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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因传

_6 张清平(当代)
  大船无脚行千里,
  北斗也行月也行。
  前边的人唱:
  天上星,
  打落台盘四个钉。
  后边的人应:
  七星原来伴北斗,
  阿哥原来伴妹行。
  对面山坡上的滑竿客也兴致勃勃地唱着:
  甘蔗过篱十二节,
  不知哪节是真糖。
  这边的滑竿客应和:
  甘蔗过篱十二节,
  中心一节是真糖。
  对面的滑竿客唱:
  楼上娇娥十二个,
  不知哪个是真双。
  这边的滑竿客应:
  楼上娇娥十二个,
  中心一个是真双。
  林徽因入迷地听着。梁思成说:“我们在绵阳考察的时候,滑竿客的对歌也很有趣。比如要是路上有一堆牛粪,前边的人就会唱‘天上鸢子飞’,后边的立刻回答,‘地上牛屎堆’,后边的人就知道小心的避开牛粪了。路上的石板如果活动了,前边的人就会唱,‘活摇活’,后边的人就会应,‘踩中莫踩角’。要是对面走来一个姑娘,恰好这姑娘脸上有点麻子,前边就唱,‘左边有枝花’,后边的立刻接上,‘有点麻子才把家’。”
  刘敦桢接过来说:“要是厉害的姑娘,马上就会还嘴说,‘就是你的妈’。”
  林徽因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老梁,你怎么不给我把这些记下来,满可以编一本滑竿调了。”
  宝顶山的摩崖造像,数以万计,以大佛湾和小佛湾规模为最大。
  大佛湾是一个幽深的马蹄形山湾,长500米,崖壁陡峭,雕刻分布在东、南、北三面,有30多幅巨型雕刻,最让人赞叹的是“六道轮回”、“广大宝楼阁”、“华岩三圣像”、“千手观音像”、“九龙浴太子”、“十大明王像”等。
  林徽因说:“这里的造像与北山不同,都是很有趣的佛教故事,很有些人间烟火味。”
  刘敦桢说:“这里的石刻,大多数是密宗造像题材,反映了密宗势力和在唐后期曾盛极一时的景象。”
  在宝顶山圣寿寺西侧,有著名的大宝楼阁,现存造像六百余尊,遍布石壁四垣,中有小室,名毗卢庵,内外壁镌刻唐柳本尊行化图,以及地域变相图,雄伟壮观,前面的方形石塔,共有3层,刻满12部大藏经目录。
  大佛湾的南岩,有宝顶圆觉洞,为整石开凿,洞顶上方开窗采光,洞顶泉水引人洞中,经壁间小沟流入龙口吐出,再注入暗沟流出洞外,泉声叮咚,和谐悦耳,愈发增进了艺术境界,如诗如梦,为这庄严佛境平添了不少自然情趣。
  洞正壁刻佛像3尊,左右壁有12圆觉菩萨,趺坐莲台,妙丽庄严,姿态各异,衣服、肌肉质感真实,好像穿了薄薄的绸纱,衣褶流畅自如。壁间刻楼台亭阁,人物鸟兽,花草树木,幽泉怪石,近似写实作品。
  林徽因忘情地临摹着。
  大家一再催促,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下山的路上,林徽因大谈着考察的感受,在这里她所看到的是一种顿悟和诗的意境,诉诸更多是人文精神,花即非花,让人在心里看到各自的灯光。
艰难的岁月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烈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阳光正在窗户上泼洒着桔黄色的写意。林徽因用目光寻找着那一对靛蓝色的小鸟,它们在窗外的竹梢上跳着、唱着,仿佛从唐诗中飞来的鸟儿,阳光梳理着它们轻灵的羽毛。有时它们便跳到窗台上来,在这个狭长的窄窄的舞台上蹁跹着。
  窗子外面是刈割过的田野,甘蔗林伐光了,稀疏的枯叶在空旷的野地里横陈,大地呈现着从未有过的宁静,欢乐和苦恼全都籽粒归仓,黛色的水牯惬意地躺在田头,反刍着岁月。
  窗子的后面有孩子在跑动,孩子们永远是快乐的,孩子们的快乐平凡而简单。一只小小的田螺,一只拇指大的棒棒鸟,都可以让他一直笑到甜甜的梦里。
  林徽因多么羡慕窗外的一切,羡慕在窗台上舞蹈的小鸟,羡慕在窗外跑动的孩子,她也需要那么一小点儿平凡而简单的欢乐,而此刻,她却只能躺在病床上,一任阳光在窗棂上涂抹着晨昏。
  从大足考察回来之后,因劳累又受了风寒,她的肺病再次复发,连续几周,高烧四十度不退。上坝村无医无药,梁思成去李庄镇请来史语所的医生为她诊治,无奈他也学会了打针。
  艰苦的日子伴着川南的冬天来临了,营造学社的经费几近枯竭,中美庚款基金会已不再补贴,只好靠重庆的教育部那杯水车薪的资助。成员的工资也失去了保障,幸亏史语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负责人傅斯年和李济伸出援助之手,把营造学社的五人划入他们的编制,每个人才能拿到一点固定的薪水。
  林徽因和梁思成两人的工资大部分都买了昂贵的药品,用在生活上的开支就拮据起来,每月开了工资,必须马上去买药、买米,通货膨胀如洪水猛兽,稍迟几天,就会化作废纸一堆。
  林徽因吃得很少,身体日渐消瘦,几乎不成人形,在重庆领事馆的费正清夫妇,托人捎来一点奶粉,像吃油一样谨慎地用着,为了改善一下伙食,梁思成不得不学着蒸馒头、煮饭、做菜,他还从当地老乡那儿学会了腌菜和用桔皮做果酱。
  实在没有钱用的时候,梁思成只得到宜宾委托商行去当卖衣物。
  每当站在当铺高大的柜台下面,梁思成的双腿就忍不住发抖,觉得自己的身躯在一点一点地矮下去。留山羊胡的帐房先生,总是从那双高度近视的镜片后面,闪出一种嘲弄的目光,他只对梁思成递过来的东西感兴趣,可每一次他都把价钱压得不能再低。梁思成拙于谈价钱,帐房先生的算盘打得飞快的时候,那声响如同一梭子弹打在他的心上,每一次他都逃一样弹出了那家当铺。
  衣服当完了,便只好把宝贝一样留下来的派克金笔和手表送到那山一样巍峨的柜台上。帐房先生对梁思成视为生命的东西,却越来越表现出冷漠和不耐烦。一支二十年日夜伴随他的金笔,一只从万里之遥的美国绮色佳购得的手表,当出的价钱只能在市场上买两条草鱼。
  拿回家去,他神色凄然地说:“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这块金表拿来红烧。”
  林徽因除了苦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唯一没有当掉的就是那架留声机了。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音乐成了他们的药品和粮食。林徽因喜欢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作品,一曲《维也纳森林故事》、一曲《月光水仙女之舞》、一曲《胡桃夹子》,便把人带人一个奇幻的世界,只有在音乐里才能同遥远的先哲对话,让心灵听到明日的传闻,只有音乐才能让他们暂时忘掉苦难。
  从这只黑色底片上旋转出来的音乐,把浸渍在盐水里的心,悄悄地冰释了。那音符是一群精灵,因为它们的降临,这两间简陋的屋子里充满了光辉。阴冷的冬天,在大面积地退去。音乐的芳香,在所有的空间弥漫着一个季节的活力。
