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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因传

张清平(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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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会康桥
  伦敦的雾,最先是从康河的涟漪中荡漾出来的。它似乎也是那河水的一部分。
  那雾,闪动着水色与橙黄的灯影,丝丝缕缕,烟一般从河面上升腾起来。它裹挟着淡淡的康乃馨的气味,让人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温馨。那雾封建制意识形态》、《日本哲学思想史》等。,也充满着勃发的生机,水淋淋地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情愫。
  因了这雾,周围的景色也都生动起来。
  河水也越发安详与平静。水波不兴,藏红花星星点点的落英漂浮在上面。被一个梦境切掉了半轮的月亮,静静地游弋在上面。柳树的枝条深情地垂下去,很有耐性地在水面上划动。河水如同一张唱片,那些无声无字的歌便飞扬出来。
  康河,实际上应该称作剑河。它从举世闻名的剑桥大学城穿过,几所最有名的学院在它的东岸排开,河西为各学院的活动场所,在这座大学城林立着30多所学院,剑桥大学只是个象征性的名字,最早的大学创建于1209年。其中大名鼎鼎的是王家学院、三一学院和圣约翰学院,它们并排在大学城中心的国王大街上,是这个大学城最有气派的建筑群体。它拥有造诣很深的院士和教授,培养出许多世界杰出人才。英国文学史上著名诗人德蒙·瓦勒尔、荷拉斯·瓦尔波尔和罗培特·布洛克即出自这座大学城的王家学院。剑桥大学的许多地方一直保持着中世纪以来的风貌,到处是几百年来不断按原样精心维修的古建筑。
  对于那些黑眼睛黄皮肤的莘莘学子,这月光灯影下的康河岸,更具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康河的美,不只是油画般的异国情调,它的高贵和宁静又带有几分忧郁,犹如那故国淡远的萧声。
  林徽因和徐志摩总是踩着泼洒下来的月光和雾,静静地在康河岸边漫步。这个时候,对面尖顶教堂里晚祷的钟声,在他们身后幽远而苍凉地响起。那金属的声音是一种感召,总是让他们怀想起隔山的灯火,怀念起一个个酒一样浓烈的月光之夜。
  林徽因那年16岁,她天生丽质,已是风姿绰约的纯情少女。她的美丽,已为许多青年男子所倾倒。然而,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以一个诗人独到的慧眼,从她谜一样的眼睛中,读出她与生俱来的忧郁。
  他,就是24岁的徐志摩。
  当他们踏上石桥台阶的时候,林徽因耳边响起了波浪一样的话语:“徽因,在这样的时候,你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微笑不语,伸手摘下一片柳叶,轻轻地衔在嘴上。
  那时他们正走上叹息桥,这是圣约翰学院仿威尼斯同名桥梁而建的一座精制的木桥。这样的小拱桥在剑桥有7座,与后河区的校园相连,各具特色。这座叹息桥,是最精美的一座,两侧全是窗户的小走廊,在月光下迷离着一种舒心的氤氲。白衣白裙的金发少女,三三两两,用长篙撑着小船从桥洞下穿过,把一串串青春烂漫的笑声远远带开去,雾和月光的帷幕被掀开,又迅即合拢。只看见叶子一样飘过水面的白色影子,让人心往神驰。
  “我很想像那些英国姑娘一样,用长篙撑起木船,穿过一座座桥洞,可惜我试过几次,那些篙在我手里不听摆布,不是原地打转,就是没头没脑往桥墩上撞。”徐志摩说。
  徽因默默地走着。
  “你知道康河最美的是什么?是这雾,这月光。它像母亲一样梳理你的发丝,擦你眼角泪滴。有了这雾,这月光,你才不会感到无家可归。”志摩继续说,“你知道吗?不是谁都有这种感受的。这美总是给你一种颤栗,这才是美的真正本质。没有颤栗,美也就没有了。你知道这座桥吗?”
  他们走上王家学院的“数学家桥”时,志摩又谈起了美与人生:“这座桥没有一个钉子,1902年,有一些物理学家出于好奇,把桥架拆开来研究,最后无法复原,只好用钉子才重新组装起来。每一种美都有它固有的建构,不可随意拆卸,人生就不同,你可以更动任何一个链条,那么,全部的生活也就因此而改变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看着他玳瑁镜片后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觉得,他笑的时候很沉郁,那笑容常常在中途就被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很吝啬地兜了回去,一个24岁的青年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这种笑容。
  “我想,我以后要做诗人了。徽因,你知道吗?我查过我们家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谁写过一行可供传颂的诗句。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入金融界的。徽因,我的最高理想,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汉密尔顿,美国历史上资产阶级著名政治家,联邦党领袖,曾任财政部长)。可是现在做不成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写诗。”
  “有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你去温源宁的校舍约他到桥上看虹去,有过这样的事吗?”徽因好奇地问。
  志摩点点头。
  “你在桥上等了多久,看到虹了吗?”
  “看到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虹?”
  “呵!那完全是诗意的信仰。”
  他娓娓地说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河水,仿佛他的满腹心思已交付给荡漾在水波里的影子。
  初相识的时候,这目光就让她的心无可名状地颤动了一下。
  那天,在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留学的江苏籍学生陈通伯,带了一个高高瘦瘦飘然长衫的青年,到他们父女下榻的公寓,陈通伯介绍说:“这位叫徐志摩,浙江海宁人,在经济学院从赖世基读博士学位,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书法艺术,慕名拜访。”
  官场失意之后来伦敦讲学的林长民,刚刚摆脱了政坛的困扰,很喜欢和青年人交朋友。他的周围经常围拢着一些青年学生,看得出,父亲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玳瑁镜片后面闪动着迷离目光的青年。他们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时候,林长民谈起徽因,甚至当着这个陌生青年的面喊她的乳名“徽徽”。
  她原名林徽音,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思齐大任,父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后来,为避免与当时一男性作家林微音相混,从1934年起改为林徽因。
  徽因莫名其妙地发现,志摩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她不时地注意到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当那下巴总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时,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
  林长民问志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宁什么地方?”
  “硖石。”徐志摩回答。
  “硖石?”林长民的眼睛放出光来。“家严曾任海宁知府,硖石我是去过的,镜一样的平原上,镇两侧兀自矗起两座秀丽的山峰,你们那里叫“双山”。东山很美,那时我还小,常爬到山坡上去,那山坡上有种浮石,放在水里沉不下去,西山有一种芦苇,丢到水里却一下就沉下去了,你说怪不怪?”
  志摩笑了:“浮石沉芦,是硖石两件罕事,难得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林长民接下去说:“我还爬过东山顶上的六角宝塔,也和几个小孩子把三不朽祠的香炉搬出来,我们轮流扮菩萨,享受香火。”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搬香炉的年龄,神采飞扬起来。
  “如今那庙破得可不像样子啦!香炉没有了,菩萨也没有了,没有变的,只有后山的白水泉,水还是那么清,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志摩也忘情了。
  “那时正贪耍,乌青青从屋头往出跑,野勿晓得脚深脚浅。”
  “格老人家是伊拉格大官官欧!”
  两人欣然忘机,竟不由自主地用硖石土话聊了起来。徽因如坠五里云雾,那双杏子般眼睛转动着:“爸,你们说什么呀!”
