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有时心情愉快相亲相爱,有时又恶语相向。
当然,发生冲突时,退让的总是风野。一边逃遁,一边等待袊子情绪转好。说起来,让一个女人搞得团团转,实在可悲。但是,既然舍不得袊子,也就只好忍耐些了。
心情舒畅时,袊子特别能花钱。这或许也是袊子的长处之一。上月底刚给风野买了件皮夹克,现在又说要送件开司米的黑色毛衣,理由是驼色夹克与高领黑色毛衣相配。
“哎,以后别再穿外套什么的了。这身打扮多好,起码年轻五岁。”
看见风野穿上毛衣和夹克,袊子满意地说。
自从辞职以后,风野很少再系领带,主要是衬衫配短外套的装束。虽说从事的是自由职业,可是实在没有穿夹克的勇气。现在让袊子一说年轻五岁,心中十分得意。而且,穿上后很利落,外出时也觉得方便。
“鞋也换一双吧。冬天还是穿靴子好。”
风野就买了双靴子。
”是不是太年轻了一点?”
“越上岁数,才越该打扮嘛。”
袊子按自己喜好的风格给风野换了装,感到很满足。但是,这身打扮在家里却受到妻子奚落。
“哟,这身打扮,是你自己挑的?”
“不……”风野话没说完,又赶快点头。
“你觉得返老还童了是吗?”
“不是的,就是图个舒服。是不是有点怪?”
“自己觉得合适就行。”
风野在穿着上比较保守,自己不会主动打扮成这样,除非有别的女人指使。妻子了解这一点,所以,态度冷淡。
高领毛衣配夹克的打扮,像电视制作人和电视导演,看上去很帅。不过,一星期后,风野感冒了。
“都是因为这身打扮。”
妻子埋怨,是穿的不合适。其实,那天夜里,风野和几个编辑喝了酒,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工作间里放着资料,就顺道去取。刚到,就恶心,想吐。于是在沙发歇了一会儿,却睡着了。睁开眼时已经凌晨五点,鼻子有些阻塞,身上发冷。这才急忙出来,打了个车回家。在家一直睡到将近中午。起来后,感到头发沉,已经感冒了。但是,那天还有必须完成的稿子,所以下午就没有休息。
当然夜里就发起烧来。
“你呀,就喜欢出去泡。”
妻子以为风野黎明时才回来,是又与女人鬼混去了。夜里吃了感冒药睡的,但是早上起床时身上乏力,温度虽然降下很多,却周身酸痛,流鼻涕。
风野无需像普通公司职员一样去上班,但是必须写稿子。快到中午时,风野咬牙起床,按约定写了七页稿纸。平时写这点东西不算什么,现在由于发烧,人都快瘫软了。于是,又躺下昏睡起来。
一觉醒来,天早就黑了。
“你非传染给我不行。”
妻子说着拿来了体温表,一量,三十八度二。
“叫医生吗?”
风野最怕打针。可是,明天必须完成另一篇稿子,看现在这样子,很难抗过去。
妻子给各家医院打电话询问,因时间太晚,都被拒绝了。好不容易才有一家医院说,您来医院的活,可以看看。
“远是远了点,去看看吧。”
“吃药也一样,明天再说吧。”
风野拒绝之后闭上了眼睛,衿子又浮现在脑海中。现在她怎么样了?衿子不会知道风野患了感冒。当然,也没有病到需要通知的程度。说不清楚的话,只能让她担心。
可是,跟衿子还是三天前见的面,以后就没有联系。
以前,不见面的情况下,每天与衿子通一次电话,像这次连着三天不联系的事还不多。
风野怕衿子在担心,想明天给她去个电话。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翌日起来,烧完全退了,但头仍然发沉、全身无力。
“一点钟我在新宿见大成社的青木。”
“现在出门,会加重感冒的。”
因为妻子这么讲,所以风野就打电话回绝了。然后开始写稿。尽管身上穿了好几层,却还觉得后背发凉。刚写了几笔就写不下去了。风野随手挠了挠头,感到全身哆嗦了一下。
可能又发烧了。
年轻时,风野几乎没有因感冒而卧床过。即使卧床,也是过一夜就好得差不多了。
年纪不饶人哪……
风野昏昏沉沉地又打起瞌睡,再次睡醒时又到了晚上。
看着灯光映照的窗户,风野又开始想袊子了。
自己不主动联系,袊子肯定在担心。但是袊子完全可以来个电话。如果担心妻子接电话,也可以找别的朋友问问。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联系的话,她就不准备主动联系?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一直保持沉默,缘分也就断绝了。
风野认为袊子不是不讲情义的女人,这次可能是放不下面子。
猛然间,凤野心中忽地一动,莫非袊子正在与年轻男人幽会?
