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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13 德莱塞(美)
雷斯脱说到这里,罗伯脱又站起身踱起步来,但不一会就又回来说道,
“你以为现在没有办法吗?”
“现在没有办法。”
“很好,那末,我想我也只得走了。我觉得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可说
了。”
“你同我吃了饭走不好吗?我想我可以同你到旅馆里去,你要是不走的
话。”
“不,谢谢你,”罗伯脱回答说。“我想还能赶得上一点钟的辛辛那提
火车。我总要去试一试看。”
那时哥儿俩面对面的站着,雷斯脱脸色苍白,颇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
罗伯脱则清朗,润泽,强干,精明,谁都看得出时间在他们身上造成的差
别。罗伯脱是个纯洁果断的人,雷斯脱则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弱者。罗伯脱是
事业家的精干毅力的具体化,雷斯脱则具有商业的自足精神,向来拿一种怀
疑的眼光看人生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凑成了一幅对照的图画,同时流露出
各自心中的思想来。
“好吧,”那哥哥停了一歇道,“我想我再没有什么可说了。我本来希
望你对这桩事情能够跟我们的态度一致,可是你自己的主张当然最好。你现
在既然还不觉悟,我也再没有话能够叫你觉悟。可是我总觉得你这办法是不
对的。”
雷斯脱听了并不作声,但是他脸上表现出一个并未变更的主意。
罗伯脱转身取了他的帽,他们就一同走到事务所的门口来。
“我回去总尽力替你掩饰,”罗伯脱说完这句就走出去了。
三十四
在我们这个世界,一切动物的活动都似乎限制在一个平面或是一个范围
里,仿佛这是我们这绕日而行的星球上的生物天生不得不然的。例如一条
鱼,决不能越出海的范围而不遭毁灭;一只鸟,决不能进入鱼的境界而不致
丧生。从花上的寄生虫到丛林深海的巨兽,我们都能分明看见它们的行动受
着这种范围的限制,有谁想要尝试脱离本来的环境,那结果是必然不幸的。
但在人的场合,这个限制论的运用却还不曾十分明白的察见。我们现在
还没十分懂得支配我们社会生活的那些规律,所以还不能构成很明白的一般
概念。然而社会上的舆论,非议,和批判,冥冥之中已经造成了种种界限,
不得因其无形质而即认为非真实的。无论男女,当其犯了过错——就是说,
当其越出他们惯常行动的界限——时,原不至有飞鸟投水或是野兽近人那样
的结果,毁灭原是不会立刻就跟着来的。人们对于这种事情,总不过皱眉以
示惊异,冷笑以示讥嘲,扬手以示抗议罢了。然而社会活动的范围划得很
清,谁要越出一步就会被定罪。一个人生养在某种环境里,他实际上就不能
适应其他任何境地了。他就象一只鸟儿,既习惯于某种密度的空气,在较高
或较低的平面上就都不能舒服地生活了。
雷斯脱等他哥哥走后,就在靠窗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沉思地凝视窗
外的繁华城市。在那里,展开在他面前的,是具有精力,希望,繁荣,快乐
等等现象的人生,而这里,他正突被一阵恶运的风所冲击,被它暂时扫荡了
开去——他的前途和目的都被吹散了。他能继续这般兴采地在他原走的路上
走吗?他跟珍妮的关系能够不受这突如其来的反对潮流的必然影响吗?拿他
当初跟自己的家庭那种舒适的关系来说,现在他的家庭不是已经成了一件过
去的东西了吗?所有当初那种纯洁的亲爱空气,现在都要没有了。他父亲眼
中惯常有的那种赞许他的恳挚神情,现在还会存在吗?罗伯脱,他自己对于
工厂的关系,乃至他旧时生活中一切,都因露意丝的这次突然闯进而受影响
了。
“这是不幸的,”他当时所能想到的只有如此。但既想到这一点,他就
从无谓的冥想移转到实际办法的筹思上去了。
“我想明天要到克累门山去一趟,至迟礼拜四总要去了,如果觉得有力