  “伊勿晓得野那介,志摩哩格位乡党!”林长民依然收不住兴头。
  徽因和志摩笑得直不起腰来。
  乡音如水,迅疾把初识的陌生消解了。
  那一晚,一老一少谈了很久。
  从此,志摩便成了林家常客。每天下午四点,饮茶是林长民的功课,这也是英国式的生活方式,他很快人乡随俗,这也是他祖上的习俗。英国人嗜茶,也有300年历史,英文里茶叶的发音,在19世纪中叶即按其故乡福建语发音叫做tea。
  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国式的,茶壶却是传统的中国帽筒式茶壶,壶上加一棉套,用来保温,棉套做成穿长裙少女的样式,客人喝茶时,林徽因便端上几碟热腾腾的小点心。
  志摩常携二三好友来陪林长民聊天。聊到兴酣,林长民照例铺开宣纸,呼徽因磨墨,笔走龙蛇,几幅大字,爆出一片喝彩之声。林长民的即兴之作总是上乘的,常常是墨迹未干,就被来客拿走了。兴致高时,他挥毫悬肘,可从黄昏直到夜半。志摩等人,铺纸奉茶,也一样兴致勃勃。那些出神人化的书法作品,有许多被英国的朋友视为珍宝,必欲努力求之。
  林长民写字陶然忘机,有时徽因便同志摩在里屋聊天。有一天,林长民放下笔时,徽因、志摩双双从里屋出来,他竟脱口对房中的陈通伯等客人叫道:“你们看,我家徽徽和志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徽因和志摩顿然红了脸颊。
  便是陈通伯也感到突兀,张大了嘴巴。
  此时,徐志摩已同结婚4年的夫人张幼仪住在剑桥附近巴士顿乡下。志摩3年前只身出国,先到美国麻州克拉克大学读经济学,一年前从美国来到伦敦,张幼仪是志摩到英国后,由张莫若从硖石带到这里来的。
  林家同徐家相距不远,志摩通常骑自行车往返,有时也坐街车,聊得晚了,林长民也让徽因送志摩一段路。
  他们沿着通往巴士顿乡下石板小路缓缓走着。浓重的雾气悄悄从四周弥漫上来。徽因的手电筒光可盈尺,为志摩照着前面的路。秋虫在他们脚下鸣叫,唱着一支生命的古歌。头上,不时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那个季节已退到了时光的边缘。
  “又是一叶落知天下秋了。”志摩感叹着。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拣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仿佛要把那生命的余烬吸进肺里。“这是离人心上秋啊!3年了,我感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叶子,在不定的风里飘来飘去,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归宿。”
  林徽因看着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哪里知道,长期以来,这种莫名的忧伤何曾离开过志摩一时。
  徐志摩在美国读经济学期间,接触到罗素的哲学,毅然决定到英国投师罗素门下,然而罗素却与校方意见相左被解聘,此时去中国讲学,徐志摩与心中的圣哲失之交臂。被希望折磨得几近绝望的他,终又考取了剑桥的经济学院,半年之后,在一个命运安排的偶然机会里,他结识了知名作家狄更生,狄氏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推荐他到王家学院读特别生。
  林徽因默默地听着。
  志摩娓娓地讲着这些,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徽因已经懂得了苦难对于亲历者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苦难。而她,仅仅是个听故事的人吗?她多想把纤细的手搭上他微微抖动的肩头。
  “徽因,我真的写了一首诗,可以读给你听吗?”志摩问。徽因点点头,她仿佛加快了心跳。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志摩那夹杂着硖石官话的男中音,在夜雾里缭绕着。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萧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徽因不由自主地接下去: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志摩的眸子悠然亮了。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破浪自在优游;
  徽因又接下去: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志摩亢奋地说:“徽因,你的句子真是妙极了!”他朗诵的语调更加昂扬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稀世的音乐锦绣;
  林徽因用双手捂住脸庞,她不敢让志摩看见,泪水已涌出了她的眼睛。晚祷的钟声苍老地在远处咳了两声,志摩停住脚步,半分钟之后,他把手伸给徽因,林徽因却把那只手电筒塞到他手里。
  她有几分怅然地看着那缕光束,如一片橙黄的叶子,朦朦胧胧地飘进了远处的雾岚。
蓝色的布莱顿海湾
  阳光下的海,灿烂得如同布莱顿的玫瑰园。
  浪花的颜色是全部光谱的颜色,热烈而澄明。底色是那种锋利得能割伤情感的蓝,那种碰一下就能弄出许多响声的蓝,同时又是那种温暖得把你包裹起来的蓝,没有谁能说出那种蓝的复杂的内涵。
  沙滩是松软的,蓬蓬松松地撑起一片阳伞的世界。一把细沙过手,掌上便灿然闪烁着无数金色的星子。卖海鲜的小贩在沙滩上的阳伞中穿梭着,那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篮子里是煮成金红色的大螫蟹,还有淡紫色小龙虾,他们用英格兰民歌样的嗓音叫卖着,吸引了来自各地和许多国家的海浴者。
  不远处皮尔皇宫拖着修长的影子。这座阁楼式的建筑物——大帝国摄政时代的王宫,拥有着东方神秘的色彩,成为这座小城最豪华、最漂亮的海外休闲别墅。
  林徽因是跟随柏烈特医生一家来布莱顿度暑假的。
  这座英国南部的小城,面对英吉利海峡,北距伦敦近80公里。从11世纪开始,就是一个航运繁忙、鱼市兴盛的地方,如今布莱顿的观光价值,早已超过了它的原始意义。
  据说这里的海水,有治疗百病的功效。林徽因看到差不多每一家观光旅馆,都竖着一块“天然水,海水浴”的招牌。
  柏烈特医生站在浅水处,往身上撩着水,做着下海的准备。他有50多岁,头发全白了,是一位诙谐、和善的老人。
  他活动着关节,招呼着女儿们下海。他的5个女儿:吉蒂、黛丝、苏姗、苏娜、斯泰西,都亭亭玉立。吉蒂21岁,黛丝与林徽因同年,苏姗和苏娜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极其相似,分不出哪一个是苏姗,哪一个是苏娜。她们最小的妹妹是斯泰西,还是一个小学生
  穿着泳装的五姐妹簇拥着林徽因,走在海滩上,吸引了许多目光。
  吉蒂和父亲很快游到深海里去了。黛丝在浅海区教林徽因游泳,照应着三个妹妹。黛丝给林徽因做着示范动作,林徽因浮在橡皮圈上,按照黛丝教的要领,手脚并动,不停地划着海水。黛丝一面纠正着动作,一面鼓励她:“别怕,菲利斯,这海水浮力大,不会沉下去的。”
  菲利斯是林徽因在英国的教名,柏烈特的女儿们都习惯这样称呼她。
  上岸休息的时候,她们躺在阳伞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最小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一座城堡,快堆成的时候,一下子又塌了下来,于是她又重新去堆,堆到一半,城堡又塌了下去。她喊着黛丝:“来!工程师,帮帮忙。”
  黛丝一会儿就给妹妹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城堡。林徽因问:“为什么叫你工程师?”
  黛丝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看到你身后那座王宫了吗?那是中国风格的建筑,明天我要去画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顺便也给我讲讲中国的建筑。”
  林徽因问:“你说的是盖房子吗?”
