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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19 德莱塞(美)
“我还没有准备下决断,”是他的一径不变的回答。“我还不知道自己
想要离开你。这一笔钱,当然是重要的,但是钱并不就是一切。如果是必要
的话,我有每年一万元也可以过活。我从前是这样过活过的。”
“哦,可是你决不是每年一万元维持得了的人,雷斯脱,”她辩论道。
“这是办不到的。单单维持这家人家就该多少了。而且是一百五十万元
呢——我决不让你打算把它丢掉。你如果不走,我就先走。”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打算走到哪里去?”他好奇地问道。
“哦,我会去找地方的。你记得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吗?
我常常觉得它是一个住家的好地方。”
“我真不愿意想到这件事情,”他最后才有些坦白的说道。“这好象是
不公道的。遗嘱上的条件都不利于你我的这种结合。我是开头就该跟你结婚
的。现在我悔也来不及了。”
珍妮觉得喉咙里头有块东西塞上来,可是没有说什么。
“无论如何,现在不能够就算决定,如果我还有办法的话,”他结束
道。他本来想到风波也许会过去,一等他把钱拿到手里,他就——但他是不
愿意跟人家妥协也不愿意用诡计的。
后来他们就逐渐地彼此谅解起来,等到二月将尽,她就要到山乌德去看
能不能找到房子了。他告诉她说她可以得到充裕的赡养,无论要什么都可以
有的。又说过些时候他就可以偶尔去看看她。而且他已决计要把那些播弄是
非的人惩罚几个。他不久就要把奥白莲叫来,同他谈判。他要骂他一顿,以
泄胸中的气愤。
但同时在他的心的背景上,却有那个魅人的、深知世故的、正合身分的
基拉特夫人的依稀倩影在那里走动。他并不要认真想念她,但她的影子老是
在那里。他想了又想。“我或者不如就这样吧,”他这么说着就把事情决断
了一半了。到了二月里,他就准备行动了。
五十四
珍妮所谓“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离开芝加哥不过是很短
一段距离,只消一小时十五分的火车就可以到的。镇上大约有三百家人家,
住的都是小屋,分散在湖滨一片风景秀丽的地面上。他们都不是有钱的人。
那些房子的价值都过不了三千、五千,但是大部分都建筑得很适当,而且四
周围的树木长年都青,一径都象娱目的夏景。珍妮初次是同雷斯脱坐着双马
车经过这地方的,当时看见绿树丛中挺出一个礼拜堂的白色小塔尖,又见夏
日湖中有小船轻轻荡漾,就曾经叹赏不置。
“我很喜欢到这样的地方来住,”她当时曾经对雷斯脱说,雷斯脱却嫌
它太幽静。“我将来也许有一天要喜欢这种地方,现在可还没有。这地方太
偏僻了。”
后来珍妮曾经想起他这句话来。她想起的时候,正是她觉得世界太烦剧
的时候。如果她将来要独个人住而且住得起的话,她就要住在山乌德这样的
地方。她要在那里开辟一片小园地,养着几只小鸡子,或者竖一根高杆,装
一个美丽的鸟房在上面,至于花木和绿草,那是应该到处都有的。如果她能
够住到这样一所临湖小屋里来,夏天晚上她就可对着湖水缝纫了。味丝搭从
学校回来,也可以在四周围玩耍了。她可以找到少数几个朋友,或者没有朋
友也可以。她觉得如果不为着味丝搭的社交的需要,她是尽可以独个人生活
的。她已经渐渐发现书──如欧文的《见闻杂记》,勒姆的《伊丽亚》,霍