气的话,”他回家之后就对珍妮这么说。“我心里觉得不大舒适。也许去几
天就会好的。”实际上,他是要独个人去住几天,好把事情慢慢的想一想。
届时珍妮替他理好行装,他就走了,可是带着一种阴郁沉思的心境走的。
接着的一个礼拜中,他有充裕的时间把这事细加考虑,考虑的结果,就
是觉得目前尚无何等断然行动的必要。他以为再过几个礼拜实际上是没有分
别的。罗伯脱和家里其他的人未必会再来找他说话。他的业务关系,也势必
维持原状,因为这是跟工厂利益有关的;至于强迫他的手段,那一定是不会
有的。但他跟家里人已经无望地有了嫌隙这一点意识,他终于觉得排遣不
开。“事情糟糕了,”他想道,——“事情糟糕了。”然而他的主意仍旧没
有变。
此后经过足足一年的时间,这种尴尬的事态依然继续下去。雷斯脱已经
六个月没有回家,后来碰着一次重要的业务会议,才把他叫了回去。他到家
里时,态度很从容,颇有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母亲很亲热的跟他亲吻,不过
略带一点伤感罢了;他父亲也如常的招呼他,跟他诚挚地握手;罗伯脱、露
意丝、阿弥、伊木真,对他虽没有口头上的谅解,却都一致愿意忘记那件事
了。但是他觉得大家都象疏远了,而且这种感觉一径存在着。从此之后,他
就竭力避免回家,即使偶然去一回,也总相隔得很久。
三十五
在这时期里,珍妮正在经过一种道德上的难关。她这时除开雷斯脱的家
庭的态度使她十分痛心外,又初次认识了世界对她的态度。她是个坏货──
她已经知道了。她曾有两次机会屈服环境压迫的力量,其实都可用别的法子
奋斗过去的。她为什么没有更大的勇气呢!她为什么老被恐惧的意识所盘据
呢!她为什么不能决心向正当的路上走呢!如今雷斯脱是决不会跟她结婚的
了。因为他为什么应该跟她结婚呢?她爱他,但她也能离开他,而且她为他
着想,也不如离开他的好。她如果回到克利夫兰,她的父亲大概是肯跟她同
住的。他看见她终于规规矩矩的做人,因而就看得起她也未可知的。但她想
起要离开雷斯脱,就觉得有些可怕——他是待她这么好的。至于她的父亲到
底肯不肯收留她,也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自从露意丝那次悲剧的访问之后,她才想起要储钱,就开始从雷斯脱给
她的费用里逐渐克扣一点。雷斯脱向来就不吝啬,因此她可以每礼拜寄回十
五块钱去维持她的家——这是她家往常的开销,此外再没有别的进款了。至
于这儿寓所,饭食要用二十元,因为雷斯脱事事都要精——水果,菜蔬,尾
食,酒,那一项缺得了呢?房租是五十五元,衣服和零用没有定数。雷斯脱
每礼拜给她五十元,差不多只能出入相抵。她从前也想要经济一点,但觉这
是不对的。她想她经手的时候,有钱应该尽量用,不如不克扣的是。她觉得
这样才是正当的办法。
露意丝来过之后,她接连把这事想过几个礼拜,总想能够有勇气说几句
话,或者简直行动起来。雷斯脱始终都肚量很宽,待她很好,但她有时觉得
他自己也许愿意她表示一下。他是细心的,不大肯表示的。自从露意丝一
闹,她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同了。她恨不得要对他说明了自己不满意这样的生
活,然后就离开他走。但他当初发见味丝搭的时候,已经明明对她说过,她
的感情怎么样,他是不大措意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是他们结婚的永远障
碍。他现在所以还要她,只在另外一种关系上。他的说话很有力量,她不能
跟他辩论。她就决定自己先走开,这才写信来给他说明理由。那时他明白了
自己的意思,也许就会饶恕她,不再跟她计较的。
在这期间,葛哈德家里的景况也没有进步。珍妮走后,马大也就结婚
了。原来她在克利夫兰公立学校里教了几年书,遇见一个青年建筑师,订婚
不久就结了婚了。她向来觉得自己的家庭可羞耻,如今这新生活开始之后,
她就急乎要把家庭的关系竭力摆脱。她到临要结婚的时候,才给家里人通
知,对于珍妮竟连通知也没有,后来行结婚礼,就只邀请巴斯和乔其两个