  黛丝说:“不,建筑和盖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筑是一门艺术,就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它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是大师们才能掌握的。”
  林徽因的心动了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了父亲和徐志摩的信。父亲在信中说:
  得汝来信,未即复。汝行后,我无甚事,亦不甚闲,匆匆过了一个星期,今日起实行整理归装。“波罗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则发行李亦可少缓。汝如觉得海滨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与柏烈特家人同归。此间租屋,十四日满期,行李能于十二三日发出为便,想汝归来后结束余件当无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后,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与说及,我何适,尚未定,但欲一身轻快随便游行了,用费亦可较省。老斐理璞尚未来,我意不欲多劳动他。此间余务有其女帮助足矣。但为远归留别,姑俟临去时,图一晤,已嘱他不必急来,其女九月梢入越剧训练处,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家为宜,我即他住。将届开船时,还是到伦与汝一路赴法,一切较便。但手边行李较之寻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临时再图部署。盼汝涉泳日谙,心身俱适。八月二十四日父手书。
  林徽因接父亲的信,对临行前的准备并不甚着意,而徐志摩那封英文信却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郁起来,仿佛心中有许多拔不断的丝,抽得她心中隐隐作痛。徐志摩那满纸都是哀怨的情绪,也使林徽因感到茫然。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怎样给徐志摩回信。
  吉蒂同时亦收到恋人威廉的信,她快活极了。不高兴的只有柏烈特医生,那一天父女俩吵了架。
  威廉是吉蒂学习骑马的教师。吉蒂有一匹名字叫“好新闻”的马,威廉把它训练得又敏捷又驯良。柏烈特医生反对吉蒂的恋爱,是因为威廉早已娶妻生子。
  跟父亲吵了架,吉蒂对林徽因说:“我不在乎威廉有妻子,可是父亲在乎,他不知道爱情有自己的法典,我们不是小说里的人,不可以只留下一个凄美的回忆,我们要朝朝暮暮,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才是唯一的筹码,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有意思的是,威廉的信总是和徐志摩的信同时到达,差不多一天一封。苏姗和安妮每次取回信来,都乐不可支。她们把威廉的信叫“好新闻”,把徐志摩的信叫“玳瑁先生”。
  黛丝约了林徽因去皮尔皇宫画素描,皇宫的设计完全是东方阁楼式的,大门口挂了两个富有中国风味的八角灯笼。林徽因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爷爷家,屋里也挂过一对这样的灯笼。
  爷爷林孝恂(1914年病逝)是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做过石门、仁和知县和海宁知州,曾参加孙中山革命运动,徽因的堂叔林觉民、林尹民是广州黄花岗烈士。祖母游氏(1911年病逝)生五女二子。父亲林长民是家中的长子,当时是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秘书,派驻北京。叔叔林天民在日本留学,习电气工程。大姑林泽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虽都已出嫁,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家中。一大群表姐妹天天在一起,每到春节时,爷爷就带着她们用绢纸扎灯笼,五颜六色地挂在门庭里。与林徽因最要好的是大姑家的表姐王孟瑜和二姑家的表姐郑友璋。二姑去世早,表姐郑友璋一直在她家里长大。
  爷爷最喜欢的是徽因。她在杭州出生,在爷爷身边长大。没上小学前,由大姑母林泽民教她认字,唐诗、宋词教她一两遍就能很熟练地背下来。8岁那年,祖父由杭州移家上海,住虹口区金益里,她与表姐妹们入附近爱国小学,读二年级。父亲的来往信函全由她承转,大娘、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笔,父亲的来信也总是写给她。父亲很喜欢她,经常寄些吃的和玩的东西赏她。
  9岁那年,父亲林长民把家迁到北京前王公厂旧居,徽因一人留沪陪爷爷,直到第二年爷爷搬来,她与表姐妹们同人英国教会学校培华女子中学读书。
  袁世凯称帝时,全家迁居天津英租界红道路,父亲独留京中。那时同母妹妹麟趾刚病逝,二娘生的几个弟妹都还小,燕玉、林桓林恒,大的刚刚两岁,小的不足半岁,经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家里许多事,都由12岁的徽因应酬。
  1917年张勋复辟,全家又迁往天津自来水路,父亲林长民去南京,徽因独留北京看家。7月父亲担任了段棋瑞内阁司法总长,举家由津返京。1918年父亲卸任后不久便与汤化龙、蓝公武去日本游历,徽因感到寂寞,一个人在家里编了一本字画目录。父亲回来后,她兴致勃勃地拿给父亲看,满怀期望得到夸奖,父亲却以为不适用,徽因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林长民一直把徽因视同知己,有什么事总是同她商量,吉蒂为此很羡慕徽因,为了她和威廉的事,她与她的父亲已好几天不说话了。
  度假结束以前,林徽因又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读汝致壁醒函,我亦正盼汝早归。前书所云与柏烈特家同回者,如汝多尽数日游兴了。今我已约泰晤士报馆监六号来午饭,汝五号能归为妙,报馆组织不可不观,午饭时可与商定参观时日。柏烈特处,我懒致信,汝可先传吾意,并云九月十四日以后我如他适,或暂置汝其家,一切俟我与之面晤时,决定先谢其待汝殷勤之谊。八月三十一日父手书。
  壁醒是老斐理璞的女儿,她的母亲和妹妹雷茵娜此时正在中国,住在林徽因家里。前不久,父亲同壁醒一起看望了糖厂主柯柏利克。柯柏利克是老斐理璞的姻亲,他同柏烈特医生一样,也是林长民的老朋友,徽因一年吃的糖不下三木箱,全由柯柏利克供给。徽因不能去辞行,只好写了封信请壁醒代劳。
  威廉来了。
  威廉是骑着“好新闻”来的,那是一头乌青色的高头大马,毛色如同绸缎般光滑,在太阳下闪着光,最漂亮的是它的鬃毛,威廉给它梳了许多小辫儿,修剪得整整齐齐,见到吉蒂,“好新闻”也亲昵地闻了闻她的手。威廉在旁默默地笑着。
  威廉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他一头栗色的卷发衬托着一张很英俊的脸庞,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穿一身雪白的猎装,显得十分潇洒。
  他彬彬有礼地向柏烈特医生问候,柏烈特却转身走开了。
  吉蒂勇敢地扑到威廉的怀里问:“威廉,能带我走吗?”
  威廉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吉蒂拍拍“好新闻”的头,转身上马,对林徽因说:“再见吧,菲利斯。好好爱你的玳瑁,别让他失望。”
  威廉也飞身上马,他用脚轻轻磕了一下“好新闻”的肚皮,“好新闻”飞跑起来,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度假就要结束了。20天来,林徽因的游泳技术大有长进,已经能随柏烈特医生游到很远的地方了。
  更重要的是,20天来的海滨生活,让她有时间去思考原来懵懂的爱情,吉蒂和威廉的爱,给了她许多启迪,她决心做出自己的选择。
  站在海边,海风把浪涛推涌到她脚下,又迅速退开去,仿佛它洞悉了一切奥秘。
神秘的邮箱
  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沙士顿,有着中世纪英格兰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调。
  栗树的浓荫,覆盖着高高低低的农舍,那些参差错落的农舍,灰色的墙皮年深日久地斑驳着,像天上山雨欲来时铅色的天空。
  这是一年中最生动的季节。满目的青草黄花勃发着一种强悍而热烈的生命,艳丽绝伦的罂粟,三朵两朵摇曳其间。红了半面脸庞的苹果探过篱墙,泄露了关于这个季节的全部消息。
  靠村边一所低矮的农舍,是徐志摩和张幼仪临时安顿下来的家。门前有一口自来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条小路弹向远方。日落时分,黛色牯牛成群沿小路下来,很自然地让他们怀想起硖石乡居的风光。
