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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12 德莱塞(美)
是她对他的态度里面,真正的爱的成分实在不如期望的成分来得多。他的父
亲呢——好吧,他的父亲也是象他自己一样的男人。他的姊妹们大家都各人
顾各人的事;罗伯脱跟他又是脾气不合的,只有跟珍妮在一起,他才有快
乐,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着。她在他已属必要的了;他离开她日子愈长,愈
加要觉得少她不了。最后他就决计同她去彻彻底底的谈一谈,希望达到一种
的谅解。他要叫她把孩子带来自己养。他要叫她明白他也许终于要离开她
的。他要她感觉着他们的关系虽没有立时破裂,却已经有了一种变化了。就
在那天傍晚,他又回到寓所。珍妮听见他进来,心里怦怦大跳一阵,这才鼓
起了全身的勇气上去迎接他。
“照我看起来,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雷斯脱用着他那特征的直
截了当的语气开口说。“去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来,你自己可以照管她。犯不
着交给陌生人去养。”
“好的,雷斯脱,”珍妮柔顺地说。”这是我早就愿意的。”
“那末很好,你最好马上就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晚报,漫步走到
前窗,这才又回转身来朝着她。“你我现在还是可以谅解的,珍妮,”他继
续说。“这事的经过我已经看明白了。我起初不先问你,叫你告诉我,那是
我的愚笨。你要这样隐瞒我,虽则是怕孩子的生活要牵涉到身上来,也该算
是你的愚笨。你该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情。现在也可不必谈它了。我只有一
点要提醒你,就是象你我这样的关系,彼此倘无信任心,那是怎么样也过不
下去的。我当初还以为你我真能彼此信任的。如今在这样不相信任的基础
上,除开一种暂时的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太多纠葛了。受人毁谤
的理由太多了。”
“我知道,”珍妮说。
“现在,我也不主张操之过急。在我这方面,觉得维持原状没有什么不
可以——目前一定可以的——可是我要你看明白了事实。”
珍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雷斯脱,”她说,“我知道。”
他走到窗前,向外凝视。院中有几株树,夜色渐渐凝集在上边。他心
自猜疑,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结局,因为他是喜欢一种家庭气氛的。他
舍得离开家里到俱乐部去吗?
“你去做饭吧,”他过了一会,心觉烦躁的回过头来这样提议;不过他
貌虽冷峻,心里却并不然。他觉得生活上不能有更美满的组织,实在是一种
羞耻。他又回到他的长榻上,她就去打点她的事情。她一边做事,一边想到
味丝搭,想到自己对不起雷斯脱,想到他已经决定不跟她结婚。那么,一场
好梦已经被她自己的愚蠢所破坏了。
她铺好了餐桌,点好了美丽的银烛台,做好了他所喜爱的饼干,放一条
小羊腿在锅里烤炙,洗几张莴苣叶子做起一碟生菜来。原来她也曾把烹调书
研习过些时,并曾从母亲那里学了不少烹调的方法。她手里做事,心里却不
住猜详这事的结局。他终于要丢开她走——那是无疑的了。他要丢开她走,
跟别的人去结婚。
“哦,好吧,”她最后想,“他总还不立刻就走——这是聊可自慰的。
而且我可以把味丝搭带到这里来了。”她叹了口气,把东西送上餐桌。怎么
能够把她的雷斯脱和味丝搭一起给她呢——但这希望是完的了。
三十一
这场风波过后,曾有一段时间的和平和安静。第二天,珍妮就去把味丝
搭接了回来。母女团聚的快乐把其他许多心事都消解了。“现在我可以给她
尽点责任了,”她心里想。那天下午,她曾三四次听见自己哼着一只小曲
儿。
不久,雷斯脱也回来了,却并不是为着味丝搭来的。他在外面又曾竭力