  更多的时候,林徽因以书为伴,雪莱和拜伦的诗伴她挨过沉默、孤寂的时光。那些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的心里生长着:你那百折不挠的灵魂——/天上和人间的暴风雨/怎能摧毁你的果敢和坚忍!/你给了我们有力的教训:/你是一个标记,一个征象,/标志着人的命运和力量;/和你相同,人也有神的一半,/是浊流来自圣洁的源泉。
  当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耗尽的时候,她便从这些诗句中,重新汲取到了力量,如同一个在沙漠里跋涉太久的旅人,惊喜地发现了甘泉和绿洲。
  费正清和费慰梅夫妇知道了他们在李庄的困境,数次来信劝他们去美国治病,同时在那里也可以找到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感激老朋友的关心,他们商议着给费正清夫妇写了一封回信: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们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病情稍微好些的时候,林徽因便躺在小帆布床上整理资料,做读书笔记,为梁思成写作《中国建筑史》作准备。那张小小的帆布床周围总是堆满了书籍和资料。
  林徽因只是从窗外景物的变化上感受着季节,夏天来临了,小屋里的气温骤然升高,闷得像蒸笼。宝宝放了暑假,空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教宝宝学习英语,她用的课本是一册英文《安徒生童话》。暑假结束,宝宝已经能够用英语很流畅地背诵那些故事了。
  小弟也上了小学,虽然生活环境艰苦,可是这孩子的个头还是长了不少。这一年到头,他几乎是一直打着赤脚,快上学的时候,外婆才给他做了一双新布鞋。
  生活就这样迈着蹒跚的步履前进。
  由于营造学社的资金严重不足,对西南地区的野外考察只好停了下来。
  林徽因、梁思成和大家一起商量恢复营造学社已经停了几年的社刊。
  抗日战争时期的四川,出版刊物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在李庄乡下。没有印刷设备,他们就用药水、药纸书写石印。莫宗江的才华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他把绘制那些平面、立体、刨面的墨线图一揽子包了下来。他描出的建筑图式甚至可与照片乱真。从抄写、绘图、石印、折页、装订,学社的同仁一起动手,最紧张的时候,连家属和孩子们也都参与了劳动。一期刊物漂漂亮亮地出版的时候,大家高兴得又笑又跳。
  继抗战前的六期汇刊之后,第七期刊物便诞生在这两间简陋的农舍里。
  向命运喘息的人,却终究不会把自己抵押给命运。有时候,命运当胸一拳,会击倒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然而,林徽因却顽强地抗争着。
  窗子外面的景色变幻着,田野重新勃发生机,雨后的甘蔗林,可以听到清脆的拔节的声音,那声音如火苗般燃烧着。棒棒鸟照旧是窗台上的客人,它们洞悉所有季节的秘密。林徽因把她的诗句写在纸上的时候,阳光仍旧在窗户上泼洒着桔黄色的写意: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三弟之死
  山雨滂沱。
  雨的鞭子抽打着如磐的大夜,鞭影闪着遥远的电光,竹林匍伏下来,10万竿竹子一起发出爆裂的声音,小屋像雨中的一片叶子1931年两次来我国讲学,传播他的思想。声称自己的哲学是,忽明忽暗,跌跌撞撞的在夜的灼伤处飘荡着。
  林徽因坐在窗前,倾听雨声与夜的厮杀,闪电在空中挥舞着腥红的血光,整个世界在恐怖的夜雨中睡得平稳而安详。
  一首诗刚刚写罢,诗句在稿纸上烧燃着,每个字像雷声撼动她的心壁。
  这是一首写给三弟林恒的诗。今天是他壮烈殉国3周年忌日。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这是1944年的秋天,你离去已经3年了,时光这个万能的医师,却不能使心灵的伤口愈合。那道伤口将会永远新鲜如初,不经意碰一下,就会引发起灵魂的血崩。3年了,一切都历历在目,如同昨天,唯一忘掉的,是听到那个噩耗的时刻。
  那天,你的姐夫从重庆回来,一脸凄然之色,沉默许久,才说出了你遇难的消息。已经整整3个月没有接到你的信了,白发的母亲,天天倚门盼望,孩子们天天望着空中发呆,不知舅舅在哪片云朵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天天笼罩着我,这种预感每日让我彻夜难眠。父亲遇难的时候,这种纷乱的心绪每天缠绕在我的心头,不幸的消息如期而至,任何盼望都已落空。如今是轮到你了,我天天惶恐着,心里一遍又一遍为你祈祷着平安,母亲也似乎预感到什么,每天的话题总离不开你,还悄悄地去庙里为你烧过香。
  你的后事,是你的姐夫瞒着我和母亲去办的。他最终无法隐瞒这个让人心碎的消息,看到他带回的那把“中正剑”——你留下的唯一遗物,母亲昏倒了,两个孩子也哭成了一团。在晃县与我们邂逅的一批特别朋友——航校学员,每到休息日,便到家里来玩,诉说乡愁和苦闷。他们学成时,我和你的姐夫被邀请作“名誉家长”出席毕业典礼。没想到此后不到两年,这批朋友先后牺牲了,连仅有的一个幸存者,也在不久前的衡阳战役中被击落失踪了。他们阵亡后,私人遗物寄到我这里,每一次我都失声痛哭一场。而我早已没有了眼泪,在父亲去世时就已经流光了。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弟弟,你走得太早了,你刚刚23岁,死神将为你永远保留了这个美丽的年龄,本来你离它是那么遥远。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那个夏天长了一头痱子,哭起来惊天动地、彻夜不眠的小淘气,你还是经常把自己的名字写成“■”,爹爹来信说该挨打的小淘气。刚刚毕业的时候,你到家里来辞行,你是多么年轻的空军上尉呀,说是要上战场了,你那么轻松,仿佛是要进行一次愉快的远足,赴一个美好的约会。
  然而,弟弟,你并不不知,战争对于它的参加者意味着什么。你讲过你的同学那么多悲壮的故事,炸弹不是美丽的花束。你轻松的告别,是怕母亲为你担惊受怕,从那个时候起似乎你已经长大了。这就是战争,它能让一个孩子在瞬间变得成熟;它是文明的逆子,又是文明的慈母。它毁灭着,它创造着,它需要用千千万万青年人的血,来浇灌那橄榄枝条。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都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想望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弟弟,我仿佛看见你驾驶着“老鹰七五式”——你的铁鸟,呼啸着冲上天空,舷窗外的云彩燃烧着,整个天空,翻滚在雷与火之中,你的机翼下面,是一座和平宁静的城市,母亲在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摇篮里的孩子,睡得那么香甜。而你,只听到了云的啸叫,敌机身上的“太阳”标记,刺痛着你的眼睛。