风野心中七上八下的,进了厕所。出来时装作要拿书的样子,走进书房便拿起了电话。
拨通后刚说了声“喂”,立刻就听到了袊子的声音。
“感冒好了没有?”
风野一下子被问愣了。两天前感到不舒服,但是并没有告诉过袊子。
“有太太照应,该好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慰问一下你嘛。”
虽然看不见袊子的表情,但是听得出来,讥讽的语调里有明显的不满。
“哎,谁告诉你的?”
“谁还不是一样?”
风野只把感冒的事告诉了与工作有关的编辑,可他们都不认识袊子。
“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呀!”
“是你太太啊。”
“从这儿打的电话?”
“她说丈夫感冒了,正在休养,不能让你接电话。”
“什么时候?”
“嗯,好像是中午。”
风野中午是躺着,但是并没睡。虽然还有点烧。但远不至于接不了电话。
“你是不是交待过不接电话?”
“哎?我怎么能那样做呢?”
躺着的时候,听见电话铃响过几次。可能有一次就是袊子打来的。
“你说自己的名字了吗?”
“你想我能说吗?我说我叫工藤。”
袊子用了假名,妻子也不叫风野,说明妻子听出了袊子的声音,故意难为她。
“不像话……”
“不像话的是你!一个电话也不来,我多担心,你知道吗?”
不惜谎称他人来打听情况的袊子,情真意切。可是,妻子她起码该说一声来过电话的事啊。
“对不起……”
“没什么,请在夫人体贴的照顾下,多保重。”
“快别说了。烧还没全退呢。明天我给你去电话。”
“不劳驾你了,明天我不在。”
“去哪儿?”
“出门。再见。”
电话挂断的同时,风野又感到一阵寒气。
袊子说明天不在。可星期三又不是休息日,她会去哪儿呢?
放下电话后,风野躲在床上暗自思量。
公司都很少派女的出差。如此看来,多半是陪男朋友出去玩。可是,新年将至,各公司都进入最忙的时期。恐怕再年轻的小伙子也请不下假来。
妻子走进屋来,打断了风野的沉思。
“横滨的千叶先生来电话找你。”
“说什么了?”
“问你二十号能不能参加忘年会。”
千叶是上高中时的同学,是这次预定二十号开同期生忘年会的干事长。
“我已经回信说要去的。”
“可能还没有收到。到年底信件都走得慢了。”
“那,跟他说我去就行了。”
“你还是接一下吧,人家难得来个电话。”
“就说我感冒了,起不来。”
妻子察觉到风野不高兴,转身走了。
“小人!”
这个电话能叫我,为什么袊子的电话不让我接?你知道不知道,你管闲事害得我多苦。
但是,风野没有胆量当面对妻子发牢骚。
袊子说要出门,风野吃惊不小,第二天早上,体温竟完全恢复正常了。
前两天起来时,体温都不算太高,但是头痛,浑身懈怠。现在,却头也不痛了,身上也舒服了,感冒似乎终于治好了。
风野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想立刻拥抱袊子。
可这时袊子却不在。
风野无心起床,一直躺到快中午了,才开始穿衣服。妻子进来问道:“病刚好,能出去吗?”
“在家呆了三天,该见的人都没见,我得先去一趟工作间。”
“回来吃晚饭吧?”
“噢……”
风野含含糊糊地应着穿上外套。
出了门,风吹在身上觉得十分爽快。十二月中旬的风很凉,而风野并没有感到冷,但觉得阳光有些刺眼,脚也有点发飘,可能是身体还虚弱的缘故。
前面转弯处有家杂货店,看到那里的公用电话,风野立刻想到衿子。
尽管衿子说不在,风野还是想打个电话碰碰运气。
拨通了衿子公司的电话,立刻有个年轻姑娘接电话,风野说找衿子。她说:“请稍候。”
风野正心中纳闷。“喂?”话筒里已传来衿子的声音。
“喂,你这不是在公司吗?”
“找我有事吗?”
“昨天你说不上班,我想打电话试试。”
“就这点事?”
“感冒才好,我正要去工作间。你下班时候顺路过来吧。”
“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行了,快让我看一眼吧,等你。”
“怪人!”
