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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潜者

_4 渡边淳一(日)
东子像是自我曝光似地把手放在肚子上:“你上当啦!”
秀树缄口不语,东子接着说:“虽然这么做不好,可是你完完全全上当了。”
渐渐地,秀树感到心头怒火中烧。
就凭眼前东子的模样,自己的确是受骗了。口口声声无论如何要把孩子生下来,假装肚子大起来,这些都是骗人的。
东子为什么要那样做?大肚子又是怎么装出来的呢?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清楚,可自己上了东子的当却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为什么没有识破?为什么听信她如此的谎言?想到自己愚蠢到这种地步,心里就感到悔恨,更可气的是东子的态度,她竟然落落大方地全部招认,还嘲笑自己完完全全上了她的当。
男女之间,究竟能不能容忍如此的背叛?在很大程度上,两人如果相互怨恨、仇视倒也罢了。可将心中爱着的对象诱入这样的圈套,还要加以嘲笑,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两人的关系一刀两断,她还算是个正正经经的人吗?
秀树不由得将右手挥向了空中。
他非不是一定想要动手打她,准确地说是这只手由着性子自个儿挥动起来。
由于东子迅速将脸扭向一边,任凭怒气猛烈挥动的手一度抡空,但接下来的第二次出手却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脸蛋上,楼梯平台上响起击中皮肤的沉闷的声音。
“好痛……”
东子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她捂着两颊正要蹲下去,耳边又挨了秀树一巴掌。
东子左右两边都吃到了耳光,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双手遮着脸一动不动。
刚才还响声大作的楼梯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不多久,像是从底下钻出了东子轻声的呜咽。
听到哭声,秀树这才像清醒了过来。
竟然动手打人了。一个大男人殴打弱女子,秀树感到追悔莫及,可如果不这么做,心中的怨恨实在无处发泄。
看着蹲在地上哭个不停的东子,秀树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姑且不论事情的对错,总不能就这么扔下她不管。还好楼梯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被人发现之前,最后先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紧吧?”
打了人还这么问,秀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将手搭在东子的肩上:
“是我不好……”
在这件事情上谁善谁恶暂且不说,对她施加了暴力就必须道歉。
“来吧……”
秀树催她站起来,而东子仍在抽泣。不一会儿,她慢吞吞地站起身,用手帕擦着眼睛。尽管秀树觉得自己只是不由自主地动了手,可东子从耳朵到脸颊那块地方还是留下了红红的印痕。
“疼吗?”
东子没有回答,秀树辩解说:“因为你说骗了我,我完完全全上了你的当什么的……”
“别说了。”
东子用手帕捂住眼角,喃喃自语:“打吧,打吧,再打我也没关系。”
“为什么……”
“我当然应该被你打。”
秀树想再听东子说说心里话,可在这种地方谁都冷静不下来,实在太煞风景。
“走吧……”
“去哪儿?”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就两个人说说话。”
东子仍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朝楼梯上方望了一眼。
从五楼冲下四楼,半道上购物袋就被扔在那里。
“去拿回来吗?”秀树问道。
东子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我要回趟房间。”
“为什么?”
“这种样子,没法出去。”
东子像是想一个人回去把脸和衣服弄弄干净。
“我等你,快点回来吧。”
东子点了点头,秀树又叮嘱了一句:“我在大厅等你,一定要来啊!”
两人默默地来到一楼的电梯厅,东子上五楼,秀树目送她进了电梯,随后坐在大厅里专为来客准备的椅子上。
刚才经过这里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悄悄潜入陌生公寓的侦探,心里有点紧张,现在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他只感到极度的困惑。
“真搞不懂……”
说实话,这倒是秀树现在毫不掺假的心情。
东子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呢?理由当然无从知晓。而把这样的女人痛打一顿之后,现在又要跟她一起出去,自己的心情也让人搞不懂。这只是为了想要探明东子的真心,还是自己依然对东子恋恋不舍?
脑筋追不上事态的急剧变化,秀树呆呆地坐在那里。只见两位拿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也许开始准备晚饭的时间快到了。
秀树想起了公司的事情,用入口右手边的公用电话打到公司,秘书立刻接了起来。秀树问自己不在公司的时候有什么情况,秘书说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过家里来过电话。
妻子一般不往公司打电话,秀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保姆接起来,说妻子外出了。
出去有什么事情?又去了哪里?可就算问了,保姆也不知道。秀树料想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又一次接通了公司的电话,告诉秘书今天可能不回公司了。
“您去什么地方?”