  早晨,志摩推起自行车去剑桥,他总是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停住脚步。理发店是两间木板房子,也兼作邮亭,门口挂着一个古里古怪的信箱,好酗酒的大胡子约瑟是镇上尽职尽责的邮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红边的制服,显得很是神气。他怀里永远揣着一只扁扁的栗色酒瓶,朗声大笑的时候,土酿威士忌的气味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身背一只羊皮邮袋,每天在村里早中晚巡行三次,投送并收取沙士顿的来往信件。他是这个小镇欢乐与悲伤的使者。执行公务的时候,他的面孔刻板没有表情,只有见到徐志摩,他的脸上才漾出笑意。他使劲拍打着徐志摩的肩头,对这个身穿长衫的中国学生喷着酒气,用夸张的语调和英格兰式的幽默,称赞着徐志摩年轻的妻子。徐志摩很喜欢与约瑟聊一小会儿。面孔刻板的大胡子邮差却能唱风味很足的英格兰民歌,还能够背诵彭斯的诗。高兴时,他的话妙语联珠,神情孩子样天真。
  差不多隔一两天,徐志摩便把一封信交给约瑟,那些信全部是寄给林徽因的。
  那个丑陋的邮箱,从此在徐志摩的眼睛里神圣而美丽起来。他总是期待着约瑟那双缺了一个指头的手,不紧不慢地打开扣吊上的黄铜锁,也许那里边有一只素洁信封是属于他的。
  那些日子,林徽因总是被徐志摩的信折磨得辗转难眠。那信差不多每天一封,而且极其准时,尽管徐志摩每隔一两天,便照例到林家公寓吃茶、聊天。
  几乎所有的信,满纸堆积着让一个17岁少女脸热心跳的句子:
  ——也许,从现在起,爱,自由、美将会成为我终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为,爱还是人生第一件伟大的事业,生命中没有爱的自由,也就不会有其他别的自由了;
  ——烈士殉国,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说到底是一个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壮烈;
  ——当我的心为一个人燃烧的时候,我便是这天底下最最幸运又是最最苦痛的人了,你给予了我从未经过的一切,让我知道生命真是上帝了不起的杰作;
  ——爱就是让人成为人,你懂得爱了,你成人的机缘就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可以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儿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似乎除了林微因自己,没有谁知道徐志摩的心是那么热烈的燃烧着。为了爱,他甚至可以做一块殒石。
  终于有一天,大胡子邮差把徐志摩的一封淡蓝色的信交到张幼仪手中。张幼仪无意中拆开,读了一半儿,便觉得天旋地转,一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血流好像要倒灌进心脏,她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才读完了全信。她觉得那铅灰色的天空,在一个瞬间倾塌下来,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转。她做梦也想不到,这封信竟会是林家大小姐的亲笔。她的眼前只飞旋着那几个字:我不是那种滥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够爱我,就不能给我一个尴尬的位置,你必须在我与张幼仪之间作出选择……
  张幼仪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想喝一口水,手却抖得握不住杯子。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和她休戚与共的那个男人,现在重新陌生起来。
  她身在异国他乡,那种寂寞原是难耐的,她需要有一个结实的肩膀。但这半年来,徐志摩经常早出晚归,到家后也没有多少话。她恨自己糊涂,足足有半年多的时间,徐志摩几乎言必称林徽因,她见过他们在一起时徐志摩那魂不守舍的目光,没事时总是跑理发店,可他的头发不催几次就想不起去剪剪,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她的警觉。作为一个女人,这种粗心真是致命的。
  她不能忍受命运在这样的时候,当胸给了她一拳。
  她16岁嫁给徐志摩,那时还是情窦未开的少女,她把一生都寄托给了这个本来应该相依为命的男人,她也是大家闺秀,大哥张君劢是浙江省的一个署长,二哥张嘉敖是中央银行总裁,张家在江苏宝山是炙手可热的望族,他们的结婚是二哥嘉敖从中撮合的,他也是志摩的好友。结婚4年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阿欢,眼下已经3岁多了,聪慧可爱,是爷爷奶奶掌上明珠,志摩也非常喜爱。难道这一切他都忍心抛下吗?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猛然感觉到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她想起,当她把那个消息告诉徐志摩时,他竟是那样漫不经意的样子。这事曾使她很伤心了一段日子。
  依然是那串熟悉的车铃在门外响起,迎出门去时,她踉跄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稳了。她像往常一样,欣赏地看着他放好自行车,抖落着长衫上的尘土,然后走进屋子。饭菜摆到桌上,他们默默地一起进餐。饭后,她照例奉上一杯家乡新茶,同时也把那封打湿她泪水的信递给徐志摩。
  她平静地看着徐志摩读信,一杯又一杯给他的杯里续着水。那杯茶已经淡得没有了颜色。
  徐志摩怔怔地看着屋角里某一个部位,有一只细脚伶仃的蜘蛛,匆匆忙忙地织它的网。
  街上,醉酒的大胡子邮差约瑟,唱起一支忧伤的歌子,别离的调子荡漾在晚风中。
  夜色深沉。
  沙士顿田野上铺天盖地的向日葵,在秋风里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张幼仪带着一脸惆怅和眷恋,离开了这个给了她许多温暖记忆的英格兰小镇,好心肠的大胡子约瑟,从远方飘来一支歌伴她上路,她的眼里储满了泪水。
  在张幼仪动身去德国柏林留学之前,徐志摩频频收到了老父徐申如言词剧烈的家书,徐申如一再申明,如果儿子真的抛弃结发妻子,他将登报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并把家政大权交给张幼仪。
  事实证明,这位性格倔强的老人至死也没有原谅儿子。
  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张幼仪将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结在她心上的茧子,再也抽不出丝来了。
  1921年10月14日。
  早晨的阳光,把泰晤士河海口涂染成了一片猩红色,远处的海如一块血胎玛瑙,闪着华贵的光泽。雾渐渐散去,汽笛声于是清晰起来,长一声短一声地飘过水面。
  “波罗加”船就要起航,水手们穿梭般忙碌着,风吹拂着一面面彩旗,如同船舷上的女客挥动着纱巾。地中海的信天翁拍击着硕大无朋的翅膀,从船舷边掠过。
  开船的汽笛还未拉响,徐志摩觉得他的心已让信天翁的翅膀带到了海天深处。
  林徽因和父亲站在甲板上。她一身湖绿色衣裙,明净如水,在金发碧眼、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中,如芙蓉出水,玉立亭亭。她白皙的双颊飞起一抹红晕,那双杏子般的眸子里藏着淡淡的忧郁与疲惫,她的手扶着冰冷的栏杆,那寒意便通过双手浸透了她的全身。
  林长民身穿蓝布长衫,长长的胡须如一蓬水草在海风里飘动,他手里不停地挥动着帽子,向站在岸上的徐志摩和他的朋友致意。他结束了一年多的讲学生涯之后,诸多感慨充盈心间,女儿徽因也读完了中学,现在他不无欣慰地踏上了归国的旅途,站在这块甲板上,就好像踏上了故国的门槛,一身荣辱,两袖烟尘,都将付予这浩渺碧波,失去的将万劫不复,等待他的又是一个海市般缥缈的未知……
  整整一座浪卷涛飞的英吉利海峡在徐志摩心中翻腾。他觉得他对徽因要说的话在上个世纪已经说完了,或者一定要留到下个世纪去说,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从她的目光里努力去读出那种承诺,那种渴望,那种与生俱来的默许。这朝阳下的海水,是燃烧的火焰,他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他的玳瑁镜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脸庞在扑朔迷离的镜片上幻化着。
  缆绳解开了。锚链抖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心壁上放大了许多倍。
  徐志摩觉得,维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绳缆,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没有听到那条绳缆砰然断裂的声音……
海上情思
  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三岛丸鸣笛三声,船下的水域已经叫做地中海了。
  一场飓风刚刚过去,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光滑的玻璃。太阳从船的后舷升起来,黄绿色的阳光仿佛在水面下游动,海水越发澄明,飞鱼追逐着航船主要著作有《论数学发现的逻辑》、《证明与反驳》、《证伪科,起起落落,煞是壮观,有几只竟飞落在甲板上。有蓝鲸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喷吐着飞泉,那水柱在阳光下也是安宁的黄绿色。