人。葛哈德、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对她这藐视的态度有些愤慨。葛哈德并不
说什么,因为他的不如意事本来就很多。味罗尼加却真生气了。她只希望将
来有个机会能出这口气。威廉当然并不特别介意这桩事。他那时一心想要做
个电气工程师,因为他的教员告诉他,这是很有前途的事业。
珍妮直到事后才听见马大结婚,还是味罗尼加写信告诉她的。她心里自
然也高兴,但是因此明白兄弟姊妹都已跟她疏远了。
马大结婚之后不久,味罗尼加和威廉就都去跟乔其同住,这也是葛哈德
自己的脾气促成的。原来他自从老婆一死,眼见其他的孩子也逐渐走开,就
落入一种非常阴郁的心境,再也鼓不起兴致来了。他那时虽还不过六十五
岁,但已觉得他的一生快要到末日。所有从前那些人世上的野心,现在完全
没有了。他眼看着西巴轩、马大、乔其一个个走开,实际已不把他这个人放
在心上,也没有钱供给家用,却须靠那万不该要的珍妮的钱来养家。味罗尼
加和威廉也都对他不满意。他们都不愿意马上离开学校去找工作,意思明明
想靠葛哈德久已认为不义的那点钱来过活了。现在老头子对于珍妮和雷斯脱
的真正关系已经觉得十分满意。起初,他相信他们是结婚过的,但看雷斯脱
往往长期丢开她,又把她不当个人,要她跟他到这里到那里,又看珍妮始终
不敢对他提起味丝搭,都不象是已经正式结9婚的样子。她又并不在家里结
婚。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结婚证。她走了之后,也许终于结婚了,但他仍
旧不能够相信。
真正的毛病就在葛哈德的心境一天阴郁似一天,脾气也一天天的变古
怪,以致青年人没有跟他同住的可能。这种情形,味罗尼加和威廉都感觉到
了。自从马大走后,家里的钱由他一手抓、他们就不免气愤。他却还责怪他
们衣服上和娱乐品上的钱花得大多,又主张换一所小一点房子住,按月把珍
妮寄来的钱节省一点下来,他们都猜不着他究为什么目的。事实上,葛哈德
的意思是要省下钱来预备将来还给珍妮。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罪孽的,因而
除开他自己的些微进款外,要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赎罪。他总以为其他的孩
子太对他不起,因为他们如果有心要帮他的话,他就用不着临老还该靠女儿
的周济──虽则女儿也有许多好德性,她的生活不正当总是事实。因这种种
缘故,父子之间就常常要有吵闹了。
这种常有的吵闹,直到冬天一个月里才告一段落。原来那时乔其知道弟
妹在家常常抱怨,就把他们叫去同居,却以他们去找工作为条件。葛哈德一
时也有点失措,可是后来不但应允他们走,还叫他们连家具也搬了走。他们
见他这样的慷慨,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假意请他也去同住,但是他哪里肯
去?他们走后,他就想去问他守过更的那个工厂的监事借一间闲空的顶楼睡
觉。那监事向来信任他,想来不会不答应。而且这也可以替他省一点钱。
他那时愤慨之余,竟照这么办了。从此在城中一个荒凉的地段,当别处
的繁华生活正在进行的时候,却见一个老人彻夜冒寒在那里看更。他在工厂
旁边一个堆栈的最高层楼上占了一个隐风的小角。白天,他就在这里睡觉。
下午,他要出去散散步,或是到热闹的市中心走走,或是沿丘耶火加河岸或
湖边漫步一回。这种时候,他总照例把双手别在背后,锁着眉心在默默沉
思。有时他甚至要喃喃自语,偶尔可以听见他说出一声“天晓得”或是“原
来如此”,就知他的心境如何悲楚了。一到黄昏,他就慌忙赶回去,到那寂
寞的门口去站着,原来这就是他的职务所在地。他的饭食是在附近一个工人
寄宿舍里包的,却也尽量的节省。
当这时候,那德国老人的沉思是属于一种异常精微而阴郁的性质的。
人生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奋斗,忧愁,烦恼,到底落得个什
么?这一切都归宿到哪里去的呢?人是要死的;死了就再没有消息了。他的
老婆现在已经死了。她的灵魂飞到哪里去了呢?