听秘书询问,秀树想了想说,接下来去跟大学时代的朋友会面,具体地点还没定,说完把电话挂了。
女人的第六感觉向来灵敏,或许今天离开公司的时候神情诡秘,让人觉得怪怪的。妻子打电话到公司、秘书的态度也有所改变,这些都令秀树有点不安,不过事已至此,再担心也没用。
秀树改换心情,重又坐到椅子上,朝电梯方向望去。
东子果真会回来吗?发生了刚才那种事情,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想着想着,秀树心中渐渐慌乱起来。可到了这种地步,谁都无法逃避。纵然她不下来,自己上她家照样也能见到她。
秀树点了支烟,心神不定地看了看手表,差十分钟就到五点了。此时,靠大厅那辆电梯的门开了,东子出现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后。
刹那之间,秀树以为那个男人就是东子的丈夫,但他很快朝出口方向走去,只有东子向他这边走来。就在刚才,东子还是一身高领毛衣加紧身裤的打扮,现在却换上了清爽的灰色套装,再配上一条淡蓝色的大大的披肩,手提黑色的小包。
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一头秀发齐整地梳于脑后。
秀树像邂逅久别重逢的恋人般站起身来。
“车在外面等着……”
东子无言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向出口。
推门的时候正好跟管理员的视线碰在一起,东子只是朝他微微颔首便走出大门。
就这么出了公寓,来到绿化带前的车行道上,在此等候的司机下车来打开车门。
大白天来到公寓,带着个女人一起出来,两人还同乘一辆车,秀树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可他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目的地:“去新宿……”
秀树想连酒店的名字都一起说出来,但想想还是住了口,把背舒服地靠在了座椅上。
车立即启动,在洒满夕阳的大街上一路朝市中心驰去。
尽管两个人坐在了一起,可什么话都不说总觉得有点别扭,一时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等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秀树终于开腔了:
“你家的公寓还真不错。”
“……”
“特别安静,很适合居住。”
东子也不回答,表情冷漠地注视着前方。
车子由青梅大街向东行驶,很快上了山手环线。再过十几分钟,应该就能到新宿的摩天大楼街①。
(注①摩天大楼街:位于西新宿,因四周均为超高层建筑而得名,东京都政府大楼也在这里。——译者注)
刚才秀树已经想过要去的地方,觉得还是选整洁雅致的城市酒店比较好。跟一个女人结伴去那里不会引起怀疑,东子大概也会应允。
看到东京都政府的大楼就在眼前,秀树对司机说:“能不能在前面的酒店门口停下来?”
一瞬间,东子一副像是受到了惊吓的表情。秀树并不理会,接着说:“我们在那里下车,你可以回去了。”
“明白了。”
司机说完,将车驶入摩天大楼街。
周围的车辆突然多了起来,拥堵之中越过两个红绿灯,终于到了酒店门前。
秀树先行下车,当东子也跟着下车时,酒店的服务生迎了上来,见两人手中都没有行李,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您二位住店吗?”
秀树点了点头,让东子在前台边上等一会儿,自己站在了接待处跟前。
如此匆忙,事先也没预定就来开房间,这对秀树来说还是第一次,不过前台的服务员倒是心领神会,马上就把钥匙递给了他。
秀树刹那间有一种东子会不会突然消失的念头,急忙回头,只见东子依然站在大堂里的大理石柱子旁。
“走吧。”
秀树请东子到电梯那边去,她温顺地跟了过来。
东子无言的顺从仿佛是在说:事到如今,我不会逃避,也不用躲藏。
房间是二十一楼的双人客房,从窗户向外眺望,视线越过东京西部纵横交错的街区,远方的丹泽山脉延绵起伏。在它的前方,富士山隐隐约约浮现在空中,正值黄昏时分,半山腰以下为雾霭所笼罩,只有被夕阳染红的山顶在暮色之中依稀可见。
“过来看看吧。”
秀树唤东子到窗户边来,松开了领带。
“天空多么晴朗。”
两人并肩站在窗户边,眺望着远方暮色之中的富士山。看到此情此景,绝对可以说是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在共度浪漫一刻。
不过,秀树的心境还没变得如此优雅。尽管情感中一时的狂澜已经平息,但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原谅东子。
然而美景当前,秀树只想尽量不让事态立即恶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虽说早晚要将她的理由追问清楚,可眼下秀树想要的是片刻的宁静。
说白了,东子如今已是笼中的老鼠,即便反抗,两人独处密室,谅她也无处可逃。
想到这里,秀树气定神闲,眺望着天边的落日。
“你不把我都脱光吗?”