  徐志摩拉了一张帆布躺椅,在甲板上半躺半坐,地中海湿润清爽的季风,吹拂起他浓密的头发,他推了推眼镜质和关系的反映,而是认识主体先天具有的,它们是知识及,大口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这黄绿色的阳光,很容易使他想到比海更遥远的地方。
  这是1922年9月,徐志摩怀着异样的心境,搭乘这艘日本商船,在海上已经迎迓了几个日落日出。
  他眯起眼睛,仿佛听到那黄绿色的阳光一样的声音从海里传来,仿佛听到一粒鱼卵里的生命砰然开放,仿佛听到一只怀珠的母蚌痛苦地呻吟。
  遏不住的诗情在撞击着他的心扉,他脱口吟诵着: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隐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他多想这地中海的季风能够强劲些,再强劲些!把他的诗句传导给梦绕魂牵的林徽因。他是为了一个梦想,中断学业踏上归途的。这个梦想,好像血管里的毒液一样折磨着他,为了那个无法排遣的影子,他寝食不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痴痴地勾勒着那张千遍万遍默想过的面庞,可总是勾勒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勾勒出的只是一些回忆的碎片。
  梦也做不成一个的时候,诗却写了不少,每一首诗,都是献给心中那个偶像。
  他站起身子走到船舷边,凭栏临风而立,索性开怀吟哦: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此刻的徐志摩,已经为他的所爱,清扫了心灵深处那片最圣洁的土地,该去的都去了,该来的能如期而来吗?经历过了,挣扎过了,他已心平如镜。
  6个月之前,他曾致信在德国柏林留学的妻子张幼仪,坦率地谈了自己对婚姻和爱情的理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信刚刚发出,他便动身去了柏林。此时,张幼仪已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彼得,小彼得刚刚满月,已经会甜甜地笑了,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目光,去回报儿子那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然而,他还是请了金岳霖、吴经熊做证人,与张幼仪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徐志摩把十指插进头发里,他被自己的诗句燃烧着。这样的时刻,一根火柴便能引发他血液的沸点。
  海,在他的眼前宽阔起来。
  北雁南飞,又是故国残秋。
  徐志摩这只海外归鸿,此时已心力交瘁。梦醒了,梦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国后这一个多月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是听朋友们说他脱了个人形,合体的长衫宽大了许多。
  他在上海下船后不久,就听到了这个无疑是当头一棒的消息:林徽因已同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结为秦晋之好。他不敢相信,但朋友告诉他,梁启超已写信给长女梁思顺,明明白白地讲了林徽因同梁思成的婚事“已有成言”。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已经没有力气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他的心上人已罗敷有夫。
  耐不住这灵魂的煎熬,一个多月以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他在林长民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林家住北京景山西街雪池胡同,那是一条短短的胡同,紧紧依傍在北海公园东侧,举目便能看见圣灵的白塔,庭院幽幽,天井中两株括树,枝叶细细,无力不乘珠。林长民美髯已不复见,下巴刮得铁青,却显得干练精神,他对在英国结识的忘年小友十分殷切,兴致勃勃地请徐志摩喝绍兴“花雕”,他说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养成喝洋酒的习惯,还是家乡的酒好啊!在林家没有见到徽因,却看见了悬挂在书房“雪池斋”福建老诗人陈石遗赠给林长民的诗:
  七年不见林宗孟,划去长髯貌瘦劲。
  入都五旬仅两面,但觉心亲非面敬。
  小妻两人皆揖我,常服黑色无妆靓。
  ………
  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
  君言新会梁氏子,已许为婚但未聘。
  这个时候,徐志摩才真的相信,命运原来是如此的鲁钝、盲目而任性。
  徐志摩下榻在北新桥锅烧胡同蒋百里寓所,蒋百里早年留学德国,曾任总统府顾问,此时弃武从文,主编《改造》杂志。他是徐志摩姑夫的族弟,一个不远的亲戚。
  几天之后,他在百无聊赖之中接受了清华大学文学社的邀请,去做一场《艺术与人生》讲演。
  从欧洲归来的徐志摩,正是才名俱甚之时,在大学生中崇拜甚众。那天,清华高等科的小礼堂里,黑鸦鸦挤了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听众,有许多人是为了看看这位异国归来讲演者的风貌。徐志摩穿一件绸夹袍,上加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钮扣,脚上是一双黑缎皂鞋,那气质风度,立刻倾倒了听众。主持讲演的梁实秋,刚刚介绍完徐志摩的情况,小礼堂里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徐志摩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清了清嗓音说:“今天我要讲的是ART AND LIFE,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这时,他抬起头来,望了一下那一片青青白白的头颅。突然,他的目光在前排的座位上,碰撞上了那双杏子一样的眼睛。林徽因不动声色地坐在第四排中间的位置上。
  徐志摩的思绪被打乱了。他的眼睛仿佛闪烁出一片灼人的光芒,瞳仁也被那光芒刺痛了。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足足两分钟,一个字也没有讲出来。他想努力镇定一下,可是心跳已失去了正常律动,他不知道是怎样读下去的,流利的英文骤然变得生涩了,结结巴巴,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听众席上响起乒乒乓乓搬椅子的声音,后排开始有人不耐烦地退场了。
  讲演结束之后,徐志摩还痴痴地站在讲台上,望着空荡荡一片桌椅,他的目光落在第四排林徽因坐过的位子上,仿佛感觉到了一丝飘然而逝的余温。
  又过了几天,徐志摩突然接到林徽因约他去游香山的邀请。
  那天上帝慷慨地给了他们一个好天气。12月的西山,黄栌和枫树的叶子玲珑剔透地红着,满坡满岭焚烧着薄薄的嫩寒。
  12月的西山,展示着生命之神充满激情的创造。远看近看,那满坡满岭的红,层次分明,或疏淡,或浓密,或热烈,或奔放,或喧腾,或宁静,或如飞瀑,或如流泉,路转峰回,各异风情。12月的西山,别的色彩都不重要,绿瘦黄衰,全让给了这大笔泼墨的姹紫嫣红。
  他们踏着一山空濛的氤氲,拾级而上。
  徽因似乎还是一年前的徽因,只是圆圆的杏眼中多了几分成熟,也多了几分沉郁。徐志摩却觉得,他现在是云里雾里看林徽因了。远山的秋叶脉脉清晰,而眼前这张脸庞却迷迷朦朦。
  他们默默地向上攀援着。徐志摩觉得,那些在他喉咙里滚了多少遍的话语,此时竟吐不出一个字。
  林徽因弯腰拾起一粒石子:“志摩,你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吗?这是黛石,女孩子可以用来描眉的,要不要我描绘你看。”
  志摩如从梦中初醒,沉静了片刻,缓缓地吟道:“风凄霜冷,怎忍看蛾眉依旧。”
  徽因低下了头。
  他们漫无目标往前走着。
  林徽因执意去寻访《红楼梦》中那块女娲补天遗石。小径崎曲,荒村寥落,两柱三柱炊烟,笔直地化人云空。他们的脚步,不时惊起一阵阵犬吠。
  石未寻到,却寻到了一座僧墓。墓碑生满了苍苔,林徽因用一束松针,仔细剔扫碑上的浮尘,却已读不出那斑斑驳驳的碑文。她喃喃地说:“也不知道这青石底下埋的是谁?”
  “是我。”徐志摩却冷不丁答道。
  “你?”
  “是我。我从上个世纪已经埋在这里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躯壳,我的心,我的爱,我的希望早就埋进这青石板下了。你从这块墓碑上读不出年代,读不出姓名,读不出心里渗出的血,那不应该是写在石头上的。”
  徽因的眼睛湿润了。
  离开志摩回国以后,林徽因仍在培华女中读书,有一段清静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婚姻问题。她也曾多次把徐志摩放在天平上秤过,论才华徐志摩无疑是合适的,父亲也不反对,但两个姑姑却不同意,认为林徽因是名门之女,与刚离婚的徐志摩结婚等于做了填房,有辱门面和名声,再加有人从中一再撮合,她不得不从命了。她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志摩,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她也痛苦万状。
  不远处的石庵里,传出了尼姑们抑抑扬扬的诵经声。
  他们绕过这座山口,林徽因又说:“志摩,我们讲一些轻松的事情好吗?你怎么不笑啊?”