  你按动按钮,你感到了天空被撕裂的阵痛。你们离得已经很近了,也许你看到了那张脸,让你觉得竟然有几分熟悉,如果不是战争,你们也许会是经济交往中的伙伴。你看到那张脸极度地扭曲着,你想对他吹一声口哨,然而,你的机身突然颤抖了一下。
  你多少次抱怨过你的飞机,说它是那样的笨拙,那样的老态龙钟。你说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装备,你经常幻想着你能够驾驶一架灵巧的铁鸟。在你参战之前,你和你的一群同学到家里来,谈的话题总是这些。你们用模型一遍遍比划着,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战斗场面,还拉了我做你们的参谋。那房间里的“空战”,轻松得像一场游戏,可你们却是那么认真,在你们看来,那也许是真正的短兵相接,尽管死亡离你们那样遥远。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的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作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会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也许,从童年时你就读懂了战争,读懂了死亡。父亲遇难之前,你们同家里的大人一样,木鸡似地在人前愣着,虽然你们不明白,战争将会给你带来什么。爹爹的平安电报发回家来的时候,你们拿着电纸大声欢呼着,冲锋似地在院子里奔跑着,叫着“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
  当爹爹的死讯传来,你们泪滢滢攒聚在一起,相互偎依着,睁大了迷茫的眼睛,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天空好端端地会塌了下来。
  爹爹出殡的时候,几个兄弟忘掉了恐惧,小四、小五在灵前翻着跟斗,嘻嘻地打闹着,小小的年纪,实在不懂得死是怎么一种含义。而你那时却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你把几个兄弟召集在一起,将军一样地宣布,你们要组织童子军,杀到关外去,替爹爹报仇,你们趁着夜色悄悄离家,是母亲哭泣着把你们拖了回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你一句话也不说,都说你的性格变了。你曾是兄弟中最活泼的一个,每次志摩大哥到家里去的时候,总是你同他嘻笑,缠着他讲故事,一听说他要走,就忙着去藏他的帽子。
  从那之后你变得深沉了。你的深沉,同你八岁的年纪是那么不协调。中学毕业后,你准备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将来走实业救国的路子,发生在1935年12月的那场运动,使你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抉择,在游行的学生队伍中,你是走在最前面的,为此你遭到了穿黑夹克的政治宪兵的毒打,那天你失踪了,你的姐夫思成跑遍北平接受受伤学生所有的医院,我一刻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每声铃响,都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后半夜才有了你的消息,我驱车赶往西城一个偏僻胡同,把你接回家里,你的伤没有痊愈,便放弃了进清华大学机械系的设想,毅然报考了空军学院。你立志将来从武,你报考空军学院时谁也拦不住,你把生命的意义过早地看穿了,你终于在穿上军装之前,就成为懂得死亡的军人。
  从战争爆发以来,你就随学院南迁,1939年夏天到了昆明,1940年春天,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同班100多名学员中,名列第二。短短的几年,你脸上的稚气渐渐消退了,你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沉思,你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老练的空军驾驶员,对这个经常同死神照面的职业,你却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弟弟,我又看到那一团燃烧的云了,它烧得那样热烈,那样壮美,那样灿烂!
  在云的另一面,你冲了出来,你的铁鸟燃烧着,它的翅膀折断了,它的血液斑斓了全部天空,也许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那张脸,他狰狞地笑着。
  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你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朝那张脸撞过去,云天里一声雷般的轰鸣,火光烧红了半壁天空。
  很快,天空复又一碧如洗,缕缕微弱的黑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更多的人听到那声贯耳的雷鸣,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在他们头顶上发生或结束过什么。
  弟弟,你折戟沉沙的英雄故事,只有巍巍的峨嵋山会记下你的名字,不管它的草木经历过多少番枯荣;只有奔腾的岷江会记下你的身影,不管它消逝过多少流水。
  战争,原本是让女人走开的,可是我却一步步走近了它。你把所有的都交出了,是那样慷慨,那样义无返顾。
  然而,你注定会被忘却。
  历史原本就是一个神秘的作坊,上帝的魔掌随意操纵着它,改变着它,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命都小如芥子,没有人会计算你所付出的代价。
  弟弟,我知道这一切你都不会计较,因为死亡保留了你最美丽的年龄。
  这是你独有的一份辉煌。
  雨和夜的厮杀终于结束。
  弟弟,你看今天太阳多好?