桑的《故事新编》一类——是有趣味的东西。味丝搭已经快要成为一个音乐
家了;她对于乐曲的感觉是很敏锐的。她对于和谐具有一种自然的意识,对
于那种感情浓烈的歌曲和乐调尤其爱好,而她自己也唱得好,弹得好。她的
声音当然是完全天生的,虽然年纪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很可听的了。那时她
渐渐显出了母亲和父亲的合成的特质——珍妮的温柔精细的心思,合着白兰
德的活泼精神和干练才力。她能够很有见识地跟母亲谈论自然、书本、衣
服、恋爱,种种事情,而珍妮从她渐渐发展的倾向里,已经可窥见她要去开
发的新世界了。近代学校生活的性质,以及其中种种知识的区分,珍妮因味
丝搭的介绍,也都得知其崖略。她知道味丝搭显然要成为一个富有能力的女
人。她将来一定可以自立。凡此,都使珍妮感觉到快乐,并且对于味丝搭的
将来抱看很大的希望。
珍妮后来在山乌德找到的小屋,高度不过一楼半,但底下是红砖的墙
基,上面隔着绿色的格子壁,四面围绕着游廊。屋子的形状是长而狭的,一
溜儿的五开间,全部面湖。里面有一间餐室,窗子几乎直开到地板;一间大
图书室,书架嵌在壁中;一间客室,有三个大窗永远供给日光和空气。此屋
占地一百平方英尺,四面略有几株树木点缀着。以前的住客曾经开辟出一片
花床,并且放着几只绿色硬木的木桶,预备栽种耐冬植物和藤萝之用。全屋
都白漆,百叶窗和屋檐则用绿漆。
雷斯脱既知分离已属不可免,本来叫珍妮仍旧住海德公园,但是珍妮不
肯。她觉得独个人住下去是不行的。那里可以触动记忆的东西太多了。起
初,珍妮本不肯多带东西过去,后经雷斯脱力劝,才拣了几件银器、挂物和
家具,从海德公园带到新房子里去。
“你一时是想不起来该要什么东西的,”他说。“统统都拿去吧。我当
然是什么都不要的了。”
新房子的租期先定二年,订定得有续租五年的选择权,以及出价购买的
优先权。雷斯脱既让她走,他就要尽量的对她慷慨。他不忍心也决不肯让她
缺少什么。但有一件为难的事,就是对于味丝搭不知该怎样解释。他是非常
喜欢她的,而且不愿意她的一生遭遇什么困难的。
“为什么不送她到学校去寄宿,等明年春天再出来呢?”他曾经有这样
的提议;但因寄宿的时间已经过了,此议也就作罢。后来他们商量好,只说
他有事情要出外旅行,因而她不得不搬家。等到搬家之后,珍妮就可以随便
找个理由对味丝搭说明自己已经跟他分离了。当时这种情景实在是非常难
堪,而珍妮尤觉伤心的,是因她虽然知道这事出于不得已,却怪雷斯脱对她
的态度未免太冷淡些。他实在是并不怎么舍不得她的,不象从前那么舍不得
她的。
我们所常热心研究以期探得其中神秘的那种男女间的关系,其最难处、
最苦痛的情境,当莫过于正当两情融洽美满的时候而忽遭一种全无关系的外
力无端来冲破。所以这个布置妥贴而为许多乐事所由出的家庭当最后拆散、
最后破裂的那几日,便是珍妮和雷斯脱都觉非常难受的期间。在她这方面,
这是一种强烈的苦痛,因为象她那种稳重的性情,她是但愿和人结成一种有
可效劳而和谐融洽的关系之后就这么永远下去的。原来她的一生系由许多同
情和纪念的神秘缆索所织成,足以把自然中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的元素结成一
种和谐而持久的景象。这种神秘缆索之一,就在这个家是她的家,这个家是
因有她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的爱情和顾念而后结成而后美化的。如今,