下决心,要改善自己的生活,要跟珍妮实行决绝。他想起自己寓所里放着一
个孩子——偏偏又是那么个孩子——当然要很不高兴。他竭力要把这孩子的
观念抛开,竭力要学做不去理她的样子,学了许久,这才动身回家。这一个
家虽然有许多的缺点,却仍旧是一个安静,和平,而且分明能够使得个人觉
得舒服的所在。
雷斯脱回家的开头几天,珍妮要想摆布那个爱玩的,容易兴奋的,几乎
不可控制的孩子,使她不去惹恼那个古板的,认真的,商人脾气的男人,很
觉得有些为难。雷斯脱打电话说要来的那天晚上,珍妮曾给味丝搭一番严厉
的训诫,说他的脾气很坏,不喜欢小孩子,叫她不要走近他。“你千万不要
多说多话,”她说。“你千万不要问七问八。你妈会来问你要什么的。也别
自己伸手拿东西。”
当时味丝搭正正经经的应允了,可是她的小孩子心肠并不能够掌握这番
警戒的充分意义。
雷斯脱是七点钟到的。珍妮已经费了大劲将她尽量妆扮过一番,自己也
到卧室中化妆一下。雷斯脱进门时,以为味丝搭总在厨房里。事实上,她却
跟随她的母亲同到起坐间的门口,一看就可以看见的。雷斯脱挂好了帽子大
衣,回转身来就瞥见了她的第一眼。那孩子样子很可爱——他第一眼看见就
承认了。她那时穿着一件白地蓝点的法兰绒衣裳,衬着软领软袖,下穿白袜
白鞋。她的玉米色的鬈发妩媚地挂在她的脸上。蔚蓝的眼睛,蔷薇色的嘴
唇,蔷薇色的面颊,完成了那幅图画。雷斯脱瞠视了一回,几乎想要去跟她
说话,可是勉强制住了。味丝搭就惊怯地走了开去。
珍妮走出来时,他就讲起味丝搭已经接来的事。“孩子的相貌很可
爱,”他说。“你要她到这里来很费力吗?”
“不费什么力,”她回说。
珍妮走到饭厅,雷斯脱就窃听到她们的一段谈话。
“他是谁?”味丝搭问。
“嘘!那是你的雷斯脱叔叔。我不是叫你别说话吗?”
“他是你的叔叔吗?”
“不是的,宝贝儿。别说话了。快到厨房里去吧。”
“那末只是我的叔叔了?”
“是的。赶快去吧。”
“好的。”
雷斯脱不由得微笑了。
假如这孩子是土头土脑的,相貌难看的,脾气乖张的,或者是三样都具
备的,那末当时的结果如何就不容易推测了。又假如珍妮的手腕没有这么巧
妙,那末他一开头也许就要得着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如今这孩子的天然美,
合着她母亲把她藏匿起来的委婉手段,就使他瞥见一种永远愉快的天真和青
春了。他想起珍妮已经做了那孩子这些年的母亲,想起她有时要一连几个月
跟她不见面,又想起她从来不曾暗示过孩子的存在,而对他的爱情却分明是
很厚的,因此他心里不由得感动起来。“真是奇怪!”他说。“她是一个奇
特的女子呢!”
有一天早晨,雷斯脱坐在客厅里看报,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响动似的。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只大蓝眼睛从隔壁一头门的门缝里盯住他看——那效果
是很叫人觉得狼狈的。这不象是一只平常的眼睛,因为若是平常的眼睛,遇
到这种难以为情的情境早就该缩回去了;那只眼睛却是好整以暇的,一动都
不动。他庄严地把报纸翻了个面,重新再看一看。那只眼睛还在那里。又翻
了个面,又看一看。那只眼睛仍旧在那里。他盘起腿儿来再看,这才不见
了。
这一件小小的事情,本身虽然无关重要,却含着一点喜剧的意趣,这是
雷斯脱特别容易起反应的。他虽然绝对没有意思要松弛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
态度,却觉得自己的心境已因这神秘的窥看略微振动了;他那撅着的嘴角已
经有要掀动的意思了。他并不肯向他的感情让步,仍旧牢牢盯住那张报纸
看,但这偶然事件已经分明留着在他心上了。那幼年的窥探者已经把她的第
一个重要印象给了他了。
这事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雷斯脱正在吃早饭,很平静的一面吃着一面
看报,忽又被那孩子的露脸所惊觉——这一回可不那么简单。原来珍妮已经
给味丝搭吃过早饭,打发她自己去玩儿去,叫她等雷斯脱出门再出来。摆布
停当后,她自己才坐到桌上来吃,正在倒咖啡,忽然看见味丝搭来了,那么