工作着是美丽的
  1942年,梁思成接受国立编译馆的委托,编写一部《中国建筑史》。
  这也是他们远在英美留学时的夙愿,由他们执笔写的《中国建筑史》,将是第一部中国人自己写的建筑史。为了这部书的写作,实际上他们在几年前就开始收集资料了。
  林徽因的肺病越来越严重,经常大口大口地咳血,梁思成的身体也垮了下来。他的脊椎病重新复发,写作的时候,身体支撑不住头的重量,只好找一只玻璃瓶垫住下巴。
  林徽因承担了《中国建筑史》全部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工作,并执笔写了书中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这一章是全书的主干,共有七节,分别为:五代汴梁之建设;北宋之宫殿苑囿寺观都市;辽之都市及宫殿;金之都市宫殿佛寺;南宋之临安;五代、宋、辽、金之实物;宋、辽、金建筑特征之分析。
  在这一章中,她介绍了宋、辽、金时代,中国宫室建筑的特点和制式,以及宗教建筑艺术,中国塔的建筑风格,辽、金桥梁建设,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证。
  大量资料来源,是他们数年来考察中国建筑获得的第一手材料。仅是中国的塔,她就列举了苏州虎丘塔、应县木塔、灵岩寺辟支塔、开封祐国寺铁色琉璃塔、涿县北塔及南塔、泰宁寺舍利塔、临济寺青塔、白马寺塔、广惠寺华塔、晋江双石塔、玉泉寺铁塔等数百种。细心地研究了它们各自的建筑风格、特点宗教意义,成为集中国塔之大成的第一部专著。
  另外,林徽因还以详实的资料,分析了中国佛教殿宇的建筑艺术,对正定县文庙大成殿、山西榆次永寿寺雨华宫、辽宁义县大奉国寺大殿、山西五台佛光寺文殊殿、正定龙兴寺摩尼殿和转轮藏殿、宝坻广济寺三大士殿、山西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及海会殿、善化寺大雄宝殿、河北易县开元寺毗卢、观音、药师三殿、少林寺初祖庵大殿、山西应县净土寺大雄宝殿、河南济源奉仙观殿、江苏吴县玄妙观三清殿等殿宇的建成年代、廊柱风格、斗拱结构、转角铺作诸方面进行了论证与分析。这些都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工作着是美丽的。林徽因、梁思成在写作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慰,倾注在创作中的时候,便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他们梦想着等战争结束了,他们的身体好起来,能再去全国各地考察。梁思成说,他做梦也想去一次敦煌,如果上帝给他以健康,他就是一步一磕头,也要磕到敦煌去。林徽因说,她最向往的是对江南民居的考察,在南方呆这么多年,没有来得及实地考察真是太遗憾了。
  在他们的书稿即将完成的时候,费正清、陶孟和从嘉陵江搭乘小火轮溯江而上,整整四天旅程,11月14日来到李庄镇。费正清是专程来探望这对老朋友的。他们自1935年圣诞节分手以来,直到1942年9月26日在陪都重庆与梁思成相逢,差不多七年时间没有见过一次面。那次相逢,他们激动地握着手达五分钟之久。
  他们一进门,费正清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几乎是原始人类穴居状态的生存条件下,这两位中国第一流的学者,虽然成了半残废,却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全身心地投人工作之中。在他们的病榻周围,是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文稿。
  费正清望着林徽因,心情十分激动。几年不见,竟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费正清终于忍不住说:“我很赞赏你们的爱国热情,可在这样的地方做学问,也确实太难了,你们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要是美国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改善自己的生态条件,而绝不是工作。西部淘金者们,面对着金子的诱惑,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设法使自己有舞厅和咖啡馆”
  陶孟和说:“还是去兰州吧,我的夫人也在那里,西北地区干爽的空气有助于治好你的病。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写你们的书”
  费正清也建议林徽因去美国治病,他可以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林徽因说:“你们住上几天,也许会有另一种看法。”
  后来,费正清在他的《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满怀深情地谈到当年去李庄访问徽因和思成的情景。
  梁家的生活仍像过去一样始终充满着错综复杂的情况,如今生活水准下降,使原来错综复杂的关系显得基本和单纯了。首先是佣人问题。由于工资太贵,大部分佣人都只得辞退,只留下一名女仆,虽然行动迟钝,但性情温和,品行端正,为不使她伤心而留了下来。这样,思成就只能在卧病于床的夫人指点下自行担当大部分煮饭烧菜的家务事。其次是性格问题。老太太(林徽因的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习惯,抱怨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北京;思成喜欢吃辣的,而徽因喜欢吃酸的,等等。第三是亲友问题。我刚到梁家就看到已有一位来自叙州府的空军军官,他是徽因弟弟的朋友(徽因的弟弟也是飞行员,被日军击落)。在我离开前,梁思庄(梁思成的妹妹)从北京燕京大学,经上海、汉口、湖南、桂林,中途穿越日军防线,抵达这里,她已有五年没有见到亲人了。
  林徽因非常消瘦,但在我作客期间,她还是显得生气勃勃,像以前一样,凡事都由她来管,别人还没有想到的事,她都先行想到了。每次进餐,都吃得很慢;餐后我们开始聊天,趣味盎然,兴致勃勃,徽因最为健谈。傍晚五时半便点起了蜡烛,或是类似植物油灯一类的灯具,这样,八时半就上床了。没有电话,仅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唱片;有热水瓶而无咖啡;有许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单但缺少洗涤用的肥皂;有钢笔、铅笔但没有供书写的纸张;有报纸但都是过时的。你在这里生活,其日常生活就像在墙壁上挖一个洞,拿到什么用什么,别的一无所想,结果便是过着一种听凭造化的生活。