这条缆索已经到了必须断绝的时候了。
珍妮的爱情虽然绝不以物质的观念为基础,但她生平从来没有经过这样
的事情,所以如今跟这旧家庭诀别,实在觉得非常苦痛的。临动身之前,她
在各个房间里走着,看看这条地毯,那套家具,和这样那样的装饰品,都觉
得不忍分离,但总以为这是无须有的了。你就想想看,从今以后雷斯脱晚上
是不回来的了!从今以后她无须一早起来替他做咖啡、替他铺餐桌了。往
常,她每天总要到花房里选择最美丽的花朵来插在桌上,而且总觉得这是特
别为他而插的。现在,这是不必要的了——因为不是为他而插的了。如果一
个人听惯了傍晚某种马车的轮声打门前石径上扎扎而来,如果一个人惯在十
一点、十二点、乃至一点钟的时候欣然自愿等候着某种脚步声音打台阶上橐
橐而上,那末这样的分离,这样的结局,其给人的苦痛一定是极厉害的。这
些,就是珍妮未走之前时时刻刻辗转在脑中的思想。
在雷斯脱那方面,却感受着另一样式的苦痛。他并非悲痛情之破裂,爱
之失坠,却是感到一个人明知自己是为政策而牺牲仁慈忠爱等等德性因而自
觉不公道的那样惨苦的意识。那时政策正指示他一条从某一观点看的光明的
道路。脱离了珍妮,给她充分的赡养,他就可以自由去走他的路,就可以专
心于那些自然跟着巨富而来的事务了。他也不由得想到珍妮日常替他做的种
种小事情,以及她给他的种种舒适,种种快乐。她所具有的种种德性,都是
他所心爱的。他已经领略过不止一次了。如今他又逼不得已而作最后一次的
领略——最后见她心中苦痛而却绝无所表示的那种神情了。近几天来,他见
她的举止行动和对他的态度都跟平常一样,一点没有改变。她并不象别个女
人表现出感情的激动,也不故意在他面前假装悲伤。她仍旧很平静,很温
和,很体贴他,只是暗暗猜想他要到哪里去,他要做什么,却不拿问话去激
恼他。他很被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气度所感动,因而很是佩服她。这个女人确
乎有一种不可及处,但这究竟是什么,且让大家自己想吧。要她的一生遭遇
这样的苦命,实在是可羞耻的。然而有个伟大的世界正在唤召他。它的唤召
声音已经到他耳朵里。而且它还曾有机会露过它的白齿呢。他真的还敢犹豫
吗?
最后的时刻到了,既已跟邻人都告过别,既已放出了谣言,说他们要到
外国去,雷斯脱也已经在公会堂旅馆定好房间,不用的家具也已经贮藏妥
当,于是乎就不得不跟这海德公园的住宅诀别了。珍妮曾经同雷斯脱到山乌
德去看过好几次。他曾经把那地方的情形留心察看。他见地方好,也觉得满
意,只是嫌寂寞一点。春天将近了,花是有意思的。她打算要雇用一个园
丁,和一个管杂务的用人。味丝搭要跟她同住。
“很好,”他说,“只是我希望你过得舒服些。”
在这当儿,雷斯脱也正在布置他自己的事。他叫他自己的律师华生通知
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要他们在一指定的日期把他一份财
产的证书交付给他。他已经下了决心,以为自己既为情境所迫而做这种事,
何妨索性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再做几件别的事。他大概是要跟基拉特夫人结婚
的。他又要去做联合车辆公司的理事──因为他有他的股份,人家不能排斥
他。再如果他把基拉特夫人的财产也并过来,他就可以去做辛辛那提联合拖
拉机公司的管理人,在那里面,他哥哥是有重大关系的;同时又可以去管理
西部制铁厂,在那里面,他哥哥也是一个领袖的顾问。他如今比之过去几年
中的自己,将是多么不同的一个人物了啊!