但是他仍旧维持一种带着浓厚教条主义的信念,他相信有一个地狱,凡
是犯罪的人都要到那里去的。那末葛婆子怎么样呢?珍妮怎么样呢?他相信
她们两个都曾可悲痛地犯过罪。他又相信正派的人在天上可得奖赏。不过谁
是正派的人呢?葛婆子的心是不错的。珍妮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再拿他的
儿子西巴轩来说。西巴轩原是个好孩子,但他太冷酷,确实对他父亲是很冷
淡的。马大呢,她有野心,而且显然是自私自利的,除开珍妮,差不多所有
的孩子都以自己为中心。马大以为她挣来的钱都该给她自己用,巴斯结过婚
就走开了,从此再没有给谁帮过什么忙。乔其曾有一段时间供给过家用,但
是终于不肯帮忙了。味罗尼加和威廉情愿靠珍妮的钱过活,只要他肯应允的
话,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样看起来,他的这条老命岂不就是孩子
们的自利心的一种注解吗?他的年纪又这么老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摇起
头来。真是神秘中的神秘!人生确实是奇异的,黑暗的,无常的。但是他仍
旧不愿意跟任何孩子去过活。除开珍妮,他实在觉得他们都不值得,而珍妮
却又不好。于是乎他感觉到悲痛了。
这种悲惨的情形,珍妮一时都还不晓得。她往常的信都写给马大,但到
马大一走,她就得直接写信给父亲。后来昧罗尼加也走了,葛哈德写信给珍
妮,叫她不用再寄钱。他说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去跟乔其同住了。他自己在厂
里有个好地方,打算在那里住些时再说。他把节省下来的一点钱寄还给她,
一共是一百十五块,说他现在用不着了。
珍妮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见别人都没有写信,以为总没有什么事故
——她父亲的态度原是这么坚决的。后来她慢慢的想,方才觉得其中一定有
缘故,一定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想到这里,她就着急起来,想要立刻丢开
雷斯脱,或者无论丢开他不丢开他,且先去看父亲一趟,这两个主意却一时
委决不下。他肯来跟她同住吗?在这情形之下,他是一定不肯来的。假如她
已经结过婚,他或者有来的可能。倘若她独个人住着,他多半是可以来的。
但她如果没有相当的工作,他们的日子就难维持。当初的老问题又要起来
了。她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她已经决心要行动了。她只要弄得到五六块钱一
个礼拜,他们就可以生活下去。葛哈德省下来的这一百十五块钱,也许就让
也们把最大的难关渡过去了。
三十六
珍妮的这个计划有一点毛病,就在她没有把雷斯脱的态度切实想一想。
他本来是真正舍不得她的,但他被他生长在里面的那个传统世界的观念圈住
了。要说他爱她的程度已经够得上无论好歹都会要她,要说他竟能把她这尴
尬的地位合法化,而对世人公然承认自己已经择到一个适当的配偶,那或者
是太过分一点,但他实在是舍不得她的,特别在这个时候,他是不会想到跟
她永远分离的。
雷斯脱到了这样的年龄,对于女性的观念已经固定而不能再变的了。到
现在为止,他在自己那个阶层上,自己那个圈子里,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人能
象珍妮这样的使他心爱。她是温柔的,聪明的,文雅的,能够体贴他的一切
需要的;他又教会了她体面社会的种种小习惯,因而她已经成了他的一个如
心如意的伴侣了。他是舒服的,他是满意的——那末还求什么呢?