  我逗留了一个星期,其中不少时间是由于严寒而躺在床上。我为我的朋友们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工作所表现出来的坚韧不拔的精神而深受感动。依我设想,如果美国人处在此种境遇,也许早就抛弃书本,另谋门道,改善生活去了。但是这个曾经接受过高度训练的中国知识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纯朴的农民生活,一面继续致力于他们的学术研究事业。学者所承担的社会职责,已根深蒂固地渗透在社会结构和对个人前途的期望中间。如果我的朋友们打破这种观念,为了改善生活而用业余时间去做木工、泥水匠或铅管工,他们就会搞乱社会秩序,很快会丧失社会地位,即使不被人辱骂,也会成为人们非议的对象。
  费正清因感冒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林徽因便拿了她在李庄写的诗给他与陶孟和读。让他们惊奇的是,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林徽因居然还洋溢着诗情。
  费正清退烧以后,林徽因、梁思成陪他们去外边散步,费正清对这川南小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林徽因说:“中国南方的民居,最充分的体现了中国的人文精神,我有个设想,等身体好起来的时候,要对江南民居作一番详细地考察。”
  费正清说:“林,我已经明白了,你的事业在中国,你的根也在中国。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的植物。”
  在参观傅斯年位于僻静寺院的图书馆之后,费正清还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了来自美国南达科他州斯宾克县的传教士詹森博士,尔后与陶孟和重登小火轮返回重庆。
  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
  消息传来,贫病交加的林徽因、梁思成夫妇,欣喜若狂,8年的离乱终于结束了,好像陷进古井里的人,一下子看到了阳光。可是梁思成当时不在李庄,在重庆正与两位年轻的作家在美国大使馆食堂共进晚餐。
  林徽因庆祝的方式是极其特别的,她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坐轿子到茶馆去,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离开她的居室,以茶代酒,庆祝抗战的胜利。梁思成兴致勃勃地回到李庄镇后,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买了肉和酒,还请了莫宗江一起相庆。林徽因也开了不喝酒的戒,很痛快地饮了几杯。
  乘着酒兴,梁思成大声教宝宝和小弟朗诵杜甫的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宝宝和小弟看到将要随父母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北平了,也雀跃起来。
  随着“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们的心情也一天天不平静起来。
  然而,林徽因看到和听到的消息,使她心中非常不安,虽然日寇已经投降,可是歌乐山上空依然是战云密布,蒋介石调兵遣将,准备打内战。
  1946年1月,她从重庆写给费慰梅的信中说: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的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苦难。一个人毕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察觉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我作为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行动不能自如,心情有时很躁。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了,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么焦灼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
  在这同时,林徽因为另一桩事心情一直很沉重。营造学社经费来源完全中断,已无法再维持下去,刘敦桢与陈明达已先后离去,留下的也人心散乱。梁思成觉得,中国古建筑研究,经过营造学社同仁数年努力,已基本理清了各个历史时期的体系沿革,可以告一段落,战后最需要的是培养建设人才。
  他们一家商量着,先到重庆看看病,再到昆明会会老朋友,建议西南联大负责人梅贻琦在清华大学增设建筑系。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搭乘史语所一辆去重庆的汽车,一大早就上路了。去之前,史语所的朋友们劝她:“林小姐,还是到协和医院去治疗吧,重庆毕竟不是北平。”
  到了重庆,她大部分时间呆在中研院招待所里,那时费慰梅来华在美国大使馆当文化专员,继李庄相会不久,她们又第二次在重庆见面。费慰梅有时开车带她到城里去玩,有时开车到郊外南开中学去接在那里读书的儿子小弟,有时开车到美国大使馆食堂一同就餐,有时到她和费正清刚刚安顿下来的家里小坐。在重庆,费慰梅还请著名的美国胸外科大夫里奥·埃娄塞尔博士检查了她的病情。当她的身体允许的时候,费慰梅还带她们全家去看戏和电影,林徽因和儿子小弟还参加了马歇尔将军在重庆美新处总部举行的一次招待会,在那里见到了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周恩来,“基督教将”冯玉祥等名人。
  后来,他们又找了一家比较好的教会医院再次检查,梁思成说,咱们一定把身体全面检查一下,回去路上心里也踏实。
  X光检查以后,医生把梁思成叫到治疗室说:“现在来太晚了,林女士肺部都已空洞,这里已经没有办法了。”
  梁思成如五雷贯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他不知怎么和林徽因走出医院的。
  林徽因却很坦然,安慰梁思成:“现在我觉得好多了,回到北平,很快就会恢复过来。”这话如一把刀子扎在梁思成心上,全身每一个器官都在流血。
  在重庆他们商定,梁思成先回李庄处理北返事宜,费慰梅同林徽因乘机去昆明。
  重访昆明的住所是军阀唐继尧后山上的祖居,那祖居的窗户很大,有一个豪华的大花园,几株参天的桉树,枝条垂下来的芳香随风摇曳。
  长期的分离之后,又有张莫若、钱端升夫妇、老金等老朋友聚集在她的身旁,她欣喜若狂,床边总是缭绕着没完没了的话语。