这时候,珍妮的心境消沉到了几乎绝望了。她感觉到非常寂寞。这个家
庭对于她的意义太深了。当她初到这儿跟邻舍家开始往来的时候,她想象自
己的前途不可限量,以为雷斯脱跟她结婚的事也作兴有能实现的一天。如
今,却受了接连而来的打击了,家庭和美梦都已破碎无余了。葛哈德死了。
香奶、瓦特和弗利塞婆子都已遣散了,家具大部分都封存起来了,而雷斯脱
对于她也实际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看得非常清楚,他是决不会回头的。只看
他现在尚且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将来自由之后,必然要更甚于此。他将来大
干一番,当然就要忘记她。而且为什么不该忘记呢?她是跟他不配的。件件
事情不都已证明了吗?在这世界上,爱是不充分的——这已然是非常明白的
了。我们所需要的是教育,是财富,是训练,是奋斗和策划的能力。她却偏
不愿奋斗,不愿策划。同时她也不能。
那所房子最后封闭的一天终于到了;旧的生活终于结束了。雷斯脱伴送
珍妮到山乌德。他在那小屋里耽搁些时,意欲珍妮稍梢习惯这变化——这是
并不很坏的。他又说他不久就要来,可是他走了,事实是实际上和精神上都
已分离,他的一切说话都属无效了。那天下午,珍妮看着他从那砖砌的过道
上出去,目送着他那坚实而保守的形象,披着一套绒布的新衣,外套挂在胳
膊上,仿佛满身都写着自立和繁荣字样,不由得她一阵伤心,恨不得立时死
去。她已曾和他亲吻,嘱别,她已曾祝愿他的快乐,繁荣和平安;然后她借
故回到卧房中去。过一会儿,味丝搭进去找她,但她的眼睛已经很干了;一
切情绪都已退落成一种模糊的沉痛了。她的新生活——一个没有雷斯脱、没
有葛哈德、除味丝搭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的生活——已经实际开始了。
“我所遭遇的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她一路想着走到厨房里去,因为
她已决计要亲启操作至少一部分的事情。她要借此来解闷。她不愿意坐着
想。倘若不因味丝搭,她就要到外面去找经常的工作做了。凡是可以减少她
冥想的机会的,她都欢迎,因为她知道疯狂就在冥想的路上。
五十五
雷斯脱跟珍妮脱离关系后的一两年中,芝加哥、辛宰那提、克利夫兰以
及其他都市的社交界和商业界,就都看见他在社交上和营业上的精神好象返
老还童一般蓬勃起来了。当他跟她同居的时候,他对于某些人物和某些事务
的态度是疏远的,淡漠的,现在,他用许多方面的权势武装起来,突然的重
新露脸,俨然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人,要来过问这事那事了,俨然是一个金融
界和商业界的要人了。当然,他的年龄也已经大了几岁。但从有些地方着,
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心理上已经完全改变过的雷斯脱了。他没有遇见珍妮
之前,原是充满着一个从来不知失败的人的那种自信力的。因为象他那样生
长于奢侈之中,就只看见一个钱可通神的社会的乐观方面,所做的事业又都
是大规模的,而其所以能如此,又并非因为他是事业的创造者,而是因为他
是事业的一部分,享有天生的权利,如同人人享有空气的权利一般——因此
之故,他就不得不产生一种足以蒙蔽清晰脑筋的幻觉。我们大家都很难知道
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我们大家都很难感觉没有经验过的事态。我们这个世界
所以似乎坚实而耐久,是由于我们并不晓得那种创造它的力;雷斯脱觉得他
的世界坚实而耐久,也就因它并非自己创造的缘故。必定要经过巨大的风
波,必定要历过艰难的逆境,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跟传统的力相抵触,这才他
会觉悟当初对于自身的评价或有错误,觉悟自己个人的欲愿和意见在公众的
信念面前是要不值一文钱的。种族的精神,社会的好尚,乃至德国人所谓
“时代精神”那一种东西,当其表现的时候,就有如对于某种制度负责一
般,而社会组织的表现,也好象是基于一种精灵的或至少是超人间的复本
的。他决不能对它抗拒。他决不能存心去蔑视它的命令。他那个时代的人,
相信社会有特种组织的必要,除非他肯依顺这种组织,他就很容易成为一个