衿子接着又说了句“我正忙着呢”,就断了电话。
说是出去,却还在公司。听刚才的电话,似乎衿子就没打算出去。大概衿子知道风野在接受妻子的照顾,故意说的气话。
风野总算放下心来,但是衿子的心情好像依然不好。
风野去车站坐上电车,去了工作间。
虽然只是三天没过来,却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屋里当然还是原样,只是书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风野用抹布擦干净书桌,点燃一支香烟。刚吸完,大成社的编辑青木就到了。风野把散文的原稿交给他。两个人闲谈了几句。青木刚走,以前公司的同事平井来了,他是找风野商量出公司内部报纸的事。谈话间不觉已到黄昏,街灯都亮了。
平井邀风野一起去喝酒,风野说感冒刚好,就谢绝了。平井正要告辞时,门铃短促地响了一声,袊子推开了门。
“这是……”
风野吃了一惊。袊子看见门口的男靴子也十分诧异。
“不,啊,没什么……”
风野有些语无伦次。平井朝门口走去:
“那我就失礼了,我正要回去呢。”
平井后半句话是说给袊子的。他边穿鞋边向风野说“再见”,然后出了屋。袊子看他走后才进屋。
“我来的不是时候?”
“没有,没有。不过,你电话上说不想见我……”
“是的,我不想见你。这是你让我来的……”
“你先打个招呼再来就好了。”
“好,我回去了。”
“嘿,别走呀。”
风野从后面抓住袊子的肩膀。
袊子说的与做的正好相反。昨天说今天出门,实际上没出去。电话说没时间,现在又跑来了。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为女人的反覆无常而无所适从的男人的确困惑,或许女人就是要藉此显示自己的存在。可以肯定的是,那种逆反情绪正说明了女人喜欢对方,不想分手,所以才言行不一。
袊子被风野拉到怀里,很自然地把头伏在风野胸脯上。
风野立刻闻到久违的袊子身上的馨香。
“谢谢你过来。”
袊子已无意逞强,静静地点了下头。
“我想你啊。”
“病倒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
“我才不信呢!”
袊子忽然声音清晰地说。
“不骗你。”
“那,好哇。”
袊子挣开风野的双手,透过窗户看着夜色中的街道。
“哎,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一起出去吃吧。”
“感冒不要紧了吗?”
“没问题。”
刚才谢绝了平井的邀请,对袊子则是另一回事。两个人来到街上一栋大楼一层的炸虾店。
风野鼻子仍有点不通气,还不时咳嗽一两声。但喝啤酒似乎无问题。两人在杯中倒满啤酒后,开始干杯。
“恭喜痊愈。”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一杯下肚,袊子口气颇为感慨地说道:“你这次生病,让我想了许多。”
“想什么?”
“如果你就那样病死了,将永远扔下我一个人。”
“喂,怎么净说不吉利的话。”
风野端着酒杯看着袊子。
“我结实着哪。”
“说这种话的人最危险。前不久,有个才四十来岁、每天跑步的社长不就突然死了吗。”
风野也确实看过那篇报道。另外,自己高中、大学的同学最近连着死了两个。一个死于胃癌;一个是心肌梗塞,在东京站等电车时突然胸闷难受,突然就死了。
“你不用担心我。”
“我担心你干吗?”
风野对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回答,大为震惊。
“你要死了,我是不会去参加葬礼的。恐怕你的死相怪异,让人没法看。”
“再说,我也不想看你老婆、孩子哭哭啼啼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有什么事,我一定立即告诉你。”
“算了吧。有你老婆照看,给你送终就行了。”
看来,风向不对。风野再说什么都会导致吵架。
风野不再说话,夹起一只虾送到嘴里。袊子有些焦躁起来,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总而言之,我们的关系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呀。”
风野说到最后一句时,放低了声音,让周围的人听不到。袊子像吃了一惊似的,眼睁得大大的:
“无论是你病了还是死了,你最爱着的女人却一无所知,这是怎么回事?”
的确,风野希望在死之将至时,心爱的女人守在身边,为自己送终。可是,袊子却得不到消息,被冷落在一边,所以她不高兴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来说去,不是夫妻真不行。”
“那也未必。至多早一些知道对方的死讯,别的也没什么了。”
“我没说那个。死了早晚是会知道的。我并不介意。问题是死了以后。”
“死了以后?”
“对,坟墓的事。”
说着,袊子把夹起的炸虾又放回盘子:
“你死了以后跟你夫人用一个坟墓吧?骨灰也永远在一起。而我呢,再怎么请求,也不可能跟你葬在一起。”
袊子居然想得那么远,风野感到出乎意料。
“活着的时候就不提了,咱们死了都不能同穴吗?”
“可是人死了,骨灰就是在一起又能怎样?”
“才不呢。死了都不能在一起那也太悲凉了。”
袊子的话令风野感到凄然。风野振作一下情绪说:“不过,如果想死后在一起,可以把骨灰分一部分就行了。”
“我能向你太太提这种要求吗?你太太会答应分他丈夫骨灰吗?”
“我在遗书上事先写好总可以了吧?”
“遗书也是攥在你太太手里啊。而且我也没办法核实你到底写了什么。”
“那我求别人保管遗书就行了。”
“可是,硬向你太太讨骨灰,未免低三下四了点。”