  这年2月28日,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信,报告了她昆明之行的情况: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三件事,至少有一桩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朗气清、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并非最无关紧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桩我享受到的远远超过我的预想。几天来我所过的是真正舒畅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独自住李庄时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11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处于特殊境遇的朋友们在昆明是怎样生活的,……加深了我们久别后相互之间的了解。没用多少时间,彼此之间的感情就重建起来,并加深了。我们用两天时间交谈了各人的生活状况、情操和思想。也畅叙了各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还谈了各人家庭经济,以及前后方个人和社会状况。尽管谈得漫无边际,我们几个人(张奚若、钱端升、老金和我)之间,也总有着一股相互信任和关切的暖流。更不用说,忽然能重聚的难忘的时刻,所给予我们每个人的喜悦和激奋。
  尽管昆明的海拔高度对徽因的呼吸和脉搏有不良的影响,但她周围有许多老朋友为她作伴,有看不完的书,还有女仆和老金热心周到的照顾,她心里感到十分惬意。
  林徽因给费慰梅还写信讲述了住在唐继尧“梦幻别墅”的感受:
  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到花园周围来值班,那明亮的蓝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房间这么宽敞,窗户这么大,它具有戈登·克莱格早期舞会设计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阳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种梦幻般的方式射进窗户里来,由外面摇曳的按树枝条把缓缓移动的影子泼到天花板上来。
  不管是晴天或者下雨,昆明永远是那样的美丽,天黑下来时我房间里的气氛之浪漫简直无法形容——当一个人独处在静静的大花园中的寂寞房子里时,忽然天空和大地一齐都黑了下来。这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忘不的。
  梁思成的建议,很快得到了梅贻琦的支持。梅贻琦答复,首先在清华大学工学院开办建筑系,并聘他为系主任。梅贻琦还告诉他,清华大学不久就要返平,让他也做好回去的准备。
  这年7月,西南联大教工北返,林徽因、梁思成一家也跟他们一起,乘一架改装的军用飞机,由重庆顺利地回到北平。
重返北平
  阔别9年的故都,又重新走回林徽因的梦里。
  她在心中多少次勾勒过的北平的景象,却变得扑朔迷离。铺天盖地的太阳旗已不复见,代之而起的是酒幌一样的青天白日旗,经幡似地在每家的门楣上招摇着。
  林徽因如坠五里云雾,向过路的人一打听,原来今天是教师节。北平政府正准备举行八年来的祭孔大典。
  空中飘过悠扬的鸽哨,连年的战火,却没有让这些带翅膀的和平天使,失去自己的天空。
  前三门大街上,一辆辆十轮卡车隆隆驰过。钢铁的庞然大物,半罩炮衣,裸露着粗大的炮管,金属的冰冷仿佛要冻结盛夏的阳光。骄横的士兵们坐在炮车上,向街上的人打着口哨。
  林徽因带一双儿女,站在“信增斋修表店”的屋檐下,看着这纷乱的街景,她不明白,大成至圣先师重新被邀请到这座故都,虽然没有异族的刺刀对着他的胸膛,然而这满街的炮车,不知该让他怎样“发乎情,止乎礼义”。她殷殷感觉,血与火的搏杀就要开始了。
  回到北平之后,他们把家安在了清华大学的宿舍。梁思成匆匆组建起清华大学建筑系,很快又赴美考察战后的美国建筑教育。同时,应耶鲁大学的聘请,做为期一年的讲学,教授《中国艺术史》。
  战后的北平,由于经济萧条带来了物价飞涨,工商业纷纷倒闭。国统区的钞票长了翅膀。在他们回来的几个月内,北平的大米由法币900元一斤,猛涨到2600元一斤。清华大学的学生食堂前,常常拥挤着出售衣物的学生,铺在地上的旧报纸上,用毛笔写着:“卖尽身边物,暂充腹中饥。”
  看着那些孩子一张张菜色的脸,林徽因心中非常难过。饥饿的阴影笼罩着北平,也笼罩着清华园。清华园民主墙上,出现了反饥饿的呼声:“内战声高,公费日少,今日丝糕,明日啃草。”也有标语写着:“饿死事大,读书事小。”另一个壁报上呼吁:“向炮口要饭吃!”
  这时,上海、南京等地也开始了抢救教育危机的运动,反饥饿、反内战的浪潮,由南而北,汹涌澎湃。清华大学开始罢课,高音喇叭播送着学生的罢课宣言:“今天饥饿迫使我们不能沉默。今天为了千千万万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民,为了在内战炮火下忍受饥饿的全国同胞,我们不得不放下了我们的书本。……一切根源在于内战。内战不停,则饥饿将永远追随人民。”
  林徽因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他们一家浪迹萍踪,整整9年,回来已是两手空空,带出的衣物,也在四川当光吃净。刚刚踏上故土,贫困和饥饿,如影子一样又跟随他们而来。
  她的病也越来越厉害,痛苦又在苦苦地折磨着她。
  1947年夏天,在欧洲战场饱经硝烟浸染的萧乾,由上海来北平探望老友林徽因。来之前,他曾接到林徽因的信:一定得留一个整天给她。
  当萧乾来到清华园林徽因的寓所时,老远就望见她的宅前竖了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写着:这里有位病人,遵医嘱需要静养,过往行人请勿喧哗。
  一进门,萧乾轻轻喊了声林小姐。
  林徽因从屋里出来,紧紧握住萧乾的双手,眼里储满了泪水,惊喜地大声嚷着:“秉乾,快进屋,干嘛这么轻手轻脚的。”萧乾指了指门口那块木牌。
  林徽因说:“你大概没想我这个需要静养的病人,一天到晚在这高声大嗓地接待客人,那块牌子是总务处写的。”
  坐下之后,萧乾问起了林徽因这几年在南方的生活。林徽因说:“咱们早就讲好了,这一天先听你讲。”
  萧乾喝了口茶,讲起了他们在昆明分别后的经历。
  萧乾从他初到英伦时讲起。
  当时德军已吞并了奥地利和捷克,欧洲局势十分紧张,如一座一点即爆的火药库,一场大战必将爆发。这期间,萧乾接到了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来信,该院中文系缺一名讲师,经于道泉先生推荐,邀萧乾前往担任。《大公报》总编胡霖也很高兴。他设想萧乾可先去东方学院教书,同时注意欧战动态,给《大公报》撰写稿件。萧乾去英国的路费也是《大公报》提供的。他在伦敦大学办公的地方,据说是弥尔顿当年在剑桥读书时居住的宿舍。
  林徽因兴奋起来:“秉乾,你真幸福,我很崇拜弥尔顿,他的《五月晨歌》写得那么动人——欢迎富丽的五月啊,/你激扬欢乐,青春和热情的希望;/林木、树丛是你的装束,/山林、溪谷夸说你的幸福。/我们也用清晨的歌曲向你礼赞,/欢迎你,并且祝你永恒无边!”