一本正经的样子,大踏步穿过房间。雷斯脱抬起头来,珍妮红着脸急忙站
起。
“做什么,味丝搭?”她跟上前去问道。
但是味丝搭早已走到厨房拿了一柄小笤帚回来,脸上显得态度很坚决,
看起来煞是好玩。
“我要我的小笤帚呢,”她一边嚷,一边堂而皇之的走过去。雷斯脱看
见这种精神的表现,心里又不由得动了一动——这回却容一个依稀的微笑通
过他的嘴上了。
只因这回的会见,雷斯脱就逐渐打破对于那孩子的厌恶感情,而代之以
一种容忍,承认她是具有一个人类的一切可能性的。
此后六个月中的发展,就使雷斯脱心中那种坚拒的态度更加放松一步。
他那时对于他所处的那种有些染污的气氛,虽然还不能完全服帖,却已经觉
得非常舒服,无法可以放弃了。这个地方太象一个安乐窝。珍妮这人实在可
崇拜。论他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他本来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现在又享受到
一种安静、纯朴和欢好的家庭生活,他觉得这种境地实在舍不得了。他一天
耽误一天,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径过下去也无不可。
在这期间,他跟小味丝搭的亲善关系不知不觉地日渐加强起来。他发现
味丝搭的一切举动都含着一种真正的滑稽趣味,因而要注意着它的发展。她
常常做出好玩的事情;虽有珍妮在旁审慎监视着,她还是控制不住,往往要
插嘴进来引得人发笑。例如有一次吃饭时,她在大盆子里用一柄大刀切一块
小肉,雷斯脱就对珍妮提议给她买一套小刀叉来。
“她用不动这些刀呢。”
“是的,”味丝搭立刻就接口说。“我要一把小刀儿。我的手也是这么
小的。”
说着她把手擎了起来。珍妮不知雷斯脱喜欢不喜欢,慌忙伸手把那小手
揿下去,雷斯脱却费了大劲才算没有笑出来。
此后不久,又有一天早晨,她看着珍妮把糖放进雷斯脱的杯子里,忽然
开口说,“我杯子里要两块,妈。”
“不,宝贝儿,”珍妮回说,“你杯子里用不着。你有牛奶喝。”
“雷斯脱叔叔都有两块,”她抗议说。
“是的,”珍妮回说,“可是你还是小孩子呢。而且你在桌子上不能说
话。这是不乖的。”
“雷斯脱叔叔的糖太多了,”是她立刻说出口来的回答,因使雷斯脱不
觉粲然。
“我可不觉得太多,”他插进来说;这是他肯屈尊跟她直接说话的第一
次。“你这句话好象是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呢。”①味丝搭也报他一个微笑,
而且见他那冰冷的神气已经解除,她就滔滔不绝的谈起来了。这样的事经过
了几次,雷斯脱终于觉得那孩子仿佛是自己亲生的一般。他甚至已经愿意把
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能供给的机会同她共享,只不过有两个当然的条件,其
一就是他要跟珍妮不分开,又其一就是他们要有一个妥当
①《伊索寓言》:狐狸见葡萄树很高,知道自己吃不着,就说葡萄一定
是酸的。味丝搭自己没有糖,就说雷斯脱叔叔的糖太多,跟这故事相象。的
布置,不致叫他自己为世人所唾弃,因为这个世面就是他的后援,也就是他
不得不牢牢放在心上的。
三十二
到了第二年春天,陈列室和堆栈已经完工,雷斯脱就把事务所搬进新建
筑里去。这时以前,他的事务都是在大太平洋旅馆和俱乐部里办的。从此之
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固定住在芝加哥,好象这就是他将来的家了。那时他有
无数的琐事丛集在身——事务所里许多人员要管理,各种重要文件要办清。
因此他可以摆脱了旅行的义务,就是不必再在罗伯脱指导之下担着去看阿弥
的丈夫的义务了。原来罗伯脱那时正在拓殖他个人的势力,不但要把姊妹们
竭力笼络,并且要把工厂也改组。有好几个向来得雷斯脱喜爱的人员,都要
有被排挤的危险。雷斯脱却还没有听见消息,甘老头子则主张不去干涉他。
因为他看看自己年纪够大了,巴不得有人能够拿出强有力的政策来,把责任
担当了去。雷斯脱似乎不大措意。这时侯,他跟罗伯脱好象是比从前亲睦些
了。
假使雷斯脱和珍妮的秘密生活永远不败露,日子原可以很顺溜的过下
去。有时他跟珍妮同坐一辆马车,也曾被他社交上和商业上的熟人看见过。