被社会唾弃的人。他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排斥他,他的兄弟、姊妹、社
会、朋友都曾排斥他。我的天,他这行动曾经产主多大的纷扰啊!就连命运
也象是背着他了。他那地产的投机,就是他生平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个不幸
运的事例。这是为什么的呢?难道天上的神道也是佑助他所认为不重要的那
种社会组织的吗?分明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得不把他所留恋的东
西忍心割舍了,而他如今既已恢复本来面目,便又是一个雄健而坚强的人,
虽不免有些被经验所消磨,却依然是有力量的,有价值的。
至于他回想以前的事,所以常常不免有点儿痛心,那不过是他所应受的
惩罚的一部分。他总觉得自己是逼不得已而做了生平第一桩丑恶而残忍的事
情了。他以为珍妮是不应该受这样待遇的。她曾经对他表示十分的虔诚,而
他如今竟将她抛弃,实在是可羞愧的。确实,他的为人远不如她了。而最难
堪的,就在他的行为实在不能以不得已的理由为借口。他尽可以靠那一万元
过活;他尽可以无用这一百多万的财产。社交的快乐是他一向不能忘情的一
种引诱,然而没有社交又何妨呢?他是不妨没有社交的,然而他竟舍不得,
而他又把另外一个女人的思想搀入里边,于是事情更加复杂了。
这个女人跟珍妮一般好吗?这是他不住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她也一
般好心吗?她不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示殷勤,希图把他从别个女人手里夺过去
吗?这种行为是可钦佩的吗?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女人会做的事吗?她毕竟
是跟他相配的吗?他应该跟她结婚吗?他既知道自己对于珍妮法律上虽无责
任,精神上实是负心,还应该跟谁结婚吗?谁还值得跟他结婚吗?这些思想
不住在他脑子里转动。这些思想已经盘踞了他。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残忍
而负心的事,始终都不能释然。
起先的物质上的错误,如今因加上精神上的错误而更复杂了。他是企图
用第二种错误来纠正第一种错误的。这能使他自己感着满足吗?这在心理上
和精神上能够得失相抵吗?这能使他心境安适吗?他想了又想,竭力要把他
的生活去适应这个旧的(或宁说是新的)情境,然而他并不觉得更快乐。事
实上,他倒觉得更坏了——他是充满着怨气和仇气了。如果他跟嫘底结婚,
他有时想,这不过是要用她的财产作武器去打击其他的敌人,而这样的结婚
是他所深恨的。那时他寄寓在公会堂里,每到辛辛那提去,总带着一种疏远
和敌意的精神,同理事团坐着会议,总是没精打采的,只愿自己的心境能够
舒适,生活能够有兴味。然而他关于珍妮的政策却没有变更。
当然,基拉特夫人对于雷斯脱的复兴是非常关心的。她故意等了些时,
暂不跟他通消息,后来才写信到海德公园的地址(好象她并不晓得他住在那
里似的),问他,“你在哪里?”这时候,雷斯脱对于他的生活的变化已经
稍稍有点习惯了。他正想到自己需要一种同情的伴侣——当然是女性的伴
侣。现在他已然脱离了珍妮,而业务上的往来也渐渐繁密,所以请他宴会的
人渐渐多起来了。他曾经出现在好几个乡间别墅,都只带着一个日本的仆
人,证明他又是单身了。关于已往的事,谁都没有对他提及。
他既接到基拉特夫人的信,就想应该去看她。他觉得自己以前待她太怠
慢了。跟珍妮分离以前的几个月里,他没有去看过她一次。就是现在,他也
还是延宕着,直等她打电话来请他晚餐,他才应召而去。
在晚餐席上,基拉特夫人以主人的资格竭力招待客人。同席有阿蓬尼,
是琴师,亚当·拉斯卡佛,是雕刻家,纳尔逊·基司爵士,是从英国来的一
个科学家,尤其奇怪的,还有雷斯脱多年没有见面的贝利·陶其两夫妇。基
拉特夫人和雷斯脱见面之后,就用知己重逢那么高兴的态度对答起来。“你
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她一见他进来就这么说,“对我这么冷淡法。我要好
好的罚你一下呢。”
“该怎么罚法?”他微笑道。“我是不能辞罪的了。我想九十鞭子总该
够了吧?”
“九十鞭子,嘿,真的!”她驳道。“你也太便宜了。你想想暹罗地方
的犯人是怎么罚的?”