  “这不是笑了吗?”
  可是,她只是看见徐志摩轻轻动了一下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
  “你给我讲点什么,好吗?”
  徐志摩苦笑着摇摇头。讲什么呢?本来有那么多要讲给你听的故事,讲我在海上写诗,讲我抓获那个同船的鸦片贩子的经过,讲我回国后跟祖母去天宁寺烧香,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拜菩萨,祖母说,我烧一炷香可以许一个愿。可是,我烧了三炷香,只许了一个愿,那就是让我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现在,这些都是可笑的废话了。
  他们的沉默,被枫林燃烧成了灰烬。
  “志摩,给我读读你的诗吧。”徽因的话语轻如拂过林间的微风。
  “好吧,徽因,你还记得康桥吗?从你走后,我写了好多关于康桥的诗,就给你读一首吧。”
  康桥,再见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袒胸相见,惺惺惜别。
  ……
  在温清冬夜蜡梅前,
  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明星有福,夙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拾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
  那夹带着硖石官话的男中音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自天外飘来。林徽因好像又看见那个身穿黑色学士服,头戴四方学士帽的徐志摩,好像又看见那个飘然长衫如清风明月的徐志摩……
  枫林举起手臂,小心地捧住了夕阳。晚霞的血液,一滴滴渗入叶脉,每张叶片,便因那滋润明亮起来。
  这是别离前的辉煌。
伤痛与抚慰
  1923年5月7日,是林徽因与梁思成情感史上重要的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很好的阳光,大学生们在大街上扯起横幅,举行“五七国耻日”(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卖国二十一条)游行开始陆续出版。,梁家大公子梁思成带他的弟弟梁思永,驾驶着大姐梁思顺(姐夫周希哲是驻马尼拉总领事)从菲律宾给买来的哈里·戴维逊牌摩托车,从梁家住的南长街去追赶游行队伍,当他们到长安街时,一辆大轿车迎面撞过来,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悲剧发生了。摩托车被撞翻,重重地把梁思成压在下面,弟弟梁思永被扔出老远。坐在轿车里的官员命司机继续前行,梁思永站起来,伤口流着血,他发现哥哥梁思成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立刻跑回家叫人。一个仆人急急忙忙赶到出事地点,背回了梁思成。
  梁思成满面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眼珠也停止转动,一家人吓得大哭小叫。刚从西山赶回来的梁启超,努力把心镇定了一下喻老《韩非子》篇名。以博喻方法发挥老子思想。提出,急忙让人去找医生,幸好从马尼拉买回的汽车停在门口,差不多一个多钟头,才把一个年轻的外科大夫俘虏一样押了进来。经大夫仔细检查,这才发现梁思成的右腿骨折,马上送往协和医院。
  兄弟二人同住在医院一间病房里,梁思永一个星期就出院了,而梁思成在这里要住八个星期。
  林徽因在几个小时后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协和医院,梁家全家人差不多全拥挤在病房里。林徽因的脸上淌着汗水,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梁启超让思忠给她递了一块毛巾,安慰说:“思成的伤不要紧,医生说只是右腿骨折,七、八个星期就能复原,你不要着急。”
  随后,林长民和夫人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梁家一家,林家一家从中午守护到傍晚,送来的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谁也没动一口。林徽因呆呆地坐在梁思成床边,梁思成每一声呻吟,都牵动着她的心。她紧锁双眉,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一个星期来,徽因从学校请了假,一直守在思成的病床边,殷勤地喂饭喂药。梁思成刚刚动完手术,身子还不能动弹,但是,他的神情却很快地好起来。
  徽因经常带一些报纸来读给他听。一次她翻开一张《晨报》,凑到梁思成耳边,悄声说:“你成明星啦!”
  梁思成接过报纸,见他撞车的消息赫然登在头版,他无言地苦笑了:“这我倒不感兴趣,你在这儿陪我,就三生有福了。”
  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却皱起了眉头。
  虚弱的梁思成每每在林徽因帮助下翻动一次身子,便大汗淋漓。徽因顾不得擦自己的汗,便用温水绞了毛巾,轻柔地在梁思成的额上擦拭。每到这个时候,李夫人便不无忿色地抢过毛巾。
  梁启超却很高兴。他深知李夫人对现代女性的成见,每到这时,便出来打个圆场:“这些本来就是徽因的事嘛!”
  此时,梁启超似乎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如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深知,他的学生徐志摩同林徽因在英国的那段恋情,徐志摩辍学回国,让他感到隐隐不安。深怕那个跑野马的徐志摩与林徽因旧情复萌,这样一会丢了自己的面子,二也会伤了儿子的感情。为防患未然,他曾于徐志摩回国后不久,就其同张幼仪离婚一事写了一封长信,以老师身份,言词剧烈地批评了徐志摩。
  信中写道: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佗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没想到徐志摩却不买帐。他的那封回信真让梁启超如芒刺在背。徐志摩宣称: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怕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这样一个徐志摩,再加上同样受西方思想熏陶过的林徽因,怎能不让他担心呢?
  这场意外的事件,却检验了林徽因对梁思成的感情,梁启超似乎可以放心了。他高兴地给女儿思顺写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老夫眼力不错罢。徽因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那第一回的成功,则是他给女儿思顺选择了乘龙快婿——周希哲,后来成为驻菲律宾和加拿大使馆总领事,也很让他得意了一阵。
  梁思成的伤,开始院方告诉没有骨折,不需要动手术,后来诊断是复合性骨折,到五月底已动了三次手术。从那时起,梁思成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造成后来终生跛足。
  父亲梁启超借着这段养伤的日子,让梁思成研读中国古代经典名著,从《论语》、《孟子》开始,到《左传》、《战国策》等,用以消磨这段伤痛的日子,积累他的知识。
  梁思成的母亲对撞伤儿子的官员大动肝火,她亲自登门找了政府的总统黎元洪,要求处罚这个官员,最后说是司机的过失,母亲仍不罢休,直到黎元洪替那个官员道歉为止。
  一个半月以后,梁思成伤愈出院。林徽因也于培华女中毕业,并考取了半官费留学。
  接他的那天,林徽因带去了一束鲜花。
  从那天起,林徽因才懂得,心灵所珍藏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会被命运所摈弃,然而,却不会有哪一种命运能够超越心灵。
  因了这种情愫,翌年初春她走进了西单石虎胡同七号。
  这是一处两进两出的幽静的院庭。院落不大,但布局严谨,一正两厢,掠檐斗拱,很是气派。乍暖还寒天气,院里的柿树、槐树依然保持着冬天的深沉,只是枝梢上泛出一点儿淡淡的青意,耐不住性子的是那簇藤萝,铁青色的枝干上,已经有黄绿色新叶钻了出来,让那料峭的春寒,顿然有强弩之末的畏惧。那是一个微弱的季节,然而却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松坡图书馆的外文部就设在这里。石虎胡同七号,其前身为大学士裘曰修府第,再往前则是右翼宗学,一代文豪曹雪芹和他的挚友敦敏、敦诚,也曾在这小庭院里落过脚。
  松坡图书馆,是以蔡锷将军的名字命名的,不久前梁启超主持从沪迁京,主馆设在北海快雪堂。徐志摩滞留京都期间,梁启超曾安排他去上海《时事新报》作副刊编辑,他没有去,在胡适、蒋百里帮助下,担任了外文部的秘书,这里同时也是他的寓所。
  林徽因推开了北正厅的房门,眼前一亮,墙壁重新粉刷过了,地上居然铺了一块大红色的地毯,四周放了一圈沙发,窗明几净,几盆“仙客来”热热闹闹地竞相绽放,嫩嫩的花瓣粉白紫红相间,如一群蝴蝶不停地翕动着自己的翅膀。
  徐志摩正在忙碌着。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为了筹备新月社的成立,他一连数日寝不安席了。这件事也真难为了他,筹措经费,请厨师,粉刷房屋,他都要操心,亏了有个能干的黄子美,跑前跑后,也亏了徐申如老先生与儿子尽释前嫌,慷慨解囊,这个由周末聚餐会衍化而来的新月社,才不至于胎死腹中。
  “好漂亮哟!”林徽因福建风味的京腔活泼得如一泓春水。
  “让林小姐夸奖可不容易呀!”徐志摩饶有兴味地笑笑,给林徽因搬过一把椅子。
  林徽因没有坐下来,她兴奋地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儿,又到院子里去看那藤萝,惊奇地叫着:“志摩,你看,这藤萝出新叶啦,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串一串的紫花开出来,那时这小院就更美啦。”
  志摩的眼睛也放出光来:“新月社就像这藤萝一样,有新叶就会有花朵,看上去那么纤弱,可它却是生长着的,咱们的新月也会有圆满的一天,你说是吗?”