他就自解自慰,以为他是个单身人,同谁交际都可以自由的。怎见得珍妮不
是好人家的小姐呢?他只要避免得了,就不把她介绍给别人。同她坐车一定
走得特别快,免得别人要拦住说话。在戏院里的时候,她就只是葛哈德小
姐,上文已经说过了。
为难的就在他的许多朋友眼光也很尖锐。他们并不是要干涉雷斯脱的行
为。不过他们见他从前在别的城市里也曾同这女人在一起,知道这个女人一
定是他姘识的。好吧,这也打什么紧?又有钱,又年轻,当然要活动活动
的。后来流言传到罗伯脱耳朵里,他却替他守秘密。如果雷斯脱要做这种事
情,那是千好万好。不过事情终于是要败露的。
败露的一天,就在雷斯脱跟珍妮在北区寓所住了约莫一年半之后。原来
那年秋天风雨连绵,天时不正,雷斯脱有一天忽觉腹中疼痛起来。初起时,
他心想一会儿就会好的,只洗了一个热水澡,服了许多奎宁,以为就可以无
事。谁知病却厉害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起床不得,身上大发烧,头
痛得象要裂开似的。
他因跟珍妮同居日久,已经什么事都大意了。当时他如果仔细一点,本
该住到旅馆里去独个人养病。事实上,他却喜欢病在家里,好叫珍妮服侍
他。因此他打电话给事务所,说他病了,一两天之内不能去;吩咐完毕,他
就安心叫珍妮悉心调治起来。
珍妮呢,无论雷斯脱有病无病,当然乐意他跟自己一起的。她劝他看医
生,请医生开方。她给他热的柠檬水喝,用冷水一回回替他浇头浇手。后来
他病好,又拿牛肉茶或是燕麦粥给他开胃。
就在这场病里,第一次真正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原来雷斯脱的妹妹露意
丝到圣保罗去看朋友,前几天曾写信来,说回家路过芝加哥要来看他,后来
却比她预定的日期早几天就动身了。她到芝加哥,正是雷斯脱病在寓所的时
候。她先到事务所去找他,知道他要过几天才能去,就问起他的住址。
“我想他总在大太平洋旅馆开房间吧,”一个说话不谨慎的秘书回答
她。“他现在不大舒服呢。”露意丝觉得有点不高兴,就打电话到大太平
洋,回说甘先生好几天没有在那里了,又说他在那里开房间,事实上一个礼
拜只住一两天。她有些着恼,又打电话到俱乐部。
俱乐部里有个接电话的仆人,曾经有许多次打电话到雷斯脱的寓所。雷
斯脱没有吩咐他不要把电话号码告诉人,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这个
号码。当时那仆人听见露意丝是雷斯脱的妹妹,又听见她急乎要找他,就回
说,“我想他住在雪勒坊十九号吧。”
“你在说谁的住址?”一个走过那里的书记问道。
“甘先生的。”
“好吧,你别乱说呢。你还不知道吗?”
那仆人正要辩解,露意丝已经把电话挂上走开了。
约莫一点钟之后,露意丝因觉她哥哥这第三个住处有些奇怪,已经亲自
找到雪勒坊。那是一所双幢的房子,她上了台阶,就见门口挂着“甘宅”的
牌子。她揿了门铃,珍妮出来开门,看见一个穿得这么时髦的年轻女子,不
觉吃了一惊。
“这是甘先生的寓所吧,”露意丝眼看着珍妮身后的门口,很谦逊的
说。同时看见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心里也有点儿惊异,但还不过是一个浑
沌的疑团罢了。
“是的,”珍妮回答。
“他有病吧。我是他的妹妹。我可以进去吗?”
当时珍妮倘有余暇可以考虑一下的话,也许也会推故拒绝她,谁知露意
丝仗着自己的身家地位,不容珍妮有说话的机会就直闯进去了。进门之后,
她就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她走进起坐间里,里面就是雷斯脱正在卧病的寝
室。刚巧味丝搭在屋角里玩耍,看见这新来之客就站了起来。寝室门是开着
的,分明看见雷斯脱躺在床上,床左有一个窗口,照见他眼睛闭着在那儿。
“啊,你在这里,哥哥!”露意丝嚷道。“你是什么病呀?”说着,她
慌忙走到床边去。
雷斯脱听见她的声音,眼睛已经睁开,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他勉强
支着胳膊,抬身起来,可是一时竟说不出话。
“怎么,露意丝,”他最后才逼出这声来,“你是打哪儿来的?”