突然传来这么一句冰冷的话语,秀树转过头去,见东子正眼望着窗户,略显宽大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在夕阳余晖中闪着光亮。
“如果想查验一下也可以。”
尽管是身旁的东子在说话,可语调极为冷淡,仿佛是从天花板上渗出来的别人的声音。
秀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只得默不作声。东子快步离开窗户,向床边走去。
她想干什么?秀树慌忙用视线追着东子,见她将披肩扔在床上,自己脱起了套装。秀树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注视着东子。紧接着,东子开始解衬衣的钮扣,从上往下解了两粒,胸部已经露了出来,可以看到胸罩的蕾丝花边。此时,秀树叫道:
“停下!”
刹那间,东子的手停了下来,摆出了双手捂胸的姿势:“看吧,没关系呀。”
“别开玩笑!”
知道她并没有怀孕,再看到眼前苗条的腰部、修长的腿,秀树反而气不打一处来。
“那种东西,我不想看!”
秀树说完,将目光投向了放在椅子边上的包:“要看,我这里也有让你看的东西!”
秀树拿起包,把它放到桌上,打开了拉链:“这个……”
东子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抻着上身朝包里窥视。
包里的东西已一览无余,秀树使劲将包往东子面前一推:“就是为了给你,才拿来的。”
“给我?”
“要生孩子了,我想大概需要……”
困惑的神情慢慢地在东子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什么也……”
“你是说过什么也不要。可是,我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管吗?如果我不闻不问,天知道别人又会说什么!”
“哪有这种事情……”
“你当然不会说什么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怀孕,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是撒谎骗人,就能把钱搞到的。但我却信以为真,才准备了这笔钱。”
秀树再一次怒火中烧油然而升。她撒下弥天大谎,玩弄男人的感情,最后无法收场,就脱光衣服以色诱人。这套把戏骗不了我,我才不是一脱光衣服就什么都能原谅的好好先生!
“这里有一千万,”秀树用下巴示意指着包里的东西:“这些钱差点被人骗走!”
“……”
“如果今天没见到你,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一本正经为你担心呢……”
说着说着,秀树一下子又想起堂兄立野也为此事百般操心,还有以往那些郁闷的日日夜夜,忍不住说道:
“根本就没有怀孕,却谎称自己怀了孩子,这是欺诈吧?是高明的怀孕欺诈!”
秀树控制住将钱一捆捆狠狠地朝她砸过去的冲动,叫道:“为什么要干那种事情?为什么那种事情一定要落到我的头上?”
“等等……”
东子仿佛再也不想听下去,用双手捂着耳朵说:
“不对!”
“什么不对?”
“我没有骗你。”
“你说谎,根本不能生孩子却谎称自己要生,难道这不是欺骗吗?”
“不是欺骗……”
东子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调整呼吸:“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只是想撒娇。”
“想撒娇?”
东子将一头秀发梳在脑后,整个头廓看上去很美。此刻,她点着头说道:
“我想让你为我担心。”
这是什么意思?秀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东子继续说道:“说自己怀孕然后能向他撒娇的人,只有你一个……”
东子的话语渐渐变成了呜咽声。
秀树的头脑越发混乱起来。东子在骗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可他偏偏说自己没有欺骗。非但如此,还说这只是在撒娇。她诉说的理由是:可以撒娇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才欺骗了你。
这样的事情是喜是悲,谁能说得清楚?不,关键在于,这样的道理能说得通吗?
“你这是在搪塞!”
“我为什么要搪塞你呢?”
“别再撒谎了。”
秀树背靠着被暮色笼罩的窗户,斩钉截铁地说:
“你别以为我好说话。你可以把我当成轻而易举就会上当受骗的好好先生。你居然做出那种事情,我们不用再来往了。”
“你也听听我说,我来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
东子顾不上衬衣的钮扣依然解开着:“你肯听我解释吗?”