  林徽因欣然地点了点头。
  “就凭咱们这一班儿爱做梦的人,凭咱们那点子不服输的傻气,什么事干不成!当年萧伯纳、卫伯夫妇合在一起,在文化艺术界,就开出一条新道。新月、新月,难道我们这新月是用纸板剪成的吗?”
  徽因不无感触地说:“把树栽到一块,才容易长高啊!”
  “我们有许多大事要干,我们要排戏,要办刊物,要在中国培养一种新的风气,回复人的天性,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徐志摩又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别忘记赶紧排练诗剧《齐德拉》,泰翁来时你还要演马尼浦王的女儿呢!”
  说到演剧,林徽因的情绪飞扬起来。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来了。
  第一个来的是胡适,这位蜚声中外的学者,穿一件蓝布棉袍,袖着手,如一位乡塾冬烘先生,一进门就冲着厨子用满口徽州土话大嚷:“老倌,多加油啊!”
  志摩打趣说:“胡先生,给你来个‘一品锅’怎么样?保险不比江大嫂的手艺差!”
  林徽因柑掌嗤的一声笑了。她难得看到不苟言笑的胡博士,竟如此幽默。
  随后来的是陈通伯和凌叔华。高高瘦瘦的陈通伯,温文尔雅,一幅闲云野鹤的派头;凌叔华人淡如菊,鹅蛋形的脸上挂着纯净的笑。
  大个子金岳霖像一匹骆驼,侧着身子走进来。徽因笑道:“老金这一来,这屋子就矮了!”
  大家都笑起来。
  姗姗来迟的是梁启超和林长民。秃头顶宽下巴的梁启超,穿着肥大的长袍,风神潇洒,左顾右盼,连声赞叹着:“收拾得不错,满像样子嘛!”
  一群人吵嚷着:“今天林先生来晚了,罚他唱段甘露寺!”
  林长民抱拳过头,向四座拱手:“多谢列位抬举,老夫的戏从来是压轴的,现在不唱!现在不唱!”
  也许没有谁意识到,他们以印度诗哲泰戈尔《新月集》命名的这个小小社团,就在这一天平平常常地走进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历史。
  就像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幽静小院中那株挺拔的柿树,会在荡漾的秋风里,无可置疑地捧出一树纯情的甘甜!
马尼浦王的女儿
  一千响的霸王鞭,在蓝天的背景上,挑起一杆杆红火烂漫的期盼。
  9时24分,那节墨绿色的车厢,如一艘从远海归航的古船,静静地泊在北京前门火车站的月台上。欢迎的人群立刻站成一排,神情肃然“历史的括弧法”。,等待那个庄严的时刻。这是一支文化名人的仪仗。梁启超、蔡元培、胡适、蒋梦麟、梁漱溟、辜鸿铭、熊希龄、范源廉、林长民等,或西装笔挺,或长衫飘洒,唯有林徽因咖啡色连衣裙,米黄上装,素洁淡雅,卓尔不群。一束红色郁金香捧在她的胸前,人面花朵,相互映照。
  车门打开了。
  当那个头戴红色柔帽,身穿浅棕色长袍,童颜鹤发,长髯飘逸的老人,出现在车门口,林徽因的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这就是诗哲泰戈尔吗?她眼前出现的分明是谈谐睿智的圣诞老人和慈眉善目的东方式寿星。他仿佛来自一个童话,来自天外一个圣灵的国度,如果不是同时出现在车门口的徐志摩目光的提醒,她几乎忘了献上手中的鲜花。
  鞭炮响了。飞飞扬扬的花雨,点缀着1924年4月23日那页史诗般的记忆。
  这是最具中国古典意味的欢迎仪式。泰戈尔异常兴奋,他孩子般地笑着,伸出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天空。
  从4月12日“热田丸”徐徐驶入黄浦江时起,泰戈尔就始终处在兴奋之中。这位名震寰宇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的来访,使中国知识界的神经兴奋起来。他与春天一同莅临了这个早已心向往之的国度,他的生命中也仿佛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在桃花如云的龙华,在柳浪莺歌的西湖,在六朝烟霞的秦淮,在漱玉泄珠的泉城,在五岳独尊的泰岱,……他沐浴在中国文化的氤氲里,恒河与黄河在他的心中交汇了。他踏访遗迹,发表演讲,乐此不疲。徐志摩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那些日子,徐志摩也处在高度的亢奋之中,泰翁访华的讲稿,是经他事先翻译好的,老人的行程也都由他精心安排。他们朝夕相处,谈创造的生活,谈心灵的自由,谈普爱的实现,谈教育的改造,他们的话语,如山涧流泉,空中行云,两颗诗心跳动在一起。在杭州陪泰翁畅游西湖,他竟一时诗兴大发,在一株海棠树下作诗达旦。梁启超褒奖学生的豪举,曾集宋人吴梦霄、姜白石的词,作一首联句: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掉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树下,吹笛到天明。
  林徽因的情感虽然不像徐志摩那样奔放,但她心灵的泉水也未静止过。从泰戈尔踏上中国的土地那天起,她留心每天的报纸,为他们计算着行期。泰戈尔那些脍炙人口的名作,她早已烂熟于心,她盼望早一天见到那心中的偶像,可是当泰戈尔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自己却在那个瞬间,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童话般的境界。
  鸽群的祥云大朵大朵地飞过,湛蓝的哨音一碧如洗。
  日坛公园的草坪刚刚修剪过,阳光很舒展地铺在上面,每一片草叶都浮光耀金,蒸发起一种沁人心脾的气味,那气味,很容易让人想起梦中的田园,遥远、古老而安宁的天籁。
  这个集会本来定在天坛公园举行,但由于天坛公园收取门票,考虑到听讲的青年学生大都经济拮据,于是改在了不收门票的日坛公园举行。
  欢迎泰戈尔先生的集会,就在这充溢着生命繁茂的草坪上进行。
  仙风道骨的诗哲泰戈尔,由林徽因搀扶登上主讲台,担任翻译的是徐志摩。当天京都的各家报纸,都开辟醒目版面,渲染了这次集会的盛况。说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
  林徽因的纯情美貌,徐志摩的翩翩风度,与泰戈尔老人相映生辉,一时成为京城美谈。
  泰戈尔的演讲,是即兴式的。他满怀同情和亲善的情感,注视着中国的心灵。他说:“今天我们集会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象征着人类的和平、安康和丰足。多少个世纪以来,贸易、军事和其他职业的客人,不断地来到你们这儿。但在这以前,你们从来没有考虑邀请任何人,你们不是欣赏我个人的品格,而是把敬意奉献给新时代的春天。”
  他清了清嗓音继续讲下去:“现在,当我接近你们,我想用自己那颗对你们和亚洲伟大的未来充满希望的心,赢得你们的心。当你们的国家为着那未来的前途,站立起来,表达自己民族的精神,我们大家将分享那未来前途的愉快。我再次指出,不管真理从哪方来,我们都应该接受它,毫不迟疑地赞扬它。如果我们不接受它,我们的文明将是片面的、停滞的。科学给我们理智力量,他使我们具有能够获得自己理想价值积极意识的能力。”