  萧乾又讲起了欧战开始的遭遇。
  那个时候,伦敦大学已由剑桥搬回伦敦,正好赶上德军飞机长达一年的大轰炸。萧乾谈起他目睹过的英军和德军的空战。那个下午,伦敦市区的上空,一片黑鸦鸦的机群,机枪的扫射声,炸弹的爆炸声,仿佛把伦敦整个掀翻起来,这一天是9月15日,亦是德国空军司令戈林宣布的“鹰日”。萧乾同房客们一起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他绘声绘色地给林徽因学着:“‘啊,天哪,他们交上火啦。’你看,这哪像广播战争新闻,简直是在广播一场有趣球赛。”
  林徽因说:“英格兰民族就是这样天生的幽默和乐观,我在英国读书时,跟克伯利克先生一家去南海边度假,路上克伯利克让人偷走了盛钱的手提箱,那老先生耸耸肩说,火车还没下,帮忙提箱的人早上来了。”
  萧乾说:“是啊,英国人就是这样的豁达乐观。希特勒派飞机撒的传单,也让英国人作了募捐的工具,他们把那些劝降的传单收集起来,卖一便士或两便士一张,几分钟就能收十多个英镑。后来每张贵到五个先令,收集者又出了新花样,看一眼就要付一便士,这下集资就更多了。”
  林徽因大笑起来。
  萧乾说:“德军飞机那天轮番轰炸的时候,钢琴家缪拉·海斯和一批英国音乐家却在市中心国家艺术馆举办‘午餐时间音乐会’,我常到那去,花上一个先令,买张入场券,一边啃面包,一边听优美的音乐,而窗外却是炸弹声和高射机枪声。一个民族的心理素质,将决定这个民族的前途,这是我体会最深的一点。”
  林徽因赞同地说:“太对了!我刚从重庆回到北平,看着大街上的人,心里就难过。一个个全是睡眠不足,营养不足的样子,从台面上大人物,到饭馆跑堂的,都显出一副疲倦和退化现象,真让人失望。”
  萧乾还谈到他在一个读诗会上,见到大诗人艾略特的情景。当时这个世界闻名的大诗人,正担任着伦敦防空巡逻员。读诗会的主持者是这样向大家介绍艾略特的:“艾略特先生昨晚刚刚值完防空巡逻班,今天晚上可能还得值,他读诗的时候,要是突然打起盹来,大家要多多原谅,不过你们可别打盹。”
  那个晚上,艾略特朗诵了他创作的《保卫群岛》、《小吉丁》等几首反战诗篇。
  萧乾被艾略特的朗诵深深感动着。他无法把眼前的艾略特同那个头戴钢盔,走在巡逻路上的艾略特联系起来。
  萧乾接着又讲了他以驻英国专职特派员的身分,奔赴前线采访的经历。那时盟军向莱茵河日夜逼近,直捣希特勒老巢,他平生第一次正式穿上的军装,是美式黄哔叽校官服,高而发亮的黑色马靴,一件黄呢大氅,怀里揣着随军护照,上面写着:此人如被俘,须依国际联盟规定,按少校待遇。
  在战场采访中,他遇到了作家、记者海明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自愿参加救护队,当驾驶员,在意大利战场受过重伤。“二战”期间,他曾到中国采访。在欧洲战场上,他像一名战士一样,拿起武器,直接参加了反法西斯的战斗。他曾在解放巴黎的战斗中,悄悄离开部队,组织起一支游击队,在凯旋门附近歼灭德军,救了千百个法国人的生命。巴黎战役结束后,海明威因私自参战,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见到海明威的时候,那个蜚声世界的大作家,在一个酒吧间里,独饮独酌,喝得很痛快,喝一口酒,便用手摸一下脸上的伤疤。
  萧乾说:“那个时候,我想到艾略特在炸弹的爆炸中,英勇地执行着民防队员的职责,还有这眼前的海明威,他拿起武器,同法西斯面对面地交火。我也想起了远在祖国的朋友们,其芳、之琳、丁玲还有你,也许那个时候,你们正冒着日军轰炸的硝烟,穿行在枪林弹雨之中和考察的路上呢。”
  林徽因说:“提起来真让人伤心,那个时候,我病在李庄。天津发了大水,我们撤退前存放在天津英租界的英资银行保险库中的图片和资料,涨水后全部被淹毁了,这是我们积累了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听到那个消息,我跟思成抱头痛哭,把孩子和妈妈也都吓坏了。”
  说着,林徽因又饮泣起来。
  萧乾说:“这就是战争,我坐着汽车,沿‘希特勒公路’开往前线,一路上全是载着白色符号的难民,还有一车车断臂残腿的战俘,遍地是弹坑,遍地淌着鲜血,有好多村镇被夷为平地,大地躺着无数骡马的尸体,还有被击毁的坦克,满地是被射穿的钢盔。当时我想,这就是战争。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德国人,我们的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围上来看热闹,青年人则立即走开,投过仇视的目光,在一些老年人的脸上,看到的都是傲慢的样子,我想这也是战争。德军投降后,我到美国报道联合国会议,在人行道上走着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老太太,她看着我胸前的联合国徽章,突然一把抱住我,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老泪纵横地说,这下可好啦,我的乔治快回来了,我的小杰夫也不用去当兵了。当时我想,这就是战争。”
  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整整长谈了一天。林徽因也讲了他们一家在云南、四川的离乱生活。他们各自满怀着希望盼到抗战的胜利,但中国的现状又让人感到深深的忧虑。
  他们谁也无法安慰谁,他们思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
在白色的世界里
  只有辗转病榻的人,才感到春天的萧瑟。这种萧瑟不同于秋天的风扫落叶。那些从灰黯中渐渐明亮起来的颜色,仿佛每朵花、每片叶子都预言着什么。
  林徽因这几天病得又不能下床了。65岁的老母本来身体就不太好,还得挣扎着为徽因的一双儿女烧饭做菜,给徽因煎药。林徽因觉得,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宝宝为她在书桌上插了一束含苞的杏花,她几乎是从始至终看了它的开放和残落的全过程。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时光的短暂和冷酷。她把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收集到一只玻璃瓶里,那些日子的碎屑,残留着微弱的香气,它们从枝梢落到桌面上,就褪尽了所有的颜色。
  大表姐王孟瑜从上海来探望她了。
  这次见面,大表姐苍老多了,林徽因几乎认不出她。林徽因记忆中的大表姐,似乎应该永远是那个扎着一条长辫子的姑娘。
  林徽因的童年是在上海爷爷家与大表姐一起度过的。大表姐长她八岁,胖胖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爷爷去世后,她与大表姐就分开了,随母亲迁到北京,张勋复辟时,又搬到天津英租界红道路。那年,二娘程桂林患肋膜炎,在京治病,父亲也忙于公务,顾不上照看天津的家,便请大姑姑来料理家中琐事,大表姐也一同来了。表姐到后,家庭教师陈先生的讲课也开始了,当陈先生给林徽因讲唐诗的时候,大表姐有时也过来听。
  林徽因最后一次见大表姐,是在1934年他们去浙南宣平考察,回来时路过上海,匆匆会了一面。