“随你的便,说什么都可以……”秀树冷冷地说道。
东子回过头,朝房间的入口看了一眼:“请稍微等一下。”
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提包,闪身进了浴室。
秀树目送着她的背影,垂下腰坐到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东子究竟想说什么呢?在此之前厚颜无耻地骗人,肆意践踏别人的感情,现在她又想做何解释呢?
事已至此,就算有千万条理由,也难压秀树心头的怒火。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秀树点了支烟,眺望着夜色之中尚存一丝红霞的天空。
一眨眼工夫,窗户犹如暗自变幻的舞台,刚才还被晚霞掩映得微微泛红的街道,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路灯则有如历经打磨的宝石般交相辉映。从黄昏时分到黑夜降临,东子与秀树的关系也像突然变色的街道和天空一样,一种不信任感在加速蔓延。
当初,秀树只是一味地相信东子怀孕的事,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处心积虑,可眼下的东子身材苗条,连一丝怀孕的影子都没有,还口口声声要坦白自己为何演出这场骗局。
她到底会说出什么样的内容呢?
秀树坐在与窗边的桌子相隔的一张椅子上,抽完了两支烟,东子仍未出现。
她正在隐秘的浴室里,专心致志地做着登上舞台前的准备呢,还是突然害怕出场了?不过,刚才是她自己说要把一切都坦白清楚,事到如今,想必她也不会变卦。
秀树又抽完一支烟,把装钱的包放在椅子边上,当他正俯瞰窗外夜色中的街景时,背后传来浴室开门的声音。
一出“坦白剧”的女主角终于登场了。
此前自不待言,眼下事情急转直下,可主角依然是东子,对于这一点,秀树感到既惊讶又佩服。当他回过头来,东子已在白色衬衣外披上灰色套装,右手拿着包,微微颔首落座在秀树对面的椅子上。
她好像在浴室里重新化了妆,刚才脸上的泪痕不见了。她的妆化得稍稍浓了点,眉毛画得又尖又细,往上挑着,看上去十分显眼。东子就这么保持了片刻沉默,像是要将情绪稳定下来,不一会儿,她似乎决意已定,抬起头说:
“请你相信接下来我说的话。”
秀树茫茫然无以回应,东子又叮嘱了一句:“以前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这都是真的。”
说到这里,东子的视线轻轻掠过夜色中的窗户,喃喃自语道:
“我,得了不妊症①。”
(注①不妊:日语中“不妊”与“赴任”同音,咋一听不易理解。——译者注)
“不妊?”
秀树禁不住重复了一遍,随后悟出这是“不孕”的意思。
“不能生孩子?”
“以前做过各种努力,可还是不行。”
因为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秀树站起身,打开收纳在墙边桌子下的冰箱:“喝点儿啤酒好吗?”
东子没有回答,秀树自顾自地拿起啤酒罐头和杯子回到座位上,问道:
“那,不是你丈夫的问题……”
秀树坐下后,往东子和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啤酒:“你丈夫知道这件事情吗?”
“嗯,因为他跟我一起去过好几次医院。”
秀树想起了上个月到四谷那家井崎诊所去的事。那儿的医生说,东子已有半年多没去过医院了。
“先前,你提到过四谷那家医院的事……”
“确实去过那家医院。”
“那,是去看不孕症的事吗?”
“我在那里看了一年多,可还是不行……”
井崎诊所的医生听说东子怀孕时,脸上露出非常意外的神情,看来医生的话是对的。
“那后来呢?”
“没去过任何医院。”
“那么,治疗的情况呢?”
“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为什么?”
“怎么说呢?太累了!”
东子的说法听上去有点草率。
“再仔细检查检查不是很好吗?就算不能生孩子,最近好像也有各种各样的种治疗方法。”
秀树记起好像在什么地方读过一篇报道,说有个不会生育女人经过治疗,竟然一胎生下五个孩子。
“坚持去医院的话,不就能治好了吗?”
“去过了。在去那家医院之前,已经在别的医院看了两年多,再也不想去了!”
听东子说得如此干脆,秀树无言以对。
“男人也许理解不了,这有多痛苦,需要多大的耐性。一旦接受那种治疗,根本就没法继续工作。每天都要测基础体温,填在表格里,熟睡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加班到很晚的时候,还有出去旅行的时候,走到哪里总要带着体温计,每天早上量体温,一天也不能落下。不过,这还算好的呢。”
说这番话时,东子似乎百感交集,为了调整一下情绪,她停顿片刻,接着说:“要进行多次检查,一检查就要去医院。检查之后,又是注射荷尔蒙针剂又是抓药,过一段时间再去检查,已经去了几百次了!”