但是珍妮的不安情绪正在一天一天的增长。她尝试把她的见解写出来,
先写坏了半打信纸,后来终于写成了一张,似乎至少可以表达她一部分的情
感。在她,这已经是一封长信了,原文如下:
“亲爱的雷斯脱,
“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愿意你不要马上就
怪我,等你看完了这封信再说。我现在是带着味丝搭走了,我想实在
不如走的好。雷斯脱,我是应该这么的。你知道,你当初遇见我的时
候,我们家里很穷,象我那时的景况,我想是哪一个好人都不肯要我
的。后来你来了,告诉我说你爱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可是
雷斯脱,你竟不由我自主,叫我爱你了。
“你记得我曾告诉你,说我不应该再做错事情,而且说我并不好。
可是不知怎么的,当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怎
样才能避开你。那时候爸爸在家害病,家里差不多什么都没得吃了。
我们大家都正急得不得了。我的弟弟乔其没有好鞋穿,妈妈着急得什
么似的。我近来常常想,雷斯脱,假如妈妈不着那么大的急,也许现
在还会活着的。当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是实在喜欢你的—
—我是爱你的,雷斯脱——也许这也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你记得你
当时马上就告诉我,说你愿意帮助我的家庭,我就觉得这也许可以做
得。我们已然穷得那么可怕了。
“雷斯脱,亲爱的,我这样子离开你,觉得惭愧得很;我的行为好
象太卑鄙了,但是你如果知道我这几天的情感,你就会饶恕我了。
哦,我爱你,雷斯脱,我实在爱你,实在爱你。但这几个月来——自
从你妹妹来过之后——我觉得我是错了,觉得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因
为我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错误。我当初跟白兰德的事情,已经是错
的,不过我那时还是一个女孩子——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后来我同你
初会面,不就把味丝搭的事情告诉你,虽然当时以为是对的,现在也
知道错了。又后来,我把她藏在这里这许多时候,那就尤其是大错特
错,雷斯脱,可是我当时为的是怕你——怕你要说什么,要做出什么
事来。及到你的妹妹露意丝来过之后,我才什么都明白了,觉得我们
无论如何不会好的了。雷斯脱,事情是无论如何难好了,可是我并不
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我并不要求你跟我结婚,雷斯脱。我知道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想,
对家庭是怎样的感想,所以我想这是不对的,他们决不愿意你做这种
事,所以我也不应该要求你结婚。同时,我可又觉得不应该这样生活
下去。味丝搭是什么事情都要懂了。她还当你真的是她的叔叔。我已
然把事情统统想过了。我曾经有许多次想要跟你当面讲,可是你一认
真起来要叫我害怕,我竟说不出口来。所以我才想起写封信给你,等
我走了你就会明白。是的,你会明白的,雷斯脱,不是吗?你不对我
生气吧?我知道这样做法是对你我都好的。我应该这样做。
请你饶恕我,雷斯脱,从此不要再想我。我用不着你担心。可是我
爱你——哦,是的,我实在爱你——你待我的好处是我感激不尽的。
我但愿一切幸运跟着你。请你饶恕我,雷斯脱。我爱你,是的,我实
在爱你。
“珍妮。
“我打算到克利夫兰爸爸那里去。他要我。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可
是你不要来看我,雷斯脱。你最好是不要来。又及。”
她把这信放在信封里,封好了,暂时藏在怀中,以待可走的机会。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机会可实行这个计划,但是有一天下午,雷斯脱打
电话回来,说他要有一两天不回家了,她就趁这机会把自己和味丝搭的必需
衣服收拾起来,装在几只箱子里,随即去叫脚夫来搬运。她本想先打个电报
给父亲,通知他她要回去,但知道他已经没有家,就想到那里临时找他也是
一样的。乔其和味罗尼加并没有把家具统统拿走。大部分都还堆在那儿,这
是父亲写信来说的。她可以利用这点东西布置起一个小小的家庭。筹划既
定,正在静等脚夫,谁知雷斯脱忽然开门进来了。
原来雷斯脱不知为着什么理由忽然变更本来的计划。他并不是心血来
潮,也没有什么直觉,只是适逢其会,竟使事情突然有转机。他当初本想约
同朋友到芝加哥南部加加几泽去打一天野鸭,但到临时忽然打消计划,且还
提早了回家的时间。至于为什么会突然有这变计,他可自己也说不出来。
他快到家的时候,自觉回家这么早,也有一点儿奇怪;后来看见屋里竖
着两只大箱子,他就立刻惊呆了。珍妮已经穿好衣服预备要出门——这是什
么意思啊?而且味丝搭也是这样?他满心惊异的瞠视着,棕色的眼睛里流露
出急于要问的神情。
“你到哪里去?”他问道。
“怎么——怎么——”她一面退却一面说。“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
“我想要到克利夫兰去,”她回答。
“做什么去?”