“圣保罗。我是提早几天回来的,”她有气没力地回答,因为她看看事
有蹊跷,心中不免烦躁。“你寻得我好苦呢。谁是你这——”她正要说出
“美貌的管家”几个字来,一回头看见珍妮手脚失措似的在隔壁房间收拾东
西,现出十分惊惶的神色。
雷斯脱没奈何地咳了一声嗽。
他妹妹用尖锐的眼光四处打量一番。她觉得那里颇有家庭的风味,又愉
快又迷人的。有一件珍妮的衣服披在椅子上,看样子很是亲昵,使得甘小姐
很觉不好意思。她看看她的哥哥,见他眼睛里含着一种很奇异的表情——他
好象有点儿狼狈,却仍旧是冷冷然的,旁若无人的样子。
“你是不该到这里来的,”雷斯脱不等露意丝提出心中的问题,就先说
道。
“为什么不该来呢?”她听见这大胆的招供,不由得心中大怒,就这样
的反问他。“你是我的哥哥不是?为什么你该有我不能到的地方呢?好吧,
我听见了,这是你对我说的话。”
“你听我说,露意丝,”雷斯脱再把身子抬起一点儿,继续说道。“你
也是个明白人,跟我一样懂得人生的。咱们现在用不着辩论。我并不晓得你
要来,不然的话,我就另有布置了。”
“另有布置,不错,”她冷笑道。“我也要这么想法。好主意!”
她想到自己无端落入这陷阱,心中老大的着恼,以为这实在是雷斯脱的
羞辱。
“这不过是我对你客气的话,”他作色道。”我并不是要向你辩护自己
的行为。我说我要另有布置,并不就是向你讨饶。你如果要不客气,那也随
你的便。”
“怎么,雷斯脱·甘!”她两颊涨得绯红地嚷道。“我不想你会这个样
儿。我想你也该觉得惭愧,居然这么公然的——”后面这个词儿她可不说下
去了——“而且咱们的朋友满城里都是。真可怕!想不到你会这样的不识羞
耻,这样的不知自重。”
“什么羞耻不羞耻!”他怒道。“我已然告诉你了,我不是向你辩解。
你如果不喜欢这样,你当然知道自己的办法。”
“哦!”她嚷道。“这是自己亲兄弟说的话呀!而且都为着那个货色说
的呀!那个孩子是谁的?”她又野蛮地却好奇地追问道。
“不要紧,总不是我的就是了,就算是我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希望
你不要管我的事情。”
珍妮当时在起坐间隔壁的饭厅里操作,听见他们话里提到她,很是难
听,也只得咬紧牙关忍痛罢了。
“你别肉麻吧。我从此再不来管你的事,”露意丝又应口道。“可是我
想你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做这样的事——犯不着跟这种下流女子在一起。因
为她不是——”她正要再把“你的管家”几个字接下去,可是雷斯脱已经怒
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了。
“你不要管她是什么样人,”他咆哮道。“她比有些自命为上流人的还
好些。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要紧的,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然做了这种
事,就不管你的意思怎么样了。有过失该我自己承当。你别替我操心吧。”
“好吧,我不管你,你放心,”她又应口道。“你分明是不把家庭放在
心上的了。可是你如果识点羞耻的话,就不该叫自己的妹妹到这种地方来。
我就只觉得恶心,别的没有什么,我想别人听见这种事情也要恶心的。”
说着,她就转过身子,带着侮慢的神气走了出去,刚巧珍妮走近饭厅门
口来,她又狠狠的把她瞪了一眼。这时候,味丝搭已经走到里面去了。过一
会儿,珍妮才走进房来,把门关上。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雷斯脱把一头浓
发掠在背后,满肚子忧郁地仰在枕头上。“命运真会恶作剧!”他想道。她
现在回去,一定要把事情告诉家里人。父亲就要知道,母亲也要知道,罗伯
脱、伊木真、阿弥都要听见了。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解?——她是亲眼看见
的。他沉思地瞠视着墙壁。
这时候,方在操作的珍妮也有材料可供她思索。在别个女人的眼里,她
的真正的地位原来是如此的。现在她已经能够看透世界上人对她的态度了。
这一家人家对于她,其远不可即,就仿佛他们住在另一行星上一般。在他的
妹妹、兄弟和父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烂污女子,一种在社会地位上、思想
上和道德上都比他低得多的货色,简直是街上卖淫的货色。她本来也曾希望
能够叫世上人看得起她,如今却晓得这场希望全空了。想到这里,她的敏感
性上就裂开了一个阔大的创口。她实在是下流的,卑贱的,在她露意丝的眼
中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如此,在雷斯脱眼中也根本就是如此。啊,她怎能
够挽回世上人的这种成见,让她体体面面的生活着,规规矩矩的做个人呢?