“后来,还不行吗?”
“这种治疗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就算说了也不会有办法,况且和你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放弃治疗了……”
“那么,你去过的医院不止四谷那一家了?”
“那里有到晚上八点的夜间门诊,所以我去看过,可还是很难治好。”
把她折磨得如此痛苦的不孕症治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秀树注视着孕妇迹象已荡然无存的东子,又产生了新的好奇心:
“那种检查,都查些什么呢……”
“我全部都告诉你。”东子像是豁出去似地点了点头。
“开始是全身检查,血液和小便要化验好多次,还要拍胸部X光片,进行甲状腺的检查,然后做妇科检查,检查子宫的情况……”
对于秀树这么个男人来说,许多话听上去很刺激,但对长期接受治疗的东子而言,这些事情或许早已耳熟能详。
“为了检查输卵管是否畅通,要把造影剂和空气注入进去,然后检查子宫内膜和宫颈管的黏液。来例假的时候,还要做细菌培养检查,看有没有结核菌……”
“那要住院检查吗?”
“像输卵管检查要花两天时间,我就住在医院里。不过,就算再简单的检查,做的时候也会头痛、肚子疼,而且吐得厉害……”
光听东子说这些检查的内容,一向讨厌去医院的秀树就已经想逃走了。
“那样的话,还去上班吗?”
“不能每次检查都不去上班。我没把去医院的事告诉别人,不想因为那种事情让人同情。”
说到这里,东子又显露出要强的性格:“得了不孕症去医院,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出口哇。”
“不过,那只是一种病……”
“尽管只是一种病,可一旦说出去,等于在说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女人。”
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东子的想法确有道理。
“但就算不能生孩子,也不能说不是女人吧?”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首先,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丈夫也得跟我一起去。用医生的话来说,不孕症的原因有三分之一在男方身上,所以先要从丈夫的精液开始检查。”
又说到了新鲜的话题,秀树喝了几口啤酒。说实话,男人对那方面的事情也颇感兴趣。
“那,你和丈夫一起去医院……”
“第一次检查的时候,他的精子好像少了些,不过再查一次就没什么问题了。”
秀树脑子里想像着素未谋面的、四十岁上下、在贸易公司上班的东子丈夫的模样。
“结果,查明原因在我身上,从此地狱般的生活就开始了。”
“地狱般的生活?”
“是啊,因为只要我能治好,就可以生孩子了。”
“为什么治不好呢?”
“好像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大致上说,有种情况是因为卵巢有问题而不排卵,有时候是输卵管不行,有时候子宫本身有问题,还有可能是因为心身疾病①、精神紧张或情绪焦虑等原因,导致无法怀孕。”
(注①心身疾病:指那些心理、社会因素和情绪因素在疾病的发生和演变过程中起主导作用,并呈现躯体症状的心因性疾病。——译者注)
“因为精神紧张或者情绪焦虑,也不能生孩子吗?”
“女人的身体是很复杂的,所以工作上的压力积蓄起来、家里有令人担心的事情,或者不满和紧张情绪加重,好像都无法怀孕。”
“看样子,女人出来工作并不是件太好的事情。”
“如果光从怀孕这点来说,是不太好。不过,要是由于这种原因生不出孩子,那把工作辞掉就行了,这倒还问题不大。”
“你的情况呢?”
“我的情况是只有卵巢正常,好像得的是子宫内膜症,从子宫到输卵管那个地方似乎有问题。详细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原本内膜只是在子宫的内侧,后来发现子宫的其他部位和卵巢里也有,有时还混入腹膜,受荷尔蒙的影响内膜会变大或者出血,严重的时候子宫、卵巢和输卵管等会发生黏连,就会导致不孕症。”
以前在意大利餐馆见面的时候,东子曾活灵活现地说起过很多秀树无法理解的身体的异常状况,说不定也跟与这种病的征兆有关。
秀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喝了口啤酒,随后问道:“这种内膜症是怎么引起的?”
“确切原因好像连医生也不清楚。据说得这种病的人大多从年轻时开始例假就不正常,或者体重过重,好像还是因为体质有问题。”
“治疗起来就那么难吗?”
“这种病原本多数发生在欧洲和美国,在日本几乎没有,不过最近像是也多起来了。”
“这也是文明病吧?”