  大表姐也几乎认不出林徽因来了。她接到信后,知道徽因已病得很重,焦灼不安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大表姐在北平住了半个月,更多时两人对望着,没有什么话语。但是,又仿佛把许多年要说的话说完了。大表姐依然是那么纯朴,总是默默地帮助母亲做些家务,为徽因减轻些负担。一直到大表姐离开的时候,徽因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始终没说出来。那天早晨,徽因无力走下病榻,只是隔窗望着大表姐离去的背影,大表姐没有回头,林徽因知道,那是怕她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
  那天晚上,林徽因怎么也睡不着觉,她随手拿了一张纸,把给大表姐想说的而没说的话、把无限的凄凉全部倾注到稿纸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写完《写给我的大姊》这首诗,林徽因仿佛完成了一种诀别,了结了对人生的一份依恋,她觉得怅惘更加深重了。
  在这些苦闷的日子里,写诗是她唯一的慰藉,仿佛只有用诗句才能把心中的话全部说完。这段日子她写了很多,每首诗都是当时心境的反映。如《六点钟在下午》、《人生》、《展缓》、《小诗》、《恶劣的心绪》等。
  她这样写生命的无奈: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展缓》
  她这样写命运的渺茫: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之一
  她这样写人生的匆忙: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人生》
  这些日子,她生活在自己诗意建构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她的灵魂,才能接近那些像预谋幸福一样,预谋死神的先哲。
  在心灵的路程上,落日的景象决不仅仅是辉煌,林徽因觉得她走得已经很疲惫了,一双腿再也承受不住一个影子的重里。
  有一些东西是她一生苦苦追寻过的,有一些东西却看它在岁月的指缝里流逝。生命就是这样,当你想回首的时候,你来的路上已消失了全部的风景。
  这年夏天,梁思成回到北平。一年来,他在美国耶鲁大学讲学,同时作为中国建筑师代表,参加了设计联合国大厦建筑师顾问团的工作。在那里,他结识了许多现代建筑权威人物,如勒·柯布西埃、尼迈亚等。他还考察了近二十年的新建筑,同时访问了国际闻名的建筑大师莱特·格罗皮乌斯、沙理能等。
  在美国,他会见了老朋友费正清和费慰梅夫妇,并将在李庄时用英文写成的《中国建筑史图录》,委托费慰梅代理出版,后因印刷成本高,而没有找到出版人。1948年,留英学生刘某为写毕业论文,将书稿带到马来西亚。直到1979年,这份稿子才辗转找回,并经费慰梅奔波,1984年在美国出版,获得极高的评价。
  梁思成接到林徽因病重的消息,匆匆结束讲学,提前回国。
  林徽因的肺病已到晚期,结核转移到肾脏,需要做一次手术,由于天气和低烧,也需要静养,做好手术前的准备。
  对于林徽因来讲,这段日子是最难熬的。
  梁思成回国后,又恢复了他作护士的角色,除去讲演外,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她。他在美国为徽因和亲友购买的礼物中,最受大家赞赏的是克劳斯莱牌汽车,它成了林徽因天赐的礼物,她可以被轻松地载去访友或把朋友接来看她。
  秋凉以后,林徽因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她被安排在西四牌楼的中央医院里,这是民国时期建筑的杰出创造。集民国、袁世凯式、巴罗克风格于一体的四层建筑。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生命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僵滞着,没有流动,没有亢奋,只有这白色的刺眼的安静,煎熬着灵魂。她无法拒绝这些。她现在觉得多么需要有一只手,把她的绝望稍稍阻隔在命运之上。然而,生活却像两个走得不一致的时钟,内心的一个在没有节制地奔跑,外部的一个却早就停止不动。除了这两个互相分裂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尽管她对这白色的煎熬已不陌生。
  这个时期,她写了《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忧,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这种恶劣的心绪,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她隐隐觉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这时才感到了命运这只手的强悍。乎是她早已期待过这样的结局了。生命像一个圆,从一个点出发,最终又会回到那个点上去,谁也无法逃避这种引力。
  通货膨胀的火还在无声而凶猛地蔓延,市场上的菜蔬几近绝迹,偶尔有几个土豆挑子,也会立刻被人抢购一空。为了给林徽因补补身子,梁思成开了车,跑到百里外的郊县,转了半天,才能买回一只鸡。
  10月4日,林徽因写信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朋友费慰梅说:
  我还是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来住院吧。别紧张。我是来这里做一次大修。只是把各处零件补一补,用我们建筑业的行话来说,就是堵住几处屋漏或者安上几扇纱窗。昨天傍晚,一大队实习医生、年轻的住在院里,过来和我一起检查了我的病历,就像检阅两次大战的历史似的。我们起草了各种计划(就像费正清时常做的那样),并就我的眼睛、牙齿、双肺、双肾、食谱、娱乐或哲学,建立了各种小组。事无巨细,包罗无遗,所以就得出了和所有关于当今世界形势的重大会议一样多的结论。同时,检查哪些部位以及什么部位有问题的大量工作已经开始,一切现代技术手段都要用上。如果结核现在还不合作,它早晚是应该合作的。这就是事物的本来逻辑。
  这年12月手术前一天,胡适之、张奚若、刘敦桢、杨振声、沈从文、陈梦家、莫宗江、陈明达等许多朋友来医院看她,说了些鼓励和宽慰的话。
  为防万一,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了诀别信:
  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
  在推上手术台之前,她淡淡地投给梁思成一个无言的微笑。
  她躺在无影灯下,却看到了命运拖长了的影子。她似乎觉得自己走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沿着一条隧道进入一个洞穴,四周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了金属器皿的碰撞声。
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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