这怎么办得到呢?她也知道做人应该这样的。可是怎么能够这样呢?
三十三
露意丝念及家声损坏,心中不胜愤慨,就急忙回到辛辛那提,把她这次
发现的经过报告家里人,并且添花添朵的加上了许多细节。据她报告,她当
时在门口遇见一个“傻头傻脑的面色苍白的女子”,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甚
至不肯让她进去,却只站在那里,“现出一副贼胆心虚的样儿。”又说雷斯
脱也太无耻,竟敢对着她的面直认不讳起来。她问孩子是谁的,他不肯告诉
她。“总不是我的就是了,”他只肯说。
“哦,真有这回事!真有这回事!”首先听见这故事的甘老夫人嚷道。
“我的儿子,我的雷斯脱!他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呀!”
“而且是那样一个货色!”露意丝故意加重语气喊出这几个字来,仿佛
这几个字必须重复一下,才见得事情是实在的。
“我到那里去,原是为看病去的,”露意丝继续说。“他们说他病了,
我当他总是重病。谁知道会有这种事的呢?”
“可怜的雷斯脱!”她的母亲嚷道。“谁想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甘老夫人把这困难问题在心中反复忖度一番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没有经
验,不知该怎样解决,就打电话把老头子从工厂里请回来大家商议。商议的
当儿,老头子始终板着一张庄严的面孔没有话说。雷斯脱是公然跟他们从来
没有听见过的一个女人同居了。他生来性情倔强,大概是会不顾一切的。在
这情形之下,要行使亲权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雷斯脱
是师心自用的,如果有人要劝他改邪归正,那就只有用高妙的外交手段
才行。
商量没有结果,老头子就一肚子不高兴的回到工厂去,但他已经决定事
情不能不管了。他又同罗伯脱商量了一回,罗伯脱承认谣言已经听见过多
次,他只不愿意说出来。甘老夫人后来提议罗伯脱到芝加哥去跟雷斯脱谈一
谈。
“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拖下去,对他将会造成无可补救的损害,”
甘老头子说。“他不能指望这样的做法可以成功。这是谁都不能的。他或者
是娶她,或者是离她,总不外是两条路。我要你替我去跟他这么说。”
“很好,很好,”罗伯脱说,“可是谁能叫他相信呢?我是干不了这个

使的。”
“我希望,”老头子说,”他终于会相信;可是你无论如何去一趟试试
看。这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他或许会明白过来也未可知。”
“我可不相信,”罗伯脱回说。“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你想他在家里
的时候,也曾劝过他多少好话,可有什么用呢?不过你如果觉得这样可以有
点儿安慰的话,我也会去的。母亲也要我去。”
“是的,是的,”他父亲心烦意乱的说,“去一趟的好。”
因此罗伯脱就答应去了。此去的成功失败,他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他
自信有道德和正义的力量可以打动人,就欣然的动身到芝加哥去了。
罗伯脱到时,就是露意丝来过的第三天早晨。他先到堆栈去找,雷斯说
不在那儿。他这才打电话到他家里,很圆滑地跟他约定了一个时间。雷斯脱
还在病中,但他情愿到事务所里来会面。到时候,他果然来了。他用着一种
若无其事的态度会见罗伯脱,先谈了一回营业的情形。接着就是一种有所酝
酿的沉默。
“我想我这回的来意你总知道吧,”罗伯脱试探着开始说道。
“我想我也猜得着,”雷斯脱回说。
“他们听见你有病,大家都很担心,特别是母亲。你这病总不至于复发
吧?”
“我想不至于。”
“露意丝说她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有一种特别的组织。你没有结婚吧,有
没有?”