  稍作停顿,他呷了一口林徽因递上的热茶,眼睛望了望远方的天空,他的语言激昂起来。
  “为了从垂死的传统习惯的黑暗中走出来,我们十分需要这种探索。我们应该为此怀着感激的心情,转向人类活生生的心灵。”他提醒说,“今天,我们彼此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归根到底,社会是通过道德价值来抚育的,那些价值尽管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但仍然具有——道德精神。恶尽管能够显示胜利,但不是永恒的。”
  他银白色的长须飘拂着,如同站在阿尔卑斯山上的圣哲,在面对整个人类发言。他的嗓音洪亮,精神矍铄,“在结束我的讲演之前,我想给你们读一首我喜爱的诗句:
  仰仗恶的帮助的人,建立了繁荣昌盛,
  依靠恶的帮助的人,战胜了他的仇敌,
  依赖恶的帮助的人,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但是,有朝一日他们将彻底毁灭。”
  他的朗诵,如林间涌出来的流泉。徐志摩的翻译也文采飞扬,他那硖石官话夹杂其间的京腔,抑抑扬扬,如行云流水,琮琮可听。林徽因不时报之以赞许的目光。
  讲演会结束之后,林徽因对徐志摩嘉许地称赞着:“今天你的翻译发挥得真好,好多人都听得入迷了。”
  徐志摩说:“跟泰戈尔老人在一起,我的灵感就有了翅膀,总是立刻就能找到最好的感觉。”
  林徽因说:“我只觉得老人是那样深邃,你还记得在康桥你给我读过的惠特曼的诗吗?——从你,我仿佛看到了宽阔的人海口。面对泰戈尔老人,觉得他真的就像入海口那样,宽广博大。”
  林徽因、徐志摩一左一右,相伴泰戈尔的大幅照片,登在了当天的许多家报纸上,京城一时“洛阳纸贵”。
  5月8日,是泰戈尔先生64岁生日。在筹备庆祝活动时,林徽因问徐志摩以什么方式庆祝,徐志摩说,当然按中国传统方式。
  生日晚宴办得很热闹。胡适作主席,400位北京最著名的人物出席了宴会,送给泰戈尔的寿礼,是十几张名画和一件古瓷。然而,使泰戈尔最高兴的,是他获得了一个中国名字。命名仪式由梁启超亲自主持,他说,泰戈尔先生的名字,拉宾德拉的意思,是“太阳”与“雷”,如日之升,如雷之震,所以中文应当译为“震旦”,而“震旦”恰恰是古代印度称呼中国的名字Cheenastnana,音译应为“震旦”,意译应为“泰士”。泰戈尔先生中文名字“震旦”象征着中印文化永久结合。梁启超又说,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名字应该有姓,印度国名天竺,泰戈尔当以国名为姓,全称为“竺震旦”。
  徐志摩神采飞扬地把梁启超的话译给泰戈尔,泰戈尔激动地离席起立,双手合十,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梁启超把一方鸡血石的印章献给泰戈尔,印章上用正宗金文镌刻着泰戈尔的中国名字“竺震旦”,泰戈尔把那方珍贵的鸡血石印章捧在胸前说:“今天我获得了一个名字,也获得了一次新的生命,而这一切,都来自一个东方古国,我倍加珍惜。”
  生日晚宴结束之后,在东单三条协和小礼堂为他精心安排了一场演出。这座礼堂坐南朝北,是一座传统的中国建筑,飞檐斗拱的门楼是地道中国式的,礼堂内部灯火辉煌,座位的长椅一排排摆开,是20年代中国北方都市的一座现代化建筑,许多名人常到这里讲演聚会。
  泰戈尔喜欢看戏,尤其喜欢看他自己写的戏。今天为他演出的,是他根据《摩诃德婆罗多》书中一段故事写成的抒情诗剧《齐德拉》。
  因是专场演出,且人物对白全部用英语,观众只有几十个人,不大精通英语的梁启超,由陈通伯担任翻译。
  演出前,林徽因饰一古装少女恋望“新月”,雕塑般地显示了新月社组织的这场空前的演出活动。
  这个剧本的故事,是由印度史诗摩河德婆罗多的情节衍变而成,齐德拉是马尼浦国王的女儿,马尼浦王系中,代代都有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可是齐德拉却是他的父亲齐德拉瓦哈那唯一的女儿,因此父亲想把她当成儿子来传宗接代,并立为储君。公主齐德拉生来不美,从小受到王子应受的训练。邻国的王子阿顺那在还苦行誓愿的路上,来到了马尼浦。一天王子在山林中坐禅睡着了,被人山行猎的齐德拉唤醒,并一见钟情。齐德拉生平第一次感到,她没有女性美是最大的缺憾,失望的齐德拉便向爱神祈祷,赐予她青春的美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爱神被齐德拉的诚心感动了,答应给她一年的美貌,丑陋的齐德拉一变而成为如花似玉的美人,赢得了王子的爱,并结为夫妇。可是这位女中豪杰不甘冒充美人,同时,王子又表示敬慕那个平定了盗贼的女英雄齐德拉,他不知他的妻子就是这位公主。于是,齐德拉祈祷爱神收回她的美貌,在丈夫面前显露了她本来的面目。
  在剧中,林徽因饰齐德拉,张歆海演阿顺那,徐志摩和林长民扮爱神和春神。
  与泰戈尔同行的印度画家南达拉波斯在后台为他们化妆。印度男女是又大又圆的眼睛,林徽因的杏眼化妆起来有些困难,南达拉波斯却说她像印度阿萨姆曼尼埠人,因为阿萨姆曼尼埠人都是蒙古型的,与中国人很接近。
  天鹅绒大幕缓缓拉开了。
  林徽因和徐志摩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那么快就进入场境:
  齐德拉 ——你是那位带着五把箭的神,爱情的主宰么?
  玛达那(徐志摩饰演的爱神)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齐德拉 我晓得,我晓得那痛苦和镣铐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是谁呢,我主?
  伐森塔 我是他的朋友——伐森塔——季节的王。死亡和衰老把世界拖得形销骨立,但是我跟在他后面,不断地攻击他们。我是永在的青春。
  齐德拉 我向你鞠躬,伐森塔神。
  玛达那 美丽的陌生人,你发下了什么重誓?你为什么用忏悔和修行来凋萎你的青春?以这种的牺牲来礼拜爱神是不适宜的。你是什么人,你祈求什么?
  齐德拉 我是齐德拉,马尼浦王室的女儿。湿婆天神垂降神恩,应许我的王祖以世代绵延的男储。但是,神旨却没有力量改变我母亲腹中生命的火花——我的天性是这样的坚强,虽然我是一个女子。
  玛达那 我知道,因此你父亲把你当作儿子带大了。他教给你拉弓射箭和一切为王的职责。
  齐德拉 是的,因此我穿上男装走出深闺。我不懂得女人赢得人心的诡计。我的双手可以拉开强弓,但是我从来没有学过爱神的以目送情的箭法。
  玛达那 这是不用学的,美人。眼睛不用教练也会工作,它会知道它做得多好,击中了什么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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