“下油锅吧,我想。”
“好吧,无论如何九十鞭子总太轻了些。我正想用个法子重重的罚
你。”
“那末等你想定了请通知我一声,”他笑道。这时候,帮基拉特夫人作
招待的特林肯夫人过来把他介绍给客人。大家就兴奋地谈起话来。雷斯脱本
来很机敏,如今碰着这样的场面,更加兴致勃勃了。谈了一会儿,他就去跟
站在身边的贝利·陶其打招呼。
陶其对他非常的客气。“你现在住在哪里?”他问道。“我们跟你不见
面,差不多要有——哦,还是什么时候见过的?陶其夫人等着你说话呢。”
雷斯脱觉察到他的态度跟上一次会面大不相同。
“的确有好些日子了,”他不在意地回答道。“我住在公会堂。”
“我前几天还打听你。你认识杰克逊·徒保亚吧?当然你认识的。我们
正打算到加拿大去打猎去。你为什么不加入呢?”
“我不能加入,”雷斯脱答道。“现在手边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等将
来再说吧。”
陶其很想同他继续谈下去。原来他已经知道雷斯脱被举为c.H.D.公司的
理事。显然,他又回到世面上来了。但是那时已宣告坐席,他就不能够再
谈。在席上,雷斯脱坐在基拉特夫人的右首。
“改天我还要请你吃晚饭,你肯来吗?”基拉特夫人趁其他客人语声庞
杂的当儿很诚恳地对他说。
“当然来的,”他答道。“老实话,我早就要来看你了。可是现在的情
形怎么样,你知道了没有?”
“我知道了。我已然听见过许多。我所以要你来,也就是为此。咱们应
该谈一谈。”
十天之后,他又去看她。他好象觉得非跟她谈一谈不可。他感觉到烦闷
和寂寞。已跟珍妮过了这么久的家庭生活,觉得旅馆生活实在难堪了。他好
象必须找到一个有同情、有见识的人去一抒心中的积悃,那末还有比这里再
好的地方吗?嫘底是很能体谅他的心事的。如果情势能允许的话,她是立刻
就肯让他那坚实的脑袋枕在她的胸膛上的。
“好吧,”他等一篇通套的寒喧过去之后就言归正传,“你要我对你怎
样解释呢?”
“你已经断了她的念头了吗?”她问道。
“这也不十分靠得住,”他庄严地回答道。“而且我不能说这全部事情
是使我很快乐的。”
“我也这么想。我恨谅解你的心。我看见你在心理上是辛苦跋涉过来
的,雷斯脱。我一向都注意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希望你心境能
够安贴。这样的事情总是困难的,可是我始终以为这是唯一的办法。非此是
决然不对的。决然不能对的。你不能够重新陷入一种贝壳的生活。你也同我
一样,是天生不配过那种生活的。你觉得现在这样做法要有遗憾,但是换了
一个做法也仍旧要有遗憾,并且还厉害些。你是不能象那样子过一辈子的,
是不是?”
“这个我却不知道,嫘底。我的确不知道。我早就想要来看你了,可是
我觉得不应该。现在事情总算解决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很明白,”她带着安慰的神气说。
“但是也可以说没有解决。我还没有把它放下手。我还不晓得这种钱的
事情是否能够把我拘束牢。我可以坦白对你说,我虽然不能说全心的爱她,
可是我心里不免抱歉,这也是有点关系的。”
“她当然是有了舒舒服服的赡养了。”她把一句问话改作一种猜测。
“她要什么都给她。可是珍妮的脾气很特别。她并不肯多要。她生来喜
欢收敛,不喜欢铺张。我替她在山乌德租了一幢小房子,就在这里北边,一
个临湖的小地方;钱也替她存了不少,但是她也知道,无论住在什么地方,
都可以由她喜欢的。”
“她这时的感情我是十分了解的,雷斯脱。我也知道你的感情。她暂时
总要觉得非常痛心──这是我们在不得不有所割爱的时候大家都难免的。可
是这样的时间我们总能够过去,而实际上也要过去。至少,我们总还能够活
下去。她也总还愿意活下去。起先,她原要觉得难受,但是过了些时候,她
就会把事情看明白,不会再抱怨你了。”
“珍妮始终不会责怪我,我知道的,”他回答道。“我才要责怪自己
呢。我将要有一段时期不能不自怨。毛病就在我这种特别的性情。我自己也
不能说,到底我这种烦乱的情绪有多少是由于习惯,有多少是由于同情。我
有时候想我自己是世界上最没主意的一个人。我已然想过多回了。”
“可怜的雷斯脱啊!”她温柔地说。“可是有一层我可以了解的。你现
在住在那里很寂寞,是不是呢?”