“没有。”
“那末露意丝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只不过是——”他说时摆手示意。
雷斯脱点点头。
“并不是我要查问你,雷斯脱,我不是查问你来的,只因为家里人都
觉得我该来一趟。母亲心里苦恼得很,我为她的缘故不能不来看看你——”
他停住了,雷斯脱被他那种诚恳和尊重的态度所感动,觉得单就礼貌而论也
该对他有一点解释。
“事已如此,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慎重地回说。“实在是没有什
么可说的。我有了这个女人,而家庭却要反对。这事的主要症结,似乎就在
它不幸而被发觉一点上。”
他停住了,罗伯脱就把这段平凡推理的实质在心中反复推敲。他觉得雷
斯脱对于这件事情很是平心静气。他似乎还同平时一样,心里是十分清醒
的。
“你现在还没有打算要跟她结婚,是不是?”罗伯脱迟疑地问道。
“我还没有这种打算,”雷斯脱淡然地回答。
他们安静地相视一会儿,罗伯脱这才向城中的远景膘了一眼。
“我想我用不着问你对她是不是真有爱情吧,”罗伯脱冒险问道。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你讨论这种神圣的灵感,”雷斯脱带着一种严
肃的幽默回答道。“我自己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感觉。我所知道的,只是这
个女子使我很喜欢罢了。”
“好吧,这完全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幸福和家庭幸福的问题,雷斯
脱,”罗伯脱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在这里面似乎谈不到道德——至少这
是你和我不配讨论的。你对于这桩事情的感情,自然只有你独个人的关系。
但是你自己个人的幸福,似乎就足以构成辩诉的充分理由。而且家里人的感
情和面子也是应该重视的。我们的父亲是个比谁都看重家庭名誉的人。这一
层你当然也跟我一样明白。”
“我也知道父亲心里要怎么样,”雷斯脱回道。“我对于这全部事情,
是跟你们谁都一样明白的,只不过一时想不出办法罢了。大凡这样的事情,
总不是一天做成的,所以也不能一天就把它解决。女人已然在这里了。这是
我有一部分该负责的。我虽然不愿意细道详情,但是这种事儿总比法庭历上
所载的要复杂一点。”
“当然我并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罗伯脱回说,
“我也不一定要知道,可是你想想看,除非你有意思要跟她结婚,不是事情
总觉有点不公道吗?”这最后一句话原是探探他的心的。
“只要能有益处,这话我也愿意赞成,”雷斯脱支吾道。“现在的情形
却是如此:女人已然在这里,而家里人也已经知道了。只要是有法可办的
话,我就得照办。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能代我办的。”
雷斯脱暂时沉默,罗伯脱站起身来,在地板上踱了一会,又回转来说
道:“你说你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或者宁可说还没有到那时候吧。不是
我多管,雷斯脱。我从一切观点看起来,都觉得你正在铸成一生的大错。你
别怪我多嘴,象你这种地位的一个人,牺牲未免太大了;你是吃亏不起的。
就算撇开家庭不管,你的注也下得太大了。你简直是糟蹋自己的一生——”
他说到这里,把他的右手伸出来,这是他表示十分恳切的习惯态度,而
雷斯脱也感觉到他的恳切了。现在罗伯脱并不是在批评他。他是要打动他的
心。这其间是有个区别的。
但是这样的打动却仍旧得不到反应,于是罗伯脱又想新辟一条蹊径去打
动。他因形容起父亲如何宠爱雷斯脱,如何希望找一家辛辛那提的富户给他
配亲,只要他合意,就会找一家天主教徒,至少也要门当户对的。又说母亲
也是一般殷切的期望,雷斯脱自己总该也明白。
“他们大家的感想我一概都明白,”雷斯脱最后打断他道,“可是我想
不出马上能够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马上离开她不是办法吗?”
“我是说她待我非常好,所以我在道德上应该有义务替她尽力。至于怎
样尽力法,我可也不知道。”
“跟她同居吗?”罗伯脱冷然问道。
“她既然同我住惯了,当然不会叫她卷铺盖滚蛋,”雷斯脱回道。罗伯
脱就又坐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番打动他的话都属徒劳了。
“你不能看家庭的份上向她婉言相劝把她送走吗?”
“不,这要经过相当的考虑才行。”
“那末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说你有希望可以使事情赶快了结,让我回
家去好有话安慰家里人的焦急呢?”
“倘若能使家里人不为着这事焦急,我是十分愿意的,不过事实是事
实,你我之间用不着说模棱两可的话。我已经说过,这关系中间牵涉着许多
事情,要得我和她双方都不受委屈,那是没有讨论的可能的。象这样的事
情,除开当事人自己,谁也不能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理,而且即使是当事人自
己,也有时不知道的。现在我只能应允你尽我的力量去做,此外不能说什么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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