“不太清楚,好像跟饮食和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关。”
如果这是随着文明的进步而产生的疾病,那不得不说在出版第一线工作的东子是有可能染上这种病的。
“平时也有症状吗?”
“时常会有变化,多数情况还是来例假的时候出血过多,有时也会头痛或者想吐。”
秀树原先并不知道,东子一边受着那种病的困扰,一边还在工作。
“不过,这种病也不是说绝对治不好吧?”
“根据情况,可以使用各种荷尔蒙,也有进行手术的方法,可轮到我头上好像还是不行。”
“试着去过其他医院试吗?”
“光医院就换了三家,不管去哪家都一样。”
东子略带凄楚地笑了笑,轻轻抿了口啤酒。
“你也知道我想要孩子。”
尽管秀树知道东子被不孕症所困,去好几家医院看过病,可她为什么要假装怀孕,而且偏偏把自己作为欺骗的对象,用如此高明的演技来行骗呢?
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件事问个水落石出。
“明明没有怀孕,却装出怀孕的样子,这也是没有办法吧?”
秀树不想过于伤害东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天偶然知道了这件事还算不错,如果我一直蒙在鼓里,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反正我想过早晚是要告诉你的。”
“怎么样说呢?”
“可以说流产了……”
“怀孕都超过五个月了,这可能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吧?”
东子说到这里,又瞅了一眼已被夜色完全笼罩的窗户:“我,原本打算从下周起休息一个星期。”
“是为了假装流产?”
“嗯……”
她究竟有什么企图?如果照她的计划一步步下去,秀树对东子来说,就是先让她怀孕而后又让她流产的男人,一辈子都会感觉愧疚。
“我差点被你骗了。”
“对不起……”
听东子老老实实地向自己道歉,秀树的内心再度怒火中烧:“为什么受骗的单单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那么倒霉?”
“请等一下!”
东子那只隐约看得见皱纹的手捂住了右侧的太阳穴:“我能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所以说,你不能做出那种事情来骗我吧?”
如果还是那么一无所知,东子就可以去请带薪休假,若无其事地谎称在那段时间流产了,最后骗取别人的同情。一想到差点落入如此卑劣的圈套,秀树就觉得自己蠢到了极点,也越发不能饶恕心地如此恶毒的东子。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秀树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抬头仰望着天空。东子垂下头,不多久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我也真是可笑。”
“可笑?”
“反正已经这么做了,我想,就说一次自己怀孕了。”
“开什么玩笑!”
秀树松开胳膊,禁不住敲着桌子道:
“我受不了你这样胡闹地跟我交往。你也体谅一下我受骗上当的心情!”
“我没有胡闹。我是拼命……想要认真的。”
“什么地方认真了?因为自己的身体没法生孩子,就装出成怀孕的样子来骗我,从中取乐,仅此而已吧?”
“请不要光说那些表面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内幕吗?”
“别说了……”
东子双手捂住脸,剧烈地摇晃着脑袋:
“我真的恨那些有孩子的人。你作为男人可能不会理解,这世上有种种的歧视……”
“歧视?”
“是的,男人和女人,大学毕业和高中毕业,还有结过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有孩子的女人和没孩子的女人……”
东子说到这里,像是要理一理头绪,稍稍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受到歧视。没有孩子的女人在这个国家根本就不算是女人。”
“不过,没有孩子的女性也很多吧?”
“确实很多。但我的情况是已经结了婚,如果单身就暂且不论,为什么结了婚却没有孩子?大家都觉得奇怪。”
“也有人不要孩子。”
“我刚开始也不想要孩子。我想三十岁之前就一直工作,到时候再想生也可以。丈夫倒也不反对,双方都不怎么想要孩子。因为借了住房贷款,想等手头上稍微宽裕一点再生。”
“那,不孕症的事情……”
“根本就不知道哇。当时只是简单地认为,一直小心不要孩子,所以才不能怀孕。因为月经不正常觉得有点奇怪,可没想到真的不能生了。”
说到这里,东子叹了口气:
“不是亲身体验过这种事情的人不会理解的。”
“你是指医院的检查?”