“怎么——怎么——我本来要告诉你的,我想不应该再象这样子过下去
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我不能。我写了一封信给你。”
“一封信,”他嚷道。“你这到底是什么话?信在哪儿?”
“那儿,”她机械地指着一张小圆桌说;那信很显眼地放在一本大书
上。
“你真个要留了一封信就走吗,珍妮?”雷斯脱说时,声音有些变硬
了。“我对天发誓,我真莫测你的高深。到底是为着什么?”说着,他把信
封撕开,看着开头的几句。“最好叫味丝搭到外面去,”他暗示道。
她依了他的话,不一会又回进房中,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眼睛大大的
睁着,看看墙壁,看看箱子,又看看他。雷斯脱将信细心看过一遍,却不马
上放下,及至移动了几次地位,才把它扔在地板上。
“好吧,我告诉你,珍妮,”他好奇地对她看了看,迟疑了一会才这么
说。这个时候,只要他愿意的话,就又是一个机会可以终止两人间的关系,
但他看看事情很平静,并不觉得自己愿意利用这机会。他们已经相处这么
久,现在要突然拆开,似乎是可笑的。他真正的爱她──这是没有疑义的。
但是他仍旧不愿意跟她结婚——不能有妥善的办法跟她结婚。这个她也已知
道。她的信里已经说得很多了。“你把事情看错了,”他慢慢的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可是现在的局面你却看得不对。我早就告诉过
你,我不能跟你结婚——无论如何现在总不能。这里面要牵涉的大事情太多
了,都是你不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得顾到我的家
庭,顾到我的事业。你不明白这其中要有多少困难,我却是明白的。现在我
并不要你离开我。我太舍不得你了。我当然不能拦阻你。你如果要走的话,
你当然可以走的。可是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该走。你并不是当真要走吧,是不
是?你且坐一会儿再说。”
珍妮本打算瞒着他走,现在觉得真正进退维谷了。只因自己的要走,引
出他这番平心静气的话来,竟象是向她辩诉。这是使她伤心的。他,雷斯
脱,正在向她求告呢,而她又是那么爱他的。
她走过他这边来,他就拿住她的手。
“你听我说,”他说。“你现在离开我走,确实是没有好处的。你刚才
说要到哪里去?”
“到克利夫兰,”她答道。
“那末你打算怎样过日子呢?”
“我想要去找爸爸来同住,如果他肯的话——他现在是独个人住的
——也许去找点事情做做。”
“好吧,珍妮,你现在能够做的还不是从前做过的那种事吗?你不打算
再去做太太们的女仆吧,是不是?或者去做店员吧?”
“我想我能得到一个女管家的位置吧,”她计议道。她也曾把找事情的
可能性筹算过一番,觉得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条路。”
“不,不,”他摇着头咕哝道。“这是无谓的。除开一点意思之外,你
这全部计划都是无谓的。怎么,就是拿道德的观点来说,也对你没有好处。
你不能把已往的事情勾消掉的。无论如何你还是个你。我现在不能跟你结
婚。将来也许可以的,可是我现在不能说定,我不能随便应许人家。就算我
答应你走,你也不会走的,而且你即使要走,我也不让你再去过你计划中的
那种生活。我总要设法赡养你。你不是真正要离开我吧,珍妮?”
