一般浓烈的色彩铺染在荒漠上,分外苍凉酷烈。
  卫山五指插入粗糙的红色岩石之中,让自己再爬高一点。
  下面有军官在大声吼叫:“给我用力爬!用力!”
  卫山身边有足足五十名士兵都跟他一样,赤手空拳地爬在十米高的土崖上,他们上面的土崖略略向外倾斜,整个人的身体重力全部吃在手指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
  卫山腰酸手软,知道再爬上去就有可能力不能逮了。
  可是,他必须坚持上去!因为只有经过了这个考验,他才能够成为骠骑营的屯长。
  他们是骑兵,沙场杀敌全部靠骑在战马上用战刀斫砍。
  他们需要将双手练得如同鹰之铁爪。徒手爬上这土崖,是一名骠骑营军官必备的力量与技巧。
  这里最高长官赵破奴回长安去了,临行前还是将所有军务都安排得一步不差,包括今天的屯长争夺战。
  卫山回头看看身边的战友,此时他们每一个都是他的竞争对手,五十名军卒中将只有五人才能成为屯长。卫山咬咬牙,用有力的手指支撑起自己高大的身躯,继续用力往上爬。
  他们最大的障碍其实不光是这片土崖,他们都是骑兵,身材高大身体沉重,非常不适合作攀爬这种技巧性明显的动作。不过骠骑营这里精英汇聚,各种变态的训练方法在此处层出不穷,卫山要在此处出人头地,就必须适应这里的练兵方式。
  他们每个人腰里都系着一根粗麻绳,实在不行了就可以自己放手,然后在一片石块飞跌中顺利回到地面。
  卫山用舌滋润一下干裂的唇,他决不会屈服的!
  卫山用力拉住岩石,用最后的力量一个跟斗翻上土崖,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卫山抬起头一看:“霍将军。”
  “你是今日第一个上来的。”霍去病一身红衣黑甲,站在剌固屯呼啸的长风之中,发丝衣角均飞了起来。
  赵破奴还有几日婚假,霍去病的婚假已经结束了,所以他就替代赵破奴到剌固屯来。
  卫山还以为此时的剌固屯没有主帅,没有想到霍去病居然在山崖之上等他们,不由激动地道:“霍将军!”霍去病微微一摆手:“休息一下,准备晚上的遴选。”
  晚上还有?
  山崖下面传来几声惨叫,是几个军士无力攀爬,松手从土崖上掉了下去。他们固然有绳索牵住身体,但是这样爬到最后落败,将让他们很长时间无法在同伴面前抬起头来。
  霍去病在一块黄褐色的土石上坐下,卫山在霍去病身边不远处就地而坐,一起等待其他的战士爬上来。
  真的到了土崖顶端,卫山才能感觉到剌固屯罡风的猛烈与奔放。
  那奔腾的狂风好似脱缰的烈马、破堤的大河,疯了一般在天空中怒吼扭缠,如鬼啸、如狼嚎,在土崖的每一处喧嚣出凄厉惨烈的呼啸。
  那挟裹着碎沙细石的巨风,如同无形的钢刀一般,不断割痛着人的肌肤,也不断撕裂着人类的神经。
  卫山忍不住以战刀的刃尖压着地面,以防自己被这狂风卷走。
  霍去病等得无聊,对身边的随行军士道:“张行,你可有胆量来这里住一晚。”
  张行说:“听说此处到了夜晚,风更大,能够将人连地卷起。”
  霍去病笑道:“真的?那有空咱们来这里睡一晚。”
  张行点头:“好。”
  此时一股更为浩大的风从遥远的山谷,携带着千钧巨力,猛然扑向他们所在的这个土崖。错觉中,那巨大的山崖也似乎被它撼动,微微摇晃……
  卫山更为用力地将刀尖插入地面,以固定自己的身体。
  而霍去病,他索性站将起来,伸开双臂,仰面向风。
  那暴啸不已的风朝他席卷而来,他的身体随风微微晃动,隐隐可以听到,他身上的铁甲被这飞沙走石激打得铮铮作响,风声与盔甲奏响起一首铿锵的战歌,激越又豪迈……
  “好风!”霍去病喝一声采。
  “军士刘上爬上来了!”负责在土崖顶上巡视帮助那些攀崖战士的军士们,发出一声大喊。
  霍去病闻言皱一皱眉头,这也太慢了:“再给半炷香的时间,上不来就不必上来了。”
  “诺。”
  ……
  到了吃饭的时间,卫山连捏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数骠骑营的士兵整齐地席地而坐,面前是刚刚从庖厨手中端出来的饭菜。这些庖厨也都是久经训练的人,上万人的饭菜,能够在一盏茶的时间就分发到位,第一份饭菜和最末一份发出去的饭菜,连温度都相差不会太多。
  骑兵追求的就是速度,速度就是生命。所以,这种速度感的培养贯彻到骠骑营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卫山和另外三个刚才通过屯长攀爬考验的军士,坐在单独的席位上。
  这个座位是经过了考验的新任军官才有资格坐的,大家都暗暗以佩服的眼光扫视着他们四个人。
  “哐——”一记锤音击响,大家立刻抓紧时间开始吃饭。
  卫山也狼吞虎咽,但他的手指有些酸软,吃的速度比平常稍慢。
  “哐——”第二声锤响,卫山立即和大家一起将饭碗放下来。吃不完只能放在自己的兜里,他正要将饭菜饭碗放入兜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军令:“将饭碗倒扣在头上!”