“不是那个。当明确地知道不能生孩子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不是女人了。”
“这也太……”
“我知道你想说这也太荒唐了。不过,大家都认定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只要是夫妻,就理所当然要有孩子,否则就太奇怪了。”
“你可以无视那些东西。”
“我是没当它回事,可再怎么无视,还是会有人来问你。还没有孩子吗?最好是趁年轻的时候生一个,父母亲都想抱外孙了吧?最后来一句,想必您家先生会感到寂寞吧?为什么那种事情也要别人来操心呢?”
东子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从眉眼到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们又不是为了别人生孩子。自己想要孩子的时候就生,根本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大伙儿一见面,还是会多嘴多舌地说:‘还没有孩子吗?最好早点生一个。’”
秀树确实也能想像得到东子的处境。秀树新婚之初也受到过同样的询问,别人倒并非故意多嘴多舌,可他当时也觉得非常反感。
“最气人的是‘您家先生会感到寂寞吧’这句话。也没当面证实,怎么会知道我丈夫的想法?怎么还满不在乎地就把这话说出口?”
“但他们说这话也没带什么恶意吧?”
“所以听了更加难受呀!因为确信对方没有恶意,语气又十分亲切,这就更难应付了。每次听到这种话,我们心里不知道有多受伤、有多痛苦……”
东子说到这里,脖子一仰,将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装作很亲切的样子,说什么‘让父母亲早点抱外孙吧’,这完全是瞎操心。我如果能行,也想让他们早点抱呀!可是,明明不可能的事情,还一个劲地说什么早点早点……”
“说这话的,大概是些乡下人吧?”
“当然是乡下人居多,但城里人也说得够多的,而且还摆出一副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些话还是别去理它。”
“我是没去理它。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听到这话,就觉得很不正常。总之,日本人深信对别人的事情说三道四就是亲切的表现。但是,不过问别人的事情才恰恰让人觉得亲切。想不想结婚,愿不愿意生孩子,这些都是个人的自由,用不着旁人来多嘴多舌。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体贴吗?”
见东子征求自己的意见,秀树禁不住点了点头。
“你父母亲知道你身体的情况吗?”
“我跟母亲说过,我想父亲应该也知道。”
“那么,你母亲说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真搞不懂,你妹妹什么事也没有,可为什么就你不能生孩子呢?”
“你妹妹有孩子吗?”
“她比我小三岁,有两个孩子……”
“所以说,只有你……”
“以前,她还说姐姐为什么不生孩子,最近什么都不说了。”
“是从你母亲那里听说了吧?”
“不过,母亲大概觉得是自己的孩子,多少也有点责任。她还老是问我贵司怎么说……贵司是我丈夫,母亲特别在意他的反应。”
“可能想法比较过时……”
“我自己的母亲倒还好说,可婆婆刚知道我不能生孩子,就干脆当着我的面说:‘真是丧气!’”
东子也许想起了当时那一瞬间的情形,两条细细的眉毛微微抽搐了几下:
“女人对女人居然说出这种话……”
“你丈夫是长子吗?”
“是啊,就因为是长子,所以吉原家的香火也许就这么断了,婆婆整天小题大做地哀声叹气。打那以后,像是存心要惹我生气,她一天到晚嘴里念叨着哪家生了个男孩啦,哪家的媳妇又怀了第二胎啦……”
“也不能说她有多大的恶意吧?”
“不对,婆婆本来就反对我出去工作。她早就想说,看上去像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实际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连做女人最起码的条件也不具备,还算什么呀?”
东子似乎对婆婆怀恨在心。
“婆婆一直在嘲笑我。不,是看不起我!”
“这也太……”
“对像她那样的人来说,我工作干得再好,当上主任、副总编,都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只要我说一句‘怀上孩子了’,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觉得媳妇就是生孩子的机器。”
“你婆家在哪儿?”
“在长野,不过已经有三年没去了。”
“那,他呢?”
“他跟我说,不去也没什么。”
“他倒够体贴的。”
“与其去了闹不愉快,还不如不去。反正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一大家子亲戚拖儿带女地聚在一起。”
秀树脑海中浮现出乡下老房子里祖孙三代济济一堂的情景。在那种地方,像东子这样连个孩子都没有的女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一看到跟孩子在一起的女人就觉得讨厌。”
“为什么?”