“这是有的,”他答道。
“那末到西巴登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就要到那里去了。”
“什么时候?”
“下礼拜二。”
“让我看看,”他答道。“我不一定能够去。”他翻查他的日记本。
“我要到礼拜四才能去,也有几天可以往。”
“那末就礼拜四吧。你是需要伴侣的。咱们到那里去,可以一边散步
一边谈。好吗?”
“好的,”他答道。
她曳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向他走去。“你是这样庄严的一个哲学家,”
她很觉舒适地批评道,“什么事情都要想得无微不至的。为什么要这样细心
呢?你老是这个样儿。”
“这是没有法儿的事,”他答道。“我的性情就是这样的。”
“好吧,我可知道一件事──”她把他的耳朵轻轻一拧道。“你大概不
会再因同情而犯第二次的错误了。我希望你不再陷入纠纷,好把自己要做的
事情有机会想一想。你是必须这样的。我呢,也愿意把我的事情交给你去
管。你做我的顾问,一定能胜过我的律师。”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回过头来庄严地看着她。“我知道你要什么,”他
固执地说。
“可是我为什么不应该要呢?”她又走近他去追问着。她带着申诉和轻
蔑的神气看着他。“你说,我为什么不应该要呢?”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他含糊着说,可是眼睛仍旧看着她,觉
得她站在那里,虽然已不是妙龄,却仍旧动人得很,同时又是聪明,审慎,
充满着友谊和爱情的。
“嫘底,”他说。“你不应该打算要跟我结婚。我是不值得的。实在是
不值得的。我太瞧不起人了。太淡漠了。这是到底不值得什么的。”
“可是对于我却值得什么,”她坚持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总
之,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你就是了!”
他拿住了她的手,然后又拿住了她的胳膊。最后,他把她拉近身来,一
把搂住她的腰。“可怜的嫘底!我是不值得的。你将来要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的,”她答道。“我并不糊涂。我不管你想你自己值
得不值得。”她把面颊贴在她的肩膀上。“我要你。”
“如果你坚持,我敢说你就可以有我,”他一面回答,一面弯下身子去
跟她亲吻。
“哦,”她喊着,把她的热脸埋在他的胸口里。
“这是不应该的,”他虽然还把她搂在怀中,心里却这么想。“我是不
应该这样的。”
但是他仍旧把她搂着,及等她献媚地送上她的嘴唇,他就把它亲个不停
了。
五十六
倘若没有种种的势力出来阻挠,那末雷斯脱是否终于要跟珍妮复合,那
就有些难说。他过了一段时期,到了财产已经在手中拿得稳稳,而且最初那
一阵风波也已经完全忘记的时候,他就十分明白,只要他肯昧却那种天生的
性向,不去履行那不成文的义务,那末他是很容易用一点外交手段去谋与珍
妮复合的。但是他在基拉特夫人身上已经认出了一种可谓重要的社会机会,
而这观念是盘踞不去的了。因此,他对于珍妮的天然倾向,就不得不有一种
关于她的劲敌的人格上和财产上的意识出来和它对抗,因为她那劲敌正是在
社会上最出色而有趣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个多思想的人,当时意识之中就有
这两个女人的观念一径在那里冲突。其一是有修养的、同情的、哲学的,对
于优雅社会里的种种乐趣都曾有过训练的,而且财力足以满足她的一切欲求
的;其他则是自然的、同情的、情绪浓烈的,未尝受过优雅社会的训练,却
能感觉生活的美,知道人类关系中可爱的事情,因而使她无疑地成为一个卓
越的女人的。关于此,基拉特夫人也曾看出来,并且也曾承认过。所以她对
于雷斯脱和珍妮的关系的批评,并非说她没有价值,只说情境造成这种关系