  “呃——”惊讶归惊讶,大家还是立即将饭碗倒扣在了头上。
  吃得快的人只有几点油汤落在头发里,吃得慢的人满脑袋都是菜条米饭。卫山这几个刚刚经历了屯长考验的人最倒霉,他们体力消耗比较多,吃得慢了一点,一堆汤汁沿着他们的额头滴滴答答而下……
  刚刚还是大家羡慕的英雄,眨眼间就成了大家心里讪笑的对象。
  卫山轻舔脸颊边滴下来的汤汁,听到一阵虎虎步声来到他身边:“看来,赵破奴敲打得很不够。”霍去病铁青着一张脸望着这四个刚刚遴选出来的新屯长。
  “夜跑十五里。”霍去病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吃饭的营阵。
  卫山和其他三名还未能授到军阶的新屯长,灰头土脸地向着夜风狂啸的剌固屯戈壁深处跑步而去:他们今儿爬山崖、少吃饭,还要罚跑十五里。
  ——霍去病简直就不是个人!
  鸿雁来
  第五十九章
  霍去病躺在虎帐之中的竹卧榻上,手中是一卷小小的竹简。
  青铜虎戏大灯将明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竹简上,那上面的字体跟他自己的很像,只是略微秀气一些。
  那字却不够端正,微微向一边倒,想来写字的人习惯于歪靠在什么地方写字。
  绿阶习惯歪靠的地方就是霍去病的肩膀。
  当初两个人你一字我一字学的写字,绿阶习惯了靠在他的肩上,嗅着他的体息写字。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字就有一些歪倒。
  绿阶在信中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霍去病挑起唇角在端详:水平真差,随便拿了一首诗歌就来搪塞他。
  “青青子衿”,这适合说他嘛?
  “纵我不往”,他身处军营,她能来吗?
  “子宁不嗣音”,他不是三天两头带口信回去?
  “在城阙兮”,长安城的卫戍城墙她能站上去吗?守城的司直早已将她逮捕了……
  于是轻笑着拿起一枚竹简,随便涂抹道:“抄书意不妥,字亦歪倒。”命人送回长安城去。
  离别长安的时候,要求她经常写点文字来,美其名曰“考察功课”。
  其实是让自己在白天训练之后,身体放松之余可以有一样东西把玩,他在烛光中又看了好几遍,捏在手里安然入睡。
  虎戏青铜大灯在晚风中,忽摇数下渐渐熄灭。
  夜入深凉,绿阶依旧皱着眉头坐在一大堆竹简之中。
  书海无涯,她是文盲,文盲写信,多么辛苦!偏偏那收信人眼光高敞,总是在指摘她的不足之处。
  她只得又去翻找那本《诗经》,磨磨蹭蹭了大半夜才改写出了一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夏亦莫止。
  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复信,狁之故。
  昔君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思君,夏雷阵阵。
  行道迟迟,意图靡靡。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文的意思是:“采薇采薇采了一把把,现在薇菜新芽已经长大了,你一直说回家回家,春到夏也没有见到你的面容。你有家也等于没家,就是为了去杀玁狁。你也没有空闲坐下来给我写信,也是因为这个玁狁啊。
  夫君你走的时候,长安城里杨柳依依;现在我想念你呀,已经想到了夏雷阵阵。我和你之间道路遥远,我难以见到你,我心中多么伤悲,你也不能明白我的心思!”
  绿阶左看右看了一番,感到还算基本符合此时两人的情况,到了清晨交给军士让他送到军营里去。靠在冠军侯府的门前,目送远去的马蹄飞尘,不知道侯爷这回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意见了。
  那卷小竹简数日后传到军中,霍去病看着那些字,顿时绽开了笑容:这丫头还是水平不怎么样,她要是知道这首《采薇》对于战争的指责和埋怨,一定不敢引用这首诗歌。
  霍去病深感一个怨妇即将在霍府中新鲜出炉,无奈地摇头,叫过一个军士,说:“回府跟夫人说……”
  说什么?难道他的私房话让一个军士传达不成?霍去病旋即遣走他,自己端起笔墨,对着竹简比划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写不出,写来写去只有一句话,他仍然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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