“看上去总有点迟钝,还脏兮兮的。就连妹妹我都觉得她讨厌。就说生老大的时候吧,她当着大家的面便若无其事地解开胸襟给孩子喂奶,要换尿布了,就把有大便的脏东西往旁边一搁……真是一点都没规矩,所以我就责备过她,要她别一天到晚邋邋遢遢的。可她还是不当回事儿,总伸着胳膊陪孩子睡,弄得孩子左下半边的头扁扁的。那样的事情还没一件一件全都让我看见呢。”
听东子这么一说,秀树回想起她以前曾坚决反对在自己主编的《美特蕾丝》杂志上刊登FamilyBox的家庭服装广告。在那个广告中,年轻的母亲与年幼的孩子穿着相同面料、相同款式的衣服,尽管这种家庭套装很有人气,但东子还是以该广告给人过深的家庭印象为由,不予采用。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或许也是因为东子不能生孩子,心里有点嫉妒吧。
“你公司里也有结过婚有孩子的人吧?”
“当然有啦,不过,我尽可能不用这样的女人。”
“有孩子的女人不行吗?”
“也不是干活不行或者懒惰,是思路根本不对。她们把孩子摆在第一位,工作什么的一切都丢在后面。那样当然也可以,不过在眼皮底下看到这种态度,我就觉得讨厌。比方说,孩子得了感冒就要请假,也不打个招呼说声抱歉,好像孩子感冒了就理所当然似的,看到这种态度,我就觉得不能原谅。”
“不过,大家可不都那样吗?”
“是啊,她们提出要请假的时候态度都傲慢得很,差点儿没说你没有孩子,我可是生了孩子还有抚养他的。”
东子对身为人母的女性竟然如此反感,实在叫人意想不到。想到她过去居然以那样冷漠的态度对待有孩子的女人,秀树一时无话可说。东子满不在乎地继续说:
“她们尽管表面上尊重我,但说到底还是把我当傻瓜。”
“怎么会……”
“就说以前,我还在现在这个部门打下手的时候,其他杂志有位女总编,工作很能干。可就因为她单身,当然也没孩子,手下的人表面上全都尊重她,背地里却风言风语地说,她连婚都没结过,又没孩子,所以根本不懂女人的真情实感。”
对秀树来说,女人的世界真是难以想像。
“总之,与工作相比,女人结婚生孩子是第一位的,工作什么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光工作上能干的女人比一事无成、只会生孩子的女人还低一档。”
“不过,有些做母亲的生了孩子就满脑子只有家庭,顾不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无心紧张地工作。我觉得与其如此,倒不如没有孩子,还是出去工作的女人更美、更有魅力。”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是女人也讲论资排辈的呀。”
“论资排辈?”
“是的。这种看法根深蒂固,你公司里大概也有正为此犯愁的女人。”
确实,听说总务部和健美事业部有两位科长级的女职员,一位单身,另一位结过婚没孩子。说不定她们也正抱有跟东子同样的烦恼。
“我还没听说过有那样的问题……”
“那种事情即便对男上司说,大概也无济于事。”
“那,这是女人之间的问题?”
“当然是啦,不过造成这种问题,责任还是在男人身上。”
“是男人不好?”
“男人们总是教育女人说,来日方长,工作什么的都无关紧要,结婚生子才是第一位的。”
说实话,秀树也始终毫不怀疑地持相同的看法。不,不单单是秀树,如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女人最好还是待在家里生儿育女。
在这一点上,确实不能说男人没有责任,不过要扭转这股风潮,还是必须得靠女性之间彻底改变自己的思想意识。
“选择家庭还是事业,是女人眼下最举棋不定的事吧?”
“不过我现在才发觉,女人们一直哭着说这是男人造成的,可归根到底这是女人自身必须思考的问题。”
“正所谓女人是女人的天敌。”
“并不单纯是这样的问题。我觉得,女人对女人毫不留情跟男人之间毫不留情是一样的。只不过女人生儿育女包含更多复杂的因素,每件事都是艰巨的工作,不可能用业余时间去完成……”
“如果埋头于这些事情,大概也就没有办法顾及其他了吧?”
“所以不光在公司里,就是去参加同学聚会,也是结了婚的一拨,有孩子的人一拨,跟单身的或是没孩子的根本凑不到一块儿。并不是说特别喜欢或者讨厌,只是话不投机而已。”
东子说的这种氛围,秀树在参加同学会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感受到过。
“男人之间,大概不会因为结婚后有没有孩子来加以区别对待。即便有区别,恐怕也是同班同学中社会地位高的、经济实力强的看不起那些生活窘迫的人,不会因为结没结过婚或者有没有孩子,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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