之失策罢了。反之,如果和她自己结合,那就可以使雷斯脱在社会上的志愿
达到理想的顶点。他的物质问题之这种绝好的解决,不但是重要,而且也不
宜延迟,所以他经过长时间认真考虑之后,也就决计不再延迟了。他已然对
于珍妮做出这样万难弥补的负心事了。那末现在再做这件事情又何妨呢?珍
妮除他这个人之外,差不多什么东西部有了。而且她自己也认为他是应该离
开的。由于这样的自解自慰,又当着这样乱人心曲的情形,他对于这个新结
合的观念,就逐渐地不觉其突兀了。
雷斯脱所以终于不得跟珍妮作某种方式的复合,实在就因基拉特夫人常
在面前的缘故。在这期间,好象一切情境都促成她来做他心上疑团的合理的
解决。他是孤身人,除到这里那里去拜访人家,别的无事可做,但这是他不
愿意的。又因他性情冲淡,生平最喜享受的那种空气,是一个孤身人所不能
造成的,基拉特夫人却很容易供给他。如果他跟她结合,事情就简单得很。
那时他们的家无论在哪里,必都会佳客盈庭。那时他就用不着操一点儿心,
只消出来享受就是了。她是很晓得他喜欢怎样生活的。她的好客也不减于
他。他们如果结合起来,就有许多赏心乐事可以共同去干。他已然依她的提
议去同游西巴登了。在芝加哥的时候,他也竭力陪伴她宴会,跳舞,游泳。
她的家已经跟他自己的家没有两样──原是她使他有这样的感觉的。这是由
于她常常同他商议家务,叫他彻底明白家里的情形,以及她要他干涉这事那
事的缘故。她不愿意他感觉到太寂寞。她不愿意他思索,烦恼。她见他的时
候,就是代表着舒适、忘怀和安慰。他偶尔带着朋友到她家里去,因而他要
跟她结婚的谣言就慢慢地传开了。但是嫘底鉴于人家还在谈论他以前的关
系,所以打算同他结婚的时候绝不声张。她只愿意报纸上把他们结合的经过
略略说明,及等事情恢复了常态,人家的谈论平息下去,再来替他大大的铺
张一番。
“咱们何不四月里结了婚到外国去过夏呢?”她在他们已经彼此心照之
后有一次问道。“咱们到日本去吧。咱们可以等秋天回来,在跑马场找个房
子住。”
雷斯脱这时离开珍妮已久,最初那一阵自己谴责的热情已经冷却了。他
虽然仍旧有点怀疑,却情愿把这疑念压下去。“那很好,”他差不多当玩笑
似的回答说。“只是不要惊动人。”
“这话当真吗,心肝儿?”她乜斜着眼睛嚷道。这事是在他俩静静地把
读书谈话消磨了一个晚上之后发生的。
“我也早已想到了,”他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该这样。”
她走过他这边来,坐在他膝上,搂住了他的肩膀。
“我不大相信你会说这一句话,”她好奇地看着他说。
“那末我收回来好吗?”他问道。
“哦,不要,不要。现在已经说定四月了。到日本去也说定了。你不要
翻悔。一点儿不会惊动人的。可是天,我得预备怎样一套结婚衣服呢!”
当她搅乱他的头发时,他有点儿勉强地微笑一笑;这个快乐的音阶里不
知什么地方缺了一个音,或者是因他年纪渐老的缘故吧。
五十七
在这期间,珍妮也在过她自己的生活,要在她从此栖身的这个显然不同
的世界里安定下来。起先,这种离开了雷斯脱的生活似乎是可怕的。因为她
虽然也有她自己的强烈的个性,却跟雷斯脱非常融洽,好象他俩已经没有拆
散的可能了。到现在,她的思想行动也还是跟他息息相关的,仿佛他们并没
有分离一般。他在哪里呢?他在做什么呢?他在说什么呢?他现在是怎么一
个样子呢?每天早晨醒来,她总觉得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夜里,她仿佛
独个人不好上床去睡。他过一会儿一定会来的──啊,不,他当然不会来
了。天啊,你就想想看,这是什么情景啊!再不会来了。却又是她自己要他
不来的。
还有许多琐屑的事情,也一时觉得不惯,觉得难堪,因为这种性质的变
化太彻底了,不是轻易能够渡过的。其中最为难的一件事,就是对于味丝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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