面对着雷斯脱这样动人的人物和有力的抗议,珍妮自己的结论和决心登
时粉碎无余了。就只他那手的一捏,已经足够使她心里起动摇。她于是开始
哭了。
“你别哭,珍妮,”他说。“事情也许不如你所意想的那么绝望。你要
镇静一下子。把衣裳去换了吧。从此你不会再想离开我了吧,是不是?”
“不——会——了!”她呜咽道。
他于是把她搂进怀中。“你要耐心些,”他继续道。“这是一个奇怪的
世界呢。事情不是一刻儿就弄得好的。可是总可以弄好。我自己对于平时忍
受不了的事现在也在忍受啊。”
他最后才看见她恢复比较平静的状态,从眼泪里露出一个惨苦的微笑
来。
“现在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吧,”他指着那些大箱子温婉他说。“此外我
还要请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珍妮问道。
“从此什么事情再不要瞒我,你听见吗?从此再不要打你自己的主意,
不等我知道就干起来。你如果有什么心事,我要你说出来。我不会把你吃掉
的!你有为难的事情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即使解决不了,你我之间
也没有什么该隐瞒的。”
“我知道了,雷斯脱,”她直望着他的眼中恳切地说。“我应允你什么
都不瞒你了——真的不瞒你了,我从前是怕,现在不会怕了。你可以相信
我。”
“这才对呢,”他答道。“我相信你了。”说着把她放开。
几天之后,因这次协议的结果,就把葛哈德的将来的问题提出讨论。珍
妮几天以来都担着他的心事,现在她觉得不如跟雷斯脱商量一下的好。因
此,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就把克利夫兰的情况对他说明。“我知道他独
个人在那里很不快乐,”她说,“我想起来也难过。我如果回到克利夫兰,
我本想接他同住。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法了。”
“你为什么不寄点钱给他呢?”他问道。
“他不肯再要我的钱了,雷斯脱,”她解释道。“他想我不好——行为
不正当。他不相信我是结过婚的。”“难得他有这个很好的理由”,不是
吗?”雷斯脱平心静气地说。
“我想他睡在厂里,心里很过不去。他年纪这么老了,又这么孤单。”
“那末他的孩子们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为什么不帮帮他的忙?你哥哥
巴斯到哪里去了呢?”
“我想他们也许不要他,因为他脾气太坏,”她老实地回答道。
“如果是那样子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可想了,”雷斯脱微笑道。“老人
家的脾气不应该那么坏的。”
“我知道,”她说,“可是他年纪老了,向来心事又太大。”
雷斯脱手里拿一把叉玩弄着沉吟了半晌。“刚才我想出一个办法来了,
你听我告诉你,珍妮,”他最后说道。“我想我们如果要这样坚持下去的
话,就用不着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刚才想,我们可以到海德公园去找一所
房子。那里离开事务所虽然远一点,可是我已然不大高兴住这种分租房子
了。你和味丝搭有了个院子,都会觉得舒服些。如果那么的话,你就可以把
父亲接来跟咱们同住。叫他安安逸逸过几天日子,也并不会妨事的,而且他
还可以替咱们整理整理东西。”
“哦,这是跟爸爸很相宜的,如果他肯来的话,”她回说。“他原喜欢
做做零碎事儿的,他会割草,会看炉子。可是除非你能保证我已经结婚,他
是不肯来的。”
“我想除非你把结婚证书给他老人家看,别的没有法子可保证。他好象
是一定要看看我们没法拿出来的一件东西。如果叫他替乡下人家看炉子,他
倒可以安安心心干下去的,”他又沉思地加上这句。
珍妮却并不觉得这话里含着的讥嘲。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生活是多么不
幸的一种纠葛。即使他们有个可爱的家庭让父亲来同住,他现在也不肯来
的。可是他本来就应该跟味丝搭住在一起。她会使他觉得快乐的。
她落人了一种悲惨的沉思,半晌没有言语。雷斯脱把她的思绪体会了一
回,最后才开口道:“我真想不出法子来。空白的结婚证书是不容易得到
的。而且这是干不得的事——我相信伪造证书是要犯罪的。我实在不愿意做
这样的事。”
“哦,我也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雷斯脱。我只怪爸爸太固执了。他如
果打定了主意,你是不能移动它的。”
“那末且等咱们搬家之后再说吧,”他建议道。“那时你可以回到克利
夫兰去亲自同他谈一谈。你可以劝得他来也未可知的。”他喜欢她对父亲的
这种态度。他觉得这是十分正当的,所以他愿意帮她实行她的计划。
他对葛哈德虽然不大觉得有趣,但也不觉得讨厌,所以老头子如果愿意
到他那里去做点零碎事情,他当然是不反对的。
三十七
移家海德公园的计划不久就实现了。原来出事后的几个礼拜,形势又渐
渐平静下去,雷斯脱就邀同珍妮到南海德公园去找房子。第一次去时,他们
就找到一所好象非常适宜的房屋。那是一所共有十一间大房的旧住宅,外面
的草地足有二百英尺见方,并且有许多成荫的树木,是这个城市新建的时侯
就栽起来的。房子很华丽,颇有家庭的气氛,使人感到安逸。珍妮一见地方
那么宽阔,又有乡村风景,马上就被迷惑了,但想起她住进这新家庭里来,
实在是名分不正的,心中不免郁悒。她当初计划要走的时候,原有一点模糊
的希望,以为因她这一走,也许就会造成一种情境,叫雷斯脱追她去跟她结
婚也未可知。如今这希望已成泡影了。她已经应允他不走了,又得把她全副
心力用在目前的生活上了。当时她对雷斯脱示意,以为他们似乎用不着这么
多的房子,可是雷斯脱打消了她的疑虑。“我们也许不时要有客人来,”他
说。“我们且把它设备起来,看到底怎样。”他就跟房子的经理人订了五年
的租约,又订定有可续租的特权。租定之后,他就立刻打发人手去布置。
不一时,油漆装饰都好了,草地也整理过了,一切都弄齐整了,满意
了。内中的分配,第一层是一间大而舒适的图书室和起坐室,一间大餐室,
一间美丽的接待室,一间客厅,一间大厨房,一间仆室,事实上凡是舒适家
庭第一层上应有的条件俱已齐备了。第二层上,则是卧室,浴室,和女仆
室。一切都很舒适,很调和,珍妮一面整理东西,心中感到无限的得意和快
乐。
搬家之后,珍妮得了雷斯脱的允许,立刻就写信给父亲,请他来同住。
她并不说她已经结婚,只不提起这件事。她在信里赞美那地方的风景多么
好,院子多么大,以及说不尽种种舒适便利的地方。“这地方是这么的
好,”她又补写道,“你一定会喜欢的,爸爸。味丝搭在这里,每天上学
去。你不来跟我们同住吗?这比住在厂里好得多了。我很希望你肯来。”
葛哈德用着一副庄严的面孔读过这封信。事情是当真的吗?他们如果不
是永久的结合,会住这样的大房子吗?经这许多的年数,这许多的欺骗,终
于有结果了吗?难道竟是自己错了吗?好吧,这是好机会到了——但是他应
该去吗?他已经独个人住得这么久——现在该到芝加哥去跟珍妮同住吗?她
的请求已经使他感动了,但是他仍旧决计不去。他想他如果真去,那就不啻
承认自己也跟珍妮一样有过了过失。
葛哈德的拒绝使珍妮失望。她又跟雷斯脱商量了一回,决计亲自到克利
夫兰去找他去。因此她就动身到克利夫兰,找到那工厂,原来是在城里最荒
僻地段的一家家具制造厂,就向办事处问起父亲。办事处的秘书把她带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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